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結花燭感恩報恩 越重牢仗義救義

  詞曰:
  天地生人,把性靈智勇,賦畀吾濟。當思仰副,庶不負此懷來。鋤凶拯懦平缺陷,分所應該。顯露出、英雄本色,令人心目俱開。大抵都因義憤,便奮身一往,無所疑猜。為人自為,巧姻緣締在天涯。感恩報德,羨紅顏得配奇才。最可笑、無情迂拙,輒言多事何哉!---右調《漢宮春》
  話說珮珩別了裘友生,便趲過了仙霞大小峰等嶺,行了三日,到了建寧。先前此地果有流賊作亂,東西劫掠,旋被建寧道李績招撫已平伏了。珮珩到得郡中,訪著吳家,先將名帖投進。原來那吳探花已亡過有年,吳探花的兒子與凌駕山的姑母俱係新喪,這時當家的乃吳探花的孫子,名庠,字景賢,即是凌駕山的表兄。今日見母舅家有人捎書信來,慌忙出接,到堂相見。坐下,問了姓名,兩下敘了一番情節。石珮珩取出書信,付與吳景賢。拆開看時,卻見凌駕山書內稱呼,還是寫與姑夫姑母的,不過是問候說話,述前年喪父、去年進學一段;再敘「有結義兄石珮珩,有俠丈夫氣概,肯代姪遠涉,故特附書」等語。吳景賢看罷,愀然道:「家母舅仙逝,弟不能去弔問,甚有罪了。」石珮珩道:「尊兩大人辭世,駕山未知,也失弔奠。總因路途迢遠,以致如此。」吳景賢道:「便是。想來親戚不宜太遠,有事一時不得相問,便至吉凶都失弔賀。可喜家表兄游庠,足見先母舅家教。」因見凌駕山書上稱說與石珮珩結為兄弟,遂亦稱石珮珩為表兄。當下收了書信,把珮珩的行李頭口等項,亦安置料理,設酒相待。
  珮珩一宿,便要起身,吳景賢苦苦款留。住了數日,珮珩堅欲辭別,景賢料留不住,便寫了回書一封,付石珮珩轉致;又贈送盤費,設席餞行。珮珩致謝作別。
  在路無話。到了裘家,裘友生接見,合家更是親熱。遂擇了吉日,前後村中,請了幾個鄉老,原媒高爾林、童自禮,及姪兒裘自足。但見燈燭輝煌,賓朋滿座。於時鼓樂大作,請出新人,儐相贊禮,拜過天地,送進洞房。石珮珩雖不比那等酒色之徒,然到此時,亦人生快意事也,歡喜是不必說。有《解語花》詞一首,贊這段姻緣好處:
  和風麗晝,露浥夭桃,正是婚姻候。華堂春滿燒燈夜,馥馥沉煙籠袖。蘭房閨秀,看解語亭亭玉瘦。歌再閏,唱徹良宵,喜道添更漏。因念萍蹤邂逅,露英雄本色,拔刀相救。知恩報德,緣合處,卻是天公成就。雲翻雨覆,會楚襄巫山神覯。人盡稱豪士紅顏,匹配無差謬。
  石珮珩成親之後,夫妻恩愛,極盡溫柔之樂,足稱閨閣相知。翠翹不獨女紅勝人,亦善文墨,所著詩詞,頗多會心處,有《中秋》《春曉》《送燕》》《惜花》諸作,尤為清絕。其《中秋》詩曰:
  高樓寂靜倚窗時,遙對銀蟾捧玉卮。
  壚裊篆煙香未散,桂搖清影月初移。
  塞鴻雲外聲聲度,露柳溪邊漠漠垂。
  料得嫦娥愛風景,冰輪此夜不教馳。
  《春曉》詩曰:
  窗紗日射影徘徊,頻有鶯啼喚夢回。
  妝罷春衫初試體,惜花迢遞踏青苔。
  《送燕》詩曰:
  秋社才逢又欲歸,呢喃聲似說依依。
  相離半載重相見,認取春林到草扉。
  《惜花》詩曰:
  春來卒卒去匆匆,滿眼韶華一瞬空。
  豈羨秋冬懸異彩,劇憐風雨妒芳叢。
  飄零流水悲何限,冷落斜陽怨未窮。
  悵望東君訴衷曲,惜花御史竟無功。
  翠翹不獨工詩,兼善丹青花鳥,所畫牡丹,深入微妙,珮珩也取來看過稱贊,自不消說。
  不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早已一月。珮珩暗想:「我與駕山相別時節,許他一去即回;今為我姻事耽延,想他定然記憶,不可不去回覆了他,再作區處。」因與裘友生夫妻說知。二人不肯分別,苦苦款留。珮珩乃與翠翹商議,欲私下竟走,翠翹道:「相公受人之托,必當終人之事,理宜去問覆他。待我稟明父母,自然許相公去的,不消如此著急。」乃到鄧氏房裡,備言其故。父母見女兒肯放他去,不好強留,乃叮囑珮珩道:「你既堅於要去,我也不好攔阻。但我膝前無子,此間親族亦復寥寥,雖係世居,不難離脫,況你住在揚州,料不能移你就我;不若我來就你。你若歸家,復過令表弟,即便來接取我們,一同揚州去住。此處墳塋薄業,有我姪兒承受,毫無牽掛。我向慕江南揚州地方是個繁華所在,恨不得遊覽一番;今幸賢婿恰好揚州,遂我宿願。