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舒素志笆壁言懷 應招賢華堂抵掌

  詩曰:
  五陵年少愛橫戈,仇復當年銳不磨。
  扣角有時歌慷慨,聞雞忽起舞婆娑。
  乘風破浪雄心在,勒石圖形盛遇多。
  往轍未遙堪繼武,終軍弱冠事如何。
  話說李績集眾將收復之策,張達陳說一番,其意在招募賢豪,曉諭賊眾,傳檄江淮各路,然後進兵。李績聞言,沉吟不語。只見階下一人高叫道:「張將軍所言不差,老爺可從其計。」李績視之,乃是中軍官柳俊。李績道:「汝有何見?」柳俊道:「方才張將軍所言,正合行兵之要。古人曾有此事:昔曹操兵攻黎陽,袁譚、袁尚合軍拒守,曹操便欲急攻。郭奉孝但言緩戰,謂我兵若欲速進成功,敵見事急,必背城一戰,則勝負有所未知;若整兵以待其動靜,彼一勇無謀之夫,靜則事生,爭端必起,自相魚肉,我可收漁人之利,獲勝必矣。此事足為今日之鑒。雖說賊非世守,我非初創,以天下之大,攻彈丸之地,不難克勝;然於行兵之機未可稍失,賊人烏合,急則連結,緩則相離。賊人初起,貴乎撫循有法,久則必當嚴誅,又不可不知也。今且暫緩進兵,一面傳檄江淮各路,重兵嚴守,以扼其前;於賊境張掛榜文,明言大義,曉諭賊眾,必有認義來歸者;再於四路招募英豪,以分賊勢。方才張將軍之見,正與卑職相合。」李績聽罷,矍然起身,道:「二位將軍所言,不獨卓異一時,可以垂經萬世。」便令書記連夜繕寫檄文,移檄江淮,再寫招賢榜文及諭賊告示,差人四路張掛不表。
  且說石珮珩那日與魏義撞見亂軍,意回馬趨避,喊叫魏義可往西北上走,聽得魏義答應一聲,因走了數里,到一樹林邊,回頭卻不見魏義。等兵馬過盡了,方走出林外。逃竄的民人還眾,便在人叢中喊叫尋覓,並無蹤影。天色又漸漸夜將起來,只得跑到一個村莊裡面,下馬牽著,向一個人家借宿。
  那村莊上也曉得有土賊竊發,圍了城池,見珮珩下馬進村,在先只認做軍兵,見身邊別無器械,問知,乃是遇了亂軍失散了同伴來借宿的,方放了心。便有一個姓王的出來招架,留珮珩住歇。駕山借宿便難,珮珩借宿便易,何也?蓋珮珩久慣出門,熟知世務,駕山則從未與人上下慣也。珮珩隨到他家裡,放下行囊,解卸鞍搢。這人家是磨面賣的,家裡有幾頭驢兒,有槽有料,珮珩便把料餵了馬,到客房裡安置。檢看行李,卻見盤費銀兩都在身邊,盡可度日,但思念魏義身無錢鈔,又無鋪蓋,叫他一路飲食宿歇從何措辦?想了半夜,竟難安寢。
  明日天明,起來梳洗,記掛著魏義,便到近村打聽。都傳說兗州一帶都有賊兵,商旅甚難行走。乃想道:「既如此兵荒馬亂,不好行路,且安心住在此地,探聽路上太平了,方好起行,兼可尋覓魏義。他今並無盤纏,賊兵擁塞,決難前往,料也只在此地尋我。」算計定了,竟作久居。吃早飯時,主人家走來攀說,這主人家叫做王老二,年紀只好四十來歲,最是一個貪財愛小的人。珮珩與他說了長住數天,總算與他房錢飯食,王老二喜歡不了。珮珩又問:「此地離城多遠?可有賊兵到來?」王老二道:「此地離城四十餘里,賊兵未必遠來。」珮珩也略安些心。
  吃罷早飯,便騎馬往鄰近村莊打探消息,及找尋魏義,卻並無蹤影。及詢知昨日所遇亂軍,乃是濟寧城中官兵,被賊人殺敗,往汶上縣借救兵去的。自後每日吃過飯,便出門前後左右四下找尋,或騎馬或步行,各隨自便。珮珩是個豪傑人品,舉動落落托托,不十分與人周旋,且看著這班齷齪細人,有甚的與他招接?這村坊上人便向王老二說道:「老二,你家下的客人,那就這般大模大樣的,小小年紀,卻是恁地放肆。」處處有此等人。王老二道:「我也看來竟有些呆的。只是他住了數天也便去了,你們管他做甚。」
