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看告示唬殺白頭人 避江濤搭救紅顏女

  詩曰:
  世道羊腸不可尋,孤危女子更難禁。
  椿萱並沒悲啼血,兄弟如仇忍喪心。
  遇佛子援緣法好,免波濤搢福根深。
  盡多意外驚飄墮,無限冤魂海底沉。
  話說那石搢珩於二月初旬將次入境,各屬官員都來遠地迎謁。各官見總兵年紀甚小,人物昂藏風雅,大家驚異。搢珩到過了任,受事已畢,即拜謝本進京。那吳淞地方是個水鄉,南直與浙江交界之所,彼時四方平靜,民間太平。無事把軍務整頓一番。事體稍閒,便著家將張芳同了家人朱序,發了盤費,叫他到衢州府開化縣地方,訪問裘家,接取夫人,並迎裘太爺夫婦;又寫書一封,敘說去年別後不得相迎之故。這兩人領了言語,藏了書信盤費,便望浙江衢州府進發。
  按下一頭。再表前語。卻說裘友生自石搢珩別後,過了月餘,便望女婿到來,以便接取,同往揚州居住。把家中用不著的傢伙,或送或賣;裘能種的田地,亦皆出脫。姪見裘自足,見叔嬸打算別離此地,變賣傢伙什物,也來要田地及房屋諸色等物,要之不休。友生作料那房屋田產原要與他,乃道:「我攜帶得的東西,我自然要帶些去,若拿不動的,自然一總與你,不消著急。」裘自足方稍為安了些心。過了兩個月頭,搢珩並無音耗,友生夫婦便向女兒翠翹說道:「你夫婿原說一月有餘便來接取,今已過了兩個多月,尚不見到,這卻為何?」翠翹的母親鄧氏,更加心焦,乃道:「我兒,你丈夫當初別的時節,怎生說來?今日怎麼還不見到?你與他夫妻間定有心話,可曾說甚來?」是村嫗見識翠翹道:「與爹媽他是那般說,與孩兒也是那般說,不曾說恁別話。不知為甚這時還不見來。」友生夫婦鎮日愁煩,漸生疑忌。勢所必至。
  友生暗自思量:「可見少年人心口不准。我因一時感激,便以女兒嫁他,不曾費他分文。如今一去無蹤,就是自己不來,書信也該捎帶一個;決然在那裡遇了閒花野草,絆住身心。想他心上,必以我女兒得之意外,失之不足為奇,故此丟得上撇得下。可見不知到底的人,切莫輕信;我做事也忒容易了。而今懊悔已遲。」肚子裡是那般想,卻不便出於口,恐防妻女聽見,一發要抱怨了。但那鄧氏心裡,便生出無限疑團,疑久則怨,鎮日啼啼哭哭,叫天叫地。友生阻他兩次,便怨到老官兒道:「鄧氏一肚子脾氣,苦無從發洩,巴不得你說他,便好來尋到你了。婦人之見,大率如此。那小畜生,不知他的行藏家業,又不知他有妻無妻,前日為殺了那強盜,老夫妻謝他也罷了,不該更叫女兒出來謝他。他看見了我女兒人物出眾,便起了歹心,只說沒有妻子;你又認定許配,我這花枝般的女兒,卻也配與一個輕薄浪子。他今信也不帶一個來,知他又飄流在那裡去了?這等不長進浮游浪蕩的小畜生,怎當初瞎了眼睛,輕易相許。倘然竟不見來,叫我女兒終身怎生是了?我的苦兒那!前日受強盜的氣,而今吃薄倖的虧,我的孩子,怎那般苦命!」說罷又哭。友生道:「癡婆子,當初他那裡曉得我要把女兒與他,便說沒有妻子麼?你休得恁般猜疑。」鄧氏道:「你老失時,你看如今他不來,必是妻子在家阻住了,你還要替他辯什麼!」友生道:「當初這煙事,也和你再三斟酌定了做的,如今木已成舟,說他何用!你若料得透,何不當初就阻?」鄧氏見老官兒說著他,便捶台打凳,大哭起來道:「我自已的氣正氣不了,你又把話來敲打我!我當初那裡曉得這小畜生是恁般無信行的!」友生道:「卻又來,怎生獨怨著我?」翠翹聽見爹媽喧鬧,連忙解勸。友生悶悶地走開。鄧氏道:「我兒那,當初我做娘的養你時,不是容易的,睡夢裡都疼著,養到你而今長大成人,不知做娘的受了萬千辛苦。你五歲時出花,九歲上害病,我做娘的有幾十夜不得合眼,莫道此婦煩碎,大凡為母的養男女,懷胎乳哺,推乾就濕,真有許多辛苦。富貴者尚有婢妾分任,貧賤者護持更難。為人子者,可不思所以報答哉。指望你嫁得丈夫,終身歸結。今日裡你做老子的把你斷送,叫我怎不淘氣!」翠翹道:「他今雖去了兩月,未必便見不來。或者只在這幾天來,也不可知。媽媽且請寬心,不要與爹爹淘氣,徒然氣壞了自己。」鄧氏見女兒勸解,也便住了哭。又過了半月外,絕無音耗,鄧氏向友生道:「你好耐得的性子,且到城裡去起個課,探探消息。」友生道:「說得有理。」