我夫婦已年老了,到得那邊,活得一日,便享一日的福;我二人身後之事,總賴賢婿主持。一到家後,千萬早來,不可使我懸望。」說罷,淒然流涕。石珮珩道:「岳丈放心,愚婿去約月餘,便來料理迎取之事。」鄧氏灑淚道:「我兩個老身,並無至親倚靠,專依石相公做主,不可嫌我寒微,復生他念。必須速來,省我二人牽掛。」珮珩道:「愚婿承岳丈岳母如此厚恩,豈敢有負?一月之後,決定來的,不必愁煩。」裘友生揮淚不止,珮珩道:「老丈何故如此?」裘友生愀然道:「老朽當此暮年,膝前無子,幸得賢婿;一月才過,又欲遠去,使我心中忽忽若有所失。」珮珩見兩個老人家這般悽悽惶惶,再三勸慰,然心下亦甚不快。當下備了酒席餞行,裘自足亦來作別。
  酒散,珮珩即令翠翹收拾行李。至夜進房,翠翹道:「相公這般意氣,賤妾亦無他慮。但我爹媽年高,如風中燭,必須就來方好。相公,你見今日兩個老人的光景麼?相公當以此為念。」珮珩道:「不消娘子叮囑,我須不是負義忘恩的,休生他慮。」當下夫妻二人互相叮囑告誡:珮珩叫娘子「善事父母,不可使他牽掛愁煩」;翠翹叫丈夫「途路小心,風雨飲食,千萬保重,速去速來,以慰我父母」。珮珩雖是俠氣少年,然有了這般有色有才有德有禮的娘子,一時分別,頗覺不樂。
  一夜歇過。明日侵晨起來,人馬飽食,把行李馬匹整備結束停當,舉家作別。裘友生揮淚相送,翠翹暗中墮淚,情不能勝,合家俱依依不捨。珮珩打熬著心腸,忍淚出門。友生與鄧氏又再三叮嚀「不可稽遲,使我懸望。」直送上路口分別。正是:
  家室團圓人所願,分離一刻覺傷情。
  話終猶有難忘處,臨去還添三四聲。
  珮珩上馬起程,晝夜趲行,不則一日到了揚州。進得城中,走到凌家門首,卻見有道官的封條黏在門上,心下吃這一驚不小!卻似分開頂骨傾冰水,劈破心窩沃沸湯。正在驚駭徬徨,卻見一個婆子,一手攙著一個小孩兒,一手提著一個竹籃,叫道:「石相公回來了麼?」珮珩定睛一看,認得是魏義妻子沈氏,連忙答應道:「正是回來了。相公卻在那裡?這門上封皮為何?」沈氏道:「說也話長,石相公隨我來。」珮珩乃牽著馬,隨他轉入小巷。到一個簷下,沈氏先開了鎖,推門走進一間小屋中。珮珩拴好馬匹,安放行李,解下掛刀,然後坐下。
  沈氏尚未開言,先哭將起來道:「先前相公與丁公子來往,雖不叫做十分相好,卻也是個眼面上朋友。自從石相公去後,相公也只是在東樓讀書。一月前,偶去看丁公子,卻見了他家強盜書信,丁公子因此懷恨在心。」珮珩驚訝道:「什麼強盜書信?」沈氏悄悄道:「那丁公子養著一班家人,慣在江裡邊做強盜,劫商人貨物,為此他家事只管好起來。」珮珩道:「這且莫管他。相公見了這書,後來卻是怎麼樣了?」沈氏道:「看見書信後,不上數日,強盜事破了,被官府拷問,便扳了相公做窩家。」珮珩道:「這是買盜扳贓了,相公怎麼擺佈?」沈氏道:「相公沒有擺佈,竟把我丈夫送在牢裡,屈打成招,招了同伙。」珮珩大驚道:「這事怎了也!相公卻在那裡?」
  沈氏低聲道:「相公只索走了。」珮珩道:「走那裡去?」沈氏附耳道:「先前我家老爺在北京時候,曾與京中薛主事相好,又是個同年兄弟,今相公投他去了。」珮珩道:「你相公曾說從未獨自出門,何人服侍同去?」沈氏道:「小廝湘煙同去。」珮珩道:「你家不見有這個小廝,那裡莊上來的?」沈氏道:「不是家中的,就是丁公子家裡小廝。」珮珩大驚道:「怎麼到與他家小廝同去?其中有何原故?」沈氏道:「石相公有所不知,那小廝倒是一個好人,極有義氣的,年紀有二十來歲了,也與石相公這等四等身材差不多兒;他時常到我家來,與我家相公講講說說,極來親熱熱,相公待他的情意也著實從厚。這小廝原是北京人,一路的路程我丈夫盤問他,一總熟識。小小年紀,卻認得人好歹,又很有奢遮本事,曉得我家相公是個好人,他家主子後來必然沒結果的,久已有心要離著他,我家相公也狠信得他過,故此隨著相公,竟悄悄去了。彼時丁公子欲害相公,虧他走來報信,相公才知風走的,不然竟要落他圈套哩。」颯珩道:「他家既不見了小廝,難道不追尋的麼?」沈氏道:「怎不追尋?聽得人說道,丁家把這小廝出首在官府裡,差了捕人四下裡緝訪,後來尋不見也就罷了。我因相公去後也擔著干係,留心察聽,故此曉得。」珮珩道:「強盜既扳了相公,如今止拿了你丈夫去,你丈夫是怎麼供招?那強盜如何質證?這問官將你相公作何著落呢?」
