第七回
  裘翠翹尼院題詩畫 石搢珩浙省勘河渠

  詞曰:
  羞顏偷活,全名寧死,拚身跳入江流。眼見沉淪,魂如有在,追歡夢裡綢繆。天意降洪庥;泛波濤未沒,生上尼舟,欲訪無蹤,冀將詩畫作情郵。願教目擊心留。歎飄零異地,尋覓何由?玉鎖掛懷,牡丹著色,相看咸屬離愁。夫婿已封侯。適九重恩命,浙省來游。從此機緣湊巧,分鏡得重收。---右調《望海潮》
  話說自修救那女子,卻就是裘翠翹。他在北岸投江,被波浪衝裹,流到南岸。這也是神明保護,故使他好人相逢,傍到那自修船上。總為他持身正直,立志堅貞,兼之福祿厚重,所以遇救得免;不然一千個也都死了。當下自修等細問根由。翠翹便道自己家鄉名姓,如何得遇石搢珩俠腸誅盜,感恩結親,搢珩回家不來,父母怎生暴亡,阿哥如何拐賣,因此忿激投江的始末,細道其詳。把捉拿凌駕山一段情由,隱過不露。自修等聽了,咨嗟不已。自修道:「小娘子,你既有這等苦情,而今還是怎生區處?」翠翹哭道:「天生薄命,左右是死。丈夫不知下落,我又離鄉背井,回家再與那般兇人打堆,決無此理,若教我飄流異地,此地又無熟分親人,這般顛沛流離,不如死了乾淨。倒是師父們多事,救我何益!」說罷,紛然下淚。眾尼都也淒然傷感。
  自修因將自己出身及無礙情節,略敘一遍,道:「我已皈依佛門,專以慈悲救度。你今進退兩難,不如竟在我庵裡住下,以便著人尋覓你的丈夫。小庵就在浙杭,過江便是。這裡是個往來衝繁之所,問信也還容易。你竟寬心住下,不必多疑。」翠翹拭淚起謝道:「得蒙救拔,粉骨難報。但我薄命如此,不如到庵披剃,拜投座下。」自修忙搖手道:「小娘子,休作此等癡念!你青春年少,正有室家之樂,不比我們日暮途窮,生趣已絕,便好尋那枯寂結果。我看你相貌甚有福澤,聽你言談詞氣,決是知書識字之人。即你北岸投江,偏流到南岸,遇我搭救,明是神明保護,送你過江。大難不死,決有後福。目前境界,不過暫時之苦,不足為慮。明日你竟睡在艙裡,趁絕早潮乎時候,開到北岸,我吩咐船家切莫說知,誠恐還有那班買你的歹人存留江口,莫要被他知了風聲。我再把船家婆的衣服與你穿了,進了江口,到過壩的所在,叫小轎抬你到庵,權且住下,然後設法尋你的丈夫的下落。」翠翹感謝不盡。具時已有二更,自修取些乾點與翠翹充饑,然後安寢。
  到了明日五更,自修先起身,吩咐船家開行過江。到了石灰壩口,叫小轎抬了翠翹,先著香公隨去。自修等隨後同歸,打發船錢,又付了所許再加的一兩銀子,照應前文。船家感謝而去。這舡家同那南岸小舡上的人,雖然是目擊其事,卻都是蠢才,不過偶與人閒話,把那事略提,而又說得無頭無腦;那裡象我輩,贊人的好,便逢人說項,故爾絕無人知覺。
  且說翠翹到庵,與各尼相見,重又拜謝自修等活命之恩。看見庵中屋宇清潔寬敞,便放心住下。自修把翠翹的衣裙漿洗了,與他換了。翠翹接到裙子,若有尋覓驚張之狀,自修道:「小娘子,可是尋那裙上袋兒麼?那袋裡有一包銀子,不知多少。」翠翹道:「銀子事小,內中還有一件東西。」自修道:「可是一個玉鎖兒?我都收得。」便取來交付翠翹,他便不勝之喜。自修道:「你那玉鎖兒有何緣故,你見了便喜?」翠翹道:「那玉鎖乃丈夫為聘之物。」自修便曉得他夫妻恩愛。一邊的看翠翹這等出色美麗,待丈夫有如此深情。他道丈夫殺除強盜何等英雄義俠,必定他丈夫也成得一個少年,決不是平常人物。眾尼都來看那玉鎖,乃是一方美玉,鐫著雙魚戲水,各贊道:「好!」翠翹仍把來係了。把那一包銀子付與自修,自修不收,翠翹道:「即存我身邊亦無用處,師父收了,亦可備我薪水之資,亦可作佛前香燭之用。」自修即便收了。翠翹本有父母的孝服,渾身縞素,盡去鉛華,深自韜晦。那自修從來不亂到人家走動,即女眷亦沒有在庵來往,就是差人來饋送些米糧果點之類,也不過到後堂即止,不見翠翹之面。故爾他住了多時,絕無人曉得。
