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娶醜妻甘心忍氣 偷美婢積恨成仇

  詩曰:
  我見世人娶妻室,不為貪財便慕色。
  貪財只撿富豪家,那管倡優與隸卒?
  慕色並非求淑女,但取容妍又媚嫵。
  德性才能總莫論,甘心守個胭脂虎。
  似此猶為正婚配,更有無端相賊害;
  窺他閨秀玉天仙,便思巧作巫山會。
  鑽穴搢牆事不成,反將惡語污貞名;
  可憐繡閣冰清女,忿入泉台枉死城。
  造孽狡童何足數,士林偏有登徒侶;
  好淫穢亂不知羞,卻喜迂疏論今古。
  悅己為容語自深,拘儒浮議卻難禁;
  笑他宋玉東鄰女,又薄文君夜聽琴。
  好女深藏玉自守,偶緣倉卒遭非耦;
  若言容冶便多淫,竟欲閨房貌皆丑。
  既然持論嚴如許,千古幽魂今悲楚;
  何不求天絕本源,一概生男不生女!
  世人好色皆害色,縱教身死名猶立;
  獨有文人害最深,作文傳世冕無極。
  不想當初我愛他,愛他顏色美如花;
  如花美色拚狼藉,草木之花尚護遮。
  我今且說劉與李,駭丑新郎忿欲死;
  老饕怨殺易輿人,因怨成貪為容美。
  才子佳人信有之,必須福德兩相宜;
  既然不是風流客,何必癡情慕美女?!
  美妻雖是今生福,五百年前繩繫足;
  縱令窺牆似有情,無緣怎效鴛鴦宿?
  緣慳切莫強鑽營,設陷張羅枉自傾;
  佳麗自由天眷佑,豈容凡濁用謀成。
  話說劉世譽扳素玉臉過來,不看猶可,一看了便大叫道:「你那賤人是什麼人?敢假充李小姐來騙我!」那素玉被世譽失聲驚叫,又見罵他「賤人」「假充小姐」,心內一唬一氣,哭將起來,那時不得不開口了,也叫道:「你把我半路搶來,做那等不端的事,我便是李小姐!誰來假充?怎便罵我麼?你這賊弟子,這般無禮!」丫鬟婦女們聽見新房裡鬧嚷,不知何故,來到房門外聲喚,世譽開了門閂,婦女一擁而入,都問:「二相公為甚叫喊?李小姐因何又哭?」婦女們發洩隔夜語。世譽道:「甚麼小姐!你們看床上的賤人,氣殺我也!」眾婦女不知高低,都看床上,只見李小姐發惱啼哭。但見他的形狀:
  貌遜梨花白,烏雲繞額顱。
  遠山浮灌木,秋水雜潢汗。
  氣盛同獅吼,形枯類鶴搢。
  瘢痕深淺處,積淚欲成珠。
  且住。那世譽和素玉同衾共枕,雖則眉眼一時摸不出,難道面嘴的凹浮高闊也摸不出的?只因世譽一時醉後糊塗;二來也不想到搶差了人;三來素玉腼腆害羞,遮遮掩掩,故爾總不著意。眾婦女見了都奇怪道:「相公,你說看見李小姐,了不得標緻,今這個卻差遠了!」化境。世譽道:「你們且看著那賤人,待我外廂去商量處他。」說罷,氣忿忿地出去。
  素玉又見在眾人面前罵他,一發恨毒,大罵:「賊弟子!我和你做得一夜夫妻,便就這般毒罵我!我又不是使女丫鬟,那個受你凌辱?你把我半路搶來,先犯著大大的罪,你還要處我!」說罷,捶床拍枕,哭個不休。眾婦女也有說笑的,也有披點的,那些婦女真可惡。弄得素玉羞慚無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忽然叫了一聲,便寂然不動。可憐。
  你道為何如此?只因素玉昨晚並無水米沾唇,先受驚唬,後又悲傷,夜裡更被世譽弄得困倦,今日又鬥這般惡氣,那有許多精神抵當?故此叫了一聲,便昏暈不省人事,一霎寂然不動。
