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扇

  全貞不二安貧日,夫婦愛敬如賓。一朝際遇甚驚人,富貴從天降,平地受皇恩。
  江蘇省六合縣有一謝鴻恩,進士出身,曾任陝西山陽正堂,為官清廉,五旬無子,遂辭官回籍,樂享田園。想:「我為官之時,積得數千餘金,無子受享,一旦身故,盡為烏有,不如拿去為善。若得上天垂憐,老蚌生珠也未可知,不然亦可修我來世。」於是恤孤憐貧,施衣捨藥,救難濟急,戒殺放生。行時時方便,作種種陰功,方境之人,無不沾恩沐德。誰知善門才開,宦囊即罄。是年幸得妻生一子,取名丁元,一家俱喜。由此善念益堅,當田拉債,節用減費,都不把善事丟了。
  其妻虞氏,聞真武廟唱戲,即去燒香,順便與子算個八字。這術士是鄭天星,善能推算,十有九准。桌上先有一婦抱女,方才算畢,虞氏即把生庚報上。鄭天星排起四柱一看,說道:「這張八字,四柱清秀,命元堅固,定有一品之榮,克享非常之福。日後必成大器,身受皇恩,乃大富大貴之命也。事非偶然,先前算這位女娘,有一品夫人之位,那位大娘他還不信咧!我算了一世的八字,只有此二命合格。」虞氏問那婦貴姓,答:「我乃楊貢爺之妻夏氏。」虞氏曰:「原來是個紳衿咧,久仰,久仰!」夏氏亦問曰:「姨娘貴姓?」答:「我娘家姓虞,配夫謝鴻恩。」夏氏曰:「原來是個鄉宦咧,久聞,久聞!」鄭天星曰:「你兩家都是功名,兩孩又是貴命,何不打個親家?」二婦曰:「就請你費心,看八字合不合?」鄭排起一合,曰:「此乃天作之合,前世修成的,兩無虧損,切莫錯過了。」虞氏曰:「我兒名叫丁元,合不合命?」鄭曰:「大福惟大德可享,何不取名大德?」夏氏曰:「我女名叫鳳英,不知合否?」鄭曰:「正合龍鳳之瑞。」二婦回家,各對丈夫商量。這楊貢生名壽基,家極富足,每年要收二千租息。想謝是官家,有名有望,遂請鄭天星為媒。鴻恩亦允。即時會親下聘,年節往來,見婿清秀,十分歡喜。
  次年,鴻恩得病身亡,祭葬已畢,負債太多,虞氏不能支持,只得將業賣盡,把債開消,剩錢百串,佃業耕種。其妾見此光景,改嫁而去,虞氏獨身撫孤。誰知命運乖舛,兼之先年大使大用搞慣,儉約不來,這些莊稼怎能夠用?不得已又將押租抵借。大德方才五歲,虞氏偶得一病,醫藥無效,自知不久人世,把大德喊到床前,哭泣說道:
  娘今日不覺得痰鳴氣吼,諒必是這性命難以久留。
  我的兒上前來把娘侍候,娘有句痛心話細說從頭。
  兒的父為清官半百無後,回家來作善事要把兒求。
  多蒙得老天爺暗中保佑,生姣兒一家人快樂無憂。
  兒的父把善事更加講究,拉債帳加押租都要應酬。
  不幸得兒的父一朝死後,眾債主逼得我無款可籌。
  娘因此賣地方把帳還夠,母子們佃業耕有出無收。
  每年間受緊促將將就就,又誰知娘得病醫藥不投。
  娘死了別的事都還不憂,只可憐兒五歲怎把生謀?
  孤單單一個人無伴無偶,切不可使為娘珠淚常流。
  白日裡莫出門怕遇癲狗,夜晚些莫駭怯難把魂收。
  莫遷翻莫作孽莫亂開口,見人的小東西切莫去偷。
  長大了尋執業邪路莫走,切不可好懶惰戲耍閒遊。
  有銀錢無銀錢要存忠厚,倘若是存奸狡怎得出頭?