  一日,珮珩尋了一回魏義,進屋坐下。王老二來坐下閒話,問道:「小客人,你貴處那裡?同伴可尋得有些消息麼?」珮珩道:「我是山西人,同伴卻總沒有消息。」王老二見好的道:「我們山東人最直,最好相與,我們這些鄰居,吃軟不吃硬的,客人若看見,須與他們打個和局兒。」珮珩心下尋思:「我又不久居在此,要與他們打恁的和局?但是此人來說這話,也是好意。」乃笑著道:「多承老哥指教。」王老二這一次討了好,便不時來講講說說。
  是日,珮珩晚間在他磨屋裡看驢子推磨,磨完了麥,要挽磨掃面,兩個後生用力挽磨,王老二也在那裡相幫,還像吃力光景。珮珩道:「怎麼這些小磨兒,你們卻怎般張智?」一個後生向著珮珩瞅著眼道:「好自在話兒,看得恁般容易?你有本事你來拿拿看。」珮珩便道:「你們走開,待我來拿。」兩個後生真個走開道:「你拿,你拿。」如聞其聲。珮珩便把暑衣袖捋一捋起,走向前雙手拿那磨兒,好似拿塊方磚的光景,毫不著意。眾人發聲喊,都叫:「天神,怎麼有恁般氣力!真是眼中罕見!」王老二早嚇出一身汗來。正是:
  秦王舉鼎稱神力,烏獲千鈞不易求。
  雖說有謀方是將,還須大勇佐良謀。珮珩等他掃完了面,依舊將磨子安好。後生們便在村莊上誇張小客人有氣力,個個驚奇。王老二也驚詫不已。
  珮珩食量素大,不常要買肉吃,開了銀包,付王老二買肉---原是大脫落心性,不像小家子會遮遮掩掩---王老二見了那一包銀子,約有十來兩,又貪財起意了,小人情態。便向颯珩借銀作本。珮珩心下想,原要與他房租飯錢,便不推辭,稱三兩銀子付他;王老二還嫌不夠,還要借幾兩,便又稱付二兩。此時颯珩才住得數天,一日的房幾飯錢與喂馬草料,總共算來不要得一二錢銀子,今卻躉付了五兩,王老二的喜歡不消說得,他卻絕無感激之念,反生出歹意來,把那颯珩的供給及喂馬的草料,只管克減。珮珩見得供待都不像著已前,雖則疑詫,卻也不在心上。
  這王老二卻有一個好妻子,好馬常馱村漢走。便對著丈夫說道:「這小客人自到我家,你便吩咐說須好好供餐,昨日卻又借了他五兩銀子,雖說將來除算飯錢,也是他的慷慨好處,若是個慳吝餿酸的人,那肯像這般預先一躉付出!宋時吳履齋出宿錢三文,或曰:「太少。」吳曰:「多與便是暴殄天物。」該應感他的情,供給加厚才是;怎麼反待得他懶慢了。這是何故?」王老二道:「你們婦道家,不曉得我的算計。這個人年輕,竟有些呆的,不曉得銅錢銀子的煩難,便一躉付了我五兩銀子。因此想個好計較,假意冷淡了他,他自然要與我爭嘴頭子,我便說前日的銀兩卻被債主家逼了去,依舊乏本,日給都難。說得十分苦楚,他一定再肯借些。我看他銀包裡還有五六兩銀子,我有本事說發他的,不怕不一總歸我。我少不得還有一個好算計攆他出去,不是這幾兩銀子白歸於我了!」王老二如此,世上齷齪細人便曰:「有思算,會生發。」若珮珩不以錢財為性命,輒罵為「呆」,此卻與坐井觀天曰「天小」者無異,反不足怪。妻子平素曉得丈夫做人不好,每每勸阻;今見他又使出這般歹意,便苦口相勸道:「鳥來投林,人來投人,他失了同伴,遇了荒亂,也算做一時有難的,不可如此待他。他若是呆子,一發該照顧他才是,怎麼反去騙他?如今既騙了他銀子,就該照常相待,不好再去算計他了。恩將仇報,於心何忍!」
