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貪分外一炬破家 逞血氣千弓殞命

  詞曰:
  世上人心原不小,堆金積玉還嫌少。貪得便招神鬼惱。何所禱?無情火發家緣了。多懼多謀稱智巧,彼惡當我非佳兆。熱血一腔膏野草。名雖表,何如明哲身原保。---右調《漁家傲》
  話說全真將罐子一傾,只見金汁流出,凝注於地,寶光四燦,分明是一塊赤紫真金,約有三二錢重,眾人都叫「奇怪!」王公子看了,喜得眼都沒縫,道:「仙師妙法,果然奇異,弟子何緣得遇!」全真道:「久聞公子盛名,親信正教,故貧道特來相助。日用之費,可以揮之如土,用之不窮。」乃從地上拾起金子,遞與王公子道:「願以此奉贈。」王公子接得在手,道聲「多謝」,心下暗思:「我父親在日,所來的一班道士,不獨供養他,還要將銀錢饋送,甚有設法設騙,起發東西;今日這道人卻來助我,豈非一向積下功德,致有今日之報!」遂欣然收下,忙令家人吩咐廚下備飯。道人乃謂王公子道:「貧道此來,是為公子祖世信心積誠所感,故此煉金奉贈;但外人或有賢愚不等,反說道人多事。公子可傳語家中人等,總不可外面走漏風聲,倘有他言,道人便不能暫居於此矣。」道人恐招物議,故作此恐嚇語以秘之,誠有術者哉?王公子深以為然,便吩咐大小童僕,總不許露一毫消息;倘走了這位仙師,必定要盡法處治。家人們也喜道人在此,可以生財養贍,真個一毫不露。當下備飯款待,道人吃素,甚易供給。是夜便設席相留,雖則葷腥不嘗,酒量甚好,直飲至夜半散了,留他書房宿下。
  明日,梳洗過,吃了早膳,全真又去作法,煉了一塊金子相送,王公子喜得暗暗打跌,便極其供奉。全真常做些小法術,或剪紙成蝶,噴飯為蛾,王公子見了,如何不喜?便要留他長住。全真道:「我四海為家,要住則住,原無著意。感公子誠心相待,不妨多住數天。」因而一住三日。
  王公子乃謂全真道:「弟子聞點石為金,有能點大石,幾千百斤,隨手即化;今弟子家貧,欲求仙師點一塊大的,好長久用去,也省得仙師神力,時常煩費。恐你要他指頭,故全真不點大石。一笑。全真笑道:「點石一事,不久即複本質,遺害後人,所以純陽老祖向鍾離仙師學道,不願此術,便抵了功行三千。貧道為公子種福,怎肯反為公子作孽?若公子要多用時,殊非『銀母煉』法方可。」王公子道:「何為『銀母煉』?」全真道:「這『銀母煉』,要密室一間,婦女雞犬不許走到,結壇築爐;將藥物同銀子或金子安放爐內,彌封爐口,子午進火,丑未退火,進火時要步罡仗劍,焚符噴水;煉至四十九日,爐內金銀已成。如銀母百兩,便可生出千兩,千兩便可生出萬兩,這是最妙之法。後日又不還原,可以長行於世。如公子可以備得百金作母,煉過兩次,即得萬金矣。不然,或貴相知,或令親戚,可以多備得銀母的,不妨薦貧道去,若煉成之後,貧道於中十取其二,以送公子,不知尊意若何?」王公子道:「藥物需用,其費該用幾許?」全真道:「隨銀母分兩,以定多寡。若百金作母,亦須數十金方可備辦;若能備得萬金,但需數百金足矣。」王公子低頭一想:「我若自己結壇燒煉,不惟銀母難求,即藥物之資亦無從措辦;真不如別人煉成了,等他於中取來送我,極是好算計。但只是我那裡有個大富的親戚相知?」因沉吟半晌,猛然思省道:「有了,有了。」乃謂全真道:「適才仙師所言,弟子感激不盡。有一敝相知丁孟明,他先尊曾掌內閣,家私約有百萬,弟子薦仙師去若事成之後,望仙師言踐其實。」全真道:「是貧道來助公子,不消公子多囑。」當下王公子便整頓衣冠,到丁家來。
