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花村
從來冶容將淫誨,何必看戲觀燈。一朝露面禍纏身,失貞如不屈,憑空降救星。
廣西潮州封可亭,父進士,歷乎陽知府,正直有才,心慈好善,在任無冤獄,辭職好施濟,不惜銀錢。至可亭時,家已不豐,猶能體父志,樂善不倦。妻早亡,子名官兒,讀書最慧,十歲能文。媳林氏,乃狀元孫女,容貌嬌美,性情賢淑。可亭以妻死無人主饋,十六歲即將媳婦接了,這官兒夫婦事父極孝,一家雍睦不題。
且說封可亭之父葬於萬花村,每年三月,萬花村觀音寺興得有童子會,唱戲耍燈,士女混雜,極其鬧熱。潮州風俗興婦女上墳,林氏稟明父親,備辦祭儀,夫妻雙雙同去掃墓。已畢,即到寺中看戲。時鄉中有一單武,家極富豪,其父以軍功升授提督,現在任上。單武倚父之勢,在鄉欺良壓善,無惡不作。家中妻妾數人,尚無生育。此日亦在寺中看戲,忽見林氏目若秋水,面似芙蓉,不覺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命家奴去問誰家婦女。有認得的,說是封官兒之妻,娘家姓林。單武曰:「他肯嫁人麼?」其人曰:「他祖父曾做平陽知府,乃仕宦之家,就是貧窮,也不肯嫁人。」單武曰:「可能嫖麼?」其人曰:「他娘家亦是仕宦之裔,祖父狀元,他為人賢淑盡孝,夫妻和好,焉肯喪節?」
單武一聽此言,如水潑面,好莫趣味。望見林氏目不轉睛,至午後,林氏去了,心中愁悶而歸。妻妾上前接著,單武一看,這才奇怪,先前未看林氏,個個美若仙姬;今見林氏,人人醜如鬼魅,十分不樂。其妻問曰:「夫君今日為啥事面帶憂容?」單武罵道:「你們這些丑鬼,跟我站遠些,莫惹得老子憂氣!」從此睡在床上,自言自語,一時想起林氏如何相貌,如何身體,如何舉動,即大笑起來;可一想到是別人妻子,不得到手,又歎氣連天,因此朝思暮想,竟至臥床不起。想道:「我偌大家業,這樣門勢,難道為一婦人丟了性命嗎?須要設個方法才好。哦,有了,我友包得廣有智謀,不如請來商量。」即命家人去請。
卻說這包得原是一個光棍,因巴結單武,傍虎作威,每在鄉中武斷唆訟,打條想方,搕人銀錢。今日聽得來請,即忙跑去。走到床前一看,故意大驚小怪的曰:「,才幾日不見,公爺就病得這般模樣了?到底為啥大事,何不說來,看小弟能效力否?」單武即將看見林氏思想成病之故,說了一遍。包得曰:「原來為這點小事!我怕是想月裡嫦娥,天上仙子咧,況這貧家小婦!公爺放心,此事包在小弟身上!」單武曰:「依你又如何處置?」包得曰:「這事不難,他家貧寒,公爺既然看上,多破銀錢作聘,又說與他兒子保舉功名,定要應允。」單武曰:「既然如此,這事離不得你,今日即去。」包得曰:「今日不得去,我接應某人分家的呈詞,許我銀子兩錠,下午來拿,你莫打脫我的財喜。」單武曰:「此事做成,我重重謝你,稀罕這兩錠嗎?」包得曰:「公爺不知我家中現坐兩個債主,要望此銀開消。」單武知他心意,叫管家拿銀兩錠與他,「快去早回,免得我望。」包得接銀,又說:「我今日吃了兩杯早酒,頭重眼花,怕走不到。」單武叫人用轎抬去,包得方笑嘻嘻的告辭而去。洋洋得意來至封家門首,大喊:「封老爺會話!」可亭出來,拱手問曰:「閣下高姓?今日光臨,有何賜教?」包得上前賀喜曰:「我名包得,常在單公子家中辦事,有場天大富貴,今日特來硑賀,看你拿甚麼謝我,好跟你說。」可亭曰:「富貴要讀書才有,豈有拿來硑賀人嗎?