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焚貢院天庇奇才 獵上林君嘉神箭

  詞曰:功名若為一人偏,特地棘闈燃。少年得意真堪羨也,直是平步登仙。前番避禍,此番邀福,禍福總由天。聞雞起舞著先鞭,功烈已巋然。今朝喜得君王眷也,方顯草莽英賢。射雕神技,除凶勝算,謀勇實兼全。---右調《御街行》
  話分兩頭。且說凌駕山同魏義、褚愚、周貴四人在山東兗州府起身,一路曉行夜住,渴飲饑餐,趕至京中,已是八月初六。大家見場期已逼,還要去納監報名,一兩日裡怎能停當,料想不能進場。凌駕山十分不快,然也是無可如何。那周貴卻甚了當,尋了一所寓處安下,即在貢院東邊,離貢院有三里多路。明日便去察訪吏部薛主事下落。在會同館裡查問,那薛主事於上年已經調了外任,出京去了。周貴訪得的確,回寓報知。駕山聽了,又添上十分不快。褚愚道:「此事我原料到。」便和周貴商議納監。凌駕山道:「今科既不能進場,納監卻也無用,何必又費你的錢鈔。」褚愚道:「相公說那裡話來!家鄉既有仇家,不便南返;若不納監以圖將來,卻不把功名拋廢了?總則是納了監,在監肄業。若不樂住在京中,原可到我那邊去住。再打聽家中事體平定,然後去留悉聽相公。還有一說:如今山東賊寇未知如何,相公莫作歸計。」凌駕山見褚愚說話有理,又見他作事是這般懇摯的了,便不好只管卻他,順其所為。帶來的周貴果然能事,他原隨著姚茂功幾年,不但路途在行,而且又曉得衙門規矩,善於察探;不相知的人,只要打了半日淘,便莫逆了;鑒貌辨色,登答得來,都中款曲。所以褚愚這等忠厚老成人,有了周貴,也變作伶俐人了。褚愚凡事付托,也不猜疑。
  當下週貴取了銀子,便去部裡替凌駕山納監。原是凌六鼇的名,總不提及江都縣裡生員。到了初十日,已是部裡給有執照,准作監生,便得咨入國學;又在祭酒那裡用了常規,撥在東舍肄業。共費去三百餘金。事件都已安妥,凌駕山也自歡喜。
  十一日,參竭過堂上老師,出來,到貢院前過,只見許多人擁住了,不容過往。走路的都要迂道遠行,知是第二場點名了。凌駕山立看一回,喟然長歎,自念:「若得早進京數日,停當了監生,便可進貢院考試。或者我們南卷自與北邊才學不同,僥倖中式,豈不大快!」心上便忿忿不平。又念:「功名遲早,自有定數,氣他則甚!」看了多時,天色將晚,忽然起了大西風。初起時,一陣兩陣,稍有間斷,到後來漸漸大了,總無歇息。霎時間,灰沙塵土,蔽滿空中,日色無光,風威大作。怎見得好大風?
  飛廉逞怒,屏翳揚威。初起處,篩竹搖鬆,喜聽凌空逸韻;到後來,金戈鐵馬,愁聞震地狂號。玉樹亭亭,也慮摧殘金谷;井梧拂拂,不堪搖落銀床。詩人有且暴之譏,終朝興歎;壯士具奮然之志,破浪乘時。征夫行路添悲,戍卒守邊加警。飛塵捲土,滿空霧起煙騰;拔木揚砂,遍地山鳴谷應。任是你深沉重幕,吹將來寒色侵肌;縱饒他幽靜清齋,隔不斷紅塵撲面。正是:
  天上雲迷遮月白日,海中濤激湧銀山。可作一篇《風賦》。
  凌駕山見風色大了,便走回寓所。褚愚等也因風大,俱回寓中。褚愚道:「相公今日參謁老師,為何去了許久?」駕山道:「轉來在貢院首經過,看他點名,立了多時,故爾來遲。」褚愚道:「相公若早進京數日,此時也在場內了。」駕山歎氣道:「方才我也是那般想的,但是有命存焉。我若有進場造化,又不躲避災難了。」魏義道:「而今事已如此,相公也不要盤桓,徒然不快。」少頃,天已夜了,風勢只管大。褚愚道:「明日風息了便好,不然場裡頭如何做文字?」駕山道:「便是。就有了油幔布袱,遇著這等大風,灰沙先難招架。我與你南邊也未見那等大風;即有,也是稀逢的。」周貴在旁道:「北邊的大風是不時有的,更有狠大的哩,真個要吹跌了人。」閒話一回,吃了晚飯,上床安睡。
  半夜時候,褚愚起來小解,還聽得風聲未息,便不敢大開門扇,略露一些,以便撒溺。只見得庭心裡大亮,心上奇異:那時月已銜山,那得月光狠亮?拽開了門,探頭向天上打一看,只見得滿天通紅,明知是火,但不聞喧嚷聲息,卻不知何處火起?料來隔得遠哩。心下雖則吃唬,還不十分著忙,低低的喊那周貴起來。周貴在睡夢中被叫,驚醒轉來,問道:「有何事故?」褚愚此時已穿好衣服,答道:「周貴,你快起來,外頭不知那裡火起了。」周貴聽見了,吃唬不小,急忙起身,早已驚動了凌駕山、魏義,聽見個「火」字,一總都起來。周貴尋了火種,點上燈時,主人家也都有起來了。只聽得街坊上人聲喧哄,馬蹄兒走得響。魏義是老到的人,同褚愚、駕山等在房中,周貴出門打聽。不一時,打聽得來,說貢院內火起。