  且說丁孟明見魏義死了,強盜又謀為出脫,依舊在江中等生意。一日,忽見巫仙來報導:「相公,可知一件怪事?」丁孟明道:「有何怪事?」巫仙道:「那凌家的魏義走了!」波瀾不竭。丁孟明笑道,「你前日來說魏義死在獄中,今日卻來說走了,那有死過的人又會走的?」巫仙道:「便是這般,所以曉得是件怪事。前日小人到吳家小巷內,不見那魏義的妻子,小人心下便想:他妻子因道爺趕出,便住在此巷內,如今魏義死在獄中,妻子卻又搬往何處?小人便在左近訪問,卻總無人曉得。昨日無意間走到縣裡監門首,只見一個節級家的小人,獨自在那裡頑耍---小人向時屢次往監裡去,原是認得的---小人便與他閒話,乃問他道:『前日聞說監中死了一個獄囚,真的麼?』那小節級道:『那裡死恁獄囚?反是死了一個我門家裡當牢的。』才說得完,恰把舌伸了一伸,便不說了。小人見他說來詫怪,老大疑心,又不好十分驚異,反做個無意相問的形狀,小人再問,他道:『這裡不便說,恐有人來聽得,不當穩便。』乃同我出了縣前,到關帝廟裡來,他說道:『這個話,我對你說了,再不好向別人說的,性命都是留不牢的。前月二十三日夜,走了一個獄囚,又殺死了錢家叔叔,大爺恐上司知風不便,隨即掩滅了。』小人便問他道:『你這話何出得知?』他說道:『我家爹回來,向媽媽說,是我聽見的。』又說道:『向別人說不得的,若被大爺得知了,性命都是不保的。』小人便問他道:『如今錢家可有媽兒的麼?』他說道:『怎沒有?有一個兒子,也與我同年的。而今這錢家老媽兒還在家裡哭,苦得了不得哩。』小人問得明白,一路回來,心裡轉念,所走的獄囚,必是魏義無疑。便想他在獄中曾受過許多刑罰,又兼鐐搢了,也難動彈,就是要逃,也沒有氣力與錢節級相殺,必是有人救他越獄的;官府都將錯就錯,假言魏義身故,必是道爺處都周全了。難道不是一件絕大怪事?故此來報知相公。」
  丁孟明聽了,登時驚出一身汗來,開了口,半晌合不下。良久,問道:「這是真的麼?」巫仙道:「怎不真!」丁孟明道:「官府都為此事隱瞞,我想也不好去發覺。」巫仙道:「這個怎麼好去發覺?若有舉動,便要弄出大事來的。況且日子也多了,自家的人又都發落結案了,怎麼好去發覺?」丁孟明道:「只是慎明二人也在監中,怎麼回來絕不提起?」補敘得一絲不漏。巫仙道:「相公又來,忘了慎明等自問了活罪,便提在輕監裡,另自監禁了,何由得知?」丁孟明道:「你方才說話也不差。這魏義受了許多痛苦,腳鐐手扭,怎麼便能越獄?即如要性命,顧不得痛苦,卻也沒本事與人相殺。必定有個能事人來救他,以致如此。」這一段敘得極好,便接到學道人縱法,直接到山海關行刺。巫仙道:「他越牢不足為奇,小人卻還有一個愁處。」丁孟明道:「有何愁處?」巫仙道:「這人來救魏義,於牢獄森嚴之地,又有巡邏守夜人夫,又敢殺人逃去,又並不驚天動地,決非略有本事人做得來的。定是古來所稱俠客等輩,乃有這般手段。倘因救魏義之故,便思量來害相公,這卻怎了?不是大大的一件愁處麼!」丁孟明聽了,不覺失聲叫道:「不差,不差!這卻怎了也?」巫仙道:「小人昨日晚上一夜肚裡躊躇,已有一個計較。」丁孟明道:「你的計較自然妙的,快與我講。」巫仙道:「今後相公須要少出門行走,就是出門,必須多帶有力家人護從;夜裡臥樓,四圍小屋,多叫家人輪番上宿,再使家中前後火巷裡令人巡更;小人再去訪知高手拳師,請他來家,相公便學他的拳棒,像相公這般四公打發,萬一事遇倉猝,也可灑脫身子。除非這般,可以保無他慮。」丁孟明聽了,回愁作喜道:「有理,有理。」當夜真個叫家人進來值宿,自己原做房樓上,樓下四旁都是小屋,總定了規矩,叫家人分班宿歇。丫鬟輩輪值在床前守候。明日起來,便不出門會客,一連好幾天都不出門。
  一日坐在後堂,忽見家人來報:「王繼先相公在外。」便整衣出廳,相見坐下,道:「繼先為何連日不見?」繼先道:「新得異人,與他盤桓數日,因此不曾相晤。」孟明道:「怎麼一個異人?」王繼先便將全真的形狀及做的小戲法兒先略說了一遍。丁孟明笑道:「這也有趣。你去叫他來,等他做與我看,也好消遣消遣。」王繼先道:「如此何足為異!」乃將煉金子的法兒,略略鋪敘。先倨後恭,總為銀子面上。丁孟明大喜道:「你莫說謊麼?若是如此,竟是神仙了,快請他來,等我也好叫他煉些金子。」王繼先道:「不特此也,又善『銀母煉』法。」便將全真的話,又加添上兩句,狠妝點鋪敘一回。說得丁孟明哈哈大笑,快活非常,乃道:「世上那有這般異人,真是罕聞罕見!便同兄去宅上相請。」隨即喚了五六個家人跟了,同到王繼先家中來。正是:
  世上唯財人最愛,饒他大富尚貪求;
  心中曉夜千般算,那個回頭肯罷休?