  沈氏道:「強盜事破,被人報知各官,縣裡大爺即將強盜送監禁候,道爺即行提審,強盜便扳了相公---這日隔晚相公即便走的;彼時道爺便差人來拿相公,搜尋不見,遂鎖了丈夫去;丈夫也只是叫天喊地的不肯招承。怎奈丁家用了銀子,道爺只管把丈夫夾打,要招出相公來,丈夫供稱相公於一月前已往蘇杭遊學去了。」珮珩道:「這也說得是。後來如何?」沈氏道:「後來受刑不過,只得供稱說『因見相公不在家,便結連強盜做這勾當是有的。』道爺便出了文書,發到蘇杭下路一帶去,要訪拿相公。聽說還要申報上司,報到部裡去,才定罪結案哩。我的丈夫在牢中,眼見得性命要磨殺的了,石相公有何法子,救我丈夫則個!」說罷又哭。珮珩道:「家中卻是為何如此?你緣何住在此處?」
  沈氏道:「丈夫既招承了,道爺便到家中起贓,把東西一總搶擄去了,眾家人也有先拿東西逃走的,也有當時被趕出的。我幸虧一個姓華的,是我丈夫好朋友,他見我被趕出來,無處投奔,領著這六歲孩兒在門首啼哭,他便賃下這一間房子叫我住。方才正往牢中送飯回來,卻好遇見石相公。」珮珩頓足道:「一個好好人家,如今弄得人離財散!當初相公既見了丁家強盜的書,是為好朋友面上,不忍首告,今反被他這般陷害!」沈氏道:「正是哩,相公與丁公子相好一邊,怎好執去首告?也不料得這萬剮的就下得恁般毒手!到如今無了把柄,只索避出去了。」珮珩道:「只是丁家小廝同去,倘一有錯失,如何是好?你家相公脫也膽大,近來可曾聞些信息麼?」沈氏道:「自相公去了許多日,並不曾聞什麼消耗。但我家相公識人不差,料也定無錯失。」珮珩道:「只願如此便好。」乃道:「我且問你:你相公平素的朋友雖不曾廣交,也自然有幾個的,為了這事,可曾有人來探望麼?」沈氏道:「嗄,自古說:『酒肉兄弟千個有,急難之中一個無。』自家族中也沒有人來,唯恐帶累了他,還要說恁朋友?反不如這姓華的,到肯周濟我們,銅錢銀子上到不計論。」珮珩歎口氣道:「這般人那裡算得朋友?平素相交他做恁麼!卻不道廝熟了豬狗,也還有一番情景,難道真正一個人都沒有來?」
  沈氏接口道:「有一個來問的,我一時竟忘了。一個姓張的來問我家相公下落。」珮珩道:「你怎麼回答他?這姓張的是何等樣人?」沈氏道:「這姓張的與我家相公最好,常相往來,聽得相公叫他什麼『玉飛兄』,也是個小秀才。他來問我家相公下落,我單把丁公子陷害始末告訴他,我家相公其實逃避出去,不知到那個地方去了。其餘都沒有與他說,他也便不問相公的去處。」珮珩道:「他可曾又說什麼?」沈氏道:「他曾說道:『你們放心,你相公的事有我在此,決不使你家相公名字牽涉在盜案裡。』我便道:『如今道里老爺現出文書,四路捉拿,張相公怎說不涉在內?』他便道:『這個不妨。』他說完便自去了。以後我常在道前經過,只見這一位姓張的同了許多斯文人在道前,有好幾次,不知可為著我家相公的事?我又不好叫住問他。」看官記著,張玉飛有一段事情,尚在後邊第十四回內補出,此處不便插入。
  當下石珮珩道:「我腹內已饑,可收拾飯來吃了,好到牢中看你丈夫去。」沈氏便忙去收拾了飯,擺下道:「石相公,無菜卻是怎處?」珮珩道:「不消。」便吃飽一餐,將行李交與沈氏,將馬拴在右邊荒地上,說聲「去也」,即到江都牢裡來。
  先到牢左右小巷中走一遭,但見都是青灰牆,約有一丈三四尺高,周回看過,然後走到監門首。立未半晌,只見一個節級出來,喝道:「是恁麼人在此窺探?這是干係所在,你窺探要做什麼?」珮珩笑迎道:「小可有個親戚,為事在監,要去看他一看,要相煩大爺引進。」那節級道:「你要進去麼?」珮珩道:「正是要進去。」那節級笑道:「你要進去,卻就恁般容易?」颯珩猛然道:「哦,我早忘了也。」即到外廂人家舖子裡,取出身邊裘家所贈盤費用剩銀兩,稱下一錢,將紙包了,復到監門首,只見那節級還在那裡。珮珩躬身遞過包兒道:「小可有一個親戚叫做魏義,因盜贓牽涉的,小可要會一面,送這些須茶敬,敢煩方便。」那節級接了紙包,捏了一捏,又看看珮珩,即開了監門道:「這右邊衖裡進去,盡頭一間,即是魏義在內。有話說過,即便出來,我在此等你,恐有官吏來查點,遲了卻是不便。」珮珩答應了,即依言走進衖內。但聞得穢氣衝人,走到盡頭一間屋中,果見魏義一人,手足鐐杻,睡在地下草鋪上。
