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懼橫逆抱恨許親 遇姻緣俠腸誅盜
詩曰:
不辭跋涉獨伶仃,何意途窮到草庭?
兒女話酸悲白髮,英雄義激壯青萍。
虎終斃穴荒山靜,花自含芳玉砌馨。
深喜天緣遙作合,少年豪俠女娉婷。
話說石珮珩叩門數下,只見一個白髮老者同一人開出門來。一見珮珩,即拱手道:「想是潘爺來了麼?」珮珩聽了,不知就裡,乃道:「我是過路的人,因錯過了宿頭,故到寶莊借宿,不是什麼潘爺。」那老者方把珮珩細認一認道:「原來是借宿的。」遲疑一回,若有不肯之狀。珮珩道:「老丈高年,自然是一位長者。小生只因貪路,錯了宿店,窮途周濟,也是為人好事,為何這般相拒?」老人道:「只是家中有些小事,不便相留。」珮珩道:「小生止得一人一騎,就是老丈有事,但借此處門口一椽棲身,卻也無礙。」那老人見得珮珩詞氣溫和,又料此時若不留他,卻叫他何方投奔?便道:「既然如此,請裡面坐。」
珮珩乃牽馬進門。只見那中堂燈燭熒煌,又聽得裡邊聚哭聲音十分悲慘,心下好生鶻突。且將馬係在庭中樹上。那老者卻叫家人牽了馬進去喂好;又指著側首廂房對珮珩道:「少頃我家有客來,就請在此內少坐片刻。」珮珩應了。然後拱珮珩進廳。
施禮坐下,老者便問居住姓名何事獨行到此?珮珩一一回答。乃問:「老丈尊姓高壽?」老者道:「老朽姓裘,賤字友生,今年六十有八了。」珮珩又問道:「老丈中堂如此擺設,必是嫁娶喜事,為何哭聲這般悽慘?適才小生叩門,老丈為何口稱潘爺?小生狐疑不決,敢問老丈是何原故。」裘老兒見問,將欲說出,先索索的拋下淚來。
原來此地近了仙霞大嶺,地方荒野,村落稀疏。大道上不過是來往的官員商旅,都要趕路,匆忙投奔宿店,沒有得到這些村落中來。村裡居民,除有事入城,完糧買物之外,也只是守著村莊過日。所以這一方的人家,都可以安居樂業。不料近年卻來了一個兇人,姓潘,名叫山虎,是個福建邊海出身,年紀不過二十多歲,甚有一身膂力,向來聚集了一班遊手無籍,出沒江海,劫掠客商。眾人見他有本事,推為頭腦。因上年李按察平了福建山賊,又沿邊添設官軍,申嚴海禁,海中不能存紮,乃同黨羽走到這個地方。見是浙、閩交界之區,四通八達,荒僻可以藏身,憑你胡為,一時官府耳目不及。各人平日都擄掠有些積蓄,乃揀一個所在,搭蓋起一所房子,有一二十間草屋,存紮了手下一二十人。他卻不去肆行打劫,平居無事,照像一個莊戶人家。先於附近地方,裡許之內,東村西巷,請這些鄉人吃酒;吃酒之後,便請做會,每家要米五斗一石---也是看人家豐儉起例。這些鄉人看潘山虎不知是何等樣人,若說務農,卻又不種田地;若說經紀,又不見他出外為商;只見他槽頭有馬,行動便有人跟隨,卻又不是個落職官府;家人都是些精強光棍,揎拳捋臂,又不是享田產的土豪---肚裡都有些怯他。然說到要做會討米,卻無人便肯輸心服意,也有回的,也有許的,也有許了求減的,也有應承了原不與的。潘山虎叫人催了兩次,見無人肯依,便揀一家先下手,夜裡打到他家,席捲去了。到明日,原來請這失事之人去到家裡,說道:「你昨夜被人拿了東西去,是我一總奪了下來,你可拿去。」十分之中也只付還七八分。