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喜兒硬證鴛鴦鞋 張哲義認螟蛉女

  詞曰:傷心沉痛,向何人、訴我冰清玉潔?十載追隨,香閣裡、習慣端嚴貞壹。為主招光,持身觸怒,平地生荊棘。污名冤抑,可憐誰與昭雪!賴有義薄雲天,把隨風弱柳,瑤階移植。搢妮柔情,反變了、慷慨英雄本色。慢說他年、榮枯有命,此日蒙陰德。含悲分袂,別離愁滿胸臆。---右調《念奴嬌》
  話說蘭英要提前日再思之事,麗娟正要問及,只見春香慌忙跑上樓來,指著蘭英道:「你前日逼緊了,叫我拿了你的鞋子,如今不在喜兒那邊?二爺惱得了不得,把喜兒一把頭髮提到樓下,把大扛子狠打。二娘在那裡狠勸,也勸不住。」麗娟等聽了一唬,蘭英急問道:「怎麼我的鞋子在喜兒身邊?」春香道:「你給與他的,倒要問我!」蘭英著驚道:「我怎麼與他?」春香道:「喜兒是這般招稱,我那裡曉得。」麗娟看著蘭英道:「你怎麼與鞋子喜兒?」情景慘逼。問春香道:「二娘在那裡怎麼說?」春香道:「二娘說恐沒有這般事,喜兒卻是一口招承的。我在那邊,一一見得真切。」此時急殺了一個蘭英,滿眼流淚,便向麗娟跪了亂拜道:「蘭英從來小心謹慎,沒有過犯,這是那裡說起!」麗娟也氣得沒做理會,只管歎氣:「要說蘭英做下的,又念蘭英平日不是輕狷的人,其實一毫過犯也沒有;要說喜兒造言生事,只這鞋子怎麼到喜兒身邊去?這喜兒與蘭英有什麼冤仇,卻來害他?」正在尋思,只見二娘來了,麗娼起身相叫,蘭英也立了起來。
  二娘看見蘭英滿眼流淚,曉得是春香在那邊看見,過來述了。便道:「小姐,有這奇怪事,我也不解。今日二爺偶然到喜兒床鋪邊,只見喜兒枕根底下藏著一隻女鞋。二爺查問,他不肯直說。發起惱來,捉到樓下打時,方才招認,道是蘭英與他的。二爺竟氣得了不得,叫我來請小姐去。叫蘭英去質對,是真是假。」蘭英掩面哭道:「這是青天裡的霹靂,無影無形!二娘,看蘭英平昔可有一毫毛病?怎麼便將鞋子與喜兒來?這是那裡說起!二娘,你須替蘭英做個主!」二娘道:「妮子,你不要性急。喜兒奴才,不知他神頭鬼臉,做的甚事。」只聽得那邊殺豬般又喊起來。張婆道:「聽麼,二爺又在那裡打了,恁般喊叫。」二娘道:「這個奴才,便打死了我也不憐念他。」麗娟道:「蘭英,你自向二爺跟前與喜兒質對去。」蘭英道:「請小姐同去。」麗娟道:「我去做什麼?你若果有這事,叫我也沒有臉面在那邊;若沒有這事,你須去分說個明白。」蘭英含著眼淚情景,可憐,跟了二娘下樓。麗娼送到樓門口便住了,叫張婆道:「你隨去看個動靜來對我說。」張婆答應去了。
  且說蘭英到得樓下來,只見再思攤坐在椅子上,槓子撇在一邊,喜兒磕伏在地下哭,攪得渾身是泥,鞋襪都卸脫了,頭髮亂亂的披著,蘭英的一隻女鞋也在地上。惡。蘭英走到,再思道:「你這奴才實說,蘭英的鞋子怎麼到你手裡?」喜兒有氣無力的打哼。二娘道:「你這奴才,真則真,假則假,休得胡言亂道的害人,頭上有天理的!」蘭英道:「喜兒,我那裡與鞋子你來?與你有甚冤仇,你這般造言冤我!」喜兒道:「姐姐,我原要替你瞞的,為受打不過,只得招了。」蘭英哭道:「天那!虛空有神明的!我是左手交,右手交的?在那個所在交你的?」喜兒也哭道:「有一日,你在廚房角門邊遇見了我,你對了我笑,我便摸你一摸,你也扯住我手,我恐人來,便走開了。前日你在西樓外搢扇門口遞與我這只鞋子,約期我有空便會。如今害我打得這般模樣,你倒要白賴了!」這是因了。冤乎天哉。