你且說來,可從則從,可謝自然要謝。」包得曰:「你有個媳婦,前日清明可到萬花村看會麼?」可亭曰:「他夫妻已曾在萬花村上墳,又有啥子事談?」包得曰:「事非偶然。那日我公子亦在看會,得見令媳一面,回家思念成病。」可亭即忙說道:「我和你初次相會,凡事可言則言,不可則止,有傷體面。」包得曰:「有啥說不得?待我說完,老爺還要喜歡才是!因公子得病,欲接令媳為如夫人,情願多出銀子,事成之後。在他父前與令郎保舉功名。因此小弟特來造訪,老爺從否?」可亭曰:「我教你可言則言,不可則止,何必出此傷風敗俗之言!問老夫從與不從,真是自不知丑!」包得曰:「老爺何必作謙?只要應允,銀子二千八百都是有的,又與你兒保個功名,富貴兩得,那時莫說一個媳婦,就是十個八個也討得到!」可亭大怒,罵曰:「你在放屁!我乃仕宦之家,縱然貧寒,也不至賣媳求榮!今不看是初會,一陣趕狗棍打爛你的狗頭!」包得曰:「當真不嫁?日後不要追悔!」可亭曰:「你這狗材!還不與我快滾!」叫人拿棍子來,包得才走,心想:「今日有興而來,無興而歸,倘若把此事做成,定得大大一分謝禮。這老兒可惡,不惟不從,反出言辱罵,如何轉去回話?」想了一會,自己點頭說道:「哦,有了,封可亭呀,你今日恃強不嫁,要你日後送來,那時才知老包的手段!」遂到單家。單武忙問曰:「可說成麼?我怕你醉得回來不得了,把我眼睛都望穿矣!」包得曰:「我再走慢點,就回來不得了!」單武曰:「如何回來不得?」包得曰:「被他打死了,如何回來得!」單武曰:「到底是打喜,是不允咧?」包得曰:。「可恨這老兒,一見我說就大罵起來,說他是官宦人家,不能賣媳求榮。我說多拿幾百銀子,他罵:『你公爺的銀子多,他父親有兩個美貌小姨,何不買來睡咧?』又說公爺『祖宗無德,生出這樣敗子,該是未曾教訓。』我說:『你為甚要罵我公爺?』他說:『莫講你公爺,就是你家大人我都要罵!叫人快拿棍子來,把狗奴打死!」』單武怒曰:「你不允罷了,為甚要罵我?豈與汝干休!包得,你快打個主意,把仇報了,我多拿些銀子謝你!」包得附耳曰:「如此如此,不但報仇,而且得親。」
各位,你說是個啥主意?原來此時有一李大人,乃是公子官,因他父親在朝官高勢大,在皇上面前討了一個美缺命他去做,貪財無厭,搕計屬員,毒害良善。上司奈他不得,才奉書與他父親,說此方人民刁蠻,多有逆案,不如另調美缺。他父因此另調一缺,滿載而歸。來至江口,那夜來些強盜,逢人便殺,將李大人殺死,銀錢貨物搶盡而散。他父痛子慘死,命天下各州府縣捉拿盜賊。潮州捉得兩名,供是搶李大人的,問他同黨姓名,至死不招,收卡候訊。包得進城把盜買活,教咬住封官兒同伙。
再說封官兒閉門讀書,侍奉父親。一日,可亭到親戚家去,忽來數十人,手執器械,將官兒一鏈鎖去,拉到官前。州官坐堂問曰:「膽大封官兒!為甚搶劫財貨,殺死官府?今見本州還不從實訴來!」官兒曰:「學生閉戶攻書,今日忽來幾十個公差,無緣無故把學生鎖拉進州,還望老父台作主。」官曰:「你在江口殺死李大人,搶了銀子,還假裝不知嗎?左右與爺看刑侍候!」官兒聽得大驚,眼淚雙流,訴道:
跪法堂不由人珠淚滾滾,尊一聲大老爺細聽分明。
民先祖在平陽為官清正,老爹爹樂喜事隱居耕耘。
民自幼讀詩書品行端正,知法律與報應從未壞心。
每日裡在家中把親孝順,又何能劫官府千里殺人?
「哼,你伙同盜賊在江口搶劫,殺死李大人,今見本州還要強辯嗎?」
呀,大老爺呀!
