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石將軍嶧縣成功 李巡撫宿遷中箭

  詞曰:
  天降英雄,賦靈根、不教磨滅。定有人、先作之緣,朝奮跡。抱負胸中非未學,施為閫外多奇術。向疆場、殺賊建功勳,凌煙列。乘聲勢,還整密;雖小寇,當大敵。歎自古賢良,豈無嗟跌。曩時稱百戰,夷吾昔日嘗三北。第功成、明哲保其身,方為烈。---右調《滿江紅》
  話說趙茂與丁孟明得了賴錄箭上書信,乃於黃昏左側,差頭目慎明出城,到官軍營裡來打探。這時柳俊已與石搢珩計議,料城中必差細作前來。柳俊乃領了數十個心腹哨軍,在各營巡視,石搢珩於營中查點兵冊。
  正值黃昏時分,不辨物色,柳俊方巡到左營,只見哨軍拿得細作到來。柳俊帶到當面,分明認得是慎明;慎明卻因驚嚇壞了,急切裡也認不得柳俊,還硬著嘴,左支右吾。柳俊喝道:「胡說!我著你往後營去,你卻在此亂闖些什麼!」慎明心裡也有些會意,立起來便去。眾哨軍心知有故,俱各不言。那知這慎明不認得後營,走錯了路,闖入石搢珩大營裡來。遙見營中一個少年將軍,朝外而坐,四下站立幾個大漢,案上點一對高燭,手裡翻看簿書。想見威見凜凜。慎明心下暗道:「方才那位將軍,不知何故,叫我往後營去,已是白拾了一條性命;此處光景不妙,又不見賴錄,倘教拿住,也是送命的。」便悄悄仍復走出。劈面一騎軍將走來,喝道:「何人在此?」要嚇煞。隨後火把軍士向前拿住。原來是柳俊巡營回來,復見慎明在此,方吩咐手下道:「此人不認得後營,著一人送他去。」一個軍士執著火把,照著慎明,到後營來。只見營外軍士紛紜,走進營門裡邊,那火把軍士自轉去了。
  慎明因兩處受了驚嚇,不敢直進,悄悄的一步一步向前。只見上面也點的燈燭明亮,一個將官坐在交椅上,伏幾睡著,四下裡悄然無人。看他身段,渾是賴錄,愈看愈像,心下不覺大喜。因又走上一步,果然是他,便直至身邊將手去推。賴錄猛然醒來,擦開眼一看,見是慎明來到,不勝歡喜,道:「丁、趙二位有何說話?」慎明悄悄附耳道:「丁、趙二將軍見了你的書札,說是叫我出城傳個消息,故此叫我來的。他二人說,既此處柳將軍有歸附之心,何不趁今夜作個內應,待城中出軍,裡外夾攻,殺他一陣,也見得柳將軍立個進見之功。」賴錄道:「如此甚妙。但須柳將軍來商議。」慎明道:「丁將軍說,這裡柳將軍即家中湘煙,未知真否?」賴錄道:「正是他。你方才來,曾帶有書信否?」慎明道:「趙將軍說,有了書信,恐露形跡,故不曾有書捎來。」賴錄道:「你來時,可曾有巡邏的撞見?」慎明伸舌道:「險些而性命不保。我正走到外邊,卻遇著巡軍拿住,解到一個少年將軍面前,我已嚇得魂不附體,反虧那少年將軍說:『我著你往後營去,為何在此亂闖?』那巡軍也即放了我。我得脫手,便走卻。又走入一營中,卻見營裡也有一個少年將軍,在上面看恁麼冊籍。我想不濟事,復身走出。卻又遇見初先的小將走來,道:『這人不認得後營,著一人送去。」因此差一個拿火把的軍士送來至此。只不知這少年將軍與我有何緣分,卻恁般為我?」賴錄笑道:「你好懵懂,這個少年將軍,便是柳將軍湘煙了。方才來說,今日是他巡營,你是不認得他,他是還認得你的,故此這般為你,倘然遇著了別人時,不要說你的性命不保,連我與柳將軍的性命亦早『尚餉』了。」慎明驚詫道:「原來就是他。我方才也沒有看得他仔細,但是相貌大不同了。」賴錄道:「他今富貴了,自然有一番改變。」情狀如見。
