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南風

  婦女名節宜講,何必著綠穿紅。從來誨淫是冶容,致累夫遭害,自己亦終凶。
  高平縣樂家村有一樂年豐,妻金氏,生女名豔姑,容貌秀美,夫妻極其愛惜。小時任他所穿,長大由他看戲觀燈,女工生疏,嘴巴尖利。從小放與郭彥珍為妻。郭家寒微,其父常在遠方貿易,彥珍從父買賣,亦會生意。父因年老,將生意交與彥珍去做,自己回家佃些田土耕種。這彥珍自幼少讀詩書,喜看婦女,愛談閨閫;鄉中有事,又愛兩邊刁撥,使人角孽告狀。常走花街柳巷,不信因果報應,幸得生意利厚,未曾折本。其父聞知,勸曰:「人生在世,善以孝為先,惡以淫為首。這淫債最是欠不得的,近報妻女,遠報兒孫,敗名喪德,傾家亡身。自古慘報,惟淫孽更甚。爾當謹戒!」彥珍曰:「惟有你老人家嘴多,我的生意一本一利,交算清楚,還要說冤枉話,你怕做那些事不要錢麼?」父曰:「未犯固好,已犯切勿再犯。」彥珍順口答曰:「我若走了邪路,天報應我卻脫腦殼!」父罵曰:「我不過是勸你,誰要你賭咒!」
  是年,與他完婚。這豔姑過門,一味打扮,不做女工,婆婆吩咐,久等不來,遂帶起他做,逐件教訓。豔姑大大不愛,夜哭枕邊,說婆婆磋磨了他。彥珍溺於其色,也不教訓,見母喊妻做啥,便曰:「只有你老人家嘴多,一個媳婦年輕骨嫩,家中事務,一天怎做得完咧?」母曰:「我不過愛惜他,教他做慣,免得後來敗家。既是這樣講,我就不喊他做,看害了那個。」以後凡有活路,彥珍一陣幫妻做了,並不上坡。豔姑摸著丈夫性情,一味懶惰,連掃把倒了都不扶下。其母見子護短,亦不過責。父看不慣,催子貿易,說了半年,方才出門。豔姑遂回娘家,夫歸方回,後以為常。過了兩年,娘家緊促,遂尋夫吵鬧,不准出門,彥珍念在利厚,又做了幾回。豔姑聞夫在外嫖假,常對夫罵道:「你們男人家無情無義,只圖在外嫖娼宿妓,丟得我孤孤單單,一天嘴都閉臭了!日裡活路又多,夜晚東響西動,蒙頭睡覺,鼓眼天光,好不痛心!若再出門,與你把命拼了!」父說:「樂女子呀,人生在世,士農工商,各執一業,你丈夫氣力單薄,不做買賣,一家拿來餓死呀?」豔姑曰:「我曉得,你爺父子商商量量,要招我抮死哦!」父將他講了幾句,豔姑哭泣放蠆,邊哭邊罵,憂得他父口吐鮮血;於是與子商量,就在本場做些買賣。彥珍只得在大樹坡擺了一個攤子,離家二十里,早去晚歸,做了幾年,嫌得有百多串錢。
  一日,天黑未歸,父命長年與牧童去接。走了六七里,忽見一人手執棍棒而來,長年忙問何人,其人曰:「你你你不知我呂大爺麼?」長年提燈一照,知是溝上呂光明,一身鮮血糊滿,手拿一根鋤棒。長年曰:「你為啥一身鮮血琳淋的?」呂光明曰:「你問我甘蔗淋淋呀?我未栽甘蔗,有啥淋的?長年見他吃醉,疑他滾跌,便道:「你滾了跤子麼?」光明曰:「我我我未買刀子。」長年曰:「不是得,說你滾了筋斗。」光明曰:「我我我今天才吃得八兩,那有斤酒?」長年見他醉昏,亦不問他,向前而去。走到平安橋這邊高埡口上,不見人來,吃了一陣煙,又喊幾聲。牧童曰:「此時已有二更過了,他定不回來,想是吃鬧熱酒去了。」長年遂回。