那人因失了東西氣苦,今見潘山虎還他,那好與他說多說少?只有得極口感激,倒要出東西去謝他。潘山虎卻又叫人往各村巷去張揚說:「你們不見信,若依了我潘爺做事,包管你們太平,不然就像某人家樣子,不要怪我不對你們說好話。」眾人原明知山虎所為,今又見他大張曉諭,不敢違拗,先有怕事的,把米送他,就是不肯的,也坐身不安了,便大家送去,竟做了一個成例。山虎又往別處拐擄了兩個婦女小廝。自此,由近及遠,方方有十餘里開闊地面,都在他所屬之內了。這裘老兒的村巷,也在十里之內,自然要一例樂輸。正是:
強人調度也奢遮,坐派資糧會作家;
大抵鄉愚無膽智,任教狐鼠自排衙。
裘友生見問,不覺先拋下淚來,哭訴道:「老朽居此有年,祖世耕讀為業,稍稱康裕。拙荊鄧氏,止生得一子一女。孩兒又不幸上年早亡,單留下這個女兒,乳名翠翹,年幾出字,雖不比傾國傾城,在村莊人家,也算得做第一。老夫婦兩口,愛若掌珠,要擇一個佳婿,續我後嗣;不料姻緣阻滯,至今未曾受聘。那知平地生波,近來嶺下離此有十來多里,有個強人居住,那為頭的姓潘,綽號山虎,年紀約有二十五六,甚有非常本事,聚下亡命數十,自稱老爺,令我們每年各家納白米幾石,就不傷害,至今做成例子。不知他何處又訪知我女兒貌美,竟要娶作壓寨夫人;老朽再三不肯,他也便不提起。一日,忽然請我幾個鄉老吃酒,以死挾我,逼寫婚書,送我白金百兩作聘。那潘賊還對人說:『我再不做沒把柄的事,這婚姻大事必要一個媒灼,所以請各位做個見證;不然,我怕不會做蠻事,搶了回來麼?不過是存個體面兒,後來翁婿好來往。』老朽被逼不過,只得寫了婚書。回家說知此事,老妻埋怨不消說,女孩兒刻刻欲尋短見,兩老人費盡防閒。那賊擇定今日來娶,小女誓不欲生,非死別即生離,故此合家痛哭。方才客官叩門時,見是恁般裝束,一時老眼模糊,認作潘賊部下,故錯問了。」說罷,不勝悲哽。
珮珩聽了,怒髮衝冠,連聲喊道:「太平世界,怎教強人如此放肆!」裘老兒慌忙叫珮珩低聲道:「客官,莫管閒事,恐有人聽得,取禍不小。你是異鄉人,不知這潘賊的利害哩。」珮珩笑道:「你這老人家,就這般害怕,怪不道將女兒斷送。」裘老兒又哭道:「實是出於無奈,不可解救;若不與他,除非合門自盡。」珮珩道:「何不遠避他方?為何便到自盡地位?」友生道:「若要遠避,田房屋宇一時也出賣不及;若是棄了,別處又無靠傍,何以謀生?他若知風禁住,卻不一家盡遭茶毒?所以無法處治,只得依他。」珮珩道:「他今日既來娶親,約定幾時才到?」裘友生道:「他說一更以後便來。」珮珩道:「不妨。此時尚早,我能救你女兒不墮強人之手。」裘友生反笑道:「客官,你是個少年人,未必曉事。他勇力絕倫,你那能救得我的女兒?」石珮珩艴然道:「你道我年小敵不得他,我今且顯個手段你看。」見階下有一個大石墩,便向前輕輕捧起道:「老丈請看!」裘老兒驚得張眉咂舌道:「原來小相公有如此大力!那石墩有七八百斤,若不是數千斤氣力的,一時也難搖動。小相公竟輕輕捧起,真是天生的神力,世上少有!老朽肉眼不識,請相公坐了講,有何妙策救我女兒?」
