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樂善村褚愚留舊主 報恩寺李績識英材
詩曰:
雄材應不沒林邱,敝褐終須換錦裘。
神驥空群須遠識,明珠出匣肯輕投。
光浮眉宇非常物,秀挹江山豈下流!
今日寺門欣一見,他年堂上謁公侯。
話說山鼇在瑞光寺遊玩,因天晚不及入城,便同慧觀歇下。朦隴間,卻見東方明亮,即起身梳洗,走進城來。到報恩寺,只見柳俊迎著,說了李小姐私自過來原故。山鼇聽說,不勝大喜,便忙趨帶跌,趕到齋裡。果見李小姐濃妝豔裹,嬌麗非常,同那折花的女子立在庭心裡巧石邊。山鼇一見,魄蕩神搖,不能自主。忙向前一揖道:「小生涼薄庸材,何幸致小姐垂念!今蒙惠降,親炙仙容,使我形神俱化。但尊嚴現居密邇,何計得脫繡幃?倘邀遣責,小生固不足言,在小姐清名,何以自慰?」只見李小姐逡巡說道:「賤妾蒲柳陋質,妄為君子所思,辱賜瑤章,感深五內,第心非木石,豈屬無情?睹河陽侍中之貌,因有標梅吉士之歌,欲侍衾裯,進身無自。竊不自揣,敢效琴心。故冒多露之行,實愧投桃之報,止欲得歸君子,何計其他。」山鼇大喜道:「既小姐屬意小生,請進裡面坐下,作速定一良計,以避追尋。」便扶了李小姐的手,走到齋裡。才坐得定,忽然間外面一片聲響,喊叫:「捉拿拐逃賊!」山鼇聽了,嚇得魂不附體,急把李小姐抱到床上,躲在帳幔裡,那侍兒也閃在床後。身還未定,只見一班如狼似虎的人,搶到床前,揭開帳幔,齊叫道:「在這裡了!」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又有許多婦女,擁著李小姐出去。山鼇這時也顧不得是禍是福,便奮身向前,要趕來搶奪,卻被人一推,翻跟斗跌倒在地,驚醒轉來,卻是南柯一夢。但見殘月照窗,禪燈明滅而已。
少焉,東方發亮,寺裡鳴鐘,因思夢中所遇,如在目前,積想神馳,形之夢寐,不勝惆悵。半晌間,天色大明,慧觀與行童一齊起身,山鼇也隨起來,行童取湯來淨了面。山鼇謂慧觀道:「我要綰發,寺中自無梳具。昨日竟忘了,該應叫小廝隨了帶來。今卻如何是好?」慧觀道:「有未經披剃的行童,都有梳具。」便叫行童去取。山鼇想來與夢中所說相符,不覺驚異。梳洗過,穿好衣服,只見見性走來道:「山相公一夜穩睡麼?」山鼇笑道:「禪房清淨,妄想俱消。有什麼不穩。」見性便留到方丈裡用了早膳。山鼇便欲辭別,見性道:「山相公雖然急欲入城,且吃了飯去」。便吩咐行童先另做飯。山鼇又同慧觀在各處走了一回。吃過飯,才得傍午,即謝別見性。行童已將馬鞴好,牽在山門下。見性道:「倘山相公未即進京,可再到小庵來閒話。」山鼇道:「昨承長老清誨,使小生頓開茅塞,自當再來請教。」見性送出山門作別。山鼇即同慧觀上馬,行童隨著慢慢行來。
未及一半路程,只見前面男女亂竄,四散奔跑。山鼇甚是錯愕,顧謂慧觀道:「你看人民逃竄,卻是何故?」慧觀亦駭然驚異,乃立馬道旁,等那伙人來問個消息。但見這些男婦倉皇叫喊,急走忙趨,衝起塵埃漲天。慧觀的馬先驚,亂跳起來,漏韁奔逸;山鼇的馬也站立不定,控御不來,心慌意擾。只見人叢中一個大漢,指著山鼇道:「兀那相公,還不快走!如今土賊圍城,四下裡來打糧了!」說罷,如飛奔去。隨後又是一隊男女,哭的哭,叫的叫,洶湧而至,勢如鼎沸。馬見人勢擠來,一發驚駭不定。山鼇心上就像小鹿兒七上八落的亂撞。回頭不見了慧觀,行童也不知去向。急得心頭火起,任馬奔馳,向東北上一溜煙的跑了。也不顧地下高低,崗坡濠塹,看看約跑了二十餘里,那些逃竄的百姓也沒有了,馬力也跑得乏了,乃勒住了馬。