  那時天氣炎熱,穿了小衣,撐了傘,帶了一百文錢,同裘能進城來。到賣卜的舖子裡,上去相見了,通了姓名,淨了手,將課筒在香煙上拂過了,向那先師前作揖通誠了,然後遞與先生。那先生把課筒搖了兩搖,擺下一卦,便道:「何用?」友生道:「問行人。」先生道:「是甚稱呼?」友生道:「是小婿。」先生道:「這等要看子孫爻了。但是子孫爻雖然上卦,卻遇了月破臨空,必有事阻滯,未必便來。那文書爻旺相,不出十日,便有信到。」取卦帖批道:「十日內,主有信來,人尚不到。」友生接了卦帖道:「先生可知他為甚事所阻?」先生道:「另起一卦方知。」友生重又通誠,又起一卦。先生批道:「官爻獨發,火旺,又在得令之時;若非近貴,必有官司阻滯。」友生道:「官司阻滯,不至有大害麼?」問災不問福之意。先生道:「虛唬有些,終究不妨。」友生取了卦帖,送了謝意。別了先生,便同裘能買些東西吃了,一徑回家,已是將夜時候。把上項話述與妻女曉得。鄧氏向女兒道:「看十天內有甚信息,便見那先生准否。」
  再表那裘自足,為人最是貪狠,只顧了自己,不顧他人。一遇交財,憑你父母身上,總要占他三分便宜,不然心子裡便不下落。裘自足正是時人。自幼虧了友生請先生讀書,娶妻完聚,分田授室,他只是不足意。原打帳將叔子家私早些承受,先前曾來攛掇,要把妹子配與村莊人家,胡亂嫁了出去;爭奈友生定要擇一個好女婿,自足也只好暗恨,卻也無可奈何。後見潘山虎要娶他,也不管是非,一心只想潘山虎有銀子的人,便好取他的財物;不料撞著了石搢珩來,看石搢珩有那般奢遮本事,日後分晰家私,那裡抵對得過?況且叔嬸只得一女,內裡資財自然席捲,我不過得這幾畝荒田草地,算得什麼?又見叔嬸要去揚州依附女婿,一發恨極了。那日因插蒔稍閒,到叔子家來察探動靜。曉得叔嬸不時鬧吵,又聽見友生起課的事情,便到嬸子面前侵兩句冷話。鄧氏歎氣道:「十日內有信,不知好歹若何,叫我日夜耽愁,不知怎生了局。」裘自足道:「不是妹子身上說他,絕肖小人口氣。我看這個石搢珩,有些不老成。小小年紀,飄泊異鄉,雖然有些俠氣,叔叔當初不該輕率許配。」鄧氏道:「我姪兒說得有理。便為你叔叔做事忒容易了。倘然一年半載沒個信息,叫誰到揚州去探訪?若你叔叔是個強健的還好,而今又是一個老人家了,那個來替你幾千里路去尋人?難道不要焦死!前日起課,還說有恁官司阻滯,想來凶多吉少。」說完兒兒肉肉的哭起來。友生聽見,進來向著姪兒道:「自家淘氣不了,你又來說他做什麼!」把兩手一攤,走了出去。裘自足道:「嬸嬸若依了我當初主見,隨分那村莊人家,尋一個對頭,或招或嫁,如今到一堆兒團圓了。為什麼偏配了一個外鄉人,又不知他高低深淺。今日裡致有疑難,懊悔也是遲了。」小人讒言播弄,不明人便為所愚。鄧氏聽了,越發大哭。翠翹聽見媽媽啼哭,急急走來,見了哥哥在那裡,相叫一聲便去勸住母親。自足見妹子在旁,不好說別話,便道:「嬸嬸,你且放心,或者十天內有了信息來,也不可知。我明後日到城裡去,再替你起個課兒,看是怎的。」鄧氏道:「難得你好心,你千萬替我留心探聽,訪個消息。」自足答應,相別而去。
  一路尋思:「方才被我侵了兩句,嬸予心裡大大不安。我今且算計去哄他一哄,只說石搢珩死了,或是說他別娶了妻子,把那兩個老的氣死了,方稱我心。」又恐石搢珩到來,將如之何?那個法兒不好。過了一夜,來日要入城打鐵鋤,因想著道:「昨日許他進城起課,且到他家吃了飯去。」走到叔子家裡去,鄧氏道:「今日可到城裡去起課?」自足道:「為此而來。」鄧氏連忙留飯,又付錢百文,以為謝意盤費。自足吃了飯,一徑進城。心裡想道:「我且乾了正經,那起課事,扯個謊兒,哄他便了。」走到城門邊,只見許多人圍在那裡看告示。自足也捱上前去,看是什麼告示,也好綽些新文,好往鄉里去嚼蛆。先看年月,是昨日張掛的,乃從頭看道:
  浙江衢州府開化縣正堂某,為緝拿大盜事,蒙本府信牌開,准杭州府移關,准南直揚州府關文開,奉淮揚兵備道憲牌前事內開:某月某日,據某處客商某人報稱,於胡家洲地方,獲住伙盜慎明等。本道即行提審,據供,有凌駕山為首,已經脫逃浙省,合行廣捕捱緝緣由,移關到府,準此合行嚴飭各屬。為此仰該縣官吏查照來文,抄貼事理,嚴督專捕,在於境內四路踩緝,務獲真盜,移解等因。蒙此,除行捕衙嚴督捕役,在於境內四路踩緝外,合再出示。為此,示仰合屬人等知悉:倘有外路面生可疑之人,務須報名解縣,以憑詢問來歷,不得私自放行,致乾提究,須至示者。
  裘自足看到「凌駕山」,覺道耳朵根裡頭甚熟,從頭看完,忽然記起:「石搢珩曾說與表弟凌駕山同居,「原來那凌駕山是強盜,恰好正是揚州,見得是搢珩的表弟了。可見石搢珩也是一伙,必被拿住到官。前日起課的好生靈准。我叔子尚認石搢珩是個好人,我今把那告示緣由述與他聽,叫他懊悔一番。」便去打了鋤頭,吃了點心,重去把告示看熟記了,回到鄉間,方是晚上。老年人走得遲,少年人走得快,極細小處,亦不脫針線。
