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鄉井

  天網恢恢不漏,神威赫赫甚嚴。任你用盡巧機關,報應到頭自現。
  山東沂州,官山高聳,道路盤曲,上有小廟,只正殿山門及兩廊焉。內住二僧,一名景清,一名景源,皆同師受缽。景清道行高妙,每日誦經念咒,打坐參禪,杜門不出;景源不守清規,在外胡行,嫖賭偷盜,無所不為。景清時常勸戒,景源不聽,反加怨恨,心想:「此廟出息無多,年來挑費,皆是我所掙來,你坐吃現成,還說空話!」遂請人與景清分家,各住一廊。景清居東,景源居西,眾檀越遂以東廊僧、西廊僧呼之。二僧自煮自吃,每至朔望,燒香者多,東廊僧苦修,各施米菜,間或無食,他只打坐,即三五天亦不下山乞化。
  山下有一胡陸氏,為人奸狡,心毒口甜,常與婦女傳言遞信,作合邪淫,他在其中弄錢;亦愛燒香。長於大牛,次子黑午。大牛娶妻田氏,常隨姑至官山燒香,與西廊僧眉來眼去,竟成苟合。大牛知之,將田氏打了一頓,要妻約僧來家,想錢出氣。
  一日,西廊僧犯淫歸家,與東廊僧談敘,說他偷情之巧,講得津津有味。東廊憎惡之,只得放下笑臉,把他切實勸戒一番:
  開言先把禮拿上,尊聲師弟聽端詳。
  你我今生為和尚,皆因前世誦經章。
  居住廊廟坐方丈,傍佛修行過時光。
  劫劫修來劫劫養,功滿自然到西方。
  八寶莊嚴身色相,高坐蓮台福無量。
  就該苦修立志向,三皈五戒不可志。
  愛酒多從酒中喪,貪財尚利必速亡。
  嗔恨好氣把禍釀,惟有色慾害更長:
  一壞品行把德喪;二將三寶暗耗傷;
  三費銀子還上當;四惹惡疾甚骯髒;
  五受驚恐魂飄蕩;六造罪過把生戕。
  在俗貪淫猶不像,況是和尚豈有祥?
  出門個個把你望,是人都要想你方。
  淫婦雖然心快暢,就是娼妓有過場。
  龜子候你把床上,一門關你在小房。
  拿根繩索來捆綁,要打要殺甚凶狂。
  一身打如水泡脹,衣服脫個伶伶光。
  任你去把好話講,跪地乞命喊爺娘。
  是銀是錢要多講,寫張約據才下場。
  赤身露體如魍魎,外人看見笑洋洋。
  倘若丈夫脾性憨,不肯背那臭皮囊。
  知道你在通來往,撞著要砍頭一雙。
  死到陰司受苦況,身抱銅柱痛斷腸。
  餓鬼地獄無光亮,百千萬劫受災殃。
  罪滿投生人世上,去變腳豬又行房。
  喂得肉肥膘又壯,把你拿去賣屠行。
  零刀碎割滅形像,煮熟烹好用口嘗。
  這就是,
  貪淫好色造孽障,早思苦害戒宜忙。
  歡娛一刻還不上,罪墮萬劫受淒涼。
  師弟從今要會想,斬斷邪念莫偷香。
  勤修苦煉無虛妄,立地飛升朝王皇。
  西廊僧尚未聽完,心中大怒,忿恨而去。次日,田氏與他帶信,說今夜家中無人,約他到家去歇。西廊僧是夜果去,田氏接著,正在吃酒,大牛喊門,僧駭呆了,問躲何處,田氏教在床下,收杯開門。大牛拿燈故向床下取物,說曰:「床下有賊!」田氏曰:「是狗。」大牛用光棍亂搗,僧忍不住痛,喊了一聲「嗨喲!」大牛拉出,一陣光棍,打得頭破身腫,口吐鮮血。西廊僧聲聲乞命,大牛把他捆起,用刀架頸,問曰:「你願舍財吶捨命?」僧曰:「願舍財。」大牛曰:「要四十串錢,把約寫了方才解放,倘半月無錢,依然要命!」西廊僧好不痛心,想:「既要搕錢,不該飽打。這四十串錢莫說半月,就是半年也辦不起!不如將他殺了,出口惡氣!」