  為好人說好話須交好友,品要正行要端切莫輕浮。
  翻了稍要為善才得長久,若能夠繼父志籍注玉樓。
  娘心想久吩咐喉中氣湊,母子們怕的是要把手丟。
  說罷而逝。家中只一廚婦,帶起大德,與家族叩頭。眾見押租當盡,尋出一根玉釧,當錢十二串,又把器具賣了,方能買棺安葬。眾曰:「人倒埋了,這大德又如何安頓咧?」於是商量把大德交與隔房之叔,名四缺牙,喊他帶去撫養成人。
  且說這四缺牙,先年家貧無所依傍,鴻恩時常顧盼,又拿錢與他佃業,如今也掙得有些錢了。四缺牙把大德帶回家去,倒還未說啥子。他妻不賢,屢次把大德刻待,逼著要去撿糞,不惟衣食不給,而且打罵交加,磨得大德面黃肌瘦,好似乞丐一般。
  不遠有一張監生,名守謙,家屋富足,與鴻恩交厚。一日路過,見一孩子手提糞篼,把他久看。守謙問曰:「你姓啥子?」大德告以姓名。守謙歎曰:「可惜清官之子,善人之兒,如此落寞!」便問:「你跟著那個?」答:「跟到我四叔。」問:「待得你好麼?」答:「四叔倒好,四娘時常磋磨,不拿衣我穿,不准多吃飯,每日要我撿糞,若撿少了,不打便罵。」守謙惻然不忍,想道:「我與他父何等相好!常言朋友要患難相顧,生死無殊,方不愧於五倫。今友子落難,若不救他,世間那個還結朋友咧?」於是問曰:「你認得我麼?」答:「我認得,你是張伯伯。」守謙曰:「正是。你幾歲了?」答:「我今年滿了八歲。」問:「你去跟我看牛,今年只有三月,與你縫件衣裳,明年拿一串五百錢跟你,你乾不乾?」答:「只要有吃有穿,還講啥錢?」守謙曰:「你幫我做工,豈有無錢之理?」
  大德即回去對四缺牙說明,飛跑隨張而去。守謙曰:「牛要牽著在平地下看,莫到岩邊去,怕滾跌了。」大德把牛牽出,見門外土壩平坦,牽到中間,牛走便罵,用力拉著。張出來問:「做啥子?」大德曰:「伯伯說要牽牛平地看。」守謙笑曰:「看牛是牽去吃草咧,豈有如此看法?」遂教他如何經佑,如何上草,幾時喂水,幾時滾澡。大德心靈,一講便知,又極勤快,又肯聽教,一家都喜。張老爺娘子送些衣褲鞋襪,又縫件新衣,留他過年。到初二日,問他回不回去,答:「我不回去。」守謙曰:「也要跟你四爺拜年。」
  大德收拾回去,守廉拿些糖膀與他。大德進屋就喊:「四爺四娘,拜年!」拜畢,四娘曰:「我道是那個貴客咧,才是姪兒回來了。你倒好哦,這下穿得新新鮮鮮的。張老爺娘子賢不賢惠?」大德曰:「十分賢惠,把我當作兒樣。」問:「他家過年吃些啥子?」答:「雞魚羊肉,一半都未吃完,今早雞蛋和面,幾大鬥碗,喊我快吃,肚皮裝滿。」四娘曰:「早晨吃得多,晌午也吃不得了。」喊大女兒莫辦酒菜。大德心想:「我今天才出行,怎麼連酒菜都不辦?我才說錯了。」四娘曰:「你五哥明天出行,莫得衣穿,把姪兒那件新衣借跟他穿一天,回來就還你,好不好?」大德不答。四娘變色曰:「我千辛萬苦帶你幾年,跟你借件衣都不肯嗎?」大德不得已,把新衣脫下而去。張見無衣,問告借去。過兩日喊他去要,便說失了。大德歎氣,張夫婦再三寬慰。
  是年,張家出痘,大德染著,極其兇險,幸得醫便未傷性命,但是面麻成餅,從此個個都以謝麻子呼之。守謙見他忠實,年小升價,到十八歲便做小長年了。先年工價四缺牙收去,後因張守謙說了他幾句,才不來收。
