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願從徵兗州托主 施妙策峽谷燒兵
詞曰:
功名到手難捐棄,重違卻,東君意。料得緇流多勢利。昔時憔悴,今番殊異,自有慇懃致。出奇制勝軍家秘,孫子兵書火攻備。玉石不分賢與智。賊人無忌,輕將命試,舉事同兒戲。---右調《青玉案》
話說苟黑漢見馬述遠殺他頭目,不勝大怒,拔出劍來與馬述遠格鬥。部下王起、彭文、李上進、雷冬生四人,亦拔刀相助。這邊朱海、田慕承、曹明、仲大德四人,亦推桌而起。恰好一個對一個,各自相並。怎當得馬述遠是有救應的,苟黑漢光得五人,隨來的二百小兵又被馬述遠調在外面賞賜酒食,一總不知。朱海叫道:「階下小將,何不上堂幫助!」階下的小頭目與一班武士,巴不得殺個高興,聽得一聲叫喚,吶一聲喊,一齊搶上堂來。苟黑漢五人那裡當抵得住?真是雙拳不敵四手,霎時間一總伏劍而死。正所謂:
與人格鬥須觀勢,勢若難時望莫奢。
向有一言曾道破,惡龍不鬥地頭蛇。
馬述遠已殺死苟黑漢並手下頭目,便令朱海等把苟黑漢隨來的部下兵卒,盡行斬首,將屍骸拖出,棄之溝渠。可笑苟黑漢半世無賴,今日累及無辜,同歸於盡,按下一邊。
且說柳俊用計殺退賊兵,李績擺宴款待諸將,當夜歡醉方休。只聞得各門兵士來報,賊兵一總逃去,並無蹤影。李績乃聚齊眾將道:「今賊兵退去,濟寧新破,賊心未定,便宜興兵收復。」一面傳檄各路,徵兵入援;汝等速即整頓營伍,明日便起兵前去,不可有誤。如違定以軍法治罪。」眾將唯唯而退。柳俊回署,心上思量:「我今稍立微功,將來或可博得一官半職,煞強如奴僕終身;但是相公在此,若棄之而去,便要叫我沒有常心,如何是好?方才李公吩咐,明日便即起兵,爽利緩得數日,便好到瑞光寺去,當面商議,或行或止,也好定奪。今卻為時迫促,我又不能暫離,且有部下標兵亦須整頓,如何敢去?若不隨李公出剿,則前日的功勞盡棄,日後如何成立?還是功名心重。且李公道我目下有際遇,想來或在此舉,也不可知。」再四思量,乃奮然道:「也罷,天下事不能兩全,目今李公正欲用我,正當男兒立功之日,豈可失此機會!機不可失。如今有一計較在此,不如去報恩寺裡,喚覺性到來,將主人托他便了。」乃差一牢子手,吩咐道:「你可往報恩寺中請住持來,有話面講。」那牢子去不多時,覺性喚到。
柳俊這時不比前日舉動,也自家尊重了許多;覺性又是個勢利和尚,今日見了柳俊,便叫「老爺」,足恭賀喜,極其趨奉,「柳老爺」三字不住口的叫。相見畢,敘坐過,問過寒暄,柳俊道:「李公明早即發兵收復濟寧,我亦在軍前聽用。原擬往瑞光寺見我相公,無奈此處有事,不能暫離。故此請老師來面托,若我相公問時,萬望老師代言。」覺性忙致恭道:「柳老爺軍務倥傯,不能暫離,此意貧僧自當轉致。山相公有小徒相隨,料也只在瑞光寺住下。柳老爺吩咐,明早貧僧便去瑞光看山相公。」柳俊道:「如此極妙。方才我已寫就一封情節,並房金薪水之費,都已停當。」