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鼠竊賊一朝得志 烏合眾三路興兵

  詞曰:
  問他博具起何朝?怪殺那烏曹。幻將五木分盧雉,傳流處,昏旦搢呶。不顧陶公痛低,卻稱劉毅雄豪。自然家業漸蕭條,凍餒日嗷嗷。偷生覓個萑荷澤,呼同類,竊弄戈刀。震動王師殲滅,不教小丑潛逃。---右調《風入鬆》
  話說李績要曉得山鼇出身來歷,便將柳俊叫到寓所,走進花廳向西坐下,便問柳俊主人始末。柳俊道:「家相公有一段不白奇冤,小人也有一節委曲情事,乞老爺屏去左右,方敢細說。」李績真個把家人們都喝開了。柳俊乃將自己如何出身,如何依棲丁府,舊主人丁孟明與凌駕山如何相交,後來丁孟明因凌駕山看破了強盜書信,便挾仇陷害;自己如何報信,凌公子便進京避禍;自己因而棄邪歸正,跟隨至此;在路恐有追尋,乃改名換姓的始末,略述一遍。李績方愕然道:「我說沒有姓山的在紹興做太守,原來你家相公是凌羽化先生的公郎---這凌先生也曾與我在都門會過。如今你相公避禍遠出,可曾得知家中消息,還是怎麼樣了?」柳俊道:「自出門後,也無從探問消耗。」李績道:「凌相公到京作何進止?」柳俊道:「家相公有一位年伯在京,要去投他圖個北監,以便在京中肄業。」
  李績點頭道:「這也才是。但是你原是丁家人,凌相公也未必便這般信任你;且又同你進京,毫無猜忌,這卻叫我也有些疑惑。」柳俊道:「小人雖是下賤,頗具些意氣。向在丁家,見丁公子作事好險,久欲相離。常見凌相公來,做人情性,相去天淵,久欲棄邪歸正。凌相公也久有提拔小人心念,爭奈不便舉動。適值丁公子生此歹意,小人去報了信,想來再住丁家,倘日後察出,那時小人性命定難保了,因此竟隨凌相公北上。凌相公推誠待物,況且素知我心,所以深相信任,並無毫髮猜疑。」
  李績笑說道:「這也罷了。但是他係官宦人家,豈無一二得力家人跟隨進京,怎麼獨叫你一個少年隨著,這是何故?」柳俊道:「得力家人也有,那時因在忙迫,這些家人們戀家的多,不能一時就走;況且事起倉卒,也都有出外未歸。相公恐叫動眾人走了消息,又慮遲誤不便。獨有一個最忠義的,叫做魏義,願跟隨進京;相公又因丁公子那邊舉發,必要他在家中料理,所以小人獨自隨來。」李績道:「你家相公多少年紀了?曾進了學沒有?」柳俊道:「已進過學,今年一十八歲。」李績道:「你家相公年紀尚小,你也大不多幾歲,進京也有二千餘里路程,萬一路上遇了歹人,有些錯失,如何是好?」柳俊道:「小人生長北方,弓馬頗知一二。不要說這般清平世界,又且路近;縱就再遠幾千,兵馬縱橫的所在,我也走去不妨。那怕恁歹人,豈到錯失地位!」李績笑道:「原來你有這般本事!我聽你言語,頗識斯文,想你也有些知書明理的了。」
  柳俊忽然跪下道:「方才小人將家相公事情一總吐露,萬望李老爺念他受冤的人,倘遇外客,求老爺斷斷不可說起。恐傳聞到丁家,知了消息,家相公身上便不好了。」李績扶起道:「我向來存心厚道,若還在仕途上,見此不平,定要替他申冤拔枉。況且凌先生存日,也與我有一面,他公子受此冤誣,流離失所,我不能替他排解,已是歉然,怎好走漏他的消息?你竟放心,不須多慮。」柳俊垂淚道:「小人見李老爺是位盛德君子,故將真情說出;若在他人面前,小人也不敢明白說了。」
  李績道:「看來你竟有些識人的眼力。早間我在大殿旁,見你氣格超越常人,故此著人喚你;方才細細看來,你後來定有發跡之日,你今年多少年紀了?」柳俊道:「二十一歲了。」李績:「道我頗知相法,若依你相看來,兩額角黃氣飛騰,早晚定有意外奇逢,或者隨你相公進京時,有恁麼好遭際,也不可知。」柳俊道:「小人是奴隸下賤,有恁用處?倘得如老爺所言,可知是好。」李績道:「我相法斷無差謬。你當自愛惜,不可自家暴棄。」柳俊連聲應諾。李績道:「如今賊未即退,你家相公便不得進城,你卻焦躁無益。」柳俊道:「便為此事憂煩。家相公一人,沒人看待,不知怎麼樣的焦躁哩。」李績道:「你獨在寓所,卻也無聊,不如常到我這邊來走走。」柳俊道:「曉得。」當下便辭了出去。
