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見麗人寺中留寓 思淑女箋上題詞

  詞曰:
  鎮日徵途,車馬風塵勞倦。僧齋留寓,愛清虛一片。小小立湖山,忽睹樓頭半面。洛靈湘女,丰標獨擅。未識根由,那不心懸意戀。恁般嬌麗,是誰家宅眷?題就新詞欲寄,未逢鴻便。春宵一刻,相思千遍。---右調《傳言玉女》
  話說山鼇同柳俊到山東省兗州府,要尋一個幽靜寓所,將息幾日。柳俊道:「這兗州府中卻有一個好去處,極是潔靜宏敞,可以歇馬。」山鼇道:「甚麼好去處?」柳俊道:「叫做大報恩寺。僧眾不下千人,基址足有千畝,曲廊洞房,到處皆是;台閣亭榭,不一而足,卻是慣與過往官員及應試舉子作寓。上年小人同少師出京,愛他寬敞清幽,曾於此內盤桓數日。相公投此寺去,可知是好?」山鼇聽說,心下大喜,便趲進城來。
  一路問到大報恩寺前,走進一條深巷,才到山門。抬頭一看,只見山門上架著一個匾額,有八個大金字,乃是:「大宋敕建報恩禪院」。山鼇與柳俊俱下了馬,柳俊一總牽著,進了山門。過了伽藍堂,天王殿,方到大殿。柳俊把馬拴在殿庭樹上,走上殿來。早有知賓迎接到客寮,禮畢獻茶。知賓道:「不敢拜問相公尊姓貴表,仙鄉何處?」山鼇道:「小生姓山,字壽徵,祖貫南直揚州府。」知賓又問:「家世貴於?」山鼇道:「先君曾作紹興郡守。有幾個同年故舊在朝,欲往京中探望一番,故從貴地經過。因一路鞍馬勞頓,聞得寶剎清幽,意欲暫借禪房少住數日,房金自當厚謝,不識肯容俗跡否?」那知賓見說是個貴宦家公子,又是進京會同年故舊的,不敢怠慢,便連聲「不敢」,道:「僻地荒庵,第恐難容大駕;倘蒙不棄,合寺增輝,理合扳留。何言及謝?」乃即入方丈,報知住持。
  那住持名喚覺性,最是一個趨炎附熱之人。聽說有一個進京公子欲賃房暫住,連忙出來相見,又拿茶來吃過,兩下敘了一番情節。覺性滿面撲堆著笑道:「只是蠢陋地方,又兼小庵窘窄,怎敢留大邦人物?」說罷,便引到東邊來一所潔靜的房子內。原來是一帶三間,中間樑上有一摻金地石青字的小匾,名曰「印心齋」,左邊一間是個地板房,右邊一間空著,齋後有廊房一間,卻有一所客灶,前面也有兩間空房子。覺性引山鼇看了各處。再看那三間小齋面前有一個大庭心,庭中砌石為山,有一灣清水,養著金魚,地上種些竹木花卉,真個是:
  榱楹彩飾,階陛清除;門對假山,檻臨綠水。數竿修竹扶疏,嘗繞煙雲;幾樹喬松瀟灑,時聞風雨。靜坐耳邊鍾磐,風送禪音;行來眼界莊嚴,香浮蓮座。紅塵不到,清淨道場;俗累損消,空明佛地。
  山鼇看了一回,便有欣然之色。覺性道:「相公尊意若何?」山鼇道:「蘭若清幽,自與俗家迥別;就是此間極妙。」柳俊早已牽馬進來,拴在前面空屋內,便將行李鋪放在地板房裡一張榻上。覺性也打點一回,乃與柳俊道:「相公在此,恐葷素夾雜,後面廊房內有所客灶,倒請管家自便;若不習烹炮,貧僧撥一行童來此服侍。」柳俊道:「不敢費老師太清心,我自理會得。」當下覺性備了素齋,請山鼇吃罷,覺性別了自去。