  卻說西廊僧交得一個濫友,名叫朱三喜,是耍獅子出身,操有工夫,能踩五尺高樁打筋斗,平日奸盜嫖賭,無所不為,與西廊僧相好。當日西廊僧去會他,說出被打之故,請他幫忙報仇。朱三喜曰:「你把傷養好,冬月十二是他岳丈生期,他祝壽回家,要從東土地過,我們在那裡等他就是。」是日,大牛與妻果去祝壽。午後大牛要回,苦留不聽,岳母拿塊雕花帕包些乾菜打發。走至東土地,二人突出,照肚一標,殺過對穿,把頭砍下。僧曰:「惡氣雖出,屍放何處?」三喜曰:「前面即是南鄉井,掀他下去。」僧曰:「地下有血,倘有人尋到井中認出,豈不疑我?」三喜曰:「我有道理。」遂將手足砍斷,衣服脫了,懷中取出乾菜,將屍丟井;又將頭首送到田家陰溝內,使別人掯包,遂回家用乾菜下酒。西廊僧曰:「我遭此事,皆師兄出言不利,放了我的快。」三喜問知情由,即曰:「他那裡是勸你?分明是咒你!我們耍家極其忌諱。」僧曰:「打個啥主意,把他收拾,免得簽眼。」三喜曰:「收拾一個還恐敗露,收拾兩個怎得下台?」僧曰:「我前日見你耍獅裝妖,甚是儼正,不如請你裝魔嚇他,他必駭走,山高路曲,不是駭死,也要跌死。」三喜曰:「魔必高校,打便傾倒,將我擒住,那才醜人!」僧曰:「不如吃我做一個打草驚蛇之計,只把他駭走就是。」許了兩串,三喜應允。僧回廟去。
  忽天下雪,次早雪深數寸。但見:
  千山無飛鳥,萬徑少人行。
  滿天飛白玉,世界放光明。
  至夜,西廊僧故到東廊談敘,忽聞一路哭聲,自遠而近,西廊僧歸寢。哭到山門,「哈」的叫了幾聲,牆頭跳進一個妖魔,身高丈許,相貌兇惡,進廟四顧,忽至西廊。西廊僧大喊:「打鬼!」其妖捉僧就吃,齒聲錯落。東廊僧果駭,心想:「妖把他吃完定來吃我,廟小難躲,須下山逃命!」遂開山門而走。三喜解了高樁,從後「哈」的鑽出。僧不知路徑,逢坎跳坎,逢岩跳岩,撞跌下山。見妖雖遠,尚至跟趕,往前亂竄,見一碾房,進去躲避。雪光照見一路粉牆,忽見一黑衣人提矛過去,伏於牆下;不久牆內咳嗽一聲,黑衣人亦咳而應之,牆內丟出兩個包囊,一人從牆扳下,隨黑衣人去。僧想:「此必淫奔私逃。」又躲一陣,猛思:「我躲此處,天明門內尋人,豈不把我扳誣?還須另去。」僧此時已不辨東西,信步而行,不上一時,失足跌下枯井;內有兩屍,一屍還是熱的,僧駭得魂飛魄散,上天無路,下地無門,急得涕淚雙流。
  再說牆內是鮑蘭亭之宅,鮑慈良好善,家極富豪,人稱鮑員外。娶妻姜氏,生一女,名紫英,人材體面,性情伶巧,自幼讀書,粗知吟詠,夫妻愛如掌珠,因擇婿太過,二九未字。當日早膳喊不見人,四處尋覓,見雪地印有蓮痕,跟痕找去。至南鄉井,見地有血跡,印亦絕。忽聽哭聲如蠅,往井邊一聽,喊道:「我找到了,在這井內!」蘭亭走來問曰:「你是不是紫英?」答曰:「我是官山僧人,誤跌下井的。」問:「我女兒在井內麼?」答:「有倒有個,只是死的。」