  卻說丁孟明來請道人,走到王家,進了一重廳,到書房中,只見那道人閉目叉手,端坐於棕團之上。王繼先便上前叫道:「仙師,有敝友拜謁。」那全真開目一看,便起身向丁孟明拱手,丁孟明忙趨前下揖,禮畢就坐,道過姓名。丁孟明看那道人,果然相貌清奇,言談溫雅,先已傾服,乃道:「仙師辱降下方,弟子凡庸,不得仰邀鶴駕。因敝友道及仙師神術,特欲屈過寒舍,求仙師大法煉金,萬祈勿卻,平生幸甚。」全真呵呵笑道:「都緣公子有緣,以致得遇貧道。若欲作猗頓陶朱之業,舍貧道其誰能乎!」便起身請行。丁孟明見他欣然便往,歡喜無限,便拉了王繼先也來,令家人替道人拿了棕團等物。
  到家中進大廳,重新作揖,敘坐茶罷,便留入小廳裡設齋款待。道人乃將銀母之事又講說了一遍,說得天花亂墜,丁孟明聽到津津有味,不覺手舞足蹈。齋畢,便求道人做那銅罐煉金之法。全真隨即就煉,傾出黃金。丁孟明亂跳的叫:「奇妙,奇妙!」全真即將金子送與丁孟明,孟明便吩咐家人等不許在外聲言。以小廳裡猶未深邃,恐有人來瞧看,乃邀入最靜的密室中來,就要道人建壇演法。全真道:「銀母之法,藥物頗多,亦須採買藥物齊備,方能烹煉。建壇築爐日,宜用辛酉,辛酉純金,使感其氣,此燒煉家天官時日也,公子不可造次。」丁孟明道:「備辦藥物,此是易事。」便令查逐日干支,卻見後日正是辛酉,乃大喜道:「准於後日建築,凡所用藥物,乞仙師開出,以便採買。」全真道:「公子銀母之數,還是幾何?藥物分兩也好定奪。」丁孟明道:「弟子先以萬金作母何如?」全真道:「若是萬金作母,便須數百金的藥料。要分築十爐,爐中貯銀母一千兩則止,待功成有子,便是萬金矣。」丁孟明道:「弟子意欲再備數萬金,再多築十數個爐,也總是一番勞費,仙師可該如此?」貪得者無厭。全真笑道:「進火退火,各有時候,進火之時,要步罡演法,焚符念咒,每爐都要檢點,只怕十爐尚有些急促,若再多了,貧道如何料理?」丁孟明點頭道:「是。」全真乃開下應用物料,乃是鐵鍋、柴炭、硃砂、水銀、鉛汞、藥石之物,俱有等算。丁孟明取帳目看過,若家中有的便點出,其餘隨取了銀子,令巫仙同家人等去置辦---時巫仙等也曾見全真銅罐煉金之術,信為神仙,也歡喜不過---接了銀子,興匆匆去採買。丁孟明要同全真盤桓,恐有朋友們來接待纏擾,乃吩咐家人並管門的:「倘有客來相會,只說相公因今秋大比,坐關讀書,一概謝絕,切不可露出燒煉之事。」家人都各答應去了。
  當日便設素席,款待全真。全真上坐,丁、王二人在側相陪。時值六月初旬,天氣炎熱,丁、王二人流汗如注,獨有全真冠簪鶴氅,凜凜然涼氣自生。丁孟明道:「弟子手不停扇,猶苦煩熱,仙師意氣自如,並無暑意,豈非仙凡有異?」全真笑道:「豈可令公子們畏暑?當大家瀟灑。」便將拂子向空中連兜數下,口中念念有辭,只覺習習風生,自有涼意。丁、王二人愈確信為神仙,心悅誠服的恭敬,飲至二鼓才罷。丁孟明就留王繼先住下。密室中設了床帳,與全真宿歇。全真只是打坐,叉手閉目,元神入定,始有鼻息。丁孟明也把床帳鋪設在密室前邊廂房中,同王繼先睡。巫仙及家人等俱環宿在內,一夜無話。
  明日起來,梳洗過,吃過早飯,巫仙已將藥物採買齊備,便喚了家人會做瓦匠的,在家伺候。到明日絕早,便於密室中靠北結壇設幕,上供祖師仙像,旁邊設矮桌一張,四面係了帳幔;內設一個棕團,是道人打坐之處;靠南邊,一字擺開築起十個爐灶,放上鐵鍋,都下了藥物;每鍋內放銀母一千兩。丁孟明貪心太重,將家中金子湊出五千兩,共是五千金子,五千銀子,上面合對著鐵鍋,四面口子都用鐵汁淋了縫,使人無疑。卻於是日午時,全真便作起法來。披髮仗劍,步罡蹈鬥,自午時進火,未時才退;到夜來,子時進火,丑時方退。
  時光迅速,早已過了五六日,時丁孟明見全真認真作法,心下了不得歡喜,逐日掄指打算,到四十九日功圓行滿之時,便有五萬兩金子,五萬兩銀子。這五萬兩金子,就值了銀子五十萬兩,豈不快活煞人!若得留全真常住在此,煉他十年五年,豈但陶朱猗頓,便是敵國之富,也綽綽有餘了。心下的喜歡也形容不盡,連王繼先也留在家中,不放他出門。有朋友來時,家人都回說閉關讀書,這些朋友們也不來了。
  這全真過數日,也偶然出門行走,丁孟明道:「仙師若出門,恐有人認識,說是在弟子家中住下的,實為不妙。」全真道:「貧道出去,也是暫時;況且貧道有出隱入無之術,不至他人看見。公子請放心,不必多慮。」丁孟明便也信服。這全真出門歸來,便覺酒容滿面,丁、王二人迎著,便問:「仙師何處遇飲?」全真便道:「與某真人、某上仙,會飲某處。」丁孟明亦信之不疑。那王公子也指望煉成之日,那全真許我十分之二,料不說謊,自能使神通運來送我,心下十分歡喜,專心致志,同全真守著煉金爐,朝夜巴望。