  一日,自修向翠翹道:「小娘子,住在我庵裡已有多日,看你幽閒貞靜,煞是可人。你丈夫家在揚州,如何得一人到彼探問?而今卻沒有一個便人。還打帳如何尋覓方好。」翠翹打帳要央人到揚州去,一來無那便人,二來盤纏無措,三來又恐凌駕山盜案或有牽涉,因此不提。乃道:「我已有一個設法處,便要同師父商量。」自修道:「你試說與我聽,也要大家斟酌。」翠翹道:「我自幼曾學丹青,稍知寫生之法,牡丹一種,略足寓目。意欲畫它百幅,上題著隱語,把去城市貨賣。倘我丈夫也來尋訪,見此牡丹圖畫,便可跟尋得來。不知可該如此?」自修大喜道:「如此極妙。」因捏著翠翹手道:「前日初見你時,我便道你是個識禮知書的人;那知你又會丹青,這個難得。你自然識得書籍的了。」翠翹道:「也胡亂識得幾個字兒。」自修道:「你文理既通,那寫作何如?」翠翹道:「字也略寫得幾個。」自修驚喜道:「原來你是個女中才士,我竟小覷了你。你若不說,我也不知。你疾忙把牡丹畫就多幅,我便叫香公去賣。」翠翹道:「若得知出自庵中,便有人來纏擾,那個又不妙了。」自修想了一想道:「有了,倘有人問時,只回他從下路販來的。」詳慎周密。翠翹道:「倘若我丈夫來問,也是那等回了,叫他往下路何從尋覓?」自修道:「你把丈夫的面龐形狀說與香公,叫他留心在意。倘你的丈夫看見了畫,他定有一種懇切的問法,決不漫然說過。」翠翹大喜道:「這也有理。」
  那時自修便叫香公將紙筆顏料等物陸續買來。翠翹鎮日描畫,都是粉筆畫的白牡丹,並沒圖記名款。自修心裡懂得翠翹有父母凶喪,因此純畫的白色,卻畫得生動有神,不勝贊羨,乃道:「畫牡丹也多,就是你丈夫識得你的款式,倘或在忙促之時,便不留心,豈不叫他錯過?怎生再得一法,得他留神細看方好。」翠翹道:「我也算計來。」乃向妝匣內取出一卷紙來,遞與自修道:「我把那隱語題上,卻是如何?」自修展開一看,乃是十二首絕句,詩內包含本意:
  其一:
  姚黃魏紫最精神,何等韶華鬥麗春。
  獨有一枝顏色異,飄零顏色白如銀。
  其二:
  春來萬卉盡爭妍,露潤風披色倍鮮。
  偏是花王類寒素,不同時豔取人憐。
  其三:
  朝暾初射露搢搢,便似梨花先宿妝。
  一任飄流千萬里,淒淒猶斂舊天香。
  其四:
  好花常向富家看,百寶蘭前錦繡攢。
  籬外一枝偏皎潔,夜深遙映月光寒。
  其五:
  嘉名曾說水晶球,寫就花容韻欲流。
  似有香魂感知己,一般芳潔意相投。
  其六:
  芳園脈脈締同心,燒燭相看豔色深。
  只為惜花人久別,花魂愁作白頭吟。
  其七:
  祥雲嘉種倚雲栽,玉蕊垂重傍玉台。
  莫道枝頭顏色少,開時原是雪成堆。
  其八:
  一朵高擎未可攀,只緣容色太幽閒。
  若非綠葉環相映,花在虛無縹渺間。
  其九:
  一枝斜折妒花風,吹落波心水色同。
  賴有維摩收拾起,不教天女散遙空。
  其十:
  折枝寫就韻天然,插向瑤瓶比素蓮。
  塵濁不堪供玩賞,願依大士白雲邊。
  其十一:
  輕描宮粉不傅朱,紅袖翻成白練襦。