  李績心下沉吟:「看這小子,果然有些經緯,說話甚有條理,俱不失為忠厚。他說弓馬頗知一二,必定曉得些武藝,料非漫然說謊。聽他談吐,竟似在斯文中淘鎔過來,這般人卻也難得。我若有這般小廝,必提拔他一個出身,決不使他埋沒。但看他的相貌,定非久居人下的,目下氣色甚佳,自然決有遭遇。」心中只管把柳俊盤桓。又念他:「方才拜我,恐走了主人消息,便掉下淚來,一種為家主的念頭,真是可敬。」便真個再不向人說起,連女兒麗娟面前也不說知。正是:
  敬君忠義重,唯恐泄君言。
  若得為吾用,須知不負恩。
  一概擱過。卻說這賊兵自何而來?為恁麼這等猖獗?原來有一個大王在內。這大王姓苟,排行第一,原是這兗州府小戶,幼時也曾讀過幾年書,識得幾個字,先生取他一個學名,叫做苟修文;長得一身頑肉,其黑如漆,兩臂膊有偌大氣力,人都稱為「苟黑漢」,又叫做「苟鐵臂」,把「修文」兩字竟不提起。這苟黑漢幼時在村塾中,你道他有心腸讀句書兒?有定心寫個字兒?這兩件那裡在他心上。一味是舞槍弄棍,拋磚擊石,封拳扯腿的頑耍。父母偶然見了,也著實打罵;扯去書館中坐不上半日,只等先生轉了背,原去頑了。若不耍拳弄棍,做這般大傢伙,便去敲塊瓦屑兒,與眾學生彈筋筋,拉雞坑;若先生撞見,便東跳西跳,捉來打了幾下,便放聲大哭,哭個不了,攪得你耳根邊好勿清淨。先生見這般訓誨不轉的,也不樂教他,卻得自由心性。遂其所願。
  父母死後,便淪落在賭博場中,做那無賴勾當。原沒有什麼家業,看看賭完了,便做出一件奢遮的本事來。自古道:「賭與賊鄰。」輸極的時節,連衣服鞋襪都輸去,大寒天氣,飛雪滿空,凍得狗叫,他也再不懊悔賭錢不是好事。只道:「我手裡擲慣的是骰子,如今弄得沒得擲了,卻不濟事,不如還到賭場中混去。」忍著餓凍,挨到賭場裡來,討兩個頭,搶兩個孤注。人見他是個癩化子形狀,也詐眼脫的讓他。倘與他爭論時,這苟黑漢便要放刁,搶了骰子要出首,又要去各家父母兄長面前說知;眾人要與他打,又見黑漢力大,不敢交鋒,所以恁憑他搶銅錢,不敢攔阻。一見他來,巴不得送兩個銅錢與他,買靜求安。這苟黑漢若是知事的,打轉心來,一日價得了頭錢孤注,也有一百二百文,可以用度過活,一人一口,盡有長餘。因而積少累多,或者遂成家業,也不可知。他卻一得了錢,又挨一腳去擲,擲不上一擲兩擲,偏又擲出不好色面來,不是差便是七,把這幾個有限的錢依舊送掉了。他便想:「似這般賭法,卻不十分豪爽,雖則不怕別人不與捻頭,然而終屬厭事,惹人心裡不快活,怎得一個法兒,常有大主錢財做賭本方妙?」終日是這般想。
  一日,想出一件奢遮本事來。你道是何算計?卻是做賊。苟黑漢不想做賊也還好,一要做賊時,手腳便零碎起來,撈東摸西,伺候沒人,不管什麼東西物件,順手即便剿去。初先還是白日撞三隻手,後來想:「不濟事,偷這些,須不夠做賭本,倘或有人見了,也為這些小財物壞了名聲;不如夜裡去做他一帳,卻不道好幾天消受!」因而想到一家,是個守錢虜。日裡做下了眼,停當了撬門挖壁洞的傢伙,到夜來身邊藏了火種,撬開了門,摸進去,將門依舊掩上了。
  踅到臥室處,用鐵鏟兒撬房門,才得兩響,只聽得房裡有人說道:「媽媽,你試聽麼,昨兒是這般門響,今夜又是這般響了,不知是什麼剝皮的畜生?」又聽得婦人聲音道:「是個貓兒,再有什麼剝皮的?前日煮的肉掛在門頭上兩日,遇了齋期,沒有吃,這剝皮的聞得肉香,卻在此攪了兩夜。」苟黑漢聽說,便生出賊智來,學貓嘴裡咕咕嚷嚷的叫,越發撬得聲響。那人道:「這該死的!好惱人,攪得我睡不著,待我起去趕他。」那婦人道:「暗漆漆的,起去做什麼?驚他走了便罷。」果聽得地板上砰砰的響。苟黑漢便住了手。停一刻,又撬響起來,又聽得地板上震響,又即住了。一連數次,那人焦躁得恨恨的。聽得下床,黑漢便閃在一邊,聽那人開了門,把門閂向門外東敲西擊,口裡吆吆喝喝。