  初先到子時分,丁、王二人也起身,相伴著全真作法;到過了十餘日,未免偷懶。原是個公子心性,那有常心?全真見二人勉強起身,乃道:「今後二位公子不必有勞,待貧道一人清淨作法,到也兩便。」二人巴不得這句說話,一聞此言,自後便安心的睡覺,竟不起身了。
  一日午飯後,全真走入庭心裡,忽然仰天微笑,若有所問答之狀,復身向丁、王二人道:「公子大是有緣。」丁、王二人不知其意,齊問有何原故?全真道:「適才有信香過去,卻是貧道的師弟,近從東海來此。若得師弟到來,一同煉法,又省卻貧道一人費力,豈非公子大有緣分?」丁孟明喜道:「仙師師弟幾時便來?名何法號?」全真道:「師弟亦無名號,只叫做空道人。適才已到蓬萊仙宮,有眾仙留飯,明日午時便得來矣。」丁孟明暗喜:「我果有福,能致神仙。」
  到明日日中時候,只見門外家人來報:「有一個道人,要進見仙師,兼看相公。」全真道:「吾師弟來矣。」丁孟明忙令請進,趨出前廳迎接。只見那道人虯髯虎目,靛發漆膚,也戴的冠簪,穿個粗布鶴氅,腰繫一個豹皮囊,腳穿一雙多耳麻鞋,形狀甚是惡厲,走步甚是輕捷。向丁孟明稽首道:「師兄在尊府,特來看他。」丁孟明趨前施禮,便引進密室中來,與全真相見過。送過茶,說些話言,丁、王二人都不知他所說何事。但見兩個說罷,便拊掌大笑。空道人指著煉金爐道:「師兄又費神力,弟聞知此事,特來相助。」全真道:「昨日聞你信香過去,我已對丁公子講了,大有緣分,能遇我們兩人。況且此間原是天上富星,家計自常敵國,我們宜竭力護持,不可有負上帝之意。」丁孟明聽了,能不喜煞。空道人也點頭數下。丁孟明問了飲饌宜忌,乃忙備素筵款待,至夜,又另設一個床帳,與空道人宿歇。
  明日起身,空道人謂丁孟明道:「夜來子時,貧道起來添火,只聽得公子睡所鼻息大盛,伴宿甚多,這是何故?」丁孟明道:「在空仙師面前,弟子不敢講謊:近日曾結下一個仇家,恐其夜間有人暗算,故此令眾家人伴宿,以備不虞。不意驚動仙師,實為有罪。」空道人笑道:「貧道聽得鼻息大盛,便到公子睡所一看,只見眾人倒橫亂睡,都沉沉不醒,那時倘有人來暗算,將何以御之?」道人也說得是。丁孟明道:「弟子愚蒙,不知自衛,唯仙師指點開導,弟子感恩不淺!」空道人道:「公子若欲保身之術,貧道卻有妙法,不識公子要傳與否?」丁孟明下拜道:「既蒙仙師不棄,辱臨凡濁,弟子願洗心滌慮,專心致志,傳受妙術,豈有不要之理?」空道人扶起道:「既公子要傳,」乃向豹皮囊中取出一丸藥,如彈子大,對丁孟明道:「這丸藥,乃是上清真人所制,他於海外仙國中,取得一種九芝靈雲草,並煉九轉金丹,又加上許多藥石,方製成此丸,名為『太上神化先天一搢丹』。若人服得一丸,便能長生不老,輕身固體;倘有人來暗算,便能動心預備,即睡夢中亦能驚覺;兼之身輕善走,可以飛越高山峻嶺,如履平地,即鐵騎來追,亦不能及。這上清真人發願,煉成一千丸,欲濟世上有緣的。承他送貧道十丸。如今公子且磨服一丸吃了,直待三日之後,便有效驗。貧道亦曾服過一丸,果至三日之後,身輕善走。公子若服此藥,可以永備不虞。」丁孟明聽說得津津有味,不勝大喜,乃道:「若如此說,空仙師定能飛越的了。」空道人道:「這何消說!公子請看。」乃把身一縱,一個旋風,竟跳上了屋,三五步,便走過了五間一帶廊房。丁孟明看了,不勝驚異,向王繼先、大家贊歎。全真笑道:「此小技耳。公子若欲學煉此法,須服那丹藥一丸,再令師弟教習飛越之術,便能如是矣。」空道人覆身縱下,丁孟明拜受那「太上神化先天一搢丹」,空道人又說了磨服之法。
  到三日後,果然身輕易舉,便送空道人藥金百兩。空道人便教丁孟明跳走,自近至遠,自卑至高,四五日間,因丁孟明用心既專,不惜餘力,奮身跳縱,雖不能及空道人神捷,卻便也比往常不同,當下二十四分的快活。見煉金已有一半功程,又得此術,足可防衛,便與王公子日逐縱酒暢飲,煉金之事,悉付全真二人料理。
  那知樂極悲來,福完禍至。一日黃昏左側,忽然起一陣輕風從西北而來,刮得涼風爽氣,寒意逼人。全真道:「當此暑天,乃有大西北風,亦是陰陽之變。」空道人道:「暑氣太盛,亢陽發洩已極,故忽有此寒氣,此所謂陰乘陽也。」丁孟明道:「天有不測風雲,原不可期料的。」王繼先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讖語。陰陽消長,理所固然。當此暑天,得這風吹一吹,亦覺爽快。」全真二人便鼓掌大笑。笑王繼先「旦夕」之說。當下因天氣涼爽,大家便都早睡。