  二人正在說話,只見營外火光明亮,吆喝而來。慎明慌忙躲過刀架後。賴錄起身看時,原來是柳俊。賴錄道:「柳將軍巡邏回來了。」柳俊道:「正是。方才慎明已來,為何不見?」賴錄笑道:「在此。」便喚慎明出見時,慎明已聽得賴錄口叫「柳將軍」,便放膽走出。賴錄道:「過來磕頭。」慎明到此時沒法,只得過來跪下磕頭。柳俊扶起道:「我與你是故人,不必下禮。」乃叫看坐。坐了,賴錄便將慎明傳丁、趙的說話述了一遍。柳俊大喜道:「此計極妙。但一件,必須丁、趙二將軍的符驗到來,方可取信。」慎明道:「這個不妨。將軍若是今夜舉事,我今立即進城,與了他兩位回音,隨取了他的號令來回覆柳將軍。可該如此?」柳俊大喜道:「極妙。即於今夜三鼓,丁、趙二將軍可統兵到來,我於營後放火為號,丁、趙二將軍即便殺入,我與賴將軍及你三人,同我本部下心腹將士,在內接應,管教一戰成功。你於二更時先來知會,以憑取信。」慎明一一聽了,便欲起身。柳俊道:「你既來,不可不壯行色。」便令左右取得酒來,親自遞與慎明,慎明接了,一邊吃酒,乃道:「柳將軍今日富貴,尊容愈覺軒昂標緻,身軀也壯大了許多。方才蒙將軍指引,我卻不認得了,問賴將軍始知。」柳俊笑道:「昨夜賴將軍有書射入城中,料你今夜必定出城。我恐他人巡邏遇見時,露了風聲,甚是不便,故謀了此差,卻好相遇。補出此意。仍恐有人聽得,故但言著你後營去。」慎明道:「我那裡認得,因走錯了。兩軍相交,巡防嚴密,豈容一他人進營毫無覺察耶?明是放鬆一著,慎明卻自真即溜。到那營門外,卻見也是一位少年將軍,在營中看書,那相貌也與將軍相彷彿。」柳俊故意失驚道:「你曾見他麼?」慎明道:「我想光景不妙,即便走出,沒有覷破。卻遇將軍轉來,蒙差人相送,得以到此。」柳俊舉手加額道:「謝主人洪福!此人即與我不合,倘若覷見你時,我們性命休矣。」慎明聽了,亦覺膽寒。吃了四五大杯酒,即便起身。柳俊與賴錄又再三叮嚀而別。
  柳俊既打發慎明去後,復至大營,與石搢珩調撥將士。搢珩便傳各將聽令。不移時,唐可法、仲大德及牙將千總李彪、王祺一齊都到,曹虎山係督責各牙將在各門圍城,倉卒不能便來。石搢珩令唐可法領兵三百,伏於城外,一等賊軍出城,即便斬關而入,絕其歸路。又令仲大德同牙將李彪各領大刀手三百,伏於大營左右,一聽炮響,即出軍奮勇硬殺賊兵。賊兵一退,李彪領部下把守營前。仲大德領本部從西南抄出前路,恐賊人入城,以便攔殺。又令牙將王祺領馬兵五十,飛往各門營中知會,一聽北門大營中炮響,即駕雲梯登城殺賊,如不進城者斬。石搢珩調撥處,便見一斑。隨令王祺即會督軍曹虎山,離大營前數里埋伏,一見火起炮響,賊必敗回,即便放炮攔殺,截其去路。乃令柳俊監住賴錄,待慎明來時,一同拿下;即往營後埋伏,待賊兵來時,即於營後舉火為號,隨統本部從東南抄出,遇賊敗軍,即行撲剿。各各打發去訖。自己乃往中營李績處,一一稟知。乃令寨中守兵移至高阜處看守輜重,又令守兵於高阜處埋下號炮,見火起即便舉放。自己全裝貫甲,率領三百鐵騎親隨軍士,保護李績。