  且說山鼇因一路心急行速,甚是勞苦,今日得這所在住下,心上先有八分歡喜,放開懷抱,好生安逸。柳俊自去央寺中香火道人,買米買柴,菜蔬魚肉,酒果之類,整治飲食。山鼇這一夜不比以前旅店驚魂,十分爽快,直睡到紅日三竿,方才起身。晌午時候,覺性走來閒話,說些風土異同,山鼇互相問答。到後便說到仕途上搢紳,誰清誰貪,又說到朝中官員,誰陛誰降。山鼇聽了,頗覺厭煩,有心要鄙薄他道:「老師究心禪理,又熟識這許多達官顯爵,真是世法佛法,各臻其妙。」覺性道:「不瞞山相公說,貧僧作事真誠,為人樸魯,以此護法們不棄,都在小庵盤桓,與貧僧相交;就是不經過敝地,都迂道見訪,故貧僧熟識者頗多。近日有個李臬司寓此,也與貧僧莫逆。」山鼇笑道:「小生久仰老師和光同塵,故此拜投蓮座。」覺性謙遜一回。
  移時,只見一個小沙彌捧著一個硃紅描金托子,托著一壺茶,兩隻磁杯,那壺與杯甚是精潔。覺性接了,連忙斟一杯遞與山鼇,山鼇接了,覺性自己只斟半杯,向山鼇打一拱。山鼇呷了一口,卻是岕茶粗料,覺性見山鼇不贊茶好,只得問道:「山相公此茶吃得麼?」山鼇道:「不特茶味甚佳,這水亦是妙品。怎說『吃得』兩字?」覺性嘻著嘴道:「山相公果然好玩味,見多識廣,自是不同。敝地最是蠢陋,從沒有好茶吃,這茶還是此間一位大護法所送。他曾開府江南,因此識這好茶,年年到南直採買;這水也是他頻頻相送的,說是無錫惠山泉,天下水之第二,每年漕運時,便著人取這水,附漕船帶回。承他割愛分惠,貧僧也不輕易煎茶。山相公平素享福,所以識得此水,果然玩味得妙。」山鼇吃完一盞,覺性又斟過來,一連吃了三盞,壺中便沒有了,沙彌收去了壺盞。覺性又問道:「山相公何不上街去看看敝地風景?」山鼇道:「因一路馬上勞頓,身子困苦,倦於行動,遲日也要去走去,相煩指引。」覺性道:「當得,當得。」又講了半晌方去。
  山鼇乃步出小齋,過了庭心假山邊,卻有一個迴廊,轉出迴廊,過了一重牆門一望,卻是一個大園,便見有幾株大紅千葉桃花,開得爛慢。山鼇暗喜道:「原來有一個花園在此,可以散步。」便走入園中。此時四月初旬,但見桃紅柳綠,各卉芳菲,乃想:「南北地土不同,此地桃花直至四月初方始盛發,我一路行來,總也無心看及,真所謂『事不關心,關心者亂』。這般好光景卻不錯過!」乃紆迴曲折走過了幾處亭榭。有《滿庭芳》一詞為證:
  春色未闌,寒威久退,漸覺日暖風輕。重樓疊榭,簾幕靜無聲。開遍桃花似錦,垂楊下綠水橋平。一望處,連天碧草,游騎正縱橫。賞心行樂事,提壺挈盒,金勒紅纓。聽新詞雅曲,語燕啼鶯。嗟此景、難消受,繁華境、過眼徒驚。斜陽外,朱樓掩映,何地更留情?