  珮珩一見慘然,近前叫一聲:「魏義!」魏義驚醒轉來,定一定眼,叫道:「阿喲,石相公!你直至今日方歸,我好苦阿!」便哭道:「石相公自然曉得了家中事務了。」珮珩道:「我今早才歸來,遇見你妻子,已盡知其故。但是你為何不使些銀子,卻受下這般茶毒?」魏義道:「非是我甘受茶毒,只因這歹人死口咬定,叫我就有了銀子也無處使用。家裡已被抄了,房屋都封鎖了,眾家人那有一個略存忠義的?見我送在監裡,不爭的半個影子兒來瞧我一瞧,反預先擄些東西四散逃躲,不是華英來扶持,我的性命早些兒沒了。」珮珩道:「這華英就是你好友麼,你妻子已對我說過。但是你為何獨自一個禁在這裡?」魏義道:「一入監時,都是一塊兒下的,因我痛恨咒罵,又因丁家用了銀子,便把那兩個另安放在好所在,把我獨禁在這裡受苦,還不時來唬嚇哩。」珮珩道:「恁麼人來唬嚇?」魏義道:「姓錢的節級。」颯珩道:「你既有華英扶持,自然送些東西與錢節級的。」魏義道:「怎不送他,爭奈只是嫌少。我今想來,性命是不望生還,終久是個死別;但我死後,有一妻一子,乞石相公看顧他一分,待我來世做犬馬相報。我相公避出緣由,想我妻子已向石相公說過,萬望石相公即便跟尋得去,扶持他建立功名,他凌氏祖宗也感激石相公不盡的。」說到此處,不覺又哭。
  珮珩亦潸然下淚,乃附耳道:「你須放心,我有救你之策。我適才進來,已於監門外四下看過,見此衖外正通著西邊圍牆,牆外即是一個僻巷,我到三更自能救你。你須醒著待我,萬不可熟睡有誤。但不知你受刑處曾好也未?」魏義道:「這都虧了華英將藥來敷,已都好了。」珮珩道:「這般更妙。」
  魏義固知石珮珩在家報仇之事,聞得有救他之策,喜不自勝,忙拭淚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亦附耳道:「此事休當取笑,倘有疏虞,干係不小,石相公須斟酌萬妥才是。」珮珩道:「已斟酌萬妥,不須慮他。」魏義又附耳說道:「這圍牆甚高險,又有巡更人夫,石相公如何跳走?即萬幸進來,我手腳鐐杻也難走動,那時進退兩難,如何是好?」珮珩附耳道:「若說巡更的,自然要避過他;他決不呆立一方,自然又巡邏別處去了,待他去過,再作進止。若說圍牆高,你走動不得,我都有法。」魏義附耳道:「若有法處,極妙的了。但石相公來時,不可早來,這兩日正是錢節級當牢,恐被撞見。」珮珩把頭點點。魏義道:「我都理會了,石相公出去罷,恐他人見疑。」珮珩乃走出衖來。只見那節級已發惱的形境,嗔怪遲了,珮珩也不理他。出了監門,又到外邊冷巷內看了一回,復身到沈氏家裡。
  沈氏接著道:「石相公看見我丈夫來?」珮珩道:「見來。」沈氏道:「他見石相公有何說說?」珮珩悄悄道:「也沒有話說,我今有算計救他。」沈氏聽說有救他丈夫的算計,不勝大喜,道:「石相公出這好心,願石相公封侯拜將。」珮珩道:「悄悄些,恐有人聽得。」沈氏低說道:「左右卻是空屋荒園,總無人到此。」珮珩道:「我回來時,從你家大門首同你一路走來,自然有幾家鄰居瞧見,可曾有恁麼人到此間窺探麼?」沈氏道:「我方才同著孩子立在門口望石相公,並沒有恁麼人來。」復低聲道:「石相公有救我丈夫好心,怎麼一個設計?」珮珩悄說道:「隨機應變,那裡料得定的。不知你可有布否?」沈氏道:「恰好前日華家伯伯將兩匹青標布與我做衣服,近因天氣暖了,便不曾做,尚未剪斷。」珮珩道:「是青布極妙,可取來與我。」沈氏便取出兩匹布,遞與珮珩,道:「石相公做事義氣,須不是哄我?」珮珩道:「這事可是哄得的?少不得等你夫妻完聚才罷。」便把一匹布一頭雙折過來,叫沈氏縫做一個兜兒,沈氏不解其故,問道:「石相公,這是恁麼樣子?」珮珩道:「你莫管。」他便取了一根索子,放在布兜裡,一總摺好放下。即令沈氏去買些草料,餵了馬,又牽著馬走到小巷盡頭去,有一個塘子在那廂,便把馬噾了水,又蹓下一回,依舊拴在荒地上。
  但見紅日銜山,沈氏道:「石相公,此時可好去麼?」珮珩道:「你做下飯來,這時正好去也。」沈氏便做起飯來。珮珩吃飽了飯,取了布,貼身藏下掛刀,吩咐沈氏道:「只為房子小,拴不下馬,你須聽好了:三更後門上彈指聲響,便是你丈夫歸也。」沈氏半信半疑,在家守候不表。正是:
  壯志何時得自伸?且將俠術救冤人。
  旁人尚肯抒忠義,肝膽那能出至親!