  應是畫家存別意,不關顏色費工夫。
  其十二:
  淡掃蛾眉淚尚垂,忍將紅豔上花枝。
  但留一片堪憐色,付與東君仔細思。
  自修細細看完,便乃擊節歎賞道:「原來你有這般大才,怨慕衷情,深有風人之旨。我等愚拙村尼,鑒影自愧,自宜投入空門,做個絕人逃世之事。小娘子,你的福澤,正未可量。」無礙等雖不知詩,然自於誦經識字之後,也略曉得些文義,亦是歎羨不休。翠翹把詩意合畫意的各自標題,共畫有一百二十幅,每詩一首,題上十幅畫。付與香公,說明丈夫的面龐形狀。眾尼才曉得翠翹的丈夫卻有這等丰姿,向只道有膂力的人,凶狠之相,必是粗豪蠻笨樣子,不思有呂布、馬超耶,皆勇而貌美者。那知這等風流俊雅,真不枉與翠翹作配。
  那香公便每日早晨到鬧市裡賣畫。盡有人取看,見得沒有圖記,盡則胡猜。也有批評這幅好那幅丑,各人意見不同。只為賣得五六分一幅,其價甚廉,頗有人買。不上半月,一總賣完。香公也留心察看那些來買的人,並無一個合著翠翹所說的身材相貌。那一百二十幅畫,大半是斯文人買去,只為題詩在上,也參得出自女人手筆,別離悲怨之情,溢於言表。大都讀書人,除不關休戚一種人外,稍有鍾情自好的,無有不會替人擔憂;遇見那等筆墨,定作話柄,所以那班人獨買得多。翠翹指望四處流傳,一到丈夫眼裡,自然有個相逢之日。正是:
  相離萬里魂追逐,恃有音書訴衷曲。
  勿將文字等閒看,文字初開天雨粟。
  不表那翠翹在杭州石蓮庵住下。且說裘自足把妹子拐賣,得了三百兩銀子,不勝快活。到了家中,鄰舍親戚問送去若何,自足總扯謊回答。只道石搢珩家事盡好,凌駕山事雖有因,如今狠使了銀子,仍然沒事了。眾人道:「石搢珩和你至親,離了半年,今又為送他妻子去,自然該留你多住幾日,怎生便早回來了?揚州乃繁華之地,卻是何處最好?」自足道:「石妹夫待我非常之好,必要留我多住幾日,奈我思想家裡,急於要回,他也只得放了,因此總不曾到那裡玩耍。」眾人也信為實然。
  自足有了銀子,那時逐漸開闊,便請了先生在家,教那小兒子讀書;合家住在那屋裡頭,打發裘能夫妻住在自己家中;漸漸的置田買地買家人,扳親結眷,鄉村裡人也盡來奉承他了。世情。自足心裡懷著鬼胎,只怕石搢珩一來,便難抵對,雖則前日在妹子面前曾有抵對發付的話,那卻是將妹子作料就嫁本地方人,尚有原物現在;今則人都不見了,倘來追尋,怎生料理?心裡雖然這般著想,然而世上愚迷之人,利令智昏,大都燕雀處堂,圖一日,過一日,再不能預先算計。智者見事乎未萌,愚者已萌而未之見也。每每事到臨頭,弄得七顛八倒。自足總是那一類人,故有此想頭,總是且圖眼下。更想他為了表弟盜案,必有株連,故自解自慰,希圖搢珩不來。看看秋盡冬初,搢珩果無消耗,那地方上閒都管的人來問自足道:「令妹去後,他那裡絕無音信,你該著人去探問。」自足道:「他那裡自然平安,我這裡要種稻、種麥,況且路又遠,那得有閒人去照看?大家兩免了。」直到殘冬無信,自足放心怠慢,認定搢珩為事牽纏,絕無防備,只怕死了,也不可知。