  蘭亭拿索把僧弔上,週身是血,即命僱人啟屍。工曰:「還有一個莫頭首的。」蘭亭喊一齊啟上,果是女兒,頸已砍爛,那具屍並無頭首、手足。即問僧曰:「你為甚拐我女兒,把他殺死?」僧合掌回:「貧僧被妖趕逐,黑夜不知路徑,誤跌下井,其中先已有屍,何得誣我?」蘭亭曰:「此話哄誰?」喊工人將他捆綁。其妻姜氏亦至,見女死得慘傷,心如刀割,撫屍大哭。蘭亭罵曰:「你養出這樣的女,還要來哭,好不害羞!」命人打棚看守,進州稟官。官看呈詞,遂帶刑仵勘驗。女屍嘴有掐印,項有十數刀痕,皆是標傷。一屍是男,肚有標傷,頭首、手足係死後割去。又叫蘭亭問明情由,命他領屍安埋,男屍就埋井邊。把東廊僧帶進州去,坐堂問曰:「你既入禪門,當守清規,為甚作姦犯科,拐逃傷命?今見本州還不實訴嗎?」東廊僧合掌訴道:
  跪法堂不由我珠淚滾滾,尊一聲大老爺細聽分明。
  小僧人在官山修真養性,二十年未出院履過徑塵。
  昨夜晚見妖魔兇惡得很,進西廊將師弟虎噬鯨吞。
  僧那時只駭得三魂不定,開山門急忙忙跑下山林。
  回頭看那妖魔跟趕甚緊,撞跌跌遇碾房進去藏身。
  忽來個黑衣人時現時隱,院牆內丟出來包袱兩根。
  那黑漢把包袱收拾妥穩,牆頭上又翻出一位釵裙。
  彼女子隨後走黑漢前引,跟著他一步步踏雪而行。
  小僧人心想是私行逃遁,人見了豈不要誣我姦情?
  心忙迫任腳去不擇路徑,猛然間一撲趴跌下深坑。
  摸著了二屍骸害怕實甚,想上天莫得路下地無門。
  天明瞭來多人把我綁捆,渾身上生有口也辯不清。
  大老爺請揣度其中弊病,看小僧似不似行兇匪人?
  既殺人就該要遠藏形影,那有個守著屍坐地等擒?
  況這屍僧未到先已在井,身無有三寸鐵怎能殺人?
  若不信可飭人官山去問,看西廊那僧人吃也未曾。
  這便是小僧人實言告稟,望太爺施宏恩放僧回程!
  官罵曰:「西廊僧既被妖食,為甚不來報案?」東廊僧曰:「廟中只有二人,他已被食,我又逃走,故無人報案。」官即將東廊僧丟卡。卡犯看他是個窮僧,出不起錢,亦不作難他。
  官命差往官山去看,差見西廊僧曰:「東廊僧說你被妖食了,為甚還在?」僧曰:「有啥妖怪?還不知他的過場?下山赴淫約!」差將西廊僧叫進州去,官問曰:「東廊僧之事,你該明白,可據實說來。」西廊僧故意裝作有道行的樣兒,如唱道情的說道:
  見大爺身下拜,聽貧僧說從來。提起這事,好不奇哉,好不怪哉!前夜裡,東廊師兄撞撞躍躍下崔嵬,我在後面喊,不見應聲回。只見他逢坎就跳坎,遇岩便跳岩。這事兒想不開,他與我同心立願戒,二十餘年不履塵埃。忽然昨夜他破戒,幾乎兩腳都跑壞。我也不知他是個啥弊病,是個啥心懷。或者是,撞著鬼,遇著怪,逢著梅山兵馬、兇神惡煞,擁他去受災;或者是,見了閻王老子的陰差,請他去飲迷魂杯;或者是,先與人家女裙釵有恩愛,約他處陽台;或者是,遇金剛,奉如來,接他到西方,高高坐蓮台。因此上,造疑圈,作瘋態,把形跡來遮蓋,一去永不回。他反說我被妖精來吃害,連骨頭都不吐出來。這事兒實想不開,有些費解,令人疑猜,令人想壞。大老爺,你說奇不奇來怪不怪?