  卻說慎明到城下叫門,已是一鼓將盡。城上守兵聽得聲音,開門放入,便到趙茂署內,把柳俊說話備細回覆。時丁孟明亦在趙茂處,二人聽說,不勝大喜。丁孟明道:「柳、賴既已謀定,事不宜遲,當再令慎頭目出城,將我與將軍的令箭付彼,以為符信。」趙茂道:「正該如此。」便各取出令箭一枝,付與慎明先往。一面點起合城軍士,共一千八百有餘,留三百餘兵守城,帶了一千五百人馬,飽餐披掛,將打三鼓,便一齊殺出城來。
  且說慎明先取了令箭出城,到官軍營外,早有柳俊在那裡伺候。慎明遞上令箭道:「丁、趙二將軍多多致意。准在三鼓便來,乞柳將軍早些準備。」柳俊見了,不勝大喜,同到後營。賴錄問知事情,歡喜無限,乃謂柳俊道:「將軍速宜點兵接應,莫使誤了大事。」柳俊道:「我已準備多時,不勞過慮。」乃傳軍士上營聽令。言未畢,早走上四五十條大漢,柳俊掣劍在手,喝道:「還不拿下!」眾軍蜂擁向前,將賴錄、慎明一索捆翻。二人嚇得魂不附體,料非吉兆,乃叫道:「柳將軍何故負我!城中軍馬殺來,拿我無益。」柳俊令軍士上了兩人勒口,使他不得聲張,著令四五個健漢,先押往元帥處;自往營後埋伏去了。李績與石搢珩見拿了賴錄、慎明,令押在守兵處監禁。
  三鼓時候,趙茂與丁嚴統領了一千五百人馬,直至官軍營外。果見寨後火起,趙茂大喊一聲,一齊殺入。但見都是空營。丁嚴係書生,尚錯愕不定,趙茂大叫道:「不好了!中了計也,快叫後軍退走。」言未畢,突然便是三個號炮,轟天響亮。趙茂見事急,飛馬出營,早四下裡金鼓震天,一派都是大刀,蓋地殺來,也不知多少人馬。為首一將大叫:「我仲大德在此!趙將軍速宜投降,庶免一死。」趙茂不敢交鋒,撥馬向右而走。又有千總李彪一枝人馬,也是一派大刀,曜著火光如雪。趙茂回馬又走。丁嚴大叫道:「趙將軍救我!」趙茂道:「前面不見火光,大家負命向前殺去。」行不數里,忽然連珠號炮又起,火把齊明,為首官將乃是曹虎山與牙將王祺,攔住去路。趙茂驚慌,回馬望後便走。此時丁孟明弓槍皆棄,依附趙茂逃生。回顧部下,止存一半。趙茂道:「歸路已絕,料難入城;進營官兵大刀利害;東北上火光稀少,可並力殺向東北逃命。」不及數里,前面一派火光,大隊蜂擁而至,乃是柳俊從寨後向東邊抄來,正撞個著。趙茂回顧後騎道:「四面皆兵,當大家奮勇衝出此處。」吶喊向前。柳俊軍馬接著混戰。丁嚴見不濟事,解去衣甲,披頭散髮,棄了馬匹,混入步軍逃走。趙茂被柳俊戰住,不得脫身,四下裡官軍都到。趙茂愈加心慌,刀法大亂,被柳俊一刀砍下,剿了首級。部下賊兵一二百人,喊叫「願降」,俱被官軍綁了。少頃,天色明亮,只見屍橫遍野,流血成溝。這一場大戰,殺得利害。