  至二鼓前後,丁孟明朦隴之中,忽聽得一片聲喧哄,驚醒轉來,便叫喊眾人,卻好王繼先等都醒了。正在驚詫,只見家人來報:「後屋一帶火起,相公快些起來!」丁孟明聽得,嚇得魂不附體,急急穿得一條褲子,同眾人一齊趕到後邊看火。奔到臥樓前,早見火勢沖天,趁著西北風勢,便望東南上直卷。救火的也不敢上前,反有家人趁著鬧裡搶搬東西,四散吆呵開去;有幾個站住的,都是亂嚷亂叫,一味打諢;況且這般火勢,那一個不要性命的,誰敢向前?丁孟明也沒了主意,見火圍著樓子,烈燄如流星掣電,濃煙若大霧迷漫,聲息像瀚海波濤,三句是火。出汗似揮漿淋雨。一句是火逼得人汗出不止,孟明一人有汗也。急得失聲大叫,向火亂拜。
  原來丁孟明妻子兒女與三個愛妾並許多丫鬟,都做房樓上,一時火發,女人家在睡夢中起身,已嚇個夠死,再見這般火勢穿牆透壁,心忙意亂,那裡摸得個門路?不要說燒死,就是互相磕撞也要撞殺,登時十數個女人,俱成灰燼。可憐。丁孟明見樓子團團燒著,不見半個人影走出,料是一總完局,跌足號啕,放聲痛哭。霎時一聲響亮,震動天地,卻是樓子坍了,火塊直打出來,只得退走;王繼先也嚇呆了,走都走不動。巫仙道:「火勢大盛,無法可治,快往密室中求仙師作法救解。」眾人道:「有理。」便一哄到密室中來。滿四角尋遍,那裡見這兩個道人的影子?大家都嚇了一跳,但見十個鐵鍋,只只都有一個窟窿,裡邊的金銀不知下落。丁孟明先是火著,已嚇個半死;再見妻妾子女燒死無存,已急得渾身都死了;今又見道人竊去金銀,直頭急煞到廿四分地位,把一個如狼似虎的公子,竟像死豬死狗一般,搢在一處,動彈不得。王公子方懂這道人不是好人,巫仙等道:「定是道人乘忙偷去。在此急無用,快些去救火為上。」便叫兩個家人攙了丁孟明,一齊走出密室中來。
  只見火勢風威大作,一路乒乒乓乓,畢畢剝剝,已燒過了後堂,一展眼間,那火頭飛開有數丈闊,就如蛇游青草地,毫不費力,呼呼響,只管燒出來了。如所目擊。燒過正廳、前廳,連到抬椅等物,不知拿了那一件好,也盡行燒燬。眾人眼看他燒一步,退一步,直到大門前,便走出大門,立到街上。只見一帶延燒東去,對街人家亦將不保,丁孟明此時變了一個死人,家人們扛他在上風對街人家簷下蹲著,巫仙等一齊向火亂拜,東西兩鄰及對街鄰舍號呼慘哭之聲,震動天地,巡邏守夜人夫登時塞滿,人聲鼎沸,再加了火聲洶湧,縱就千軍萬馬,也沒有這般光景。但見:
  火走金蛇,煙騰黑霧;男女倉皇,手足無措。掀騰轟烈,但聞崩牆碎瓦之聲;急遽奔趨,不見閨樣官腔之步。遇火必走,故先寫走狀。止性命之可憂,棄家緣而不顧。挨挨擠擠,馱包背袋,忽為奸惡輩搶去而何追;哭哭啼啼,挈女拖兒,乃被有力者衝開而難護。確有之事。夢中嚇醒,提起褲腰衣領,偏生顛倒衣裳;逼真。門外光明,可辨後巷前街,竟像走投無路。一家失火,百家忙亂,雖他方別所,見火光忽燄而神傷;一人叫聲,千人附會,縱同立群行,聞聲氣一揚而魂怖。張呼水桶,李叫火鉤,原無著力之人;趙去篩鑼,錢來擊柝,空有驚人之具。風威激射,號神念鬼,聲發顫而悲哀;火勢狂飛,栗股寒心,齒相磨而搢牾。此一篇賦摹寫入神。
  這場火燒得利害!看的人多,倒弄得擁擠不開,也難下手去救。少時營縣官兵都到了,;都帶了火鉤火棍趕來,眾人才散開,讓這班兵丁上前救火。真個「一物一制」,虧他們幾十把火鉤,百來個兵丁衙役,拚命向前,冒煙突火,把下風一家屋拖倒,對門近火的屋也拖去了一進,方才火勢萎了;然後去兩旁搭倒燒著的梁柱,然後阻了火勢,其中是由他著了。鬧至天明,然後挑水潑滅。丁孟明一家已半間無剩,丁孟明是朝南房子,正是西北風。左邊鄰舍燒去七八家,右邊鄰舍搭倒一家,對門鄰舍搭去屋十五六間。
  丁孟明此時神回氣轉,一見這般光景,大哭號啕。尚是赤著上身,灰塵和了汗水,形狀如同鬼魅。家人們要藏抗他,在那裡卻有俗忌:火燒之人沒人收留。只得且替他揩抹了,將一件暑衣穿著。孟明忙令家人去火燒場上尋覓妻子屍骨,再去搜尋燒燬金銀。約摸指認堆貯銀錢的所在,撥開碎磚焦木,卻總被燒烊不見,不知流淌在那塊地底下去了。就有尋得些兒,也被扒火之人竊去,尋不上幾百兩的銀餅。
  這時,丁孟明的親戚朋友都來問信,丁孟明也沒有話說,一味大哭。丈人等見女兒燒死,怎不發急?雖不是丁孟明自身上生出來的過端,然而也要說些閒話;丈母們見女兒燒死,這班女眷們最肉疼的是女兒,怎不教他傷痛?況且都是大鄉紳官府家,那怕你是個死少師的公子,便都到丁家火燒場上來,哭的哭,叫的叫,丫鬟養娘僕婦們齊來,把丁孟明拖的拖,扯的扯,要打的打,罵的罵,弄得丁孟明沒個鑽地洞處。巫仙等只得揀一宅出賃浮店的房子裡,把丁孟明藏過了,這些婦女們還鬧個不休。