  官曰:「那些不講,只問他品行如何,能守成規麼?」西廓僧曰:「也守。」官將東廊僧提出,罵曰:「膽大狂僧!滿口胡言,欺哄本州,乃敢犯奸行兇,造些訛言,希圖漏網;如今西廊僧已到,還不從實招來!」東廊僧一眼看見。駭曰:「師弟已被妖食,莫非陰魂在此嗎?」西廊僧曰:「我倒末被妖食,你卻被妖迷了!」東廊僧啞口無言。官命西廊僧:「你去。」問東廊僧曰:「你為甚將鮑紫英拐殺?好好招來,免受刑杖。」東廊僧曰:「此是冤枉,小僧並未殺人!」官大怒,命左右杖責四十。東廊僧喊天叫地,總說冤枉。官又喊拿夾棍,把僧夾起,東廊僧面無人色。官問:「有招無招?」東廊僧還是稱冤。官命催刑,東廊僧死而後蘇者幾次,遂哭泣喊道:「大老爺鬆刑!小僧願招!」
  這一陣打得我皮破血濺,這一陣夾得我死裡回還。
  心想死不知道怎又活轉,才轉來又將我送入陰間。
  想必是前生的冤枉不散,罷罷罷招姦情謀殺嬋娟。
  「幾時通姦,為甚將他殺死?」
  我二人在先前就有皮絆,商量到遠方去蓄髮同眠。
  方出門忽追悔聲聲叫喊,無奈了才將他命喪黃泉。
  「這男屍是誰?你為甚把他頭割?」
  這男屍是先前已在井眼,不知道是何人把他命殘。
  「狗奴!既殺了女,這男屍不是你是誰?」
  凡拐逃只一人那有同伴?在何處得人來把他殺翻?
  「狗奴殺人,遇人看見,故將他殺死滅口,還不從直招來!」
  小僧人氣力單黃皮瘦臉,怎能夠殺了女又殺一男?
  「狗奴!好張烈嘴,左右與爺催刑!」
  這真是黑天冤從空下陷,招一案又還有一案牽連。
  既招了拐逃案法當問斬,又何必苦辯白徒受熬煎?
