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露機關湘煙送信 受刑罰魏義存忠

  詞曰:
  俊眸炯炯辨賢奸,強承顏,暫相安。且自留心,暗裡把君看。無故害人天也惱,教送信,露機關。遠離災禍一身單,便相攀,可披肝。置腹推心,處世實艱難。但願報恩扶弱主,拚一死,況摧殘。---右調《江城子》
  話說湘煙自從那日有救凌駕山的心,便凡主人一動一靜,俱留心體察。今日見領了一個面生的人進來,便起疑心,伏在屏門後細聽,將主人與巫仙說話,一句句都聽在肚裡,吃驚不小。隨即出門走到凌家,正值凌駕山在廳廊下凴欄俯視。湘煙叫道:「凌相公。」駕山抬頭一看,見是丁家湘煙,便笑臉相迎道:「今日有何事來此?」湘煙道:「有件要緊事與凌相公說知。」凌駕山聽說「要緊」二字,心下突的一跳。---原來此時正把昨日孟明處看書的事心內躊躕,雖與魏義計議,猶委決不下;今見丁家人來,又說這般蹊蹺話,故此吃驚。便道:「有何要緊事來與我說?」湘煙便把巫仙商議的話悄悄細述一遍。凌駕山唬得目瞋口呆,半晌道:「這事如何擺佈?」湘煙道:「我一路來,已思得一計在此:相公可假言有病,故意請醫調治,臨期不去,便可避此番算計。只是我家相公不能忘情,必定還有暗算,我自然知風來報,決下使相公遭害。恐家中尋我,不得久停,願相公自裁。」言罷便去。
  駕山乃與魏義商議,魏義道:「事既到此,只索這般。」駕山便裝起病來,故意聲張,請醫看病。歇了兩日,果見丁家差人下帖,道:「請相公明日往瓜洲園上遊玩,家相公備船相候。」魏義回道:「相公前日偶爾感冒風寒,正在服藥,明日恐不能趨赴。多多拜上你家相公,不消再來請了。」家人得了魏義的話,回復孟明。孟明隨喚巫仙計議,巫仙道:「明日去邀他,說是一路總在船中,極是安穩的,縱有尊恙,也不妨事。他若決意不來,須索罷休,不可煩了,恐他生疑。」到了明日上午,又差人去請,依言傳說。魏義道:「果是相公有病,昨日已再四說過不消來了,今日又勞尊步,相公心下著實不安。煩你善辭回復,待家相公痊癒,定著人過來請罪。」那家人回去說了,孟明好生不快。
  停了兩天,心上放不下,又向巫仙道:「前日機關空設,而今有何計較?」巫仙道:「這須緩圖,有便再處。」正在那裡沉吟,忽見賴錄慌忙進來,丁孟明道:「為什麼這等張皇?」賴錄道:「不好了!禍事,禍事!」丁孟明與巫仙大驚道:「有甚禍事?」賴錄道:「夜裡有只客船搖過,兄弟們便去動手,那裡曉得他船上人都是了得的,弓上弦,刀出鞘,反被他打傷,捉了兩個去,小人們見機,負命把船搖脫躲過。特來報知相公,須及早去料理。」丁孟明發恨道:「怎又做出這般事來?反要賠錢使用!」巫仙道:「幸而走脫了船,且沒有劫他財物,可以挽回。須及早去料理才是。小人倒有一計在此:可對兄弟們說,扳凌駕山在內,說他是個主謀,縱不能壞得他的性命,也可拖去他的家私---有此一番,他日後便不敢議論著相公長短。不知可中相公的意否?」丁孟明拍手道:「此計極妙。」便向裡邊去取銀子。賴錄道:「巫大哥,什麼凌駕山要扳他在內?」巫仙遂把凌駕山看書事說了始末,道:「前日相公有一計害他,要叫大叔們來擺佈,卻值他生病,故此中止。」賴錄道:「這也何難,只要去說一聲,他們便領會了。」言罷,丁孟明取銀子出來,付與巫仙,道:「你與賴錄同去,如報過衙門的值日書吏,俱寫了我名帖致意。凌駕山事,必須對他們說了,不可忘記,又不可走漏風聲。」巫仙道:「不消相公吩咐,小人們理會得。」遂接了銀子,同賴錄去打點不題。
  且說這日湘煙見主人與巫仙又唧唧噥噥講話,便貼緊在旁,伏著細聽,卻值賴錄走來報信,一句句記得分明。心下道:「前日暗算,還道可以用計掩避一時,今日窩盜事情,非同小可。」遂急走到凌家來。此時凌駕山還裝著病後初癒,不出中堂,湘煙便直到樓上,把上項事細說一遍,道:「凌相公休把這事看輕了,須及早定計躲避,方無後悔。」
  凌駕山聽罷,不勝大怒,道:「他已算計我一次,難道還不死心,今又要扳我做強盜?罷了!且待他扳出時,我去當官說明他平昔窩藏強盜,現有書信往來,被我看破,恐我首告,故此唆使誣陷。」時魏義在旁,已聽得始末,大驚不小,急道:「相公差了!他如今是強盜口中說出,不是丁孟明來招扳。今相公突然說出他來,官府定不認他的教唆,必叫相公窩盜有情,拖人下水;若說他現有書信往來,被我看見,官府便說:「既見書信,何不當時就行執書首告,直待事露然後出首?又無書信執憑,明明是個抵賴!』那時沒有把柄,將何回答?縱就著實分辯:『當初只因好朋友,不忍舉發,已曾好言勸他,不期他負恩反噬。』那強盜自然說道:『好沒來由!你叫我們去做這等事,不曉得什麼姓丁姓鐵。』那時相公如何說得他們過?自然被官府拘禁了。申文上司,三拷六問,受他刑辱,相公可是經得這般起的?」駕山點頭道:「你話不差,我只因一時氣忿,故此不曾度量。為今之計如何是好?」