心上轉念:「方才同慧觀一路行來,怎麼霎時便不見?難道聽了那漢子說話,他竟撇了我自去?還是人勢湧來,煙塵抖亂,不辨東西,馬驚走了麼?」又一想:「還該依原路轉到瑞光寺去,如今到這所在不知是什麼地方?要往瑞光寺,卻又不記得路徑,又恐路上遇著了打糧的賊兵,卻不是耍。」又一轉念:「方才那漢說土賊圍城,該應趕上去問他一個備細,怎就一時沒主意,竟是跑了,可也知那漢說話未實。」又想:「眼見人民四散亂竄,一定是避兵形景,但不知是何處土賊,霎時竊發?」左思右想,子然一身,甚覺孤恓。又一想道:「如今日色漸下,只在此彷徨也不濟事,不如到一個村落人家借宿一宵,且待明日打探實信何如,再作區處。」因勒馬走上高坡,憑高一望,遠遠望見西北上一村人家,卻也稠密,便迤邐行來。
走入村中下了馬,牽著走向一家。簷下有一個老人,在那裡吃東西。山鼇意欲上前去說個借宿原故,卻是從來不曾向人啟齒慣,沒有這副面皮。真個是:
足欲進而趦趄,口欲言而躡嚅。
向日風流公子,今朝憔悴征夫。
山鼇山鼇半進半卻的正在那裡躊躇,卻見那老人家放了碗箸,立起身來,迎著問道:「你是做什麼的,在此何干?」山鼇道:「我是南直揚州人,作寓在城裡報恩寺。昨日往法華山瑞光寺去宿了一晚。今日進城,半路上遇見許多逃竄的百姓,說是有土賊圍城,四下裡來打糧,因此逃避。我因而也跑到這裡。見天色晚了,欲借貴宅上權宿一宵,不識老丈可肯容納否?」老人錯愕道:「今日有土賊圍城?小相公是因逃避至此,只是要借宿,老漢家裡不便。老漢住得一間房子,地方窄狹,也沒有床被,小相公又有頭口,那裡安頓得下?請到別家裡去罷。」
山鼇見他不肯留宿,沒意思再說,轉身牽著馬就走。只見村坊裡人看見那老人與山鼇講了一會話,一齊圍攏來向那老人詢問。那老人便把山鼇的話向眾人述了始末。山鼇肚裡轉念:「或者眾人中有行方便的肯留我宿,也不可知。」便立住了腳,聽那老人述完了話。只見眾人但詫怪土賊圍城,說到借宿,都不來招架。山鼇看了這般光景,暗暗歎口氣,想道:「我怎遭著這般顛沛!在家遇丁孟明陷害,出外又受此風波!這時候柳俊自然曉得土賊圍城,不知怎麼樣的焦躁?但他也只料我還在瑞光寺住下,那裡曉得我卻受這般苦況!」想到此處,便一陣陣的心酸起來。又想到:「此不濟事。且老著面皮,再到前面去向人家借宿,終不然住在露天不成?」
正欲動身,只見一人叫住道:「小相公,你講土賊圍城,卻是真是假?」山鼇道:「我是從瑞光寺來,到半路,只見許多人逃竄,我見了吃驚,正要問他們的原故。內中卻有一人指著我說:『今早有土賊竊發,圍了城池,四下裡來打糧了,你還不快些避去!』我因此跑到這裡,欲於貴地借宿一宵。方才這位老人家說不便,我且再向前面去。」只見那人笑道:「瑞光寺離此也只有得三十多里,何不還轉去?卻在此處借宿。」山鼇道:「因轉去不認得路,故到這裡來。」那人笑道:「你也是個呆子!那有走過的路不認得的?」山鼇聽得說他呆子,好生氣惱,也不做聲,牽著馬往前走。心下尋思:「方才這人甚是可惡,出言無狀,我若與他較量,他們人多勢盛,自然不肯讓我。原來出外的這般苦難!如今天色只管晚了,若不得投宿去處,一夜如何得過?」且肚裡漸有餓意,心子裡只管焦躁起來。看看走到村子盡頭,四面一望,都是些樹木山崗,不見什麼人家村落,眼見得出了這個村子卻無投奔,只得又走轉來,心子裡一發氣苦得不好過。