石珮珩放下石墩,面不改色,進廳坐下,道:「待我假作你的女兒,把繡袱蓋著頭面,坐在你女兒房中。待他來迎親時,須把好酒將他從人盡行灌醉,待我上轎出門,到他家裡,自能相機行事。」裘老兒道:「若如此說,必至相殺了。只是相公一人寡不敵眾,如何是好?」石珮珩笑道:「饒他千軍萬馬,我也不怕;何況幾個毛賊,便難處制?包管你父子團圓便罷。只是殺了他,可有恁麼別處羽黨與他為伍的前來報復?這個便要再商量。」裘老兒道:「他們總不是此處人,數年以來,止是他一家人口,不見有恁別處羽黨往來,這倒不要慮他。只恐他有提防,打虎不成,反遭其害;相公青年,倒為老朽家事受其茶毒,老朽於心不忍。」石珮珩道:「忒煞好笑!那潘賊拿定你等做事,提防些什麼來?這個不消老丈掛心,此事乃我們當行之事。」裘老兒道:「相公須斬草除根,不得又有存留,致老朽貽優他日。」石珮珩道:「不為你便罷,若為你時,自然做得乾淨。倘一時除他不完,我便住在這裡,等搜絕了他,然後起身何如?」裘老兒聽說,無限歡喜。
時鄧氏與女兒對哭,只見家人牽馬進來,說:「有個借宿的客人在外。」鄧氏便住了哭,走到屏門後伏著細聽,一總得知,不勝大喜。即令托茶出去吃過,自己也隨後出來,到石珮珩面前萬福,道:「兒家門戶有緣,得遇相公下降;若能除去殘暴,真是我女孩兒的重生父母,再世爹娘。」石珮珩慌忙還禮,裘老兒便令取出現成酒飯與石珮珩吃飽,然後引進女兒房中來。
時翠翹已避在母親房裡去了。石珮珩四下一看,見房裡甚是精潔,雖不錦繡奪目,卻也麝蘭撲鼻,又見那左邊一桌上設著文房四寶。鄧氏道:「相公,此是小女拈弄的。」珮珩暗暗驚訝,道:「若依他父母所言,這女子卻是才貌兼全的了。」便脫去自己衣服,把他女兒衣服穿上,著上長裙,覆了兩足。裘老兒夫妻又再三叮嚀,然後出房,把石珮珩行李放在自己房中,把馬喂在內室,捏著小心,專等潘山虎來娶親不題。
且說潘山虎約了是夜親自去裘家迎娶。約有一更以後,便裝束停當,帶了合家人等,抬了轎子,自己帶刀跨馬後隨,止留兩個小廝並兩個婦人在家。行夠少時,到了裘家門首下馬。裘老兒聽得門外馬嘶人喊,知是潘山虎來了,合家唬得心頭亂竄,慌忙開門迎接。裘老兒傴僂階下,潘山虎上前扶住道:「老丈,豈敢!」大踏步走上廳來。裘老兒留從人側屋坐下,著家人陪了,自己陪著潘山虎中堂飲宴。鄧氏慌忙進房中,對珮珩道:「相公,他那裡已來了,須小心行事則個。」珮珩便戴上繡兜,把自己掛刀貼身藏下,又令裘家家人把自己脫下的衣服打成一包,叫他背了,吩咐道:「若到潘家,可把這衣包放在房裡,待我明日好穿了回來。」各項料理畢。時裘老兒將好酒食把他從人盡行吃得醉飽;獨有潘山虎貪花燭之歡,不十分吃酒,催促起身。石珮珩一步一步,慢慢的扶出房來上轎。此時喜殺了一個潘山虎,恨不得打跌。惟有裘老兒夫妻兩個捏著一把汗,懷著鬼胎,放心不下。鄧氏又假哭起來,送他轎子出門,然後關門靜守。
三口兒那敢睡覺?圓坐房中,對了一盞孤燈,好生淒楚。鄧氏道:「不知這石家郎君了當得否?設使做不來,我們卻怎麼處?」裘老兒道:「不妨。這石生雖則年輕,卻有偌大氣力,看他舉止,決不是那等輕妄的,自能了當得來。況且潘賊從人都有些醉了,縱使兩下相殺,料石生也應付得他們過。」鄧氏拍著女兒肩頭哭道:「做娘的養了你,指望你嫁得一個好女婿,我們的終身好靠傍他;不料高來勿成,低來勿湊,卻撞著了這潘賊的冤家,累你終身不得結果!雖則吉人天相,遇著這個石家少年來,還不知是禍是福。我的女兒呵,叫我做娘的如何放心得下!」說罷,哭不出聲。翠翹潸然淚下道:「母親放心,爹爹看人料是不差。今日忽遇這人來借宿,便肯慷慨仗義,想來也是天地祖宗暗中差遣,自然有些好處。裘老兒聽了,打著心頭,便去點起香來,對著當天跪下,禱告神明祖宗,暗中保佑,幫助石颯珩成功,以全一家良善;倘能夠斬除凶黨,情願將女兒嫁與石珮珩為妻。