  到家放了鋤頭,便到叔子家來。只見友生坐在外廂,見了姪兒,便問道:「你今日進城去,可曾替嬸子起課麼?」自足道:「課是起的,卻有莊奇事,好叫叔叔得知。」聲口無二。友生道:「什麼奇事?」自足道:「姪兒到城外大街上,那裡有個胡瞎子,說他的課極准,我去起了一課,說道:『今日便該有信。』姪兒問他為何阻滯不來?他道:『有牢獄之災,正不得出脫哩。』走到城門頭,簇新告示。」乃將告示前前後後述了一遍。友生道:「那緝拿強盜之事,沒有甚奇處,但是凌駕山卻在那裡聽得?」自足道:「便為那凌駕山之奇,我道叔叔有些記得。當初石搢珩初會時,叔叔特誠備酒請他,總是不滿聲口。同高爾林、童士禮,彼時姪兒也在。叔叔問他父母,他道:『總亡過了,今與表弟凌駕山同居。』後來也常道及那凌駕山之事。叔叔聽得熟落了?」友生道:「是嘎,但是他表弟,也不足為奇。」自足道:「阿呀,還說太平話!表兄與表弟同居,表弟做了強盜,自然表兄也做做的了。此時不來,決然被官府捉在獄裡了。卦上『牢獄之災』,卻正合拍。」友生聽了,忽叫道:「是呀,那告示是真的麼?」自足笑道:「叔叔不會自去城裡看的,料那告示一兩日還不收哩。」友生便起身入內,自足也跟了進來,向嬸子又一五一十說了。鄧氏放聲大哭道:「為強盜招了女婿,那知女婿又是強盜!」友生急掩住了他的口道:「此事未知若何,休得亂道,被人聽見,卻不穩便。」婦人家真不擔事,真無見識。自足道:「嬸嬸休焦躁,而今不過是凌駕山做強盜,石妹夫不知的確下落,不好竟認定了。」聲口便惡。鄧氏道:「住在一塊兒,總然不是同伙,必定知情干涉。你那起課的說有牢獄之災,自然拖累吃官司了。苦只苦了我的一塊肉,那得好出息!我兩個老身後來怎處!」友生道:「你那卦帖在那裡?」自足道:「起課的瞎子怎判得卦帖?」友生道:「告示是幾時出的?」自足道:「是昨日。」那時合家唬呆。獨有翠翹心裡想道:「丈夫是明正之人,他的表弟乃舊家公子,豈是強盜?果有不良,我丈夫焉肯與他同住?即就告示果真,其中必有他故。」這乃閨房知己。意欲分辯一二,又恐說他護了丈夫,只好暗想,不便出口。將夜,自足別去。
  友生有事在心,來晨絕早起身,吃了飯,同裘能進城。到了城門口,果見告示張卦,上前看了,與自足所述的無二。昨日尚有疑心,今已親見,越想越怕。同裘能進城走了一回,吃了些點心,復到城門口看那告示。走上石檻,此時天色發潮,石檻上很濕,一則老人家把腳不定,二則看告示出神,一個滑抻,望後倒上一交,把一柄遮涼傘兒遠遠甩開,跌得響聲利害,那些行人都吃了一唬。裘能在後走,急急趕上,攙扶不定,看他已直挺在地下,兩眼往上一擦,氣都沒了。裘能慌了手腳,沒做理會。只見許多閒漢走攏來圍著,點綴之景逼肖。向裘能道:「那老人家同你甚稱呼?」裘能道:「是家主。」那人道:「跌得重,像是中風光景了。」一人道:「快快接口氣。」一人道:「你須把一隻腳填他臀後,把膝子頂了他糞門,右手扶起他的頭,左手兜了他腎囊,然後接氣。」在行。那裘能依言,扶住了,接了一口氣。只聽見友生肚裡谷碌碌的響,一股冷氣直從口裡衝出來,便神回氣服,手足稍動,兩眼平服,但口不能言,身子不動。一人道:「你家住在那裡?」裘能道:「住在南門外大王廟地方。」那人道:「路遠哩。」向友生道:「老人家,你心子裡明白的麼?」友生點頭。又問道:「怎不說話?」友生把手指著口。一人道:「那病不是當頑的,快快回去方好。你家姓甚?」裘能道:「我家姓裘。我家主身子都呆了,那裡走得路!」那人道:「好呆子,裘能在此時便受人罵了多少呆子,後來到石搢珩衙門裡,卻能言快語,可見人惟是處境要緊。沒有轎子的麼?快些叫頂轎子,抬他回去。」裘能道:「不知轎夫在那一搭兒?」那人道:「我替你叫去。」
  少刻,只見腳夫抬著轎來,向裘能道:「你住在那裡?肯與我多少錢?」裘能道:「在大王廟前。」腳夫道:「好遠哩,我曾走過,有三十多里路。須與我五百文錢方抬你去。」好個腳夫。裘能不好還多少,看著家主,友生伸了兩指,旁人道:「想是二百文。」腳夫道:「天熱路遠,不夠,不夠。」把轎抬起要去了。像腳夫。旁人扯住道:「再加些罷。看老人家面上,行個方便。」加了五十文,原不肯,直加到三百文錢,方才肯了;抬到家裡,還要吃頓酒飯。旁人向友生道:「三百文錢,肯抬了,他要到你家吃頓酒飯。」友生點頭。那時腳夫同裘能攙扶友生上轎,裘能解下腰帶搭膊,將友生捆定在轎裡,把傘縛在後面,細。裘能謝了眾人,便跟轎而行。
