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奉勢利公子役幫閒 探因由花婆談豔質

  詞曰:少年人心性,大都愛念嬋娟。值宵永銅壺,春歸金屋,更惹牽纏。偶一多情邂逅,亂神魂色膽可包天。多少私期密約,書傳不勝傳。好姻緣端的有前緣,相悅豈徒然?第貌非冠玉,才非織錦,休想神仙!堪歎妝,為何物?想傾城兀自意懸懸。做下相思擔子,空生他日憂煎。---右調《木蘭花慢》
  話說麗娟開著側窗閒望,只見一個少年在對面園門口探頭注視。你道這少年是誰?原來有些來歷:姓劉名美,字世譽。父親劉邈,字思遠,現在朝中官為少宰。這劉世譽是思遠次子,已曾入過學,年才十八,生得相貌亦有可觀,心地亦算聰慧,也不出外濫交。卻有一樁不好:十分好色,專做風情。若見了有些顏色的女子,便一眼不移的瞧看。若是女人家正經的,見他如此看相,不好意思,避了進去;若是有一種貪花愛色的,見了這般少年公子,故意搢弄精神,佯為不睬,這劉世譽怎不失魂?便將全副精神都放在那女子身上。上年思遠舉家進京,獨有世譽不肯去,只願在家讀書。你道他真個讀書?只為近著父母,便不能自由心性。父母見京中離家不遠,況且平昔見兒子又不十分在外招搖,也便放心留下。
  世譽離了父母,沒人拘管,專去搭搭撒撒。家中僮婢自不消說,又招了一個老幫閒,姓白,名子相。這白子相是個老奸巨猾,善於湊趣。世譽終日議論婦女,說好說歹,白子相極其慫恿,攛掇贊襄。世譽把自己竟認做潘安貌,子建才,終日要想個絕色佳人作對。已前人家都來說親,思遠也揀擇了好幾家,世譽卻私下去訪,都道相貌平常,他便從中撓阻。父母原是愛他的,養成心性,所以至今未曾出聘。一日對白子相道:「我所交婦女,自家中婢妾,及娼妓私椋■晌蕉嘁櫻■徊■灰桓鍪■■摹H綰撾■曳靡桓鼍■■■宦勖諾塚■憬嶧橐觥2蝗皇保■閶暗靡桓鱟雋送餛蓿■刮矣胨■■孟嘌埃■瀉尾豢傘!卑鬃酉嗟潰骸罷飧鋈菀住!幣蚨■蜒凹斯藎■阜盟矯牛■粲鋅吹霉■模■乇ㄖ■烙■J烙■患■■還■俺!W吖■啻■■闃蝗緔耍■南律跏遣豢臁0鬃酉嘞氳潰骸罷廡├■泳悴卦諫罟胄甯籩校■形頤嗆未湧■■勘匭肷枰桓齪眉撇擼■餃■嬌傘!彼■■皇痹儐氬懷觥S邪鏘惺■皇椎賴煤茫?/P>
  脫空為業話無成,走到人前巧媚生。
  但願舍旁為犬吠,何妨關下效雞鳴。
  迎機拍手呵呵笑,順意顛頭嘖嘖聲。
  巨室不容輕易進,每從奴隸拜同盟。
  卻說劉世譽因闖了多處,俱不中意,心內厭煩,回絕了這些幫閒,獨自在家納悶。這日偶步入園中,開著園門,小巷中散步。不意中抬頭卻見對面樓上一個絕色女子,凴欄眺望,不要說他丰韻超群,只就眉目間氣宇,丹青亦不能描畫。指望飽看一回,卻見關上樓窗。正是:洛浦煙消,巫峰雲散。便癡癡的只對樓立著,不轉睛的盼望,足足立了一個時辰,方才打一轉念道:「這樓不是別家,乃是李再思的,李再思有個女兒,聞說貌甚不揚,今日這好東西,卻是誰氏之子?不免與白子相商議。」便走出園中,到內書房坐下,令小廝去請白子相。
  不移時來到,世譽便將所見對園樓上美人,如何標緻,如何丰韻,只不知是誰家的,如何曉得他的詳細便好:「我若娶得此女,也不枉我一生。」白子相道:「相公,對園便是李監生家。我向聞得李再思有個女兒。」世譽接口道:「再思與我對園住下,豈不知他有個女兒十分奇丑!今日見的,真便是觀音出現,仙子臨凡。」白子相道:「相公要知他根底不難,我有個相熟賣花婆趙媽媽,他是個走千家踏萬戶的,只消尋了他來,做個細作,便知其女是誰。」世譽大喜道:「好,你疾忙去尋他來。」
  白子相便出了劉家門,走到大街上,轉過三叉巷,走到石子街司門裡,到趙家。只見趙媽媽拿了花匣正要出門,看見了,忙叫聲:「白老爹,家裡請坐。」扯一張凳來,靠側坐下道:「白老爹,如今發財興頭,便許多時不到賤地。」白子相笑道:「有甚興頭?不過終日窮忙。你今生意好麼?」趙媽媽道:「靠白老爹洪福,近日生意略混得過。」白子相道:「這般經紀,人也夠了。如今親娘賣花,還在那幾家走動?」入得自然。趙媽媽道:「城裡有名人家,老身都去的呢。如沈太師、張吏部、王翰林、金少卿、以至瞿、黃、陳、石這幾家,誰不走到!」白子相笑道:「你還有兩家不到。」趙媽媽道:「還有那兩家不到?待老身思量。」沉吟了一回道:「算來城裡城外有名人家,老身都走到了。這兩家,其實一時叫我記不出。」白子相道:「我對你說了罷:吏部劉侍郎家,巡撫李御史家。」趙媽媽道:「呸!我怎麼沒有去?劉吏部家,我前兩年也曾走過,如今他夫人上京去了,無人買花,便沒有去。李巡撫家,是他弟子李二爺了。這巡撫是新近報升的,我也常去。這李二爺的小媽媽,是房裡丫鬟收的。酷是這般婆子聲口。我有半年來沒有去,都因略疏闊了,便至忘記。」白子相笑道:「果是去的,說來不差。今日我特來尋你,不為別的:只因有一敝相知,就是劉吏部二公子,他今日早上偶開園門閒望,只見對園樓上有一個女子……」趙媽媽笑道:「是了,這劉家園對面,便是李家園,他園中我都曾到過。他們前門正屋,離了兩條街;後面的園,到是相近的。」白子相道:「正是這般。所以我來問親娘,這女子是誰?」趙媽媽道:「哦,這就是李二爺的小姐了。」白子相道:「若說是李再思女兒,劉公子住在對園,哪有不知?李再思的女兒,相貌叫說不濟;今日見的,劉公子說,真叫做沉魚落雁,閉月羞花,西子重生,昭君再世。親娘各家走來,必然曉得那女子是誰,故叫我來動問。」趙媽媽道:「呀,恁般標緻,女娘,卻是何人?他家從來沒有。老身半年沒有去,明日只說去賣花,自然曉得他是誰。」白子相笑道:「親娘說得有理。劉二公子還有恁話,要覿面與你說,可同我去會他。」趙媽媽笑道:「這個容易。」隨同著白子相行來。