黑漢心生一計,就地摸著一塊磚片兒,向前拋去,打著甕響。那人發怒道:「這剝皮的,還在那裡作怪。」便摸出去趕打。黑漢約摸那人離了門口,便閃進他門裡,摸逼床側邊,做一堆兒蹲著。只聽得那人趕了一回,進來開了房門,上床睡覺。口裡道:「這剝皮的若再來,明日做下一個筒兒軋住他,剁他十七八段!」婦人道:「吃齋的人,說這般作孽話!夜深了,睡著罷,明日好早起身幹事。」只聽得那人不多一時,便打呼聲響,再聽那婦人,也抽呼了。黑漢心裡想:那人因起來趕貓,鬧了一個更次,自然倦了。便身邊吹起火種,略照一照,房中箱櫃,了然在目,依舊將火種藏過。向櫃邊摸時,有一把鎖在上,卻喜未經落鐄,捵開了鎖,掀開櫃蓋,把手四下一摸,早摸著一個包兒,約在手中,好些沉重,心上喜個不了,將來且搢在肚兜裡。又摸著了兩吊錢,箱籠裡取了幾件衣服包了,一總馱在肩背上。一路摸著原路,開了大門走了。
  明日那人家起來,見被賊偷了東西去,原是個愛財如命的,卻不敢聲張出首。為恁的?只因官府們不好,一味要錢,見人家失了盜賊,卻把捉拿盜賊的心腸緩了,單把失主來炙詐。他想盜賊偷得起的人家,其家必是有錢的,必定用得兩個起,因而官也要,書吏也要,差役也要,內而幕友家丁也要,外而地方保甲也要。那一個人家,先被盜賊偷了,自然去了好些東西,怎經得這般你要我要?把一個家計兒,自然做了「雨打浮萍」,一時星散。縱捉到盜賊,追出贓來,已是十去八九;先要衙門裡承行東道,捕役盤纏,不知費了多少使用,所追之物,補得那一件?若還有等奸刁捕役,唆盜措扳,累及無辜,終累了那失事人家吃苦涉訟,耗費資財,真是失物領贓,餘晦未絕。
  苟黑漢偷了那銀錢衣飾,有二十餘金,心上歡喜不了,巴不得到天亮,好去賭場裡下馬。漸漸天色大明,便將衣飾藏在鋪底下,將銀錢纏在腰裡,鎖上了門,到賭場裡來。把銀錢解下,在台上一甩,眾人嚇了一跳,齊道:「黑漢今日那裡來這注好大財香?」黑漢道:「你們管我則恁?料不是偷你們的。」眾人道:「莫說閒話,大家來擲。」有個道:「丁拐兒罷。」有個道:「四子兒罷。」苟黑漢道:「好晦氣!我黑漢有了這主大梢,卻與你們做小家子事?」眾人道:「有理,還是老快好。」因而數不籌馬,呼吆喝六,喊金搶紅,自早至晚,苟黑漢面前存不得兩貫錢、二兩多銀子。眾人要收場,苟黑漢那裡肯放?眾人道:「我們昨晚賭起,也要歇息一歇息。」苟黑漢就把骰子綽在手中道:「你們還是賭是不賭?若是賭,老子情願一總輸去;若不賭,我拚著自己三十板,將你們到縣裡大爺那邊告去!」眾人曉得苟黑漢性子的,見他這般發急,只得坐下再擲。果到黃昏左側,黑漢面前真個半文也沒了。眾人道:「你又完了,我們也不擲了。你若要賭,須將梢來下馬。」黑漢垂頭喪氣,不則一聲,眾人一哄而散。
  黑漢走回破屋裡,好沒情緒。上鋪去睡,扯那敗絮中,摸著了一包東西,不覺拊掌大笑道:「慚愧!有這個衣飾在這裡,明日往解庫裡也典得四五兩銀子,不是還有一日快活,愁他則甚!」當下安心睡去。到明日,真個去典了五兩多銀子,復身到賭場裡來。眾人道:「你昨日半文都沒了,今日那裡又撮來這梢?」黑漢道:「人能變財,那裡料得定的。」擺下四腳,黑漢把大注子盡推出去,卻不夠一二十擲,不到晚,依舊一雙空手了。黑漢便發起賴來,要兩個頭錢,有人道:「你下馬的都要頭錢?」有人道:「省些事罷。」沒的湊出一百錢來,你二十我三十,湊足一百文,交與黑漢。黑漢接了道:「我不與你們多說,且將這錢去打角酒吃。」眾人道:「有理,你去罷。」黑漢真個去打酒吃。在一個酒舖子裡坐下,一頭吃酒一頭思量:「明日沒有弄了,卻向那裡做那勾當去?」想一想:「又沒便人家下手,不如還去討個頭兒,且過了兩日再看機會。」約有醉意,還了酒錢,歸家便睡。明日向賭場裡拈頭。眾人曉得兩日來賭的銀錢是偷來的無疑。