  過了新歲燈節,二月裡日暖風和,一日晚上,到外場閒步。日暖風和,向外場閒步,豈不樂哉。只見有兩個人,營伍樣式,都拽著馬,望了村上走來,那後面跟著十來個前村上的人。點綴映帶,處處妙絕。自足見了,心裡一跳。看他走近了身,便問道:「這裡可是裘家麼?」自足只得拱手應道:「是。」前一人道:「我們是總府石老爺差來的,到裘太爺莊上接取夫人家眷。」自足聽了那話,到象青天裡下個霹靂。那人又道:「前村指引來的,裘太爺好麼?」自足唬得兩眼張定了,兩耳翠劌,一句話也回答不出。那前走的卻是張芳,後走的乃是朱序。張芳練達世務,早已明白,這是鄉里人,突然聞了那般說話,自然摸不著清頭,竟自唬呆了。乃自笑嘻嘻道:「你是裘家什麼人?」自足道:「我便姓裘了。」張芳道:「裘太爺年紀大,是個老人家了,卻同你什麼稱呼?」自足道:「是我叔子。」張芳道:「如此說來,是位舅爺了。府上去年曾招贅一位女婿,是姓石的,彼時尚是個百姓,而今卻做了總府老爺了,就在那吳淞地方為官。今日差我兩人來迎接夫人,並迎接裘太爺、裘老太太到任上去。須進去說知,就煩領進叩見。」這裘自足豈不曉得?只因賣了妹子,一時捏不出個濫泥人兒;又為扯謊瞞了鄉鄰,說已是送到揚州,夫妻會合了。今卻真有個石搢珩來迎接家小,若是搢珩還是百姓,也還不足怕他,而今卻見差兩個軍官,口稱做了總府老爺,那得不怕?張芳只認道鄉里人,不曉得女婿做官原故,為此細細敘述。那時村巷上人都來聚看,擁得場上滿滿的,聽見張芳口裡道其原委,個個伸舌嘖嘖,驚異不了。自足已弄得沒主張。早走過兩個知些事的鄉老,乃是高爾林、童士禮,向自足道:「你令親既差兩位來,你不論怎的,且請那二位裡面坐了,不是這等相待的。」自足漲得滿臉通紅,便道:「請裡面坐。」張芳、朱序把馬牽過,係在裡場,到起坐裡,不敢便坐。那時高、童兩人也同了進來,遜二人坐。張芳道:「在裘太爺家裡,我們怎敢坐?」高爾林道:「且請坐了,還有話說。」再三推坐,只得坐了。自足一面叫小使送茶,出去備飯相待;一面拉高、童二人進內說道:「我妹子其實送到杭州,寄住在一個人家,沒有到揚州交付。煩二位替我安頓了那兩人,過了今夜,明日我同他起身,一路去接取便了。」二人道:「你已經說送去相會了,怎今還寄頓在杭州?你令妹一個女人,怎生存著的?」自足道:「老伯,你且不要管他,你只替我留意回答。就煩二位在此相陪,我不便出去陪坐。」二人依他去陪伴了。張芳看見光景詫異,只管敲訂兩人。那高、童也只得直說,去年夏裡,裘友生夫婦雙亡,秋間自足親送令妹到揚州,方才又說寄頓在杭州人家,尚未送去,明日同二位一路去接取,同到那任所。張芳係遠來的,不知緣放,只索依他。到夜來款待過了,便上床安歇。
  來晨尚未起身,只見裘家家人小使大聲叫喊:「主人、主母,並兩個小主人,夜裡走了,不知去向!」那張芳二人吃驚不小,急起身商議道:「我們奉主子鈞命,接取夫人。不獨夫人不能見面,連那裘自足都逃。必是把夫人怎地擺佈了,故乘夜逃去。我等怎生去回覆我老爺?」張芳道:「且經了地方,帶定了那家人小使,只索見有司官,詢問下落。」便將家人小使一索縛了,尋了地方,連高、童兩人同帶入城,竟望縣前而來。那一班人都叫天叫地,痛罵自足連累了他。
  走夠多時,到了開化縣裡。張芳也識字會寫,粗知文理,便買下一個手本,寫了緣由。正值縣官午堂才坐,張芳便進去遞上手本,稟了原委,呈驗批牌護身。知縣便叫帶進地方童、高一干人,逐一審問。各稱自足逃去是實,其餘事情,須問他家人方知其細。縣官乃叫家人小使,細問主人緣何逃走?回供其實不知,縣官叫夾將起來,兩個人號天搶地,供稱:「皆係去年歲底靠他,從前事並不曉得。他有另居的家人裘能,是個老僕,問他便知根。底。」縣官乃出簽,拿裘能夫妻當堂回話。地方人等討保在外,那家人小使羈禁在監。