禱告罷,進來坐下,乃對著鄧氏指著翠翹道:「我方才拜告天地祖宗,陰力扶持石生事成,便是我女兒的重生父母,合宅福星,我便把女孩兒……」說到此處,硬咽不能出聲,半晌道:「我便把女孩兒嫁與他了。」說罷大哭,翠翹也低頭下淚。裘老兒道:「你看我家自足姪兒,叫他吃酒吃食,便如飛來了;為這件事叫他在此料理一晚,就像有甚利害事拖累了他的,竟托言躲了回去。這石生陌路之人,便肯慷慨仗義,挺身為我,可見得做人的有情義,有肝膽,竟有天淵之隔!靠著至親,有何用處?」又道:「我看石生相貌超群,英氣煥發,快不久居人下,後來自然發達的;我將女兒配他,也是女貌郎才,足稱嘉偶。」又撫著翠翹背道:「倘若石生有了正配,你便未免服一分小;不是我忍把你如此,只為潘賊這個萬剮,若嫁與他,設使一日事敗,被官府拿去,連你都不得好開交,我們有何顏面?還要坐監坐牢,拖累不了。今即做石生的婢妾,後來他掙得一個好日子,我與你都有光輝了。兩人比來,奚啻天壤!」
正在悲歎之際,忽聽得咚咚叩門聲響,三人都唬得一跳。鄧氏口中齒牙顫抖,沒工夫去說話;裘老兒目定口呿,唬得呆了;倒是翠翹道:「爹爹休慌,我聽那叩門聲來得和平,不甚兇暴,還是爹爹出去看來。萬一那人做事不來,孩兒終拚一死。」裘老兒見女兒反有些主意,只得悄悄地摸到門前,只見門外有燈籠火亮,又聽得敲門叫道:「開著,我。」裘老兒聽了聲音,便把驚惶放下一半,原來是家人裘能---替石珮珩背衣包去的。裘老兒聽得真切,便問道:「裘能,你怎麼先回來?還是一人?還有那個?」裘能道:「只我獨自。」裘老兒然後開門,裘能進來,把門關了。回至房中,鄧氏見了,也把心腸放下,乃問道:「你怎麼先回?」裘能道:「我到了播家,即把石相公衣包放在房裡,我恐他們設使殺鬥起來,不是當耍的,性命要緊,便問他討了燈燭,先走回來了。他們要留我飲酒,被我說是家中無人,要早些回去,明日少不得來看我家姑娘,然後領情罷。」裘老兒道:「說得好。石相公可有什麼動靜?」裘能道:「沒有什麼動靜,我看來石相公這事,自然成功的。」鄧氏道:「那裡見得?」裘能道:「一來眾人都醉極了,方才潘山虎又賞了許多酒肉,他們自然又去盡吃;二來石相公有這般氣力,看來能事人自會隨機應變,料無破綻。」裘老兒道:「我也是這般想。」正是:
一人逆料未為確,眾意相參事可知;
莫道鄉人無見識,鄉人原會破群疑。
且說潘山虎押著轎子,不一時到了家中,把轎直抬到內室,方才放下,早有兩個女子可攙扶進房。原來這兩個女子是潘山虎別處擄拐來的,雖有些面眼,終屬粗蠢,故此只算得婢妾模樣。今見娶得一位美人來家,潘山虎的心花都喜碎了,吩咐備酒進房,與新人吃合巹杯,又把酒肉分賞眾人。不移時,酒筵停當,潘山虎令女子送酒與新人吃。石珮珩恐防女子來送酒掀起繡兜,露出破綻,乃低低說道:「我是不會飲酒的,不消送罷。」潘山虎聽得這個聲音,喜得把胸膛亂擦,道:「既美人不會飲酒,你等不必送了。」便自斟自酌,一連吃了十數大杯。引得那火氣勃發,忙除了頭巾,走到床前,揭開帳幔,笑說道:「小生要親近玉體了,美人請卸了首飾,上床安置罷。」便把手來摟抱。