  一日,謝大德在路旁見岳父楊壽基對面而來,上前作揖相見。壽基問:「你是何人?」答:「我是你的女婿謝大德。」壽基看了兩眼,變色而去,回家向妻吵鬧,說道:「你先年放的好女婿,如今窮盡幫人了!這些我都不講,看他麻出那個樣兒,好似精怪一般,我那如花如玉的女兒,若是嫁他,後來就不餓死也要氣死!」夏氏曰:「千怪萬怪,只怪鄭八字!算命不准,才上此當。打個啥主意把這禍害離脫?」壽基曰:「只把鄭八字喊來,叫他恭恭敬敬去把紅庚要回,不然活活將他打死!」即命人去喊,鄭已知之,托故不來。壽基大怒:「喊多人去跟我拉來!」鄭天星只得來家,問曰:「楊老爺有啥子不了之事,用許多人來請我?」壽基曰:「你看命就看命,何必妄斷禍福,以賤為貴,希圖做媒,害我女兒?」天星曰:「我是照命斷的,又未奉承那個咧。況做媒是你請我的,何得怪我?」壽基曰:「你不說他是大富大貴,我焉能請你做媒嗎?」天星曰:「安知謝大德就不富貴做官了嗎?」壽基曰:「湯老官倒要做了!」天星曰:「楊老爺,你是個讀書人,怎麼也不明理?豈不聞『天降大任於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然後才得大任』?故古來聖賢皆是由因而享,先窮後達。你婿今雖貧賤,一朝運至,自有貴人相遇,富貴不求而自得矣。倘若四旬不發跡,那時你來笑我,挖我眼睛!」壽基曰:「莫說那些空話!好好與我把庚拿轉,萬事幹休!』,天星曰:「我只架橋,就不拆橋,你自己去要,我就莫得那們合式!」壽基曰:「你不拿回,就不得了!」天星曰:「何事不了?無非官司,就頭人。」壽基大怒,來打天星。天星亦怒曰:「我不怕人打的!」叉手去迎。夏氏慌忙把夫拉進內去,把天星寬慰,款待酒食。
  壽基做起呈詞,想去告他,二子苦勸不依。他女鳳英性極端莊,知書識禮,平日頗能孝敬,見二兄勸父不倒,只得親自出來,跪地說道:
  雙膝跪在埃塵地,不顧羞恥把話提。
  還望爹爹息怒氣,你兒言話聽端的。
  先年結親爹媽喜,二家門當戶也敵。
  縱然有點不遂意,要知謝家有根基。
  公公為官稱廉吏,告職還家把善積。
  老天定然要護庇,後來富貴料得的。
  從前算命好無比,一品夫來一品妻。
  縱然不准無害意,少爺總是生成的。
  何必悔親憂閒氣,具詞告狀把媒欺?
  「謝家如今窮盡了,我兒嫁去如何過得日子?」
  女命本是菜子體,肥瘦都是有生機。
  只要裁培不惜力,何問地土宜不宜?
  若能行事依天理,貧賤也有發達期。
  爹爹呀!
  有錢使在衙門裡,何不把婿來周濟?
  爹爹得名兒得利,自可轉富把貧移。
  「貧就不講,那樣麻丑,叫我兒如何匹配?」
  常言嫁狗由狗去,嫁雞你兒也隨雞。
  你婿雖丑有人氣,比那雞狗總好些。
  何必敗名喪節義,使兒罵名萬古遺?
  「未曾過門,怎說是敗名喪節咧?」
  好馬不轡雙鞍綈,鴛鴦交頸不相離。
  天子也有貧親戚,公侯門下有布衣。
  一諾千金誰笑你,嫌貧有人指背脊。
  「女子在家從父,父要悔則悔,你敢說不從嗎?」
  三從雖是從父起,終身大事要從一。
  你兒雖蠢知書理,貧窮醜陋不改移!
  「既然如此,為父不辦一點嫁奩,隨你嫁去餓死也好!」
  餓死也是兒命鄙,生成運氣怪得誰?
  有無嫁奩隨父意,好女不穿嫁妝衣。
  「好,還說啥子?為父把你舍了!」
  爹爹呀!
  婚姻事大非兒戲,關乎人倫豈可欺?
  前世修來今生匹,焉有許東又嫁西?
  若要你兒背恩義,情願一死到陰司!