  眾婦女也尚在那裡說笑,卻有一個老成的婆子道:「你且莫喧鬧,方才他叫了一聲,不見響動,且到床前去看看。」便立近床邊看時,只叫得一聲「不好了」。眾婦女都走攏來,但見床上新人直挺著,眼晴只管上擦。大家驚駭,便急取湯來灌下。漸漸神回氣轉,半晌間,方得平定。
  老婆子便問道:「小娘子,你到底是李家何人?可實對我說。」素玉有氣無力的說道:「我是李家小姐,怎說是何人。」婆子道:「我家相公說,曾見過小姐來,並不是這般模樣。」素玉道:「我家深閨內院,他從何而見?那是假話。」婆子不能分辯,只得安慰道:「你且莫氣,不論真假,自有分曉。你昨日一晚尚未吃些東西,那裡當得這般煩惱?我去取朝粥來,你必定吃些。」素玉道:「才進得他門,便受這般惡氣,要那性命來何用!」婆子取了粥,苦苦相勸,素玉被勸不過,勉強吃了一碗。婆子又洗了巾,替素玉揩抹眼淚。
  丟下一頭。再表劉世譽氣忿忿走出,到書房裡,立叫小使去請白子相。頃刻來到,白子相拱手恭喜。世譽白定了眼,骨都著嘴,一聲兒不言語。白子相看了奇怪,道:「想是夜來李小姐得罪相公麼?」世譽直跳起來道:「一言難盡!我與李二亡八干休不得!」白子相吃唬道:「為何?」世譽道:「我費了許多心機,用去若干錢鈔,又是那亡八自己說的,姪女出門時,叫我半路去搶的。」白子相道:「正是。李二爺三番四覆寄信來,昨日已成功了,而今說他則甚。」恐其涉及他。世譽道:「而今搶來的,卻不是昔日所見的了,叫我那得不氣!須和那老亡八拼個死活!你須替我商量。」
  白子相聽了,開了口半晌合不下。良久道:「這個奇了,怎麼不是昔日所見的了?而今那個相貌卻是如何?」世譽道:「說也髒人。那個面孔,像個麻糖球,眼睛就像白果,鼻子便像菱角,嘴唇卻像柿陀。老忘八把那等奇丑丫頭竟來欺落我!」白子相笑道:「李二爺曉得相公會吃酒,因此送許多果品來案酒的。請問相公,昨日怎不看破他?」世譽跌腳道:「那裡想到這等事!那丑賤人,聽了老亡八教調,把袖子死命掩了面孔,我還認了害羞,故爾不曾看破。」白子相道:「頭面首飾、梳掠妝扮得好麼?」世譽道:「頭面梳掠得好的,珠翠也有的。總是那亡八要調包,自然把那賤人梳妝得好了,好來瞞我。」白子相道:「夜來做親,卻是如何?」妙。世譽道:「咳,我那裡曉得?與那賤人睡了一夜,我認真的百般的愛恤他,那曉得這樣的一個賤人。」
  白子相道:「這等說來,真是中了他的計了。方才既看破了,就該問他是李家那等樣人?」世譽道:「怎不問來?他兀是稱著小姐。我氣極了,罵他幾句。他也是嘴裡哭哭叫叫,夾七夾八的不知說些什麼。我方才要尋你商量,就走了出來,不曾打這賤人一個死,且出了我心中惡氣!」說完,便要奔進去打。情狀逼真。
  白子相拖住道:「事須三思。人在你家,果有差池,正有得憑你打哩。為今之計,須曉得他確係何人,才好分理。相公何不去叫趙媽媽來,他曾到李家,自然認得那人的。」世譽道:「正是。昨日錯了,只為一心要做事隱密,惟恐人多張露,把那般要緊的人都忘記了。他若在此,當時便曉得不是李小姐,便不至墮他的奸計了。」乃急喚小使去叫,小使答應了。