說搶殺是何人遞呈具稟?切不可聽虛言誣陷學生!
「膽大狗奴!還說本州誣你?左右帶盜來對質!」左右帶到,官問:「你說封官兒與你同謀劫殺,如今已到,有他無他,從實說來!」盜曰:「大老爺呀!我與他同盟合伙,劫官分髒。」
呀呀!
聽此言駭得我神魂不定,為甚麼說我是合伙同盟?
我平素未與他結有仇恨,難道說那盜賊這樣無情?
轉面來我問你尊名高姓?
「我叫把山虎李貴,難道你就認不得了?假啥子!」
為甚麼將搶案平白誣人?
「我與你劫李大人是盟過誓來的,難道你不認就把此案滾脫了嗎?」
這這這正是黑天冤活口咬定,渾身上生有口也辯不清!
真果是強盜心比狼更狠,眼睜睜將活人抬到死坑。
尊父台切不可把他話信,有幾個做強盜不壞良心?
犯了案怕受刑捕風捉影,拉空子來填槽皂白難分。
「狗奴!有人對質還要強辯?與爺重責四十!」
這一陣打得我兩腿血浸,痛得我猶如那亂箭穿心。
我本是讀書人宦家根本,焉能夠招盜案辱了先人?
「封官兒,本州勸你招了的好!」
大老爺叫民招民就招認,大老爺說民搶民就搶人。
諒必然大老爺親眼看定,才知道宦家子與盜同群。
「哼,狗奴!如此烈嘴,左右拿抬盒來裝起!」
這一陣受抬盒昏迷不醒,好一似閻王殿走了一巡。
這都是我前生做事過分,才有這黑天的冤枉纏身。
「有招無招?」
呀,大老爺呀!
受不起苦毒刑情願招認,與盜賊劫官府一概是真。
還只望太老爺施番惻隱,須念民老年父莫斷後根。
封官兒招了,官命畫押丟卡。
再說封可亭尚在人家吃酒,忽見牧童來說:「家中出了禍事,把少主人拉去了!」可亭跌跌回來,忙問媳婦為著何事。林氏曰:「鎖起便走,不知何事。」可亭就要去看,林氏曰:「離州甚遠,喊乘轎子方才去得。」可亭喊人,個個說天黑了不願去。可亭一夜未睡,估眼望光,至天明乘轎進州,才知兒是被盜扳誣,已收在卡。忙到卡門對禁子說明,進卡一看,只見官兒項帶鏈繩,面目焦黑,只穿一層爛衣,喊道:「兒呀,痛殺我也!」父子抱頭大哭一場:
父:見我兒不由父心如刀絞,子:忍不住傷心淚只往下拋。
父:只望兒讀詩書龍門高跳,子:誰知道遭冤枉身坐監牢。
父:限只恨無良賊把兒扳咬,子:在法堂受苦刑已把供招。
父:兒就該對太爺好言哀告,子:任你辯任你講不聽分毫。
父:全不念宦家子另眼看照,子:不招供裝抬盒命喪陰曹。
父:呀兒呀!這都是父前生多把孽造,子:爹爹呀!都是兒不孝罪才把禍招。
父:怕的是丁封到罪問斬絞,子:可憐間父子情半路分拋!
父:捨不得我的兒讀書有造,子:都是兒在前生未把香燒。
父:捨不得我的兒有品有孝,子:爹爹呀!恕你兒未報答養育劬勞。
父:兒呀!可憐父髮蒼蒼年紀已老,子:爹爹呀!風前燭瓦上霜怎受飄搖?
父:兒呀!可憐父戰兢兢去把誰靠?子:爹爹呀!也只好夢寐間報答恩膏。
父:哭不盡父子情只把天叫,子:難捨我哀哀父血淚嚎啕!