  不移時,到了劉家門首。趙媽媽捉定了步兒進去,直引到後書房。卻見劉公子獨自靠窗立著,一見白子相領著趙媽媽來,便笑臉相迎。白子相道:「趙親娘,這是二相公。」趙媽媽便急向前道:「相公萬福。」世譽在側首淺淺還了半揖。趙媽媽道:「老婢子前兩年在尊府賣花,那時二相公還小,如今長大,相貌越發齊整標緻,竟是梓潼帝君了。」世譽笑了一笑,便叫趙媽媽坐。趙媽媽道:「相公在上老婢子怎敢放肆。」世譽道:「不必虛文,你坐著,我還有話問你。」白子相道:「既然相公吩咐,親娘且請坐了。」趙媽媽乃靠側坐下。世譽在上邊坐,白子相亦坐。世譽開口道:「趙媽媽,你曾在我家來,我怎不認得你?」趙媽媽道:「夫人上京去後,老婢子便沒有來。前年在尊府走動時,相公還小,故不相認,老婢子也還記得。彼時承夫人們不時賞賜,至今不敢忘恩,只好背地裡念佛報謝。」聲口極像。世譽道:「若是如此,我與你原是個舊相識了。今日叫你來原故,白子相可曾向你說過麼?」趙媽媽道:「方才白老爹已是講過,老婢子都理會得。半年來沒有到李家去,不知這女子是誰。待明日只說去賣花,定曉得這女子姓張姓李,然後來報知相公。」世譽大喜道:「你是個會事人,你曉得我性子的。但是一件,我所見這女子,不比尋常,真是天香國色,我今也摹擬他好處不盡,你須替我訪問確了。你們眼睛低,不要將中常的,竟認做我目中所見。厭品人多有這般說話。若得訪個的確,後來還要勞你作媒,定然重謝。」趙媽媽道:「相公差遣,誰敢不遵?何必說及『謝』字。李家女眷,我都知道,決不敢草率訪問,來欺相公。老婢子明日便去。」白子相道:「親娘,你明日必定去,相公決不差事的。若得訪個的確定,先有個意思相謝。」趙媽媽道:「啊喲,白老爹,連你也不知,老身是極肯替人幹事,況且相公吩咐,自然極力效勞。」世譽大喜。
  趙媽媽謝別出門。回到家中,天將晚了。走急了路,酒氣上衝,十分大醉,便上床睡覺。一夜無話。
  到明日,絕早起來梳洗,著上一件新紗襖兒,把汗巾包了花匣,撿幾朵時新的絹花藏在匣內,一徑到李家來。有個看門的小廝,是曾認得趙媽媽的,便道:「親娘,許久不來,我家二娘正要買花哩。」趙媽媽嘻著嘴道:「正是許久不來,恐你家小姐二娘們要花戴,故今日特地早來。」兩人一頭說一頭走,進牆門,過茶廳,從側搢轉到大廳背後,穿過小軒,再進一層後堂,走出穿堂,過角門到樓下,小廝先叫道:「二娘,趙親娘來了。」李二娘早聽得,便拜在樓欄上道:「趙親娘,許久不會,請上來坐。」趙媽媽也廝叫了,便上樓來。二娘便來接過花匣道:像。真是小阿媽形景。「親娘為何多時不來走走?今日甚風吹到的,一向生意好麼?」趙媽媽笑道:「一向靠二娘洪福,近來嘴口略活動些。」便朝上福了兩福。二娘還禮不迭。乃移兩張杌子,靠樓窗坐下。小桃拿茶來吃過。
  二娘道:「我便要買些花戴,望殺你再不來。如今有恁麼時新的,借來看看。」趙媽媽道:「有。」便去解開汗巾,揭開蓋,取出十數枝花,遞與二娘。二娘接了,便對小桃道:「方才二小姐往大小姐那邊去了,你去請他兩位同來,恐怕也要買花。」小桃應了一聲下樓。趙媽媽道:「二爺只有一位小姐,今日怎有兩位?」二娘道:「一位是我家二爺的,一位是大爺的。」趙媽媽道:「嗄,原來大爺有一位小姐,我也不知。今日大爺升做某處巡撫了,小姐怎又歸家?」二娘道:「大爺今做了山東撫院,為兗州剿賊,軍中帶不得家小,衙署裡又無人看顧,所以先打發回家。」趙媽媽道:「七八年前,方到府上走動起,所以往事俱不曉得。就是說過,也忘記了。會周全。如今夫人想已一同歸來。」二娘道:「大爺未到福建時,夫人已亡過二年,大小姐彼時才得五歲,七歲上便隨往福建去,今已及十年有餘了,直到前日方歸。我家二小姐小他一歲,故此排在他肩下的。」趙媽媽道:「原來如此。我向來只道你家二小姐是排在大相公名下,豈知卻有恁般原故。如此算來,這大小姐有十七八歲了。姑家是誰?」二娘道:「還沒有受茶。待大爺回來哩。」趙媽媽便頓了一頓,乃道:「大爺有幾位相公?」二娘道:「沒有。止生得這位小姐。」言未畢,只見小桃上樓道:「大小姐二小姐來了。」
  趙媽媽便先起身等候。老怪。只聽得珊珊搢響,聞得馥馥蘭香,自遠而至。此之謂先聲足以奪人。移時兩位小姐上樓,趙媽媽一見麗娟,先已驚喜,忙向前迎住廝叫,各道萬福。素玉是認得的,不消提起。止將麗娟上下細觀,果是凌波仙子臨凡,月殿嫦娥降世。但見:
  綠雲玲瓏,鬟鬢香濃。頭
  杏臉桃腮,輝光滿容。面
  顧後瞻前,流搢增妍。眼
  修眉若蛾,隋宮絳仙。眉