  正出門來,只見趙媽媽走到。你道趙媽媽為何來得恁早?只為街坊上人傳說,昨夜劉家搶親之事,心裡想道:「劉家何以不來叫我?」又記起世譽曾有事成百金相謝之言,故此急急早來。小使同了趙媽媽直進書房。白子相道:「趙親娘來得恁快。」小使道:「正走出門,見趙親娘來了。」趙媽媽道:「二相公做事,恁般隱密。今早有人傳說,方曉得二相公娶親,為此特來賀喜。」一面說,一面走到世譽身邊道福。見了光景,乃道:「相公娶了絕色夫人,不見一些兒快活,卻是何故?想因老婢子昨日沒有來服侍,怪我麼!」白子相道:「方才二相公深懊悔昨日不曾來叫你。」便將那事的始末,述了一番。趙媽媽獨曉得搶親,那裡曉得其中備細?聽見了原委,方曉得恁地機關。那時也不及更問別話,但聽說到李再思送信,十拿九穩;今搶來的人不是了,乃伸舌嘖嘴的道:「這也奇了!待我進去一見便知。」便急急走到新房裡來。
  眾婦女接著,都道:「趙親娘來得好,請看新人是誰。」趙媽媽道:「新人在那裡?」婦女道:「還睡在床上哩。」趙媽媽走到床前一看,分明認得是李再思的女兒。只見他兩眼閉著,鼻子裡嗚嗚打哼。趙媽媽道:「二小姐,還沒有起身,老身特來賀喜!」素玉聽見聲音,開眼看了趙媽媽,道:「趙親娘,你來得好。我受一肚子惡氣,沒處伸訴。且請坐了,我告訴你。」
  那時婦女們已掇一把椅子近床,趙嫗坐了,道:「小姐,你說有甚麼氣?老身替你分解。」素玉道:「我昨日同姐姐從慧圓庵入城,半路被他家搶來,說我爹爹受他聘禮。我想既然行聘,該擇吉迎娶,怎弄那般勾當?今日突然又叫我不是李小姐,叫我假充來的,大聲叱喝。又罵我是賤人,把我這般凌辱。我從長這些年紀,並沒有吃人的虧,今日卻被那賊弟子奚落。他既嫌我醜陋,就不該搶我;既到你家,也須是你的妻子,怎說兩朝便把我毒罵!我昨日一晚水米不沾,今日又受這等惡氣,我一向身子不好,這條性命合該休矣!」說到此處,又哭將起來,乃道:「親娘,你來得正好,免你對我爹爹說,須和那賊弟子不得干休!」趙媽媽不便直說委曲,乃道:「小姐,不必氣惱。這劉二相公的性子不好,一時耐不得,過了即好的。老身回去與二爺說知。這刻上午了,小姐用過了飯麼?」素玉道:「受他這等欺凌,還有恁心情吃飯?」眾婦女道:「飯與點心都備在此,爭奈只是不肯吃。」趙媽媽道:「小姐,那有不吃之理?眾位嫂子們,你把東西正該伺候著,小姐要吃時,便等小姐吃些。」素玉又叮囑必定送信去,趙媽媽答應了,然後走出房來。
  眾婦女見趙媽媽一見便叫「小姐」,驚愕不已;後聽見素玉說到「我家爹爹」,便曉得是李二房的女兒,我家相公搶差了。隨著趙嫗出房道:「我家相公搶差了人,那個東西卻將他作何著落?」趙媽媽道:「阿呀,他也是做官的嫡親姪女,不好慢他的。他老子李二爺是個兇人,你們把這小姐呵盤好了。我方才看他脫形的瘦,他本來是三好兩歉的,不要弄壞他方好,卻是不當穩便。」那些婦女都點頭會意,各自散去。
  趙媽媽走到書房裡,嘻著嘴道:「二相公,這分明是李小姐,怎胡猜他是使女丫頭?」世譽道:「那婆子瘋了!我前日所見的李小姐,不爭似那一副嘴臉,你也見過來的。難道你的眼睛瞎了?」公子心性。趙媽媽笑道:「二相公,難道倒忘記了,李二爺自己有一位小姐麼?這個便是了。」世譽忽然省悟道:「是了,是了,那老亡八分明有意弄我。我氣他不過,要氣殺了也!」說罷,踴身跳躍,唬得白子相、趙媽媽二人百般勸慰。