  走夠多時,方得到家。進內報知鄧氏和翠翹,唬得魂不附體,慌忙出來。只見友生已倒在轎裡,不省人事。蓋因悶在轎裡,顛動了許多路程,故爾昏暈。腳夫同裘能扛到內裡,放在床上,鄧氏打發酒飯,付了轎錢。翠翹含淚。灌湯服侍,良久不蘇。母女兩人急得無法可施。翠翹道:「去請了哥哥來,商量請醫調治。」便請了自足到來。自足詢知得病緣由,外面假裝著急,心中大喜,巴不能叔子就死了,他好來管理家務。到黃昏時,友生的手腳稍為動彈,微微開眼,又復沉沉睡去。自足道:「病人只要安靜,若睡得著,便好了。」鄧氏便發放自足外廂歇宿,自己和翠翹和衣假睡。一夜無話。
  到了明晨清早,便打發自足去請醫生。看友生時,似困非困的形狀,兩隻眼直視一處。鄧氏道:「你心子裡明白麼?」友生不應。又問道:「夜裡睡得著麼?」友生也不回答。又道:「可要吃東西呢?拿湯與你吃罷。」友生兩眼看定一處,絕不則聲。母子二人驚慌無措,守到午間,請個醫生來。那醫生姓明,表字慕虛,卻會支架子的,抬了一乘亮紗轎子,叫人挑了藥箱,下了轎,大搖大擺走到起坐下,只揀上首坐了。自足進內說了,送了茶,請到房裡看脈。鄧氏在床後述了病由。醫生道:「脈氣不好,目今夏令未衰,怎那六脈恁般沉細?那醫生倒會看脈的。且右尺全無脈息,命門已絕,是個陰症。若目晴轉動,尚有可救;今直視無光,生氣竟少,吃藥也是無益。」便到外頭坐了。鄧氏在屏後道:「必求先生救搭,好了決然重謝。」慕虛道:「今且留藥兩帖,今夜先服一帖,稍能見效,後日再來請我。」便撮藥兩帖,向自足道:「喜得帶『回生丹』在此,也是令叔有緣了。」即取一粒,將紙包了又包,付與自足道:「那『回生丹』內有真珠、牛黃、琥珀、人參等貴料合的。說嘴郎中無好藥。要兩外銀子只合得一粒。到黃昏時候,將藥磨化,滾湯」。送下。鄧氏一一聽見。自足取藥進來,翠翹連忙煎藥,鄧氏備了酒飯,一總吃了。
  翠翹包封藥錢等項,鄧氏道:「方才那先生道『回生丹』要兩外銀子一粒,方夠藥本,如今送他多少才好?」自足道:「嬸子你也睬他,醫生之言,那裡聽得?醫生之言果然難聽。自古道:『神仙不識丸散。』知他是恁的藥料合就?那裡直有琥珀、牛黃在內?總之不好輕他,封六錢銀子謝他。」翠翹稱了六錢銀子包好,封面上寫「藥金一兩」,另稱一錢,算開箱錢,再稱二錢發轎錢,一一標題明白,叫裘能拿著,隨自足出去交付。
  醫生看了笑道:「這個只好算那兩帖煎藥上的,『回生丹』藥本也要見付。」自足道:「這個原算不得什麼,待後日請來,再當補謝。」慕虛道:「後日是後日的話,今日的藥本,一定要稱了來。」自足只得進來,向鄧氏說。又稱三錢,寫五錢,另一個封筒拿出。明慕虛見了,拂袖而起道:「那不成局了。請了一位先生來看病,卻恁般小器!還有先生們嫌路遠不來;我做先生的存心濟物,所以輕身到此。好貨。而今這般相待,便不成體面。所以說你們鄉里人總不曉事。倒請一總收了去,我竟送了藥罷。」自足討了沒趣,便將兩封一總取進,令翠翹稱了一兩二錢,封面上寫了二兩,送將出來,深致不安。慕虛道:「我若再說,反而是我俗了,丹藥半送。」自足雙手遞上,慕虛不接,把嘴向挑箱的努著,那人會意接去,形狀絕肖。收在箱裡。開箱錢、轎上爭了一回,又加上一倍,方才作別,上轎而去。
  鄧氏煎好了藥,翠翹將匙逐漸灌與友生吃,那裡肯受?超得一口,倒潑去了兩口。等到黃昏,將「回生丹」磨化,也灌下去。只見友生把眼亂插,把頭亂搖,喉裡痰直湧出來。母女兩人見了這等光景,怎得不急!哭哭叫叫,守到三更,沉沉一命歸陰。不是回生丹,到是催死丹。翠翹死而復甦,亂到天明,忙備後事。那鄰里曉得,都來探問。自足妻子,總來住了。
  過了三朝,自足去請了童士禮、高爾林兩個老者,來向嬸子說,家裡無主,要來當家。鄧氏哭道:「先夫才死三天,怎便說起那事?我門人家並無南莊北地,當甚麼家?況且尚有我在這裡,他怎便把阿嬸不看在眼裡,他便這等可惡!」高、童回復自足。自足大怒,立時叫回妻子,小人無識發狠,確有這等舉動。便在村巷裡張揚說道:「我是他的姪子,他不容我當家,看誰敢來我裘家門裡承受!你招得好女婿,卻是那強盜的親戚,你看我的妹子,還要被他拖累了哩。到那時,只怕還要來求我解紛。」又有人把那等話傳到鄧氏耳朵裡。