  蘭英急得面皮紫漲,大哭道:「青天白日,我遇了鬼!你怎麼造這一篇話來害我!」向再思撲翻身跪下,再思還有臉嘴見蘭英?坐在椅子還算個家主?豈不羞死!道:「二爺是一家之主,家人們好歹,二爺都曉得。蘭英雖則丫頭下賤,也知廉恥,從沒有半點差池,做那不長進的勾當。這都是喜兒一派胡言,二爺不要信他。須與蘭英做個主!」說罷痛哭。二娘看了,也覺心酸,便道:「喜兒奴才,二娘恨極了。你要害人,也要害得可方,你不要將這般話坑殺人。你今世裡不得好死的!」蘭英急到盡頭,朝著喜兒亂拜道:「我與你有恁冤仇,你生出這一番話來陷害我?我與你死到陰司地府裡,也要見個清白!」再思看蘭英極透天門的情狀,惟恐喜兒憐念他,嘴口軟了,便將喜兒一把頭髮提起道:「我少不得把你那兩個奴才解到當官去處治!」恨恨地拖了喜兒出去,綁在書房裡,聲張要去解官。
  那時張婆把情形述與麗娟,麗娟氣得目定口呆,不做一聲。二娘扶著蘭英,哭上樓來,又朝了小姐亂拜。麗娟道:「蘭英,誰叫你做下這般事來!」蘭英大哭道:「小姐都是這般說,難道蘭英真個做來麼?小姐不替蘭英做主,蘭英生成是死命了!」一字一哭。說罷又哭。麗娟道:「二娘,叔叔如何主意?」二娘道:「你叔叔說要將喜兒解官處治。」麗娟歎口氣道:「那不長進的,若果有此事,隨叔叔處治他,我也不好姑息。」遇著了這般阿叔,真正無法挽回。蘭英哭道:「蘭英無處伸冤,是該死的了!要死也只死在小姐跟前,怎好去到官出乖露醜!」慘極,不堪多讀。二娘看了,紛然下淚。麗娟也弔下淚來。二娘道:「我看蘭英回家五個月了,不見他有恁破敗處。喜兒這奴才,是前世冤家,生成是冤害你的。蘭英,你不要氣苦,我須替你分理。」蘭英向麗娟哭道:「小姐,蘭英跟隨十年,小姐深知下人情性,難道小姐竟信有此事?總不替蘭英說一句兒!」抱著麗娟的腳,痛哭不已。慘極。麗娟也哭將起來,搭著蘭英的肩頭道:「你隨我十年,我豈不曉得你做人好歹?如今二爺信了喜兒的話,我若替你分理,二爺又道我護短,叫我說什麼來!」傷心。那時張婆等無不紛紛墮淚。就是春香,因前日蘭英冤他偷鞋,他氣還不曾平伏,故此方才走來,指著蘭英辯證,總是發洩他的不平;然見了蘭英恁般情況,也覺傷感,亦墮淚不止。蘭英道:「總是該死,與其出乖露醜,原死得不明不白,不如今日死了,也得乾淨!」爬起來,走向樓窗便跳。想到見官有何好處?今時這般女子,到官冤陷的,亦復不少。嗟夫!唬得二娘、張婆等拖扯不迭。二娘道:「癡妮子,只要我們曉得了,這樣事原冤不到你身上,怎尋這般短見!我去替二爺說,替你分理。」麗娟亦寬慰兩句,張婆等俱護持他,惟恐再去尋死覓活。
  二娘到再思面前十分解說,又指著喜兒大罵:「明是你偷他的鞋子,你這奴才,壞了那樣良心,少不得要遭橫禍,不得好死的!」喜兒綁在那裡,也只是哭。再思道:「若一解官,連姪女也覺得沒臉面。我今將喜兒那奴才逐出;蘭英尋一個人家賣去,若留在家中,便割了我頭,斷斷留不得。總為留在家中無顏相見。二娘苦勸再四,姑且留下。再思執定主意,必要賣出。二娘只得又來回復麗娟。