走不上幾步,卻見一家簷下走出一個老人家來,華髮童顏,滿面都是壽紋,走向柳蔭邊立著。山鼇肚裡道:「看這老人家面貌,象似一個忠厚有餘的,且上前去借宿,看是如何。」便帶馬走近柳樹邊來。只見那老人先看著山鼇漸漸走近面前。山鼇正欲開言,只見那老人撲翻身拜倒在地,叫道:「相公從何到此,為恁的獨自一個?」山鼇見了驚怪,一時摸不著頭腦,也急忙還禮。那老人早已拜罷起身,見山鼇也拜下去,一把攙起道:「相公難道忘記了麼?這個小人怎敢!」山鼇一發記不起。老人道:「相公是姓凌,小人叫做褚愚,難道相公真個忘記了?」山鼇愕然道:「你是褚愚?」還沉吟不語。褚愚道:「小人是浙江紹興府山陰縣人,前年老爺在紹興作郡,小人為一件盜案牽涉,蒙老爺超豁,又在衙中服侍一年,難道相公果然忘了?」山鼇方省悟,大喜道:「相別多年,形容非昔。若非你說明,我真個忘了。卻緣何住在此處?」褚愚道:「請相公到家裡坐下,慢慢的講。」看官記著,凌駕山此處被褚愚提破,以後便敘凌駕山了。
當下褚愚便替駕山牽了馬,駕山走進屋裡,轉到一個起坐下,卻也精潔委曲。褚愚拴馬在廊柱上,忙進起坐來,掇一副座頭向外放下,扶駕山坐了,納頭便拜。駕山慌忙攙起道:「為何這般多禮?」褚愚道:「請相公坐下,待小人去安放了馬匹,拿茶來吃。」便將馬牽進去。移時,托一盞茶來,駕山接了茶,褚愚立在旁邊說話。駕山道:「你怎麼不坐了講?」褚愚道:「相公在上,小人怎敢?」駕山道:「前年老爺在你處做官,與你們有個尊卑,今日又不做官了,況且我與你沒有統屬,何必過於謙遜?快請坐了。」褚愚道:「小人曾在衙中服侍過老爺、相公,今日怎敢放肆!」駕山也立起身道:「這個算得什麼!那是你的意思,又不是我們叫你如此。你若不坐,難道也叫我立了不成?」褚愚見說,便掇一副座頭,在側坐下道:「蒙相公抬舉,竟依相公尊命。」
駕山吃罷茶,褚愚接過放了。駕山道:「你原居浙省,如今為何移至此地?」褚愚道:「小人向有一個親戚,叫做姚茂功,曾做此地哨官。那年小人為盜案牽涉,蒙老爺超豁,後來老爺同相公離任往北,恨不曾遠送。至今心猶歉然。到明年我在省中販絲,卻好遇見了姚茂功。原來他上年調補蘇州衛,做了運糧衛官,其年是他點了浙江杭州漕舡,因而與他相會。問起他的官職,他道這運漕是有定格的,再得一年便要謀做青州府千戶。他也問我向來家事,小人便把上年盜情扳害、多蒙本府凌老爺超豁的根由細說。姚茂功也著實感仰。彼時我也不願住在紹興,一來無親戚倚靠,二來鄰里中沒有好人,意欲移居別處,便把這實情向姚茂功說。姚茂功道:『你既然要移住別處,何不隨我到兗州居住?那邊人都直爽,又沒有繁重差傜,況且有我在那裡,自無人敢來欺侮你。』我歸家想一想,果是好機會。原沒有恁田地牽掛,不過是幾間身下住的房子,因而賤價賣了,收拾些傢伙,同著妻子到省中,就在他糧船上住下。等他兌完了糧,開船進京。過揚州日,正遇著順風,船上不肯停泊,打幫兒走了,因此不曾到府上叩見。直到此地上崖。這一所房子原是姚茂功的,就與小人一家兒存紮。姚茂功另有一所莊院,如今叫做姚家莊,他自移去住了。小人到這裡過了幾個年頭,見這邊人作事果然直爽,不比我那邊浙人多詐,鄰里村坊間甚是和睦,各家門戶總不來多管閒事,竟著實可以住得。」
駕山道:「原來有這個原故,所以你住在此處。如今你家裡如何?做些什麼生理?」褚愚道:「初到這邊也做些買賣,卻不甚賺錢;又因地方遼闊,動不動一千五百里路程,走下便是十日半月,因這般歇了。如今在家裡種田,卻甚有利息。仰托相公福庇,家裡盡可過活。」駕山道:「你年老了,那裡種得田地?兒子有多大年紀了?」褚愚道:「近來有兩個家裡人種田,總是他們下手。有兩個兒子,年紀都小。大的送在書館裡讀書,這時候想也放學回來。來日早晨,小人喚妻子、孩兒們出來拜見相公。」駕山道:「不必。我與你在紹興不過是暫相依傍,原沒有家人主僕之分;今後你不必自稱小人,到叫我聽了不安。」褚愚道:「只是在相公面前,不敢稱說別的。」駕山道:「你我極是通稱,有什麼不好?」褚愚道:「相公吩咐了,自當從命。」