  原來此處離貢院有三里多路,故但見火光燭天,不見火聲搢耳。後來街坊發鬧,馬蹄聲響,卻是巡城坊官,以及巡夜汛官等,因救火經過此處,故此響動。那時火光大盛,合京城皆知。周貴付了一信,又看火去了。
  凌駕山道:「貢院內頗多房屋,赴考的以及在場人員又眾,自然到傷人地位。且值那股大風,不知幾時才熄?」大家咨嗟了一回。幸虧此寓離貢院遠些,總不見人家慌亂。魏義道:「前日尋寓所時,料想進場不及,故爾尋了這遠的;不然也尋了近地,如今那火起,卻不大受驚唬。」駕山道:「據你說來,若進得場,便尋近寓,這個還了得哩。這段敘得入神。你們在外的驚唬,何足為奇;我在場內的受唬,如何是好!」魏義二人會意了,又咨嗟感歎,倒是不得進場的造化。只見空中有火塊,或大或小,從西邊飛將來。也有落在庭心裡,象似紙張式樣。褚愚道:「你看麼,離了偌多路遠,尚有火塊飛來,這場火燒得利害了。」駕山道:「必然是燒著了文卷房了,不那有這許多紙張火塊?」少傾天明,火猶未熄。
  你道那貢院內的火因何而起?只為那西風起了,寒冷逼人,那些外簾官員帶來的吏書家丁們,因侍候官府,夜深天冷,聚在空屋裡向火;偶被傳喚,一哄走了,竟不將餘火打滅,被風勢卷散,便延燒旁屋。卻也是不測天災,數該如此。
  那火乘著風勢,只管打起旋窩兒來,把火散了一貢院,處處燒著。滿場士子,有點名早的,進了號房,也有假寐的,也有真睡的,候著出題。今被火四路亂燒,不知東南西北。亂跑亂撞,都有走入火中自尋死路,滿場號哭之聲,呼天搶地。初先院裡號呼,外面來救火的官役兵丁,還指望內裡人多,自行撲滅;後來火勢愈熾,見得不好了,只得打開頭門,救火的直擁進去,裡頭避火的又亂擁出來。此時官不成官,士不成士,人聲鼎沸,有如山崩地塌,海愁潮湧之聲,直鬧至天明,火尚未熄。火塊飛出貢院牆垣,延燒居民房屋,救火的也無處下手,惟有亂竄吶喊。直到向午時候,風色息了,火也萎了,方好檢點查看。
  只見一個貢院,前半段竟為灰燼,後半段也只好十存二三;場內士子與執事人員役等,共燒死數百。此時凌駕山與褚愚等,也到火場外面觀看,離了裡許,猶有火氣薰騰,只好遠望。燒死舉子的親戚家人,望場號哭,聲震天地。御史等官,飛章啟奏。天子大驚,查不出因何起火,在城官員,凡有干係的,無不分別議處;又著令府尹查察被燒舉子,每名給銀五兩,與他親人家僮等招魂歸葬---其屍骸是無從尋覓的了;有旨諭工部官員即行建造貢院。限九月內完工,改十月內舉行鄉試。上諭一下,工部立刻遵行,星夜掃除火場,那些骨殖一總載出城,埋在一處。後人有弔被火士子,題詩於上曰:
  回祿如何也忌才?秋風散作棘圍災。
  碧桃難向天門種,丹桂翻從火裡開。
  豪氣滿場爭吐豔,壯心一夜變成灰。
  渡江勝事今何在?白骨稜稜漫作堆。
  凌駕山得了這個消息,不勝大喜,晝夜溫習。每逢監試出案,都在前名。自此駕山只在寓裡埋頭讀書,並不嬉游怠玩。光陰迅速,已到十月初旬,貢院已是建造一新。到了初八,褚愚等已把進場事件早早打點停當,日色旁午,便點名進場。那凌駕山在場中七真七草,不到一鼓前後,早已謄完,又細細磨對一番。到明日五鼓出場,褚愚等接著回寓。褚愚道:「相公文字如何?」駕山道:「我也是盡力量做的,不知試官中意不中意,這卻由得命了。」到十一日,又點進場;十二日一更以後,又出場了;十五日又進三場。那日更出來得早,未夜便回。這時十月天氣,比八月晝刻更短,只因凌駕山是用過苦功來的,溫習一月有餘,故此進場竟不費力。褚愚等竟穩捏定一個舉人,日日巴望,凌駕山口雖不說,心上也是巴不到的念頭。生成有的。若是我無此想,則你此來何干。正是:
  世人誰不愛功名?又道文章無定評。
  憤憤自甘荒歲月,自然到老百無成。