  蘭英聽見要賣他,那裡割捨得小姐?又復痛哭。倒是麗娟勸慰道:「有聚必然有散,你我相依十載,情投意合,一時間叫你分離,我心下也十分難捨。但這件事我們雖則深知,旁人卻未必十分細曉,若仍留你在家,只道我糊塗護短,就叫我的不是了。割愛打發蘭英,真是大豪傑見識。前邊戒諸婢歡笑,恐聞者致恨,便見一斑。況且叔叔主意立定,我若違拗,反是為著下人,致叔姪分顏。但尋得一分好人家,打發你去。不久老爺便回,若有機緣,原舊相聚,也不可料。」二娘道:「小姐真是明白大道理的人。蘭英,你且見事辦事,不必悲哭。」相勸一回,然後別去。蘭英便將前日再思及喜兒調戲之事說知,麗娟歎口氣道:「人家有了這等人設心叵測,真是大不幸了。」吩咐張婆等不許洩漏,恐再思懷恨,別尋事端。此等德度見識,真不可及。若無德度者,便要聲張起來,和阿叔抵鬧,弄得亂嚷嚷,沒有清頭,旁人指為笑端。不但蘭英不能洗清,連到自己也要拖在渾水裡。所以此等作為,豈但知體,亦且遠禍,非常人可及也。
  當下再思聲言,還要把喜兒打了三十逐出。那眾家人背地紛紛議論,也有說二爺最歡喜喜兒的,怎麼這般毒打?也有說大人家那樣事有不得的,恐人人效尤,成何家法?生成要懲治的,但是忒打得毒了。有個道:「那鞋子不知可是蘭英與他的?既然相愛,為何不秘密些,卻與二爺看見了,受這般拷打?」也有個道:「那鞋子生成是蘭英與他的,不然喜兒難道扯這樣事在身上,倒要去受毒打不成?」你道眾家人們為何都疼著喜兒?只因喜兒生得乖巧,與人和睦,故此眾人都肯照顧他。今見主人還要打了三十,然後逐出,大家跪過來討饒。再思發惱一回,也便饒過了。立刻驅逐出門。喜兒挽好了頭髮,對主人磕了四個頭,含淚而出。
  眾家人都聚分請喜兒吃酒,又算暖臀,又算餞行。喜兒道:「如今叫我那裡去好?」李興便道:「莊上盡有房屋,你且去住了,等二爺氣惱平伏,我們原求二爺收留你。你若沒有盤纏,我們各人隨便相送。」喜兒暗中下懷,便依言到莊上去住不題。
  且說再思打發喜兒去後,吩咐家人四下尋人家,出賣蘭英。卻好有個開搢彩鋪的張家要討人。叫說這張家住在揚州,卻在涿州城裡開個字號緞鋪。有個鋪裡主管,是涿州本地人,要娶一房妻小。你道那張家是誰?原來就是張玉飛的父親張哲,是他自己要娶個偏房,既然如此,何不竟說自家,為甚托名主管?他卻也有一個算計。一來為自己是南邊人,恐北人不肯遠嫁;二來為自己的年紀五旬以外,恐人家嫌他年老;三來恐人家見他娶小,要他的禮錢,故此他只說那主管要娶。既然這般,何不去揚州娶一個來?只為揚州女子肯與人做小的,未必善於作家;且一路盤費要費得多;又恐南邊人到此,水士不服。因此處雖有主管伙計,終久不比妻妾,是自家一路人;況且內裡也少不得一個當家的,因此要娶偏房。聽見李府有女婢出嫁,便要來看。
  再思便請麗娟去說話。不過說蘭英:「年紀也大了,況且又做事不端,家裡如何留得?虧他何以出諸口。不是我把你用熟的人賣去,只為曖昧之事,有礙體面。你若要丫鬟使喚,怕少了種,再討幾個,也由得你。」麗娟道:「但憑叔叔做主。」
  當下張哲便同中媒來。再思不去相會,但叫張惠領了那蘭英出去。張哲一見,不勝歡喜。便議定了禮銀六十兩,擇定了日子來娶。麗娟乃與二娘商議,也要看看對頭可配得蘭英來,便吩咐張惠傳話去說。張哲便將店裡一個少年主管裝扮齊整,領到李家,直到後堂庭心裡。麗娟與二娘在簾子裡看那後生,卻也濟楚,不是個落寞相貌,也安了心。看畢,主管自去。
  且說蘭英惹了那場煩惱,鎮日悲啼。一來念著小姐深恩,未曾補報;二來朝夕追隨,指望相依一世,今忽然離別,何以為情;三來那喜兒分明聽了再思主見,有心害我,雖則蒙小姐二娘等合家鑒原,然終被他惡名玷污,不能表白。輾轉胸中,不能下落。茶飯不思,悲啼不已。麗娟雖是高明的人,不比小家子無識,然看到蘭英這種情景,也覺傷心。想他平昔從不曾討打討罵,待他猶如姊妹,情類同胞,今一旦要離別,那裡割捨得下?也是鎮日的流淚搢惶。