  黑漢混了多日,一日晚上,走過城隍廟巷口,只見一家廝嚷,眾人團團圍住。黑漢擠向前一看,原來是他的表兄王豆腐與妻子相嚷。黑漢便上前勸解,那婦人便向黑漢告訴道:「表叔,前日我見張媽媽拿一匹標布來,甚是精細,便買了他,做一件衣服。你的哥子就道我破費了錢鈔,與我相嚷。那有衣服不要穿的?就做下一件,也不叫做花用了,為恁麼便是這般嚷罵?你替我斷斷看。」苟黑漢道:「一件衣服所值幾何?又不為大事,嫂子要穿,就待他做下,表兄也是多嚷的。」王豆腐在氣頭上,聽得埋怨他,按奈不住,道:「你曉得屁!我們銅錢銀子煩難,都是硬著脖子掙的;不像你使慣了沒頭錢,吃慣了沒頭酒,看得容易!」黑漢聞言大怒,架頭啐了一口道:「你家夫妻相嚷,我好意來勸,到把我來傷犯,好一個不識高低的死囚!你家就打死了人,關我鳥事!」說罷便去。
  一路思量:「好生惱人!好意解交,反受搶白,怎麼設個法兒處他,方快吾意?」猛然一想,暗喜道:「妙哉!我如今要做那勾當,卻恨沒有熟腳人家,他方才不合罵我,就把他來試試。想他苦掙多年,自然有些積蓄;況且他家只得兩間房子,沿街淺巷,撬進一重大門,便是臥處,方才立進他屋裡,箱籠什物又都在眼裡了,有何難哉?」算計停當,便身邊取出數十文頭錢,到一家酒舖子裡買燒刀子吃。自斟自酌,掌燈時候才吃得完,微有醉意。
  復從王豆腐門首經過,只見門扇都關閉了,聽得裡面說道:姐夫不要氣他,總是自家人,不須介意,姐姐回去住兩天兒就來。」又聽得王豆腐聲音道:「舅子回去問聲媽媽,明日我來看他。」苟黑漢心下道:「原來是王豆腐的丈母聞得女兒在家鬧吵,所以叫兒子來領女兒回去。」聽見他關門,便走過一家閃著。肚裡尋思:「一發好個機會。這婆子去了,自然帶著兩個小兒女去,止存這王豆腐一個,卻不道更妙。」打一看時,果見一人提著一個亮子,婆子攙著兒女,往西去了。苟黑漢心下大喜,想道:「此時尚早,且回去睡片時,再作計較。」乃回到家中,在鋪上略打一睡。
  聽得起了更,打到三更時候,起來拴束好,帶了本行傢伙,曳上了門,一徑走到王豆腐門首。貼在門上一聽,聽得裡面說話,卻又不甚明白。苟黑漢心下驚疑,暗道:「奇怪!他沒人在家,卻與誰講話?」再細聽時,卻只是王豆腐一個說的,都是夢話,所以含糊隱約,不甚明白。苟黑漢放下了心,身邊取出傢伙撬門。你想開豆腐的人家,有恁好門扇?不一刻撬開了門,摸到床面前。摸著箱子,掀蓋起來,先把幾件整衣服打做一包;摸到底下,不見什麼東西,想道:「不在這箱裡,定安放櫃內。」復身摸著櫃台,弄開蓋來,四下裡摸遍,也沒有銀包,止摸著三百多錢,先將錢揣在懷裡。暗道:「奇怪!難道這王豆腐真個沒有?」又一想道:「這王豆腐是小家子樣做事,嗇搢搢的,有些東西必放在枕根邊。且待我去摸摸看。」因掩到床前,躬著身向裡床兩頭一摸,果在枕根邊摳著重重的一包。心上一喜,掉手過來,早在王豆腐鼻子上打了一下,驚得王豆腐直跳醒來,嚇得苟黑漢掜著銀包,望門外就跑。王豆腐曉得是賊了,連聲打嗽,把胸脯亂拍,急忙披了衣服,跳下床來,亂喊:「有賊!」追將出來。不料失腳帶住了一張豆腐架子,走的勢猛,絆跌一交,就如半天裡掉下一塊大石,砰的一聲,跌個夠死。
  早驚動了鄰舍,大家吆吆呵呵,齊起來到王豆腐門首。有人帶得燈籠,只見門扇開著,推門進屋看時,只見王豆腐磕伏在地上打哼,一時掙扎不起。眾人攙扶起來,只見王豆腐額上血流不止;原來磕下去,磕在豆腐箱盤角上,額角邊打了一個窟寵。當下扯塊腐乾袱,包了頭。王豆腐說:「有賊偷了東西,往外走了。」眾人道:「賊去幾時了?」王豆腐道:「好一會。」眾人道:「若是好一會,賊好到家了,你卻向那裡趕去?就趕也不知東西南北。」有人道:「王哥,方才趕賊,須好好兒的走,自己家裡走慣的所在,恁反磕傷了頭面?」有人道:「你且掙扎看看傢伙,可曾偷去恁麼東西?」因而大家同王豆腐照看。但見櫃台上放下一個衣包,櫃蓋與箱蓋都是開的。王豆腐看一回道:「衣服都在櫃裡,有三百多錢卻拿去了。」眾人道:「造化!我們也替你看,鍋子銅杓傢伙都沒有動,止去得這三百錢,也還算大大的造化。你怎地一個驚醒了,卻趕走了賊?」王豆腐道:「有恁麼物件在我鼻子上打一下,方驚醒的。」