便入內一總取出,把一包銀子付與覺性,道:「這是白金十兩,相謝師太房租。」又把一包銀子並書一封,也付與覺性道:「這書一封,同這白銀四十兩,是付我家相公,萬望師太早晚著一道童,暫在我相公寓處,以便炊爨。我隨徵去,極遲百日,便就回師,然後一同進京,四十金亦足供百日之費。我相公獨自一人,未免寂寞,萬祈師太寬慰,莫使我相公有旅況憂愁之苦。」覺性一一答應道:「承柳老爺不棄,將山相公托我,自當奉命,豈敢有違。若說日常供給,貧僧處不過淡飯黃搢,只恐山相公不慣。這四十金自然轉付。至薪水日用,貧僧自應料理,原不消山相公在念。早晨夜晚,出入隨從,貧僧自著行童跟隨,小徒頗眾,盡可同著盤桓,決不致寂寥落寞,柳老爺不須掛意。普天交際,總屬三生有緣,承柳老爺不棄小庵,過加推愛,自愧容膝陋居,何敢言及及房金,致增罪悷?這個斷不敢領。」柳俊笑道:「若是薄謝不收,我也便不敢將相公托你。」覺性道:「何出此言!就是柳老爺不吩咐,貧僧也自然請山相公來住,這厚賜決不敢領的。」柳俊道:「莫不是嫌我輕微,故此推卻?若師太不收,叫我也放心不下。」覺性失驚道:「阿彌陀佛!承柳老爺厚賜,怎麼說個『輕微』?既蒙尊意諄諄,貧僧權且領了,待山相公來時,原舊奉上。」正在說話間,只見部院處差人來傳。覺性便欲謝別,柳俊道:「我家相公行李尚在寶剎,前日已同師太點過,乞交割明白了;角門上匙鑰,原在師太處。覺性答應,方才別去。柳俊自往部院處聽候去了。細。
話分兩頭。且說李績吩咐諸將過,便入內向麗娟道:「如今賊已退去,明日是起兵吉日,便欲南行征剿。只是你無人看顧,若要帶你身畔,軍中又難存紮;若仍居此處,又鄰近賊境,恐生不測。莫若送你還家,不知你心下如何?」為國忘家,故憑你愛女,也只得相離了。麗娟道:「爹爹奉命剿賊,自宜東蕩西除,孩兒既不可居軍中,此地又鄰賊境,自然還家去罷。」李績欣然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明日便欲起兵,今晚你便起身回去。」麗娟道:「但憑爹爹做主。」李績便喚王忠、張惠吩咐道:「今日打發小姐起身歸家,你二人老成練達,也還照顧得來,便著你夫妻一同回去。」又吩咐王忠催僱四乘驢轎,送小姐起行。王忠依命去後,不移時喚到。麗娟與蘭英及兩個丫鬟,同王,張兩人妻子等,一總裝束停當,箱籠什物包裹自從寺寓裡移來,原一總包紮整齊,未經開散。好。且李績為官清慎,頗無長物,故此易於收理。
李績乃吩咐麗娟道:「我剿賊回時,自入京覆命,那時方得回來看你。你到家,當待叔叔如待我一般。你今年已長成,恐有人來向叔叔說及你的親事。李績料得到。你須說我吩咐,待我歸家做主,不可聽他;料他也不好管這事。豈知竟要來管。家中諸事,悉聽叔叔主持。至於姊妹兄弟之間,務須和睦。」麗娟一一答應,乃道:「爹爹在此,晨昏起居,還該多留下數人才好。」李績道:「我已留下袁應等四五人,儘夠服侍;且在居官,那怕無人使喚,你不必掛念。