  當下李績已歸大營,各將四面彙集,各門攻城兵將已破了城,前來報知。李績下令拔寨入城,到衙署中坐下。柳俊獻上趙茂首級,眾將都捉得賊兵及賊將家口,齊來獻功。李績一面出榜安撫百姓。所獲賊軍,願從軍者從軍,不願者都行釋放;所獲子女,俱令親人領回。發落訖,獨不見捉到丁嚴,李績令押過賴錄二人審問。賴錄道:「主人曾學得飛越法術,雖鐵騎不能追及。今見事急,決逃生去了。」李績便令書記繕寫廣捕文書,畫了面貌,通行各省捉拿。丁嚴捉凌駕山,通行各郡捉拿;如今自己也被畫了面貌,通行各省捉拿,更加利害。天道報施之巧,何其妙也。
  柳俊遂將丁嚴害凌駕山之事說知,道:「今既拿住真盜賴錄,便可申雪凌公子冤枉。老爺何不將此二賊發往南直揚州,移咨南直各部院使淮揚道官,翻明前案,此二賊亦得本處正法。不知老爺尊意若何?」李績道:「誣諂既明,目然移文南直。若將此賊發去,殊覺多事;況罪歸重案,原該此處凌遲。始終做過官來,得知成例。發首級號令揚州,亦足雪凌生之冤,翻原官前案。」便將賴錄、慎明重審錄一番,上了木驢,推在鬧市剮訖。將首級用石灰醃在桶內,做下文書,差人齎往南直巡撫衙門投遞。文書之中,一件是緝拿叛賊丁嚴,及拿叛賊丁嚴的家屬;一件是賴錄供稱誣諂凌駕山實跡,著落原問官翻明罪案,並發回叛賊賴錄、慎明首級,原地方號令。
  這南直巡撫接得羽檄文書,便提淮揚道審結過一宗魏義盜案。這淮揚道希寧,原係虛心病的,聞這樁事發覺,嚇得目瞪口呆,無可挽回。只得將這一項卷宗解到撫院;那邊一面著落揚州府,要丁嚴家屬。幸而丁嚴止得一身,沒有嫡親叔姪兄弟姊妹,妻子已經燒死,無從起解,雖有族中,俱係疏遠枝分,引律例上不在同罪之條。揚州府據實詳呈。希寧轉報撫院,撫院立即具題朝廷,發部議。部裡議得希寧審理不明,其中顯有贓私情弊,合該重處;然無人質證,止革職為民,永不敘用。其受誣凌駕山,合行聞釋,家產給還;已故魏義,母庸議。這部文一下,希寧好沒體面,收拾回鄉,合屬士民無不稱快。張玉飛得知這個消息,歡喜不了。按下一邊。
  且說李績既復下邳,正在慶賞軍功,忽見張達差人齎書來到,備說「嶧縣賊將李武,勇猛過人,與某不相上下,自兵到日,即便交戰,互有勝負。前日乃有賊將巫仙,領兵救援。某令郭從超、王人傑阻住城中賊兵,便在張達申文內敘出,歸結巫仙各關節,妙。某自敵巫仙,即斬其首,盡殲其部下。李武出戰郭從超,手腕被槍,幾為所害,折軍百餘。乞即撥兵助援。」李績看罷,大怒道:「何物鼠賊,乃敢如此!」立遣石搢珩領本部五百健軍,往嶧縣助張達攻城。石搢珩得令,即點齊了人馬,往嶧縣來。
  不則一日,哨馬來報,已到嶧縣。張達整軍,出寨迎接。石搢珩進營相見,問交戰之事。張達將上項事說了一遍。石搢珩道:「近日如何?」張達道:「說也惱人,賊將連日搦戰,下官性最躁急,那肯忍他?出去殺了兩遭,又不能勝。今得遇將軍到來,賊是授首矣。」石搢珩道:「明日待某見一陣,便知如何。」當下張達備酒接風。
  宿歇過,明日上午,石搢珩造飯吃過,正出寨門,哨馬來報,賊將已出城搦戰。石搢珩便同王人傑等及數員裨將各披掛完備,率領本部離寨,擺開陣腳,張達統兵在後。兩陣對圓,李武展開門旗,大喊一聲,衝出陣前,提槍立馬,把官軍陣裡打一看,繡旗開處,四員戰將擺列兩旁,中間一騎飛出,卻是一位少年官將,不見張達出馬也。旗上大書「石將軍」三字。此一回敘搢珩有功,先將「石將軍」三字寫得生動。但見:
  將軍年少甚風流,乍見疑他態若柔。
  貌似六郎神可畏,弓開八石腹多謀。
  飛來搢搢花成笑,舞動龍泉電閃稠。
  試問英華誰可比?漢家名將呂溫侯。
  李武看了,不覺失笑,暗想:「張達有名宿將,今日遇見某家,也弄得手忙腳亂,這個少年幹得恁般事來?只是一個可惜!」乃大喊道:「你叫做石甚麼?快說過來!死了也好叫眾人聞你的大名!」妙語。搢珩把李武一看,卻也生得作怪。但見:
  怪眼圓睜勢甚威,鬚髯如戟兩分飛。
  力輕騁馬追流電,怒髮揮戈止落暉。
  奮臂一呼人盡墨,衝圍百戰甲皆緋。
  若教此輩勤王事,不世功名定有歸。
  搢珩看了,暗自喝采,乃叫道:「兀那賊將便是李武麼?我便是先鋒石瓊!」遇著這般好漢,便值得通名。李武大怒道:「張達素稱勇將,卻被我殺得棄甲丟盔。你這一個小小猴兒,敢來比甚武藝?我殺你不足為榮,留你不足為患,亦是英雄語。快去叫那張老頭兒來,定一高下。你這一條狗命放赦去罷。」石搢珩聽了,氣得火發,躍馬舞戟,直取李武。李武接戰。一往一來,五十回合,不分勝負。李武初先頗不經意,直至愈殺愈勁,心下便暗暗稱奇:不想這個少年到有恁般本事!便也放出十分本事來迎敵。兩人殺到高興田地,你不肯讓,我不肯休,自辰牌時分直殺到將及日中,猶不歇手。張達料得兩邊軍士都餓了,令鳴金收軍。
  石搢珩回寨,對張達說道:「我自上戰場,不曾遇見這個對手,若與他只管廝殺,定難克復,須用計破之,才可成功。」張達拱手道:「下官連日與賊鏖戰,心中氣忿,萬不能設謀定計。將軍思出萬端,必有高見。」搢珩道:「容某思之。」當下歇過。
  明日上午,又報賊將討戰。石搢珩向張達道:「昨夜已思得一計在此,不知尊意如何?」乃向張達密議「如此如此」。張達拍手叫「妙」,隨各自打點去訖。石搢珩披掛完備,提戟出馬,領了本部,營前擺陣。兩邊戰將齊出旗門。李武喊道:「昨日初遇,留汝一命,今日必定殺汝!若有一些畏懼,不如速回。」石搢珩道:「不必賭嘴,快放馬過來。」李武舞動長槍,劈面便刺。搢珩舉起畫戟,照臉戳來。兩人一來一往,足鬥了六七十合,石搢珩漸漸敗下勢來。李武看得石搢珩戟法走了,巴不得就要成功,抖擻精神,倍加奮戰。石搢珩提馬蕩出圍場,把戟一招,後面軍士發聲喊,登時便退。李武心上歡喜,拍馬追來。搢珩支架不定,掩一戟便走,李武隨後緊追。那前走的如弩箭離弦,後走的如流星移位,看看趕至官軍營寨,官軍便棄寨而走。寨中便放出許多馬匹車輛,賊兵見了,爭先搶營,擄掠輜重。李武遙見張達同小將齊走,心下尋思:「張達與石瓊俱是猛將,今日俱敗,其中有詐。」便勒住馬,立於高崗之上,四下觀望,但見四面空闊,毫無可以設伏之處。石搢珩見李武不追,也住馬叫道:「狗賊,只顧追我,你城已失了!若顧城池,便不須追趕;若棄城不顧,不妨於此平野與你見一高下。」李武聞言大怒,罵道:「小猴子,你敢虛言誑眾,指望逃生。張老狗與你同行,誰敢奪我城池?我今日必要殺你!你好好的看我來也!是李武。即便放馬追來。石搢珩戰不十合,又回馬便走。