  大老爺真看破僧的肝膽,那夜晚正殺人遇著一男。
  僧心想不提刀把他來砍,又恐怕說出了殺人機關。
  「頭又放在何處?」
  頭放地去丟屍把僧牽絆,僧下井頭定被豬拖狗銜。
  招畢,依然丟下卡。
  且說胡陸氏見官驗屍,以子未歸,心中疑惑,命黑牛去喊,黑牛因賭不去,陸氏只得自往田家去問。卻說田氏之父,名三多,開藥鋪出身,為人奸狡,那樣藥貴,即用替代,只圖孽錢到手,那管別人性命。掙得有千多串錢,佃姚宗玉的田土耕種,上客標一竹林。姚宗玉亦是貿易起家,人靈巧,善算計,慣賣假貨。諸般貨物,必揣其性味,度其宜似,以偽雜之,而獲奸利。兼之財運亨通,積有萬金,下鄉買田創業,丟了生意,放帳生息。妻馬氏,生二子,長名思理,次名思義。這思義聰明俊秀,幼與田氏通姦。三多知之,並不責罵,反以此索錢財,以女為奇貨。嫁後時常接回,與思義會合,丑聲遠揚,所不知者大牛而已。因三多五旬,女婿祝壽,婿歸女留,正合思義心機,每夜與田氏淫宿。
  不一日,忽聽群犬吠,即出外來看,地下有一人頭,群犬爭拖打架。思義大驚,將狗趕開,方欲埋藏,正逢陸氏來到,見頭近看,認得是他子大牛之頭,哭曰:「兒呀,你果然死了!頭在這裡!你倒死了,教娘如何想得過!」遂把思義一手拉著,罵曰:「你為何殺死我兒?老娘要你填命!」思義曰:「你在放屁!這頭是狗拖來的,你冒認是兒,伯你娘想的方子好想。」陸氏曰:「你殺了我兒,還說我想方?」即一頭撞去,二人扭鬧。田氏母女聽得,出來一看,見是婆婆,慌忙拉開。陸氏曰:「我兒到你家祝壽,為何被他殺死?」田氏拿頭一看,果是丈夫,便曰:「你當日回家去了,然何頭又在此?」即問頭從何來,思義告以狗拖來的。田氏曰:「婆婆呀,你兒當日果真回去了,必是路上被賊殺死的,婆婆不要冤屈主人。」陸氏罵曰:「不是他殺,頭又在此,明明是賤人與他通姦,同謀殺夫,好嫁與他!冤枉不散,使我見頭!」田氏不敢再說,陸氏即去投鳴保甲鄰里,不要去了兇手。保甲皆知二人有奸,又以人命重案,只得把姚思義鎖起。
  陸氏提頭進州喊冤,告姚思義與媳通姦,謀夫圖娶。官驗頭批准,保甲將思義交差,差押田氏一路進州。官叫思義問曰:「胡陸氏告你殺夫謀妻,今見本州還不實訴!」思義曰:「民品正行端,從未犯淫,焉有謀妻殺夫之事?況頭是狗拖來的,望大爺詳情!」官曰:「是狗拖來,能有多遠?好好問你,你是不招的,左右與爺掌嘴一百!」思義口稱冤枉。官見不招,命將田氏帶上,問曰:「爾姑告你與姚思義通姦,同謀殺夫,今見本州,好好說來,免得受刑。」田氏曰:「小女父親五旬,夫妻同來祝壽,午後夫歸,不知被誰殺死。婆婆誣告小女通姦謀夫,此是冤枉,還望大老爺作主!」官見二人不招,想用重刑,又恐冤枉,命二人下去。叫胡陸氏問曰:「爾告田氏與思義通姦,有何實跡?說他謀殺,有何憑據?不要誑言誣陷好人。」陸氏曰:「我兒夫歸祝壽,數日不歸,民婦前去探望,正逢姚思義提頭在外,民婦追問根由,媳反替他辯白,毫無哀痛之答。況媳的聲名素來不好,便知謀殺是實。」官又叫保甲問曰:「胡大牛當日回去未曾?」答:「回去是實。」問:「田氏與姚思義平日行為如何?」答:「行為也好。」問:「姦淫之事果有之否?」保甲不答。官怒曰:「本州命爾充當保甲,即是耳目,有無虛實,就該明言,何得礙口?」答:「二人風聲原是不好聽,聞幼時已成苟合。」官命下去,又叫田氏與思義上堂,罵曰:「膽大狗奴、淫婦!為甚貪淫苟合,謀殺丈夫?真情已露,還辯甚麼?」二人同稱冤枉,官命左右將二人夾起。