眾人道:「若是這般,到床上照照看。」王豆腐不照猶可,一照時,免不得到裡床枕根邊摸那平日積攢下的銀包,伸手一摸,只叫得一聲:「不好了!」眾人道:「不見了什麼?」王豆腐也不答應,只把床上被席翻了幾轉,眾人道:「是不見了銀子麼?」王豆腐發苦道:「我掙了半世,積下十五兩八錢銀子,今日卻被賊偷了去,我好命苦呀!」說罷哭將起來。眾人弄得沒法,內中有見識的道:「你莫哭,如今已被偷去,難道賊見你哭,便來送還你不成?大丈夫男子漢,卻做這般兒女態。銅錢銀子,人身上的垢膩,硬著膊子掙,再掙些起來。自古道:『留得青山在,那怕沒柴燒。』怎麼為這銀子哭?如今捕役利害,失了竊,失事人家倒要賠錢使。好好兒住了罷,不要驚動了總甲巡邏的明日報官報府,累我們四鄰使錢;就是你,少不得把窠坐兒卻留不牢了。」眾人道:「這都是好話,王哥你該聽著。我們也要回去睡了,你好好的關著門兒睡罷。」便留下火種,一哄而散。
  王豆腐想一想,果真哭他無益,若驚動了地方,報知官府,便要用錢使費,那時真個窠坐都留不住,只得忍苦吞聲,關上了門,藏了衣服,約莫只好四鼓,且上床睡。翻來覆去,好睡不著,平昔積攢這些銀子,半分三釐,好不煩難,今日白白被賊偷去,好不懊惱,嗚嗚的又哭了一回。五更只得起來磨豆腐,有心沒相的,做不得半作;開著大門,嗇搢搢的唯恐有人風聞報官。直待過了兩三日沒事,方才放心。後來妻子歸家,又被妻子埋怨,羞說了好幾場。閒話擱過。
  且說苟黑漢偷了王豆腐的銀子,被他驚走,飛奔回家。睡到天明,將錢去買一頓酒飯吃了。看那銀子,約有十五六兩,卻不敢去人家舖子裡借戥兒稱,只好約摸分下一半藏了,將一半放在身邊,又到賭場裡來。眾賭腳裡也有個略曉人事的,尋思:「這黑漢卻又那裡做了一帳來也?終久這般事必有敗露日子,那時便要扳扯眾人,不如早些避之為妙。」有等破落戶,卻不想到這地位;就想到這地位,他原是個無賴,怕恁麼官司?總之落得受用。因而鬧嚷嚷賭了一日一夜,苟黑漢又光光的完了。第二日,將所存的一半下了籌碼,卻也贏了四五兩,到夜裡依舊連本輸去,原是一個光身。苟黑漢絕不懊悔,只因看得銅錢銀子來得容易了,他道:「我苦了半夜工夫便有了十兩念兩,何足為奇。」況且兩次都得了甜頭,認道是一下便著,便不去揀擇熟腳所在。
  想到一個鄰舍,那鄰舍姓金,是一個大財主。苟黑漢心下說:「偷了小人家,不過有限;若偷了財主,金珠寶貝也有,銅錢銀子也有,衣裳首飾也有,卻不比小人家勝了萬倍!」打算停當,到夜來就在家裡上了屋,走到金家。跳下去,卻是個堆柴房子。那知金家這夜燒燒酒,有家人在灶前燒火,只聽得有人跳地響,便立起來瞧看。只見得有人隱進柴房裡去,知道是賊,便提根短棍,卒地裡照背後打來。那知苟黑漢眼快力大,忙掣轉身迎住,左手架著棍子,右手向那人心窩裡只一拳,那人撇了棍子,撲地望後倒了。那人雖則打倒,卻早一眼瞥見是苟一,便大聲喊罵道:「好狗弟子孩兒!把我捶這一拳,我認得你是黑漢苟一,眾弟兄們,快來捉住!」苟黑漢見不濟事,依舊跳上屋走了。眾家人聽得叫喊,一齊起來照看,那裡見個賊來?那人道:「是黑漢苟一,方才打我一下,被我喊破了,他竟上屋走了。」內中有見識的道:「捉賊不如放賊,怎麼道破了他姓名?教他做人不得,後來結成切骨之恨了。既然趕去,只索罷休。」
  且說苟黑漢上屋飛走,跑到自家破屋上,踏在破洞裡,一雙腳擦得粉碎,跌將下來,磕壞了頭面,好生氣惱。偷又偷不著,渾身疼痛難禁,又被金家家人喊破,倘若傳說出去,一發做人不成了。金家是財主,若去出首在官,那時更覺不妙。尋思一回道:「也罷,過這般苦日子,終非了局,就是偷摸些什麼,亦非長策,若被人拿住,豈不白送了性命?前日鹽船上有弟兄叫我去,我還嫌他非藏身之所,今日事已至此,只索上他船去,再作計較。」等到天明,把破衣服打疊了些,棄了破屋,下海去了,便在私鹽船上勾當。