只見小廝托出酒菜來。褚愚接了,擺在桌子上道:「方才講話忙了,竟不曾先拿些點心東西來與相公吃,只怕饑餓了。可要拿些來?」駕山道:「已前倒有些餓意,因見了你,心下喜歡,反不覺著餓。如今現有酒菜吃了,不消又拿點心。」褚愚便移一坐,在上是凌駕山坐,褚愚在側邊相陪,滿斟一杯酒,遞與駕山道:「這是家裡做的大米子酒,依著南邊的法兒做的,不知可中相公吃?」駕山道:「酒味甚好。」褚愚道:「方才承相顧問,我沒有動問相公與老爺起居。如今老爺還是在家,還是高升何處?相公今日卻為何獨行至此?方才見相公面上似有憂鬱之色,不知因恁事故?敢乞明示。」
駕山愀然道:「老爺與你那年別後,到蘇州府,感了時症,便去世了。」褚愚不勝驚歎,便籟籟的掉下淚來。駕山亦淒然傷感。乃將丁孟明暗害,虧了柳俊報信,更名改姓,欲進京投年伯薛主事納監,因至此處,為鞍馬勞頓,寓在報恩寺中,昨日往瑞光寺歇宿,今日入城遇見逃竄的百姓,說有土賊圍城,四下打糧,人勢洶湧,擠散同伴,因而放馬跑來,遇見的始末,略述一遍。褚愚聽了丁孟明設計謀害,不勝髮指;聽到柳俊棄暗投明,不勝贊美;後聽到土賊圍城,不勝驚愕,道:「土賊怎又這等猖獗!上年也曾有山賊作亂,被官軍殺絕,如今又不知是那裡來的,多分是活厭了自來送命,徒然擾害地方!」乃道:「我在家正念及相公與老爺,要到揚州府來,卻再沒有工夫,也沒有巧便。今得相公到此,真個出於意外。這丁孟明的暗算與土賊竊發,倒是使我會見相公的機緣。」
凌駕山道:「這土賊圍了城池,不知幾時才退?柳俊在城裡,不知怎麼樣的焦躁。」褚愚道:「相公放寬心。這賊人不過暫時肆橫,不久自滅的。只是相公在此,家常茶飯,心下不安。待賊退了進城,料柳俊也只在寺裡。如今焦他無益。」駕山想來也是有理,乃道:「若是土賊未即退去,便在你家坐擾,我心子裡卻過意不去,你怎反說不安?」褚愚道:「啊呀,相公怎說這話!老爺當初救我一家兒性命,今日留相公不過吃得幾餐飯兒,不能補報萬一,我心子下真個不安。相公倒是這般反說!」
駕山道:「方才到這村坊上,見天色晚了,欲向瑞光寺轉去,卻又不認得路徑,指望向人家借宿,到明日再作區處。便向那西邊一家人家,有一個老人在那廂吃東西,我向他說了原故,他回說不便,我也即走開。卻有一班人來問我,我也述了一遍。內中有一個不知事的說道:『你既從瑞光寺來,何不還轉去?瑞光寺離此不遠,怎麼不認得原路?』我正心子下焦躁,聽他這般悶話,好不惱人。我又不是本處人,那裡認得出路的?人失了寓處,那裡不去借個宿來?這人便取笑奚落我,豈不懊惱!」褚愚道:「相公休惱,這裡一個村子叫做樂善村,村上人家約有五六十戶,一個個都是好人。那個老人家裡或者窄狹,留不下人。相公若再問別人借宿,自有人肯留的。想因相公從來不曾與人高低慣,見一次說不來,便不再啟齒了。這些人也再不肯多事,自來招架。北邊人是這等性子。又因北方剛勁,說話慣是直率,不會委宛,信口推出便罷,故此不知輕重。」駕山笑道:「原來如此。」
吃了好一會酒,天色已將夜了。只見門外走進一個學生子,手裡捧著一個書包。褚愚道:「相公,這便是我大兒子虎生。」駕山笑臉相迎,道:「好好一個令郎。」褚愚乃對兒子道:「放了書,來拜見相公。」那小廝便放書在桌子上,向駕山便拜,駕山慌忙出位攙住。褚愚道:「既然相公不許,待他作揖罷。」那小廝向上端端正正作了四個揖,駕山在上首還了禮。褚愚道:「虎生,你進去叫小廝們掌燈來,帶一副杯筋,你也來陪著相公吃酒。」虎生答應,取了書包進去。駕山與褚愚依舊坐下。