此時石珮珩已把刀捏好在手,見他要來抱時,勃然大怒,揭去繡兜,喝一聲道:「認得我麼?」把刀只一揮,但聽得潘山虎口中道了「阿」的一聲,早已身首兩處,那一顆頭,便從帳幔裡拋將出來。唬得那兩個女子顫倒在地,不知是何原故,但叫「饒命」。珮珩已是解去長裙,走出帳幔,把兩個女子揪過頭髮,一刀一個,結果了性命。遂紮起袖子,開了房門,悄悄尋著了門路,來殺眾嘍囉。不認得路徑,先走到廚下,黑暗裡見一人在廚下提了一壺酒來,問道:「是那一個?」珮珩就照面一刀砍去,那人望後倒了,再加一刀,性命完局。便走進廚房,但見兩個小廝在那裡吃酒飯,喝一聲道:「那些人都在那裡?」兩個小廝都嚇了一跳,話都說不出,珮珩又喝一聲,方嘴裡亂打疙瘩的道:「在……左廂房裡飲酒。」珮珩把兩個小廝也揪了頭髮,一刀一個,剁下頭來。
便轉到外邊,過了一進房子,只見左手裡有燈影明亮,想是此處了。走近近前,只見一人在庭中撒溺,珮珩立在暗中等著,只見那人撒溺完了,進門把門掩上道:「這時老爺好快活哩。」說罷便笑。聽得也有人笑聲,珮珩只上前伏在窗外隙縫裡看時,但見明燈晃晃,有幾席酒都闌珊了。約有一二十人,也有磕伏在台上睡的,也有睡在凳兒上的,鼾呼大作,還有幾個醒的,說話都似醉夢中聲口,也有幾個還在那裡吃的,唧唧噥噥,也都是酒話光景了;總之這班無賴亡命在裘家吃了許多酒,回來潘山虎又賞了酒肉,便盡死搢下,所以吃得恁般大醉。珮珩看了,即踢進門去,順手就砍去幾個,只見那不曾睡著的,還又掙扎起來,急切裡那能動彈?但喃喃的道:「兀那小伙兒,便敢來殺人?」動也動不得的。珮珩即揀不曾睡著的先砍,須臾殺盡。然後攜燈到前後來細搜一回,惟恐尚有遺脫。便尋那背衣包的裘家家人,走遍了,只是不見,心下想道:「莫不是混殺在左廂房裡?」便到左廂把首級個個細認,卻都不是---只因這裘能先回去了,珮珩沒有曉得,故此再尋不著。
時已半夜有餘,又因殺了一二十人,有些倦意,便入房來睡。把潘山虎的頭提起來燈下觀看,但見虎額劍眉,闊唇大耳,指而說道:「看你形狀,到是一個將材,若去投軍效勞,也自然有個小小結果,因何不做好人?今卻死在我手裡!」說罷,擲頭在地,上床睡覺。
直到天明起來,換上自己衣服,又到廚下尋些乾餅吃了,帶著掛刀,跨了強盜的一匹馬,出了這門要走。心下想道:「我今回去,那裘老兒又疑心不曾將他一家殺盡,懷著鬼胎,反教他放心不下。」又一想道:「我有道理。」復進門把眾人的鼻子,不論男婦,盡行割下,扯一塊衣襟包了,共計二十五個鼻頭,包好了,揣在懷裡。見那滿屋屍骸狼藉,心下轉念:「倘有過往的人到此,不知是強人被殺,呈報了地方官府,自然追究這方百姓,不行救護,那時輾轉株連,甚為不妙;我今不如放火燒了,倒是乾淨。」這屋中布匹銀錢,頗有積蓄,珮珩道是不義之財,一些也不取。到廚房下將火種吹著,就廚下放起一把火來。霎時煙燄飛騰,火勢猛烈,再加是草房蘆壁,更易燒燬,一瞬間,摧枯拉朽,皆成灰燼。正是:
欲作巫山會,翻成襖廟災;
玉顏須命召,賊子為人媒。
殘骨飛磷火,餘腥逐草萊;
相思心未遂,一夜已先灰。
珮珩帶馬離開,立看了一回,料這些屍骸自然燒燬,然後放心上馬行來。因不認得路,左右亂走,況且昨日在轎裡抬來,那曉得東西南北?走了好多時,走著了一條路道,約摸是昨夜投宿經過之處,方才到得村裡。望見昨日那背包的人在路口探望,見了石珮珩,如飛的迎來,叫道:「石相公,回來了!待我去報知阿爹。」回轉身就走。珮珩叫住問道:「你幾時回來的?」裘能道:「昨晚夜裡就回來了。」說罷飛奔進去。珮珩下馬,隨後進來。裘老兒慌忙趨出接著,大喜道:「相公回來了!那潘賊如何發付?」裘能接過了馬,鄧氏也出來問詢。
三人坐定,石珮珩便把殺賊之事一一說知,喜得鄧氏只是笑,道:「石相公果是天生豪傑!怎麼在屍堆裡睡了一夜?好不怕人。」裘老兒卻低頭不語。石珮珩見了,笑道:「莫不是疑心不曾殺絕賊黨麼?」裘老兒道:「正為此事。」珮珩道:「且請問老丈潘,播賊居此有年,老丈又年年送米,時常往來,自然知他家中人的數目,卻是幾十幾百?」裘老兒道:「那裡就道幾百?我豈不知那潘賊部下大小共有二十二人,還有婦人兩個,連他自己,共是二十五人。如今相公雖則如此,未知可曾殺絕?設使留了一個兩個,到後來尋著老朽,那時節叫我如何防備?豈不是一家良善原要死在他手裡了!」說罷,不勝愁苦。鄧氏聞言也蹙額道:「這事怎了?石相公須為算計則個。」石珮珩呵呵大笑,向懷中取出一個包兒,遞與裘老兒道:「果不出吾所料。你們只消看了這件東西,便知分曉。」裘老兒接了,放在台上,解開包來,打一看時,吃了一驚。正是:
驕誅乍聽驚還喜,劓鼻今看駭更疑;
豈是徐筠夢神術,竹籃滿貯血淋漓。
裘老兒解包看時,見血淋淋都是人的鼻頭,不勝驚愕道:「怎麼都是鼻頭?這是何意?」珮珩道:「你且數一數多少鼻頭,就曉得了。」裘老兒逐一細數,不勝大喜道:「相公先知老朽有疑,故把他鼻頭割下,做個證兒。果有二十五枚,斬草除根,永絕後慮。怎不教老朽拜服!相公青年,如此勇膽過人,先有成算,若非神人,怎得及此!」遂同鄧氏下拜,珮珩還禮不迭。
拜畢,裘老兒叫家人將鼻頭埋了,珮珩又將燒屋之事說知,友生夫妻愈加歡喜,乃令女兒出來拜謝。翠翹再三延緩,不肯出來。裘老兒發怒道:「若非天地祖宗有靈,得石相公搭救,非惟汝身付之強暴,連老身兩個不知作何下落!此德此恩,怎好不當面拜謝?」鄧氏對翠翹道:「那石相公是個好漢子,我孩兒不消如此執意。」翠翹只得梳好頭面,換了衣裳,鄧氏攙扶出來。珮珩舉目一觀,但見:
粉面若瓊,雲鬟如霧;眉橫岫色,澹點春初;眼帶波痕,朗分秋暮;腰如弱柳,誰羨小蠻?口似櫻桃,孰稱樊素?體輕趙燕,力怯綺羅;足小潘妃,蓮生跬步;湘裙霓裳,唇朱齒瓠;南威避形,西施增妒。
珮珩看這女子冉冉而來,相貌豔麗,舉動閒雅,果然是天香國色,螓首蛾眉;自己雖是剛直男兒,然見了他也生憐恤。裘老兒便令翠翹下拜,珮珩慌忙還禮。翠翹端端正正拜了四拜,拜畢,鄧氏攙了,即轉身進去。