  自古說:「家有賢妻,夫不遭橫禍。」只為夫妻是最親信之人,比不得兄弟朋友;因他朝說暮說,男子心腸雖硬,被他勸阻,也要回心。所以說個「賢妻免禍」。若不賢的妻子,卻是朝說暮說都是不賢的話,男子心腸雖軟,也要被他浸潤膚愬,潛更暗變,便做出不好事來,招災惹禍,不可救藥。可見得耳邊之言語易傾聽,枕邊言雖明理,人亦不能免。賢曉的便為內助,不賢曉的便為惡婦破家。正是:
  婦人識見從來陋,全在刑於好丈夫。
  若使丈夫無主意,婦言是聽便糊塗。
  這王老二的妻子卻是賢曉之人,虧他諫阻,王老二便也依了他說話,早晚供給石珮珩,乃能照常如舊。珮珩卻也不在心上。
  一日,又在外邊打探,有人傳說百姓恨知州不過,殺了他家丁,賊眾已乘釁入城踞住,乃不敢近城行走。只好在村莊左右跟尋,總不見魏義分毫影響。忽然謠言賊兵下鄉打糧,破了城,故下遠村打糧。嚇得合村居民東逃西竄,珮珩也隨著躲避。亂了兩日,幸喜賊兵沒有到這村來。明日又有消息傳聞,說巡撫李績在兗州殺退了賊兵,已星夜起兵來收復濟寧了;那巡撫標下有一個小年紀的將官,才得二十來歲,有一身奢遮本事,勇猛無比,憑你老練的將軍,也不是他的對手,因此把賊人殺敗,前來恢復。珮珩聽了,暗自歎惜:「我今年二十多歲,正是做事業的時候,雖沒有什麼抱負,卻比那一班庸碌之輩也是不同。只恨生不逢時,不得顯名當世。若官府有辟舉之日,我決不窮處布衣。況目今賊人猖獗,兵戈擾亂,正英雄奮臂之秋,若得用我疆場,怕不會圖功立業!」思量到此,不勝憤憤。
  歸來坐在房裡,愈思愈不稱意,無處發洩,便將幾錢銀子付與王老二,叫他買酒買菜。酒能澆塊磊。這山東路上那有南酒?總是些棗燒、茹茹燒、麥燒等酒,王老二買了三二斤,又買些雞肉果菜之類,卻也落了好些銀子。不一時整治得來,送進客房。珮珩自斟自酌,思量所說小將:「他何以便得遭際,有人提拔;我卻無人知遇,今日還做個失路之人,在窮村陋室之下吃這幾杯燒刀子?卻不可羞可愧!」又思:「小將雖勇,料不是什麼三頭六臂的天神,我若與他比較起來,也未見得便能勝我;但他今日已是口碑傳頌,我卻蓬茅阨塞,不見不聞,天地生人,何以這般不等!」天地待人,狠不等。一連吃了幾大杯酒,一時憤氣直冒起來,便扼腕大呼,走出客房,取了主人家記帳筆硯,在房裡紙糊蘆笆壁上寫上四句道:
  浪開萬里駕長風,震物轟雷意氣中。
  盡是眼前謀肉食,不思巖壑有英雄。
  寫完,擲筆於地,歎氣如雷,一時酒醉,便和衣倒床而睡。
  嚇得老二慌忙對妻子道:「這呆子發起呆性來了,這般大呼小叫,他的氣力又大,不要撒潑打將起來,卻如何當抵?」妻子道:「我又不曾得罪於他,他為什麼便好打起來?你不要胡說。我看這人不是呆的,他或者有甚心事不遂意處,故此大呼小叫;或者是吃醉了,且是由他。」王老二捏著兩把汗,搖著頭道:「只是不妙。」總為拿磨子時嚇壞了。少停,不見做聲,妻子道:「可是安靜了,我同你去瞧瞧看,便知端的。」夫妻兩人便悄悄走到客房門首,卻見房門半掩著,聽得床上鼾呼響亮,不敢進他的房,大家在窗眼裡偷瞧。妻子低低說道:「這笆壁上字,向來不曾見有,想是他適才寫的了,你看他寫些什麼在上?」王老二道:「這字我也有些不識,但有什麼『肉』字在上邊,必定是嫌肉少了,妙。要爭嘴頭子哩。」妻子道:「這也何難,明日吃飯,就多買了四兩肉與他吃,就是了。」王老二道:「你看碗裡肉菜都存著,只怕酒壺裡還有酒哩,待我去拿他出來,不要被鼠蟲吃了去。」妻子道:「這是他自己買的,拿他做甚。他睡醒時自然還要吃的,也便好算做夜消。」王老二點頭道:「有理,有理。」便也各自走開了。珮珩一覺醒來,已是將夜時候,把存的酒菜吃完,方脫衣而睡。正是:
  世間慳吝十人九,每扯眉皮蓋腳跟。
  一頓晚餐堪省得,有餘酒肉且姑存。
  珮珩一日吃飽早飯,走到前村打探,只見人紛紛傳說:「巡撫用了那小將之計,燒死賊兵,賊主連夜逃去了。」石珮珩聽了,半信半疑。再走過幾個村莊,到一鎮市,果然個個皆如此說,便想道:「既然賊退,我為何不到城中閒步,看兵燹之後,人民還是如何?」便一路問了路徑,直走到南門大街。只見兵火之後,人家寥落不堪,乃走進城門。卻見門旁城牆上掛著一張大告示,墨跡未乾,心下尋思道:「這告示自然是新出張掛的,不知寫何條約在上?」乃立近前一看,卻不是恁麼條約,乃是一幅收錄賢豪的榜文。因而從頭看去,其榜文略云:
  昔者魚鹽版築,釣渭耕莘,此數人者,天生聖賢,間出以治世者也。方其窮處之時,未嘗一日忘天下。然不挾策干祿求聞諸侯者,豈矯強哉?蓋其持身之道也重,故於出處之際則嚴。設非高宗湯文,卑辭枉躬,重之以三徵九聘之禮,則亦終守巖壑,老死而無聞。然則為人上者,思天下之大,不能以一人之慮而任天下之勞,必有賴於輔弼百工,布澤導化,然後天下可得而治也。故宵衣旰食,勤覓賢才,徵訪閭閻,旁搜草野;名世之士,亦應時而動,致君澤民,行非常之事,建非常之功。
  今也聖人垂拱於上,百僚宣教於下,設科舉,興學校,責郡縣,旁搜賢士以待選用。夫其責郡縣貢賢士,豈欲齊伊呂周傅之儔哉!苟如是,雖萬世亦不得再睹也。蓋其旁搜巖穴之意,非必求上聖之質,全備之才;亦以為人各有所長,捨短取長,成其一德而已。而有司於奉行科舉之外,一切不問,興學校則視為具文,搜巖穴則以為多事,豈所以仰體求賢之意哉?夫科舉,誠取士之一術。蓋居官在乎明理,明理在乎讀書;科舉者,取讀書明理之人,以為國家之用也。然其中瑰奇之士,命世之英,文足安邦,武堪定國者,固不乏人。而雕文刻鏤、徒托空言、毫無實際者,亦復不少;即武科,固常得將材,亦多有略習弓馬、不嫻嫻韜略者,一時並進。以此輩任國家之事,無怪乎文則空疏無具,武則巽懦無能也。
  且夫朝廷所以責有司者,於孝悌則舉而旌之,於節義則表而彰之,以為一世勸;獨不欲其得一二行詣超卓、經濟宏裕者貢之於上,以為股肱楨幹之良耶!況今多事之秋,如賊寇馬述遠等,雖屬小丑跳梁,未免大為民害。尤急須奇材異敏、曉暢軍事者,以效疆場之用;若不亟為延攬,坐使天生豪俊寸長莫展,沒沒終身,與草木同朽,良可悲夫!
  本部院奉命討賊,自愧庸愚,欲思得奇杰之士,同贊機宜,滅此朝食。古人有雲:「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豈以河北之大,曾無一義士耶?如隱伏待時者,見此募文,不妨躬赴本部院,面陳才藝,毋有所隱。若建偉業,即當題請聖恩,分茅錫爵。爾等毋自暴棄,甘效隱淪。本部院虛席設帷,以臨珠玉。
  石珮珩看罷,大喜道:「不意今日果有此舉,真是三生有幸。」言未畢,只見立過兩個軍校來,你道此軍校是誰?原來是李績差來看榜的,曾受李績吩咐:「若有人看榜,形動舉止言語間有些奇異,即便引來見我。」今日卻遇石珮珩,英氣不凡。又見他出言自負,便向前道:「你看了這張告示,為何說『三生有幸』?」珮珩道:「你有所不知,這不是告示,是招募豪傑的榜文。我素欲效力朝廷,因不習舉業八股,無由可入,今既開賢路,便可進身,不覺自喜,因此上說個『三生有幸』。」那軍校道:「既然是巡撫老爺掛榜招賢,你喜適逢其會,便該去轅門獻策。」石珮珩道:「這何消說。」軍校道:「既然要去,我們兩人原是撫標軍官,便同你去。」石珮珩大喜道:「若蒙引領,自然相謝。」便隨他過了幾條街巷,方到部院公署。