移時,小廝掌了燈,拿一副杯箸,虎生一同出來,褚愚便叫在自己下首坐了。駕山舉目細看,但見這虎生約有十二三歲年紀,生得甚是清秀,粉白的面,朱紅的嘴,輕輕兩道眉,亮亮一雙眼,腦後挽一個髻兒,四邊垂一圍短髮,穿一件紫紗襖兒。駕山看了,心生歡喜,便問道:「你今年幾歲了?」虎生道:「十二歲了。」駕山道:「你名字叫什麼?」虎生道:「叫褚定遠。」駕山道:「讀什麼書?」虎生道:「讀古文。」駕山見他對答爽利,說話清伶,聲音圓活,心上好生愛他,因笑問道:「你可認得我?」虎生道:「不認得。」便扯著褚愚袖子,悄悄的問,褚愚道:「我兒,這位便是我時常說的恩人凌相公了。」虎生亦似會意。
駕山肚裡轉念:「如此看來,褚愚真是個不忘恩的好人。」乃道:「你阿郎這般相貌,後來決定成器,你該認真叫他讀書才是。」褚愚道:「若得如相公說話,豈不是好。但我看他也還是有些穎悟的,一學堂中也有好幾個學生,內中卻要算我的兒子出類。前日往妙家莊去,有一個算命的,在他家算我的兒子,叫說有個小前程。適才相公說來,倘得如此,真是大地祖宗保佑,感報不盡的了。」凌駕山道:「你只依我說話,請一個好先生教他,決定成器的。從來說『相貌不虧人』,自然不差。」褚愚道:「向日姚茂功也是這般說,如今卻沒有個好先生。」駕山道:「姚令親而今還在青州做官?」褚愚道:「說也可憐。自那年解糧進京,在部裡謀定了青州千戶,歸來正欲上任,不料為癆症死了。他從行伍出身,做到這田地,也算虧他,卻不能任上去風光。相公,這豈不是命!」駕山道:「他有兒子麼?」褚愚道:「有一個兒子,叫做姚勝期,二十餘歲了,現在府中頂一名馬戰。卻喜他弓馬熟嫻,官府面前也討得個好。」駕山此時酒也夠了,褚愚便叫取飯。吃過晚飯,洗了澡,褚愚便在耳房裡支架兩個床鋪,將一副好鋪蓋與駕山睡,自己也來陪宿。當下駕山安歇,一夜無話。
到次日起身,梳洗過。吃了朝飯,褚愚要令妻子出來拜見,駕山再三回阻,方才罷了。褚愚陪著駕山門外看山,只見村裡紛紛傳說:土賊圍了城,昨日四下裡打糧,搶了近便好幾處村莊,做買賣的都不敢走。駕山乃問褚愚道:「土賊四下打糧,你們這村裡也該遠避。」褚愚道:「這個不妨。大凡賊兵打糧,只離城一二十里便轉,若破了城,得了地方,然後敢到遠處村莊剽掠。一來恐城裡兵馬衝出,一時便救應不來;二來恐乏了人馬氣力,不便廝殺。這村離城有三十餘里,賊兵決不遠來的。」駕山點頭道:「原來有這個原故,所以你這村裡人俱不見十分驚皇。但是萬一破了城池,賊兵四下遠出,那就不妙了。」褚愚道:「這村裡有五六十家,不時有人往外打探;若一破了城,我們便帶了細軟,躲往前面山裡去,再不妨事的。停刻我少不得叫家裡人去往姚家莊,問姚勝期在家不在家,到那裡一問,便略知這些土賊消息了。」駕山道:「有理。」當下閒步一回。
吃過午飯,將下午時候,駕山同著褚愚正坐在起坐下閒話,只見褚家家人往姚家莊打探回來。褚愚問道:「姚大爺在家不在家?」家人道:「姚大爺在城裡該操,不在家裡。那裡人都傳說,這土賊原是海裡邊的強盜,不下一千多人,要在本府借糧。」褚愚向駕山道:「相公,這是我家人周貴,有一身奢遮本事,作事也甚能幹。」駕山道:「好一個漢子。」褚愚叫過來磕了頭。