  這姚思義乃膏粱子弟,怎經得這般重刑?慌忙喊曰:「大老爺鬆刑!小人願招!姦淫之事是先年所犯;殺人之事,上有青天下有白地,實不知情!」官曰:「十場人命九場奸,況是幼年苟合,豈無謀殺之事?左右趕緊催刑!」思義痛得汗流夾背,魂散魄飛,曰:「大老爺鬆刑!小人錯了,情願招認!」田氏接口曰:「姦淫之事,小女錯在當初;若說謀殺,就把小女治死,也不敢亂認!」官曰:「這淫婦好張烈嘴,快快催刑!」把二人弄得不死不活,實在難熬,喊曰:「謀殺是實!」官曰:「你是如何殺的?」答:「在路上殺的。」問:「屍放何處?」思義當日亦在南鄉井看官驗屍,知無人認,便曰:「屍丟在南鄉井內。」官說:「不錯,你與田氏同謀未曾?」思義曰:「未曾同謀,如何敢殺?」田氏見思義已認,辯也無益,亦招認同謀。官將二人各丟監卡。老犯素知思義是個肥鱉,諸般私刑一併誡嚇。其父痛子情切,隨要多少,價出講銀三百,把監和好。又托人與陸氏求和,陸氏不允,務要二人抵命。宗玉又請人進衙關說,出銀一千買命,官以逆案不准。他遂賄通官衙人役,隔壁進言。官時聽人談,說某案有冤,心想:「此案東廊僧已認,我又何必認真多傷人命?不如受了千金,將他釋放。」
  忽鮑蘭亭來見官,曰:「民自埋女過後,朝日疑惑,想東廊僧與民素不通來往,況他修行,從不下山,這姦淫拐帶從何而起?恐有冤枉,望大老爺詳情。」官曰:「你清家中失去何物?有婦女往來?」蘭亭曰:「金銀首飾、細色衣服前日開有失單;只有胡陸氏是他乳娘,逃走之夜亦在民家。」官喚胡陸氏問曰:「鮑紫英是誰拐殺?」陸氏聞言大驚失色,推說知。官曰:「他家無你,女兒未走;他家有你,女兒就走了。況男女拐逃,無人遞信,內外怎通?你不實說,活活將你打死!」陸氏曰:「民婦實不知情!」官命掌嘴,陸氏曰:「此事難怪民婦,係杜青雲所為。」官曰:「為何又是杜青雲咧?」答:「鮑紫英看杜青雲,欲與為婚,他父不允。紫英請民婦約杜青雲來接,那夜又叫民婦送他出牆,不知因何事把他殺死。大老爺要問杜青雲才知。」
  卻說杜青雲是鮑蘭亭外甥,生得俊秀,書畫並工,恃才放縱,愛談閨閫,好作淫詞。來往舅家,見紫英美貌,亦有偷香之意,奈家規甚嚴,邪緣未湊。一日,陸氏到家,說女有心,命他請媒說合。及請媒去,蘭亭嫌杜家貧不允,後亦未至其家。忽來些差人,將他拉進州衙,官問曰:「你為甚拐帶鮑紫英,將他殺喪?今見本州還不實訴!」青雲曰:「鮑紫英果是被人拐殺,望仁天與他伸冤。」官罵曰:「狗奴!你還假裝不知嗎?就是你去拐殺死的!」青雲曰:「老父台說學生拐殺,有何憑證?」官曰:「這是胡陸氏口稱與你傳言遞信,你還強得過嗎?」杜青雲聽說是胡陸氏所言,遂叩頭稟道:
  老父台法堂坐定,聽學生細訴分明。
  從實訴來!」
  自幼兒寒窗發憤,每日裡學習詩文。
  殺人事實不知信,望仁天格外原情!
  「現有胡陸氏作證,狗奴何須強辯!」
  他與生並無仇恨,又何得把他命傾?
  況殺人定要償命,難道生不知典刑?
  「好好問你是不招的,左右與爺責打四十!」
  呀,老父台呀!