  且說平安橋左彎大路邊有一吳豆腐,是做活路出身。他從前幫人不忠,專愛躲懶,脾氣乖張,愛說主人空話,一年要幫兩三個主人。做到四十多歲,也積得四五十串錢,接個妻子,有三十多歲,都還體面,佃點田土耕種。誰知運氣不對頭,兩年失錢大半,只剩得二十串錢,在平安橋彎內佃些旱土種豆,推豆腐賣。是夜睡到二更過後,忽然「咚」的一聲將他驚醒,急忙起來敲火去看,見房子上現亮,鍋頭打個大眼,灶內黑區區的不知是啥,扒又扒不出來。端鍋一看,說道:「嗨呀,完了!」連燈也擺熄。其妻問是何事,吳豆腐曰:「不知是那個沒良心的,丟個腦殼在我灶內,連鍋也打爛了!」妻曰:「快莫做聲!陰倒拿去埋了,免得別人看見。」
  吳豆腐撈把鋤子,提到後坡上邊去埋。正在挖坑,忽有一人走來問道:「你在埋啥?」吳大驚,聽得是街上晏屠夫聲音。因晏屠夫下鄉買豬,起到了夜,想趕捷路,從此經過,聽得鋤子聲,想討個火吃菸,見是一個人頭,說道:「你在何處殺人,拿頭在埋?」吳告以灶內撿頭之故。晏屠夫不信,說要驚團。吳無奈何許錢二串,晏屠夫喜諾;將坑挖好,喊晏幫倒來埋。吳劈頭一鋤打晏下坑,又是一鋤嗚呼哀哉,遂將晏屠夫一同埋下。次早,聞聽人說平安橋土地廟前殺死一人,不見頭首,吳豆腐明白,再不做聲。
  此話傳到郭彥珍父母耳內,以子未歸心中著忙,二老即刻去看,見衣服鞋襪與子一樣,郭老曰:「我兒手桿上有三顆黑痣。」撈袖一看,果有黑痣。郭母曰:「我兒穿的白褲,前日我補了一個藍巴。」撈衣去看,果然不差。二老曰:當真是我兒子!不知何人下此毒手,殺在這裡,連腦殼都割去了,好不傷心呀!」於是撫屍痛哭道:
  父:一見我兒肝腸斷,母:心中好似亂箭穿!
  父:手扯手來聲聲喊,母:不見兒答半句言。
  父:無有頭首真傷慘,母:可憐鮮血染衣衫。
  父:不知為的那一件,母:平白把命來拋殘。
  父:為父養兒苦無限,母:從小盤大費辛艱。
  父:貿易公平又能幹,母:早去晚歸不憚煩。
  父:昨場割肉一斤半,母:又與娘買葉子菸。
  父:只說我兒盡孝念,母:百年有人送上山。
  父:昨日前去把場趕,母:天黑不見轉回還。
  父:今早聞人把話談,母:平安橋側起禍端。
  父:聞言驚疑忙來看,母:才是我兒喪黃泉。
  父:可憐為父六十滿,母:白髮蒼蒼送少年。
  父:媳婦年輕甚妖豔,母:懶做活路好吃穿。
  父:枕冷衾寒無人伴,母:怕抱琵琶上別船。
  父:看兒不飽多多看,母:喊兒不應淚潸然。
  父:我兒陰魂切莫散,母:快快與兒去伸冤!