  山鼇正看到好處,只見前面一帶粉牆隔斷。循牆而行,一個轉彎處,有一個角門可通,去推那門時,卻是關緊的。抬頭一看,只見隔牆那邊一座朱樓高聳,紗窗半啟,羅幕深垂。心下尋思道:「此座高樓不像個僧家房院,必是富貴人家的宅子,怎麼卻有那個角門通此僧園?深為不便。」尋思半晌,不關己事,也就放下。轉過身來,只見一座假山砌得層次有致,山上亦有花樹扶疏,乃信步走上假山來。看那朱樓較近,便沿近粉牆一望,只見那邊也是一個大花園,也有曲池小橋、台閣亭榭,比著這邊另有一番佈置好處,心下怡然自樂。只見一對粉蝶兒廝趕著飛過牆來,因心下想:「憑他上林春色,幽壑芳叢,蝶雖微物,都能飛到;我今眼見隔牆好園,卻不得過去。」只好遙望春光便隨口吟一絕句道:
  沉沉庭院靜無人,花氣幽閒鳥語馴。
  春色慾來關不住,卻教粉蝶過東鄰。
  山鼇吟才絕口,只見那高樓上呀的一聲開了一扇側窗,露出一個女子,兩下四目相注,看得分明。你道這女子生得如何?但見:
  香眉帶媚,尚嫌春岫欠精神;美目含嬌,卻笑秋波空瀲灩。容華豐潤,洵足療饑;態度清揚,真堪解渴。髻挽巫山之黛,光可鑒人;膚凝塞上之酥,香同囊麝。腰欺楊柳,豈惟白傅豔許於小蠻;臉學芙蓉,何獨文君見稱於司馬?雖未睹裙底金蓮窄窄,卻已見袖中玉筍摻摻。
  那女兒見了山鼇,便把側窗關上。山鼇見他關窗避去,正似驚鴻游龍,如失至寶,呆呆的立在假山邊。心下想道:「世間原來有這般好女子!雖我揚州古稱佳麗者多,卻無這般十相具足,真是螓首蛾眉,天香國色。」便癡癡的對著樓窗不轉睛的望著。直聽得隔牆有人說話響,方走下假山來。
  回到齋中兀是沉吟不了:「想那女子年紀也與我相仿,這般出群姿色,定然心地聰明;我若能夠娶得如此女子為妻,這便不虛生此世。但可恨我功名未遂,現今避禍飄零,未知後來風波若何,怎又生出這般妄想!」然而輾轉躊躇,不能割捨。又不知是誰家宅眷?卻為何又隔著這個僧園?心上好生委決不下。有詩為證:
  雲鬢花容淺淡妝,素羅衫子釧金黃。
  春風莫道無牽惹,今日樓頭已斷腸。
  又有詩曰:
  樓頭一見識知音,自此相知入骨深。
  九曲迴腸千萬轉,鳥啼花放總關心。
  你道這女子是誰?原來姓李,名麗娟,他父親名績,字奇勛,家住北直涿州;夫人鄭氏,曾養育數胎,俱不能長成,或是五六歲、七八歲即便沒了,後來得了麗娟,卻喜無災無害。這李績為人最是謹恪知足,少年曾發兩榜,初授藍田縣知縣,行取陛禮部主事,又陛兵部職方司員外,再轉禮部儀制司郎中,緣事停官,不幾月,遂補山東濟南府太守。任滿歸家。不幸夫人病故,那時麗娟才得五歲。李績自料生了幾個孩兒,俱不能招留長大,眼見得命中無子;況且年近五旬,何必又去繼娶?倘或娶了一個不賢慧的,既不能照顧女孩兒,又要家中淘氣,不如不娶為妙,因此把娶妻生子的念頭竟冷了大半。止討一個養娘領了麗娟,家中自有幾個丫鬟服侍。過了兩個年頭,升丁福建僉事道,其時麗娟才得七歲。李績尋思北直至福建有六千餘里路程,恐女兒水土不服,欲留在家中,卻又無親人倚靠止有一個胞弟,原是一家住的,叫做李維,字再思,是一個納粟監生;雖則列於名教,為人卻與哥哥不同,專打點衙門,慣包攬公事,是一個貪財棄義之人,因此上李績不敢托他只得帶在身邊同之任所。又因麗娟少一個梯己服侍的丫環,隨又討下一個小家女兒,姓安,因父母雙亡,又無兄弟,有一個孤族阿哥,將他賣了,抵辦他父母后事;卻也生得聰明俊秀,大似麗娟兩歲,李績取名蘭英,與麗娟作伴,甚是相得。