  自恃膂力過人,又有些算計,混過數年,竟做了頭目。同類鹽船共有六十餘只。其年海禁甚嚴,官兵日夜搜捕,海裡藏身不得,一齊棄了船,在山中落草。一日,苟黑漢吩咐眾人道:「如今陸地不比在水中,海闊天涯,可以東流西蕩,若無一個頭腦統攝,終久是各條心腸,不關痛癢。不若你等推我為首,我設出許多號令來,互相幫助。無事,原去做買賣的做買賣,種田地的種田地;有急難時,我傳一號令,即便齊集。既可以呼吸相通,又免了招搖耳目。」眾人道:「有理。」便立苟黑漢做了大王,悉聽約束。過了多時,也打劫了好幾處村坊,無賴之徒聞風聚合,約有四五百人,山寨壯觀,聲口傳揚。漸漸吹入官府耳朵裡,將有剿捕之意。
  苟黑漢見勢事開闊,也要算計一個自全之策。一日,聚集頭目道:「我向在海中,便聞東平州鳳山上有個大王,姓李名可教;邳州黃石山上也有一個大王,姓馬名述遠,綽號飛天夜叉,兩路都聚有千餘人。那個邳州地方官將利害,爭奈李可教山寨接連諸山,官兵來時,便躲向深山窮谷中,無從捉拿,所以長享富樂。那馬述遠卻有奢遮本事,部下頭目個個有萬夫不當之勇,官府側目,不敢正視。我今孤立無助,倘被官兵殺來,便難招架。意欲結連兩路,相為黨援。你等頭目有何高見?再行酌議。」眾頭目道:「大王算計甚妙,我等別無良策。」苟黑漢道:「東平去路頗近,只愁邳州路遠,誰人可去?」言未畢,坐中兩個頭目齊出願往。一個是韓玉,一個是馮耀甫,俱係破落戶出身。都善弓馬,膂力過人。當下二人齊肯走差,苟黑漢大喜道:「你兩人不須一路去,我寫下兩個龜兒,聽憑拈著那一路便了。」乃寫下「東平」「邳州」兩個龜來,韓玉拈得東平,馮耀甫拈得邳州。苟黑漢又令書記寫下兩封書,搬出些禮物,打下兩個包裹,付與兩人。苟黑漢吩咐道:「我書中言語,是約他兩路到我寨中來相會,還有話商議。須問了來的日期,山寨中好預先擺設,以便臨時迎接。」二人領命,即便起程。
  不則一日,到了兩處。兩處大王見了書札,俱各歡喜。受了禮物,也都寫了回書,款待來使。吩咐道:「你先回報,我等分撥了寨中事務,即便來你大王寨中聚義。」二人前後回家。苟黑漢見了回書,吩咐:「合寨都要擺列整齊,明盔亮甲,不得錯亂躲避,臨期有誤。」眾人得令,自收拾衣甲去了。
  不則一日,東平州李可教帶了頭目,齎了禮物,扮作客商先到;明日,邳州馬述遠帶著頭目,也備了土儀,扮作走差的公人也到。苟黑漢留吃飯後,領著兩路滿山遊玩,遍觀山寨。但見:
  山崗作城,樹林為柵,外如鐵桶,內似金池。峰巒突兀,權做那望氣軍中上將台;原麓平鋪,就算是較武陣門交戰地。一個個明盔亮甲,擺列嘍囉;看處處花簇錦團,飄飄旗幟。壘木炮石堆積山前,草料米糧貯屯寨後。正是:
  猛虎負嵎聲勢利,獵人無術可能擒。
  苟黑漢領兩路觀山已畢,李可教與馬述遠稱贊不已,苟黑漢不勝大喜,殺牛宰馬,大寨中擺下十六席酒:上邊兩席,馬述遠與李可教坐,馬述遠年長,坐了首席;側邊一席,苟黑漢主道相陪;下面十三席,共有二十六個頭目,兩個合一席,俱各坐定。三個大王乃將頭目名勝。各相指示。苟黑漢作主人,先說手下十二個頭目:「第一個史振,第二個韓玉,第三個張興,第四個張芳,第五個李通,第六個王起,第七個尤勇,第八個彭文,第九個李上進,第十個雷冬生,第十一個馮耀甫,第十二個劉士魁」。苟黑漢通姓名畢。馬述遠拍著桌子,立起身來道:「小弟手下兄弟只得六個,連我共是七個,有名叫做『七煞』。一個個兒都有一個表號,即如我叫做飛天夜叉」。苟黑漢道:「請坐了講」。馬述遠乃坐下,指說道:「第一個名叫貓兒朱海,第二個盤山老虎吳有功,第三個一腳人熊王五倫,第四個著天黃鷂李武,第五個鬼臉鍾馗田慕承,第六個蟹殼仙人周晉」。李可教便說手下八個頭目:「第一個李秀,第二個金苗,第三個孫雲,第四個許高,第五個黃良,第六個高天壽,第七個伍牛兒,第八個徐南」。各各說畢,嘍囉斟上酒來。