  懸准豐直,瓊雕玉刻。鼻
  輪廓修圓,偃頤附頰。耳
  豔同樊素,櫻桃紅破。唇
  密比瓠犀,玉粳白露。齒
  臨風輕舉,兩袖如舞。上身
  頓月遲回,柳腰搢娜。下身
  出言啟唇,恍若新鶯。聲音
  宜喜宜嗔,春風弄情。笑貌
  春纖白璧,柔荑膚澤。手
  新月瓊鉤,香溪蓮跡。足
  清揚婉搢,楚楚娟娟。外
  芳心自憐,窈窕之年。內
  趙媽媽看畢,心裡轉念:「我眼裡不知看過了多少閨女,也竟有如花似朵,綽約輕盈的了,卻並沒有像這般絕色,真是觀音出現。劉公子所見,必是這位小姐無疑,怎不叫他愛慕!」當下各自坐了。
  趙媽媽敘了一番情節,二娘便將花朵遞與麗娟道:「小姐,這幾朵花何如?」趙媽媽道:「小姐,這花制自名手,不比尋常,直與活花無異。小姐俊眼,自然識鑒不同。」麗娟笑道:「從來賣東西的,哪見說自己物件醜惡?這花依我看來,也只算做中等。但是親娘拿來,怎好不買你幾枝。」趙媽媽笑道:「小姐真是絕頂能事聰明人,說來話來恁般宛轉。」麗娟與素玉各撿了幾枝,二娘買下幾朵,便叫小桃取錢,還了花婆。麗娟道:「怎叫二娘破鈔?」二娘道:「值得恁麼,也要說起!不是我當著親娘面說,恐不中小姐戴。」趙媽媽收拾花匣銅錢,欲要作別,趙花婆原未必便要去。二娘道:「親娘,你許久不來,我已叫小桃燙酒在廚下,再吃了飯去。」趙媽媽道:「阿呀,罪過人!怎好一來就吃?」麗娟道:「也看二娘的情,且坐坐去。」趙媽媽嘻著嘴道:「小姐吩咐,只索從命。」會奉承。即便放下花匣。
  移時,小桃托著酒菜上樓,二娘留著麗娟,也同坐下。二娘與趙媽媽都會吃酒的,互相勸酬。素玉略坐一坐,推身子不自在,先起身回房去了。麗娟卻不會吃酒,吃得淺淺一小杯,早已蓮臉暈紅,波眸澄碧。趙媽媽看了,暗自忖量:「我是女人,見了這般足十分標緻面孔,也著實愛他不過;若叫男兒漢見了,豈不魂飛魄蕩!劉二公子不過略一關眼,便已攝了魂靈,若叫他如我一般與這小姐盤桓半日,細看出許多好處,不知更作如何?若再見了這略帶酒意的面龐,更覺嬌紅嫩白,我只怕他竟要銷魂死了!倘劉公子來求親,成了時,也還狠便宜了劉公子。」心裡只管轉念,只管憐借起來,真有捨不得相離的光景。趙媽媽倒是一個真愛色人。有一篇議論道得好,說那真好色真愛色的,一種至情,原非淫佚,又念美色實非惡物,真話。若以美色比之珍寶,試想珍寶豈是惡物。只要在我處之得當:
  今夫天地間女子,生而奇秀明媚,乃山川靈氣所鍾,決非漠然而生。有等遇君王選擇,或為名公才宗所娶,則顯著當時,膾炙人口,後世皆知其美,為千秋佳話。此便是遇,後皆是不遇。有等陋巷幽姿,無明珠玉鏡之聘,致所適不偶,淹蹇於市儈小兒、菜搢牧豎之手,不見不知,使其蘭姿蕙質,埋沒荒煙衰草間;即有知之者,愛莫能助,徒增痛惜。如此者,比比而是。又有始也屈為妾媵,受制妒婦,慘毒萬狀;繼也或為妒婦所逐,或因夫喪再嫁,以為脫卻火坑,配一丈夫,意中滿望得以永畢終身也。曹大家曰:「得意一人是謂永畢,失意一人是謂永訖。」豈料所逢非我願,不為翁姑所鄙,即被妯娌之羞,終日垂首喪氣,顧影自憐,生則無顏,死又自惜,傷欲忍心。辱以待時,則積憤而莫告。又有結縭未久,變起中途,花柳情深,枕衾自薦;於法則不可,於情則有原。斯時也,得一人解焉,所以解之之人種德不淺。百年之後,魂魄猶知感也;不幸而無其人,則亦已矣。復有轉轉他人,終身作妾,輕薄子弟,蠢然無知,玉質花容,視同草菅,可恨。又寧知天地重靈之物,為之深惜護持哉?乃有閨閣千金,情事已諳,欲伸款曲,未接王孫;春鳥言懷,秋蟬妒影;涼生菡萏,霜冷芙蓉;腸斷風光,魂銷景色;狡童之遇,一旦失貞。父母兄弟知之,皆欲其死,雖具傾城,亦不暇借,悔欲自新,僉日不許,九泉之下,能無憾乎?如此者,又比比而是。此種甚多甚多。凡人為惡自新,則掩其不善;獨女子於此,則不許,不知何意也?恐古來未必若今時深刻。
  第所謂顯著一時,後世知美者,在當日之春風雨露,玉樓金闕中,遭逢之幸可謂極矣。然三夫人、九嬪御、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才人美人,充斥後宮,又只為天子職任各事。原如不遇。次之入名公巨卿之家,則又多入於妾媵之流,以作老年消遣之計。原如不遇。如遇才子所慕,得遂夙緣,幸而相守白頭,不幸而中途早逝。原如,不遇。即夫倡婦隨,伉儷終身,又不過助其才華,作閨房芳范。如此之輩,皆非情種。
  所謂情種者,真愛色人也。愛色,正面不多數語,譬「花發」一段,即言語形容。是親筆作正面法也。其未得美人也,愛藏於中,未當漁色;其既得也,為之深惜護持,有難以言語形之。夫美人之生,譬花之發,人之愛花,先愛其本,燥則濕之,傾則扶之,使風雨霜雪不得侵焉。迨至春日融和,一朝吐萼,則覆以錦幕,酬以金樽,始歡然喜花之得遂其生也。人之愛花,如此其至也。於美人何獨不然?乃有以尤物移人,忽焉終阻,跡嫌多露,竟爾輕離。此誠薄倖為心,偏僻無情者也,何足道哉。此種人最當殺。是汝誘之,又是汝棄之,反謂人日「我棄之為改過。」汝則改過矣,其如彼人何?不殺何為?