  二娘是一個極曉事的,一來要和好他叔姪情分,等蘭英嫁了出去,便免了許多是非。二來要安頓麗娟,恐他割捨不得,甚則違拗叔父,別生事端;次則私心憤懣,悲哀致疾。背了蘭英,倒下他幾句,二娘狠會周全。亦不可及。說道:「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或者蘭英有心,也未可料。」把這一番話,稍可冷冷麗娟的心腸。三來要解慰蘭英,恐他受了污名,不能昭雪;今又倉皇離別,掛肚牽腸,設使尋了短見,不將這個妮子坑害殺了,豈不可恤。背著麗娟,便說道:「男長女大,原要一個配頭,不是相守得老的。你雖則念著小姐,固是你的好處;但小姐是個知書達理的人,怎好違拗叔父?你若只管悲苦,縱使小姐捨不得你,不肯放你出門,旁人便要責備你小姐不是了。惹得旁人議論時,不是你陷小姐於不義麼?若說喜兒奴才害你,我們都已明白,你放在心上盤桓他怎的?二娘甚好。自古來,就是聖人,也有人冤埋著他哩,只要自己無愧,過意得去便罷。那般外來之事,管他則甚!你今嫁了出去,小姐原待你一般,到算做一個親人來往,有何不可?」那二娘不知費了若干心思,陪了若干口舌。夜來也領了福兒到麗娟樓上來宿,朝勸夜勸,麗娟心腸也耐得定了,蘭英也勉強掙搢。麗娟將那六十兩禮銀原交與蘭英,自家取出百金,叫王忠等星夜置辦些衣裳頭面箱籠之類。
  到了吉日,張家花燈鼓樂,上門尋親。麗娟也叫個媒婆送去。蘭英跪著,麗娟抱住雙膝,哭道:「這刻便打發蘭英去了,叫我心上痛殺,怎生捨得小姐!」麗娟也抱住蘭英哭道:「我只道你去,還是睡裡夢裡。你今真個就去,叫我痛心,如何是了!今後我身畔的人要得似你的,那能再有!」兩人相抱痛哭。二娘彈淚相勸。情景逼真。眾丫鬟媳婦們見此,傷心慘目,無不號啕大哭。憑你人家親生鍾愛的女兒出嫁,也不過如此。
  那時再思也覺得過意不去,躲在私室裡不出來。李彥直也曉得此事情由,也怨著父親作事不端,爭奈父子之間,只好自恨;又見蘭英受苦情毒,不忍見聞;平昔原不管著家事,落得不理。麗娟等哭夠多時,外邊催促,只得換妝分別。麗娟等哭送到正廳方住。蘭英痛哭上轎,比人家女兒別母的更覺傷心。
  上轎後,行了不多時,到了張家。抬到中堂下轎。喜娘扶出,蘭英那時也住了哭,朝上立著。只聽得有幾個婦人出來,向媒婆打話道:「請大爺出來受禮。」身旁不見有人來同立,心裡驚疑。又聽得道:「大爺坐了,新娘行四拜禮。」蘭英這驚不小,顧不得生巴巴羞澀,問媒婆道:「行甚四拜禮?」即那媒婆從李家來,只曉得說是小年紀的主管娶妻,卻變做個老年人坐了受禮,也摸不著是恁緣故,也是驚詫,說道:「若是這般法度,是娶來為偏作妾的了。」蘭英大驚,便站住不動,有見識人不同。或曰:設使張家一了便說娶去做小,則何如?曰:不但蘭英不肯,麗娟和二娘俱不肯也。說道:「我家只知道嫁來配作夫妻,不曉得為偏作妾。怎麼裝頭改面,做這般事?我好命苦也!」說完便哭。那時儐相專等贊禮,樂人專候作樂。卻見娶來的不肯服小,方曉得張大爺做事按頭捉腳的,便都不動,也驚詫那位女娘忒煞伶俐,從來不曾看見。那張哲見事有蹊蹺,一時叫他拜見,必要弄出話靶,一面著媒婆扶新娘且到後堂坐了,一面立刻打發娶親人快及搬運箱籠人等散訖。張哲先打發眾人散訖,最有主意,省得在此說長道短。