父:兒呀!怕的是未歸家椿樹先倒,子:爹爹呀!切不可掛牽兒煩惱心焦。
父子哭得難分難捨,禁子忙來勸曰:「你們不要啼哭,既捨不得兒,就該拿銀把倉團了,免得受苦,慢慢設法打救,盡哭何益?」可亭收淚,說和監禮,那裡說得好?不要一千就要八百。可亭無奈,請友去說,也未說好。忽見包得走來,喊茶錢,曰:「原來是封老爺在此,幾時進州,有何貴幹?」其友將他子被盜扳誣丟卡,請團倉禮之故告知。包得問:「要多少?」其友回講:「二百銀子他還不依。」包得曰:「何用許多,此事我願幫忙。」說罷去了。不久進來,說道:「恭喜封老爺,講好了,只要四串錢,隨時拿去就是。」可亭只得道謝。其友曰:「當真包先生,公事辦得熟,一說即便好,錢又不多出,我們休誇很,看來實不如。」一揖而散。
可亭到卡去問,都說:「看包老爺的面,不然二百銀子是免不得的。」可亭又訪問盜扳之故,俱說不知,只得回家告與媳知。可憐林氏哭得淚乾血出,便要進州去看。可亭曰:「媳婦年輕,出外拋頭露面,難免惹事生非。前日上墳遇著單武,還受了許多狗氣。我仔細想來,或者是包得串通盜賊咬扳,也未可知。」林氏曰:「公公之言不錯,定是單武見公不允親事,出錢買賊扳誣。公公須要打個主意,救出你兒才好。」可亭左右一想,無有計策。
次日,包得又在門外叫喊,可亭出外施禮。包得曰:「前日團倉,虧我去講,他總說本人應承二百銀子,我再三苦說,看我面上方才依允。我想老爺乃一子之家,忽遭此冤屈,有死無生,須要設個方法救出才好。但此案重大,非有大勢力、大門面之人到官前去替他辯白,不能得出。仔細想來,非我家公子不可。老爺何不將媳嫁他,他與官說,放你兒子出來。如若不允,你兒一死,媳婦還是嫁人。不若先嫁媳婦救出兒子,豈不兩全?我也是憐惜你,不然拿一千銀子我都不管。」可亭曰:「先生且退,待我與媳商量回話。」包得去了。
可亭回家,將此言告知林氏,且曰:「明明是單武謀娶,故買盜咬扳。」林氏聽得怒曰:「是這樣說,媳到上司去喊冤,說他謀夫奪妻!」可亭曰:「媳婦兒呀,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恐你冤還未喊,夫就被他謀死了!事至於此,不如改嫁救夫,免斷封門宗祀。不然他將爾夫治死,那時樹倒鴉飛,雖欲不嫁而不可得。」林氏一聞此言,心如刀絞,想起夫妻恩愛與公公情分,不禁大哭道:
聽公言不由媳肝腸碎斷,這一陣好叫奴珠淚漣漣。
只說是奴的夫時運乖蹇,又誰知是狗子出錢買奸。
恨單武做的事理該天譴,活生生將奴夫身陷禁監。
「媳婦何必哭,你夫被狗子陷害,身坐卡中,要你嫁去才得回來,你到底嫁也不嫁?」
尊公公聽媳把苦情細談,未必然叫媳去忍恥從奸?
婦女家怕的是名節有玷,失了節辱父母又羞祖先。
況媳祖中狀元常把君伴,公的父平陽府又做清官。
難道媳宦家女反居下賤,常言道是良馬不轡雙鞍。
媳情願死陰司絕他妄念,也免得失節操罵名永傳!
「媳婦全節固是正理,但把你夫害了。不如聽公相勸,改嫁救夫,雖然失節,卻能全孝,亦不愧於巾幗。」
這一陣把媳的心腸想爛,想不出好良方實在作難。
不嫁他奴的夫性命有險,嫁得來又失了節烈貞堅。
左一思右一想無有主見,望公公想妙計兩地保全。
「媳婦既要捨生全節,何不去到他家慢慢又打主意?」
聽此言提醒了夢中癡漢,一救夫二全節三報仇冤。
公明日對媒人許他姻眷,夫歸家奴出門雙雙交關。
合歡時用巧言把他來勸,殺狗子媳然後自刎歸泉。
「計策倒好,就是把媳害了。」
奴只要把丈夫救回家院,生死事媳早已丟在一邊!