  但見官員伺候,軍士趨蹌,甚是鬧熱。軍官道:「你且在此站著,待我進去稟知。」不移時,那軍官同一個官長出來道:「老爺吩咐,開門進見。」只見鼓吹一番,吆喝開門。石珮珩便把衣帽整頓整頓,隨著軍官過了頭門、二門,遙見堂上巡撫高坐,四邊站著幾個衙役,階下擺列許多武士。珮珩從旁邊小路正欲上前,卻被武士吆喝一聲,叫「站住」。颯珩端立不動。只聽得上面傳說:「上堂拜見。」珮珩方趨至簷下,不疾不徐,拜畢,乃跪稟道:「山西太原府陽曲縣民人石瓊,在濟寧經過,聞老爺收羅豪傑,瓊敢以馬骨先投。」
  李績在堂上一見石珮珩走來,神采英發,氣宇軒昂,已識他是一個豪傑人品;又見他舉止端詳,出言不俗,先有喜意,便叫:「站起來,上堂講話。」石颯珩便走上堂來,柱旁立著。李績道:「山西、濟寧,千里之隔,你為何事來此?」珮珩道:「祖父為客江淮,也就暫籍揚州;今因入京少圖事業,故從濟寧經過。」李績道:「若欲入京為謀幹事業,必是抱負奇才,胸藏經濟。本部院正在求賢,只不知你所長何事?」石珮珩道:「除八股詩賦之外,唯老爺所試。」李績道:「八股係腐爛時文,詩賦乃雕蟲小技,都是無用之學,並非經濟,試他何用!」乃命左右備一張桌子,放在一壁,擺上紙墨筆硯,李績自己取了一幅紙,寫了一會,令軍官遞與石珮珩,道:「著他做來。」軍官依言,付與石珮珩。珮珩走到桌子邊立著,接來一看,但見上面寫著道:
  馬述遠,一鹽徒也,何以遂至擁重兵,據郡縣?郡縣各有武備,何以略無守禦便沒於賊;遂使邳州、鄒、嶧三處皆為賊有;宿遷被圍,內無糧草,外無援兵,亦在不保?今本部院奉行天討,或以剿,或以撫,二者必有一;得宜剿乎,抑宜撫乎?如剿之道,其計安在?幸熟籌之。」
  珮珩看畢,略停一會,即舒紙硯墨,援筆而寫。不一刻寫完,親自至公案邊獻上策稿,便有軍官前來接去,到李績公案上展開放著。李績見他寫得敏捷,已是歡喜,今見寫得濟楚,更加欽羨,便從頭細觀道:
  「古語雲:『治則事文,亂則事武。』方今寇烽燎熾,淮北動搖,執事擐甲行間,自必謀維剿弭,雖草竊烏合,不難平滅。然運籌決勝,亦賴其人,故執事有收羅豪傑之舉,愚即敢以管見上瀆。
  夫賊人相聚,不過因旱澇不均,民無所賴,以致相率為盜,劫掠鄉村;其初,止為求食而已,夫求食,亦何事不可為,乃不思勤力營生,竟敢於聚徒肆橫?亦知群丑竊發,自然萬死難逃,因欲殘喘之苟延,遂敢多方以抗拒。此馬述等所以竊據州縣,有如螳臂之擋車也。今執事奉行天討,料蕞爾小寇,豈能當此大兵?一鼓之下,立見俘馘。
  然體上天好生之仁,還宜兼剿兼撫。方今賊勢猖狂,據有郡縣,宿遷被圍,內外無救,朝不保夕,誠足憂虞。第宿遷為江淮喉舌,宿遷破,則江淮震駭。宜先檄江淮,擁兵固守,以遏其鋒,使不得前;執事統重兵,先攻邳州,以搖其本;再分兵攻鄒、嶧,以分其勢,使賊首尾受敵,不能兩顧,擒之必矣。然後推其魁首,梟示天下;餘無辜可原者,仍令歸農,使賣劍買牛,賣刀買犢。興利除害,教以禮節,則民皆知自惜,不蹈邪回。此既事之後,可以使之改惡從善,若欲於未事之先,安其俗業,則在賑贍煢獨,問視疾苦,則下皆愛戴其上,焉敢為亂一隅!