  當下商議,要告李再思。世譽卻是個少年快活公子,從未到官,那有這等膽量?更恐失了體面。若叫眾家人打到李家去,又想李再思有意調包,必然防備;況李再思衙門情熟,恐怕反來告理,倒弄得不妙。若尋些親戚去請教他,又恐防眾人先說不該孟浪,不合弄出這等事來;二來李家庚帖無憑;三來是李再思親生女兒,又非是使女丫鬟,怎好執他差處?若與人說出當初真話,又恐李再思全然賴了,便獨推在自己身上。細細尋思,左難右難。世譽發狠道:「當初商議的時節,白子相也該料算個萬安方好,怎麼這等信老實,依他詭計。而今墮其術中,怎生是好?」不道自勿是,反求備於人。那等人生成有這般抱怨。
  大凡富貴人做事,專要抱怨別人。若辦事得妥,那富貴人便笑逐顏開,高談闊論;把他人的功勞算計,說是皆我之能,還在本人面前公然賣弄。那一班替富貴人算計見功的人,不是親戚,便乃相知,平昔寧不仰其鼻息,怎與他執辯?即有等不圓融世務的,或者執定己見,爭辯起來;旁邊的人若當了面,無有不是九分為那富貴人,留一分替那班人,存一個扯淡地步,轉背後下一句解勸的話,道是:「某人是這等財主性子,某人乃那等鄉紳心性,你且把那算計功勞讓與他便了,爭辯些什麼來。」這一種人,還是在世路上,有一種博古通經達變的哩。更有一種絕頂勢利小人,偏道:「那一班人窮智短,那裡做得事來?到底是財主人見識廣,涉歷多。這班人不過是奉其成命,有甚用處!」你道那般話不要把人骯髒殺了!若是做事體有些差池,不要說是替他划策之人,本該受勞受怨;偏是他自己差了,也要坐在別人身上去,還要抱怨他一個死。更有一種富貴人,極其深刻,憑你算計得極精,替他於辦得極妥,他也不扯在自己身上,也不來稱贊你一聲兒;稍有不如意,立加聲色,只有秋霜肅殺之冷腸,並無春風和煦之暖面。透徹痛快。那班人何苦還去奉承他呢?只為生了窮命,處著窮境,衣食所迫,無本謀生,只得俯首低眉,受其驅遣;或有緩急,猶可相通,故爾低頭簷下。這等人若有了錢時,他的立心行事,反有可觀。並見諒到此等人,見敖情而辟者,又出那等人下也。只因深悉人情,熟知世故,所以那種欲刻之念,違心之談,或者少些。然而那個見得!正是:
  俗論惟憑敗與成,有誰持議似持衡?
  假饒項氏得秦鹿,便笑漢高分父羹。
  鴆奮槍榆傲鵬運,蟄驚瓦缶駭雷鳴;
  世間如許不平事,天聽雖思不與爭。
  白子相見世譽抱怨,弄得呆了。趙媽媽道:「相公,你也不要埋怨白老爹。而今事已如此,該當安頓了這李小姐,勿使他氣苦;打探李二爺家有甚消息;再曉得那搶差原由,還是李二爺有意調包,還是別有意外。你們都是大鄉宦人家,切勿聲張出去,徒惹人說笑。」世譽道:「他有意便怎麼?別有意外便怎說?」趙媽媽道:「只要問二相公:那李家大小姐,可必要娶他?」世譽道:「我費了許多精神錢鈔,原是為他。今又加上這場話靶,難道到叫我丟了不成?錢財事雖小,我這氣卻向那裡消除!」趙媽媽道:「他若有意調換,那李家大小姐便娶不成了;若別有緣故,還該再去偎李二爺,看他有甚話說。」白子相道:「趙親娘說得有理。相公且將這位小姐好言安慰,然後再去看李二爺。他若沒有設騙調包之意,決然便出來相會;他是個粗直人,其中原故自然直言。他若有意弄那等舉動,他想來生成是相公的丈人了,他便未必相見。你若把他令愛輕賤,他知道了,到要來說閒話的。且看今夜、明日,他家可差人來走動。相公切須耐著氣,還將好臉嘴對付他們才是。」白子相終究老到。