  魏義道:「小人思量一個算計在此:老爺存日,與京中薛主事老爺相好,況又是同年世誼,相公不如往京中去投他,納了北監。況且今年正當大比,既可以避禍離災,又可以在北京下場,進取功名,實是一舉兩得。除了這一條路,別無算計。」駕山想了一想,道:「如今我還有一個主意。自古道:『先發制人。』我今先到各衙門去遞了稟呈,說他平昔許多惡跡,欲行扳害,等他明日說出,我已言之在先,便可超身事外,不知此計何如?」魏義搖頭道:「不妙。若依此計,湘煙便脫不得刑罰,相公原不得平安。他今設謀暗害,自然去各衙門上打點,相公就立刻做起呈詞,今日也未必便能停當;況且他與衙門中人相熟,相公又從未到官府中走動,並沒一個書吏皂快識認,怎肯便替相公方便?這呈詞那得容易便進?」凌駕山道:「他哪裡知我先曉得了便去各衙門攔阻?」魏義道:「方才湘煙說,他已差人往各衙門料理去了;相公若去舉首,那班衙門中人已受了丁家賄賂,相公的呈詞只好擱過一邊,豈不是原舊落後?況且前邊不遂他計,自然疑漏了消息,而今愈布得匝密了。相公若走這條路,分明惹火燒身,不如遠避為妙。」駕山沉吟一回,歎口氣道:「也罷,我心上正欲遊學遠方,便依你往京中去。只是關河迢遞,須得一個能事人同行方好。」魏義道:「小人自然隨著同去。」駕山道:「你去不得,家中一應事務---就是這節事也要你支持,怎好同去?石大哥又不在家,家中人又少能幹的,卻是怎了?」湘煙道:「倒是我隨去。」魏義道:「胡說!你自有主人,怎麼隨我家相公去?」湘煙道:「原來魏大叔不知,若提起我主人,恨不得早早離他。他存心不良,有傷天理,人神怨怒,立見敗亡。凌相公素知我心,此念存之已久。今相公避禍出門,我主人必疑我走漏消息,那時也安身不牢了。若說我年紀小,恐怕不諳世務,卻也有些在行。我原是京中人,其年少師出京,我便隨他一路來,程途宿店,與凡風土山川,一總記得。我父母墳墓不知若何,也要去一看。今隨著相公上去,反於我有便。」凌駕山道:「話雖如此說,但丁孟明待你不同,衣服鮮華,飲食甘旨;若隨我這窮措大,不惟大不如前,先受了路途跋涉,雖則暫時挨過,恐日後思量往事,便未必如初心一樣了。」湘煙道:「相公怎說這話?我身雖下賤,也是有一種古怪性兒。我今不要說做相公小廝,就是做相公犬馬,死時也得個乾淨;若做我主人親戚,猶恐餘殃波及,何況奴僕是容易凌虐的。若說到衣食好歹,這便是口腹小人了。我決不學不長進的,只貪圖眼前虛華,忘了異日利害。良禽尚且擇木,小人也知些人事的,豈反不能擇主?相公竟休疑慮。」凌駕山聽他說話,頻頻點頭,獨有魏義低頭不語。湘煙笑道:「魏大叔不做聲,想是疑我來做說客,設圈套了;若是我有此心,又不來報知相公兩次。」魏義道:「怎麼便疑你來設圈套?我也有些眼力,豈不識人好歹!但今上去,路遠地生,不是暫時相共。」湘煙道:「若魏大叔疑惑我不能始終如一,我便罰個誓兒,表白我心。」乃對天跪下道:「湘煙若有負凌相公的心,服侍稍有差池怠慢,頃刻遭雷打死,受盡陰司磨折,永墮畜類,不得起生。」凌駕山攙起道:「我已久知你心,不須如此。」魏義見他這般懇切,也喜道:「不是我多心疑你,如今人心叵測,更變不常,徹始全終的少。你有這一片好心,不獨我喜,我相公就有人扶持了。也不獨我相公有人扶持,我家先老爺在冥中自然感謝厚恩。」魏義說到此處,便撲籟籟滴下淚來,湘煙與凌駕山亦淒然下淚。正是:
  說到傷心處,天良啟發時。
  此中非木石,情景自堪思。
  卻說凌駕山見湘煙肯隨他上京,一路不愁無人料理,反覺有些安心。當下吩咐合宅婢僕不得漏了消息,一面把家事區處。正在分撥囑付,忽見湘煙矍然道:「相公須把諸事擱過,先料理盤費馬匹,乘此晚就挨出城去才是。」凌駕山聽了,不知又有甚原故,反吃上一驚。魏義道:「怎麼說?」湘煙道:「我來已是許久,家中自然尋我,設使他疑防我走來傳說,將人四處守住,露了蹤跡,那時如何是好?」魏義猛省道:「正是,我竟忘了。」便一面大家飽餐,備好馬匹,打疊行囊,藏了盤費。凌駕山也不及細說諸務,略略吩咐幾句,先叫魏義出城,尋個空僻去處等候,隨叫個小廝騎著兩匹馬去。然後凌駕山與湘煙都乘了小轎,叫家人抬了行李,藏在轎中,不敢走前門,卻從後門抬出,一徑直到城外。
  約離城五六里,到一個空僻所在,魏義已先在路上等候,小廝帶著馬也在那廂左近。二人便出轎,打發眾人先回,止有凌駕山與湘煙、魏義三人,各灑淚叮寧,悽惶留戀。魏義道:「此去原屬不得已,相公前途保重,一到京中,功名不可忽略;若家中事平之後,一定到京來看相公。」又吩咐湘煙道:「相公從未出門,途路風霜,未嘗涉歷;百凡事體,要你料理,切不可欠於服侍,致相公憂悶。晨昏行止,車馬河橋,千萬小心。」湘煙點頭道:「這不必說。」二人便上馬前行,魏義還依依不捨,又送上一程。方灑淚歸家。
  灞河折柳倍傷情,跋涉晨昏客思生。
  月色澹濛星幾點,燈光搖落夜三更。
  一春風雨添新恨,十里鶯花繞故城。
  避禍敢嫌鄉國異,憂心今夕逐行旌。
  不表凌駕山避禍出門。且說巫仙取了銀子,同賴錄到牢裡來。聞得旁人道:「那客人已報了各衙門,縣裡今早便將捉獲二盜收監禁候。」巫仙使了銀子,進監與二盜說相公吩咐要扳凌公子的話,強盜道:「理會得。」巫仙又再三托過節級,不要難為。然後到各衙門去料理使費,對各衙門值日吏書說知,道:「這宗盜案,自有個人來調停,只消把原人委的重究便了,其餘還仗看顧。」各吏書俱依命應允。那丁孟明窩藏強盜的事,上年已曾破過了一次,也令強盜們扳了一個仇家,問了死罪處決。強盜也殺了兩個,妻子都是孟明養贍,分外周濟;所以這班無賴亡命,死心塌地為他,說道:「義氣!好漢!」還有餘從,總是丁孟明弄了手腳,俱問做未上盜、未分贓之人,定個徒罪,原去買人頂替,仍在江中打劫。各衙門的人見他是個少師公子,又有百萬家私,又有許多門生故舊在朝在外為官,聲勢正盛,那個敢來覺察他,道他的不是?況且又有每年盛禮,落得乾做人情,地方鄰里一發不敢說長話短。所以丁孟明肆行無忌,把國法王章丟在腦後。今日各衙門的吏書人等見有丁家人來買囑,又有丁孟明名帖致意,曉得前番的樣子又來發覺,自然扳害他人的了。不論倒東倒西,生成是樁賺錢生意,落得一力擔承,管恁是非曲直。正是:
  身入公門心便私,是非曲直有誰知?