我要寫書與叔叔,恐羈遲行路,也不寫了,你到家中可口述了罷。方才各官聞我打發家眷起身,俱差人護送,我留下四名長隨回去,到家中時,打發從人轉來,自向我軍前回復。不必將書信捎帶,一則軍中不便投遞家書,恐軍將們猜疑恫愒;二則行兵無定,恐反有差誤生端。」麗娟逐一記受。李績又吩咐蘭英道:「你向來服侍小姐並未有不到處,今卻是離了我跟前,愈加小心謹慎周全,左右不可離。豈知竟久離了。若是怠慢了,我歸家定行重處。」又喚張惠妻子吩咐道:「你自幼即隨夫人服侍小姐,心性你都知道,凡事要你照管,你與別人不同;小姐有恁不到家處,你都要一一稟明,不可怠慢。」為後來隨小姐往南張本。隨喚王忠妻子及兩個丫鬟,也吩咐了幾句;又吩咐兩個家人及小廝等,不過是路上小心、家中謹慎的話,不必多述。各人吃飽飯後,便起身上轎。麗娟拜別父親,說一聲「孩兒今日回去」幾個字,忍不住兩眼籟籟滾下淚來。至情。正是:
人生樂聚惡分離,說到分離淚便垂。
偏有英雄多感慨,再無兒女不傷悲。
一朝剿寇麾前別,十載為官膝下隨。
歸去故園萱久謝,不堪腸斷損蛾眉。
麗娟垂淚道:「全賴朝廷洪福,望爹爹早早平賊還朝。」有學問語。李績也含淚送上轎去。蘭英另坐一轎,便將小姐妝具隨身要用衣服,一總放在蘭英轎內;兩個丫鬟及兩個家人媳婦,各兩人坐一乘;王忠、張惠等與護送四人,各帶了弓箭刀杖,同掌鞭兩人,各騎馬前後保護;另有六個牲口,是馱著箱籠什物行李,一行兒便望北京進發。
李績既打發家眷去後,隨傳諭諸將,立刻齊集部下,到明日五鼓教場聽點。各將俱依令整齊隊伍。明日五鼓時候,先令兵馬俱赴教場,各將官仍到部院衙門伺候。移時,部院放炮開門,只見軍官飛奔出來說:「老爺有令,先傳中軍官,有話吩咐。」柳俊首先趨入見過,李績叫至案前,低說道:「昨日匆匆,便爾遺忘你凌相公在此,我方才記起。你今又在我跟前,卻叫他如何下落?」柳俊道:「卑職得蒙提拔,不敢自棄,願效微長;主人事體,昨日已喚覺性來,托他照管,盤費已俱留下。」李績大喜道:「如此極妙。你便傳諭眾將,不必進見,先往教場伺候,本部院隨即便來。」柳俊跑出轅門,吩咐一聲,眾將一總去了。此時巡撫衙門的書門承舍及標員人役,一齊都到,不漏。---原在城外存札,賊兵一退,即入城參見。這日照常擺設威儀。柳俊帶領標兵,簇擁李績到教場演武廳坐下,軍官站班,營將過堂聽點。但見:
旌旄蔽日,戈戟如霜。趨止嚴步伐之規,旗鼓肅聽瞻之法:營分五隊,按龍蛇鳥虎之名;陣列八方,布景死驚開之位。鉦饒動地,鼓吹喧天。執簿傳呼,看如蟻小軍,接踵應聲日諾;分符發遣,縱懸金上將,欠身奉令無嘩。笑那小丑跳梁,怎禁這風雲叱咤;畏我元戎制命,敢近他山嶽聲靈。正是:天子雖尊,不得軍中馳驟;將軍未老,居然閫外威嚴。
卻說李績點齊人馬,乃令曹虎山領兵五百為前鋒,吳千總為副,白總中軍,以柳俊、許景升為左右翼,留周泰守兗州,一路殺奔濟寧州來。不則一日,已到城下。李績傳令圍城,不許賊人樵彩,便四麵糰團圍住。