隨即擺出酒飯來吃過。珮珩道:「小生是趕路的人,煩老丈取出衣囊馬匹,就此長行。」裘老兒哈哈笑道:「石相公為老朽垂恩,單身殺賊,使老朽父女三口性命得以保留,便供奉石相公一世,也還報答不來,為何恝然便去?教老朽於心何忍?今日定要扳留一宵,少伸鄙敬。」珮珩必要起身,裘老兒苦苦勸住,鄧氏也再四相留,珮珩只得住下。此時裘能出去傳說,合村都曉得了,稍近的村子也先聞知這個消息,無不歡聲動地,漸漸傳開。凡十里之內受潘山虎炙剝的,家家男婦大小,無一個不感念石珮珩,把珮珩名號極口稱揚,焚香頂祝。有詩為證,正是:
當時周處能從善,廟食千秋頌一方。
何況客途除大害,因公仗義姓名香。
各村坊上有幾個坐得出的鄉老,要來識認石珮珩,都到裘家來拜望。一見無有不極口稱贊,果是好一位少年英雄,古今罕有的。珮珩也費了許多晉接周全。眾鄉人因每年省了幾石白粟,何等歡喜,便要公備禮來酬謝,又要送酒席來款留。珮珩托裘友生出去致謝眾人,叫他們不必費事,一概謝絕,算心領了罷。這些鄉人,小器的多,雖則感激不淺,然叫他腰裡打出錢來,原有些牽強的,看見珮珩回了,便順水推船,竟不再說。這班人也不再想每年納米與潘山虎,何年是個結局?今即作一年分料,謝了石珮珩,也還省了各年無數東西。總之人心落河要命,上岸要財,到吃緊處,原一樣的拿了出來;若可以緩得的,又放僵了。那曉得道理上的輕重曲直?一味餿酸慳吝而已。正是:
堪憐蠢濁守錢奴,財貨深藏有若無。
受詐自甘勤饋獻,酬勞且復緩斯須。
裘老兒當下便備起兩席盛筵,請了村中兩個老者,一個叫做高爾林,一個叫做童士禮。又請了幾個近鄰,又去叫了姪兒來---喚做裘自足,都與石珮珩相見敘問過。當下珮珩坐了首席,眾人各序齒分,賓主坐定。是日裘老兒無事在心,頗覺暢快。放開懷抱,互相勸酬。半酣,裘老兒便問石珮珩道:「石相公說是南直揚州,怎麼聲口不十分相似?」珮珩道:「小生原籍山西,近日移住揚州。」裘老道:「卻不道來。今石相公椿萱高壽幾何?」珮珩道:「一總去世了。」裘老兒道:「宅上還有何人?」珮珩道:「止是小生一個,而今與舍表弟同居。」裘老兒道:「令表弟是誰?」珮珩道:「舍表弟姓凌,字駕山。」裘老兒道:「這凌令親還是令表弟,年紀一發小了。作何生業?家世如何?」珮珩道:「舍表弟已是進過學了,他乃尊是兩榜,曾任浙江紹興府太守。」裘老兒道:「原來是一位搢紳。石相公自然也有功名的?」珮珩道:「小生已是棄書久了,也不做什麼;舍表弟有些家事,小生替他料理。」裘老兒道:「石相公令岳是誰?」珮珩道:「尚未定親。」裘老兒聽了,覺有喜意。當下盡醉方散。珮珩即在廂房安歇。
裘老兒便與鄧氏計議道:「方才席上,我問起石生家事,原來他尚未定親。我今女兒與他,倒是一鞍一馬。」鄧氏道:「或者是他講謊,也未可知。」裘老兒道:「你也好笑。他難道曉得我要與女兒他,便生出這般謊話?」鄧氏也笑將起來。是夜,夫妻二人說一回石珮珩人材,說一回石珮府本事,真正慷慨丈夫,肯替人乾這般大事;又說一回女兒親事,若嫁與他,決是相得的,足足講了兩個更次,方才睡著。