  至於凶悖浮於獅吼,妒殺孌童;殘忍甚於豹狼,慘施勸酒,惡非世出,罪必天誅。甚而撾鼓揭天,兵弋匝地,武夫流毒,弱質為殃;使玉碎香消,夜魂泣血,花殘月缺,冥路迷塵。雖雲彼生逢不辰,實由人心殘忍,以致如是。若太真有馬鬼之縊,麗華遭青溪之戮,梅妃受折肋之殘,虢國被刺喉之慘。千古傷心,莫過於此,而或乃曰「美人亡國之物」也。士庶人好色,亦鮮不受其禍?
  傳不云乎:「賢賢易色,」又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人之於色,不可好也,語固如是。但云「以此易彼」者,是聖賢之於色固未當好,實未嘗不知其美也。惟處之得當,而不至於溺,使無內作色荒之事,則外自無婦言是聽之譏,而使彼美人者,得以盡其天年。世人於錢財勢利,鬥狠口腹,及最無恥可愧之事,竟可以出諸口中;獨至於好色,遂往往自諱。噫,愚矣。更有作顢頇之語者,謂古今美人再無有終其天年者,輒一筆抹煞曰「紅顏薄命,遂致兇惡之奴,竟不少加憐惜,是誠可痛恨者!不橫加以亡國之名,則當日者,極天下之聲色,而後世無貶辭,是真所謂愛色也。如舉烽召諸侯以博其笑,斬朝涉剖孕婦以明其智,是皆由於惑溺不明,使彼美人萬古之下,惡名不洗,豈曰愛之?其實害之。諺云:「酒不醉人,色不迷人,由人自為迷醉耳,」斯言誠是也。於色何咎焉?
  文王有好逑之頌,而螽斯、搢木,後宮實多嬪御:桀紂肆虐於民,天下離德,故至國亡家破,不保其身。使桀紂存仁恕之德,則天下歸之。雖有妹喜、妲己在側,亦何至於亡哉?漢室中葉,有昭陽之寵,人唾為禍水,必滅炎漢,然猶繼世百年,未有變故。至獻帝受制操賊,聲色之奉,不敢少加於前,兢兢自守,乃至覆國。其覆國也,亦由色乎?夫差之失,歸咎西施,於施何罪焉?使宰搢不幸,鴟夷不浮,越雖進百西施,亦何害焉?吳亡不旋踵而越亦亡,故曰:「吳亡越亦亡,」夫差卻便宜一個西子。出是觀之,有國家者,得賢則昌,失賢則亡。國之存亡,係賢者之得失耳,於色何罪焉?
  是以天地所生鍾情之人,而遇豪傑福慧之士,綢繆繾綣,一種至情,煥發今古。當日之愛惜護持,無所不盡。使不幸而逢變故,至花殘玉碎,彼殘忍雖曰性成,寧非天地不加誅乎?故曰美色當愛也。美色而不愛,非人情也;愛而不深惜護持,非情種也;愛而溺者,人自溺也,於美色何罪焉!
  且說李二娘留趙媽媽吃酒,趙媽媽看了麗娟容貌,只管心下盤桓,加上許多憐惜,思量說句話來打動他,乃道:「二娘,大小姐這般人品,真是天上有世間無的,一定讀書識字的了。」二娘道:「趙媽媽,你好小覷我家大小姐!先前在家時,大爺曾說:『可惜是位小姐,若是位相公,後來一定高發。』我二爺也道:『小姐是個絕頂聰明人。』彼時年紀小,尚且如此,而今又十年來,自然越發好了,怎單說個『讀書識字?』只怕眼前的秀才,也學不得我家小姐哩。」終是女人家見識。說罷,起身往側樓解手。趙媽媽搖頭嘖嘴道:「原來小姐有恁般才學,老身不知,說話衝撞。」麗娟笑道:「趙親娘,休聽二娘講謊。」趙媽媽道:「小姐府上有個花園,小姐回來,曾去遊玩麼?比著已先光景何如?」麗娟道:「如今也沒有,花了,也沒有園中去。」趙媽媽道:「便是不知怎麼原故,一遇春天,桃紅柳綠,各色的花都開了;一到春盡夏來,這些花草樹木光光兒都剩下綠葉,已先那些嬌紅嫩白竟不再發。我想起來,這花草也與人一樣的:人在少年,肌膚是細的,眉目是鮮明的,臉嘴是標緻的,縱是粗俗的人,到十八九念二三,少不得要發露一遭,面龐上光彩也有了,眉目間精神也足了;過了中年,男子臉上有了髭鬚,女人臉上生了摺皺,皮膚都粗起來,逐漸兒弄得白頭癟嘴、彎腰駝背,惹人厭惡。就像花在初開,以至盛放,都是少年人的光景,到花謝葉落,與人到老來無異。小姐可是這般的麼?」不要看輕了趙媽媽,倒有這般識見在肚裡。麗娟道:「一些不差,親娘比方切當。」趙媽媽道:「花草一年到頭,只得一個春;人一世到頭,只得一遭少年。花雖一年遇一個春,若過了年,又有春來了;人若過了少年,卻不能夠再少。這般比來,人到不如花了。若想到這地位,不論何人,都該少年時行樂,不然虛度了,少年光陰,縱活百歲,甚覺無益。如今小姐正在少年,又生得這般標緻,極不該虛度了光陰。」麗娟是個幽恨的人,聽了趙媽媽這一番說話,怎不把報恩寺少年提起?不覺低垂蟬鬢,微歎一聲。趙媽媽道是打動春心,暗自得計。
  少頃,二娘走來,又叫小桃燙酒。趙媽媽道:「酒已多了,正要告別。」二娘扯住道:「方才失陪,你且再吃杯酒,好吃飯。」只見小桃拿了酒,同蘭英上樓。麗娟道:「許久在那裡?」蘭英道:「上樓上整理小姐妝台。」麗娟道:「春香、秋黍呢?怎麼一個不來?」蘭英道:「春香在樓上掃地;秋黍要來,我叫他在那裡搢茶,恐小姐要吃。」二娘便將花遞與蘭英,蘭英知是問這個花婆買的,便來接了道:「小姐,該幾文錢?」麗娟道:「二娘替我出了。你將去藏了來。」蘭英答應便去。趙媽媽見蘭英相貌盡有十分標緻,就是舉動間盡有條理,說話處不疾不徐,也不做那低聲啞氣的聲音,自然有一種圓活玲瓏的嗓子。人家女兒,響喉嚨,定然不可。必要和平低小為妙。若必做作低聲啞氣,一定掇牙僚齒,反足取憎。不覺滿口稱贊,乃道:「方才那一位姐姐,是小姐身邊的麼?」麗娟道:「正是。」趙媽媽道:「不要說小姐是天上神仙,只方才這位姐姐,也不是凡胎俗骨。不知叫什麼名字?」二娘道:「叫做蘭英。」趙媽媽道:「這個名字兒叫得清雅,自然是小姐題的了。」此時也有些半酣,恐酒後多話失錯,便不吃了。