  楊壽基大怒而出,謂鄭天星曰:「你去對謝麻子說,叫他明日就來接親,如若不能,便退紅庚!」
  天星只得來會謝大德,告知其故。大德曰:「岳父逼我接親,分明是悔親!罷了!大丈夫不受人憐,只要有志,何愁一房妻室?他既悔親,把庚退他就是!」正是:
  無錢王孫受胯下,家敗妻於上別船。
  如今世上人眼淺,只重衣冠不重賢。
  天星曰:「你說得那們鬆活哦,要接就接,怎說退庚去了!」大德曰:「鄭老師,你還不曉得嗎?我一無銀錢,二無房屋,三無柴米,四無衣服,拿啥子去接?不如退了好些。」正說之間,張守謙走來。天星曰:「張老爺快來做個中人,看把這事搞得成麼?」張問:「何事?」天星把楊家悔親逼接的情由一一告知,守謙怒曰:「要接就接,有啥來頭!豈有幼年結得的親退跟他不成嗎?」謝麻子告以所苦,守謙曰:「上手書房昨天把館散了,不是房子嗎?柴米什物一概我有,只管應承!」天星曰:「這才是話!不然我做成的媒,希乎被他騙脫了!」守謙笑曰:「莫問紅葉公,他有多少嫁奩,要去若干行郎?莫得衣服豬酒,未曾與他增光。」天星曰:「如此逼嫁,還講豬酒?有了香燭片菜,都是尊敬老狗!」又說:「他雖莫嫁奩,你多去行郎,起空扛轉,才好羞他娘!依我講去三十付扛子,六十個行郎。」說畢而去。守謙叫僱工喊齊佃戶,於是掃屋築灶,打貨買豬,挑碗借物,喚吹請廚,一陣辦妥,雞鳴就行。
  天星轉到楊家,把謝家應允、行郎若干說明。壽基怒曰:「你這瘟媒!亂把口開!我無嫁奩,拿啥來抬?」天星曰:「你家富豪,樣樣不少,莫得嫁奩,就抬谷草,夫妻肚餓,亦可以飽。」說得壽基面紅頸脹,一衝而去。他兩個媳婦俱富家女,妝奩豐厚,聽得媒言,大嫂想:「我的性遲緩,公婆不喜歡,罵有妹解勸,打有妹轉彎;如今出閣去,誰與我周旋?好不心焦!」二嫂想:「我的形單小,雙腳痛得跳,喂豬妹提桶,煮飯妹衝灶;如今嫁去了,無人把勞效。好不憂氣!」遂問姑曰:「謝家明日接親,行郎六十餘人,嫁奩早些收拾,明日好抬出門。」夏氏說他不知,去問丈夫。壽基正在冒火,只得罵曰:「如此不孝女,我有啥打發?那個再來問,便要他媽!」二媳聽得,嫂請娣曰:「我們好個妹妹,平日極有恩情,家貧又無嫁奩,如何過得光陰?」二嫂曰:「你也掛念,我也擔心,大家逗些嫁奩,做個知恩報恩。」嫂曰:「好,我就出床。」二嫂曰:「你床舊了,拿我新的;你出書櫃,拿個抽屜,桌椅板凳,大小要齊,平櫃衣架,都算你的。」嫂曰:「你只床一架,派我八九抬,我就這樣悶,你就那們乖?雙箱和雙櫃,杯碗與鏡台,洞房擺設物,樣樣你安排。你若能發慨,我的就拿來。」二哥說:「他是極氣慨的。」二嫂恨夫曰:「那們合式,都要我們逗嗎?公婆那多銀錢,你去偷些來。」二哥曰:「爹媽銀錢比命還重,鎖了又鎖,怎偷得動?好,我與哥哥各拿五串私房錢。」大嫂謂大哥曰:「瓜呆子呀,去開倉偷米!」大哥去盜鑰開倉,谷一石,兩籮米糧,乾雞臘肉,皮蛋細糖,一樣偷些。二哥曰:「這才是話,也免醜人。外貨既然逗好,內貨也要相勻,莫得枕衾帳席,明晚還睡不成。」二嫂曰:「我的內貨盡是細料,我出首飾,那些去問嫂要。」嫂曰:「就是細料,妹也睡得,一個一套,不要吝嗇。」二嫂曰:「何為一套?」嫂曰:「鋪絮枕帳,單衣裌衣,套褲馬褂,釧蓋環笄,滿頭珠翠,一套就齊。」二哥曰:「什物都全,尚少鞋子,既無包囊,又莫帕子,明日拜客送親人,怕要羞死。」二嫂說:「外貨也備,內貨也齊,多的出了,還講少的,破我二人勾子,遮你楊家臉皮。」二人一陣湊得齊齊整整,告知鳳英,鳳英感激,大哭一場,出閣而去。