  且說珮珩一徑走到監西小巷裡,已是天色昏黃,掌燈時候,心下暗想:「我只在此小巷裡走,倘有人看見,便要起疑,不如到大街上去走一回。」只見家家關門閉戶,走路的也沒有了,只得在人家簷下立著。好一回,又復四散走走,將到監左近,只聽得東頭有巡更的,一路敲梆擊柝而來。珮珩想:「此處不妥。」便走向西路去。依稀見左手下有一堵矮泥牆,上邊沒有屋簷,料想此內必是空地,便扳著牆頭,輕輕一縱,早跳將過去。也顧不得地下污穢,把衣服捲起,靠著牆兒蹲著。半響,只聽得巡更的一路唱著山歌兒,道:
  結識私情夜裡行,跳牆頭過學張生。
  偷得姐來好手段,只愁撞著我巡更。
  巡更的唱著山歌兒,漸漸走近牆外,只聽得一人道:「我與你且莫向西路去,且到監西巷裡走一遭。」一人道:「說得有理,走了一遭,回去睡他的娘。」只聽得梆拆之聲復向東轉北去了。珮珩肚裡尋思,心下暗喜道:「此決是到小巷裡去了,正等他走過,我方好行事。」便在黑暗地裡摸著牆腳,摸著一塊砌牆腳的石頭,扳將出來,把布拽開,扯著布頭縫的兜子,將繩索取出,放石塊在兜子裡,將索子紮好,把那一匹布縛在腰裡。打點定當,只聽得那梆柝之聲從那小巷子裡敲出來,一路走向西去。
  等夠多時,只聽得譙樓上鼓初打三更,便立起身來,看看天色,只見東方有些發亮,心下暗想:「今日是二十三日,月上卻將是半夜光景,此時正好做手腳了。」便跳出土牆外,乘著月色朦朧,走進小巷內。看了下腳之處,挹布扯住一頭,將那紮石塊的一頭輕輕望牆裡一丟,那布早掛在牆上,用力扯了兩把,卻似生根的牢了,便扯著布,直溜上去。將近到牆,先探頭望一望牆裡,只見四下寂然無聲。然後立在牆上,用腳踏住了布,把牆上棘刺撥在一邊,把布頭換過來掛著,依舊在那布上溜下。石頭重,布頭輕,才要放手,那布便要溜將出去,急忙一把扯住,要把布壓在地上,又沒有石塊可壓;欲要把布頭縛在那裡,又沒有繩索可縛,卻也沒處生根;欲要將布頭搭在牆腳下,用手摸牆腳時,又沒有罅隙;若放了手由他溜出去,又見這般高牆如何跳得過?一定要在布上借力。左難右難,心頭急得火燥。猛然會意,便將左手扯了布,右手向身邊拔出掛刀,將刀頭簽布在地上。
  才得定,只聽得有人咳嗽聲響,急忙隱入牆坳裡,側身閃過。只見左廂中燈光明亮,移時,見一個胖大鬍子,一手提著一個亮子,一手拿著一條水火棍,腰裡係一把掛刀,踉踉蹌蹌的走來,看他像是吃醉的光景。正走不上兩步,忽然撲倒在地,把一條水火棍直摔到颯珩牆坳邊來,把燈都跌滅了。珮珩只暗地叫得:「苦也,倘他來尋棍時,豈不被他看見?」欲待轉身,只見那人從地下才爬起來,口裡只叫得一聲「好酒」,又復一交倒了---原來吃醉人再不宜跌,若跌了一交時,便昏暈了。珮珩見那人又復跌倒,心下轉念:「且莫動身,看他如何?」只見那人又掙扎起來,一步步顛入空屋裡去。珮珩暗暗叫苦道:「我正要往那廂去,他今先去了,將如之何?」尋思一回道:「不妨,怕他怎的!他已是吃醉的人,料也不是我的對手。」便硬著膽,悄悄閃到門邊。月光之下,只見那人卻躺在門邊一條板凳上,鼻息大作。
  珮珩便閃進屋中,欲到魏義屋裡來。肚裡尋思:「倘救得魏義到此,那人醒來驚覺,卻不是耍;不如先將他結果了,有何不可!」遂復身走到那人身邊,只見他腰裡的刀靶映著月光煞亮,使要去拔他的刀,心下又一轉念:「這人定是上宿的節級,我今若殺了他進去,弄脫魏義鐐時,也要好一回,倘或他有同伴或是小牢子們適值進來看見,卻不道做將出來?如今且莫殺他,且去放鬆魏義再作計較。」
  便悄悄的摸著日裡走的路徑,到得魏義屋中,低聲叫道:「魏義,我來也。」只聽得魏義也低聲道:「石相公來了?」珮珩聞聲尋摸去,摸著了魏義,先將手杻上索子扯斷,放出手來,次杻那腳鐐。雖是鐵條,怎當珮珩力大,一扭便斷了。把鐐鎖一總卸下,悄悄道:「我出去便來。」魏義道:「石相公又出去怎麼?」珮珩也不答應,便復身走到空屋裡。只見那人鼾呼大作,原直挺在板凳上,四下裡悄然無聲。珮珩便拔他的刀,只見那人如死的一般,一毫不動。珮珩拔出刀來,相真那人項下只一勒,早已了帳。原把刀插入他鞘內,放心進來。把腰裡布解下,叫魏義馱在背上,把布兜紮好了,一直走將出來。走到門邊,魏義見板凳上有人睡著,忙在珮珩肩上捏一把,珮珩明知其意,也不做聲,一直從凳邊走出。到牆邊,扯著布,拔起刀,將刀與魏義拿了,從布上溜上去,借著勢,用力幾縱,便上牆頭;依舊將布換過來,掛著溜下,便放了布,由他溜進牆裡去了。向魏義手中拿過刀,恐怕有巡更的撞見,便好廝殺。飛走出了小巷,四五個轉彎,幸喜沒有撞著巡更的。早到了沈氏門首,輕輕彈指數下。