  差人領僉到鄉。裘能已曉得石相公做了總兵,今來迎接家眷,驚喜交集。喜是不消說了;驚是見已前自足送去的話,卻是假的,所以夜裡逃走了,心裡乃痛恨不過。今縣裡來叫他夫妻回話,巴不能見官說個根由,便欣然進城。
  差人回話,知縣便出堂,提出家人小使,帶進去便審。裘能便把石相公誅盜成親的事說知。縣官心裡駭異,見已是去年之事,況更係石搢珩所為,今已做了總兵,不便提及,叫把以後事講。裘能乃把家主、主母前後亡過,主人姪子裘自足曾經逼他妹子改嫁,並石相公托人接取,自足送去的始末,細細稟明,道:「而今石相公已做了官,又來迎接家眷,裘自足摯家逃走,多因是裘自足把小主女不知怎地發付了。」縣官道:「那時裘自足說送你小主女到揚州,你為何不同去呢?」裘能道:「小人夫妻本來要送去,主女也要小人妻子同去,自足道:『多了一人,要多一人盤費,家裡又要種田』,不容我去。故爾小人夫妻總沒有去。」縣官又問道:「去年石家央來接取的人,你可認得他麼?」裘能道:「據裘自足說,這是揚州人,石相公與他是極相與的朋友,小人不曾出過門,並不曉得那裡聲音,總然也不認得他。」縣官沉吟一回,又問道:「那人來接取家眷,自然有本人的書信帶來,那書信上如何說的?」裘能道:「那人說石相公與我最好,只因他有事多忙,沒有空閒工夫,故爾沒有寫書來。」縣官笑道:「幾千里路迎人,沒有書信為憑,你主女怎便聽信,竟自去了?」裘能道:「主女知書識字,見沒有書信,也甚疑心。那人卻付進五十兩銀子,說是石相公寄來的盤費,乃叫裘自足付與主女,故此便不疑心。況且有哥子自足一同送去,故爾竟去了。」
  縣官猛然省悟,乃向張芳道:「這件事本縣看來,總是裘自足將妹子拐賣了。他已先又有逼嫁情形,曉得妹子知書識字,不便將假信欺騙,故把那銀子交付,見得若有他故,豈肯輕易將盤費付來?正不知一個孤身女子,旁人何難奪取。那兩個即係買主,商同局騙無疑。」生成是那般審斷。張芳聽見裘能供稱鑿鑿,料非說謊,乃道:「老爺明見萬里,自然是局騙拐賣了。但裘自足逃去,料也不遠,敢求老爺嚴追。」知縣乃對裘能道:「那裘自足自送妹子去後,到今半年有餘,和你同住,豈有不知他近來作事理?他今逃去的所在,你決曉得,若不直講,便要用刑了。」裘能發急道:「裘自足氣死主人、主母,占了家主的家私,他一家住了主人的屋宇,叫小人夫妻住在他家裡,懸了一里多路,他的作事,小人那裡曉得?他今懼罪在逃,小人正氣他不過,那肯替他隱瞞?求老爺詳察!」同了妻子只管叩頭。張芳見得情真,難再催逼,便稟道:「小人奉家爺差來迎接夫人,不道遇了這等異變,怎生回覆家爺,求老爺把裘能發與小人,帶去家爺面前回話。」知縣道:「你老爺並無憑據到這裡提人,怎好把裘能給發與你?」只見裘能稟道:「小人情願去見石老爺。但自足挈家而逃,那屋宇什物等件,卻叫那個看管?」張芳等沒有打算,也本來不管他的帳,縣官到底做官的人,有主見。即叫原差押了裘能夫妻,並家人小使等下鄉,著同了保甲鄰佑,將裘家屋宇傢伙什物,連田地等項,眼同各人查點明白,細開一單,待本縣批了執照,暫著家人看管。等裘能見了石老爺,悉憑石老爺作何主見。原差答應,押了眾人下鄉。張芳、朱序叩謝知縣,也往鄉中,待公事了結,然後同裘能起身。