  閒話休題。且說凌駕山考後,靜候佳音。至十月二十八九等日,尚未揭曉。到十一月初一日五更,忽聞大炮三聲,曉得貢院前掛榜。周貴要去看榜,駕山道:「有了自然報來,無名看他何益。」褚愚等必要去看。正說未了,外邊一片聲喊,鬧將進來有數十人,蜂擁而入,卻是報錄的,報「凌相公高中第二名經魁」。原來凌駕山先擬解元,填榜時拆出,見是南直人,且係監生,主考是北直人,偏要與本省人爭氣,且上科已中了南直人作解,今若再中南人,本省便不成體面,因見第二卷正是北直,又係廩膳生員,把來調換了---為此凌駕山中在第二。那時駕山喜自不必說,倒是褚愚三人分外歡喜,留報人吃了酒飯。少頃,二報又來,午後全錄都到,褚愚一總打發。
  駕山自中之後,便有謁主司、投親供、參堂畫卯許多忙亂。吃過鹿鳴宴,駕山乃與褚愚商議道:「已前原作料納監後,姑且在京住下兩個月,打聽山東賊平了,便好給個假,到你那裡去住。今既僥倖成名,生成要住在京中,候來春會試,那些盤纏用度,那裡措辦?我房師係大名府元城縣知縣,我意欲往彼謁見老師,便好措得些盤纏。你竟可以同周貴回鄉,且過了歲,到新正裡,候你入京,有何不可。」褚愚道:「我本意竟住在京中,候相公來春連捷。若說盤費,我家一面取來。今相公既有此算計,悉憑作主。直截痛快。但是大名去路頗遠,魏叔一人那裡料裡得來?叫周貴隨了去方好。」駕山道:「你老人家獨自一個走路,那裡穩便?我心上也不安。」褚愚道:「近日聽得山東賊已平服,李巡撫將已進京,路上太平,我一人可以獨自回去。相公帶周貴去好。」駕山道是不妥。周貴道:「小人有個算計,是極妥的。近日在此遇了南邊一人,姓名叫做方昌,是南直和州人,並無父母兄弟;有個族人狠要欺他,占他房產,因此忿氣進京,情願跟隨官府,圖個生計;年紀有二十多歲,竟是一個會事的人。見得極不相知人,打了半日淘,便莫逆了。小人與他頗稱相識。前日有個選知府的要收個家丁,這方昌去見了,卻不肯跟他;曾對小人說,那主兒不是好人,跟他沒用。今尚未尋得主子。今相公若叫他使喚,他決然心肯;相公看他,也自然要的。」駕山聞言大喜,即叫周貴尋來。
  去不多時,果同一個少年來到。見了凌駕山,便磕一個頭,起來站著。駕山看這廝,白白面孔,五短身材,卻是一個極跟得出的小廝。問他家鄉名姓,何故願出來跟人?那方昌一一答應,明明白白,有原有委,不似捏造出來。駕山心下頗也中意。彼時科甲喧赫,一僕不敷驅策,故買方昌一段,點綴極合。周貴道:「相公要他跟隨,小人對他說,他甚喜悅。」駕山道:「你出去問他,每年要得多少辛力錢,說定了,方無後悔。」只見方昌扯了周貴到外面去,不多時,同進來。周貴喜著道:「適才方昌道相公是個大貴人,他要靠著相公,只要得五六兩銀子做件衣裳便夠了。」駕山未及回言,褚愚便來攛掇。駕山原已中意,欣然依允。方昌又會寫得幾個字兒,魏義寫了靠身文契底稿,方昌自己寫就,駕山收了,褚愚即付銀六兩,方昌接去,隨到飯鋪裡取了鋪蓋來,重新叩見。
  那時褚愚又與寓所主人做了定規,以便駕山轉來存紮。歇一日,駕山便別了褚愚,同魏義、方昌往大名府元城縣進發。褚愚也收拾行李,同周貴回到家鄉。按下不表。
  且說李績將到涿州,李再思曉得了,正打賬起身迎接。恰值李績差家人袁應,先到家報知。見了再思,述了話;然後見麗娟,略述滅賊緣由,及起身日期。麗娟大喜,問道:「如今老爺將回,還是竟進京去,還是到家暫住幾日?」袁應道:「老爺曾說來,不到家了,一直進京,覆命候旨,再行斟酌。對小姐說,不必前來,更不必差人來接。」麗娟道:「家人總則閒著,便著他前途迎接何妨。」便令王忠、張惠明早同袁應前去迎接老爺。
  次早,三人領命去訖。隨後再思帶了大兒彥直,騎頭口一路迎來。不便叫喜兒隨行,獨令李興跟著。到了雄縣大樹店地方,恰便迎著了,就在打尖公館裡兄弟相會。離別十年,悲喜交集,慰問拳拳。李績見姪兒長成,相貌頗好,舉止言談,皆是那讀書人本色,問知已納了監,定了親,心裡十分大悅。又道:「前得家信,知道弟婦病亡,使我驚悼。後知我弟已收婢作妾,又得一子,更是喜事。小姪兒資性相貌如何?姪女已出字否?」李維道:「弟婦亡後,內裡實在無人,故即以婢阿厚為妾;生子名福兒,才四歲,也還不甚頑蠢。女兒已於前月嫁與劉思遠之次子。」把那搶親一節,絕不提起。李績又問及麗娟,李維隨答道:「姪女賢淑異常,俱相安無事。」把那蘭英一節,更絕口不提。乃道:「前日聞得宿遷消息,弟因病不能遠來探問,也沒有寫信來,直至王忠回日,舉家方得放心。」李績也述敘一回。