  世譽道:「我是必得那李大小姐為妻,方遂我意。請問計將安出?」白子相道:「那李小姐被這一番弄破,他自然步步小心。明曉得他叔子害他了,今後縱有什麼大事,他決不輕易出門了。再要做這般使蠻的事,卻也無從下手。還該向尊翁老爺說知,央個大分上求親才是。」世譽歎口氣道:「前者也是那等商量,只為他老子在山東,央媒去說,恐妨往返,耽遲了日子了,故爾商議這條計策。更值他家小姐出門祭掃,以為機緣湊巧,事出萬全。如今弄得畫虎不成,叫我如何不氣!」說完,便氣悶得不好過,恨不得痛哭一場。殊覺可憐。二人又大大相勸了一番。
  世譽道:「那丑東西作何發付?」趙媽媽道:「阿呀,一夜夫妻百夜恩,終究是相公的夫人,你要把他怎麼樣!」世譽跳起來道:「那個東西,我與他做夫妻,不掉了魂!」白子相道:「相公,將來算了乾夫妻罷。若求得李小姐來,不消說得;倘或萬有一阻,相公別選高門,另求豔質。將這位另居一室,養他一世罷了。這也是沒法的事。」趙媽媽道:「尚有一說,那李二爺小姐向來有病,昨日一搶一唬,方才對老身道,相公把他忒煞輕賤,哭得氣息淹淹。看他臉上,脫形的瘦了,須要好言安慰他。倘有差池,不是當頑的。」世譽道:「我家又無人和他熟識,就煩你在此伴他幾天。」又道:「這樣東西,問他死活,死了到也乾淨!」當下趙嫗住在劉家,勸解素玉;世譽歇宿在外廂,總不往內裡去。
  再表李再思,見女兒被搶,只恐劉家發怒,又無面對著妻兒,上床便睡。彥直看見父親不動不變,沒做理會處,也回房睡了。丫鬟們總去歇息。二娘乃道:「二爺怎弄出這等事來?劉家和你暗地商通,倒把話狠來瞞我。倘若與我說知,我必竭力阻住,便無今日這場話靶。那邊大小姐卻是你嫡親姪女,不是等閒陌路之人,怎便忍下得那般毒計?假若被劉家搶去,日後大爺回來,將何抵對?而今搶去了自己女兒,徒然被人說笑。大相公還不曉得已前事情,他方才要打碎盒子,一肚氣忿;明日曉得了,也要怪老子不端。二娘可稱為賢婦人哉。還有一說:明日劉家見不是對頭,還有話說哩。」李再思自己做差了事,良心難昧,被二娘數說,再也不則聲。肚裡千思萬想,直想到:「搶去的是我女兒,又不是丫鬟使女;劉家現有庚帖禮帖送來,外人都也曉得,難道不是行聘到我來的?想也難與我尋趁。若說要娶我姪女,叫我曾替他算計來的,我便把前情賴起,難道白子相來質我不成?憑他告別官,他先認了搶親的罪,到那時,我還有別話說。且看他明日可有閒話,另為商酌。」
  明日臥在床上,只說氣壞了,不起身。兒子彥直到床前問詢。二娘只得又扯著謊道:「那都是劉家生的歹念,他一面搶了人去,一面便送到聘禮。」彥直道:「就該推他出去,不該收他的了。」二娘道:「你爹爹正出去論理,二娘非賢婦人哉。那班人放下便走了。少停你們都到了,方曉得小姐搶去。昨晚也再三商量,而今木已成舟,大家也是門當戶對,只索罷了,沒有恁的理論。」彥直雖然少年,心裡有些明白,低頭一想,便道:「只是那搶得奇怪。你好好來求親,有甚難事?何必做這等圈套,惹人笑話?卻是為著什麼來?」二娘道:「便是。那曉得他這等歹意!」再思也不發一言。彥直自去。
  上午時候,只見麗娟差婢來請二娘說話。二娘悄地對再思道:「你早上兒子來,我只得扯謊回了他去;如今那邊大小姐又來請我,決然也為著那樁事。你乾了這等差事,反要叫我陪口舌。大小姐那裡怎生回答?」再思道:「也是那樣說便了。」二娘道:「費我口舌,卻是何苦!」便到麗娼樓上來。