  沈氏在裡邊藏著火,恐外邊門縫裡有亮光射出,遮隔好了,安頓了小孩子睡著,接耳聽聲的守候。聽得彈指聲響,疾忙開門,珮珩走入,沈氏關了門,珮珩解下魏義,沈氏驚喜得渾身亂抖,一句話也說不出。夫妻二人相抱,嗚嗚對泣,朝著珮珩納頭便拜。魏義道:「相公擔著血海般干係救出小人,叫小人粉骨碎身也難補報!」珮珩慌忙扶起。魏義道:「方才走出監裡,空屋有一人睡在板凳上,幸喜不曾驚醒,倘若驚醒了,卻是怎處?」珮珩道:「那人已被我殺了。」便把上項事說了一遍,魏義愕然道:「依相公這般說來,那人是個胖大鬍子,便是常來唬嚇我的錢節級了,這兩日正是他當牢。可見天理有的,卻死在相公手裡。」珮珩道:「你不見門邊凳子下流下一搭兒血麼?」魏義道:「雖靠著相公洪福,我心子裡突突的跳,一肚子鬼胎不定,又在朦朧月光下,那裡看見?若見得血時,又認得出他的面龐了。方才一路來,我今兀是流汗不止。」
  正議論間,珮珩忽然眉頭一蹙,憂上心來,道:「如今雖邀天幸,跳出監牢,卻往何處逃避?」魏義道:「小人已有算計在此,不知可該走這一著?我有一個結義兄弟,姓華名英,他家離此處止隔得一條短巷,這華英常叫我妻子他家去住,如今便將妻子托他,然後我與石相公上京跟尋我家相公去,此算計可好麼?」珮珩大喜道:「這是極妙的了。除了此著,別無算計。」心下轉念:「我當日別丈人時,許他一月後即便接他到揚州來;今若進京去了,卻不有負前約?」又轉念:「妻家俱在太平,安居無事,可以遲緩數月;駕山一家卻流離顛沛,急者先治,我且同魏義進京,會見駕山,回來再作商議。況且接了他們來,原打帳暫借駕山家住了,然後另尋房子,今卻被道官封鎖了,接來何處棲身?」打算停當,也總不說出這個原故,但一面催促魏義作速料理。魏義令妻子把隨身衣服帶了,其餘什物姑且棄下。沈氏推覺了兒子,這小孩子從睡中搖醒,哭將起來,沈氏騙住了哭,收拾動身。珮珩道:「你們這般行徑,恐有巡更的撞著,卻不穩便。」沈氏道:「此處僻巷,從沒有巡更的。」魏義道:「過這一條短巷,轉彎便是他家,路道甚近。」珮珩道:「你速去就來,我在此等你。」沈氏向珮珩拜別,把門上的鎖放下,對魏義說:「去時原舊鎖了。」然後抱著孩兒,同魏義自去。
  果然路近,不消一碗飯時,早到華英門首。魏義連連叩門,只聽得有人出來,叫道:「半夜三更,叩門是誰?」魏義聽得聲音,便應道:「華阿哥,是我。」華英在內道:「你是何人?」魏義低聲道:「我是魏兄弟。」華英道:「阿喲,你緣何走來這裡叩門?莫不是你有恁事故了,鬼來瞧我麼?」沈氏道:「華伯伯,是我夫妻二人在此。」華英心下狐疑不定,且開了門。魏義同沈氏一面勞謝,一面走進裡邊。華英關門進來,吹起火種,點上燈兒,華英把魏義看了又看。魏義令妻子放下孩兒,一同倒身下拜,再三稱謝看覷之恩。華英還禮不迭,便請兩人坐下。華英道:「兄弟,你在牢中,怎地脫身到此?又同嫂子姪兒到來,有何事故?方才聽了你聲音,使我吃驚不小,直聽得嫂子說話,方放心開門。只不知你脫身原委,快說與我知道。」魏義便將石珮珩越牢事略敘,把殺節級事不露出來,恐華英驚駭,事情重大,費他躊躇疑慮。魏義說畢,華英矍然道:「你先前曾對我說,你家相公結義得一人姓石的,有古來俠丈夫氣概,莫不就是這位石相公麼?」魏義道:「正是。如今犯了這般重大的事,此處定留不得,只索同石相公往京中,找尋我家相公去;又念妻子無人照管,又恐怕官府來著落要人,故此投到尊府,萬望照顧弟媳婦姪兒兩個,切不可走漏一些風聲,我一家性命懸繫。如日後事平,再得相聚。」說到此處,又拜將下去。華英扶起道:「石某不過與你家相公結義,尚且推情,出生入死救你,我難道反負你所托?原先曾講過,接你嫂子來住,你卻不曾許我,故不好接得,只是隨常茶飯,有慢休怪。你今上京去極好,一則避禍,一則跟尋相公,也可使他知家中事情,省得牽腸掛肚。我有銀十兩相贈,聊為路費。」便向裡邊去取。