自後駕山在褚家住下,心裡憶念著柳俊,又憶著李小姐,幸喜所答詞箋帶在身畔,時常悄地取出來念一遍,就像對了李小姐光景,略覺解些愁煩。又憶念著石珮珩,這時不知可曾回家?若回家,不要涉在是非之內。即如無事,不知可跟尋到京裡來?即如跟尋進京,遇這土賊阻路,不知作何行止?又憶著家裡,不知怎麼樣了?魏義不知作何算計對付這丁孟明?想來自然受刑受禁,不知性命如何?日日只管盤桓,眉頭不展。褚愚問知,是為著家中事體,又憶念著結義的石珮珩與小廝柳俊,也不牢實勸慰駕山,終是不能釋懷。擱過一邊。
且說柳俊在報恩寺,那日駕山往瑞光寺去,柳俊道:「相公須早些回來。」駕山把頭點點。那知到晚上不見歸來,便鎖了角門,到山門下等候。看看天色只管黑了,還不見到,心下盤桓不定。想立在此不濟事,且去收拾了晚飯,恐怕接腳回來。走過法堂,只見覺性也從外走進,便問道:「你家相公回來了?你怎麼這時候獨自在此?」柳俊道:「我家相公同你家小師父去的,若我家相公回來,你家小師父也回家了。」覺性笑說道:「我從外邊才回,卻不知道。」柳俊道:「便是這時候還不見歸來,不知何故?」覺性道:「貧僧師兄極好文墨,看見你家相公這般斯文俊雅,或者扳留一宿,細講講兒,也不可知。有我小徒陪了,料不妨事。」柳俊道:「這時候不見來,方才師太所料,只怕多分是宿的了。」兩人一頭說一頭走,已到轉彎分路處,柳俊自開了角門進來。
收拾了晚飯,燙暖了酒,點起燈來。只聽得寺裡打動黃昏鍾。心下一想:「這時候,城門一定關閉了。」又守了一回。吃過晚飯,又吃了些酒,只聽得寺裡打更。料想:「城門關閉已久,且睡了一夜,明日上午吃了飯,一路問到瑞光寺去。」打算已定,便上床睡。
到明朝,起身梳洗,就收拾飯吃,吃完,鞴好了馬,正欲出角門。只見覺性慌慌張張的走進,見柳俊牽了馬,似有遠行之狀,急道:「管家,你這時候要往那裡去?」柳俊道:「我家相公昨日沒有回來,我今日到瑞光寺看相公去,正要來與師太說知。」覺性道:「你休想出城。」柳俊驚怪道:「卻為恁麼?」覺性道:「你還沒有知道,夜裡不知何處土賊竊發,圍了城池,官府差兵馬四門把守,你還要到那裡去!我黑早便得知這個消息,所以來對你說。」柳俊聽了,不勝驚駭,道:「這怎了也!我相公不知怎麼樣的?他得知這個消耗,好不愁煩,這卻怎了也!」覺性道:「管家你放心。你家相公知得這個消息,自然還在瑞光寺住下,況且有小徒作伴,可以散心。你不須焦躁。」柳俊心下尋思:「如今賊兵圍困住了,眼見不能飛出,一時焦躁,果然無益。」乃道:「只是我相公在彼,有誰人服侍他?叫他早晚間那得順便?但不知這賊兵可是易退的?覺性道:「這個不妨。上年亦曾有土賊圍城,官兵出去一陣廝殺,立即剿滅了。因這一番後,官府都嚴警起來,將兵馬不時操練。又添設了若干民兵,料這番土賊也是易於剿滅的。」柳俊道:「這那裡一概論得?賊有眾寡不同,勢有強弱各異,或者而今的難退,也不可知。但是既有這般意外之處,只索守去。」覺性自別去了。柳俊依舊把馬牽進,卸了鞍搢,鎖上了角門,到街市上探聽。
出了寺巷,果見家家閉戶,三五成群的私相議論,柳俊聽了數處,都是說土賊的事。走近甕城腳下,早見兵馬紛紜,城上有個官兒坐下,不便上前,即走回寺裡來。
到大殿旁,只見一個白髮老者,似鄉官模樣,穿著便服前走,後面隨著四五個管家,內中一個卻是前日去拜李按察出來回話的。心上轉念:「此老必就是李按察了。」便立過一邊。只見那老者把柳俊看了又看,似乎要問話的光景。柳俊見那老者看得勤,便從斜裡過去。