  進來後堂坐下,叫新娘媒婆都坐了。家人婦女俱站立兩旁。張哲開言道:「小娘子,你初進我門,便曉得分清理白,你自然是個伶俐的人,不比尋常女子。你竟去了繡兜,我與你說明就裡。」與他講明瞭原委,甚有見識。蘭英竟自揭去,媒婆接了。眾家人婦女把蘭英仔細一看,各各驚奇,從來不曾看見這樣標緻丫頭,竟不似下人相貌,竟似那大人家的小姐。看他兩隻眼睛,雖然有些哭得紅腫,那滿臉的嬌豔光彩,乃熠熠耀人。從來道:「燈下新婦,分外好看。」沒一個不暗暗喝采。
  張哲是見過一次的,心下十分愛他,便道:「我家住在南直揚州,這裡開個浮舖子,已是多年了。只因這裡沒個當家的人,故此來娶你。因你們家裡說不肯嫁到遠方,所以托名主管娶妻,這是真話。你今既到我家,也只索由我作主。你便隨了我,也不辱沒了你。你怎麼便不肯下拜?」蘭英道:「我雖則出身微賤,頗知大義。夫婦一倫,便是女子的一生大事。初先來說娶與這裡主管為妻,我們下賤人出門,固然沒有三代庚帖,因此上我們小姐恐我錯配了人,所以又叫這裡主管,當面看過---那人即是我的丈夫了。若又隨了他人,我便是一身兩主,如何使得?如今若將我配與主管,嫁雞嫁犬,只索隨他。若要我葫蘆題再隨他人,便以勢逼勒,雖死不從。」說得有理。
  張哲見他說話侃侃鑿鑿,詞嚴義正,小小年紀便有這般經緯,決不是下賤終身的,心上有些感動,便道:「你隨著我生男育女,便是上人行達了。就配了主管,也沒恁好出息。何必執此虛名,卻便看做實事?自古來,多少正人君子、名公巨卿,也都有婢妾所生;然要那為父的請名師益友教訓他,方才成立。象我們人家,方有這般力量。你既然是聰明伶俐的人,難道不曉得那個道理?」也議論得是。蘭英淒然弔淚而哭道:「我此來也是出於無奈,我有絕大冤苦,無人分剖。我也是平等人家,自幼賣於李府。夫人去世,只有小姐提挈成人,小姐待我不薄,也時常說我丫鬟數里沒有這般一個。將來小姐適人,要把我配個讀書士子,完我終身。每一念及,私心自喜。不料受了冤陷,倉皇逼嫁,隨風弱絮,終墮污泥。下賤之人,不能自主。」說完,大哭起來。說得傷心可憐。
  原來那張明我為人最好,雖則在市井中,盡是慷慨好義。所以他的兒子張玉飛肯為凌駕山不平出力。他要娶偏房的念頭,只為要掌管家務,本不為好色娛情起見。今聽得說受了冤誣,倉皇逼嫁;又見他哀情無已,行路堪悲,心裡大有不忍。且他談吐安詳,有條有理,自待不薄,綽有深情,竟是一個知文達禮的書生,不是那恃寵撒嬌的婢妾,不覺肅然感動。乃道:「你有何冤枉,且對我說。」蘭英乃將主人無狀,及囑家人冤陷,小姐又礙著叔姪情分,以致分離遣嫁的原委,略敘了一遍。
  張哲奮然而起道:「你家那等主人真是禽獸了,離他也倒是好。我看你言動舉止,自然是知書識字的,內外皆優,決不久居人下的,後來定有出息。我要娶個偏房,不過要在此掌管家務,我看你一定幹辦得來。我看你年紀又小,人物非凡,又受了這般冤苦,我也不忍把你作賤,埋沒你的終身。我也是仗義有守的人,我竟過繼你做個女兒,你便認我為父,將來我尋一個讀書士子,好好嫁你,使你不至終墮污泥。你意下如何?」那蘭英明敏天成,如何不喜?不等張哲說完,連忙跪下道:「恩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好心抬舉下賤,還有甚麼推卻?願來生犬馬相報,世世不忘。」撲翻身便拜。張哲道:「今日又是好日,就將此香燭,我拜告天地祖宗,與你結為父子。」當下拜了天地,設了祖先虛位。蘭英先拜認父親,然後拜祖先。張哲叫家人婦女上前相見,都要叫「姑娘」。一面叫備酒筵,父女兩人共酌。即留媒婆陪了蘭英宿歇。