  初前,李武恐有伏兵,故此勒馬停住;今見張達齊逃,四下又難藏半騎,又見搢珩敗走,激起火性,放心前趕。又追上七八里,只見搢珩與張達縱馬加鞭,低著頭沒命的跑。李武看了,又好氣又好笑,乃住馬叫道:「我不追你了,饒你二人狗命,權活一天,明日擒住時,萬無生理!」便回軍走轉。只聽得背後喊聲大舉,軍兵來報:「那小將反轉來追趕。」李武笑道:「不要理他,他決不敢近我。殺了半日,且去城中歇息,明日再作理會。」果然官軍只在後邊吶喊,並不上前。
  李武回至城邊,見城上寂無一人,又見那城門緊閉著。正在驚訝,忽聽得城上一聲炮響,密密豎起旌旗,卻是官軍旗號。敵樓之上,張達正中立著,左右乃郭從超、王人傑。張達按劍指著李武罵道:「狗賊!張爺已復了城池,還敢叫門!左右的,與我放箭。」官軍得令,一霎時,箭如飛蝗,賊兵望後便退。李武在馬上大叫一聲:「氣死我也!」跌倒在地。性急人生成氣大。眾兵急上前攙扶,顧不得醒與不醒,拖他上馬。此時賊兵大亂,四路逃生。石搢珩從後圍裹將來,城中又出軍接應,賊兵自相踐踏,死者過半,活擒三百餘人,李武亦被官軍綁了。正在氣壞一刻。
  石搢珩入城,坐在縣衙裡,令軍校押過李武,並擒獲賊兵過來。李武押過當面,立而不跪。李武倒是一個漢子。張達大聲喝道:「狗賊!今日被擒,尚有何說?」李武也搢目罵道:「槍戳不死的老賊!你放我去,有本事再與我鬥三合,看是那個輸贏!」張達大喊道:「被擒賊人,尚敢乃爾!」石搢珩道:「張將軍且請息怒。」乃下坐對李武道:「以君材技,不在某等之下。若效力王朝,那怕不封侯拜將。何苦從賊,自墮污泥及今改悔前非,投誠順命,某願以一官保君終身。」李武大叫道:「誤被鬼算,以致如此!我的性命,悉聽你們鼠輩罷了。」石搢珩笑道:「李將軍,你何不識大義?可惜一條好漢,癡迷如此。」李武大罵道:「小猴子,你休鬥嘴,有本事再與我鬥三合。」便跳躍向前。石搢珩大怒,回身坐下道:「如此下愚不移,留之何益。」速令斬首。眾武士推出李武,須臾獻首階下。
  張達便令押過眾軍,大喝道:「你們平素是慣作賊的,還是良民?」眾賊兵都不發一言,一味垂淚。張達看了大怒,拍案道:「為什麼便哭起來?」言未畢,眾賊軍便放聲大哭,聲震內外。張達不勝大怒,對石搢珩道:「這李武平素待部下如兄弟,解衣推食,極得眾心,今日見殺了他主子,故此等感恩痛哭。在彼雖說有義,我若留了他,必為後患;縱之必復作亂。不如殺了,方無後悔。」石搢珩點點頭。張達便令押出,一齊斬首。眾軍士得令,一齊搶上堂,將眾賊兵鷹拿鷂捉,蜂擁出縣衙外。到一空塊去處,捺伏在地,一聲響,血刀飛過,三百餘賊人,不消一刻工夫,一總身首異處。
  無謀獨勇休輕戰,一著機關即喪身。
  部卒感恩雖足異,笑他卻是盜中人。
  看官,你道張達如何便得入城?原來是石搢珩之計。他與李武交戰,已先令張達同郭、王二將從間道埋伏在城邊,只等城中賊兵一出,便得乘虛殺入。石搢珩又詐敗佯輸,故使一小兵像張達形狀的,假扮張達,一同敗走,使賊望之不疑。又於寨中散出牛馬輜重,使賊爭先搶擄,竟忘自顧,追去路遠。張達便得並力斬關而入。一來守城賊兵少,二來張達向日積怒髮泄,故此一攻便破。