一路到福建來,俱喜平安無恙。李績見麗娟聰明有識,在家時原曾教他讀書作對,今到任所,無事閒暇,便教他寫字作文,筆下甚是平通,毫無障礙,又令養娘教他針黹,也都一學便會,總不費力。李績的歡喜,自不消敘。漸漸長大,真正生得髮膚妍美,豔雅嬌柔,態度溫舒,娉婷端麗。果有沉魚落雁之容,實具閉月羞花之貌。李績常對麗娟說:「我有了你,更勝如有子。意欲為你擇配,卻念家鄉遠隔,何忍把你兩地相拋?欲待回家定婚,卻又恨我一官匏係。」麗娟道:「孩兒幼喪母親,萱幃失恃,今日正擬膝下承歡,此事不須提及。」李績見女兒這般說話,反覺感傷,便有告老乞休之意。
  去年因裁汰了數千冗兵,無處著落,便聚為流賊,劫掠鄉村。民間甚是驚惶,地方頗受騷擾,眾官也有議撫議剿,俱不成功。李績想此輩都為無生業可守,以致群聚為盜,必定與他們一個出路,方可平定,因而建言收服之策,眾官也都狐疑不信。李績便罄出資財,又向鄉紳官宦大戶人家親身募助,湊來銀子共有數萬餘兩,即單身入賊巢穴,說以大義,便將銀錢給發,令其作本經營。眾賊深感恩德,一時解散,皆務生業,然後推究為首數人梟示,因此建寧福州一帶方得平靖。撫按以前當流賊搢猖之時,縮手無策,今見李績立功,一月之內盡化流賊為良民,又不失賞善罰惡之道,真是膽識兼全,實學經濟,便題上一疏,朝庭發部議,即升福建提刑按察司。
  到任約過半年,不料養娘一病而亡,麗娟不勝淒楚。李績看到此處,告老之念益堅,他想:「人生寄世,易盡光陰;腳腳向前,宜知退步。有等賤丈夫,偏要在世上著意求謀,爭非道是,得隴望蜀,壟斷無休,甘結下許多冤仇,空受下若干煩惱,患得患失,斲伐本性;一到命盡時,滿眼繁華,翻成一場春夢,富貴利達,一件也帶不去,白白與他人承受,豈不可笑!所以古人說得好:『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我今歲周花甲,亦算古稀,位至專司,不為官小。況且膝前無子,空懷舐犢之念,日後餘年,實感桑榆之歎。何苦迷戀浮名,不早急流勇退,圖一干淨結果。尚在仕途碌碌,有何好處?」因而上了一道告老本章。朝庭初先不許,李績連上幾次,然後准奏,批旨道:「李績再四乞歸,姑從其請;如有用處該部即當起復。」李績得了這旨,料想部官都是要錢的,我若不去謀為,他怎肯自來起復?便收拾行囊歸家。同女兒止得至親兩口,帶著家人小廝、媳婦丫鬟等輩,一路行到兗州地方。有幾個相識在兗州,要去會晤;又為從江南起陸,行來鞍馬勞頓,也思歇息數日;又因館驛中嘈雜不便居停,故此尋這報恩寺中做了寓處。那花園原係一所,覺性因要多得房金,便砌牆隔絕,做了兩所,止有那角門可通。這樓上便是麗娟住下,樓前小花廳三間,便是李績住下。
  其年麗娟十七歲了,蘭英也生得眉目豔麗,體度超群,全不似丫鬟婢女,也並沒有一毫佻搢輕獧,心地也甚聰明,作事點頭會意。麗娟與他如姊妹一般看待,蘭英也極其知恩感恩,鎮日趾踵相隨,不離左右。一遇麗娟煩惱,蘭英便百般解慰。真是同心合德,免了許多閨閣淒涼。
  這日李績出門拜客,麗娟正在樓上晚妝已罷,令蘭英到外廂喚茶,卻聽得有人在隔牆吟詩,因此推開側窗一看,卻見一個少年,立在假山上,探頭四顧。你道這少年生得如何?但見:
  面如傅粉,唇若塗朱,眉點翠螺,目分黑白。衛洗馬風流可愛,看殺時人;潘河陽秀色超群,稱為絕世。神情飄逸,原是那才子容華;儀止軒昂,卻是這書生英概。正是內藏七步文心,外具六郎花貌。
  麗娟一見書生,即便掩窗避進。少頃,蘭英同丫鬟春香取茶上樓。麗娟吃茶過,蘭英道:「老爺連日出門,或是赴席,或是拜客,總無空閒。卻是幾時起身回去?」麗娟道:「昨日許參將家吃酒回來,說道多飲了幾杯,今日睡至上午,方才梳洗。我也曾問老爺來,說再歇息了兩三日,便要起身家去。」蘭英道:「今日天氣更好,小姐何不下樓去,園中散心一回?」麗娟道:「我也正有此意。」因同蘭英等下得樓來。
  走到園中一個亭子上,倚欄凝望。只見一對粉蝶兒,在亭子前翻翻飛舞。蘭英道:「小姐,撲這蝶兒來耍子。」便把紈扇趕著蝶兒亂撲,那蝶兒翩翩翻翻,直飛過牆去。麗娟兜的上心:適才那書生所吟,卻與此景合拍,因暗想:「那書生翩翩年少,甚是可人,所吟之詩,一定是他口占絕句。外貌既如此整齊,內學又如此敏捷,豈不是一個風流才子!」心上盤桓,低頭不語。蘭英撲不著蝶兒,走回庭內,見麗娟出神著想,便道:「小姐,你看些什麼?何不到石池邊去看看桃花來。」麗娟正在沉思,聽得蘭英說話,方收回心神,隨著蘭英走下亭子,到桃花樹下。只見桃花爛熳將謝,蘭英道:「小姐,桃花雖好,卻都是單瓣。」麗娟猛然會意道:「前日老爺說,這寺裡和尚請去吃茶,到那邊園子裡,有千葉桃花盛開,明日你可開著角門,過去折取一枝來,養著好看。」蘭英道:「那邊倘或有人,怎麼好去?」麗娟道:「不過折枝花兒,問他有人無人。你須記著,不要忘了。」當下閒玩一回。
  正要歸樓,只見丫鬟來報導:「老爺回來了。」麗娟便到花廳裡。李績正卸著大衣,麗娟道:「爹爹今日那裡去來?」李績道:「今日去許參將家謝酒,又遇了一個朋友留飯。昨日因酒多了,今早起身故遲,方才又飲了幾杯,這會兒身子好生困倦。」麗娟道:「既然爹爹身子困倦,今晚便須早些睡了。」李績道:「此時便覺要睡。」便叫丫鬟們捧進湯盆,李績洗了手臉,便脫衣上床。麗娟眼侍睡過,方到樓上來。少停一會,日已西沉,蘭英取燈上樓,麗娟用過晚飯,一面卸妝梳洗,一肚裡轉念:「那書生風流倜儻,玉立亭亭,將來定是金馬玉堂人物;爹爹嘗說為我擇婿,多年並無中意,只此子看來自非流俗,但不知他是何等樣人家的?有何事故在此寺中?因復自恨早失萱堂,不得吐露衷曲。」正是:
  佳人忽睹書生面,玉樹臨風今乍見。
  銀燈獨對夜闌時,幾回擾亂柔腸遍。
  麗娟上床,翻來覆去再睡不著,只聽得寺裡更聲已交三鼓,麗娟正欲朦朧睡去。只聽得樓門敲響,麗娟驚醒轉來,蘭英也正醒了,忙問:「何人敲門?」只聽得是家人張惠妻子的聲音,說道:「老爺發燒哩,我們起來炊湯,來報小姐得知。」麗娟慌忙起來,忙令蘭英起身取火,丫鬟們送上燈來。麗娟已是穿好衣服,蘭英取燈照著,一同下樓。到廳子裡來看父親時,正昏迷迷的,渾身猶如火炭。麗娟心慌,叫了幾聲,只見微微開眼,看著麗娟道:「我因口渴,叫他們炊湯。你來做什麼?」麗娟見說話清白,略略定了些心,便同蘭英等候著。移時,丫鬟捧了湯來,麗娟服侍吃了幾盞,只見李績又沉沉的睡著了。麗娟不敢去睡,就在床而前坐著。一更挨一更,聽得寺裡打了五鼓,蘭英道:「老爺熟睡得穩,天明退了熱就好了。」麗娟道:「意裡不好人,只要熟睡,還是正氣健旺的。」又坐了好一回,寺裡打了報鍾,方才天亮。又見李績翻轉身來打個呵欠,擦開眼看,見麗娟等都在床前,乃道:「我兒,你竟不曾去睡麼?」麗娟道:「爹爹為何身子不快?這會兒好些麼?」李績道:「夜來兩更天時,忽然發燒起來,想是因酒多了,這時略覺退些。」便取湯漱了口,又吃了幾盞滾水。看看天色大明,家人王忠、張惠等進來問安,便叫王忠去請太醫,麗娟上樓梳洗。