  分明曉得收梢處,且把錢財快一時。
  丁孟明計害凌駕山,自謂得計。到夜來巫仙回來覆命,只不見湘煙在左右,丁孟明便問眾家人:「湘煙那裡去了?怎麼不來伺候?」家人都回「不知」。丁孟明道:「我今日沒有難為他,怎麼好些時不見,卻到那裡去?」輾轉思量,乃拍案道:「向來湘煙這廝,見了凌駕山來,便十分慇懃款曲,想是漏了風聲,這殺才決然去凌家報信。」忙喚巫仙計議,巫仙道:「據小人想來,湘煙許久不見,此事便有九分實了。相公可速差人往凌家四下埋伏,觀他動靜,倘有發露,必是走了消息,是他送信無疑。」丁孟明道「有理。」便叫三五個家人,吩咐了話,家人依命去了。
  一夜無話。到了次日,起來梳洗過,吃過早飯不見回報,直待上午後,方見眾家人一總回來,道:「他家昨晚一夜並無動靜,方才見道里差人,鎖了他家家人魏義去了。」丁孟明心下盤桓:「他家既無消息,何以不拿凌駕山卻拿了魏義去?難道他已躲過不成?我今且叫巫仙去道門上打聽他口供如何,再訪湘煙消息。」便叫巫仙往道門上去不題。
  且說魏義送別主人去後,歸家已是下午,便把主人臥樓收拾關閉,到夜來吃了夜飯,便上床睡覺。明日起來,將帳目分理個次序。到上午,只見小廝來說道:「有幾個人在大廳上,要請相公說恁話,我沒有回他。魏叔出去看。」魏義便放下簿籍,到廳上來。只見有三個人坐著,都是上差打扮,又有幾個靠窗立的,是管家模樣,心下已了了明白,是丁孟明唆盜指扳,上司來提人光景。才立得腳定,方要開口問他,只見一人先說道:「凌駕山是你什麼人?」魏義道:「是我家主。」那人道:「我們是奉道爺差來,請你家相公會議一樁公事,就請他去。」魏義道:「我家相公前月已出門遊學去了。今蒙道爺呼喚,又承相公們尊步,如何是好?」那公差笑道:「這話那裡說起!前日有人得知你家相公害病,還請太醫調治,今日卻說前月出門。你這大叔好不知事,就是一個小官府請去相會,也不敢推卻;況且道爺是個上憲公祖官,請去抬舉了他,反要你來推辭!快些請他出來同去,道爺在賓館中同眾鄉紳立等,不要遲了,累我不便。」魏義道:「果是相公不在家,有恁的推辭?」只見又一承差道:「不要與他絮叨,實對你說了罷:有一伙強盜,扳了你家主人,故差我們來緝拿的。」便向外差靴桶裡取出一根硃簽,那外差即便解下一根鐵鏈,在魏義頸上一套,用鎖鎖了。魏義大驚,道:「這也奇怪!怎將平人冤枉?」言未畢,早被外差照嘴就是兩掌,道:「你是冤枉,且到老爺面前去講!卻在此處大驚小怪。」魏義被打,不敢做聲,看那硃簽上寫著「速拿一名窩盜犯人凌駕山,即刻當堂回話。」眾人又道:「這是盜情重犯。事幹法紀,他既然藏過,且進去搜搜看。」便將魏義押著往前後細細搜遍,凡擺設的玩器古董,關著手都拿去了。家中婢僕見眾人勢頭來得兇猛,不知為著什麼,又見鎖著魏義,唬得東西亂竄。
  眾公差搜了一會,果不見凌駕山,復到廳上坐下。承差道:「你將主人藏過,窩頓的贓物卻在何處?如今怎麼去回復?」魏義道:「這事真是冤屈!我家主人年紀尚幼,閉戶讀書,朋友都是少的,那敢做這般死罪的事?決是歹人挾仇謀害。相公們是明白的,還求照拂。若是要去回復,就帶我去罷。」眾人道:「好刁奴才!帶你去做什麼?」內中有一個老承差道:「你們不鬚髮怒。」乃問魏義道:「我看你是個紀網之僕了,你姓誰?」魏義道:「姓魏。」老承差道:「魏叔,你偌大年紀,不知個利害。你今雖則將主人藏過,掩避一時,然而事終有一個著落,必須自己到官,方好說話。若果虛誣,也就辯明洗脫;若其實有些形跡,心虛不敢見官,少不得也要我們調停,就該出來與我們商議個良策,不是將蠻話對我講的。自古道:『官差吏差,來人不差。』還有一說,我且不管你主人在家不在家,常言道:『無事不登三寶殿。』若事非重大,道爺怕不會著江都縣要人,卻叫我們下縣?就我們來,亦非容易,也該送我們一個禮兒,表你見面之情。怎麼就說『便帶我去?』我們道爺衙門也不是輕易進出的!」魏義跌足道:「這事無影無蹤,青天白日下這霹靂。相公們若要些使費,自然重重相酬;若說拗直作曲,要將這樣事陷害我家主人,上有天理,下有王法,豈能承認?況且我的主人又不在家,這一句話,便見聖上也說得出的。」老承差聽了,發怒道:「我到好好與你講,你只把這句話來搪塞。你家做不做、窩不窩,且去官府面前講,怎只向著我們說?我也何希罕你謝,誰要你的使費?好奴才,這般不知人事!且帶你去回復了老爺再處!」眾人道:「正是。看這般人嘴臉,是一個老奸巨猾,把家主故意藏過,卻將自身來放潑。且到受苦田地,鐵也要熔化,不怕他不來料理。」便起身牽著魏義就走。