  二老哭罷,投鳴保甲。保甲曰:「既是你兒,看商量怎樣報案?」長年曰:「昨晚呂光明滿身是血,我們問他,含糊答應,況提的鋤棍上有血跡,不是他是誰?」保甲一面令報案,一面派人捉拿。
  且說呂光明是個單身漢,家貧傭工,到四十歲也有幾十串錢放帳,每串要放五六十文一場,至今亦有百多串錢還在大樹坡放。生平最愛吃酒,每場不吃得偏偏倒倒,他不心甘;又無酒德,醉了便打人罵人。有使他銀子的,要請三四台酒方才得應。利息一月一收,約書撥字,數目雙寫。那日趕場吃醉了,見賣鋤棍的便宜,遂買一根。天黑出場,走到平安橋絆著一物,跌倒在地,慢慢起來又走。離家不遠,遇著郭彥珍的長年。回家火也懶點,摸到床上就睡,至日上三竿還未起來。保甲帶些人一直進房,拿鏈便鎖。呂光明曰:「那裡來的混食蟲!無緣無故拿黑索子把我拴起,是何道理?」眾人曰:「你這亡八的!殺了人還假裝不知嗎?」呂光明曰:「我在那裡殺人?那個看見?」眾人曰:「你未殺人,你睜眼看你身上!」光明一看大驚,酒也醒了,方記起夜來之事。眾人拉起就走,來至平安橋。
  此地離城三十餘里,官見是無頭案,隨即下廠勘驗,下午便到。仵作報週身六刀,胸前一刀廢命,頭是死後割去的。官問屍親曰:「你看明白,是不是你的兒?」郭老曰:「已經看明,是我兒子,尚有記號可辨。」官命屍親、保甲、地鄰、兇手進城候訊,屍用火匣裝了,埋在土地廟側。回縣即坐夜堂,帶呂光明問曰:「爾為甚殺死郭彥珍?今見本縣還不從實訴來!」光明叩頭訴道:
  呂光明跪法堂珠淚滾滾,大老爺聽小民細訴分明。
  民雖然是農夫生得愚蠢,也知道存天理怕壞良心。
  昨日裡去趕場買根鋤棍,悔不該與朋友多仗杯巡。
  出場來黑區區樁子不穩,平安橋絆一物跌在埃塵。
  但覺得滑溜溜又肥又硬,醉昏了不知他是個死人。
  到前途遇彥珍家人來問,為甚麼你身上鮮血淋淋?
  我此時未聽明回家就寢,直睡到日三竿尚未起身。
  忽來些混食蟲將我綁捆,他說我平安橋殺死彥珍。
  鎖起我拉進城大堂跪定,他口口咬住我辯之不清。
  這就是小民的實言告稟,大老爺施宏恩放我回程。
  「膽大狗奴!強辯怎的?這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好好招,免得受刑。」
  呀,大老爺呀!
  常言道為官人清如明鏡,為甚麼全不揣其中隱情?
  既殺人就該要遠方逃遁,那有個睡床上等他來擒?
  「狗奴!殺人不走,是冤魂不肯。好好問你,你不招的,左右與爺重責八十!」
  這一陣打得我兩腿血噴,想上天又無路下地無門。
  他說我殺了人有何憑證?切不可聽虛言誣陷好人!
  「你身上血跡不是憑證嗎?」
  呀,大老爺呀!
  這是我絆屍身將衣染定,你為甚將活人抬在死坑?
  「狗奴!實在嘴烈,左右與爺夾起!」
  這一陣夾得我魂飛魄盡,這一陣夾得我屎尿齊傾。
  想招供怕的是丟了性命,想不招又難受這般慘刑。
  「看你招也不招?」
  這是我吃酒人遭了報應,挨板子受夾棍怪得誰人!
  大老爺快鬆刑民願招認,郭彥珍本是我殺喪殘生。
  「頭首放在何處?」
  大老爺呀!