  移時,請到一個太醫,診過脈,問過症,說道:「不妨,不過是因酒後冒風,以致寒熱交作。如今先要表邪,然後扶他脾胃,吃三四劑自然痊可。今日吃過藥,須要表一表汗,才得清爽。」即寫下一個醫案,付下一劑藥,作別而去。
  麗娟梳洗過,到父親床前,李績說了太醫之言。麗娟即取藥親自煎好,吃過藥,取被兒厚厚的蓋了,果然出了一身大汗,麗娟見出了汗清了熱,又放下些心,方去吃飯。李績只吃幾碗稀粥。
  當下忙忙的過了一日,蘭英便沒工夫去折花,明日清晨,又去請太醫來診一回脈,問了昨日汗後光景,付下一劑藥道:「既出過汗,這一劑空心煎服,便可內清客熱,順氣健脾,再服三劑便全愈了,但要避風為主。」乃將明日、後日的藥一齊付下,藥包上開明瞭次第藥引。李績道:「多蒙先生妙劑,少刻即當奉酬。」太醫作別自去。麗娟聽說空心煎服,連忙去煎好了,李績吃過,到旁午時候,果然身體十分清爽,便坐起來與麗娟說些閒話。
  只見丫鬟拿著一個帖兒來,說道:「王忠傅進這帖兒,說有個揚州山相公來拜,同寺裡師太在外。」李績取看那帖,只見上寫著「年姪山鼇」,便道:「那山相公作寓何處?」丫鬟又出去問了,進來道:「就寓在這寺裡。」李績道:「叫王忠把原帖拜上,說在病中不敢領帖,待痊可了,踵寓謝罪。」丫鬟領話,自付帖王忠回話去。李績隨封銀一兩付王忠,齎去謝那太醫。麗娟見父親病癒,不勝歡悅。正是:
  恃有椿庭撫掌珠,那堪旅邸病纏軀?
  軒歧效勝延巫覡,閨閣歡同拾瑾瑜。
  麗娟同蘭英等回歸樓上,欣喜談笑,積憂頓釋,蘭英便記起一事,道:「前日小姐命我折桃花,未曾去得,明日我去取來。」麗娟應諾不題。
  且說山鼇見了樓上女子,心上委決不下,要曉得一個端的,去尋覺性兩次,總不相值。夜來睡在床上,翻來覆去再睡不著。柳俊道:「相公往日勞倦,正該熟睡,怎麼只管翻身?」山鼇道:「我正有一事要對你說。」便把花園裡見隔牆樓上有一個絕色女子,「姿容態度,迥出尋常,我目中從來未見,卻不曉得是何等樣人家,不知為何又有角門通著這個僧園。叫我心上盤桓,不能熟睡。」柳俊道:「要曉得他何難,只去問和尚便知端的了。」山鼇道:「我已去找尋覺性,總不得相會;別個和尚又不相熟,他們卻也有事,忙碌碌的,不便問這般閒話。明日再去尋覺性,定要問他一個明白。」柳俊笑道:「相公諸事看得平淡,怎麼見了這個女客,卻如此沾沾不捨?」山鼇道:「你也是個多情之人,不須笑我。」當夜山鼇輾轉翻覆,半夜有餘,方才合眼。
  明日起個早身,梳洗過,便到方丈裡來。問:「師太有麼?」一個小和尚回道:「絕早某鄉宦請趕齋去了。」山鼇道:「幾時回來?」小和尚道:「趕齋定是一日了。」山鼇悶悶走回。又到園中假山邊,只見樓上寂然無聲,立了一回,復到房中。到晚上,又叫柳俊去問覺性回未,說:「還沒有回來。」山鱉好生不快。到晚上,吃了幾杯酒,就上床睏覺。只因昨晚半夜不曾安寢,這夜卻熟睡醒遲,紅日三竿方才睡足。急急起身梳洗,復到方丈問時,只見又有一個小和尚回道:「今早師太曾說要來看山相公,卻值某老爺來與師太講了半日話,便一同出門去了,不知恁麼時候才回。」山鼇愈加不樂,只得走回。又到園裡,正走上假山,只聽得隔園有人說話,不好上去,復去到齋裡坐地。