你道這老者是誰?原來果然是按察司李績。是時病已全愈,然尚未曾會客,正欲打點行裝,擇日起身。這日絕早,忽見王忠到樓下報事,傳上話來,說覺性絕早在外探聞得夜裡忽有土賊竊發,圍了城池,特來報知。李績此時尚睡未起,麗媚才得起身,父女二人一聞此信,大驚不小。李績少停一會也便起來梳洗。吃了早飯,家人等紛紛在外打聽了守城嚴警消息,陸續來報。李績心下商量:「此是意外之事,要我一人急躁無益,且去問問覺性,看是如何。我病中承他頻來候問,也去回看了他。」因而便到方丈裡來。正從大殿旁走入,卻遇著了柳俊在彼。原來李績善於風鑒,一見柳俊相貌出群,心下轉念:定是一個未遇時的豪傑。又見他服色不類上人,心下猜疑,故看了又看。一頭尋思,早到方丈門首。
覺性慌忙出迎,接進裡面坐下,問候過,茶罷。李績謝了連日候安之情,乃道:「如今土賊竊發,老夫著實吃驚,不知將來作何局面?」覺性道:「敝地山野荒僻,人民強悍,不時有盜賊竊發,剽掠鄉村。上年已曾有山賊圍城借糧,彼時有位參戎王公,是個行伍出身,卻勇而有謀,領兵出城廝殺,便得一總剿滅了。」李績道:「原來上年已有此事。山賊敢於圍城,其勢必有所恃,王參戎能剿滅丑類,其功也不小了。」覺性道:「正是。王公建了這番大功,撫按各位老爺出疏具題,朝廷便將王公升擢。地方兵民攀轅不捨,在撫按處俱具呈懇留,意欲帶銜久鎮此地,無奈已是升授總兵,鎮守兩廣。撫按也不便違抗朝廷,題留在此。離任之日,同城許多官員以及搢紳衿士,有好幾處設席祖餞,兵民香花導從,極其榮盛。敝地因這山賊一番擾亂,後文武各官也俱嚴警,添設民兵,不時操練。想這番土賊也是不難剿滅的。」李績道:「如今參戎是許景升了?」覺性道:「正是。王公升遷之後,便是許公來的。」李績道:「前日老夫初寓寶剎,在一位敝同年家會見了這許參戎,便承他先來賜顧,又承他見招。看他言語舉止間也還確實,想在地方自然是不多事的。」覺性致恭道:「這位許公最是忠厚謹信,貧僧亦曾會過,蒙他款接,極算相愛。他在地方毫不多事,兵民甚是相安。李老爺說:『確實』兩字,最切最當,老爺識鑒過人,品題並無差謬。」
李績笑說道:「正有一事要問和尚:寶剎留寓往來,目下卻有幾處?」覺性道:「近日止有老爺與南直揚州山相公兩個寓處。」李績沉吟道:「南直揚州山相公,老夫耳中卻像在那裡聽過。」覺性道:「老爺難道忘了?前日有位小相公來寓敝寺,是南直揚州人,姓山,字壽徵,令尊曾任紹興太守。貧僧見他英氣不凡,斯文俊雅,因道及李老爺在此,山相公說是與李老爺有年誼,欣然趨謁。不意適逢老爺貴體欠安,不曾面晤,山相公怏怏以不遇為歉。」李績道:「正是老夫賦性迂疏,早便忘了。前日失於臨履,致獲彩薪,承山兄枉顧,未及回看,今便同和尚一行何如?」覺性道:「不在寓中。」李績愕然道:「何在?」覺性道:「昨日同小徒到法華山瑞光寺去,便沒有回來;今卒然遇這土賊圍城,一定在瑞光寺住下了。」
李績道:「原來如此。想是老夫緣薄,不得相識。方才從大殿旁走來,卻見一個少年,約有二十來歲,相貌甚是不凡,服飾又同卑賤,獨自一人,似有躊躇不遂之狀,老夫想來一定是留寓寶剎的。今日賊兵圍城,料沒有閒人在此隨喜,但不知此人是誰?所以問和尚寶剎有幾個寓處。」覺性接口道:「老爺這般說來,此少年非別,即是那山相公的小管家了。」李績矍然道:「原來就是山兄的家人。但是奴僕輩中怎麼有這般英俊?山兄留寓寶剎,主僕共有幾人?」覺性道:「只有一主一僕。」李績道:「他主人往瑞光寺中去,這家人何以便不同行?」覺性道:「那瑞光寺方丈和尚,即係貧僧師兄,頗知文墨,山相公去有小徒奉陪,原擬一去即歸,故此他管家便沒有同去。」李績因回顧家人們道:「前日那山相公來投帖的,可是適才看見那個後生?」王忠上前道:「方才老爺在大殿旁看見那個後生,正是前日隨那山相公齎帖來的。」