  時魏義的妻子沈氏,初先見眾人洶洶,也自東西亂竄;今聽他們好好說話,便伏在屏門後竊聽。只見說扯他丈夫去,乃趕將出來,抱住不放,號啕大哭。被外差一把提過,摔上一個翻筋斗。魏義道:「你不須扯我,終久這般冤枉事要到官府面前辯明。我這一去,料想不得回家了,你可對趙叔講,將小房裡帳目收拾了,你也不時到牢裡來瞧我,還有話對你說。」言畢,眾人蜂擁而去。
  沈氏立在門口痛哭,左右鄰里齊來動問。沈氏帶哭說道:「我家相公前日出門,今日忽然這一班道理裡公差走來,講說有強盜扳了我家相公是窩家,叫我丈夫藏過了家主,竟捉他去回官。這不是青天裡下個霹靂!不知是那個墮地獄萬剮的陷害我們!少不得神明有報。」眾人聽了,個個嗟訝不已。有等人道:「這凌公子做人最好,那有這般事?決是別人買盜扳贓。」有等人道:「他們家裡屋宇深沉,倚了公子的勢,就做些兒有誰知覺?」有等的道:「你家窩了強盜,官府來起贓,還要我們四鄰跪分廳。平昔做鄉紳模樣,不放鄰舍在眼裡,今日的話,少不得也要我們說一句。」
  看官,你道三樣說話,難道凌公子果然不好,待鄰舍無情,所以招他怨謗?還是他們妒忌富貴,幸災樂禍?總之人心不平,以致公論不出,愛憎異向,好惡殊情。仔麼說?大凡人家略略過得日子,便道他發財了;略略掙些田莊,便道他富饒了。那有錢的,只是恭恭敬敬,有酒有食,一凡罵來不開口,打來不動手,才叫做好;若有一節事不週到,便道你把銀子來壓制我。可知道「三千銀子兵,殺不得鄰里情。」賊發火起,也要鄰舍的,不獨此也。還有一等發達的,或是舉人,或是進士,自身有了前程,便有體面上人來往,便不能與那一等混帳人相近。那班人便道他做身分,看得自己大,看別人不上眼。豈知有時見了他,又顏色沮喪,話都說不出了---這一等人是最無用,絕惹厭的人。若體面人稍有些錯失,那班人便拍手稱賀道:「好呀,平昔巍巍一物,充大頭鬼,今日也要去受些苦辣,吃些雪水哩!」
  雖則話如此說,然而也有兩樣。那班有錢的濁富,慳吝鄙嗇,個個皆然:與人交易田產,必要占人些戥頭銀水,勒戥些小便宜。惟恐忠厚了,便失了做財主的形境;惟恐爽直了,便使做財主的一班人笑我看輕了銅錢銀子,看重了親誼明情,弗老辣,弗細膩,欠伶俐,少涵蓄。所以人一有了幾個錢,便自然而然有那一種推三阻四、嫌好道歉、心上狠要、口說勿要、掩耳偷鈴、放僵使詐的許多惡習氣,真足惹人唾罵,豪爽人見之欲嘔。然而此等惡習,單在銀錢上討人怨恨,卻不敢生事欺人。
  惟有貴的,便倚著勢要,唬詐鄉里。仔麼說,齊民既無腳力,又無幫襯,見了官府,先是跪著講話;那有前程的去見官,不是在賓館,便是在後堂,自己不稱「小的」,叫他不叫「老爺」,官府又礙著體面,怕有相逢之處,自然竭力為他說來。話無有不聽,要打就打,要夾就夾,答杖徙流,賠贓罰穀,件件從命;縱鄉紳十分無理,一味偏見,也少不得十句要聽他三句。還有一等憊賴的,坐在衙中催審,勒要定案,所以那齊民百姓,有冤不伸,有屈誰訴,只好自家忍苦,對著神明求個報應罷了。
  那有前程的,得了一次甜頭,便日逐思量,詐害殷富,潤室肥家。風聞得某家是財主,某家是富翁,便千方百計去尋他頭腦;倘一日尋得罅隙,憑你無事翻做有事,小事變做大事,把他一家財產,恨不得一網打盡。那富翁財主,明知他來詐害,卻不敢到官府中申訴,恐反惹火燒身;只得吞聲忍氣,挽出他家門路裡人來說事,將一千五百私下去孝敬他;還要明明地上門去,卑詞伏禮,屈身賠罪;還要看他面眼,受他斥辱,自己那敢回半句說話?一味打恭稱「得罪」,俯首叫「求饒」;事既平妥,便去謝說事人,請酒送禮。初先有事在身,忙忙碌碌,也便過了日子;到事平之後,或是五更覺在床上,或是黃昏獨坐無聊,偶然提起前情,真堪咬牙切齒,少不得氣症顛狂,都從此處生出,若是氣多的,必至捐生。正所謂「財命相連,財空命絕」!豈知那人詐去的錢財,終究不能享用;但是他勢頭既大,威令遠行,合地人民鉗口結舌,不敢道他隻字。他偶然遊行街市,人俱辟易道左,怕他就像現任官府一般;他卻緩步徐行,藐視一切,意念中以為惟吾獨尊;後面陪客家人簇擁一隊,真正氣吞雲夢,波撼岳陽,誰敢覷他一眼?見他說出一句話來,便是聖經賢傳,也賽他不過;做出一節事來,便是舜功禹跡,也比他不過;就是放個屁,也都叫他是香的。所以他眼眶愈大,面孔愈別,看人愈不在眼;正不知你做了兩篇腐爛時文,試官一時取了,便倚著舉人進士去詐人。選得一官半職,一發詐人容易。曉得那一件是忠君?那一件是利民?只曉得那白皙皙的是銀子,圓丟丟的是銅錢!不知那不會做八股的,雖則沒有進身的階梯,他的胸中學問,也還取得一二。所以那英雄豪傑,每每思量到此,未免自傷卑賤,扼腕太息,恥笑那一等倚勢生事無學問的進士舉人,雖名高位重,僥倖成立,終究算不得讀書明理之人,豈不有靦面目?