  小桃將飯來,大家吃過。趙媽媽起身告別,再三向麗娟、二娘作謝。又對小桃說:「多謝二小姐,我不去驚動他了。」到家。便收拾花匣,復身向麗娟道:「小姐妝樓未曾認得,可容老身去看看?」麗娟笑道:「只是不成個所在,不堪你看。」趙媽媽聳著肩縮著嘴道:「啊呀,阿彌陀佛!小姐這般說話,卻不折殺老身!」一頭說,一頭走,小桃跟著走下樓來。到角門邊,卻值蘭英也來了,便一齊到西樓上。
  趙媽媽看了各處,極口稱贊齊整精潔,乃向二娘道:「這樓是朝東的,樓北側首是什麼去處?」二娘道:「往園裡去的小搢,搢外便是小巷。」趙媽媽道:「這側窗開得的麼?」狡哉花婆。蘭英道:「開得。」便把側窗開了,趙媽媽便靠著窗檻,二娘也立近前,指東划西,麗娟也立在後面。趙媽媽回頭見麗娟在後,便指著對巷園中問道:「小姐,那對面花園是誰家的?」麗娟道:「我初回來,也忘卻了。」二娘道:「這園是劉家的了。」趙媽媽道:「呸,我早忘了,那園是劉吏部的園!如今他的二公子住在裡邊看書,生得好一個公子,真正風流俊雅,世上少有的。」二娘道:「你也曾見來?」趙媽媽道:「怎不見來?」便向麗娟道:「小姐,老身從來沒有見這樣第二個公子。他才學是不消說,相貌也不消說,趙媽媽向麗娟贊劉公子,向世譽贊李小姐,都有幾個「不消說」,聲口絕肖。只一件更勝人處:他有這般標緻相貌,在別人身上,一定輕薄,他卻持正得緊,竟像一位女娘。小姐,豈不是更勝人處?」麗娟道:「這也難得。」二娘道:「這劉公子多少年紀了?有了親事不曾?」女人家偏有這般問頭,卻惹著了花婆心上話。趙媽媽道:「說也好笑,他的僻性更奇。他道:『有了我這般人物才學,也必要像我這般人物才學的妻子,方娶他。』我想,像他人物的,卻不難;若要像他才學的,這卻那裡有?他自己做文章做詩,提起筆來就寫了,將來一定中舉人中進士中狀元。世譽做人狠搢佻,花婆卻說他極持正,可見人言不足信。人家小姐們,縱就讀書做詩文,決不能夠及他的,豈不是僻性得可笑?所以如今十八歲了,來說親的盡多,卻總不中他意,至今尚未出聘。」二娘笑道:「這真個僻性,卻也好笑。」麗娟見他們說閒話,便走過一邊。秋黍斟上茶來秋黍扇茶,秋黍斟茶,極小處總不漏。各人都吃了幾杯茶,趙媽媽然後別去。
  一路上思量:「李小姐這般標緻,方才被我將話打動他,又稱贊劉公子,看他模樣,也有些興動。何嘗興動?可見這等人嘴口極惡。劉二公子來求親,有我言在先,卻像無意間逗著,這頭親事到有五分合拍。若成了親事時,我准要他一百兩銀子作謝媒錢,這注生意可知好哩。」自言自語,回到家中,才得下午。思量:「昨日許劉公子今日這時回覆他,我今且不去,等他急一個燥皮。奸狡。後來好拿扳他的謝意。」便吩咐小孫子道:「若有人來尋我,你說出去做買賣了,尚未回家。」小廝應了玩去,自己和衣上床睡了。
  不移時,果有人在外叫道:「趙親娘可在家?」小廝問道:「是那個?」白子相道:「我是白子相,要尋你家親娘說話。」小廝道:「出門做買賣去了,沒有回來哩。」白子相道:「我去去再來瞧他。」原來劉公子為趙媽媽約了今日回頭,等得厭煩,便走到園中,開著園門,望著李家的樓子,指望看得動靜。那知事不湊巧。趙媽媽在李家樓上開側窗時,世譽卻不走到。此時已是寂然關閉,無從打聽動靜。立了一回,復到書房坐地,便叫白子相來尋,所以適才走來討信。趙媽媽知是劉公子等得心焦,乃叫小廝吩咐:「若是方才那姓白的再來問時,你可回他說:「像是說到李家去的。」約摸一個時辰,果然白子相又來叫道:「趙親娘可曾回來麼?」小廝道:「還沒有回來哩。」彼此聲口酷肖。白子相道:「早晨出門做買賣,這時候還不回來,難道他出門,不曾對你說一個所在?」小廝道:「像是說到什麼李家去的。」白子相道:「我前次來,你怎說不曉得?」小廝道:「前次忘記了,方才記起的。」小廝亦狡。白子相道:「若一回家,即便搢他到劉家相會。」小廝道:「那裡劉家?」白子相道:「你只要對他講,他自曉得。」說罷便去。趙媽媽想,白子相走了兩遭,劉公子自然急得不好過了,此時天色已晚,料他也不再來,便脫衣上床而睡。
  次早起身,梳洗才畢,只見白子相走來。趙媽媽出去道:「白老爹為何恁早?」偏說他早,妙。白子相把手一攤道:「你好一個自在性兒!你前日說定,昨日午後付回音。哄劉公子眼都望穿了,我又到你家走了兩次,把一個劉二相公幾乎躁死。」趙媽媽道:「便是昨日得罪了老爹。往李家去,承他家二娘小姐們好意留我吃酒,回來已是夜了,故此沒有回覆劉二相公。」白子相道:「今早清晨,便來請我,我又為舍親一節官司事,兜搭了一回,逗得妙。方到你這裡,你還道我來得早?快些就去罷!」趙媽媽道:「我卻好梳洗才罷,就去就去。」便一同到劉家來。