李績低頭沉吟一回。覺性道:「李老爺為何問及那山相公管家,莫不是有恁話要吩咐?」李績點頭道:「老夫有話要問他。」因叫王忠道:「你去喚他來,須好好的說,說是我家老爺有一句話要動問。」王忠答應轉身。覺性道:「料他也不遠去,想只在寺門前後,王叔你可先到他寓所瞧一瞧,看他在也不在。」王忠答應自去。
李績沉吟道:「他與老夫有年誼,是南直揚州人,他先尊又曾做浙江紹興太守。」一會兒念了兩遍。覺性道:「莫不是這山相公與李老爺沒有恁年誼麼?」李績道:「《同年錄》上有是有一個姓山的,老夫卻忘了他籍貫官職,且待他管家來問他,便知端的。」覺性道:「李老爺看那山相公管家,在何處見得他是英俊?」李績道:「老夫頗知相法,方才見那後生廣顙豐頤,眉清目朗,精神完足,有一種英氣照人。是以知他是一個未發跡的英俊,將來決不久居人下。」覺性道:「誠如李老爺所言。貧僧看來,僮僕輩中這般相貌的卻不多見;老爺聖哲知人,自然不差。他的主人神光精采,更好數倍,可惜目下卻不在此。」李績道:「總是老夫緣薄,不得相晤時髦。」
正議論間,只見王忠來回話道:「山相公的管家正在寓處,見小人說老爺有話要詢問他,即便隨了來,現在門外伺候。」李績道:「著他進來。」王忠走出招了一聲,只見柳俊走進方丈。李績不覺立起身來道:「你就是山相公的管家?我今幸得識認。」柳俊道:「李老爺坐了,柳俊磕頭。」便要跪將下去。李績叫王忠攙住,柳俊被王忠攙定,不得拜下。李績道:「我與你同是過客,不須行此禮,便坐下了。」
柳俊道:「李老爺呼喚柳俊來,有恁話吩咐?」李績道:「前日你家相公來看我,因在病中,沒有會見,多多得罪。方才正要答拜,問這裡和尚,說是往瑞光寺去了未回,又聽說管家在此,故喚你來相謝。」柳俊道:「多蒙李老爺垂愛,家相公緣薄,不得拜識,目下又遇了土賊圍城,未知何日退去,那時才得進城面拜。」李績道:「土賊烏合,不久自敗,這且不必論他。但是你家老爺在家,你相公遠出,卻為何事?」柳俊道:「家老爺已亡過有年,家相公因遊學京師,故從此地經過。」李績把頭點點,乃道:「你家相公是姓山,卻與我有年誼麼?」柳俊道:「前日名帖上李老爺自已見過了,年誼是向聞家相公說來,柳俊不知。」李績笑對覺性道:「老夫失言,被柳管家所笑。」覺性慌忙打一恭道:「這個柳管家怎敢。」
李績道:「你家老爺存日,做什麼官?」柳俊道:「官至浙江紹興府太守。」李績道:「是那年到任的?」柳俊道:「是某年。」李績低頭一想:「那年我正在福建做官,與浙省相近,見《搢紳錄》上並沒有姓山的做紹興太守,這人說話好生奇怪!其中必有原故。」便問道:「我曾在福建十年,與浙省相近,從來見吏部選單以及《搢紳錄》上,浙省做官的盡有姓山,若說姓山的做紹興太守,又是在某年到任的,這卻從未見來。你是這般瞞我,其中必有原故。我若不問,也便罷了;我既然問起,自要一個明白,你須對我實講。」
柳俊見李績細細盤問,雖則前日寫帖時已先料過,然也未免吃驚,又不敢不答還他,因道:「小人怎敢瞞李老爺?其中果有原故。」李績道:「你就說也何妨。」柳俊逡巡不語,李績會意,便起身別了覺性,帶著柳俊,一同回到寓所來。
只因這李績叫了柳俊問話,有分教:良驥不教終伏櫪,一逢伯樂便空群。未知柳俊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人在窮途,進退維谷,無知鄉人箕踞樹下,藐視不理;當在家坐華屋下,奴僕林立,頤指氣使時,不復知有此等苦況。一旦遭值,莫知所為,但覺酸淚滾滾向腮邊下矣。柳俊遇李績,幸也。李績不得作巡撫,則將何所安放柳俊耶?故天下事總屬不可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