  是夜,再思另尋店安歇,明日一同起身。李績打發公務了畢,便請再思相會,各敘家常滅賊等話。到涿州時,李績打發家人回家,傳語麗娟。再思父子也別了回家。李績竟同石、柳連夜進京,旅店往歇。待進過朝,然後尋寓。
  次日早朝,天子升殿。李績率領眾將隨班朝見過。李績另出班奏知。天子大喜,大加慰勞,特宣石、柳二人上殿見駕。石、柳二人重複山呼。天子一見,喜動龍顏,大加稱賞。二人隨謝恩辭出。天子面諭兵部,議功優敘;所俘賊人,即著李績押發市曹正法。時滿朝眾官見了石搢珩、柳俊年少英雄,無不稱羨,俱賀李績得人。李績同刑部官,將馬述遠等處決訖。天子遂賜李績、石、柳三人御宴,著吏、兵堂官陪宴。李績率領石、柳謝過恩,合朝大臣都來賀慰。也忙亂了好凡日。
  柳俊與搢珩商議尋訪駕山。只見天子傳出一道旨意,御駕親往上林苑打圍,便令李績隨駕,帶領石搢珩、柳俊,要觀試技勇。李績得旨,集石、柳吩咐:「務要小心,天子面前非同小可。」到了那日五鼓早朝,天子又當殿傳旨,宣李績統羽林護駕。少頃,擺齊鹵簿,天子親行。但見:
  祥光籠地,瑞靄騰空。都護雲屯,羽林搢集。前導的,畫角頻吹,對對繡旗開五色;後擁的,金搢疊奏,行行彩扇列千重。左龍驤,鎧甲層層,總是那都督將軍,執劍橫戈,說不盡英雄氣象;右虎翼,錦袍簇簇,都是那國公侯伯,控鞍勒馬,描不盡富貴形容。提爐內馥鬱奇香,出自內府珍藏,不數伽南龍腦;行廚裡精華玉食,盡是上方烹餁,何殊鳳髓龍肝。玉輅金根,鸞和噦噦。烏紗象簡,鴛序鏘鏘。金吾整肅,警鹵簿之參差;銀搢奔馳,集犬鷹之奮厲。正是:寶蓋飛來知帝主,龍旗搢處識君王。天子行幸,確有此等鹵簿威儀。非以耳為目,望空指擬之言。
  天子駕至苑中,在正殿中坐了,文武依班序立,便令石瓊、柳俊射箭。果是矢不虛發。又令比試技勇,件件皆精。文武官僚,下及校尉軍士,無不暗暗喝采。天子龍顏大喜,大加稱賞。又今羽林軍擺下圍場,天子憑高下視,那些軍士們四下裡打起獐搢鹿兔,各武將都要顯能,放馬擒拿。石搢珩與柳俊二人,竟是兩個花球,在圍場中左旋右繞,打得那些走獸何處逃生!只見遠走的,被箭穿胸貫腦,滾翻身,蹄瓜朝天;近來的,迎刀破腹斷頭,噴出血,肝腸塗地。
  既圍獵許久,日已平西,傳旨收圍。各將官俱在殿前各獻所獲禽獸,比較多寡。獨有石、柳二人捉獲甚多,眾人比來,僅得其半。天子親至陛前閱視,看了不勝大喜。正與大臣問答,稱說石,柳之能。只聽得天上鷹鳴。石搢珩要顯手段,拽起弓,覷清那只飛鷹,颼的一箭,正中個著,只見連鷹帶箭,跌下地來。天子大喜道:「古稱射雕,不過如是。」便傳旨擺宴,所獲禽獸半付御廚,其半給賞各官。李績、石、柳獨從其厚,以示優異。有《獵上林賦》一篇為證:
  時維仲冬,日搢其吉。曠野草衰,茂林葉脫。大阜堪升,群丑莫匿。乃較武勇之材,欲睹韜鈐之業。嘗仰慕乎車攻,遂有事乎田獵。但見田車既好,徒御不驚,旌旗交蔽,戈戟縱橫。天子乘鑾而警蹕,群侯躍馬以趨迎。此日隨班,謹效能於牧圉;平居講武,自無愧乎干城。爾乃鸞和噦噦,甲騎森森;出自禁闥,入乎上林。徒既選而行狩,伯既禱以來歆;馬習人而踏險,人倚馬以從禽。靡不窮搜巖穴,疾騁山岡,手揮鋼槊,臂挽火槍。幽壑效靈而顯豁,駭獸挺走以倉皇。發矢則殪此大兕,揮戈則斃彼貪狼。豺虎相依而顛蹶,兔狐感類而悲傷。於時犬伺林間,隼摩雲表。下既逐乎走獸,上復即乎飛鳥。九霄搏擊,雕鴟影墮斜陽;萬箭飛騰,鵬鶚翅垂荒草。乍看雨血風毛,漸覺天空雁杳。至其日暮稽功,積禽成阜;月明休士,繫馬如雲。天顏悅而賜筵優厚,詞臣樂而奏賦繽紛。美明良之景運,羨豪傑之超群。匪直五搢誇壹發,良由雙勇冠三軍。斯舉也,豈曰逞外作禽荒之念,亦以見內修武備之功。係以詩曰:恩深補助閱春秋,歲晚猶將武備修。獵較三軍道士氣,禽珍上殺薦神羞。兕觥共獻君王壽,狐腋還為公子裘。翠葆叢中窺燕賞,歡同夏諺頌王休。
  當日天子駕宿苑內。明日,各官謝思畢,隨駕回朝。吏部九卿啟奏:擬李績兵部右侍郎,石瓊、柳俊俱擬專城游擊,王人傑、仲大德授以署守備。天子以功高賞薄,特降恩旨:擢李績為兵部尚書,石、柳著以總兵補授,投誠兩員著以守備擢用,著令兵部開列缺員,以憑欽定。聖旨一下,兵部裡不敢怠慢,正值吳淞地方總兵員缺,開缺具題,聖旨即著石瓊補吳淞總兵官,柳俊候缺即補。