  大德把堂周了,下午,眾人收送清楚,盡都去了,夜間只有夫妻二人。次早大德起來煮飯,見無午米,飯後發憤撿糞,掉米一升藏在袖內,回到米櫃,便喊煮飯。鳳英曰:「快來吃,我未候你,已先吃了。」大德曰:「你怎知我的米咧?」鳳英曰:「還不知是空的。」大德臉紅,問米何來,鳳英曰:「你只管發憤做工,莫問家事,總不得餓死你。」於是告知大德是哥嫂打發的。將錢買對豬,稱些棉花紡賣,大德天天撿糞,夫妻到還快樂,敬愛如賓。
  次年,楊壽基生日,鳳英想不去,大德曰:「父母是天倫,他即嫌賤,人子豈可怨恨?」鳳英只得同去。行至河邊,誰知溝上放水,過不得河,鳳英欲回。大德曰:「走了多半,豈可又回?待我背你過去。」鳳英曰:「被人看見,莫醜死了。」大德四望無人,說道:「夫妻人人有,有啥子丑咧?人就看見也是無妨的。」背起就走。過了河來至岳家,諸姑姊妹都來問慰,問到丈夫好孬,鳳英笑而不言。下午辭母欲歸,母曰:「我兒嫁去作麼就生分了,縱有不了之事,也要陪娘多耍兩天。」鳳英說:「無人看屋。」母曰:「喊謝麻子回去就是。」鳳英不肯,老姑娘曰:「你偌大年紀都不懂事嗎?你女今天才回門,怎麼就喊女婿獨歸?」夏氏羞悟,忙喊兩個僱工去與女婿守屋,留著夫妻。諸客心疑,想:「謝家那樣貧窮,他夫妻如此歡喜,若是我們的女,還怕連天都要吵變。」
  至夜間母女同床,問及丈夫如何,鳳英見客睡靜,便說:「丈夫耐煩,媽莫掛牽,今天回來過不得河,都要來。」母問:「如何過來的?」女見母聲大,暗將母手掐一下。母曰:「嗨呀,是抱過來的呀!」女說:「小聲點!是背過的。」誰知對床睡一女客,喊道:「呀,我的命呀!我家男子犟如牛樣,叫他送下他都不肯,心怕丑了他。那有你這有情有義的丈夫,背你過河!你真正好命哦,遇到這樣好人!」你說女客是誰?才是他的老姑娘,聲氣又大,把諸客都驚醒了,問:「說啥子?」老姑娘把鳳英出閣,他父嫌婿不辦嫁奩之故告知諸客,都說夏氏不是,「貧不辦奩,嫁不去看,丈夫不肯,你該要勸。」你一句,我一句,說得夏氏羞愧難當,掩面哭道:
  我這陣丑得無處站,想入地又莫縫縫鑽。
  都說我為娘不慈善,做的事丑過這江南。
  我膝下未把女多產,只生得一個美撢娟。
  就該要當作珍寶玩,為甚的愛富把貧嫌?
  想先年一家結姻眷,也是我從中愛添言。
  婿貧窮因他父為善,並非是女婿敗家園。
  面麻丑皆因把痘染,並不是生來就成斑。
  為甚要起心使奸險,喊媒人來家退姻緣。
  那知道媒人是硬漢,估不住便想去見官。
  恨女兒不該來解勸,未與我打做一邊船。
  喊接親原想逼庚轉,欲弄巧反拙事難翻。
  張監生仗義壯婿膽,硬把女抬去配良緣。
  妝奩事未辦一根線,也不怕俄飯少衣穿。
  半年多不接也不看,把女兒當作路人看。
  這件事我只怪老漢,弄得我如今悔不完。
  也是我當初莫主見,未與他來把鮷頭搬。
  為甚麼全然不阻諫,由著他害理又傷天?
  哼,老漢呀!
  你不看金面看佛面,就恨婿也莫把女嫌。
  從一終他也是正卷,能安貧算得女中賢。
  為老子叫女把節玷,不知你是付啥心肝!