  息雷霆休動杖棍,聽學生說出來情。
  逢年節舅家拜省,會表妹出見外甥。
  他見我容光秀俊,我見他白面紅唇。
  胡陸氏傳言遞信,約夫妻配合長春。
  請紅葉舅家說聘,舅不允嫌我家貧。
  既不允置之不問,過此後並未上門。
  「既已傳言遞信,這拐殺定是實的,好好招來!」
  既然是約他逃奔,就該要結成姻親。
  卻然何喪他性命,天地間那有此情?
  「狗奴還要強辯,左右與爺夾起!」
  呀,老父台呀!
  這一陣魂飛魄盡,夾得我屎尿齊傾。
  想招供難保性命,想不招要受非刑。
  罷罷罷勉強招認,法堂上豈無鬼神!
  森羅殿前去哀懇,才與你來把命拼。
  「快快招來,免得受刑!」
  帶表妹正往前進,他忽然改變初心。
  反要我送回閨閫,因把他殺入幽冥。
  「井中男屍又是那麼殺的?」
  我當時丟入藏井,怎知道有人無人?
  況此案既有人認,又何苦再冤學生?
  招畢,官命丟卡,將東廊僧釋放。
  東廊僧回廟,自思平生無有過失,為甚遭此冤枉?必是修時未到,從此更加苦修。後來天門一開,行定出神,始知前生鮑紫英是他的妾,西廊僧是他之弟,誤疑叔嫂通姦,因此打妾逐弟,誤死兩命。今生道德高重,冥冥中故生此一段魔障,了卻前孽,才能人聖成真。後來功程圓滿,飛升坐化不表。
  再說杜青雲之母自子遭冤,朝夕哭泣。想他三十守節,一子承宗,今遭命案,倘有不測,身靠何人?又聞其子監中受刑,當些衣服簪環,至卡看望,母子抱頭痛哭。青雲將母勸慰曰:「學院不久要來,兒去遞呈昭雪。母親回家須要寬想,勿自苦也。」其母拿錢把卡和了,大哭而別。離家不遠有一關帝廟,鮑氏備辦香燭至廟,將子冤情對神哭訴,求其顯應。青雲在卡亦自知口孽太多,因此遭報,時時痛悔,對天立誓,倘得冤明屈散,自願作善蓋愆,將身作勸。聖帝見青雲悔過心誠,杜母懇禱甚切,遂命周將軍遣大牛、紫英之魂跟著兇手,以伸冤屈。
  再說朱三喜自與西廊僧殺了胡大牛,更加胡行,日耍獅燈,夜作盜賊,以供嫖賭。一日,田三多的麼叔做酒,有人請他去耍獅燈。耍了高樁,又耍地台,脫衣放桌。三多一家都在吃酒,其妻見桌上一根花帕,似乎認得,細看果是他的,想:「此帕我包乾菜打發女婿,在路上被殺,冤女坐監,帕子在他身上,必是他殺的!」將帕拿去告知三多,三多即進州喊冤。此時前官交卸,新官蔡公接任,田、姚二家與杜青雲都遞有呈訴冤。蔡公接交事忙,未及審問,今見喊冤,問知其故,命差隨去捉拿。
  再說朱三喜不見帕子,吵鬧不休,有知者暗告稟官之事。三喜大驚,知要犯蹺,酒也不吃,暗地逃走,及差至,已去久矣。差回稟官,官命多差分路捕捉。三喜想往遠方逃躲,腰無半文,至夜到陸家作盜,在床頭得一包袱,忽聞咳聲,梭出就跑;黎明被差所獲,開包一看,內有摹本、女衫、黃縐襖、陝緞彩褲、金簪金環、玉釧玉蓋。差想此物關係非輕,一併交官。官問曰:「你這手帕如何得的?」三喜答是撿的。官罵曰:「胡說!此帕是田家打發女婿包乾菜的,在路被人殺死,帕在你手,不是你殺是誰:好好實言,免受刑杖!」三喜不招,官命夾起。忽三喜耳邊有人喊他:「快招!」三喜心中昏亂,遂將與西廊僧殺大牛之事一一招認。官命畫招丟卡;又命差去捉拿西廊僧,與陸某對審。