且說馬述遠殺了苟黑漢,頭目都置酒慶賀。馬述遠道:「我起義以來,便得三處,目今宿遷將下,江淮一帶便可乘勢破之,豈不是我打就江山的大勢麼!」眾頭目俱起身稱賀。是夜大吹大擂,歡飲而散。
明日,馬述遠坐衙,正欲商議起兵旁略郡邑,只見有城外伏路小軍飛報:「官軍殺來,午後已將城池圍困。」馬述遠隨即撥兵把守四門,自己上城觀看。見有官兵叫喊說:「李元帥傳諭。」知是李巡撫殺退苟黑漢,引兵前來。乃下城與眾頭目商議:「趁官軍安營未定,出兵擊之,可得全勝。」遂各各披掛,統兵出戰。軍士分開陣勢,頭目排列兩旁。官軍亦擺齊陣腳。
李績襆頭袞袍,躍馬而出,大叫:「草寇何得肆橫,侵掠城池!今日天兵到來,尚不下馬受縛,直待梟懸旄首,洗蕩餘氛,豈非逆命喪身,自遭屠戮?何不早早投降,拋戈卸甲,本部院回轅之日,請過天恩,自有封賞。汝等速速自省,毋效兇頑!」馬述遠大怒道:「天下蒼生,都為你這些貪污官吏擾亂!我大王不忍萬民塗炭,故此建義伸名,曉諭天下。兵不血刃,已下三城。知命者存,逆吾者死,饒他能征慣戰的,尚且不戰而降;何況你一個老頭兒,有何能處?左右,為我擒來,以備祭旗之用!」說得豪爽輕巧惡薄。言未畢,朱海舞刀而出,直取李績。李績鞭梢一指,柳俊當先出馬。二人雙刀並舉,各不相上下。賊陣中又一騎飛出,乃是田慕承,這邊曹虎山亦拍馬抵住。曹明、仲大德見贏不得官軍,也齊來助戰,官軍隊裡許景升、吳千總亦齊出抵住。四對兒在戰場上一往一來,正在酣戰之際,只聽得一聲響,乃是官軍陣裡吳千總被曹明一刀揮下。吳千總也有過軍功來。朱海見殺死官將,大逞雄力鏖戰,曹明便夾攻許景升;許景升支撐不住,回馬便走。賊陣中馬述遠見官軍勢敗,也拍馬舞刀,招動大隊殺來。柳俊與曹虎山二人那抵敵得住?也撥回馬退入陣中。賊人橫衝直撞,十分興頭,追至十里有餘,方收兵入城。
李績聚集敗殘人馬,已折去二百餘軍士,不勝納悶。柳俊道:「兵家情狀萬殊,勝負不足介意,不可因少挫軍威,便增難色。還宜前往屯紮,多伐樹木為柵,堅壁自守,待有援兵,再行計議。」李績道:「我奉命討賊,原難自懈;只是寡不敵眾,如何是好?」柳俊道:「請老爺放心,不足為慮,恐軍士聞之不便。昨已傳檄各路,自有救兵前來,再當計議。」李績乃下令前行,復到舊處安營,堅立寨柵,以為久守之舉,是夜不敢解甲。(明日)賊兵在柵前討戰,李績只不出軍,賊兵整日叫罵,一連數日按兵不動。
一夜二鼓時候,打哨馬來報:「西南兩路人喊馬嘶,不知何處軍馬?老爺定奪。」李績沉吟不語。柳俊道:「老爺前日出文書,各路勒兵救援,今這兩路人馬決是官軍,料非賊寇。」李績便差許景升往西,曹虎山往南,各帶本部前往打探。不移時,兩路探子來報,果係官軍。李績乃令合營鳴鼓執炬,兩相接應。但見兩路都到,齊入中軍大營參見。西路乃是游擊將軍張達,因剿滅鳳山賊黨,前來相助;南路(以是)守備唐可法,往汶上縣借得救軍,同汶上縣守備郭從超率領本部人馬,俱星夜前來恢復。唐可法才不是屍位素餐之人。李績不勝大喜,隨令擺宴。張達道:「老爺連日交戰如何?」李績道:「本部院前日到此,寡不敵眾,被賊軍大敗一陣,連日只是堅守不出,以待諸君到來。今日兩路齊集,軍容大振,料此草寇不難收服矣。」眾人也不敢多言,一夜無話。