  昨夜晚提頭首心忙亂奔,不知道落何處慢慢去尋。
  光明招畢,丟在卡內,受盡私刑。
  次日,官命差人押去尋頭,呂光明兩腿稀爛行動不得,請乘轎子坐至平安橋探望,並無蹤影,啼哭回卡。眾犯聽得光明在放大利,是個有錢主兒,把他弄得不死不活的過了一夜。光明受刑不過,(只)得應一百串錢,又無親人,在鋪內寫筆帳,將字約交與鋪內,方才鬆活。次日官問無頭,又笞一千,抬進卡內。過了五六日才起,官又喊去尋頭,回縣又打五百。於是三日一拷,五日一比,打得光明兩腿見骨,身瘦如柴,滿腔怨氣,終日啼哭。一日又到平安橋尋頭,思前想後,邊走邊哭道:
  尋人頭喊聲天,咽喉哽哽話難言。
  呀,天呀天!
  呂光明自思平生無過犯,並未曾殺人放火滅理欺天。
  就該要常清吉又平安,一生無災難,四季進財源。
  天呀天!
  為甚麼使我遭命案,受牽連,銀錢盡耗散,家務丟一邊?
  大老爺要人頭才結案,打得我皮破血流痛徹心肝。
  天呀天!
  到而今殺人賊不知在何處,死人頭不知在那邊。
  白日押我去尋撿,轎錢使了二弔三。
  夜晚收回在卡院,一夜風霜不得眠。
  蝨子成線線,臭蟲起團團,咬得週身爛成瘡,血不乾。
  天呀天!
  大老爺實在蠻,三日將我拷一次,五日將我比三番。
  兩腿還是稀巴爛,又要把我打一千。
  痛得肝腸斷,死去魂又還。
  這都是飛來禍患,天降孽冤。
  天呀天!
  該是我平生把酒濫,吃了愛發癲。
  醉後胡亂乾,東倒又西偏。
  大利把人算,加四又加三。
  過月不交錢,吷你祖和先。
  天呀天!
  從今對你盟誓願,回去再不把杯端。
  無事決不把場趕,收心不放印子錢。
  若是把戒犯,死去豬狗銜!
  勸世人,莫心偏,莫濫酒,莫發癲。
  若能以我為證鑒,無災無難樂平安。
  差人見光明倒在哭,罵曰:「為你這案把我草鞋都穿爛兩雙,還要哭咧!今日再莫得頭,我交付大老爺,活活把你打死!」此時正在吳豆腐門前,吳豆腐見罵得好笑,說道:「無緣無故那裡去尋咧?這個人頭就是神仙也尋不出!」差人曰:「你莫非知道他?」吳豆腐即刻收笑,自知失言,即說道:「我不過是這樣說,那裡知道!」差人即將吳豆腐鎖起,到大樹坡。在差人之意原是想財喜,令人與吳豆腐說,有四串錢便放。誰知他一毛不拔,說道:「他無故將我亂鎖,看他拉我進縣,未必大老爺是他兒子,一板子將我打做兩節,我就肯信了。」
  差人只得拉起交官。官問曰:「你知人頭現在那裡?」吳豆腐曰:「這是差人想我的方子,無故鎖我,我不出錢,他就說我知道人頭。」差人稟曰:「他說這個人頭神仙也尋不出,小差問他,他笑而不答。大老爺揣情,他若不知,何故又笑?」官曰:「是哦,不用苦刑如何肯認!」即命人抬美人樁把他上起。吳豆腐汗流夾背。說道:「大老爺鬆刑,小民願招。」即將那夜撿頭之故說明。官命差押去啟頭,將士挖開,頭下又有一屍,轉身稟官,官即來驗,是一鋤斃命。官問吳豆腐,吳答以不知。官命用刑,吳又把晏屠夫撞著索錢打死之故說明。官曰:「狗奴,這樣狠毒!既有人見,就該投團報案,何得復傷人命?以此看來,郭彥珍定是狗奴殺的!」吳豆腐曰:「大老爺冤枉了!