  不則一日,到了吳淞。張芳係本衙門人,不用傳報,即便進見,備細稟說。搢珩大驚,悲痛不已,大罵自足奸賊,切齒痛恨:「再不料岳父母相繼而亡,更不料那賊如此狠毒,竟將妹子拐賣到何方去了,叫我何從尋覓?若拿了那賊,食肉寢皮,方泄吾恨!」便傳裘能,細詢往日情由。裘能叩見了,備述前情。搢珩聽到裘賊逼妹改嫁,翠翹正言分辯的話,不覺放聲大哭。那時萬分不快,一時無策展布。且令裘能住在衙裡。那裘能見石老爺做了那般大官,快活無限,安心住下。搢珩想了兩日,不得其策。意欲傳示曉諭,又恐被收買之人結果了夫人的性命,反為不美;更想夫人賦性貞良,一遇奸媒,定尋短見,性命九分不保。百般的問卜求神,卻三人說了六樣話,無從取准。
  正在憂思納悶,只見有一角部文到來,要調他到湖杭一帶踏勘河渠。蓋因此時四月中旬,民間要分神下種。因三月裡邊連旬大雨,平地水深數尺,河港久湮,壅淤不能泄瀉。因此浙江撫院會題了本,奉旨即著文武衙門會同踏勘,河道都要疏通。石搢珩乃是水師總兵,又有撫按題本裡面有一款,食糧兵丁,平居無事,何不即差他挑搢,一舉兩得,故爾石搢珩也要會同踏勘。又因吳淞地方相連浙省,蘇郡亦有水患,所以那水師總兵在南直浙省都有地方之責。搢珩暗想:「裘賊曾道寄頓杭州,或在本省賣了,亦不可料。我今乘勢到浙江去察訪,有何不可?」一面出文書知會浙省撫安,一面便題知起行日期,便帶了家將親隨等,並帶了裘能,便到浙江來。
  同撫按相會了,撫按見他少年英發,內外皆優,出言行事,俱有條理。撫按大為欽敬。那巡撫是個老年人,巡按卻是少年進士,榜下即選知縣,三年行取,便是浙江巡按,按院也好。年紀亦同搢珩相仿,總是少年心性,與搢珩十分投契。搢珩一心要察訪夫人下落,卻被公事絆住身子,不敢輕離;若只隨了撫按行走,卻又無得一些事做。因與按院十分相好,便於閒暇時,說及妻子被堂兄裘自足拐賣一段情由。那按院見說到迎接家眷,裘自足即行逃遁,便道:「這是拐賣確實的了,不然為何逃避?石老爺決須急於尋覓。今喜正在浙直,且那勘河一事,各府屬河道有應挑搢者甚多,總要繪情入告,總有好些日子。石老爺何不親自私行察訪,定有下落。公事將完,即便回任,有何不可。」搢珩作謝道:「承老爺照拂,只是撫軍處恐有不便。」按院道:「這也不妨。弟當代為告以實情。況乃出自弟意,弟當竭力言之。」搢珩大喜,即便拜謝。按台連忙答禮。便細告撫台,撫台亦欣然依允道:「石總兵夫人既遭顛沛,倘在浙省,訪得有何事故,弟尚要替他出力周全。」按台喜告搢珩,搢珩便去謝了撫台。將公事俱付中軍游擊,聽撫按知照調撥。自己即帶了裘能並張芳、朱序等十餘人,更換衣裝,星夜到開化縣地方來。正是:
  聞道糟糠被禍深,不辭勞苦遠相尋。
  莫言換卻英雄態,為我流離忍負心。
  搢珩那番尋妻,有分教:
  聽豪士雄談,畫裡傳來消息;
  被嬌妻悍妒,河邊逗出根源。
  未知如何尋訪,且聽下回分解。
  翠翹遇著自修,佩珩遇著按院,此兩人誠恩人也。大抵人值命運通時,便頭頭撞得著了必有之理,非強為湊合也。或曰命通那得復溺?曰若不溺,則任墮煙花乎?溺正通處。
  翠翹憂思沉痛,鬼神應亦憐之。題詩作畫,冀達幽情,更見天生才智,豈尋常女子所及!
  裘能見官,竟說出佩珩殺強盜一段事。幸佩珩已做總兵,不便提問。若仍是布衣,縣官必然追究。雖命未必償,而裘、石兩家及地方裡保,皆受詐不休矣。鄉人無識,一至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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