只難捨美夫妻情長義遠,又難捨奴的夫志氣兒男。
蒙公公把媳婦當作女看,恕媳婦不能夠送老歸山。
媳婦去報了仇即把命短,做一個貞俠女萬古流傳。
翁媳正在哭訴,忽聽門外一人喊:「老伯伯!」可亭出問,方知是薛紙鳶。且說薛紙鳶自幼家貧孤苦,無計生活,可亭時常周濟,後入班子唱戲,已有十年未回。一日從封宅路過,想起可亭恩德,前來看望,正遇翁媳哭訴。聽知其情,即請可亭出外,施禮曰:「老伯還認得小子麼?」可亭曰:「老夫眼拙,一時難辨,願乞賜教。」紙鳶曰:「小子是薛紙鳶,當年曾蒙老伯提攜,得保身命。今在天全班唱戲,路過此處,特來拜訪。」可亭曰:「你如今長大,穿戴齊整,舉動斯文,老夫竟不能識矣。」即請進屋。紙鳶拜謝前恩,問及哭訴之由,可亭一一告知。紙鳶曰:「捨命救夫,其計雖好,但是害了令媳。小子倒有一計,可以兩全。」可亭請教,紙鳶曰:「像我們唱戲之人,多有不顧廉恥,惟小於不似別班,只以戲賣錢,不以身賣錢,勿限腳數,生旦兼唱,並不與人斟酒、開煙、唱曲、拜保爺、跟官長。今不若裝作令媳模樣,待他抬去,小子自有脫身之計。我去之後,老伯即收拾家資與子媳遠行,自無後患。」可亭曰:「若此豈不把先生屈了?」紙鳶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況受老伯深恩尚未報答,今藉此以報大德,受屈何妨?」
可亭即與林氏說明,翁媳大喜拜謝。林氏說到娘家藏隱。次日去會包得,說媳願改嫁,但家中遭禍銀錢用盡,要四百聘金,兒歸媳出,兩相交換。包得應允,來告單武,要六百聘金。單武大喜,拿銀六百送至封家,即刻進州見官,說封官兒是清白良民,從未出門,此是盜賊扳誣,求官釋放。官曰:「這案大了,況是當堂招認,卑職怎敢釋放?」單武無奈,只得請人去與官說。官要一千銀子,單武咬牙出了,官即提出官兒釋放回家。單武喊就吹手轎子、執事旗傘,隨著官兒前來迎親。這紙鳶早已裝好,與林氏一模一樣,高矮肥瘦,體態風姿,更比林氏美貌。將要出門,官兒進來一眼看見,哭曰:「呀,我的妻呀!你當真就嫁了嗎?叫為夫怎麼想得下去!」紙鳶恐其敗露,掩面假哭。可亭忙把官兒拉進。
包得命眾人拉進轎去,一擁而走。抬到單家,高點銀缸,拜完花燭,眾客齊來賀喜,都說:「好個美貌佳人!」其妻妾亦來道喜,見了紙鳶盡皆吐舌,說道:「無怪乎我那人用了許多心機,連寢食都廢了!這樣美色,天下又有幾個?使些銀子倒還值得。」將要坐席,門外火炮喧天,來了兩人,把報單書信取出:「請單大人道喜。」單武將報單一看,上寫:「恭報貴府大人單武,奉旨授四川保寧府正堂,即日上任。」又看書信,原來是他父的好友、現任本省藩台,與他把缺補好,喊他星夜進省到衙領憑,不然他明日卸任,遲必誤事。單武蹬足曰:「偏偏有此意外之事!我費了千辛萬苦接個夫人,尚未同宿,就要出門,如何是好?」眾客曰:「婚姻事小,功名事大,不如進省去領憑,回來才完花燭。夫妻會合期長,何必爭此一夕,失了機會?」單武忙叫發席,收拾行李。他有一妹,名曰玉娥,生得美貌,已有十六七歲,尚未字人。見得新人進門,即來倒茶奉菸,體饑問寒,十分親熱。單武臨行,喊玉娥曰:「我今出門,無人陪你嫂嫂,為兄即囑托你,好心看待,陪他去睡,莫把他冷落了。」玉娥喜允曰:「哥哥放心,天大之事,都有妹子承任。」單武辭別新夫人與眾客而去。