  當下誅賊安民,即差人往邳州報捷。李績聞報大喜,隨令唐可法守嶧縣,張達、石搢珩等俱撤回軍前。張達等得令,便統兵到邳州,參見李績,備述石將軍之功。李績都上了功績。一面起兵殺奔宿遷來。
  且說馬述遠自打發丁嚴等救兵去後,一面招軍買馬,為旁略郡邑之舉。不數日,又聚得亡命四五百人,又差人四下打糧,聚入城中,為久安長住之計。打糧數日後,有沿途哨馬將吳有功喪沒的消息報來,又有趙茂、賴錄等被誅失地的消息報來,隨又來報巫仙全軍覆沒,數日又報嶧縣李武失機喪身,官軍大隊不日將到。馬述遠一連接得這幾個凶信,早嚇得魂散魄飛,憂驚不已。眾賊兵都驚惶無定。
  周晉、胡恩二人相聚商議,胡恩道:「軍之勝敗,大忌軍心搖惑。今眾路雖失,尚有此地可守,還宜整飭士卒,鼓舞壯心,庶可支撐一二;若悠悠忽忽,任其倉皇,則我等性命皆在不保矣。且待軍心定了,再議如何方法才是。」周晉道:「無奈大王先是憂驚,如何是好?」胡恩道:「我與你同去勸他。」便齊到馬述遠衙內。馬述遠心中憂懼,不出前堂,在內室裡召二人進見。胡恩道:「為今之計若何?」馬述遠蹙額道:「便要問你若何,怎麼反來問我?」胡恩道:「為今之計,止有守。我等事成,則雄據一方;事敗,則復為本業。況今官軍未至,大王先已驚慌,使士卒見了,何以鼓其壯氣?大王還宜抖擻精神,震起威武,練兵守城;再使細作往各路布散流言,使我等輩中便於響應,以分官軍之勢。且城中亡命不下數千,糧食足供數歲,城郭堅固,雖數年被圍,不足為害;倘四方響應,群雄來助,亦可支撐。昔少康以一旅之微,復有大夏;田單以一城之小,克定三齊。大王何必愁煩喪了膽氣!」馬述遠聽了,心下細想,大有理致,不覺放下顏色,乃道:「事成我當與你共享富貴。自今以後,一應軍情,俱任你們調度,不須求稟我便了。」
  胡恩既做了主,便整頓兵馬,日夜操演。不一日,官兵到了,團團圍定。連日討戰,賊中只不發兵。李績乃自跨馬周視城垣,相度形勢。這時周晉與胡恩正在城上,遙見黃麾之下一個白鬚老子,帶著金襆頭,穿了龍蟒袍,煎面一對對繡旗,左右一員員猛將,背後大馬健兒,蜂圍擁護。周晉道:「胡哥,這黃麾之下,不是個李巡撫麼?」胡恩道:「自古說:『射人射馬,擒賊擒王。』如何設法擺佈得這老頭子,弄得他不死不生,以圖四方響應便妙。」周晉道:「弄得這老頭子死了,是極妙的事,為何反要他不死不生?」胡恩道:「你有所不知。若卒然弄死了他,這些手下官將為主報仇,並力攻我,教我以何法御之?不是自速其禍?若弄得他不死不生,這些手下官將都以主帥有病為憂,老頭子自己也只照顧自己的性命,那得來指撥這些官將攻城?官軍若一怠緩了,我輩中倘或有英雄響應,便可乘機設法,豈非妙事!」周晉笑道:「有理,有理。快算計個妙法兒出來。」胡恩道:「容我思之。」乃與周晉下城,置酒相酌,細思其計。胡恩忽然大叫道:「有了,有了。」周晉道:思得何計?」胡恩道:「朱海箭法如神,百發百中。他今病已將愈,明日說不得強他起身,令大王上城,指名要李巡撫打話,使朱海暗帶藥箭,伏在大王背後;一待李巡撫出馬,即射他一箭。你先披掛,率領騎兵伏月城內,李巡撫若中箭時,官軍必然驚亂,出兵擊殺,雖不能十分取勝,亦可少挫其鋒。」周晉大喜道:「果然好算計。預先去與朱將軍說明。」當下二人便至朱海家。