  還有一說:這等人,若無人慫恿他,有人去規諫他,或者做一個克己務本的好人也不可知。豈料這人一發科甲,便有一等無廉恥的,不做他陪堂,就做他門客,掇臀捧屁,自以為能;每向人前誇說:「某進士公是我相知,某孝廉公是我交契。」初先替他表揚名譽然後替他包攬人情,狼狽為奸,助紂為虐;所以做鄉紳的愈覺裝腔做勢,夜郎自大。
  但是這凌駕山,卻絕無矜驕之處,又並不群集匪類,怎麼鄰舍還有道他不好的?只因他平昔閉戶讀書,不曾與鄰舍親熱。知人事諒他的,便道他好了;不知人事不諒他的,便道他歹了。所以說:「人心不平,以致公論不出;愛憎異向,便至好惡殊情。」正是:
  莫道行人口似碑,口碑原是有公私。
  周公王莽當年事,未必人人有定辭。
  閒話休題。且說魏義被道差鎖去,迤邐行來,早到轅門口。承差即進去繳簽,眾人押著魏義,暫停門外。你道這道官姓甚名誰?是何履歷?原來姓希名寧,江西吉水縣人民,是個兩榜出身,為人甚是貪酷。初任湖廣某縣知縣,不上一年,貪名大著,上司是他同年,不去難為他,爭奈聲名十分狼藉,只得在盜案裡邊革職;又有同年蕭某為吏部,乃替他營幹起復,補北直常山知縣,行取戶部主事,轉至戶部郎中,調外任便做了南直淮揚兵備道。大凡「同年」兩字,最易叢奸:同年裡頂頭一個是狀元,次之在翰林,次之在六部,再次之在科道,再次之在外任,撫按監司,三百六十同年,處處有人;以致這班奸險貪墨的人,依附聲援,做了城狐社鼠,得以行其素志。若一遭黜廢,同年輩裡每每黨援提拔,依舊為官,那一個肯為國為民,除殘去暴?所以論時務的說:這「同年」大有不妙處。正是:
  幸登科第作朝官,同榜何須強結歡。
  每有剛腸能執法,一交年誼便從寬。
  希寧這兵備衙門雖則駐紮江都,卻管下淮揚兩府,凡民間人命盜情、邪淫不法、賭博鬥毆、失火爭財,以及淮海邊防,無不屬兵備管轄。自希寧到任後,分外嚴密,加意搜求。況且兩府是魚米富庶之鄉,客商彙集之地,又有二十餘州縣,已上事情,無日不有。希寧又差著心腹到各地方探訪殷實,一經有事染著,無不蕩產頃家。凡衙門裡的書門承舍,不管他好歹善惡,只要會替他生錢的,便另眼看待;在公堂上略別尊卑,到後衙中毫無上下。官府既然如此,吏役不言可知。揚州府中有好事的,編成一隻曲兒,道他的惡處,調寄《黃鶯兒》:
  兵備叫希寧,要銅錢,不論情。縱饒有理原不聽。小事十名,大事千金,不然狠把桁楊訊,禍殃臨。官司才了,家業已無存。
  眾百姓把這只曲兒傳揚開去,止望上司聞風參罰;豈知他錢神有力,只將來彌縫得無事,便恨著這些百姓說他過惡,愈要貪贓。
  昨日客人獲盜,道里也曾遞過報呈,他便想:「這盜案必有株連,恐下縣定了口供案卷,便不好十分株求。」所以今日即行提審,把強盜夾訊,然後招出「凌駕山是窩家,他叫我們去的。」這希寧見招出凌駕山來,心下暗暗歡喜。仔麼說?只因他到任時,先差著心腹將兩府的鄉紳富戶,俱查得的確,造冊置案頭,時時翻閱。這凌駕山的尊號,也有在上面了。只等有事關著,便好生發取利。今日見強盜口中招扳出來,怎不歡喜!故意大喝道:「有則有,無則無,不得誣陷善良,挾仇詐害!」強盜道:「真正是凌駕山主謀,與小的們無乾。凌駕山就住在老爺馬足下,只消去拿他來對明就是。」希寧又故意問著旁邊吏書道:「你們可知這凌某是何等人?在禁城中敢大膽窩藏強盜?」書吏答道:「這凌某是生員,他的父親也曾做過太守。」希寧大怒道:「名教中人,卻做這般勾當,真可痛恨!」便硃批差拿,即刻回話。
  這時拿到魏義,承差先進去復明始末,然後帶魏義到堂,階下跪著。希寧大喝道:「凌駕山,你既在黌門,該謹守臥碑;怎麼窩藏盜賊,做那等犯法的事?今日事敗,尚有何說?」魏義磕頭道:「小的不是凌某,是凌某家人魏義。」希寧嘻嘻笑道:「好一個得力家人,卻來替家主受罪。」便伸手向籤筒裡去摸簽,道:「你膽大包天!敢在本道面前匿主出頭。我且不問你別件,只打你平昔逢迎,今朝代死!」魏義見道官抽籤要打,連慌磕頭道:「老爺且息雷霆,小的有言稟上,然後領打。」希寧便住了手道:「你且講來,待本道細審。」魏義道:「先老爺出身兩榜,曾為紹興知府,清潔自持;小主人前年入學,於前月已遊學出門。今蒙老爺叫喚,道家主窩盜事發,這卻並沒一些影兒,必是仇人唆盜指扳,劈空誣陷。乞老爺電豁冤枉,超脫無辜,家主合門戴德,生死銜恩!」希寧便叫帶過強盜對質,大喝道:「你認得這凌駕山家魏義麼?」強盜道:「怎麼不認得?這是凌公子的得力家人魏義。」魏義掙大了眼睛,咬牙切齒道:「我那裡見你?你何處認得我?」有一個強盜姓慎名明,是丁家世僕,最是利口能幹的,便接口說道:「魏叔,你不要在老爺面前抵賴。我們前日承你家相公賞賜酒食,那時你也同在那廂,又對我們說:『凡事有我在此,你但替我做事,原與你們無乾。』難道你沒有講來?今日敗露,只索從實供招,料也隱瞞不過。」