  行過三巡,苟黑漢向馬、李二人道:「弟向日流落江湖,蒙眾弟兄推舉,做了山寨之主。近日兵精糧足,聲口招搖,恐一日官兵殺來,寡不敵眾。意欲先發制人,又懼獨木不成火,故此邀請二位到來。一則結連黨援,相互犄角;二則欲商議這件大事。不識二位尊意若何?」馬述遠不待說完,拍著手道:「我平昔便有此心,我見如今這些做官府的,口裡讀過孔聖人書,心裡不知做那一家事,一味想詐人,品行十分不好;只要說是進士舉人,便大家欽敬。我幼時曾在道里做效勇,有人道:『你有這般本事,卻不埋沒著,何不去應個武舉?』有等死忘八,叫我肚裡不通,做不得。我便罵這死忘八奴才。做文官的,出身由科甲,要做文章,須肚裡通透。若做武官,又不要做文章,有造化,一槍一刀,博個功名;沒造化,一槍一刀,了了性命,這也是做武官的烈烈轟轟處,我卻那得有這一日?如今承眾兄弟們推我為首,雄踞一方,落得快活煞。強如那班兒官府,口甜心裡苦,掜著兩頭不放鬆,滿肚裡是不長進的念頭,外面偏假裝著一個道德君子模樣兒。朝廷與他貴爵厚祿,白白的養著他,不得一些兒報效處。我們若得這地位時,不論怎的,自然圖個報效。旁人又道:『你是個鹵夫草包,官府中那有你?』然我看著這般官府,三下鼓坐了堂,審來的事都是冤枉。一味執著拙性,一偏之見,任自己的喜怒,把百姓的性命皮肉,做他的消遣法兒,我們看了活話的要氣死。又道:『不讀書,不知道理。』我看這班讀書人,不知道理。在那裡做了秀才,便要詐人,矜才傲物,眼裡好生看不得;反不如我們不讀書的,倒有十二分忠義氣。我們當初在衙門裡,仰著面看這一班做官的,他的眼梢兒也不覷你一覷,想起來這樣惱人!因此上落草為王,且稍舒目下,落得大碗酒大塊肉吃個醉飽,摟著幾個婦人取樂。取樂有何不可?雖如此說,終非久計,欲待大弄一番,爭奈獨力難支。今苟大哥既有先發制人的念頭,小弟們便當協助」。苟黑漢大喜道:「馬大哥與我一般的了。不知李大哥尊意若何?」
  李可教欠身答道:「人無害虎心,虎無傷人意。他們不犯著我,我便也不犯著他。事成則可,若不成時,便悔之晚矣。依我主見,不動為妙。」馬述遠聽罷,焦躁起來,大喊道:「我等原係草寇,得之則榮,不得非辱。奪得一州兩府,可守則守,不守原做我的事,退居山寨,取我的樂。誰敢在我寨前走一走,卻不道饒了他兩隻腿!」只見眾頭目齊聲道:「馬大王說得有理,我們都願做這勾當。」苟黑漢與馬述遠見眾人都肯,不勝之喜。苟黑漢便道:「若得眾兄弟齊心,肯出死力,那怕他什麼官兵,卻也不在吾心上。但一件:必須定一日期,三路都動,使彼首尾不能照顧,方得成功。」馬述遠道:「有理。」此時李可教做主不得,只好隨聲附和。苟黑漢便令書記寫了起義日期的約單,各人押了花名。苟黑漢道:「弟還有一句話要說。」馬述遠道:「有話但說不妨。」苟黑漢道:「自古說:『蛇無頭而不行,兵無將而不動。』如今雖則三路各有大王,內中還要推一個為首。不是我誇口說,似我這般調度,才勇兼全,帳下頭目又多。部下兵卒又眾,便該推我做個盟主。」馬述遠一聞此言,心下便有不悅,然在他寨中,又當聚義之初,不好從中撓阻;且馬述遠是直性子的人,不會牽強,便起身率領李可教眾頭目,羅拜階下,推苟黑漢為盟主。苟黑漢在上首受禮,不勝大喜道:「既承二位及眾兄弟推舉,我有一令相示:自今以後,凡一路有難,兩路齊救,不得推諉觀望,失了好漢同盟之誼。」眾人齊聲應諾。當下重寫祝文,對神罰誓。於是苟黑漢坐了第一,馬述遠坐第二,李可教坐第三。其餘照舊坐下吃酒,直至大醉方散。明日兩路辭別,各歸本處。
  到了起兵日期,苟黑漢又使人齎書兩路,去訖,隔晚便點齊嘍囉。此時又招集了無賴亡命,共有八百餘人,一總裝束停當。到了明日五更時候,苟黑漢傳令放起三個大炮,以壯軍威,統領了頭目嘍囉,吶喊搖旗,殺下山來。一路鄉村,無不受害。將及微明,已把四城圍住,放火延燒近城居民房屋。號呼慘哭,聲震四方。守城士兵在更鋪裡聽得人聲鼎沸,急出更鋪看時,但見火光燭天,吃驚不小,向城外一看,只叫得一聲:「不好了!」正是:
  何處刀兵窣地來,鳴笳晨發不堪哀。
  繁華便是風波地,豈獨關門有堠堆。