  李績意欲回家去省墓,又念初有軍功,旁人豈無猜疑,不便告假,且到部一年半載,再作計較。一面擇吉上任,一面寫了家報,慰問弟女。家中已曉得升官等事,麗娟不勝大喜,即附信與婉玉,俱各快心。
  獨言石搢珩與柳俊無甚根由,報房裡無從討信。雖知石搢珩是山西人,那山西省的報房去查訪石家,卻無個住居家室,只好胡亂尋些親族報知罷了。閒中點綴一筆,豈知是極要緊話。那浙江省裘家,無從曉得,所以總不知風。柳俊出身宣府,後遷北直,孤丁獨戶,報房裡竟無從尋覓家鄉。這都不在話下。
  再說石搢珩有了地方,原要伺候敕書文憑,照例等待,但念父母墳墓遠在山西,不能回家祭奠,心下好生難過,然也無可如何,姑俟後日。柳俊見公事稍暇,便到父母墳上祭奠,建築墳塋,連那義母柳寡婦墳墓,都行修造。一面訪問主人消息。見北直登科錄上有「凌六鼇」名字,係南直揚州府江都縣人,由監生出身,中北直鄉試第二名經魁,柳俊一見大喜,說與李績、石搢珩,亦各歡喜。連忙查訪寓所。方知往大名府元城縣見房師去了。石、柳二人好生不快,然自料要候缺候憑,駕山自然回寓,且安心守等不表。
  卻說劉思遠見李績滅賊還朝,曾拜會道賀,深致慇懃。候李績到了兵部,公事稍閒,乃與一個閣下---是思遠朋比忘形的一黨---說知,要向李績求親。那閣下欣然願為執柯。自己又不便褻尊,轉托一個同類之人,即是李績的同年傅匯徵,現居戶部侍郎,叫他將情轉致。
  李績那日朝罷回寓,只見戶部侍郎傅匯徵來拜,李績迎進坐下,略說些別話,便將閣下為劉思遠公即求親之事說知。李績聽罷,愕然道:「思遠有幾位令郎?」傅匯徵道:「有兩位,大令郎已得過令孫了。如今要與年兄連姻的是二令郎。」李績詫異道:「思遠二令郎是舍姪婿,係今年十月內畢姻。前日舍弟相會,言之鑿鑿,怎麼又要與弟連姻?年兄莫非誤聽了?」那傅匯徵但奉閣下之命,卻不曉得那些原故,今見李奇勛說出,竟弄得無話可答,只得道「某閣下與弟面談,具述思遠之意,極其諄懇。今年兄卻又說得如此,這事卻甚奇怪。待弟就去面會思遠,看他有何緣故,再來奉達。不然弟竟孟浪極了。」說罷,即起身別去。
  竟到相公府內,一路尋思,甚是懊惱:劉思遠已娶他姪女,怎麼又去求親?閣下未悉根由,即便叫我去說,卻討恁般沒趣。尋思未了,已到相府門首,下轎傳報進去。閣下出來迎會,傅匯徵便說知上項的話。閣下也愕然道:「學生據思遠之言,特來相托。已娶之事,實有未知。」便著人請思遠。
  須臾請到,相見坐下。傅匯徵又將李績之言述了一遍,閣下也埋怨了兩句。劉思遠料難隱瞞,勉強逡巡,便將李奇勛兄弟李再思如何許親,如何又推姪女不肯,如何設計叫去要搶,卻將他親姪女調換,「如此狼心狗肺,愚父子受其播弄,情實不甘。小兒實實訪知李奇勛令愛德容並茂,必欲成此姻事,故敢相托。今李奇勛但知伊姪女歸於小兒,不曉得他乃弟這等設心無行,還求二位老先生鼎力玉成,愚父子感激不淺。」閣下沉吟不語。傅匯徵道:「人家結親,一夫一婦,未聞有姊妹同歸一婿。傅匯徵說話,初先著實有理。況且他姪女先嫁,他令愛怎肯反居其後?李公性格又多執拗,那裡肯聽!」思遠道:「從來姊妹作媵,古禮如斯。況他乃弟設騙喪心,禮法上斷行不去;李奇勛得知,也要痛恨。只怕極該與舍下連姻,正好彌縫前失。著他令愛得歸小兒,自然六禮全備,他的姪女來時,不成局面,自然退居妾媵,這那裡論得先後。李奇勛性雖迂執,有二位老先生執柯,於彼增光的事,他有甚不肯。」傅匯徵聽了思遠的話,似乎有理,沉吟不語。閣下便道:「已前之事,雖李奇勛兄弟設騙,固屬不合,然令郎輕率妄為,也有些孟浪。但想人家姊妹,先後迎娶,事亦頗有。向聞得令郎肯在家埋頭讀書,決是大器。李奇勛得此快婿,更得親家,亦屬樂事。既然思遠諄切相求,傅先生不必憚勞,再為一往。學生會見奇勛,也要面致。」世務人見人說沒理話,再不肯侃侃鑿鑿阻他,必定還替他周全委曲。傅匯徵見相公那般吩咐,不敢推辭,各各相別。