魏義聽罷,氣得目瞪口呆,大叫道:「我與你前世無冤,今世無仇,你何苦毒口害人?可知瞞得世人瞞不得天理!」便對道官磕頭道:「強盜都是捏造胡言,老爺休要輕信。我主人年未二旬,克遵家教,動循禮法,豈敢胡為?今因遊學,方才出外。小人素知王法,一凡主人作事,必與小的計議正理才行,一動一靜,都是循規蹈矩。何況窩藏強盜是個犯死罪的事,我主人豈肯把身家性命去試國法王章?還求老爺詳察!」希寧道:「你家主年既幼小,今遊學到那個所在?」魏義道:「家主因在家中孤陋寡聞,想慕蘇杭是個人才地方,今遊學到蘇杭去了。」希寧拍案道:「你方才講說,主人一動一作,必與你計議後行,看來必是少你不得;今卻怎麼遊學遠方,便敢輕身出外?分明是一派胡言,欺瞞本道!快把這奴才夾起來。」言未畢,階下皂隸吶喊一聲,一齊搶到堂上,將魏義拖翻下去,扯去鞋襪,套上夾棍,緊緊收紮。
  可憐魏義從未受刑,怎熬得這般疼痛?大叫:「放了!待小的說!」希寧叫:「放了,快講!」魏義被這一放,反痛入心來,悶死了去,半晌方蘇,哭道:「老爺呀!仇人唆盜指扳,歷來頗有。老爺深察民情,片言折獄,自然洞悉冤枉。若要小的直講,不過是這幾句說話。」希寧大喝道:「你窩盜事情,今已敗露,不然因何將家主藏匿,飾詞抵賴?分明是一個大奸巨惡,積棍豪奴;若不剪除,地方自然受害。左右,再把這奴才夾了!本道要你招出窩藏強盜,縱主逃脫!」魏義見又要夾他,發急大叫道:「老爺息怒,捶楚之下,何求不得?」希寧聽了,愈觸其怒,立起身來,將錫硯籤筒雪片打下,暴跳如雷,大叫道:「好奴才!敢將本道抵觸!你說『捶楚之下,何求不得』,本道今就把你做個榜樣!」手下人見官府惱了,便將魏義著實奉承。魏義熬不得第二夾棒,竟死了去。停久方醒,又敲上五十槓子。放了夾棒,又打上三十大板,打得皮開肉綻,寸步難移,道官怒猶未息。
  敢將性命嘗刑具,只願忠良報主人。
  不獨義稱蕭氏僕,如君意氣古無倫。
  希寧見魏義不招,仍令禁候。隨即發兩張封條,差中軍官將凌家老幼盡行趕出,不許帶一些物件,把前後門戶封鎖,仰地方看守,以便起贓。中軍官得令,帶了從人,竟到凌家,將老幼男婦打得哭哭啼啼,勒逼起身。可憐眾人,真個不敢攜帶東西,盡皆孑身走出;反造化了中軍官並跟隨的軍兵衙役,將細軟擄得罄盡。然後把封條黏了前後大門,又問地方保鄰取了看管甘結,方回衙覆命。
  時凌家家屬有幾個先知風的,都收拾些東西,先一步兒逃去;即有臨時趕出的,都領了妻小,或投奔親戚,或別作安身。獨有魏義妻子沈氏,同著不個六歲孩兒,竟無人瞅睬。只為他丈夫已出了頭,夾打收監,不知後來作何結局,唯恐拖帶了,便有牽涉,故總不來管顧。沈氏領著孩兒,無處下落,呆立門前痛哭。
  真個事有湊巧。魏義有一個結義弟兄,姓華,名英,為人甚是仗義疏財,這日正往凌家門首經過,見門上黏著封條,一個半老婦人倚門啼哭,便去問左右鄰里。鄰舍有認得沈氏的,將備細向華英說了,華英吃上一驚,暗道:「凌公子與我沒甚親故,不要管他。只是這魏義乃我的結義相好弟兄,怎麼遭此冤枉?他今妻子又無投奔,真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我豈可不為他料理?」便轉身即欲到道前打探消息。行不數步,心下想道:「我今去瞧他無用,他的妻子現無著落,不如去安頓他一個所在,再看他丈夫未遲。」遂復走回到沈氏身邊,叫聲:「嫂子。」時沈氏正在痛苦之際,不曾聽得,直待再叫一聲,方抬頭看了一看。華英道:「嫂子,我姓華,是你丈夫相好弟兄。如今你丈夫遭此奇冤,你又無處存落,不如到舍下去住。」沈氏聽了,心下盤桓道:「雖承他好意思,只是一門兩姓,怎麼住得慣?」乃拭淚道:「我丈夫平日也曾向我講過,說有個華家伯伯,做人最肯濟困扶危。今我丈夫忽然遇這冤枉,我又被道爺趕出,無家可投;方才聽伯伯說話,真是好意。只是我從沒到姆姆宅上來往過,不便打攪。若是伯伯有此美情,到不如借幾百錢與我,賃間房子住下倒便。」華英想了一想道:「你也說得是。我那邊左近小巷裡,正有一家將一間房子出賃,我去看來。」乃道:「你且站一站,我去成了屋來叫你。」便急急走到那出賃人家,不暇答理別話,說定了每月若干租錢,隨即做契交租,叫沈氏來居住。又借與他應用的行灶傢伙什物,又買些油鹽柴米,又付了二三百文錢。乃道:「嫂子,這房子左邊是空屋,右邊是荒園,我因一時忙促,便成了他的。你住下不要孤恓害怕。」沈氏道:「我今隻身獨自,止得這個小孩兒,怕有恁人來算計?害怕些什麼來?只是多承伯伯美情,將何補報?明日千萬相求到牢中看我丈夫一看,有什麼話講,好叫我得知。」華英道:「這不消你講,今日天晚,去不及了,明日我清早就去的。」又安慰了一番方別。