  柳俊卻察問得些消息來,說道:「那邊也是僧園,今有個下寓的官員在內,姓李,是北直人,曾做福建按察司,今告老挈家回鄉,故在此寺作寓。」山鼇雖略知了梗概,然尚未知十分的實,心下暗想:「這女子定是上天神女,蓬島仙娥,不是輕易與人測識的;所以兩日尋這禿廝,要問他一個姓名都不能夠。」因展開一幅花箋,寫一首詞兒在上,念了兩遍,不勝惆悵。正在點頭播腦之時,只見一人忙忙走來,叫道:「山相公,看恁麼?」山鼇抬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覺性。山鼇袖了詞箋,出位相接。覺性道:「貧僧連日有事。」便作下揖道:「不曾趨候,賜顧失迎,得罪得罪。」山鼇還了禮,各自坐下。山鼇道:「小生默坐無聊,欲與老師清談片刻,不意尊冗頗多,連日不遇。」覺性脅肩諂笑道:「檀越過訪,不敢不去周全,因此不得與相公攀話。兩日曾往外邊閒步否?」山鼇道:「沒有熟識,獨行頗覺無興。」覺性道:「小園有數株千葉絳桃,尚未全謝,山相公曾見過否?」山鼇正要借景問話,便起身道:「桃花果然嬌豔,昨晚已曾領略。今日不妨再觀。」覺性亦欣然起行,便拱著先走。
  轉出迴廊,同到桃花樹下。覺性甚稱桃花種好,別家少有此種;山鼇無心對在花上,不過唯唯而已。迤邐走近假山,山鼇指著角門道:「此門卻通何處?」覺性道:「那邊也是貧僧的園。」山鼇又指著高樓道:「這是誰家房院?」覺性道:「這樓也是小庵的。」山鼇早上聽得柳俊來述,已略知大概,仍假作不懂之狀,遲疑欲問,覺性先說道:「當初原是一個花園,因有過往這些士大夫來小庵作寓,要謹飭閒靜些,見得四散空闊,覺道不便,貧僧因此分作兩處,砌下這一帶圍牆隔斷,留此角門通路。近日有個福建按察李老爺作寓在內。」山鼇道:「原來此樓有人作寓。」恐樓上有人聽得,便扯覺性走過假山邊問道:「這李臬台是何處人?尊名貴表老師也都知道麼?」覺性道:「貧僧總都知道。他尊名單是一個績字,是功績之績,表德奇勛,是北直涿州人氏,兩榜出身,因告老休致,在此經過。貧僧曾問及,說有幾個同年相知在敝地,有恁要話相聞,因而留寓於此。」山鼇道:「這位李公住在寶剎幾天了?」覺性道:「將已半月。」山鼇道:「何以不去?」覺性道:「想也只在早晚。」山鼇道:「既從任上回來,家眷自然同行的了。」覺性道:「貧僧曾問他管家來,說夫人已先亡過,止有一位小姐同行,其餘並無至戚。」山鼇道:「止有一位令愛,難道沒有公郎的麼?」覺性道:「李公自己亦曾說道無子。」山鼇聽說單有一位小姐,其餘並無至親,則前日所見女子,必定是他小姐無疑,未免喜形於面。覺性道:「這位李老爺莫非與山相公有恁世誼的麼?」山鼇含糊答應。覺性道:「這位李老爺做人甚是端方嚴重,似乎難於相與,豈知又極其忠厚和平,圓融活潑。前日貧僧請來看千葉桃花,與貧僧盤桓了許久。聽他說話,又極其莊重不凡,真具大臣氣概。」
  有詩一首,道這凌駕山與李麗娟姻緣初逗之時,正直春滿桃夭之候:
  何意間關避禍身,青衫白面撲征塵。
  星前業訂三生譜,樓上應瞻百歲人。
  自雪句傳歌郢曲,夭桃時值羨陽春。
  好知仙路終須泄,莫謂漁郎未識津。