  少不得有當中人出來講話。這些當中人不過是些兩邊親戚,當下來講,原沒有別說,人既燒死,料難將粉團兒捏得出的;不過要殯葬極其盡禮,喪儀要極其富盛,好風光這幾塊燒燬的骨頭。庵觀寺院裡邊要廣建齋醮,說道:「好超薦死者的陰魂。」丁孟明一時也倉皇無主,悉憑當中人主意。便叫了百十個人夫,把火場上打掃出一塊潔淨地面,又叫了許多工匠人等,用蘆席磐篷搭蓋起三四進房子,先備了百來桌酒席,酬謝救火的人。這些兵丁衙役以及地方邁弄膂力本事的少年,都曾出過力的,總來高坐吃酒。如畫。盡有救火之時被屋木磚塊打傷、火燄燒壞的人,負痛而至,以見得救火之功,真是焦頭爛額為上客。確有此等人。更有等原不曾救火的,都是些市井無賴,也來坐著要吃。巫仙、家人等代主人作揖相謝。
  謝過了救火之人,便叫道士打一壇火醮,報答火神。已下一路寫去,都是寫孟明火燒所餘皆不得留存也。一面買棺,盛殮妻妾等骨殖。把妻子棺木放在當中,小媽兒並兒女的棺木放在兩旁邊。這些骨頭都是燒殘的了,和在一處,那有什麼記認分辨?總則存一個名兒,說道:「此棺是妻子某氏,那棺是妾某氏,這棺是兒子,那棺是女兒。」骷髏與腿骨自然有大小之分,也還有些辨別,將小的便道是兒女的了;至於大丫鬟的骨殖,與妻妾何異?也總難理論了。丁孟明妻妾婢女豈是丑的?今皆成灰燼,黃河枯髑髏,本是桃花面;而今不忍觀,當時恨不見。總是寫得丁孟明以先忒勢耀,忒兇惡,便遭此慘毒現報。其餘零星骨頭,一總收拾得來,並置一棺之內,說是十來個丫鬟之柩,另放在後邊蓬屋裡。停了幾朝,擇日開喪出殯。揚州風俗,有體面的人家出喪,最是奢華,這些妻妾母家,更要分外齊整,幡幢紙札,鼓樂笙蕭,戲子扮演故事,僧道打鈸吹螺,還有本家母家的執事人夫,擺了滿街滿巷。正是:
  毋奢寧儉語叮嚀,舉世昏迷再不醒。
  鄙吝忘親同陌路,繁華奉鬼侈芻靈。
  百般點染誇愚俗,一派猖狂背《禮》經。
  巨富眼前無片瓦,尚營厚葬誦幽冥。
  丁孟明舉殯葬埋已畢,又要建壇設醮。便凡揚州府內有大庵觀寺院,不論僧道尼姑,都去齋醮超薦,卻何曾有絲毫用處?總則僧道尼姑的造化,就有這班無識愚人去作成他。
  丁孟明這些費用,都是與人在外經營的銀本,一總收抵辦,卻也用去四五千金。這班妻黨親戚猶以為未盡心意;再加了官府追求起火之因,都來提喚;鄰舍們燒去家私房屋,豈肯默然?若丁孟明是個窮人,眾人也無可奈何,只好各人怨著自己的晦氣;就是官府與這些衙門人役,也止有得捉事主去,打了兩個不小心的板子,便豁脫了。無如富名素著,不曉得他家私十分之中被火燒去八九,還只道他決有存餘藏匿,鬧個不休。丁孟明平昔做人又不到家,親戚都利其有事,有那一個肯實心為他周全出力?都是來打散他的東西,也樂得於中取利。可見得丁孟明平日矜驕傲慢,把親戚鄰里那一個看得上眼?就是偶然接得,何曾有一點實心實意,照顧一分?只道:「我是受享無窮,生銅鑄牢的財主。這些窮親敗戚,不過仰我鼻息,不怕他不奉承我。」那曉得天道無常,晴明也要陰晦;人世無常,福盡也便災生。平日做大慣的,那肯卑辭遜語,求告面情?又不會賴死賴活出頭露面的嚷鬧,只好央當中人去料理。都贈得言贈不得錢,被這些官府簽票如雷,又挨不過各衙門中人的臉面,又見其實帶累鄰舍們燒得慘毒,便都花分賠償出去,把這三五千田地不夠灑派,還加上幾十處房屋,一總賠償盡了,才得鄰舍們無言,官府中安靜。登時將一個揚州城裡首富的人家,倏而完局。
  這時眾家人也留不牢了,也賣與人去,有一半竟逃往他方,不知下落。丁孟明見妻妾死完,屋宇塌完,錢物燒完,銀本用完,田地賠完,家人走完,止有巫仙原係破落戶,無處去,還有一個老家人,也是孤丁獨姓,三個人做一堆兒依棲。城裡存身的房子,也都賠與人了,便移在城外一所小居子裡,也是賃與人住的,討回存身。
  眾朋友見丁孟明遭此大變,都來弔問,方曉得丁孟明前邊坐關讀書乃是假說,卻請著道士在家中燒煉銀母,原被道士乘著火燒,偷去金銀,今日同歸於盡。王公子方追想:「父母尊信邪說,齋僧齋道,都屬虛誕。懊悔遲了。前日見此道人肯煉金送我,只道他是好的了,又誰知是個入門之訣,不過藉我做個引進之人。可見僧道里邊總沒有一個好人的。世上人都為一個『貪』字,便癡迷不悟,乃至墮其術中。」那朋友親族,平昔受丁孟明怠慢的,落得背地裡說笑;間有一兩個人得丁孟明看顧的,卻又是貧窘之家,那能夠來賭助?只好替孟明嗟歎一聲。
  張玉飛在城外讀書,一得知了丁孟明被火,周到。雖恨其為人不端,然無奈已前有一番相與,那好置之不理?便急入城來看,以後丁家開喪、出殯,玉飛俱來弔送。見他事體完結,家業蕩然,又覺得可憐,光景實是難過,乃拉集幾個相知,各劇會分,不拘多寡,送與孟明。足見張玉飛是個君子。爭奈孟明是富貴透頂的人,把這些東西補救得那一件來?玉飛又集了相知,公備酒,在王繼先家替孟明解悶。孟明提著,便紛然下淚,眾人都弄得不歡而散。孟明吃了幾杯悶酒,平昔酒量甚大,今卻容易醉了,還認不曾燒去房屋,一逕信步走到火燒場上,情景逼真。猛見許多瓦屑堆兒,方才回省,灑淚出城歸家,何以為情鎮日食不甘味,寢不安席。