  到如今看我有何險,諸親戚都把我來言。
  哼,老漢呀!
  恨不得捶你幾腦攢,實想要踢你幾腳尖!
  楊壽基先前嫁女時倒是仇恨,今見雙雙祝壽,天良發現,心中失侮。是夜,任妻吵鬧,再不做聲。第二日,對妻說道:「從前算我錯了,如今與他補虛好麼?」意欲另辦嫁奩。鳳英曰:「兒蒙哥嫂打發有了,不必另辦,何不將那些錢跟我佃點田土,我夫妻才好過活。」父曰:「事又遇緣咧,兩河關的公田,今年是為父當局首,明日進縣稟明,佃四十畝田你去耕種。」於是打發夫妻二百銀子,衣服首飾,乾雞臘鴨,就是一挑,叫兩乘轎子,與大兒前去送他回家。大德曰:「我是長年,如何坐轎?自己面慚,別人恥笑,我與大哥步行罷了。」回家把什物收拾,搬到公田莊去,做了兩年,頗有餘積。
  這謝大德平日勤快無比,看見對山有些荒地,閒時即去開墾。鳳英煮飯,見天氣炎熱,煮些鹽菜湯與夫送去。來至大路柳陰之下,有個客人在此乘涼,便問:「大嫂送飯與誰?」答:「奴夫開墾,送飯過午。」客人曰:「路人饑餓,欲買一飯,不知大嫂能相與否?」鳳英見客人品貌非凡,便說:「粗糠之飯,何必言買?願以奉君子。」隨將飯羹放地請食。客人食一碗便住,歎道:「湯味極美!」鳳英曰:「君子胡不飽食?」客人曰:「我若飽食,爾夫必餓。」鳳英曰:「此乃二人之食,請再用些。」客人曰:「爾何所食?」鳳英曰:「奴家中尚有。」客人遂飽食一餐,鳳英收起便走。那知大德早已看見,心中大怒,候妻近身,一耳巴打去,鳳英賣脫曰:「夫君做啥?要打把飯放下慢慢的打不是?把湯倒了,拿啥來吃!」大德曰:「你這賤人!豈不聞『男女受授不親,瓜李之嫌當避』?大路之上與人交言遞食,為夫臉面何存?」鳳英曰:「夫君呀,家中有剩飯,路上有饑人,當憐行路苦,要把方便行。妻子雖然錯,夫君得美名。」大德曰:「好個龜名!」鳳英曰:「不要亂講,快些用飯,倘若冷了,吃下肚去不好。」大德聽得妻言,也打不下手。
  那客人見鳳英挨打,知為與飯之故,便有不平之心,遂坐下看他還打罵不打罵。只見鳳英恭立奉飯,吃了又添,飯畢奉茶,許久並無倦容,心想:「此人不愧『夫妻』二字!夫有夫綱,妻有妻義,夫妻恩情此見萬一,必是平日相敬如賓,方能如此。」忽見鳳英轉來,問曰:「爾夫打你,為與飯麼?」鳳英心想直言,又怕揚夫之短,乃曰:「非也,夫君打奴不會處事,說君子是客,正宜請到家中酒菜款待,路上待客不成恭敬,有慢君子。此奴夫之所以打也。」客人心想:「天下有如此聰明女子!丈夫打他,不惟不怨,而且隱惡揚善,真是有德有才之婦!若使置之朝廷,必能忠君愛國。」於是問道:「爾娘家姓啥?丈夫何名?」鳳英告知。又問曰:「爾是自業,佃耕?」鳳英曰:「是聖上的公田。」又問:「公田共有多少畝?」答曰:「約有萬畝。」客人曰:「我是收京帳的客,江蘇總督借我銀子,前來收討。今有別事,不能即去,有書一封,請你丈夫送去,叫他辦銀,我不久來收。」鳳英曰:「送信無妨,但侯門似海,庶民不通,恐負所托。」客人曰:「此事不難,我有扇子一把為憑,你夫送至總督轅門,與守軍說了,叫你夫莫走,自然有人傳你進去。」鳳英曰:「既然如此,願效微勞。」客人又索筆墨寫書。鳳英嫌其嘮叨,想不去拿得來,又應允了,又怕失信,只得進內拿出。客人把詩寫就封好,交與鳳英而去。