  那鄧氏原有氣脹病的,為友生病死,連日辛苦,再加哭泣,今聽見了這般說話,那得不氣?捶台拍凳,大哭大罵一場,登時舊病復發,上床睡倒,再爬不起。翠翹急得手足無措,向母親哀告道:「你今舊病又發,家裡無人,須忍著氣,去叫哥哥來料理。一面請醫吃藥,一面去起個課,若有祈禳的事,亦該做些。」鄧氏氣息奄奄的說道:「你不要愁我,我病就好的。那亡八切莫去叫他,我見了倒要氣死。若要請醫生,你只看父親反為吃藥送命。我從來不曾有甚罪孽,祈禳什麼來?」鄧氏正直,不肯信邪。翠翹見說,只索耐心。
  裘自足見鄧氏氣倒,不勝大喜,便在鄰舍婦女面前說道:「我阿嬸而今招了強盜的表兄做了女婿,將來不要連累我,且去報了官再處。」那些蠢婦女們曉得甚麼?來看鄧氏,便將自足的話述與他聽,且說要奪你家私。張嫂說一套,李嫂說一套。摹擬此等蠢婦人情形,不差毫髮。鄧氏是有氣脹病的人,怎禁那氣話在耳朵裡刮進刮出?想之大惱,在床大叫數聲「氣殺我也!」翠翹連忙安慰,早已不省人事。翠翹號啕痛哭,踴身跳躍,暈倒在地。裘能妻子急來扶救。看老主母,已直挺在床。正是:
  殺命從來有四因,氣居其一亦傷生。
  當年江左周公瑾,年少英雄命也傾。
  翠翹見母親這等光景,心似刀割,大叫一聲,口吐鮮紅,重又暈倒。合家都來灌救,翠翹甦醒;然後去灌救鄧氏,已經無及了。翠翹定神一想:「我若有差池,母親何人收斂?」便立刻央鄰人備辦棺木,叫裘能去請自足。裘能去說了,自足大驚道:「媽媽死了?」裘能道:「正是。」自足拍手哈哈大笑道:「媽媽真個死了?」小人心事情狀,活畫出來。裘能道:「人死怎假得的?」自足道:「我怕淘氣,不去。」裘能道:「姑娘請你。媽媽已死,有誰淘氣?」自足笑道:「嬸子已死,怕誰淘氣?但他待我惡薄,本不該去。今既妹子好意請我,我只索去。」便同大兒子來。
  翠翹迎著哭道:「妹子不幸,一時父母慘亡,無人主持家事。為此請哥哥來,家中之事,悉憑作主。」自足道:「妹妹說得有理。前日若就叫我來,嬸子也未必就死。」翠翹道:「已前之事,不必記念。」自足取了銀子,料理鄧氏入殮畢,即於墓後相塋,同友生合葬。自足把名字上了神主,自是裝出一個家主模樣,向翠翹索取田租房屋文書帳目,一應租債簿籍。時翠翹終日悲啼,然心裡都已打算,曉得自足要鯨吞家業,理上應他執管,然亦當留自己緩急之需,故將首飾等物、及搢珩行聘玉鎖、又取些銀子,約末數十金,一總藏好,將所存銀兩約百餘金,及各項文書帳目家裡動用之物,一總交付自足掌理。自足看了,心花都開,口中反說道:「叔叔積聚有年,怎麼只有得這些?」翠翹道:「爹媽暴亡,兩次喪事之費,就是多年做家,逐年用去。」自足又說好看話道:「帳目我收了,也存在此;那銀兩錢物,你仍收著。」翠翹道:「哥哥一總收去,以便應用,省得向我來取。」自足大喜道:「既然如此,我便依你。」把東西一總收去。
  過了幾天,自足在自己家裡備了六色菜,一壺酒,叫裘能挑了,同了大兒子來。拿酒來者,行騙法也。噫,可勝歎哉。對著翠翹道:「妹子,你是知書達理的人,叔嬸年高,不為無壽,你心裡自然不樂。但是死生大數,死的死了,活的要活,須要放開些。今日我特備一杯,替妹妹收淚。」翠翹道:「固承哥哥美意,但我爹媽一七之內相繼而亡,叫我終天抱痛,那有了期!」又嗚嗚的哭起來。一七之內父母雙亡,最傷心事,而復有此等橫逆,其何以堪!自足道:「方才那等勸你,反動你的苦趣,不必哭了,且吃杯酒,散散心。」翠翹道:「我從來不會吃酒,請哥哥自便。」自足叫兒子扯姑娘坐了:「妹妹縱不吃酒,且來坐著,吃些菜罷。」翠翹只得坐了。
  自足道些家常之事,便逐漸說到翠翹身上,乃道:「石姐夫一去,絕無音耗。前叔叔起課,道是十日內有信,卻是告示上的消息。後來我的課上說有牢獄之災,不能脫離。我想凌駕山做了強盜,石姐夫雖非同伙,共住一室,豈不知情?況凌駕山脫逃,官府必定要著於同居之人。石姐夫生成是被他捉去,受牢獄之災,一定無疑的了。若凌駕山只管捉不著,他難有出獄之期,你的終身怎生結局?」翠翹明知哥子來翻騰他,哭著道:「哥哥休慮,家中尚有餘資,我一身料無多費;況我紡織自給,決不到凍餓地位。」自足道:「不是那般說。家業原是叔子遺下,不是說多了你一人。只是為你青春年少,卻不辜負終身?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花草要開花結子,人生世上也要生男育女。你如今若徒守虛名,究無實際,豈不把一世的人空丟掉了?我為此故來向你從長商量。不是為你一人穿吃。」翠翹道:「哥哥那話休提,我已嫁他,生死相隨。他雖不便來,我只是守去,終久自然來的。說甚虛名、實際兩等分別?倘有干涉,只索同他受罪了,難道避了不成?」自足道:「妹妹,你休執著呆性。那石搢珩的性命,九分九釐是不保的了。那見做強盜的人不到殺頭地位?前邊還說他牢獄之災,此刻竟說他殺頭了。你也守不出他好日的了。不如依我主意才是。」翠翹道:「依你便怎麼?」