  麗娼迎著相叫,問道:「叔叔可曾定個主意?那搶妹妹的人家姓什麼?」你道麗娟昨日已明白了,為何今日又問?只為是一家骨肉,怎好置之不理?不得不再問的。二娘心裡曉得麗娟是聰明人,不比彥直一類,潸然淚下道:「小姐,你也再勿懷恨,總是做叔叔的不是。二娘真賢婦人也。那個人家,便是對園劉吏部的二公子。不知他怎地得知小姐,累次特來求親,故爾在前二爺問取生辰八字。如今不知他又在那裡打聽得小姐掃墓回家,便做出那等歹行徑。小姐吉人天相,二爺卻自害著自了。小姐還念著叔姪至親,再不要存著芥蒂。」麗娟見二娘直吐真情,便不好著假,說道:「既是恁地,只索相安無言。明日是個三朝,便該差人去送禮看覷。」二娘道:「且到明日,也要等二爺作主。只怕今日劉家還要來講閒話哩。」麗娟笑道:「我也想來,這是叔叔親生的女兒,又不是假的騙他,料來也難說別話。這時不見來說,自然相安了。」二娘別了回去,將上項事一一說與再思。再思想姪女見識也是。然而到底鶻突,風鶴皆兵,直至晚上不見動靜,方才放下心腸。
  明日正值三朝,再思一意要修好,叫家人去備了若干盛禮,送還釵釧首飾,並打發小丹去服侍女兒,就去察探劉家喜怒。世譽依了白子相等商量,總著家人收拾盒禮等項,接待來的男女眾人。自己絕不出來看見。素玉被趙媽媽百般勸慰,氣也平些,在家人婦女面前,也不曾將世譽待他情景盡吐露了,但說路上驚唬,又鬥了些氣,身子不快,尚未起身。家人婦女等將那話回來述了,再思得了那個消息,回憂作喜。真小人。
  一日,白子相來看。再思想:「不趁此時修全,還待怎地?」便慌忙出會。白子相便把世譽怎生發惱,我怎生解勸;世譽之意,決須令姪愛小姐成了姻親,方無他說;更要問前日說了大轎小轎的分別,為何又換了轎子,是恁緣故?興問罪之師。再思便細述血心為他,不道舍姪女為身子不快,怕大轎空闊,易受風寒,故爾更了小轎,乃他們於鄉間一時變換,實不是我調換之罪;今世譽必要仍畢初心,舍姪女已是仇恨著我,叫我亦無從用力的話,細細分說一遍。白子相道:「再看機緣若何,亦不必一板打絕。」兩人密談良久,方才別去。
  白子相回覆世譽,述了備細,道:「可見並非再思設騙本心。」世譽心裡尚屬半為疑信,總然要麗娟到手,鎮日兀是胡思亂想,也不叫人到京裡父母處說知。但是外頭親友都曉得再思作事不端。正經的人狠責備他狼心狗肺,竟非人類;平常的人笑他自壞良心,到弄在自己女兒身上,可見天理不爽;下等的人便道那等做事,極其秘密,更為穩當,偏偏阻隔了,真個劉公子緣法不到。三等議論逼真。三三兩兩,合城傳作新文。因此李再思也沒臉面出門,鎮日在家悶坐。
  歇一日,王忠從宿遷回來,備述中箭無事,老爺身體已愈,因醫家說切忌動氣勞碌,故爾尚與賊兵相持。賊已勢窮力盡,不久即當撲滅。就著口傳,也不曾寫得家報。麗娟得了這個喜信,不勝大喜。王忠曉得搶親原故,也十分恨著二爺。淨蓮姑子進城來看麗娟,也得知搶親之事,深為不平。周到。那李再思見說兄長將回,心裡也原難過,然已經做了那事,只索老著臉皮過去。
  大凡人情,只是護短。至言。再思初先女兒被搶,懊悔不該算計姪女,即受了二娘幾番埋怨,也還恨著自己不該利令智昏,總也沒有一言回答。到後來,一日兩,兩日三,日子只管遠了,事體就像平伏,劉家絕無說話。且得了若干財禮,並不曾費一文錢的嫁妝,好生快活。想女兒終久是要嫁出的,雖劉世譽未必中意,饒他再去尋個好的回來,終久我女兒是元配髮妻,卻不怕他不是我的女婿。真是弄假成真,因禍得福,這段事倒做得倒好。再後幾天,曉得庵裡換轎之事乃蘭英的主見,便恨到蘭英身上了。