明日柳俊入營,謂李績道:「卑職連日留心察訪,問得此間土人,已定得一計在此,只因兵少,不能展用,今既兵多將眾,何不以計破之。」李績大喜道:「汝有何計?」柳俊道:「此去正西十里外,地名峽谷口,大山一帶相連,兩邊都是懸崖峭壁,谷口止容三騎並行,山上都是樹木。可令張達、唐可法二人率領本部,伏於彼處,左右多積柴薪;卑職與曹虎山輪馬交戰,只是敗走,賊必以我為怯,決然追趕;待入谷口,卑職等自從小路上山,令張達兩支人馬,將擂木炮石堵塞兩頭出路,中間放火延燒;賊人一驚,自無鬥志,卑職與張達等在山上逢賊剿撲;賊眾必不敢上山逆戰,自往山下逃生,火勢乘風,樹木又廣,定可燒死他大半人馬;卑職初敗時,老爺可同許景升、郭從超棄了本寨,即伏兵於西小路林中,若見有賊兵敗回,令二人截住,可獲全勝。不識老爺尊意若何?」前邊用計,但附耳如此如此;今則明說,文章乃不板。李績大喜道:「正合我意。」即傳集張達、唐可法、許景升、郭從超、曹虎山等,各各吩咐,眾將自依計去了。
柳俊乃披掛完備,提刀上馬,率領本部,殺出營來,到城下討戰。守城賊兵報與大王,馬述遠笑道:「連日要殺他,卻不敢來領死;今日想是借得救兵來了,故此敢於討戰。不消我大王臨陣,我只在城樓觀戰,你們四個頭目出去殺他便了。也說得輕巧。若不剿那老頭兒與那小將首級,你們不須見我!」是逼之使追也,妙。眾頭目得令,一齊披掛上馬,殺出城來,大叫:「要送死的快前來決戰,今日定要剿你等首級獻功!」柳俊更不打話,舉刀便砍,朱海、田慕承雙出夾攻。不十合,柳俊回馬便走,李績見柳俊敗了,便棄了本寨,奔入西邊小路去了。賊中四個頭目各要爭功,爭先追趕,得了官軍寨柵。柳俊勒馬大叫:「賊人得吾寨柵,中吾計也。」反說明中計以惱之,妙。朱海等不勝大怒,丟了官寨,統領兵卒如風趕來。
不上五里,官軍轉入大路林中,一個不見。朱海等正在驚詫,只聽得刺斜裡一聲炮響,曹虎山一騎當先飛出,妙。大叫:「大將曹虎山在此,汝等還不下馬,更待何時!」朱海等在馬上大笑道:要笑。「你看這老頭子,用得好伏兵!」便掩殺過來。曹虎山與曹明戰不一合,朱海便拈弓在手,將欲放箭,曹虎山一眼瞥見賊人暗算,撥馬拖槍,負命而走。巴不得走。賊人那裡肯捨,齊向前追。追至山嘴轉彎處,卻又不見了曹虎山。止見大路上官軍亂竄,便從大路上追來。忽然刺斜,忽然大路,使人不可測識。正行間,前面一軍擺開,為頭一將,乃是柳俊。朱海等四人不勝其怒,奮勇一齊向前。柳俊勒馬交戰,不一合,又望西邊大路而走。是時賊眾興發,認做兩處伏兵不過如此,放心追趕。