  自足道:「我的主意,竟在此村莊地面,尋個門當戶對的人,或嫁或招,可以歸結終身。妹妹那等人物,怕本地尋不出好夫婿?煞強似遠嫁他方。況叔嬸墳墓上去祭掃,也還近便。」以此掀動。翠翹道:「倘他回來,你怎發付?」自足道:「我自有發付。向他道:『當初先叔嬸結這親事,太看重了你。你無分文之費,後來你忽要去,臨別時再三叫你就來,你道月餘便來接取,那知候久絕無消息。我叔嬸衰暮之年,為你憂鬱死了,恐你也難逃其罪。在前起課,道你有牢獄之災,果見告示上捉你表弟,是為盜案在逃;你乃他的表兄,決然同伙。我們清白人家,怎同不良為伍?所以離異了,改嫁良人。』我那般說話,即皇帝也可見得,想他也無言回我。妹妹,我這發付何如?」翠翹道:「他的事尚無的確,怎便決定他乃不良之輩?但我既嫁與他,生為石家人,死為石家鬼。夫婦有君臣之分;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他果然不長進,行了歹事,我也拚一死自盡則可,怎叫我改嫁起來!」即便號啕大哭。自足急道:「說不說由我,聽不聽由你。我乃為好,替你商量。不依便罷,不須痛哭。」裘能夫妻都來相勸。自足撤去酒菜,也走開了。以後自足絕不提起別話,翠翹也得耳內清淨。
  那自足拿穩搢珩因盜案牽連,絕定不來。即不同伙,那官府著他要人,料必拖死獄中,那得前來照顧妻子:「我那癡丫頭還想著他來,只怕今生不能夠了。我怎的算計那丫頭,拔去眼釘,方得暢快。」想了多日,想出一條極惡的計策來,要把妹子賣與娼家。這等奴才,天地不容。「那般人物,足值二三百兩的身價。不是我心地凶狠,他不聽我配個對頭,偏賣他去為娼,方知我的手段!」算計停當,一日含笑向妹子道:「石姐夫有信息了。昨日我在城裡,看見一個南直揚州人,尋問大王廟頭有多少路。我和他答理,他道要到裘家付信。他說有個友人在省裡,是石姐夫的鄰居好友,石姐夫因替凌家辦事,不得到來,托那鄰居寄信;那鄰居又在省下耽擱,故轉托那人到此。叫我後日入城,同他到省,見了他友人,便知石姐夫實信。」翠翹見說得活像,信以為真,不勝大喜道:「哥哥後日可去?」自足道:「怎不去?不得姐夫消息,不獨妹子心焦,我也心焦得狠。明日你嫂嫂來相伴你。」翠翹道:「行李盤纏可曾準備?」自足道:「我已備下了。」翠翹大喜。明晨,自足又來說了一回。欺瞞別人尚且不可,何況自家姊妹!真正罪過,天地不容!晚間,自足妻子領了小兒子來,自足別了便去。
  自足此信,原來都是說謊。他竟一直來到省裡,尋了個娼家,直說要賣族妹落水。說得妹子天下無比的絕色,書畫皆能,足要身價銀三百兩。那個娼家姓鮑,叫做鮑一,妻子叫鮑一媽,年紀都有五十多歲。家裡有三個姊妹,一個親生的,兩個買來人口。近日親生的要嫁人,一個要去作妾,因此要買人頂補。那鮑一夫妻見說,乃道:「我們門戶人家,出三百二百討人,不足為奇,只是人物可能絕色?」自足道:「瞞不過的,見了便知。」鮑一媽道:「倘你妹子不肯,何法哄他?」自足把前日的謊話述了一遍,鮑一媽大喜道:「妙極。我行戶中有個蕭九鬍子,他是揚州人,叫他充了你親眷的鄰人;我家鮑一官做了值廝,便去哄他,你一同送來。只須哄到這裡,果然人物絕色,竟依了三百兩。」自足道:「人物是不必說的,只怕你家門戶裡無此相貌。」那時便尋了蕭九鬍子來,道了原委,直要哄到這裡,方才立契,人價兩交。自足道:「我家妹子性格古怪,你們要用心騙他。」眾人都笑起來道:「你不曉得這些事,那怕他是塊生鐵,到了我們爐灶裡,少不得也弄得他軟綿綿的。罪過人。可見落水女人原有好的,莫道娼女便一筆抹煞。到那時,人價兩交,你便去罷,莫管他的好歹。」議論定了,便叫了個慣常裝載的船,大家商通了話頭。
  不則一日,到了開化縣。三人上岸,到翠翹家裡。翠翹見了哥哥回家,心裡大喜,便問道:「石妹婿的信息如何?家書在那裡?」自足道:「石姐夫為了表弟之事,幾乎拖在裡頭,就是那凌駕山,也是被人陷害的。那一句謊到是說著的。虧是官宦人家,有家私,費了萬金,官事略有些就緒。石姐夫只為替他料理衙門各項,沒有一刻空閒,連家書都沒有寫。他今托那相知來,不曉得叔嬸去世,還說道一總接來。那人同我來的,現在外面。」自足因翠翹是識字的人,恐怕筆跡不對,故爾不敢假作家書。翠翹見說,想道:「憑他甚忙,幾千里路接人,沒有家書,如何憑准?」然見說外面有人,便備酒飯,安頓歇宿。