再說紙鳶,起初原想黑夜逃走,今聽此言心中暗喜,先用甜言蜜語引動春心,後說邪詞淫話動其情慾,二人暗地竟成夫妻,即商量逃走。玉娥到次日將哥哥的金葉子盜了幾百張,又盜些銀子珠寶及值價之物數十件,到夜深時,各乘馬開後門而去。次早眾妾方知,個個喜笑,也不命人去趕。
過五六日,單武領了文憑回家,不見林氏,尋問妹妹也不見了,忙問眾妾。妾曰:「他二人此時不知走到那省去了,不怕你費盡機謀,傷天害理,只想佳人快樂,誰知反把快樂送與佳人,還找妹子哦!」單武即去清查,金葉珠寶一概無存,只有銀子失不多點,把足幾蹬,仰面一跤,氣死在地。眾妾扶到床上,用薑湯來灌,半晌方醒,思前想後,好不失悔,於是痛哭一場:
想單武好失悔,於今成了罪中魁。
恨平日多把良心昧,倚父勢欺良壓善去為非。
有一次謀田產,誘人賭博把時背;
有一次為空言,逞氣把人性命追。
有幾回爭妓把銀費,害人傾家破產淚長揮;
有幾回酒醉使奸詭,害人父子兄弟各一堆。
上天已降罪,斷了香爐灰。
我尚執迷不悟,依然胡作亂為。
封官兒妻本美,是我一見魂魄飛。
用奸計買盜扳誣丟卡內,才央媒穿透與我效于飛。
誰知道他家弄了鬼,女使男裝抬進門來壞家規。
拐去我妹妹,財寶失大堆,眾妾都董嘴,妻子暗傷悲。
從今後叫我何顏去把親戚會?也只好戴個鬼臉出柴扉。
這是我惡貫滿盈深帶愧,神差鬼使自作自受怪得誰!
勸世人莫把天良廢,天眼恢恢報應速如雷。
貪淫好色終身累,謀人妻子罪有歸。
不信把我單武來比譬,折盡了好福澤、好勢耀、好財寶、好美缺,一時化成灰!
報應來時方失悔,活活氣死了人欸。
從此朝夕憂氣,忽然痰蒙心竅,時笑時哭,竟成癡呆,連妻妾都不能識認。眾妾見此情景,盜起銀錢貨物跟人逃走。他的父親聞子得疾,接到任上醫治。一日,命人帶至城外閒耍,走到橋上凴欄觀望,見水底影子嘻笑,以手相招,影子亦招,便說:「你要我下來嗎?」即踴身一跳。眾人聽得水響,方才曉得,急忙拉上,已無氣了。其父痛子死亡,想:「我偌大官職,連香煙都斷絕了。」心想再育,每與姬妾縱淫無度,誰知憂氣傷肝,數月即死於任上。其田產被族人瓜分,只留十畝與單武妻子養老,待他死後,歸清明會。
卻說包得得了單武銀子,到城內買一舖子,專於包攬詞訟,出入龜窩。一日,在城東某婦家睡覺,被婦人的姦夫殺死,兇手逃走。
薛紙鳶帶起玉娥走到別縣,將金寶兌換,買田造屋,居然巨富。封官兒回家,見了林氏大驚欲遁,可亭告知其由,命人挑起家資下船,三日到了林家。林氏父母已故,其兄收拾幾間房子,把妹子一家安頓。官兒從此發憤告讀,次年入學,聯捷成進士,為官清正。可亭活到九十餘歲,見兒孫頂戴滿堂,大笑而逝。
從這案看來,封可亭體父之德,好善樂施,所以得享高壽,子孫富貴。封官兒事親以孝,後來聯科及第,子孫俱為顯宦,雖然妻子被人陷害,終得脫苦。林氏賢而且美,後來亦享榮華,只因錯想看戲,惹下禍端,希乎害了丈夫。若不是夫妻賢孝格天,焉有個薛紙鳶從空而至?至若單武,倚父勢,欺乎天,貪美色,造罪作惡,把父親前程一旦消亡,自己福澤盡皆折落,不但身遭水厄,而且累父氣死;不惟姬妾逃走,而且妹子跟人,竟把單家後嗣絕了。包得助桀為虐,只想銀錢,不存天理,以致身首異處。薛紙鳶品雖下流,心不負義,所以人財兩得。李大人貪財害民,卒死於盜,財為他人所有。觀此數人可知:「人巧於機謀,天巧於報應。」斯言信不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