追下十里有餘,只見官軍一齊向谷口進去,仲大德道:「列位不須追了,你看他們一總走進谷口,山路險峻,恐有伏兵。」仲大德有見識。朱海道:「彼等人馬不過這些,方才那兩路突出,便是且戰且伏的兵了,還怕有在那裡?你不記大王吩咐,今日務要擒拿官將;況且山路我們最熟,何愁險峻?」便催動人馬,一齊追進谷口,卻那裡見個官兵影兒?朱海正在搜尋,只見軍士慌忙來報:「谷口已被山上滾下木石塞斷來路。」朱海等方叫「中計」,急令大家尋路上山。
將及一半山路,只聽得山頂頭連聲炮響,只見遍山上忽然豎起旌旗,官軍密密層層,矢石如雨打下。賊兵驚慌擾亂,不能向前。兼之仰前迎敵,勢甚不順,無力可施,只得退下山去,尋路逃生。只見軍士來報:「兩頭火起。」言未畢,左右又報火起,朱海等大驚失色,急繞著林中,轉燈而走。令軍士將刀槍撲火,爭奈時當盛暑,天氣炎熱,數旬不雨,樹木乾焦,火勢易延,風威頓作,那裡撲滅得來?但見四路火燄轟天,風塊激發,團團裹至,燒下一場好火!滿眼前止見得這些軍士們抵腳伸拳,總變做爛額焦頭之鬼。只這一場火,不減赤壁鏖兵,咸陽一炬。前以水,後以火,柳俊功業既濟之,時也。
朱海等四人並力向前,冒煙衝火,望山上官軍少處,將刀撥開火路,從小路衝上山頭。大火四逼,田慕承坐馬被燒,搢入火中,眾人只好自顧,那個前來攙扶?眼見性命自不保的了。朱海、曹明、仲大德負命死戰,殺出重圍。回顧後軍,止存得五六十騎。朱海道:「且喜跑出火坑,作速尋路下山。」言未畢,只見北邊山頂上兵馬紛紜,蓋地掩至,大叫:「不要放走了賊,降者免死!」原來是柳俊、曹虎山、張達、唐可法四員大將,合軍一路,從山頂上風捲追來。朱海等急尋路下山,望城中加鞭飛走,背後官軍也捨死追趕。
朱海對眾人道:「方才大路上有官兵埋伏,不可前往,急向小路走罷。」正到樹林邊,一聲炮響,官兵從林中擁出,許景升、郭從超攔住去路,李績勒馬而出。許景升大叫道:「賊輩別無去路,還不下馬投降!」朱海道:「兀那老頭兒便是李巡撫,擒賊擒王,若拿住這老頭兒,勝如殺他副將。」便同曹明、仲大德挺械向前,許、郭二將兵馬接戰。這班賊將雖勇,爭奈因煙火中負命逃出,馬力已乏,人先氣餒,曹明馬忽前失,將曹明搢翻在地,被郭從超趕上,一刀揮為兩段。軍士剿了首級,仲大德便接住廝殺,許景升戰不過朱海,便走入林中,朱海追入,提刀照頭劈下,卻被樹枝掛住袍袖,許景升已走去半箭之地,回頭見樹枝拖住朱海衣服,正回馬舉刀砍來,朱海早已拔劍割斷袖子,跑出林外,不敢再戰,匹馬望城中逃命,官軍不能攔阻。朱海也稱得一個賊將。許景升也不追趕;止截住了五六十騎小軍,一總下馬俯伏,齊聲願降,官軍蜂擁上前,綁縛押走。仲大德戰住郭從超,不得脫身,又見朱海匹馬走了,部下都已投降,前面官軍團團圍定,後面官軍大隊掩至,在馬上高叫「願降」,滾鞍下馬,兵士向前拿住,綁到李績面前,李績吩咐發在後軍,同活擒賊兵一齊監下,聽候發落。少頃,柳俊、張達等大隊都到,便合軍一處,復到舊寨安下,分兵四門,依先圍了。當下營中大擺筵宴,慶賀柳俊及諸將功勞。
席散後,柳俊上馬,帶領十數個親隨勇士,巡視各營。時值中旬,月光如晝,七月中旬。但見星河燦爛,玉宇空明,又聽得刁鬥頻催,鳴笳互動,嘶風駿馬,間發一聲,真好夜景也。光景實好。慷慨之士,悲歌所興,正是:
朗月照重營,風高戰馬驚。
輕雲迷陣色,鳴角動秋聲。
劍戟迎星燦,旌旗拂露清。
淒然征戍客,對此暗傷情。
卻說柳俊巡視到後營,只見營中有人哭泣,便問守營軍士,軍士稟道:「今日捉得一員賊將及數十賊兵,老爺吩咐監鎖在內,未蒙發落,故此哭泣。」柳俊便入營來,叫帶這賊將來見。只見這人一表非俗,豹頭燕項,虎膊狼腰,不是個沒出息的形狀,乃問了姓名,親解其縛,推他上坐。仲大德垂泣道:「某係草賊,得蒙將軍不殺,已出萬幸,何敢上坐?」柳俊道:「不必這般說。山東仲氏,總屬大賢後裔,豈不知禮義自持,乃甘心為盜?方才我一見你儀表昂藏磊落,將來定作國家棟樑。何不歸附朝廷,建功立業,作一個光明正大之人;何苦從賊為亂,有恁好處?」仲大德喟然垂涕道:「某少小時亦曾讀書,怎不知大義?只為一個豪惡殘虐鄉里,某替萬民伸冤,一時負氣,便將他全家殺了,戕人者終乎自戕。因此不敢出頭,只得竄身草莽。若將軍今日肯容某不死,願擒賊首以獻麾下,以贖前罪;雖肝腦塗地,亦所不惜。」柳俊大喜道:「如此極妙。敢問計將安出?」仲大德道:「所獲軍士,並非本心作賊,只因官吏貪殘,衣食所迫,不得已而為此;今日被獲,都有悔心。乞將軍一總釋放,待某統領,先到城下,賺開城門;將軍統領大兵,偃旗息鼓,隨後殺進,便可復城擒賊矣。」柳俊大喜,便將所獲賊軍一總放了,給還衣甲旗幟馬匹,仲大德披掛完備,再拜先行。
柳俊止傳了曹虎山、郭從超二將,一齊披掛,統馬兵三百在後。曹虎山道:「倘彼一去不返,又失了俘獲軍士,老爺見罪,將軍何以處之?」柳俊道:「我以誠心待人,決不負恩反噬。況觀此人有忠義氣,非他人可比也。」曹虎山道:「將軍既然料定,何不稟明老爺,方去行事?」曹虎山之見,亦未為不是。柳俊道:「兵貴神速,機不可泄;此時中營已寢,通報未免驚張,且待復了城池,然後稟明未晚。」柳俊豈小哉,真大英雄矣。曹虎山等也半信半疑,只索統兵前進。
且說馬述遠正在城樓觀戰,只見四個頭目招動大隊追趕官兵,西北上去了,馬述遠心下大喜。下城到衙中,令堂上擺宴,以待眾頭目得勝回來,好慶功賀喜。自己先把酒開懷暢飲,連差小校往城外打探。正到半酣時候,只見朱海從外直搶上堂來,喘息不定,大叫:「不好了,不好了!」馬述遠大驚不小,忙問其故?朱海便將被燒敗亡始末,述了一遍。馬述遠拍案大叫道:「我所恃者,只這幾個頭目,今日不幸喪於奸計,教我與誰成事!」便放聲大哭。要哭。朱海道:「大王且宜寬慰,今日新敗,還宜緊守四門,以防官軍攻打;明日差人往鄒、嶧、邳州三處,撥兵救援,再往宿遷調回周、胡二將,二將設謀協助,便可破敵矣。」馬述遠道:「只索如此。」當夜便不敢歇息,吩咐小頭目督率軍士,分門把守。