  賴錄在江中得知,回來看家主,周到。不勝嗟歎道:「相公是大受用過來的人,如何守得此苦?還思量一個長策方可。」孟明指著老家人及賴錄說道:「你二人是我久用的人,自先老爺去世後,怎麼樣一個人家,揚州一城那一個不曉得我的?我百萬家私,如何享用!不料皇天不搢,以致火災,家計霎時完結,教我日後如何打熬得過?前日眾相公備酒請我解悶,因沒心腸,才吃得幾杯便醉了,歸來還走入火燒場,直待見了瓦屑堆兒方才回省,一路痛哭回家。如今心神不守,只怕要成失心癡病,如何是好!」說罷痛哭,巫仙也哭將起來。
  賴錄道:「如今事已如此,哭他無益。相公若要富貴,我卻有一個去處,只怕相公不肯去做這勾當。」孟明拭淚道:「有何去處?你試說來。」賴錄道:「我在江中聞說,邳州山賊打破城池,奪了許多州縣,官兵都被他殺敗,後來打聽說圍了宿遷,不知曾否攻破。相公若肯去做這勾當,莫若投入他們夥中,我們大家再招集了些鹽船上弟兄,都去入黨。一般的為官做府,相公做了軍師,我們做個將軍,豈不是富貴再得?」丁孟明道:「是呀,我前日亦曾聞有此信。如今我遇了這般災禍,那裡顧得他是盜是賊,只要有得享用便罷了。若得分據一方,出入自由,不強如目今受苦;倘不濟事,那時相機度勢,擄了東西,避出是非,更名改姓,亦可做個財主,娶妻置產,照舊受用,有何不可!」只怕未必恁穩。巫仙亦竭力攛掇。當下計議已定,總不與老家人說知。
  至半夜,悄悄收拾,同巫仙、賴錄三人走到江邊,上了賴錄的船,一路便望宿遷進發。正是:
  半生享用太奢豪,一炬烘天地不毛。
  如此降災猶莫悟,直教肢體委蓬蒿。
  看官,你道此火是因何而起?請教。那兩個道人偷去金銀,怎卻值火燒之夜,兩個人如何拿得六百餘斤的重物?原來有個原故。那火非關丁家不小心所起,亦非關天火流行,乃是道人放的。這班道人原不是善良之輩,原是一班大盜,九流三教,弄幻術撮戲法的,結成一黨。他們在方上聞名得知丁孟明家是個大財主,又極其貪得無厭,有心來擺佈他的東西,故以王公子做個接引;後來的凶道人亦是約會而來,即回道人所言與某仙會飲,便是與此輩相約。初先弄些小術兒驚人眼目,後來煉銀母之時,又把鐵鍋淋得堅固,以安人心。這銅罐煉金之術,其名為「縮金法」,能將金銀燒煉縮小,一兩重的金銀,只煉得一二錢重,要復原質時,便加上了升藥,依舊大了。若當面將縮就的金銀升煉,便道是母能生子;若私下先納銀罐內,便道是石塊所化,正不知石塊兒見了那藥,俱化為灰了,人便道是「點石成金」。後邊的道人所說「先天一搢丹」,乃是「大力丸」,這丸方卻有數種,今世上所傳的,乃是象蝨為君,久服方能長力。無所不曉。另有一個方子,確有些奇異貴重之物在內,要得十數金方可合得一丸;好奇之士方得此方,服之三日,即生神力。這道人有本錢合藥,放在身邊,遇著人要,便好撞騙。卻湊著了丁孟明之巧。其言有人暗害,即能心動,這是鬼話,捏湊得來,投其所好而已。丁孟明等認為真仙,毫無疑惑。道人見他們懈怠,便於那起風之夜,這飛簷走壁的道人跳入後屋,放起一把火來,使丁家一家的人都奔去後邊救火,乘空打破鐵鍋,取了金銀,原約定一班同夥,開了大門,搬運出去。這樣騙法,有名叫做「提罐」,其放火之意,不過調虎離山之計。注得明畫。不料丁孟明合該勢敗,那火便如此狂熾一炬才息,而家業隨空。這等看來,都因丁孟明不孝父母,毒計害人之報,亦可為貪得妄求者戒。正是:
  人心天理本無二,理不存心人棄天。
  天降之災人自召,天人相與豈徒然!
  按下一邊。且說馬述遠令周晉為元帥,胡恩為前鋒,統領一千人馬,往攻宿遷。二人得令,即日點了本部軍兵,聲勢赫奕,直抵宿遷,圍了城池。城中已知準備,周晉便打戰書入城。這城中守將姓蕭名榮,是山西大同人氏,官為專城守備,出身本係將種,為人極其爽直,存心最有忠良;身長七尺,膊闊腰圓,善用長槍,能騎劣馬;飲食兼三人之量,膂力開八石之弓;頗慕古昔英雄,平素自待不薄,嘗向人慷慨發論,願替國家出些氣力,圖個青史留名,人亦以此重他;文武都能和睦,就是待部下兵卒,也能盡得其歡心。寫蕭榮。爭奈人無全美,性格躁暴,褊急,不會委宛涵容。先聞得賊兵四起,已是練兵較武,晝夜巡防,專待上司一有調動,便要出兵剿寇。今見賊兵來圍了城池,便抖擻精神,意圖建功立業,正是武官效命之時,便到知縣衙中來商議戰守。這知縣趙籍,進士出身,謙和溫厚,頗有良吏之風,與蕭榮十分相好。好官打堆,不比劉知州、李守備也。當下撥兵四門把守,城外賊人打進戰書,蕭榮便批來日交戰。