  鳳英心想:「夫君先前就要打我,今又說話許久,定難躲脫,要設個法使他不打才好。」又想:「菸是和氣草,茶為散事湯,我如此安頓,必不打了。」果然,大德恨怒而歸,大聲索妻。鳳英斟杯茶來,雙手捧上。大德想打,又怕打爛茶缸,只得接著。正想吃茶,那知茶又燙口,邊吹邊哈,把茶哈完,氣也莫得了。又奉上菸,大德接菸就吃。鳳英笑曰:「今天才怪喲,那客人喊你送信,到總督那裡去。」大德曰:「他是何人,認得總督?」鳳英曰:「他說總督借他的帳,叫你送信催銀,這裡有把白扇為憑。」大德接扇一看,才是七塊材的,兩邊扇夾是白玉雕成雙龍,足捧扇葉,笑曰:「妻言不錯,這玉扇要發財人才有,此信送去,定得幾兩銀子;就莫得銀,看下總督也長點見識。不知他如何又請我送咧?」鳳英曰:「你沾我的光,曉不曉得?他問你夫打你做啥?我說打我未請貴客到屋款待,把客簡慢了,他所以請你咧。看你做起那兇惡樣子做啥!」大德笑曰:「當真難為你,如今我不打你了。」
  次日早去,來至南院轅門,守軍大喊拿下。大德曰:「不要亂喊,我是送信人,要見你的大人。」守軍曰:「啥子東西,敢見大人!」大德曰:「有個客人說你大人借了他的銀子,叫我送信來收,有扇為憑,快去通報。」守軍見了此扇,忙去通傳。不久大開中門,請送信人進見。大德進了數重門,見一人頭戴紅頂,身穿朝衣,足履朝靴,項掛長珠,鞠躬而立。大德上前作揖一個,把信獻上,總督答禮接信,命坐獻茶,即刻擺起香案,把信放在中間,四禮八拜,拆信跪觀。大德心想:「做官人才軟,見債主的信都要磕頭,我們鄉間收帳,多說兩句他還不耐煩咧!看來鄉間硬氣多了。」總督拜畢,命人拿套衣服來,與他的一樣,只無孔翎,叫大德快穿。大德曰:「我是農夫,穿來做啥?」總督曰:「穿起好謝恩。」大德曰:「我未借他銀子,有啥恩謝?」總督曰:「你知那客人麼?」大德曰:「這信是我妻接到的,也未問他是何人。」總督曰:「這客人就是當今天子乾隆皇上!說你夫妻敬順知禮,你妻賢淑,有才有德,當你一品頂戴孝義郎榮身,封你妻為賢淑一品夫人,兩河關公田萬畝盡都賞你,子孫世守。」大德駭得汗流夾背,條條大戰,心想:「幸我妻子會說,不然性命有虧。」忙穿朝服謝恩。總督曰:「這封信就是你的執照,本部堂看了,此信你好生收有。即留衙中待宴,我發三千銀子送到公館。」切院與三司府道各衙,聞大德是聖上心喜之人,都來叩賀,大德只得拜客做酒,接了萬多銀子,辦就轎馬旗傘滿堂執事回家,各衙俱打發人送。
  再說鳳英見夫半月不歸,心中憂疑。又怕卻拐,天天掛慮。忽見轎馬執事吼奔而來,大驚失色,心想:「定是丈夫落難,命人前來捉我!」急忙躲避。大德進內尋喊不見,後在柴房尋出,告知情由。鳳英大喜,慌忙出外穿戴衣冠,拜謝皇恩,打發護送人等。祭祖拜客,來至楊家,壽基又愧又喜,愧的先年嫌貧,喜的前日回頭,不然今日無面相見。一家喜之不盡。大德又拜張守謙,以千金為壽,報其前德。回家做台大酒,鄭天星來收謝儀,夫婦歡喜,打發二百銀子。從此人人贊美,個個稱揚。正是:
  從前寂寞無人問,一朝際遇天下聞。
  時來風送滕王閣,人人都把大人稱。
  後來夫婦俱享高壽,子孫為江蘇望族。從此看來,為夫妻者,何不以謝大德、鳳英二人為法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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