  到次日,重到李家來,再將昨日各人的話反覆詳說。李績道:「這也休要怪著舍弟,只怕其中未必如此。彼時弟在山東,軍務倥傯,焉暇議及兒女私事?況弟現在,舍弟焉能專主?且夫婦為人倫風化之始,那有先娶其妹再娶其姊?古時諸侯婚嫁,乃有娣搢作媵,自漢以後絕無此禮。且我等何人,敢行此事!弟固屬寒微,何至羨慕富貴,非分妄行,惹人笑罵。」傅匯徵道:「此舉出自劉思遠喬梓,誠求淑女,非乾年兄羨慕富貴。年兄何必泥於常理,不肯通融。」李績笑道:「此婚煙大事,當行則行,當止則止,總沒有行權行變之道。舍姪女既已有家,而劉公子亦已有室,思遠亦已有媳,何得起這般念頭,作那不情之舉?便詫異極了!這事斷無此理,斷不可行。」說得刀斬斧截。傅匯徵見說不入港,只得將盡頭話說出來,便道:「天下事亦不必太執。求親固在劉氏,然也是閣下看重年兄,為年兄得此佳婿,允與不允,亦非異事;但於閣下面上過意不去,且仕途上順逆難料。年兄當熟思之。」李績聽了,勃然大怒,拂衣而起道:「年兄此言,分明以勢要挾,想其情更為可惡。我道年兄讀書明理,原來一味趨炎附勢,不近人情。此事斷無從理,悉從他擺佈便了。弟也有事,不得相陪,年兄請回罷。」傅匯徵受了這場發作,漲紅了臉,無話回答,悻悻作別而去。初先還稍有不直思遠之心,這刻一味恨怒李績。小人無理,朋比之狀如畫。
  復到相府,備將李績發怒情狀,加添兩句,說與閣下。閣下大怒道:「求親也是情理之常,允不允也由得你,為何遷怒旁人,便敢得罪於我?可惱,可惱!」聲口逼肖。遂令人請思遠到來,告其所以。三人惱做一團。劉思遠道:「我想李奇勛所收石、柳二將,俱係少年,自然未娶,今又皆授總兵,必擇一人為婿。」三人各自胡猜一回,然屬無可奈何,各自別去。
  劉思遠回寓,輾轉尋思,猛得一計。那時有朝鮮國王奸臣作亂,缺了貢例,朝廷議遣一員前往,責其有違納貢,兼治他臣下作姦,安撫他百姓生業。九卿保舉,苦無其人:「我何不將李績薦他一本?事成,我得薦賢之名;事敗,治他不職之罪。那路上風霜勞苦,待他去耽受些,稍泄我胸中之氣!」便去告知閣下,要他在朝廷面前攛掇。連夜寫本,到明早具奏。
  朝廷見了薦本,與宰臣商議。那閣下一力贊襄,非李績能員,不堪此任。朝廷准奏命下。李績聞命,見薦本出自劉思遠,明知他假公雪忿。然既有成命,何敢憚勞。一面束裝候旨。石搢珩與柳俊聞命心驚,念李公老年之人,怎生遠涉外邦,衝寒冒雪?都叫他上本辭免,天子也自然准奏。李績不可,道:「君命不可有違,臣子不宜規避。但須一人同行。我想柳延秀尚未有地方,我當出本題明,隨我前去。」柳俊欣然願往。石搢珩道:「文憑尚緩,卑職也願相送出關。」李績當下寫了謝本,並帶柳俊同行的情節,開明具題。天子本念李績一人難任勞苦,今見他要總兵官柳俊同行,便批本允了,即傳旨著光祿寺擺宴,令宰臣陪宴,朕躬御殿送行。石搢珩也題一本,要送李績到關口回轉,然後領敕書赴任。天子亦行准奏。
  次日,便殿賜宴。就是這個閣下相陪,極口揄揚,一味推獎。李績看得小人常態,總不在意。少頃,天子升殿送行。李績謝恩畢,跪聆聖訓。陛辭出朝。早有羽林官軍擺隊起行。天子更著九卿官員出城相送,眾官誰敢不遵?齊到城外,設餞送別。這番出門,分外榮耀。
  李績先已打發家人齎家信兩封,一與再思,略敘辭親緣由;一與麗娟,備述劉家求親假公泄忿之事,兼慰麗娟不須牽掛。是日即同石、柳長行,部定一百健軍隨往。
  不表李績前往朝鮮。且說劉世譽在家接得父親家信,說「李績堅執不從,無法挽回。他手下有兩員總兵官,一名柳俊,一名石瓊,俱係少年無妻,待柳俊更加親厚,定有贅伊為婿之事。我因恨他不過,已假公泄忿,薦往朝鮮公幹。等他受些路途風霜勞苦,少舒我氣。」世譽不見此信猶作癡想,一見這等回書的確,怎得不惱?將家信紛紛扯碎,老子的家信,竟公然恨怒扯碎,無禮之極。總是一個失教。道:「罷了,罷了。那老狗受些風霜之苦,何足為奇!除非死在路上,方稱我意。」越思越恨,便請白子相到來,告知備細。
  白子相道:「已經決絕回頭,相公竟別選高門,再求豔質,把那李家親事不必再提。」世譽道:「我心上氣這老狗不過,怎生替我算計個妙法,把他弄死了,不但出我心頭惡氣,親事倒要圖成。」白子相道:「這怎麼說?」世譽道:「如今李家都把這個老狗做個推頭,若弄死了他,便沒得推了。那時由我作主,不怕再思不依我行事。」白子相笑道:「要他女兒,去弄死他的老子,只怕這話也難說。」世譽道:「且看我機緣何如。或者這老狗受不得風霜勞苦,在路上死了,也不見得。」正是:
  要他親女遂婚姻,又要先亡伊父身。
  如此設心真狠毒,世間應少這般人。