  到夜來,只見自足捧了五十兩一包銀子進來,對翠翹道:「這是石姐夫叫那蕭念甫寄來的那路費,他叫我拿進來,交你收了。」好奸計。原來他們因無家書,恐其疑心,故把此銀做個大搢;更料翠翹決交自足經手,便算身價,雖則交來,總有著落。果然翠翹相信無疑,即將其銀交付自足收發。自足道:「你且收著,到起身時取用。」
  歇過一夜。早晨自足道:「石姐夫托他早早接取,只為那人帶了貨物,在省耽遲了幾天。恐石姐夫等急,妹妹趁早收拾了,我好一同送你去。」翠翹道:「我也沒有什麼,只有些棉布衣服、針、線等物,只憑哥哥擇日便行。」自足出去,擇定八月初六日起程。進來回覆,又道:「蕭念甫要見你,我想一路去要打堆,那裡避得許多?不如見了倒便。」翠翹應允,除了麻衣,出去相見。蕭念甫見了翠翹,看了一看,便叫道:「嫂嫂拜揖。」翠翹還了禮,即便進去。那蕭、鮑兩人看見翠翹恁般標緻,真乃絕色無比,不勝大喜。自足道:「何如?」兩人同道:「你果不謊言。」
  那時翠翹帶了十來兩碎銀,以備不時之用,又把搢珩的玉鎖貼肉藏了,其他首飾等物,都放在皮箱裡,色色端正。那鄰婦皆來相別,有那相好的,紛然下淚,翠翹只為痛哭父母,日日悽惶;又為從不曾出門,今突然遠離,雖然心中有個丈夫在彼,是一個巴望好處,終久心下昏昏暈暈的光景。的確。自足叫妻子住在在大屋裡,大兒子住自己家裡,叫裘能夫妻都不必遠送;翠翹要他兩人同去,自足只推路遠,多人多費,又恐荒了田地,只是不許。翠翹只得依他。到初六日,取出前銀交與自足,拜別了父母墳墓,合家哭別,乘轎上船,自足大兒子同裘能夫妻送到船頭,相別而去。翠翹存在後艙,自足和蕭、鮑同住前艙,一路無話。
  一日到了錢塘江,過江來,泊船港口。其處古例,於八月十八日有迎潮弄戲之勝。其日已是十七日了,早有迎潮撮弄之人。那些遊玩士女,紛紛熱鬧。翠翹在吊窗裡略看一回,又見自足等匆匆上岸來去,想他有事,也不在心。到晚間,不見行船,便問自足道:「各處不歇,為何此地泊住不行?」自足道:「念甫有未了帳目,明日還要停泊半天方去。」到來日午間,自足去了,至傍晚尚不見來,翠翹甚是心焦。只見念甫也在那裡自言自語,如鬼如蜮。說那裘自足真個混帳,怎麼一去不來?只見岸上兩乘轎子,一乘空著,他們轎走叫道:「可是開化縣裘家的船?」船家回道:「正是。」只見轎子裡走出一個老媽兒來,到船竟進後艙,向翠翹道:「小娘子,你家姓裘?」翠翹愕然道:「老親娘何來?」老媽道:「我姓張,住在城裡,方才你家哥哥裘自足忽然痧脹,倒在我家門首,替他醫治了,尚然行動不得。說你在此船中,特央我叫轎來接你去看視。」翠翹吃唬,只見念甫亦是大驚,便到後艙動問,知其原委,便道:「嫂嫂,我同你去看了,再下船便了。」先自出艙上岸。翠翹打帳動身。只聽見隔船有人叫道:「鮑一媽,你同恁等人在此鬼鬧?」那老媽兒急出答理。翠翹便在門縫裡張看。只見那人又道:「鮑一媽老俏麗,打扮得好,可是你同著姊妹們的姐夫在此?」見那老媽兒連忙搖手,又指著後艙。翠翹見此說話,並那光景,明知是搢搢人家,那破落戶卻是翠翹的救星。心裡想道:「必被那天殺的阿哥騙我來,賣為落水,他竟自去了,故爾不見回來。這個分明是個鴇兒,他來哄我回去。欲待叫喊,異鄉之人諒不助我,弄至出乖露醜,倒底性命難全。不如趁早,未落火坑,潔身先死。」莫謂水性楊花,如此死者竟多,人亦不去追求表揚,悲夫!便扳開吊窗,將身一跳,「撲通」一響,已隨潮逐浪,不知流向那裡去了。
  前日鮑一說那女娘絕色,其妻尚未相信,今已親見,其喜非常。偏被那破落戶皮二泄了機密。那皮二是個鑲客,那日卻陪浪子看潮吃酒。兩船相傍,他專在小娘家打諢的,故此認得鮑一媽聲音,以致撞破其機。那老媽兒雖則連忙搖手,還欺翠翹是個少年女子,不怕他跳上天去。那知他是個正氣的女子,重節不重命的,正和皮二分說,只聽見後艙有人跳水之聲,回頭一看,不見了那如花女子了。別只船上也有看見一個著白女子投水,亂叫撩人,登時鬧個沸反。那時天色又黑起來了,游船亂攛,急切無處打撈,那蕭、鮑兩人唬得呆了,興匆匆來買人口,卻象做了個夢,三百兩銀子白白丟掉。鮑一媽道:「只算還了他前世的債,而今那小賤人已葬魚腹中了,那兩隻箱子裡料來值得恁的!」大家氣苦一回,然屬無可奈何,只索恨恨而去。若翠翹不幸而死,竟無有知者,悲夫!正是:
  義俠剛腸盡子虛,庸庸相聚圂中蛆。
  誰來憐此無辜者,肯把奸凶著意除!