  到了明日,請知縣守城,自己同了部下兩員牙將,五百軍士,飽餐拴束,開了北門,衝將過去,正遇賊軍也到。兩陣對圓,射住陣腳,蕭榮挺槍出馬,喚賊將打話。只見賊陣中門旗開處,兩員賊將帶馬當先,旗上大書「周元帥」「胡先鋒」。蕭榮大喝道:「草寇無知,敢爾興兵作亂!某正欲出軍誅討,不期你今日便能自來送死,來送死而贊曰「能」,新奇之極。好好放馬過來,吃我一槍!」周晉道:「百姓流離,官吏屍位,我馬大王欲掃平疆宇,建立鴻基。軍聲所臨,望風卸甲,汝蕞爾一城,兵微將寡,尚敢出兵抗拒,徒自貽憂!豈不聞古人有雲:『順天者昌,逆天者亡。』汝若知命來歸,便當舉用,復爾官職,有何不可!」蕭榮大怒道:「誰耐煩與賊奴鬥口。」躍馬舞槍,衝出陣前。周晉揮刀迎住,一往一來,戰了幾十個回合,周晉漸漸力怯,手腳有些亂忙。胡恩在陣前看得分明,料周晉招架不來,挺一桿渾鐵槊,拍馬向前夾攻。官軍陣裡兩員牙將,一齊出馬,抵住廝殺。戰不到五六次轉回,胡恩奮力,大喊一聲,一槊擊傷一將手腕,幾乎墮馬,那一員牙將抵死迎敵,救回本陣。胡恩便棄了牙將不追,回馬夾攻蕭榮。蕭榮力戰二人,毫無懼色。趙籍在城樓上見賊人傷了牙將,敗入城來,又見二賊夾攻,唯恐蕭榮一人有失,忙令鳴金收軍,兩下各自罷戰。蕭榮入城,謂趙籍道:「下官正在酣戰,要戳死那賊,老爺為何鳴金撤回?」趙籍道:「眾寡不敵,人所素知。將軍雖勇力過人,然二賊亦猛,不可易視。」蕭榮拂然道:「這些賊人有恁本事,老爺明日看我戳死他,如剖瓜切菜之易耳。」當下撥軍四城把守,自己入衙暫行歇息。
  且說周晉、胡恩歸營,商議道:「那廝獨戰我們兩人,並不見槍法破綻,又是一個勁敵,如何是好?」胡恩道:「此人力勇,不可力鬥,當設計破之。」周晉道:「計將安出?」胡恩道:「我已思得一計在此,」乃附耳道:「如此如此,便可殺卻那廝矣。」周晉拍手叫「妙」。當夜傳令,合營不許解甲歇息,唯恐官軍潛來劫寨。一夜無話。
  到明日上午,周晉復領了本部人馬,飽餐一頓,至城下搦戰。城上守兵飛報,蕭榮隨即披掛上馬,綽槍殺出,憤憤欲戰。正遇賊人大隊,兩下擺開,射住陣腳。蕭榮跑出陣前,並不打話,拈槍便出,直取周晉;周晉舞刀迎住;趙籍恐蕭榮恃勇失機,也騎馬於陣後觀戰。只見賊將周晉抵敵不過,漸已敗下勢來,掩一刀,回馬就走,蕭榮那裡肯捨?飛馬緊追。將近賊寨,周晉便棄寨而走。趙籍在後看見,大叫道:「蕭將軍住馬!賊棄寨不顧,其中有詐,不可追趕,就此駐軍!」蕭榮大笑道:「賊顧自身,故棄寨而走,有恁麼詭計!」便招動大軍,盡趕入寨後。自己奮勇當先,高叫道:「爾等軍士,各宜自奮,今日務擒賊首,然後回軍,退後者斬!」眾兵士見主將如此,也大家抖擻精神,吶喊一聲,風馳電掣,追轉高崗。
  只見大樹陰森夾道,蕭榮猛省得這去處,心內暗驚。勒住了馬,忙令軍兵暫住,著哨軍左右搜林。言未畢,忽然林中一聲炮響,亂箭射出,有如飛蝗。蕭榮馬先著箭,跌下地來,忙拔腰刀遮隔,怎禁那箭如雨點相似,那裡遮隔得來?仰天大叫道:「我蕭榮竭忠為國,不期誤墮賊計,命盡今日!」乃自刎而死。豪傑。頃刻間,萬矢交集,身如蝟毛。可憐:
  將軍英勇竟無功,駿骨稜稜萬矢中。
  饒得滿腔忠義血,灑將原野襯苔紅。
  蕭榮所隨部下兩員牙將,並數百軍士,一總被亂箭射死,不曾逃脫一人。
  原來此地是胡恩統了五百弓箭手,多負箭矢,埋伏這茂林之內,令周晉詐敗,引蕭榮追趕前來。今見射死官軍,蕭榮喪命,不勝大喜,合軍掩殺。趙籍見前軍覆沒,蕭榮與兩牙將皆亡,在馬上慟哭,集敗殘人馬,奔回城裡,閉門緊守。賊兵四下圍定,水洩不通。賊人駕起雲梯火炮,俱被趙籍設備打退;賊人又挖掘城腳,指望地道進城,趙籍在城上堆了大石,推將下去,一總打死。趙籍有能。圍困多日,攻打不開。周晉與胡恩商議道:「兵貴神速,今卻頓兵城下,逗留於此,倘官軍援兵到來,我前後受敵,如何是好?」胡恩道:「他若出來廝殺,還有乘虛之計;今卻死守不出,防禦甚嚴,既不能登城,又不能穴地,雖有妙計,無從施設。」周晉聽了,真正計無所出,在營中納悶。只見伏路小軍飛馬來報:「西北上一彪人馬殺來,勢甚洶湧,未知是誰家兵馬,乞將軍定奪。」周晉聞報大驚,忙與胡恩整兵以待。只因這一路兵來,有分教:真誠義士,不能活受榮封;文弱書生,也得死留名節。未知西北兵來是官是賊,且聽下回分解。
  貪財負氣,皆為喪身之具。故丁嚴之惡,蕭榮之忠,均不得其死。
  道人算計神妙不測,若人不起貪念,道人雖有算計,亦無因而前。故世間一切遭遇,皆是自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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