拿到法堂,西廊僧見三喜已招,不打自認。官問陸某曰:「你家昨夜被盜,失了何物?」答:「衣服、首飾若干。」問:「你從何處得來?」答:「是民外甥胡黑牛寄的,不知何來。」官命差將黑牛拿到,問曰:「這衣飾是那來的?」答曰:「是祖上遺留的。」官曰:「此乃宦家之物,何得亂講?好好實言,免受刑杖!」答:「在賭場贏的。」官曰:「東推西支,分明來路不正!左右與爺重責二百!」打畢起身,眼睛一花,見一女子將他幾耳巴,喊他「快講!」黑牛知是對頭到了,必難倖免,因訴道:
  大老爺不必將我打,細聽我從頭說根芽。
  母常在員外鮑家耍,與他女幼小當奶媽。
  杜青雲生得人秀雅,鮑小姐愛慕常歎嗟。
  我的母說些邪淫話,引動他意亂把心花。
  他要與杜生結姻婭,命我母傳言把信拿。
  杜請媒鮑翁嫌貧乏,母誘他私逃去結髮。
  約就期命我打冒雜,假杜生前去拐嬌娃。
  只說是把他銀哄下,走遠方將他賣娼家。
  那小姐在路忽問話,我只得低聲把他答。
  鮑小姐聽音知是假,他返身就要轉回家。
  去拉他大聲喊救駕,我無奈提刀將他殺。
  拿衣包俏悄回家下,到後來官把母親拿。
  我那時心中甚害怕,把衣物寄放舅那榻。
  母冤屈青雲丟監卡,不由我心中好喜煞。
  那知道惡人天不怕,被強盜偷衣又犯法。
  今日裡法堂來拷打,有冤鬼現形把我拉。
  無奈了說出實情話,望大爺施恩切莫殺。
  畫招已畢,官罵曰:「此由爾母貪財引誘,惹禍起根!」命差捉來,與黑牛對了口供,掌嘴二百,枷號示眾,黑牛收卡。將杜青雲、姚思義、田氏一併釋放,申文了案。胡陸氏枷號,惡貫滿盈,遭了冥報,瘋癲品講,自說過犯。說了三日,大喊舌癢,用手抓得鮮血長流,腫爛而死。
  上司回文,將西廊僧、朱三喜、胡黑牛辦成抵償,同斬於市。田、姚二家為此案拖累,拉下債帳,宗玉、三多憂死。數年,田家子孫乞食,姚思義吹水煙下場,田氏倚門賣笑,年老色衰,乞食餓死。杜青雲真心悔過,端品勸人,次年入泮。去拜舅爺,蘭亭滿面羞愧,慰曰:「老夫糊塗,當日卻媒,致女兒被人引誘,殺身敗名;又使賢甥遭冤受屈。如今追悔無及,賢甥切勿忌懷。」青雲曰:「此皆愚甥不肖,連累表妹,還望舅爺赦有。」從此,二家往來如初,蘭亭與青雲之母同享高壽,子孫簪纓。
  從此看來,人生在世,無論男女僧俗,俱宜端品正行,莫造罪孽;富貴由天,莫壞心術。即如西廊僧、朱三喜、胡黑牛作惡行兇,不怕你做得乾淨,到那時惡貫滿盈,自然跌案,填還命債。胡大牛縱妻搕財,身首異處。東廊僧受苦守規,證果成真。田、姚二家以偽雜真,採取奸利,一朝禍臨,人亡家敗。鮑紫英背父逃走,死於非命。胡田氏背夫犯淫,落於乞討。胡陸氏誘人逃走,縱子行兇,一旦敗露,受了官刑,還遭冥譴。鮑蘭亭慈良好善,杜鮑氏守節真心,俱享高壽。杜青雲好談閨閫,即遭冤苦,悔過為善,即得功名。可見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可不畏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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