  時朱海病已將愈,然尚避風寒,不敢出門;也聞知官軍連路破來,料宿遷豈能保守?在家憂悶。今見周、胡二人來到,便請入內室相會。胡恩將上項事說了,道:「將軍箭法稱神,必能射中。若傷了李巡撫時,便去了官軍五分銳氣,宿遷亦可長守,這一項功勞,非同小可。」朱海道:「總之為公家出力,若得挫動官軍,我們大家之福。明日我自扶病上城,只不知病後氣力如何。」如畫。好。便叫左右:「取我的弓來。」左右取上弓,朱海閉氣忍力,把弓扯開,卻與平時無異。胡恩等賀道:「將軍精神已復舊了,可喜可賀!」朱海也自歡喜,便令小兵取大箭一枝,將藥物煮淬箭鏃,專待明日行事。胡恩、周晉辭別,便與馬述遠商議定了。
  到明日上午,周晉飽餐披掛,率領五百驍騎,伏在月城內。朱海扶病上城。馬述遠在敵樓上,倚定護心攔,高叫:「要請李元帥攀話,有情節面講。」胡恩保護左右,朱海持弓拈箭,伏在馬述遠背後,緊緊覷著城下。城下官軍見賊首要見元帥,報知李績。李績便要出營。柳俊道:「賊人窮困如此,尚負固不服,恐其中有詐;且老爺以元帥之尊,亦不宜輕見狂賊。」李績點頭道:「是。」乃令張達整束出營,與賊人打話。張達至城下,揚鞭指著城上道:「草賊,有何話要見元帥?不妨向某轉達。」馬述遠不能答應。胡恩急向前道:「某等不識大義,遂行此大逆之事。今欲反邪歸正,又恐為麾下不容,必欲向元帥面懇,某等方得釋然。乞煩將軍轉陳。」張達乃復入營,見李績代述前話。
  李績道:「我已知賊人勢窮,將有投誠之意,又恐遭不測之誅,故欲要我為誓,以保性命耳。我就見他,亦有何害。」乃令諸將俱全裝貫甲,齊出大營。至城下,軍士擺開,一對對門旗展處,諸將簇擁李績而出,眾軍士高叫:「元帥老爺在此,狗賊有何話稟?」時朱海在馬述遠背後,覷得分明,扯起弓來一箭,石搢珩早聽得弓弦響,便叫:「賊人暗算……」忙欲押退,言猶未畢,李績左肩上早中一箭,翻身落馬。只因這一箭,有分教:聲靈頓喪,禍加閫外元戎;消息浪傳,嚇殺閨中弱質。未知李績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小說家做到殺戰,便不樂觀,因其無意味也。也獨有一種筋骨,毫不懈怠,更覺得整密有趣。各人有各人性情聲口。往見小說都是一樣面孔,觀之欲嘔。此獨寫得平奇濃淡,各開生面,如李武等,活畫一個行樂圖。
  凌駕山事,到此作一小束,便使當時之人及以後觀書之人,胸中都覺得稍有快心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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