  此時華英妻子也從被窩中起來,出外與魏義、沈氏各各識認廝見了。華英取出銀子,付與魏義道:「些須之物,你竟收下。明日五更挨出城中,我也不來相送了。只要脫離此地,便可放心前往。路上小心保重,日後事平回來,原得聚會。你妻子我自照管,不必掛念。可速去罷。」魏義接了銀子,灑淚向沈氏道:「你譬如我在牢中,不得出性命來,不必思念。看顧孩兒,不可放他在門前玩耍,恐有人認得走了消息;你在此間須要小心奉侍伯伯、姆姆,勤做生活,少報厚恩。停一二年,待事冷了,自然歸家完聚。」沈氏亦嗚嗚淚下。這小孩子雖不知人事,然見爹媽這般悲泣慘傷,一手扯住魏義,也孤孤恓恓的哭。沈氏只得去安慰他,叫小孩子放了手。魏義拜別華英夫妻,又與沈氏拜別。
  出了華英家門,急到小屋裡,與石珮珩打疊起行囊,將華英所贈銀子總付與珮珩收藏了,便做起飯來。此時約五更將絕,兩人一面梳洗,魏義久不梳頭,梳了好一回方得通利。吃過飯,恰見天色微明,拴束停當,把行李馱在馬上,珮珩係了掛刀在前先走,魏義戴上笠子遮著上面,牽馬後隨,出了小屋,把門鎖了。走到城門邊,尚見城門未開,已有幾個小經紀趕早往城外做買賣的,在那裡等著,大家立一回,等開了城門,一哄走出,便望京中進發不表。
  且說江都牢中,是早有牢子們進監,只見錢節級殺死在板凳上,吃驚不小!又牆腳邊拾得青布一匹,見一頭紮著石塊,知是起牆借力的東西。因即查點罪犯,走了一名盜犯魏義,當時節級們都呆了。有見識的道:「你等不須忙亂,不可外面張揚,快去悄悄稟知太爺,作何計較。」縣官聞報,驚得目定口呆,慌傳一個能事外郎並提牢吏商議。外郎道:「這事非同小可,若止是囚犯越獄,也還不足為奇;今又殺死節級,事情重大,上司得知,老爺前程實是不便,只好掩滅才妙。但此案盜情係淮揚道希老爺發縣監候,如何做申文瞞得他過,這樁事還要老爺設處。」縣官道:「什麼設處可以妥得?」外郎道:「那希老爺卻是一個狠要錢的官,老爺須要破費些銀子,竟去與道爺說明,私下送銀子與他,外面卻造成文書,說魏義病故在獄,將錯就錯,竟求道爺結案。吏典知此案事情,希老爺因緝拿窩犯凌駕山,止發交揚州府,移檄蘇郡等處,轉移杭、紹四路訪拿,尚未申報撫按,還是一件道行,便於申部結卷的。近日又有通學生員具呈替凌駕山辨冤,希老爺也有放手脫的情景,可以將就結案。老爺作速定奪,庶於前程無礙,不然狠有不便處。」
  縣官細想一想,果是有理,乃道:「本縣且到牢中去相驗過,然後到道爺門上去。」外郎道:「老爺監裡去不得,如今外邊都沒有知得此事,倘若親去臨監,未免張揚,外人耳目便難掩滅了。」縣官道:「如今錢禁卒的妻子在外候去相驗,如何是好?」外郎道:「老爺可委捕衙同當該吏去悄悄相驗,不許帶從役跟隨;那錢禁卒的妻子,待吏典們去以利害說他,再把些銀子買囑了,自然無事。」縣官道:「將什麼利害說他?」外郎道:「吏典把縱脫獄囚的利害說他,說:『你丈夫做個當牢禁卒,獄中走了囚犯,雖非故縱,也是個防範疏虞,自然要頂那囚犯的罪名,斬絞徙流,依犯定罪。如今走的是個強盜,一定是個斬罪無疑,若頂他罪時,不是終於一死?』他妻子必說:『如今不是縱脫獄囚,自己都被殺了。即走了監犯,原要去差捕緝拿,且待緝拿不著,然後去頂他的罪;如今白白被人殺了,難道便不申理?』那時吏典便說:『這死的料非同事所害,料非有恁仇家敢到獄中殺人,定是被那脫逃強盜殺的。』他妻子若說:『既是強盜所殺,定須求官追捕。』吏典便說:『這強盜有恁般本事逃出,又有恁般本事殺人,定非容易緝拿得的,如今你丈夫死了也到乾淨,還免了你們後日拖累。』他妻子若必定說:『丈夫死得慘毒,死得不明白,豈有竟默然置之之理?』那時吏典便將切緊的話對他說。」縣官道:「甚麼切緊的話?」外郎道:「吏典說:『這獄囚逃脫,不獨當牢的有罪,即官府也擔著老大的干係;你今若必要伸理,便干礙著老爺的前程,難道老爺是個官長,倒弄不過你一個百姓?到那時你竟與老爺作了對了。終久到後來你丈夫死者不得復生,若干礙了老爺身上,倘有一毫不便,這番歸恨到你,不要說死一個,便是十個也要死;不要說一個死得不明白,便是死十個更有些不得明白哩。不如聽我說:早休此念,待我去稟明老爺,將些銀子賞你過活,到是兩得其便,今後還要看顧你,卻不是好?』吏典把這一番話對他講,料他一定聽從的便了。」縣官大喜,道:「果然說得妙,本縣一一依你。」便傳捕衙議事。