  那時喜殺了一個蘭英,不意禍中生福。張哲做了這件義氣事,雖失去了一個標緻小媽,卻添了個能事女兒,反覺快暢。獨有那些家人婦女們在背地裡議論,暗笑我們主子竟是呆的,好一個小媽兒卻是白丟掉了,生扭個賠錢貨來,惹後日的煩惱。那些婦女們便有許多的彼此念頭:必有此等議論。有等肯輸心服意的,看蘭英恁般標緻,又有體局,竟不論他出身卑賤,竟認真他是姑娘行達了,服侍他也是理之當然;有等臉嘴光鮮的,自道個好,偏不肯說他人勝我,道他與我也件件一般,要我去低頭服小,那肯便折這口氣?有等念小媽與姑娘,大有分別,小媽終屬卑微,姑娘便有身分,縱是大人家的丫鬟,原非好胞胎了,如今卻要我們循規蹈矩,怎麼了得?無奈主人做定了,卻也無法。
  到來日絕早,蘭英便打發媒婆報知小姐。卻好麗娟也差張惠到來,張哲十分相待。麗娟得此信息,一來驚喜蘭英有此造化;二來感激張哲,那有這等好人?滿心喜歡的光景,好像平地裡拾著一件無價之寶,不知把來怎樣安放,善形容。這般意外之喜,忽然而遇,真個難於安放。只有暗謝神明,對天而笑。舉家亦不勝歡喜。二娘亦喜得打跌。縱把一天愁悶,不知撇在那裡去了。麗娟自此便不十分思念。又尋討了一個丫鬟,貼身服侍。相貌雖亞蘭英,心地也狠乖巧,取名浦珠,也是心喜蘭英有造化,卻似重逢之意。獨有李再思得了那信,著實吃驚:「這丫頭怎麼有這般運氣?料想張家是個財主,後來若得一分好人家嫁去,反是造化了他!」轉念一回,卻也無可奈何,只索丟開。
  那邊張哲見蘭英作事果然妥當,不勝歡喜。備細將此事寫了家書,寄去與家中妻子。那張哲的妻子穆氏,最是一個賢曉的人,只生一子一女,便不生育。兒子便是張玉飛,女兒不上三歲便沒了。心上正有個要過繼一個女兒的念頭。這張哲家書上,說得蘭英天下第一,怎不快活!是年秋闈,張玉飛文戰不利,冬間要到涿州看父,今見家信上說過繼了一個妹子,說得好處異常,縱是使女出身也不管他。料想父親眼力識人,決無差誤,這定是有識見的丈夫。正好上去看他。穆氏備了些首飾衣服,付玉飛帶去。正是:
  世間為母偏憐女,不是親生也是親。
  莫謂世人皆若此,只緣張氏一家仁。
  張哲以蘭英名字不雅,改稱婉玉,又念他沒個梯己丫鬟,隨討下一個丫頭,名叫蕊珠。蘭英已改婉玉,自後便依著張家名字敘去。那婉玉事奉父親張哲,問安視膳,孝念倍常;支待下人,極其平恕。這四句是綱領,儘夠了。家中婢僕無不愛戴,從前驕慢倔強的念頭,一總沒有了;一味順承聲色,唯恐有不到家處,惹姑娘的不快。真是比著主人親生的,也沒有那般貼服。正是:
  治家治國總相同,持重公平便見功。
  獨有一般沒法處,貧窮難做阿家翁。
  閒話休題。且說素玉在劉家,鎮日鰥居寡處。大凡女子在家,有父母兄弟姊妹,皆屬天倫;若初到婆家,只有一個丈夫,其餘皆為陌路。若丈夫得意時,憑你貧窮受苦,也還有一件開懷;若丈夫不得意時,憑你堆金積玉,翠繞珠圍,列鼎重搢,呼奴使婢,總無得一件可以消愁解悶。至確至當之言。這素玉原有三好兩歉之病的,再加了搶來時許多驚唬風波,日長歲久,總不見丈夫進房。想人家新婚燕爾,何等花團錦簇,鬧熱風光;獨我弄得無情無緒。雖則二娘日逐差人來看,送長送短,總屬無益。漸漸發熱不退,咳嗽吐痰,竟成了不起之症。設身處地,素玉真個難為情,自然要氣死。再思無顏上劉家大門,劉世譽也不來請你。就是素玉,也曉得了老子設計搶親差誤之事,狠恨著老子喪了良心,遺害在女兒身上,十分刻毒,亦不要他來見面。只有哥哥李彥直,念同胞姊妹,顧不得羞赧,曉得妹子有病,暫時到劉家看覷,劉世譽也還接待一二。