  守城士兵慌忙飛報各官,參將許景升大驚,忙傳齊在城軍士,守把四門,自己上城看賊。只見密密層層,四下圍住。心下道:「這山賊聞說聚黨頗多,今日果有千餘人馬」。便倚定護心欄,喚賊人打話。只見賊陣中門旗開處,一人全盔繡甲。身穿蟒袍,揚鞭指著許參將道:「我乃鐵臂大王苟修文是也。只因山寨中缺少料草,欲於貴府借些錢糧,你若依言獻納,我便退軍;若有一聲不肯,我便打破城池,不分玉石!」許參將指著罵道:「本參府聞得你等草寇結連,不日便要出兵剿滅,你今日自來送死!待本參府遣將出戰,把你們剿殺梟懸!」苟黑漢聞言大怒,傳令放箭。許參將便下城來,分撥禪將守禦之事。
  連圍了三日,許參將只不出戰。知府等官俱道許景升懼賊,便齊集到參將衙門來催。許景升接進,分賓主坐下。知府開言道:「賊兵圍了三日,百姓絕了樵彩道路,沸沸揚揚,民心疑畏。許老爺既掌兵權,就該出城廝殺,怎麼置之不理,不知有何高見?弟輩特來請教。」許景升道:「下官不是懼賊,不肯出城廝殺,量這些草寇有何難處。但兵家有雲:『避其銳氣,擊其惰歸。』賊今勢力方銳,又兼本城中兵不滿五百,寡不敵眾;再停兩三天,賊見我兵不出,定生懈怠,那時然後出城廝殺,一戰可破矣。」眾官聽了,雖似有理,然在疑信之間,乃各各別去。按下一邊。
  且說李可教自那日在苟黑漢寨中聚義,回家乃與眾頭目商議:「若不去打城,他們兩路必笑我懼怯,惹好漢們談論,若竟去打城,爭奈官將利害,惹他不得,如何是好?」眾頭目道:「前日在苟大王處如何立約罰誓,今若反悔,便不似我們綠林豪客所為,斷斷要依斯舉事,大王不宜過慮。雖已前兩次官兵進山,原不曾與他見過一陣兩陣,俱係自家先躲避的。如今不要管他什麼,倚了我弟兄們本事,且與官兵殺一兩遭,看是如何。若殺得不過,依舊退入山去,原做我們事業,原不折恁便宜,有何不可?為何只管狐疑,愁他則甚。」李可教想了一想道:「也罷,就依著你們這般做去。」到了日期,點起合寨嘍囉,殺奔東平州來,把城池團團圍下。
  你道城中官將為何利害?原來此處是個要地,有一個分守將官,乃是省下總兵標部分司,這一員將姓張名達,山西大同府人氏,官拜游擊將軍,已紀功三次,帶銜副將,統領一十二處營寨。才文交武,力過十人,性如烈火,御下頗嚴,因此軍中起他一個諢名,叫做「張閻王」。這日見土賊圍城,不勝大怒道:「我前兩次搜山,總不見半個賊影,今日卻自來送死。」便忙傳齊中軍牙將,點齊兵馬,飽餐戰飯,披掛停當,分下兩路:令中軍統一枝人馬,從南門殺出;自己統一枝人馬,從西門殺出。正遇李可教大隊,更不打話,便是混戰。張達大喊一聲,一人一騎,舞動大刀,直入中軍。李可教急挺槍抵住,金苗、伍牛兒兩下幫助。怎當得張達勢猛力大,三個人支架不來,李可教見勢頭不濟,撥回馬先望陣後飛跑。張達棄了二人,緊追入陣。後來賊兵分開一條大路,讓他衝入。原來張達的馬是良馬,四蹄兒如風湧順潮的浪頭花,隨落隨起,不帶一些兒飛塵;那李可教的馬是劣馬,走得勢慢。張達斜刺裡先跑在前邊,勒轉馬來,與李可教打個照面。李可教心內慌張,調回不及,被張達一刀剁下馬來,取了首級,回身剿殺餘黨。眾賊見主將被殺,披靡大敗。亂兵中殺死金苗、孫雲、許高、高天壽、伍牛兒五人;止存李秀、黃良、徐南三人,同了百餘嘍囉,跑回鳳山。正待收拾些輜重躲入深山裡去,不料張達合了中軍牙將大隊人馬,掩至山下,把一座鳳山團團圍住,水洩不通。正是:
  武官如此才成將,不比逍遙河上人。
  一戰便教山寇滅,向傳威勇果然真。
  張達既定東平州,有分教:兵消一面,共羨此虎將威嚴;寇擾他方,卻笑殺腐儒觳解。未知其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諺云:「賭近賊。」苟黑漢之謂也。賭必破家,饑寒交困,勢必作賊,小竊不已,去而為盜,於是死不旋踵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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