明日天明起身,裘老兒即到珮珩廂房裡來,卻見珮珩也起身了。裘老兒道:「石相公何不再睡一覺,直恁的早起?」珮珩道:「昨日承老丈尊情,已又擔擱了一天,故此今日早起身,好早些走路。倒求吩咐廚下,早些做飯。」裘老兒笑道:「只怕今日尚不能去哩。」珮珩吃驚道:「這是何故?」裘老兒道:「石相公且莫作登程之念,老朽卻有一句不識進退的話,與石相公說知。」珮珩道:「老丈但說不妨,在小生可行則行,可正則止。不知老丈有何見教?」裘老兒道:「也不為別事,只為小女起見。因他略有姿容,以致強人劫奪。那時老朽已料作骨肉分離,一家拆散。感謝天付良緣,幸蒙石相公借宿,俠氣除凶,使老朽一家骨肉團圓,歡天喜地,雖鏤骨銘心,此恩難報。但念小女年當及笄,正可適配,前因揀擇,幾墮污泥;今珠玉在前,若不早完姻事,豈不是為父母之過?如石相公不棄寒賤,提挈小女,不獨小女所適得人,而且老朽合門有靠。故此斗膽自薦,望石相公俯賜慨允。」珮珩笑道:「老丈所言差了。小生此舉。為一時義氣激發,並無他故。今若仰攀,便似出乎有為。」裘老兒道:「老朽所言,一些不差。石相公初心,出於一時義激;老朽本心,實欲擇配君子。今石相公如此英雄少年,小女正堪侍奉巾櫛,老朽決不肯錯過。少停老朽還要備酒請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都有了,原是依著義禮上行的,石相公休要推調。」珮珩道:「只是小生住在隔省,遠離貴處,老丈又無公郎可依,只怕此事還要斟酌。」裘老兒見珮珩如此說來,知已有允親之意,乃道:「只要小女終身有靠,老朽也還有個算計,已與拙荊再四斟酌,萬無可疑。故敢仰攀喬木,石相公竟不必過慮。」乃與珮珩重新作揖,鄧氏也出來把姻事說了一遍,即去請了昨日兩個老者高爾林、童士禮來,做了媒人,裘自足也來叫了姐夫,珮珩便認了丈人丈母,自己稱了小婿。
裘老兒又備起一席酒來,這酒便是定親酒了。五人同坐,比昨日分外投機。裘老兒便要擇吉成親,珮珩道:「既蒙垂愛,不敢再有他說。但是一件,舍表弟令小婿往福建探親,必須去了回來,萬望老丈俯允。」裘老兒沉吟一回道:「這也使得。只是要留一物作聘。」珮珩道:「小婿行李蕭條,卻將恁物為聘?」裘老兒道:「不拘恁物,皆可成禮。」珮珩想一想道:「卻有一物在此,幼時父母惟恐小婿不得長成,常令佩一玉鎖,因愛他潤澤可觀,未曾暫時捐棄,今即以此為聘罷。」遂向身邊取出,遞與友生,裘老兒接來一看,但見玉鎖上鏤著雙魚戲水,大喜道:「此物甚佳,那上邊已有先兆了。」乃把與眾人觀看,眾人都贊聲「好」。當夜盡歡而散。
明日颯珩專意要行,裘老兒又設酒餞別。取出衣囊馬匹等項,把潘山虎的馬賣了幾十兩銀子,做了盤費。裘老兒夫妻再三叮囑早回,路上千萬保重。正是:
昔為陌路行人,今作華堂嬌客。
姻緣千里相逢,定有鴛鴦注譜。
珮珩一路上也歡喜,這段姻緣真是天付。
只因這一去回來,有分教:感恩報恩,結婚姻於一面;仗義救義,越犴狴於三更。未知此去探得吳家消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裘友生祖世耕讀。談吐識見,還是一個有根器人,所以女兒便得有才有學。可見子孫賢否,全要祖父義方,若訓誨不轉的,終屬僅有。
珮珩有報仇手段,就有殺強盜手段,就有越牢救人手段,真是天生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