  時劉思遠雖沒有見兒子的家信,然常有家人來往,露了風聲,察知其細,寫書信責備兒子。兒子恃頑,卻也無法。無奈世譽向來由著心性,父母又獨鍾愛於他,不但不自悔責,趁勢便寫個情節,與父親說已前不稟知之故,是急於娶歸,故此信了李再思之計,不道再思將自己女兒調換了,如今聞得李奇勛將次滅賊,倘還朝覆命,必要父親當面求親;若還巡撫山東,必要央媒去說。思遠雖則說著兒子不是,心裡倒底護短,寫信回家來,都是半推半就,帶教訓、帶商量的話。世譽見了,明知父親不怪他,不勝大喜,所以總不去絮聒。白子相、再思也得耳邊清靜,卻不曉得他父子們的算計,只道世譽息了念頭。正是:
  庸人擾擾日無休,只為錢財強出頭。
  一到做差無意興,又圖安靜怕誅求。
  話分兩頭。再說李績自被箭之後,有石搢珩料理軍務,整肅諸營,柳延秀料理湯藥,不離左右。那時大軍圍著宿遷,賊勢已敗,若竭力攻打,自然一攻便破。只因醫箭瘡的官說道:忌聞金鼓之聲,恐傷瘡口,須保護一月後方可無事。故此石搢珩傳令,堅壁緊守,不許妄動,違者軍法處斬。城中馬述遠聽了胡恩算計,且自支持,指望或有山賊草寇聞風響應,還可圖王定霸。看見官軍絕不攻城,料想必因中箭之故,自謂得計,把軍務一總托與胡恩、周普。自己惟有淫弄婦女,沉酣酒食,真是燕雀處堂,且圖安樂。
  相持多日,李績漸已平愈,卻見家中差王忠到來,稟了來意。李績也不回書,即口付家信,打發王忠去訖。又過了十餘日,李績箭瘡全愈,便集眾將商議攻城。石搢珩與柳俊同獻策道:「賊人勢窮力盡,不肯出降,必思逃遁。可令曹虎山攻東門,王五倫攻北門,張達攻南門,牙將王祺等保大營攻西門。皆把軍士分作兩隊,一隊值晝,一隊值夜,互相歇息。此是防敵逃走之法。石瓊同柳俊自西門大營分統本隊,傍城環繞,晝夜常川巡邏。又撥游檄馬兵二十人,於中散行察聽,倘一門有警,立即通知。李績依計調撥,晝夜攻打,喊殺之聲不絕。
  馬述遠聚周、胡商議,胡恩道:「外無響應,內有憂危,守則不能,戰又不敢,唯有出降可圖搢。」馬述遠道:「不可。官軍懷恨,出降必無生理,不如逃走為上。」胡恩見事已瓦解,亦思逃遁,商議定了,縱不與頭目說知,仍督責眾兵把守東南西三門,自己同馬述遠、周晉,並十餘親信之人,在北門守城。馬述遠不知其故,胡恩道:「我見東西南俱有大將守把,獨見北門是王人傑的旗號,今夜作備,開此北門逃出,倘遇王人傑擋路,還是我們當初一黨,或有面情,也未見得。」胡恩也有算計,那知官軍已有準備。馬述遠深以為是。
  且說官軍攻了三日,不見動靜。一夜三更時分,北門營中鼓噪。那時石搢珩正統兵巡到,報稱:城中有賊人潛開城門逃出,人卻不知。搢珩急勒馬向前,火光之中,只見有十五六騎賊人,正被王人傑截住。搢珩指揮本部,團團圍裹將來。馬述遠左衝右突,劈面迎著搢珩,揮刀便砍。搢珩用戟抵住,馬述遠掩一刀,刺斜便走。前面圍的官軍,惟恐走了,大叫放箭,連聽得弓弦響,急忙撥轉馬頭。搢珩見他走時,隨後緊追。馬述遠撥轉馬來,正值兩馬相交,搢珩眼快,右手持戟,逼住大刀,左手扣住他勒甲皮帶,輕輕提過馬來。馬述遠撇了刀,前來招架,怎當得搢珩力大,帶將過來。肋下用力一夾,馬述遠喊叫如雷,搢珩擲之於地,官軍蜂擁上前,頃刻捆縛定了。