  明日上午時候,華英即到道前打聽。聞說夾打發監,乃到江都縣監門首,用了使費,方得進監。魏義一見,放聲痛哭,便將丁孟明陷害始末附耳略說一遍。華英聽了,不勝憤恨。魏義道:「平日托在肝膽弟兄,故將此事細說,你萬萬不可宣漏。丁家耳目甚多,倘若走了風聲,我們性命不保。」華英道:「平日如何相交,此事我決不走漏,你須放心。」魏義道:「自我發監後,家中有甚消息?」華英便將道官趕逐家屬封鎖門戶、租屋與沈氏居住的話,說了備細,魏義感謝不盡。華英又要領沈氏去住,魏義道:「他從來不有住慣人家,倒等他獨自住下卻便。我這裡茶飯,老哥須領他來認得了,好日常送來。」華英又問:「強盜安放何處?」魏義道:「另自羈禁,不知安放那裡。」華英便別了出監,又買些酒肉送進,然後歸來。即到沈氏家裡說知不表。
  且說巫仙到道門上打聽了魏義消息,又到凌家看了中軍官封鎖門戶,然後回家覆命。丁孟明道:「只可惜走了凌駕山這廝,多分是湘煙送信。明日你再去道里,囑托了值刑的皂隸,將魏義狠加刑罰,要他招出主人逃往何方。且把湘煙在縣裡首了,家中一面差人四下搜拿,若獲住時,碎屍萬段,方息我恨!」巫仙到了明日依言幹辦不提。
  且說魏義在監,承華英來看覷,別去又送進酒肉來,便吃了些。略停一會,只見錢節級走來,大聲叫道:「魏義,道爺喚你。」魏義發苦道:「昨日蒙道爺夾了兩棍,又打了三十,今日又來喚什麼?」錢節級便照臉啐了一口,道:「官府呼喚你,反會使刁!」魏義道:「大哥,你看我兩腿那一步兒是走得的?」錢節級道:「你姓魏,我姓錢,又不是弟兄,叫什麼大哥?」說罷,便來拖住。魏義道:「大爺,昨日夾打壞了,其實一步也走不動。」錢節級道:「死囚,你今日怕痛,為什麼前日去做強盜?」魏義道:「大爺,你曾見我做來?」錢節級大怒道:「道爺差人來牢裡提人,立等審事,你這死囚攮的,倒與老子鬥嘴。」提起大拳頭,便照脖子上一下,打得魏義掙挫不得,大叫道:「大爺,不消發怒,我去,我去。只是兩腿一步難行,如何是好?求大爺喚兩個人來扛了去罷,我這裡送貫錢他。」錢節級道:「好像意話兒!老子替你去叫人?」魏義哭道:「我若走得動,又不搢大爺叫人了。」錢節級道:「死囚,只管哭,到是老子攙你去。」魏義道:「怎好重勞?」錢節級不做聲,魏義只得掙扎起來。錢節級扯著膊子就走。魏義大叫疼痛,發苦道:「大爺,慢慢些。」錢節級便拽著手膊一搢,兜嘴一掌,道:「你這死囚!進來沒有見你一個錢,如今老子反來服侍你,還只管撒嬌啼哭。攙著走,又道快了;不攙你,又道腿痛難行,終不然抬頂轎兒去罷。」魏義被他一搢、一掌,翻筋斗跌倒在地,咬定牙關,忍著疼痛,忙拭淚道:「大爺,是我不是了,就是這般走罷。」又掙起來立著,低了頭不敢做聲。錢節級睜大了眼睛,看一回,狠罵一聲道:「死囚!」又攙著膊子飛走出監門,同著道里差來的人,直到轅門,報名進去,跪倒階下,已是痛死了,良久方蘇。
  希寧叫帶上堂來,拍著旗鼓道:「魏義,今日你得知利害了麼?還是招也不招?」魏義道:「老爺嗄,要小的招,卻是招出什麼來?」希寧大怒道:「奸刁奴才!今日還是這般嘴臉。本道且再奉承你一夾棒。」便叫左右用刑。這日巫仙奉了丁孟明之命,將節級皂隸等又賄囑了,便將一副新制絕短的夾棍,套上魏義痛腿,狠命緊收。可憐已是夾傷脹腫的,怎熬得這般刑罰?大叫:「小人情願直招!」希寧叫放了,魏義放聲大哭。希寧大怒道:「這奴才其實可惡!在本道面前如此放刁,若在外邊,自然凶橫。左右的,再把他夾了!」魏義聽見又要夾他,連忙道:「小的就招。」希寧便叫吏書細錄口供。魏義心下細想:「招了也是一死,不招也要夾死,不如招了,倒免目前受罪。」便招稱:「因見主人遊學出門,無人管束,所以敢於結交強盜,劫掠是實。今卻又未曾行劫得財,還求老爺超豁。」希寧道:「你家主自然知情的。」魏義道:「家主已是出門,並不知情。」希寧道:「你家主的妻子在家。」魏義道:「家主年幼,尚未娶妻。」希寧又叫提出強盜對質。不移時強盜提到,希寧道:「那時魏義使令你們行劫,凌駕山可曾見來?」慎明道:「怎不見來!」魏義又與眾盜質辯。希寧把旗鼓亂拍,道:「不消喧鬧,本道已曉得了。那有一家人做事家主不知的理?他既然逃列蘇杭,本道這裡即傳檄南直浙省各地方緝獲,料他此去不遠。」即吩咐書吏繕寫檄文,魏義見說傳檄蘇杭,心上也倒放寬了,便不十分執辨。
  希寧又問魏義道:「贓物寄頓在那裡?」魏義道:「初次起謀,不是積盜,沒有贓物。」希寧大喝道:「既為強盜,那有無贓之理?」便吩咐中軍官,協同江都縣往凌家搜贓。魏義料這回去家私便不得存留,況且官府如此不明,又兼業已招認,縱去分辯,官府決不肯中止,一任他帶到家中。兩官承了希寧風旨,亂指這件是贓,那件是贓,魏義分說,總則不聽,惟有痛哭而已。既取完「贓物」,那些鷹捕衙役已把凌家掃蕩一空,兩官即帶了犯人及鄰里回衙覆命,仍將封皮封了門戶。