  你道再思既想那事做得好了,怎生又遷怒到蘭英身上?總之人心最賒,如見肺肝。他想到:若姪女嫁到劉家,世譽滿心歡喜,自然補報於我,踐了前言;我再要需索他的東西,自然有求必得,可以生生不絕,何在於那幾百兩的禮儀?況他許我前程,千穩萬穩。如今女兒醜陋,世譽狠不中意。不要說前程一事自然不相干了,即就要去需素的念頭,也不敢啟齒。不是蘭英害著他了?怎說不恨!已前鎮日不著家,蘭英也便不能常見;而今鎮日在家,或一日見一次,或一日見兩次,細看出蘭英身材相貌,走到面前又標緻,且知禮數,愈看愈憐,把從前恨他的念頭,卻改了愛他的念頭。那再思原是個沒品的人,酒色財氣,色色皆全,把蘭英愛到極處,竟想偷摸起他來。一有了這等心腸,便只揀總路、狹路口,及背暗之處,鎮日的去那所在,踅來掠去。」入神之筆。
  一日,合該有事。再思掩在廚房裡前面東角門下,那時廚下婢僕一總不見。只見一個蘭英,從廚房裡淨了手,扯了一條手巾,一路抹乾走來。到角門邊看見再思,便叫道:「二爺。」再思見四下無人,便帶笑的道:「蘭英,你這小妮子到生得恁般齊整。你從了我,我便揀一個絕好的小使配你。」一頭說,便扯住了蘭英的手,便去摸他的臉。蘭英吃唬,大叫:「二爺,怎的這般行徑!」灑脫了手,便走。再思聽見叫喊,吃了一唬,單罵道:「呆妮子!」望外便走。
  偏偏的廚房側手弄裡,喜兒走過角門來。那小使喜兒,是再思極得意的。生得烏是頭髮,白是肌膚,眉清目秀,粉面朱唇。夠好了。自從蘭英回家,他便看在眼裡,暗想:「蘭英恁般一個好人物,怎地騙得他上手才好。」一向在肚裡算計的,不比再思是近日起念的。只為家中眼目多,小姐們規矩重,就是二娘也狠端方,不敢做出那等盧頭霍臉的事來。今日卻正撲面迎著蘭英,四下無人,像聽得是蘭英聲喚,見他又像倉皇急遽之狀,便嘻著嘴道:「我的好姐姐!賊油嘴。方才是你叫喊麼?是為甚的?」走近前,伸手在蘭英下額上摸了一把,便飛跳的走出。轉了一個彎,正跳在再思背後。
  再思回頭看見那喜兒飛跳得來,喝道:「為甚的!」喜兒突然見了主人,雖是平日褻狎慣的,然終是主僕,生成有些節礙,便騰的一呆,縮住了腳,口中氣喘。再思看了詫異,連聲喝問。喜兒一時回答不來,只得直說道:「是蘭英。」再思聽見「蘭英」二字,唯恐被喜兒得知調戲蘭英之事,甚覺沒趣。心事如見。入神之筆。連忙叫到私室裡,問道:「蘭英便怎的?」那時喜兒已打點好回答的話了,便扯謊道:「蘭英與我頑,我恐被人看見,便跑開的。」再思心下一想:「若然喜兒惹他,自然他也要怪叫;方才沒有聽見蘭英叫喚,只見喜兒跳來,這話卻也有之。我去調戲他,他便叫喊;看見了喜兒,便去與他頑耍,他便這般可惡!」登時惱將起來,再不自己想一想,你那老奴才,有恁的一件好?一笑。便道:「那賤奴才,家裡斷留不得了!」喝退喜兒,獨自細細尋思。想出一個害蘭英的計策。
  將夜時分,便在外廂歇宿,叫喜兒來同睡。便將害蘭英的算計,兩下商量。喜兒肚裡尋思:「蘭英好好一個人物,方才是我扯謊,不過一時卸罪的話。如今主人卻叫我去做弄他,我心裡甚是不忍。」喜兒終是有本心。又一轉念:「那蘭英性子是古怪的,我想他也是徒然。主人是我靠著他穿衣吃飯的,怎好不依他之命。」算計已定,即依了主人之計。再思道:「那件事,生成要用些苦辱計的;我只說趕逐你出門,你便到莊上去住,歇了兩月,我原來叫你。」喜兒一一答應了。