  不移時捕衙傳到,直進私衙,縣官說了越獄之事,捕衙此時尚未得知,聞言大驚道:「強人越獄又敢殺人,且毫無驚動,決非小賊所能,必有黨援劇盜。為今之計,大人作何區處?還是申報上台,出廣捕文書四下緝拿,還是彌縫無事?」縣官道:「若一出文書,我的前程有礙,連你的前程也沒有了;算來只好彌縫。」便把外郎的算計對捕衙述了一遍,捕衙大喜,道:「好一個計較,卑職得蒙大人覆庇,感激不盡。」當下辭了縣官出來,即同了提牢吏到牢裡來相驗。錢節級的妻子已被那外郎說化定了,並不說別話;捕衙便叫屍親收領身屍;知縣便發出十兩燒埋錢,當時便交與錢節級的妻子。婦人家心膽小,又不知事務,兼是本官作主,何敢違拗?接了銀子,買辦棺木,只好怨著死的命苦,把屍身收拾去埋葬不提。
  捕衙回覆了知縣,縣官便打轎到道門上來,身邊藏著一個稟揭,上寫著「書儀銀五百兩」。不移時到轅門,下轎通報,傳進到後堂。師生坐下,縣官乞屏了左右,稟知上項情由。希寧不等說完,便把臉朝著上嘻著嘴笑道:「本道不信,那有此事?」縣官便跪近膝前,捧著稟揭,只管磕頭下去,求他周全。希寧低下頭見縣官捧著一個稟揭,便把手接來開看。縣官見道官接去,料想有些活動,先按定了三分膽,便立起來側立著。只見希寧道:「貴縣要保一個前程,難道只值得五百兩?也太自看得功名輕易了。」便將稟揭丟還知縣。縣官就地拾了稟揭,慌忙跪下道:「卑職知罪了!只求老大人高抬貴手,救全卑職,這便是老大人天高地厚之恩,卑職粉骨碎身,不能補報萬一。願老大人生生世世代代公侯。」希寧道:「本道正將此事申詳撫按,以便達部;既是貴縣來講,本道且把文書暫停下了,也看貴縣的來意。」縣官又磕頭謝了。
  即時辭出,與外郎商議,外郎道:「這明是嫌少,自然要加的了。」縣官又增上五百兩,叫一個門子,將銀子大家縛在腰裡,另寫一個稟揭,再到道里來。希寧見是一千,還嫌少;縣官喉極了,只得再加五百兩,又不受;又加五百兩,也不受;直加到三千,方才收了。縣官隨備一角文書,報稱:「魏義於本月二十三日夜暴病身故,已經相驗是實。」
  希寧既得了賄賂,自不作難,亦據由報了撫按,說盜犯已經身故;其餘的因丁孟明已前買脫,俱做了牽涉之人,總問杖徙輕罪;凌駕山名字虧得張玉飛動了公呈,便總不曾涉及。撫按房裡丁家亦有關節,總無批駁,申文報部,依議結案,將此事竟歸社了。看官記著,張玉飛與丁孟明兩處情節,後回補敘。
  再說華英為著義氣上藏了魏義妻子,然心上也驚驚跳跳的,唯恐有恁株連,因去縣裡打聽,並不見甚麼消息。到牢左右走走,只見有人傳說牢裡死了一個節級,死得有些蹊蹺,卻也不見甚麼別故,亦並不聞緝捕魏義。又過了兩日,竟無動靜,然後放下了心腸。把那小巷裡房子退還原主,取回了什物傢伙,沈氏領著兒子也得放心落意在華家住下不題。
  不表珮珩同魏義進京。且說凌駕山自那晚與湘煙急趲一程,方才住宿。次早侵晨起身,梳洗飽餐上馬。駕山乃與湘煙計議道:「如今雖喜逃出揚州,丁孟明必使人四下追訪,不如改名換姓姑掩耳目。」湘煙道:「相公慮之極當。」凌駕山乃將「山」字為姓,「鼇」字為名,要替湘煙更改,湘煙道:「我原有學名,叫做柳俊。」駕山歡喜,當下俱改定了。夜住曉行,匆匆趲行。山鼇因心中憂悶,並不曾將石珮珩結義之事與柳俊說知。走了多日,早到山東兗州府地界。山鼇道:「此處離家已遠,料無他慮。一路來鞍馬勞頓,覺得困苦,欲在此地尋個潔淨寓所住下,將息幾日,你意下如何?」柳俊道:「相公言之有理。這兗州府中卻有一個好去處,極是清幽,可以消遣。」
  只因這一個去處,有分教:繡閣麗妹窺半面,天涯游子訂三生。未知柳俊所說甚麼好去處,且聽下回分解。
  外郎算計實是舞文弄法,然知縣果為良吏,卒遇此等變事,必須如此,方保得功名,則外郎又可為能人矣。可見權術不可廢,用之得當則為智。
  魏義與華英為好兄弟,乃至以妻子相累之時,便不說出殺節級一段事情,恐其驚駭疑惑,是亦未見肺肝相示;在華英則已肝膽照人矣。
  石珮珩在裘家,相期一月後來接取,彼時寧知凌駕山遭此異變乎?可見未來事如漆,實難逆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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