  那時世譽留白子相吃酒,白子相道:「近日李二爺令愛如何?」世譽道:「行將就木,我倒求他早死一日,眼睛裡卻去了一個惡物。」正在閒話,只見京中又有人齎家信到來,世譽拆開看時,不過為著家務說話。
  那齎書的不是家人,是南直揚州人,姓毛,排行第二,是戲班裡一腳小丑。最會插科打諢,心性又極即溜,鑒貌辨色,善於應對,凡事見過不忘,戲班裡缺他不得。凡揚州鄉紳大戶,以及鹽商木客,他都曉得根底。所以得知可嚴,又知柳俊。其年毛二合班到京中,投一官宦門下,那官宦乃思遠同年,思遠見了毛二,便贊他好,不上幾時,那同年為事降調出京,便將那一班戲子送與思遠,若無戲做,便叫毛二進府中服侍,甚為親用。同輩家人見他伶俐過人,皆喜愛他,且為他善說冷話,卻又恨他,為此題他一個綽號,叫他「毛二刁子」。人順口叫他「二刁子」,把他毛姓竟掩過了。那時二刁子要回揚州做親,思遠賞了他幾兩銀子,順便叫他捎帶家信。世譽原先已知有個二刁子在京裡父母處服役,今見他帶信回來,便叫小廝去喚他進來,看他怎麼樣一個人。
  少頃喚到了,見了世譽,磕個頭,起來站著。世譽把他一看,只好二十多年紀,生得五短身材,紫搢色臉,雖則做個小丑腳色,臉嘴原好,鮮眉亮眼,是個乖巧的人。世譽問他說話,對答如流,滿心歡喜。便叫他唱個曲兒,二刁子便頓開喉嚨,唱個四乎腔。白子相曾胡亂學唱過,見二刁子唱,便把箸拍著桌子打板。二刁子唱完,便道:「相公,小的方才進來,問知相公同白老爹飲酒,這位是白老爹了。」白子相接口道:「我正是姓白。」二刁子道:「向聞得白老爹吃東西,常放在鼻子管裡去,可是這般的?」世譽大笑道:「胡說,為甚麼放在鼻子管裡?」二刁子道:「方才見白老爹把箸押板,都是錯的。想來搛東西吃,也自然要放錯了。不知妄作,必為識者所笑,可不慎與。世譽正含著酒,噴做一台。白子相紅著臉沒趣,也笑道:「好趣話,卻取笑著我。」斟酒小廝都竊笑起來。世譽笑道:「二刁子真個有趣,怪不得人都喜他哩。」當夜白子相別去。
  來日二刁子要看看房屋園亭,還要住兩天方回南去。世譽見二刁子隨機應變,意中竟要留他,無奈他要回家做親,難以留他。一日,二刁子進見世譽,道:「小的蒙老爺相公抬舉,感激不淺。本宜常隨效力,無奈要回家完娶。小的卻有一個相識,因無力經營,情願投靠官宦人家。為人甚是小心伶俐,又會知書寫字。更有一樁希奇本事,學縱跳術法,一縱能去丈餘,連縱十次,便去十餘丈,人追不及。也是揚州人,姓邴,名一。」
  你道那二刁子所說邴一卻是何人?原來就是丁嚴。那丁嚴在邳州逃到京師,打聽得官府畫影圖形捉他,便改姓了邴。因天干有丙丁方位,故藏丁換邴,自稱為邴一。日裡沿街討飯,夜間冷廟裡去歇。自想那般富貴受用的人,今日事到其間,不得不如此了。初時還藏藏躲躲,後來打聽說山東賊已平服,事已冷了,便到街坊討飯。丁嚴這等狼狽,應得之罪。
  一日走到一個衚衕裡,劈面撞見了二刁子。那二刁子一眼看見,卻似丁少師的公子,雖身軀消瘦,面目黧黑,然而神氣舉動也還一樣。丁嚴也認得是戲子毛二,卻不敢招架,低頭便走。二刁子仔細一看,果然不差。心下吃唬,為何這般狼狽?更見他的遮掩光景,知是無顏見人,便跟定了他。隨到一個冷僻去處,二刁子叫道:「丁相公,你為何這般模樣?」丁嚴答應道:「毛二,你叫我是好心,是歹心?」二刁子道:「我叫你有什麼歹心?你須向我說,為何如此?」丁嚴道:「這裡不便說話,你隨我來。」便領到一個去處,極冷的破廟裡,便是丁嚴存身之所。進內坐地,二刁子坐於門檻上。丁嚴便將被回祿的事敘說一遍,更假捏避仇進京,以致狼狽如此,道罷,淒然淚下。二刁子道:「丁相公,你何等家私,揚州城里數一無二,今日到恁般田地,怎生過得?不道你們那般人家,便沒得十處念處莊房,一百二百家僕,憑他家鄉煩難,煞強似出外寸步。有恁仇家切骨關係,便至離鄉背井,流落到恁般地位?你方才怎向我說好心歹心,其中定有原故。足見刁子。我有好心救拔你,你須向我說個實情,決不欺負。」