到三更時分,只見有人在城外叫門,軍士飛報馬述遠,乃令朱海先往看視,自己帶領健勇,隨後行來。朱海到城上舉火看時,卻見是仲大德,原領步下馬軍在那裡叫門。乃問道:「仲將軍如何得歸?」仲大德道:「某見事勢不濟,只得詐降,便著某領了本部,方才私下逃回;已驚動了官軍,將次追來。朱將軍快些開門,以免廝殺。」朱海急傳令下城,開門放入。朱海那裡料得到。仲大德衝進城來,便順手殺死守門兵卒,大叫:「柳將軍快來,某已賺開城門,快來擒賊!」柳俊等原偃旗息鼓緊尾在後,聽得仲大德叫喚,吶一聲喊,一齊衝殺進城。朱海料是中計,飛馬下城,正遇馬述遠,朱海叫道:「已反了仲大德,帶領官兵殺進城也!大王作速出東門逃命,某當斷後!」馬述遠大驚,急勒馬回轉,也不敢入衙,竟望東門急走。開了城門,同朱海並十來個親信技勇頭目,衝突奔竄,卻遇許景升營寨,許景升從營中統兵殺出,馬述遠等拼死向前,許景升不敢交鋒,讓他過去。
不表馬述遠等逃命。且說柳俊入城,仲大德招呼在城賊兵一總投降,將馬述遠的姬妾使令人等一總監下,然後報知李績。更漏才交四鼓,李績聞報大喜。柳俊備說仲大德之功,李績面加獎諭。天平明時,整軍人城,將馬述遠擄來婦女,一總著令親人領回;將所降軍兵,願從軍者編入隊伍,不願者聽其歸農。一面出榜安民,一而查拿前日格鬥致賊乘釁入城的百姓家丁,俱已死,無可追究。
日午時候,諸事稍定。李績令大排筵宴,犒賞三軍;即補仲大德守備官職,軍前調用。乃集眾將商議恢復之策。張達道:「某在東平,便知此地賊人頗稱驍悍,不比兗州苟賊烏合無能。張達見識老到,不愧稱才兼文武。此賊首馬述遠,自作亂以來,未嘗少挫,今當新敗,防禦必嚴;且鄒、嶧、邳州三路俱被佔據,一時卒難動搖;又兼宿遷將破,江淮一帶自然震駭,當計出萬全,方無他慮。目今各路官將,俱畏賊如虎,聞風自守,徵調不全;我兵若輕進速攻,倘賊負嵎倚險,抗拒王師,則有運糧老師之弊;不然則賊必並力南侵江淮一帶,城單兵弱,恐難保守。莫若各路張掛招賢榜文,使草茅義士,亦得立功自奮;再出示曉諭賊眾,啟發元良,當有認義來歸,以散其勢者;再傳檄江淮,以阨其前,我兵整進,以攻其後,如此則賊首尾受制,烏合之眾,當不戰自潰矣。」雖曰張達之謀為石珮珩出身張本,然亦行軍大要,斷須如此。不比聖歎評《水滸》,作文章捏湊論也。李績聞言,沉吟不語。只見階下一人叫道:「張將軍所言不差,老爺可從其計。」只因這計策一行,正是那戔戔束帛,易垂得士之文;濟濟在庭,詩著進賢之頌。未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人於功名,誰肯不顧;況已有成就,忍復違棄耶?柳俊托主從軍,莫謂非是。
柳俊設謀,順情度理,毫不詭詐;因渡用水,因山用火,隨時制宜,深得行兵之要;拘鄙書生,焉敢望其項背!天地生才,豈有定則,若執拗之人,以柳俊為僕穎下賤,必欲抑之不伸,此人即為傷天害理之人,必有奇禍;故廉明吏其後不昌者,必曾沒人之善,執理太過者也。李績真大豪傑哉。
薦僎同升,得諡為文,從政者可不知所則效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