  丟下一頭。且說蘭英一時受了兩頭煩惱,氣忿不過,且回去告訴小姐。走到樓上,只見小姐打著春香。情景逼真。只為叫他到二娘那裡去問話,去了好一回才來,看見他頭髮都蓬鬆了,說是與二房丫鬟們頑耍,故此麗娟叫他沒規矩,打他幾下。蘭英心下想:「小姐正在氣惱,我這般話告訴出去,卻比他頑耍之事更加可疑,一發叫我不是了。小姐惱頭上,說了一言兩語,反為不美。我且隱忍著,遲一日告訴。是極。故進言不可不慎。今後我也不到後頭樓上去,倘然差我,只叫張婆等行走便是了。」正是:
  進言全要看風帆,風勢難時且自緘。
  往搢若教逢彼怒,分明忠直認為讒。處世要法。
  那蘭英忍著一肚氣,不敢則聲。又過了兩日,蘭英見沒有機會,也沒有說。到晚來,蘭英曬一雙鞋子在那西樓下,去收時,不見了一隻。便問春香、張婆等,都說沒有看見。蘭英道:「西樓下張叔們不來稟話,卻也無人敢到,難道那個來拿了這只鞋子去?」正在那裡嚷鬧尋鞋子,早被小姐聽見了,便問道:「蘭英,你不見了什麼?」蘭英道:「一隻鞋子。」麗娟道:「那樣的鞋子?放在那裡不見了?」蘭英道:「就是前日繡鴛鴦樣兒的,一雙搢絲鞋子,還穿不上幾天;今日上午潑溫了茶,便曬在西樓下。方才去收,不見了一隻。此處又無人到的,一定那個偷去藏了。」春香道:「誰要偷你鞋子去做甚的。」蘭英道:「你來分辯,就是你偷的!」春香道:「偷了你的鞋子去,要穿屍哩。」蘭英道:「正是你偷的,罰這般牙疼咒兒!」鸚哥調舌,如聞其聲。麗娼發惱道:「你自己不收管,鬥什麼口!」蘭英等見小姐發惱,即便住口。尋不見鞋子,只索罷休。
  又過一日,上午時候,麗娟同蘭英等閒話。只聽見二房那裡鬧得沸反,卻像再思的聲音,怪叫得驚天動地;又有一人,殺豬般的喊哭,因隔遠了,聽得不真切。張婆道:「二爺那裡,不知為著什麼事了,這等發鬧。」麗娟笑道:「已前不著家裡時,倒是安靜的,如今想是沒意思見人,在家裡打大罵小。」蘭英道:「那二爺的做人狠沒正經。我有一句話,久已要告訴小姐。」這是機會了,卻又嫌遲了。言未畢,只見春香跑上樓來,說出一段情節。因那情節上,有分教:
  織成貝錦侈成箕;海市蜃樓設陷奇。
  自古受冤皆若此,何妨抹煞一蛾眉。
  不知春香說出甚麼話來,有何事情。且看下回分解。
  白子相狠替世譽畫策,及至其事不妥,反受世譽一場埋怨。所以那等人,每到事業四分五裂時,不得善後者,因人怕他埋怨,憑他任性胡為。但從旁冷覷,不復為之設謀矣,焉得不敗!男女好色之心,人人盡具,莫謂:「我可如此,彼則不宜;主可如此,僕則不宜。」這是刻薄說話。何以為訓?那富貴人家,婢僕自多,屋宇又廣,主人耳目所不及知,保無有作姦犯科之事。故婢僕一到成人時,便急為擇對婚配。所謂對者,年貌相若也。如此便省了許多話,全了許多廉恥,救了許多性命。蓋一配錯,便使有貌之婢,不肯安此;長鬚老奴、有貌之僕,不肯對此;赤腳蠢嫗,必有不好事做出來。同類相指摘,外人俊傳笑。則天良未滅,或懼罪懷羞,每至縊溺畢命。此皆處之不得其當。實我殺之,非伊罪也。今見為家主者,總不留意於此。俊僕美婢,成群林立;駕御不得其法,提防復出乾疏;自己又狠作狼藉事,而責下卻極器宇,殆無心肝者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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