  時沈氏聽說官來起贓,心上好生痛恤,便領著小孩兒,鎖上了門,走到自家門首。卻正見兩個公人攙著魏義,跟了官轎進門,看他形狀,甚是狼狽。即放聲痛哭,丟了孩兒,要向前抱住。豈知人多堵塞,挨擠不開;又被衙役兵丁鞭棍亂打,不敢上前。直到出門時,乃先立路口等待。見魏義又攙著走來,便從人叢中躍出,一把扯住不放,哭聲大振。魏義道:「你不要扯我了,總是個死。」言未畢,眾衙役早已拖開,沈氏抱著孩兒也直跟至道前,在轅門外啼哭。移時魏義與強盜鐐杻發監,沈氏也隨到牢裡,幸喜華英也到,便將些銀子在節級處用過,方得進了監門。
  夫妻相抱痛哭。華英再三勸住,乃問道:「方才道爺如何發落?」魏義歎了一口氣道:「方才道爺吩咐吏書,將劫掠事由傳檄蘇淞浙省,待捉獲我家相公,方申上司,再行定奪。如今還要追究地保四鄰緣何隱匿不報。又聽說要傳獲盜客商,當堂犒賞。」沈氏哭道:「如今家業已無,眾人逃散,你又不得出來,叫我看著這六歲孩兒怎生過活?」魏義道:「這宗冤業不是我惹下的,是有個人來陷害,你還不知其細。我今日對你講了,切不可走漏風聲,倘若走漏一些,你母子二人性命不保。」便將丁孟明結仇始末,細細向沈氏耳邊說了一遍,道:「我如今雖然留得一口氣在,已是個死坯了;你只將這孩兒好生看顧,望他長大成人,做了我的羹飯主,我也夠了。」便伸手扯住孩兒,狠叫一聲:「我的兒嗄!」放聲痛哭,那小孩兒也哭將起來。魏義又向華英叮囑一番,叫他看顧妻子。華英道:「這個不消你說,你也不必愁煩。如今天道甚近,這般冤枉事自然有個出落,或者以後申文上司駁了出來,或是遇赦釋放,也未可知。」魏義歎口氣道:「事已問實,有恁出落?若要求赦,我也不想。」正在叮寧難捨之時,只見錢節級走來趕逐,沈氏還戀戀不忍遽別。魏義道:「你出去罷,少不得日常送飯來,有話再對你說。」華英先別了出去,沈氏抱著孩兒向魏義作別,嗚咽不能出聲。一路灑淚歸家。
  以後送飯便是沈氏奔走,華英也不時到牢裡看問,又去節級處送銀請酒,求他看顧。豈料這錢節級狼貪素性,巨壑難填,雖得了華英買囑,爭奈丁家勢頭既盛,財賄又多,錢節級只揀多得的奉承,不管你冤枉不冤枉,把華英情物不看在眼裡,原時常把些小氣與魏義擔受。正是:
  公人錢,僧家鈔,與他再不辭,伸手只管要。見面還將笑臉迎,別時便把情丟掉。欲壑難填海樣深,從來不念貪殘報!
  希寧為這宗盜案並不曾得凌家錢鈔,止沒入些贓物,約值數百金,不厭所欲,便出豁在四鄰保甲身上,叫他「隱匿盜情」,只管拿來炙剝,詐有千金,方才冰釋;又喚那客人來,叫他「獲盜有功」,當堂賞紅遞酒,眾客人拜辭而去。丁孟明因這節事上恐希寧還要追究強盜羽黨,終究不妙,便送上白金二千兩,拜了門生。希寧即得了賄賂,又見強盜未經傷人得財,沒有失主作對,便止責重魏義一人,並不追求船隻羽黨,反做了口供,彌縫破綻。有一篇短賦,道那拜門生的可笑處,說是:
  曩者孔氏三千,皆親炙乎大道;孟門五百,實授受乎斯文。其或西河設教,濂洛傳心,乃列坐於廊廡,是無愧乎師生。何一面之未識,輒效登乎龍門?目不識丁之夫,指曰山鬥;俗氣薰人之輩,豈是周程?並不考其百行,奚嘗課其五經?奮跡甲科,乃有座房之號;未經問難,何來師友之名?不過護恤家私,望其覆庇;所以傴僂門下,甘於自輕。想高明之未必,惟蠢陋之所行;嗟此風之彌盛,誰持挽於浸淫?
  話分兩頭。且說石珮珩自別了凌駕山,行過多時,早到衢州地界。時值春天,一路上花香撲鼻,草色侵衣,果然是日暖風和,山明水秀,真好行路。正是:
  柳拖金線拂長堤,簇簇芳叢野徑迷;
  粉蝶常隨紅瓣落,黃鸝時傍綠陰啼。
  騷人未卸山中展,詩客方裁石上題;
  游子馬嘶樓外路,一番春恨到深閨。
  石珮珩迤搢行來,早見一座大嶺,知是仙霞嶺了。移時紅日西沉,便急趕上幾步。因貪行路,錯過宿頭,一望間,夜霧迷漫,不辨物色。正在彷徨間,遠見著西茂林中有一點燈光隱現,料得有人家庵院在內,便跟定燈光,走入林來,卻是一個村子。乃下馬走入村中,尋那燈光人家,卻見門已關閉。那火光打從門槅子裡射將出來,便從罅縫看時,乃是一間空屋,中梁懸掛一盞紅紗燈,四下裡寂無人聲。心上盤桓:「既非廟宇,為何懸燈在此?」再聽時,惟聞隱隱似有哭聲,好生狐疑不定。但此時無店可投,且向前叩門數下。只因這借宿,有分教:綠林狗盜,黑心圖弱女,可憐珠淚灑青燈;白面書生,赤膽剿強人,為救玉顏全素壁。未知珮珩投得宿店,且聽下回分解。
  柳俊開口便說:「倒是我隨去。」一種慷慨激烈之情,溢於言表,使世上凡屬瞻顧猜疑、欲吞又吐之人,皆吃一唬,反謂柳俊直率不曉事也。
  柳俊以丁家之人,來隨駕山遠出,駕山、魏義亦不疑忌,可見平昔性情相孚已久。駕山與魏義,實有眼力,非孟浪輕信者比。
  道官之奸貪,承差之狡詐,節級之兇惡,魏義之受累,華英之仗義,無不極盡其致,真寫生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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