  山鼇與覺性閒玩一回,又說些別話,覺性別去。山鼇回到齋內,把詞箋藏了,便把適才覺性說的始末向柳俊說知。柳俊道:「既然是一位搢紳相公,何不去拜他一拜?」山鼇道:「並無一面,怎麼好輕率拜他?」柳俊道:「那裡論得?相公可叫和尚同去,說同在寓所,得知李老爺是一位先達,念切瞻依,故此進拜。若得他會面時,或者見了相公人物,便有婚姻之事,也不可知。」山鼇笑道:「你又來好笑!未知這李小姐曾否出字適人,況且家鄉迢隔,我與他又素昧平生,怎便說此孟浪之語?但是一拜,想來亦不可少。」柳俊也笑將起來。山鼇便取一個帖子,寫下「年姪山鱉」,忽然擱筆道:「且住。」便向柳俊說道:「我今寫著姓山,倘相會時問起家世來,這揚州府中卻沒有一個姓山的鄉宦,如何是好?若還寫著姓凌,這和尚已曉得姓山,叫和尚也看蹊蹺了。」柳俊道:「這有何難?如今原寫著山某,待相會時便說凌是本姓,山是出繼外家的姓,目今正待歸宗,他那裡來查相公的家譜?」山鱉道「有理。」便寫完帖子,叫柳俊去請覺性來。幸喜覺性沒有出門,隨請即到。山鼇道:「方才所說李公,小生既同在寶庵作寓,理合去拜他一拜,欲搢老師同行,故來相請。」覺性喜道:「貧僧連日不曾與李公相會,正要去看他一看;若山相公去奉拜,極妙!當得奉陪。」柳俊拿了帖子,山鼇換了衣服,整頓一回,同覺性走出法堂,轉入穿堂,過了鐘樓,再過了轉輪殿,一個小牆門裡,便是李績下處。
  到一間小坐裡,王忠接見,覺性說了備細,柳俊遞過帖子,王忠接了進去,少頃出來,捏著原帖說道:「家老爺說,前日因冒了些風寒,未經脫體,不能起身,不敢拜領尊帖。待病體稍愈,即當過寓荊請。」便付帖柳俊收下。覺性愣然道:「原來你家老爺有貴恙,貧僧連日有些小事,竟失候問,有罪極了。煩管家替貧僧多多致意,明早再當候安。」便對山鼇道:「且待李老爺病癒再來奉拜罷。」山鼇道:「正是。」即便怏怏走回。覺性別去。山鼇心下,卻又添了一番不快。復身又踅到園中,望著隔園樓上,立了好多時,總不聽得一些消息,原舊走歸齋裡。這晚更覺無聊,柳俊再三解慰,也只是沒情沒緒。一夜無話。
  到次日,起來梳洗過,把那詞箋又取出來吟詠一遍,拍案歎道:「我是這般戀戀不捨,不知那樓上的李家小姐也曾一思及我否?怎得這詞兒與他看見,也知我衷心愛慕之誠。」正是:
  花陰寂寂度階除,寶鼎香殘午夢餘。
  默坐小窗唯悵恨,問卿此際意何如?
  山鼇心裡颺不下樓上美人,藏了詞箋,又走入園中來。正到假山邊,只見一人從樹底下冉冉而至,反吃上一驚。
  只因遇著這人,有分教:
  原是紅絲一線牽,偏於胡越種姻緣。
  天公巧合機先泄,青鳥曾銜海上箋。
  未知來者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覺性勢利和尚,開口舉動無非勢利,駕山見之欲嘔。無奈要知李公消息,只得又要尋他。始知勢利人亦有用處。蓋舉世皆勢利場也,於禿乎何誅?
  麗娟兩日不得折花,駕山兩日不遇覺性,便逗出駕山贈詞地步,非僅行文頓挫法也。駕山既知李公,始來拜,復不遇,此又好事多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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