  直進書房,劉世譽從裡邊出來,坐下道:「你怎麼昨日便失了信?可惡可惡!」趙媽媽廝叫了道:「昨日有罪極了,又累及白老爹走了兩遭,叫老婢置身無地!」世譽道:「不消說了,你坐著講。」趙媽媽便坐下道:「老婢子回家時,得知白老爹兩次來催,即要來相公處回覆,爭奈天又夜了,料想相公一定安置,不敢來驚動相公,故此便沒有來。」世譽道:「這是昨日話,不要講他。」劉世譽急要曉得好女子是誰,花婆故意延緩,兩人口脗絕妙。趙媽媽道:「今日梳洗過,即便要來,卻好白老爹來了,故此同來的。」白子相道:「親娘,你只管說閒話,白子相不說。便叫呆了。二相公只要問你李家事情,誰耐煩敘你委曲?」趙媽媽立起身來道:「阿喲,白老爹,你直恁地性急!我若不從頭說去,只道我是沒頭腦人,二相公也要惱我。怎不要敘個委曲!」世譽反笑將起來道:「我知道你是個到家人,你快把李家事講罷。」明要說劉世譽,卻把白子相開鑽眼,又帶奉承世譽一句,所以世譽也歡喜了。狡哉花婆。白子相也笑道:「是我說差了。」
  趙媽媽復坐下道:「這李家,老婢子有半年多不曾去,昨日去時,便撿了十數枝時新的花,放在匣裡,一徑到李家。」世譽嘻著嘴道:「你一徑便到李家?」趙媽媽接口道:「怎不一徑到李家?昨日王家、張家,都約我絕早穿珠花兒,兼歇涼耍子,因相公吩咐了,便都失信了他們,一徑便到李家去。」劉世譽趁口說一句,是喜其不他去而贊之之詞,卻又惹著花婆鋪攤。見功。世譽道:「這是承你美意。你到李家如何?」趙媽媽道:「正到他家門首,遇著他家小廝,是認得我的,便說我家二娘正要買花,你一向再不見來。老婢子便同那小廝進去。到他家南樓下,只見他家二娘在樓上廝叫,便上樓與二娘相見。」世譽道:「那二娘是何人?」不得不問的,又惹花婆說一回。趙媽媽道:「就是他房裡丫頭。因大媽媽沒了,李二爺因收著他做了小媽兒。他們一家,若大若小,都叫做二娘。」世譽道:「知道了。你再說來。」
  趙媽媽道:「那二娘做人最好,見我半年沒有去,竟像接著了親人一般,十分款接。見得待我好的人家不少。便問我買花,我遞花與他,二娘便吩咐丫鬟去請大小姐、二小姐來。」白子相笑道:「這兩個小姐,莫不有一個二相公所見的在內?」白子相這一句,著實有竅。趙媽媽道:「我也是這般想,便問道:『二爺只有一位小姐,怎有大小姐二小姐分別?』二娘便說:『親娘,叫一聲親娘,親熱之極。你七八年前方到我家走動,所以不曉得前事。我家有一位大爺,新近升在山東做都爺,他也生一位小姐,大我家小姐一歲,故叫大小姐。此處才出,正文猶未也。這大小姐才得七歲,便隨大爺往福建做官,如今十來年了,所以十年前事你都不知道。』」
  世譽矍然道:「原來李奇勛有個女兒。只是他的老子在外為官,怎麼女兒先回?卻是幾時回來的?」趙媽媽道:「二娘說軍中帶不得家小,四處又有賊兵,衙署裡又無人看顧,所以打發回家。回來才得四天。」第一日回來,第二日開側窗世譽便看見,第三日花婆到李家,今日正是第四天。世譽道:「你曾見這位小姐,相貌何如?」趙媽媽道:「二相公,你定著心,聽我說這位小姐,真是天上有世間無,連老婢子也吃驚不小。我走了無數人家,不知見過了若干的夫人小姐,也有整整的算得十二分絕色的,一見了這李家小姐,竟要把已前叫他十二分絕色的人,都要打到第三等。只怕我說來,相公前日所見的,還沒有這般標緻哩。」倒說他所見未必這般標緻,妙絕。白子相道:「看他這般稱贊時,光景是好的了。」趙媽媽道:「我這般問明白了,只見那請的丫鬟來說:『大小姐、二小姐來了。』遠遠裡聽得叮叮搢搢不快不慢的聲音,一路響來,原來是他裙拖上的金鈴兒;又聞得陣陣香風,比梅花更香得清幽,北桂花更香得爽利,直待近了他身,才曉得他竟是蘭花化生。他一步步走上樓來,要寫正文,先寫襯筆。如看官府尊嚴,先看他衙役鹵簿,則官府尊嚴自見。我忙向前迎接。我向來到人家去,又問一句。見了夫人小姐們,他們是貴人,我不過一個賣花婆子,自然要逢著便是四福,然心子裡還有一種不心全處,以為貴賤的勢軋定了,出於不法。自昨日見了這李家小姐,我恨不得拜他四拜,算見面的禮,就只逐拜拜他,也是該的,那裡還有不心全的念頭?」真有此種情景,人不肯說,花婆便肯說。世譽聽說到這話,閉著眼只管笑,入魔了。乃道:「如此看來,你到是一個絕愛美色的人了。」趙媽媽道:「不是這般說。我把這小姐仔細看時,只見他長不十分長,短不十分短,苗苗條條,卻又不瘦;豐豐滿滿,卻又不肥。走來步兒,若說整整齊齊,又有一種流動處;若說裊嫋娜娜,又有一種端莊處。肌膚像雪,卻又不比雪的死白。一雙腳,真正只有二寸五分長,比三寸的還差五分。梳來的頭,就像膏水黏的,照得見人的光亮。那頭髮,就像一根一根到嘴裡吮過的,一些塵埃不染。挽一窩老大的髻兒,絕光絕潤,一根雜絲髮兒也沒有,看來那一股好頭髮,有六七尺長哩。那兩道眉毛,不粗不細,不彎不直,青青的分在眼上。那一雙眼睛,竟是藏著一眶子水,黑的像漆,眼白略帶些水綠色兒。眼梢頭略起一起,直到鬢旁,那一種秀處,分外出落得好。轉睛回顧,不比小家子的一味嬌癡,那一種嬌媚處,難以描畫。至矣,盡矣,無以加矣。我最歡喜他一笑時,嘴角頭兩個笑靨兒,眼睛微微含露,粉白絕嫩的臉頰上,添上些淡胭脂色。那一種光景,若叫二相公見了,竟要化做一團水哩。」世譽此時已癱在椅子上,手腳都動彈不得,嘻著嘴,喜歡不了,只管把頭顛著。