  愚不敢以膚辭瀆聽,若於疆場斬將搴旗,指率軍士,願血膏草野,上報君恩。冒死妄言,求執事釋其罪,開其愚,採擇左右,以備使令。」
  李績看畢,拍案大叫道:「我只道草茅之內,無經濟實學之士,誰知今日見你奇才!觀汝所言,使我洗然心亮,何異洛陽封事!」便走下堂來,執著石珮珩手道:「你有如此經濟大才,卻不從科甲出身,真是豪傑之士,恥為章句之學。本部院言之不謬。」乃令左右設個小凳在簷下,叫珮珩坐下。如今居顯要的,自己看得尊貴得了不得,那肯如此!自己復位坐定,便差軍官傳各將官到來。眾將原在外廂伺候,聞命趨進。李績乃與眾官說知此事,隨即退堂。一面令眾官與石珮珩相見,一面吩咐設宴款待,將石珮珩的策稿與眾人觀看。張達、柳俊二人見此生謀略與己相符,亦覺歡喜。移時酒筵完備,各各序坐。散後,李績便留石珮珩衙中宿歇,細問材藝,大加稱賞。
  到了次日,便僉石珮珩做了儲將,言養其將材,以待舉用。另將一所民房與石珮珩做了寓處,又撥著四個士兵服侍。
  珮珩乃差人到鄉間寓所取行李馬匹。這寓所主人王老二見兩個軍人到來,說石客人被巡撫老爺收用,做了官了,嚇了一跳,尋思:「這人有恁般氣力,眼見得有本事的!」已前那不見說?如今人總則成敗論英雄,何況此等細人。急往槽上牽出馬來,取了行李,交與軍人拿去。想前日還虧沒有得罪怠慢他,倘有差池,今日卻如何是了?這又虧了妻子勸阻,不然便要弄出事來。過後思君子。王老二雖幸無事,然為已前借他五兩銀子,今就除去飯銀各項,尚透收他二兩有餘,倘他差人前來追取,只索要退出還他;但見有人進門,便心頭突的一跳,鎮日懷著鬼胎。小人心事如見。直待過了多時,方才放心。
  且說李績又令石珮珩到衙後隙地,面試弓馬,件件皆精,李績不勝大喜。當下便給盔甲刀仗馬匹,石珮珩要顯露精神,便立刻去打造一副束髮紫金冠,一枝畫桿方天戟,在寓住下。也有各官到寓拜訪賀喜,便只等李績起兵日期不表。
  且說馬述遠與朱海並十來個頭目逃出濟寧,不敢停歇,連夜急走,到鄒縣城下叫門。守城小兵慌忙報知主將。王人傑忙傳令開門,率領手下頭目飛馬到門邊迎接。進衙相見過,問詢起居,馬述遠將致敗緣由一一細說,王人傑口中不言,肚裡尋思:「當日起義之時,何等英雄銳氣;今日一遭喪敗,便覺氣勢隳敗。看來反叛之人,終非好事。曹明、田慕承俱係響馬出身,都有極奢遮本事,尚且一總被殺,我的本事遠不及此二人,倘亦被官兵殺了,身名俱喪,有何好處?」便存了改邪歸正之心。當下設宴款待過。
  明日早晨,馬述遠升堂坐了,各將參見,乃吩咐王人傑道:「周晉、胡恩攻打宿遷,未知勝負;我又差吳有功往助,亦無消息報來。我今同朱海前往宿遷。此地當緊要之處,官軍一來,首先受敵,我今留下韓威、湯達兩個頭目,他兩人都是驍勇漢子,可與你協守此城,務須謹慎巡邏,不可懈怠;倘有緩急,立即申文知會,便當發兵救援。」又吩咐韓威、湯達道:「官兵到來,須聽王人傑調遣,不可違他號令,從中撓阻;都要計議妥當後行,方無錯失。若違吾令,取罪不小。」王人傑等唯唯依命。馬述遠便分一百軍兵,同朱海等統領,望宿遷進發。
  話分兩頭。且說王人傑心下大有投順官軍之意,只等馬述遠去後,便好斟酌行事。又見留下兩個頭目礙手絆腳,甚是懊惱。平素也知這兩人十分勇猛,在此自然不妙。送了馬述遠去後,只得揀一所民房,送韓威、湯達在內住下,又撥三四個兵丁服侍,一面差人傳送供應並床帳等物,一晚無話。
  明日王人傑起來,心事不寧,正在內衙納悶,忽見有伏路小兵在城外揭了檄文進來,王人傑展開一看,原來是李巡撫招安賊兵的告示,乃從頭看道:
  「巡撫部院李,為曉諭事:照得馬述遠以無賴鹽徒,素橫江海,一旦嘯聚流亡,弄兵作亂。譬若居白日之下,量魑魅焉能現形;然睹我赤子遭殃,為民牧焉忍坐視!是用奮揚威武,翦滅麼魔。推體好生之仁,不忍盡加誅戮;再念無知之輩,亦有迫於饑寒。為此合行出示,曉諭賊中人等知悉:倘有豪傑英俊,因一時之不悟,便效兇頑,想平旦之良心,自應未泯。或擒魁首以來降,反邪歸正;或復疆場而討賊,慕義抒忱。邀將來爵秩之寵榮,去從前寇氛之蠢惡。真道學。速宜自省,毋貽後憂。特示。」
  王人傑看畢,不勝暗喜道:「我已有心歸降,只慮官將不容。今既出示招安,便好乘機投順。但有這兩個禍種在此,當思一良策除去了他,方好做事。」便將告示藏了。才收拾過,只見小兵報說:「韓、湯二頭目到門拜見。」王人傑隨即出堂,迎入坐下。韓威道:「馬大王去了兩日,官軍不見到來。附近這些地方,將軍可該出軍攻取,倘若再得了一州一縣,也好使豪傑聞風響應;我的兵威一振,官軍便不敢小覷於我。方才與湯兄弟計議了,故此來與將軍說知,不知可中尊意否?」王人傑不等說完,笑道:「此城單弱,兵馬不及一千,大王前日又分了一百兵去,目下官兵即日便到,還敢去出兵攻打旁邑?若二位有這本事,便請領兵出去,我只好在此守城。」韓威頓覺乏趣,道:「我原不知軍務,為此要來商議。」坐了一回,同湯達作別去了。
  這湯達卻有些見識,回到寓中,乃謂韓威道:「老哥,你方才可看得出老王形狀有些蹊蹺處麼?」韓威道:「我不曾看出,你何以知之?」湯達道:「方才初進去時候,看他就像有慌張之狀,必是心中有甚事故,像要瞞人耳目的情景;所以見了你我去,似有急遽舉動。後來聽了老哥說話,把臉向著別處,眼睛斜視出神,不等說完,便冷笑不止,說話裡邊又有著冷破的聲口,大有不耐煩之意,其中必有原故。」韓威道:「我與他說話兜搭,沒有留心看他,你旁觀者清,自然有見。但想來他是大王起手的人,難道便好改變心腸,敢生出別樣原故?」湯達道:「人心那裡論得?我與你留心體察,便知分曉。
  正在議論,只見王人傑差兵送了供應到來,湯達便叫住問道:「王將軍今日可曾發落什麼事件?」差兵道:「沒有什麼事件發落。」湯達又問道:「今日可曾接得那裡文書?」差兵道:「也沒有什麼文書到來,只有城外探子揭了一張告示進來,是有的。」湯達道:「我便要問這告示是那裡來的?」差兵道:「是官軍李巡撫的告示,來曉諭我們軍中,要招安的意思。」韓威道:「你何以知之?」差兵道:「小的識字,告示上字也大,故此看見曉得。」湯達道:「王將軍看了,有何說話?」差兵道:「王老爺看了,沒有說什麼,卻好二位老爺到來,便收過了。」差兵伺候二回,見無話回答,便別了去。
  湯達對韓威道:「何如?我說老王有些蹊蹺,所以我善於鑒貌辨色。他今為這招安告示,便顏色有異,又不與我們說知,必懷二心,再無可疑的了;不可不報與大王知道。」韓威道:「我亦此意。事不宜遲,速差人去報知方可。」當夜二人便寫了密書,封好,叫一個服侍兵丁,把好言獎慰一番,又賞了幾兩銀子,吩咐把書藏好,待明早有打柴火的兵丁出城,可出城去,不必與王將軍得知,竟望宿遷進發,獻與大王,回來時還有重賞。兵丁依言辦事。
  且說王人傑為韓、湯二人來議論一番,頗覺不快,心下尋思如何說化心腹,合心協力投順官軍,方好設計除此二賊;又慮此二賊氣力雄猛,恐鬥時兩敗俱傷;又想不如明日設宴請他,暗下毒藥,不怕他不喪命。算計停當。明日,便傳齊心腹,到內衙密商此事。尚未開言,只見監城門的小將來請驗放兵人出城打柴,關節自然。王人傑便帶了從人,到南門城樓上坐下,點撥五十個軍人,都帶了刀斧繩索匾挑之類,驗放出城樵彩,自己望著城下,再行點數。只見有一個兵丁,不帶打柴傢伙,空身行走,王人傑看了奇怪,叫人下城追轉那空身的兵。不移時,帶上城樓,當面跪下。王人傑熟視一刻,知是撥去韓、湯那邊服侍之兵,便問道:「汝欲何往?」兵丁道:「韓、湯二頭領差小的往宿遷大王處投書。」韓、湯二人吩咐此兵不曾十分遮掩,故兵丁亦便說出;然兵係王人傑所撥,主子問話,自無所瞞。王人傑吃驚道:「投什麼書?書在那裡?」小兵懷中取出呈上,王人傑拆開一看,但見寫著道:
  「部下頭目韓威、湯達奉書大王座前:李巡撫傳有招安告示,來到鄒縣,王將軍看了,絕不與聞。恐官軍虛張聲勢,我們軍中或有二心之人也不可料。乞即發能幹將官,速來協助,庶免他變。為此上書奉聞。」
  王人傑看了大驚,事急計生,便執過了書,回顧左右心腹,大叫道:「不好了!這韓、湯二賊他竟要奪我將軍座位,密送此書與大王處,要撥兵前來害我,連汝等都要誅滅。今既搜獲洩露,萬難遲緩,汝等作速隨我到他寓處,出其不意,奮勇殺進,剿此二賊,不可坐受其害!」說罷,拔刀上馬,飛走下城。眾心腹共有五六十人,各執器械,蜂擁而來。
  到了寓所,王人傑跳下馬,奮勇當先,眾人一齊隨進,直到內室。韓、湯二人正在那裡吃早飯,聽得門外喊聲,還疑是官兵到來,故此城中喧鬧。隨聽得哄進中堂,只見王人傑當先,眾軍隨後,風輪電轉,奔上階來,韓威知非好兆,急起身拔出腰刀,要來招架,早被王人傑一刀剁著肩膊,韓威還待轉身抗拒,又被一刀砍中胸膛,血像噴筒,眾心腹刀槍齊上,才得倒地。湯達也正拔刀迎敵,被眾勇士搶上亂剁,兩人話都不曾說得一句,登時一總剁成肉餅。正是:
  為人盡命似無辜,若抗王師便可誅。
  堪笑愚人不知義,也稱報效肯捐軀。
  王人傑令拖出屍骸燒化,乃向眾人道:「此事不好了,止有投降官軍,還有生路!」好。立即回衙,寫了降書,差一能幹心腹,藏了書札,星夜趲行到濟寧元帥處投降,立乞撥兵前來,恐馬述遠聞知未便。心腹受命,飛馬而去。王人傑吩咐四門豎起降旗,專等官軍來到。
  這心腹顧不得馬力,負命奔至濟寧,到巡撫行署,投了降書。李績即遣張達統本部人馬前往鄒縣受降;又恐賊人其中有詐,隨令柳俊統軍接應。
  不一日,張達到了鄒縣,果見城上降旗高颭,王人傑同偏裨頭目卸甲徒步出郭跪接。張達令撥與騎坐,一同入城。軍民人等都香花沿途迎接。王人傑請張達到自己署內升座,復行拜見。少刻,柳俊人馬也到,王人傑也出城迎接,進衙參拜。張達便同柳俊出榜安民,點視庫獄城池。搜尋前日殺主將獻城的亂兵,拿下幾個,其餘也有自盡、預逃的,無從捉拿;被殺主將的家口也有死的、躲的,俱訪出葬埋周給,諸被害之家俱遣人存問。料理畢,便著兩個牙將,統了五百兵丁守鄒縣,帶了王人傑一干降將,並手下軍兵及因的亂軍,一總到濟寧來。
  李績大擺軍容,開了轅門,放炮升旗,然後令王人傑一干降軍到階下叩見。李績叫王人傑上堂,獎勞了一番,給賞酒食,僉做帶銜守備,隨在軍前聽用,有功升補;偏裨牙將給與把哨等官,軍士編入隊伍,井井有條。亂軍凌遲處死,被害之家俱官給口糧養贍。一面傳集大小將官上堂,面諭道:「昨日江淮一帶俱有報文前來,已俱練兵固守,可無南顧之憂;今王人傑又認義來降,賊人勢散,便須起兵徵進。明日五鼓,在教場操演分撥,後日即便起兵。汝等星夜整理軍務,不得有誤。」眾將奉命而退,便都傳齊部下,連夜整頓,以便明日教場親閱。正是:
  閫外元戎大纛開,威如風雨疾如雷。
  適才一令傳將去,頃刻千軍喚得來。
  因這閱武點兵,有分教:
  未知伎倆,兩雄角力爭先;
  既識根由,一霎傾心輸服。
  未知點兵有何事情,且聽下回分解。
  為上官者,若肯實心做事,功效比在下司者更速。如李績肯提拔人才,才有柳俊,隨有珮珩,故當有為之勢而不能為者,直曰「屍位」。今則坐鎮雅俗,粉飾太平,又以不為者為是。
  珮珩窮途寥落,一種志趣自豪,故終得功名利達。可見為人志氣,不當自隳。
  僖負羈盤餐置璧,妻之教也;王老二不慢搢珩,亦若是乎?雖其人不倫,而妻賢則一。世上不乏是輩,但阨塞無人表揚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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