  那時游檄馬兵一聞北門鼓噪,星往各門知會。早已迎著柳俊,柳俊聞報,飛馬前來,正見王人傑獨戰二賊將,賊將口中大叫:「王將軍,放我一條生路。」柳俊揮刀向前,賊將便分騎抵敵,那裡招架得來!一來唯恐不得脫生,已是膽怯;二來柳俊英雄,卻怎生攔擋?又在圍兵之中,馬難馳騁,被柳俊追上,一刀砍去,正中馬後,馬痛極跳躍,把賊將跌下地來,口內兀是高叫「願降」,早被軍士一索捆住,乃是賊將胡恩。那周晉正與王人傑交鋒,見胡恩被捉,心裡驚惶,弓槍皆墜,也被王人傑拿了。其餘十多騎頭目,也奮勇衝突,怎當得搢珩、柳俊等逼緊追殺,殺死五六人,活捉一半,不曾走脫一個。
  已是東方發亮,賊內守城賊兵見北城外喊殺連天,各城俱鼓聲震地,卻不見了主子,驚惶無措,下城亂竄。被百姓們大家鬧亂起來,賊兵愈加慌忙,自相殘殺。終究民多賊少,被百姓們殺的殺,縛的縛,一總拿住。大開四門,迎接官軍。天色大明,都集到西門大營裡來。
  李績升帳,石搢珩解到馬述遠,柳俊解到胡恩,王人傑解到周晉,其餘牙將等也解到賊人十餘名。城中百姓捉拿賊兵及斬賊兵首級,都來獻功。李績大擺軍容,進城安撫。眾將俱捉得那賊人妻小,解到巡撫公署前,一一審了來歷;總屬擄掠來的,悉召親人領回。李績一面囚了叛賊,打點進京,一面紀錄有功軍將,及殉難文武各官。又飛檄遇賊地方,著令有司詳細搜訪,義民節婦,各具細冊,匯本申奏,缺官所在,報部選補。一面大設筵宴,慶賞軍功。但見:
  彩結鼇頭,香焚獅子。東西席面,擺設玉搢金杯,上下筵間,陳列獅仙鶴鹿。堂上軒軒舉舉,一個個昂藏儀表,都是那能征慣戰的英雄;階下躋躋鏘鏘,一隊隊偉岸身軀,盡是這奉命效勞的軍士。樂翻舊譜,聲孚壯勇。凱歌傳舞按新腔,喜動容顏軍氣盛。車行酒,馬馱炙,何殊牛飲三千;搢重席,鼎列肴,不異虎蹲一座。滅此朝食,方能痛飲勞諸君;懿彼武功,深羨榮名光史冊。百姓歡歌道路,萬民樂業農桑。正是:干戈端賴將軍定,共與將軍享太平。好收拾。
  李績既已犒賞軍士,題本進京。不一日,朝廷旨意下來,著李績帶領石、柳等陛見;叛賊獻俘,其餘官將,各歸汛守候升;義民節婦另行贈獎。李績聞命即行。此番重過兗州,覺性聞知遠接,與柳俊相會,備說山相公遇見令親褚愚,又遇見尊管魏義,已於前月進京去了。柳俊得知魏義亦已聚會,說與石搢珩,俱各欣喜。看收處最有力。那時合省的官員,無不具稟申賀。王御史亦親來會賀。一路官員士庶,均具迎送,非常顯赫。不則一日,將到涿州。正是:
  凱旋千里息風塵,玉詔遙頒自紫宸。
  推愛三軍思李廣,不殘百姓想曹彬。
  望旌迎拜馬前吏,擁旆爭看市上民。
  莫道顯榮誠盛事,沙場勞苦不堪陳。
  李績等滅賊還朝,有分教:
  國事才完,家務又生支節;
  功名方顯,姻親更有機緣。
  未知涿州有何事情,且聽下回分解。
  人於窗下,見書籍所載如張哲等所為之事,輒昂首若不經意狀,曰:「此皆人所能為事爾,何足為異!」及至身處其地,竟無一毫可以及得。此種人,真踐丈夫也哉!奚暇深責。
  博通今古,便為名儒,輒曰:「千古心學,我得其傳,賢關聖域,我躋之矣。」究其平生隱微,殆有不可問者。見此等性靈義舉,但藐之曰:「此其一端小者爾。」噫,可勝歎哉!
  麗娟主婢分別,一種至情,描畫如見。昔人所稱吳道子寫生,妙必如此曲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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