  丁嚴被毛二盤駁,支吾不去,撲翻身便拜道:「我實對你說,你必要救我性命!」二刁子慌忙扶起,丁嚴將投賊逃走的始末說知。二刁笑道:「原來如此。那些通行文書,事久則罷。這京師裡偌大一個去處,那裡理得著這樣小事?你竟放心。我搭救你,不要受這樣活地獄的罪。」丁嚴大喜道:「若能如此,你是我重生父母了!」撲翻身又拜。二刁子扶住,心子裡想:「丁公子當日在家時,我們到他府裡唱戲,便磕破了頭,他也不理。今日為了事,要我搭救他,便只管拜我了。可見什麼叫了骨氣?不過處的境界好歹,便分出貴賤來。」反自感傷。讀書人盡有不知。有五六錢重的銀子一包,將來遞與丁嚴道:「我如今在前門外第二條衚衕劉吏部家效勞。你明日把那些行貨都撇下了,將這銀子買一件布棉袍子,穿了到那裡來,我在那裡候你。這劉府近側寓所有一個小酒鋪,可以安歇得人,我便送你鋪蓋在那裡安歇。我乘便覓個主子,送你投他門下效勞,做個親丁常隨,也圖一飽再處,不強似這般受苦。你心下如何?」丁嚴大喜道:「彼一時,此一時,這等極妙的了。只是我如今露不得本姓名,我已改了邴一。你但叫我邴一便罷,萬萬不要提個『丁』字影兒。」兩下講夠多時,二刁子別去。
  邴一便去衣服鋪裡買了一件棉衣。到明日,討些湯水,淨了手腳,挽好了頭髮,戴頂舊氈帽,丟下乞丐傢伙,竟到前門二條衚衕。果見毛二在彼候著。一見,便引他進酒店坐下,與了一副鋪蓋,對店主人說道:「他是我的鄉親,要來投人的,下在你店裡,飯錢宿錢我來銷算。」店主見是劉府裡人吩咐,那敢不依。一連住了多日。
  邴一那些縱法,二刁子都看見,曉得了,正打點尋分人家送去。不期家鄉父母寄書來,催他立刻起身,歸家完娶,一時來不及了,便別了思遠,告假還鄉。思遠賞了幾兩銀子,付家信與他帶回。二刁子原作料把邴一進與劉公子,故同他出京到涿州,看劉公子為人舉動,盡收留得這般人口,所以清晨特進見說知。世譽聽見說會縱跳飛越之術,心上詫異,自然要看,好異之心皆同。忙問道:「那人今在何處?」二刁子道:「現在府上門房裡。」世譽道:「著他進來。」二刁子便出去叫:「邴一,二相公叫你去見,須要小心。」邴一隻得屏氣斂息,走到世譽跟前,磕了個頭,起來站立著。世譽看他到是一個有福氣的相貌。
  你道二刁子見他討飯時卻甚狼狽,如今世譽卻道他似個有福的,這是為何?只因邴一原是世家公子,巨萬家私,富貴極品過來的人,自然有一種勝人骨相。前次落難流離,饑寒困苦,自然狼狽不堪。後得二刁子收留,飽食暖衣,自然有些復還原質,所以世譽看得叫好。
  便問他家鄉生業,為何投人,關鍵一路,漸漸引入,如游武夷。邴一一總扯謊回答。世譽便問道:「說你會縱跳術法的,可真的麼?」那邴一便將身縱一縱,直縱到牆門口,有一丈四五尺路;又一縱,直到後堂簷下;復身兩縱,依舊到原處了。世譽大喜道:「這法子學得會麼?」邴一道:「何難?相公要學,小人當盡心傳授。」世譽道:「學會了,與人趕路,我跳在前邊,他卻追我不及。」邴一道:「不獨此也。倘有急難之時,飛牆越屋,便好脫身。」只那一句話,打動了世譽心坎上一樁事,便道:「你投我效勞,只要小心謹慎,自然重用。我們要提拔一人,可以立時富貴。」便進內取出兩封銀子,各重十兩,一包付與二刁子道:「你明日要回去,可將去親事裡使喚。」一包付與邴一道:「你將去買些衣服用度,若有用處,我再賞你。」二人不勝大喜。又各叩頭告別。
  那時邴一就在府內宿歇,二刁子道:「邴一,你造化到了。二相公定要學你的法子,故此重賞。若教會了,必然狠謝你哩。」兩人說說笑笑,喜歡不了。明早,二刁子進來磕頭謝別,自回揚州府去。
  午飯時候,世譽叫邴一說話。說了些江南風景,說一回出外的路途景況。便起身獨叫邴一隨著,轉彎抹角,到一個密室裡,世譽自己把角門關上,叫邴一也坐了。邴一失驚道:「小人怎敢放肆?還求相公尊重!倘有差遣,小人願往。」世譽道:「我有一頭至機密極重大事,要托你做。我看你會事了得,自然幹辦得來。你必坐下,我方好細講。」邴一依言坐下。只因這劉世譽說出此情,有分教:
  率意妄行,自送殘生都是孽;
  為人逆理,天誅二罪總難逃。丁嚴投賊、行刺兩罪。
  未知世譽所說何話,且聽下回分解。
  駕山得科名,搢珩延秀得官位,同此一時;丁嚴驛庭被誅,世譽聞信而斃,亦同一時。人之賢不肖,誠有聲氣相感孚者耶?賢者榮而不肖者死,此又為理之常。世譽好色,丁嚴貪財,類也;丁嚴害駕山,世譽害李績,亦類也。故同不得其死也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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