  卻說那杭州城裡武林門內,有個石蓮尼庵,庵裡有兩尼,一個叫了自修,其徒取名無礙。那自修生在富貴之家,嫁宦家為室,母家姓許,夫主何倬如,少年曾發兩榜,官至廣西太守,到任之後,殘暴不仁。貪酷虐民,治官書,常求其死;恣意姦淫,御婢女,每戕其生。夫婦兩人,其性善惡不同,以是琴瑟乖張。作惡太甚,天理不容。一夜被盜打進內衙,把倬如碎割而死,此即那些被害之民假盜以復其仇。無從緝獲,以成懸案。許夫人到五十歲上,家資蕭索,又無子女,便去削髮出家。可恤那十全之婦,竟無出息。尼姑之中,不知埋沒了多少好婦人。他在那石蓮庵裡,取名自修。不出去化緣,不到人家走動,以此人皆欽敬。無礙乃小戶出身,十八歲與人為妾,雖經生育凡胎,俱不得長成。後因夫死,主母發還其父。其父貪財,將他賣到人家為小。那個主母卻堪萬剮,非常妒忌,把他十分作賤;其夫又乃懼內之人,憑他作惡。那知惡到極底,忽被天雷打死,其夫唬呆,以成廢疾。那小阿媽自傷薄命,發恨出家。自修見他出自真心,乃與披剃,取名無礙。念他受苦之人,十分照拂。無礙亦盡心幫助。自修有一房老家人,因無子息,也都在庵出家。是年七月內,自修、無礙帶了兩個徒弟、老香公等,到南海普陀落伽山燒香而回,恰值八月十七日過蕭山縣,十八日到錢塘江,為避海濤衝突,泊船南岸,待十九日潮平過江。
  將及黃昏,月光初上,正欲安睡。只聽見有物觸船,板主叫水手看視,卻象個浮屍。板主叫道:「點開了他。」自修聽見,便道:「阿彌陀佛!既是浮屍,待我明日買棺盛埋了他,你們可撩他上來。」板主道:「師父休管,不要反招是非。」自修道:「我們出家人,那怕是非。駕長,你搭他到船頭上,我送你一兩銀子。」船家聽見說了有銀子的,便到船頭上去,把挽篙搭住,拖近船頭,都叫道:「是個人。」水手動手撈摸,摸著了頭髮,便道:「好一股頭髮,有五尺多長哩。」拖上船頭道:「是女人。」自修攜燈,同無礙照看,船家道:「是個小年紀女人,心口還是熱的。」自修道:「既如此,救得活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駕長,你若救活了他,我回,去再送銀一兩。」水手到後梢取了鍋子一隻,合在船頭上,把那女人的肚皮伏在鍋底上,那女人口內的水直滾出來,頓時瀉盡,便仰他轉來。少刻,只聽見他肚內谷碌碌響,那右手便一動,都道:「好了。」無礙便來接氣。但只見他氣轉神回,叫道:「阿呀!」又寂然不動。眾人道:「好了,好了!活了,活了!」少刻又歎了一口氣,張眼一看,又閉了去。溺死,初活之狀,描寫逼真。
  自修已叫後梢燒了滾湯,無礙慢慢灌下,醒了轉來,看了眾人道:「這裡是那裡?你們乃何等人?」自修叫眾尼好好扛扶進艙,便付板主銀子一兩。那時有同泊小船上的人看見了,都贊道:「師父好人!」鬧了一回,都去睡了。點綴妙。眾尼替女子絞乾了頭髮,挽好髻兒,換去濕衣裙搢。見他裙帶上有一小袋,內有一包銀子,玉鎖一枚,自修藏過了。便大家攜燈細看,卻是一個絕標緻的女娘。只因救了這女子,有分教:
  托蹤跡於尼庵,且離煩惱;
  寄根源於書畫,以便追尋。
  未知那女子是誰,說出恁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船家若無二兩銀子,怎肯救此女子哉?故錢財之為物,又少他不得。豈贊之哉?忿之也。更有一種人,遇此等事,亦勸旁人撈救掩埋,而現握白鏹,不肯輕出分毫。旁人遂亦以其言為老僧常談,不復撈救。嗟乎,此等人亦何足貴哉?但願天將此種口甜心苦之人竟不生出,方才成得一個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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