  趙媽媽道:「這李小姐更有絕妙好處。他的耳鼻端方齊整,顴骨兩腮,沒有一樁兒不好處,這也不消說起;櫻桃口,胭脂唇,一嘴牙齒,絕密絕細,瑩塊的白,也不必說;說出話來,和平宛轉,輕清響滑的聲音,並沒有尖細急促的毛病。這樣地位,真是萬分足色的了。」白子相大笑道:「親娘又來亂話,忒煞發虛。你又不曾與他住下十日半月,連他的性格都得知恁般詳細了?」趙媽媽道:「噯,不是我老身敢於得罪白老爹,叫一聲白老爹,卻似惜之之意,實是鄙簿之極。你有一把年紀的人,這些人事也還不知道?大凡要曉得那人性格,先看他眉眼,再看他氣勢,再看他舉動;先聽他聲音,再聽他說話,觀人妙法。那人的性情,早已一總了然。豈有不知道的理?這李小姐---」花婆正要說也。入神之筆。世譽接口道:「這不要說了,後來如何?」趙媽媽道:「當時二娘與小姐們都買了花,便留著吃酒。這李小姐不會吃酒,才吃得一小杯,早已臉色紅將起來。這般樣略帶酒意的光景,比前更加豔麗,叫我如今卻也摹擬不出。」世譽聽到此處,只管把胸膛亂擦,倒像吃了酒,迷癡的形狀。
  趙媽媽看劉公子已是昏了,心下算計:「一發叫他再難過些。」花婆惡極。乃道:「吃罷酒,又到這小姐妝樓上。他的臥房佈置得清雅精潔,竟如天仙的住處。我便有心要將二相公鋪排出來,乃故意問道:『小姐,這樓外可是個花園麼?』那小姐有一個梯已服侍的丫鬟,也生得有十二分的標緻,便來開著側窗,叫我看園。」世譽直跳起來道:「你昨日開著他家側窗的麼?摹神。我昨日等你心焦,也出園門望望,只見他家側窗緊閉,怎就不湊巧,不得那時相值!」趙媽媽道:「這一位標緻小姐的臥處,「小姐」上特加「標緻」,是大書特書之意。就在這樓上著南一間。我今後到李家去,先來與二相公約會了,待我賺他到側窗邊,與相公飽看何如?」世譽跳起身來向趙媽媽作揖稱謝,嚇得媽媽竟慌忙跪酬。光景絕倒。白子相從旁大笑,向前扶起,依舊坐下。趙媽媽乃將昨日李家樓上稱贊劉公子的話,再加添兩句,述了一遍。若再鋪敘,文氣再緩,且覺煩冗。此省筆法也。世譽拍手大喜,恨不得打跌,乃道:「這李小姐可曾說我什麼?」入神之筆。如今少年都有這一句話在肚裡。
  趙媽媽道:「這小姐見我說相公持正得緊,一毫輕薄都沒有,便道:『這般樣人,卻也難得。』一會見說了兩遍。」惡極。世譽大喜,舉手加額道:「何幸我的賤名,得李小姐的香口稱贊!」趙媽媽道:「那二娘便問劉二相公有了親事不曾?」過接無痕。白子相道:「正是呢,不知這李小姐曾受了聘否?」趙媽媽道:「我也曾問來,二娘說:『還不曾受聘,一等老爺平賊回來,也就要看人家定親事的。』」白子相拍手大喜道:「妙極,相公尚沒有丈人家,這個正是一對兒。也是天緣湊巧!」世譽笑道:「這李二娘問我親事時,這李小姐可曾又說我些什麼?」趙媽媽道:「相公又來好笑!他是小姐家,怎好說這事的話?彼時他便走開了。」妙極。世譽道:「如今李奇勛在山東剿賊,怎得一時平滅,那得便回?」
  白子相道:「不難,不難。李再思是這小姐的嫡親叔子,定也做得一分主。那要等他!」趙媽媽道:「這般小姐,那有不等老子做主的理?」白子相道:「這李小姐有恁般標緻相貌,豈是掩得定的?一定傳揚開去。凡在官宦人家的子弟,若有親事的,不消說了;若尚沒有親事的,誰不想要娶他?白子相只料得常情。二相公若要等李奇勛回來求親,只怕李再思早已受了人家的聘了。如今只消向李再思說定,他自有家報知會乃兄。這李奇勛豈不曉得劉老爺在京為吏部,豈有不奉承的理?只怕他還巴不到哩。況且二相公這般人才,難道不是一個風流人物?縱是皇帝招駙馬,也不過如此才貌罷了。」趙媽媽道:「相公才貌有什麼說!如此一吹一唱,叫那人如何不自負?曰:「我是有才有貌的公子。」只是親事,不如等李老爺回來去求,李二爺雖是嫡親叔子,未必便好做主。況且二相公老爺夫人處,也要通知,方好出帖。」世譽搖手道:「若說別事,也要商量。若說我家老爺夫人處,竟不必慮及。原許我訪定了人家,老爺與夫人無有不從的。」
  白子相道:「親娘,你有所不知。這李再思也曾與我相與過,我曉得他性子,最貪財的。見了銀錢,憑你什麼都不顧了。相公只要破些鈔,李再思一定順從。行過聘禮,一面擇吉,不管李奇勛歸不歸,一二月間,這親事就到手了。」嘴裡說極容易。世譽大喜道:「白子相深知我心。若等他老子回來求親,說成了過聘,他家再推妝奩未備,這樣做作起來,遲下一年二年都料不定,叫我那裡等得!我恨不得今夜就抱了李小姐來,才稱我心意哩。銀錢都不在我心上,你二人只要幫襯我成事,事成後,每人送一百兩相謝。」二人齊聲道:「怎說這話!當得效勞。」世譽叫吩咐廚下備兩席酒留二人,算做請媒。先拿些點心,與兩人吃過。梳洗過便來,又說了半日話,點心斷斷少不得。真個富貴之家辦事容易,不移時,兩席盛肴早辦來了。趙媽媽道:「白家老婢子,也不敢當二相公恁般抬舉。」世譽道:「這節親事,全在你二人身上。外邊自有白子相作媒;內裡卻要你去行事,少不得將來陪伴新人,就要勞你。今日的酒,只算相求,你竟獨坐一席,我與白子相一席,單叫一個小書童斟酒。」當下三人淺斟低酌,不過議論著李家親事,說說笑笑,直到夜方別。世譽又取一錠銀子,約有四五兩,先送與趙媽媽,趙媽媽略推一推,即便收了正是:
  狡黠虔婆貪重賄,豪華公子慕佳人。
  未來之事皆如夢,唯有癡情竟認真。
  卻說世譽滿心歡喜,以為李家親事一說必成,明日便催白子相去李家說親。白子相便到李家,管門人說:「二爺已往州衙前去了。」原來李再思果然事忙,侵晨出去,抵暮才歸。因他是巡撫公弟,包攬出名,以此人都來尋他。白子相便尋到州衙前來。尋了一回,只見李再思同一個人走到。那個人不住呶呶,活畫。李再思只管答應,像是告訴事件始末根由的。白子相便整衣向前一揖,叫聲:「二爺,晚生拜揖!」李再思見有人向他作揖,慌忙答禮。立起來,認得是白子相,曉得老白是大家幫閒,不好怠慢,便問道:「白親翁,有何見教?」白子相正打帳敘話,卻被一人將李再思拉去,真正興頭。白子相又不好上去扯住他,倒是李再思拱一拱手道:「請在此略待一待,真個會管事人,會周全世故。我去說句話就來。」白子相答應一聲,真個呆立一家舖子下。足足等了一個時辰,立得腿酸肚饑,毫無影響。心上轉念:「他這時候,不知在那個茶坊酒店裡說公了事,那得工夫來會我?呆等他,卻也是癡。」便回轉到劉家來。
  世譽道:「可曾相會李再思?」白子相便將上話說了。世譽道:「幸虧沒有與他敘話。」白子相道:「怎麼說?」世譽道:「我因一時性急,便催你去。方才思量起,若相會了,將恁麼話入港?」白子相笑道:「這般事,不消二相公費心,我早已打點去的。有個舍親,為件官司,今已講明瞭,恐當堂回銷不便,商意要去尋個分上,暗裡批豁。我想,不如去搢李再思,倒是一個入門訣,所以去尋他。把這官事入了頭,便有文章做了。難道我真個孟浪,便突然說起麼?」世譽大喜道:「妙。只是不得相會,如何是好?」白子相道:「我有個道理。他是絕早出門,到夜方回的。我明日清早便去看他。自然相會。」到晚無話。
  明日,白子相果起個早身,到李家來。管門的傳進。卻好李再思正梳洗過,出來相見,賓主坐下。李再思道:「白親翁許久不會,容顏如故。待下一等的,寒暄如此。昨日被一敝友搭住了,致有得罪。」白子相也謙敘一番,乃道:「沒有別事幹瀆,只為舍親有件官事,在州裡大爺處,今兩造各已剖明,欲搢二爺鼎力,批個回息,所以敢來驚動。」李再思道:「不知令親的官司,為著恁麼起見?」白子相乃將官事緣由述了一遍。李再思道:「州父母處,小弟與他淡交,謾人語。承他在小弟身上著實用情,曾許我尋節事件。今這件官司,事情頗重,不知州父母意下何如。只是親翁來,又不好拂了尊意,弟須要去面求方妥。」世務。便接了呈子,看一遍,藏在袖裡。白子相打一恭道:「若批過了,舍親要奉屈台旌,恐不成規矩,反有得罪;總在謝儀上邊,晚生定當效力。」李再思也說些好看話。白子相作別而去,即往劉家說知,隨去親眷處湊出回呈,東道極力攛掇,果然分外肥濃。
  遲了一日,下晚間,便去李家打探。卻好進門遇見,進廳坐下。李再思道:「弟連日有事,卻好今早去,等堂事畢了,方投帖請會,便將親翁這事說。州父母以此係竊盜重情,竟有不允之意。弟只得竭力懇求,才得勉強批了。」白子相深深打恭道:「晚生也知此事非二爺不可,故敢奉求,有費大力,晚生再當圖報。」李再思道:「因與親翁相知,就是令親事,即與親翁無異,所以弟直任不辭。」便將回呈遞與,白子相也送過謝物。接呈一看,見批著「准息免供」,不勝歡喜。李再思捏那謝儀,頗覺沉重,乃道:「親翁請略坐一坐,還有話說。」遂到裡邊,拆開封,把戥兒一稱,果然比額例多了幾許,情景逼真。大喜道:「老白真正在行。我今也與些甜頭,等他好再作成我。」便吩咐廚下備酒,出廳相陪。白子相便要作別,李再思扯住道:「我日日匆忙,今晚喜有閒暇,又難得親翁到此,少敘間闊,何如?」白子相有劉公子事在心,巴不得如此,即坐下道:「借重二爺,沒有奉候,反來打攪,何以克當!」
  移時,小廝掌出燈來,擺出酒餚,二人淺斟低酌,促膝而談。只因這一席話,有分教:
  不仁叔子,強聯繫足之繩;
  癡念郎君,空作高唐之夢。
  未知白子相如何說話,且聽下回分解。
  幫閒湊趣,花婆狡猾,極盡其致。第花婆議論花與人一般,及鋪張李小姐處,恐世上花婆未必具此識見。
  麗娟寫照,前後共有五處,俱極盡其美。總不雷同,不覺重複。想麗娟確是絕頂出色人,真足令人摹擬不盡也。翠翹、婉玉,非不豔絕,想較之麗娟,稍遜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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