人頭實在灶內撿的,大老爺不信,到家去看就明白了。」官即到家,見房上果有一眼,鍋底之眼有人頭大,又看人頭得有鍋鋒。官曰:「看這情形是呂光明丟的,因心忙手亂,忘其何所;被爾埋了,故尋不著。狗奴劈死晏屠夫,亦當抵命。」遂傳郭父母認頭領屍安埋。郭老以案未結不領,官命將頭與身共埋一處。又命晏家領屍,保甲稟道:「晏孤身在此,並無親人。」官叫團甲埋了,即帶吳豆腐回縣丟卡,詳文上司,解去招審。吳豆腐見上司倒是原供,這呂光明口口稱冤,將他發回本縣。
  此時前官脫任,新官乃是白良玉,四川梓潼縣人,兩榜進土出身,清廉有才。呂光明補紙訴冤,白公調卷,又看血衣,見血糊滿,翻看裡面,多處則浸,少處又無,不禁拍案叫曰:「冤哉!此人既是殺人,血該浸透,然何成甲不浸?定是絆屍跌地,染血沾衣。這又是何人殺的,叫我又那們辦法咧?」想了一陣,即傳房班到平安橋設廠。次日,來到平安嬌,見保甲已備鋤子等候。說:「不消開棺,既是殺的頭首已得,還驗啥子?」即問:「人在何處殺的?」保甲稟說:「在橋頭土地廟前殺的。」官又看了一遍,回廠坐定,叫差人:「把土地拿來,本縣要問。」眾人大笑,說:「土地是泥塑的,如何問法?」都擠攏來看審土地。差人只得把廟門敲開,將土地抱至公案前放著。官曰:「膽大土地!你為上帝耳目,受下民香煙,奏善呈惡,賜福降殃,管轄一方,代護萬姓,為甚有人在你面前殺人,頭都割去了,你都不知嗎?看是何人殺的,逃在何處,今在本縣台前還不實訴?」差稟曰:「大老爺,土地不答話。」官大怒曰:「你有好大的官兒,本縣面前都由你執傲不成嗎?左右與爺掌嘴四十!」差人見說,嘎嘎而笑。官怒曰:「你這些狗奴!笑本縣無才嗎?與爺重責八十!」左右見官發怒,將差人打了八十,又將土地仰放,拿皮掌「吡吡吧吧」掌了四十。官曰:「本縣在此為官,黃土要管三尺,你有好大的膽兒,敢與本縣執傲?好好將兇手說出還則罷了,如其不然,定要把你打爛!」左右稟道:「他不開腔。」官連打幾下戒方,站起說道:「這個土地實在犟性,再與爺重責八十!」左右拿皮掌在土地臉上一五一十的再打,方才打得二十,忽然一股旋風來到廠內,繞了幾轉向北而去。官問道:「這是甚麼風?」一房書稟曰:「此時正是午刻,南風發動,此是正南風。」官命將土地送回廟去,隨出一票,撥差二名,捉拿鄭南風。差曰:「大老爺,這風是無形無影的,聞其聲不見其形,如何捉法?」官曰:「爾等這些狗奴!吃皇爵祿,當報君恩,既充本縣的差,就該聽本縣使喚,由你不去嗎?限半月繳票!」丟下票來,上轎回衙。眾人都說:「官好糊塗!風都捉得到嗎!果是捉得到,我們大家都抓風去了!」差人拿起票,好不痛恨,又想道:「這是官見土地不言,故作此態,掩眾人的耳目,好脫身回去的意思。」亦不放在心上。
  過了半月,官問差曰:「前日命你們去捉鄭南風,可曾拿到麼?」差曰:「小差實未曾去。」官怒曰:「狗奴,焉敢怠慢公務!」即將差人打了一千,又限半月,再拿不到,定要裝籠子。二差大駭,商量曰:「此地我們住不得了,大老爺這樣殘刻,我們到遠方逃命罷了!」隨制「蓮花鬧」,取兩張老案長牌,到各處街坊打鬧子,唱勸世文。一日來到五里灘,二差正在街上唱戒淫文,唱道:
  孽海茫茫苦無邊,看來淫惡非等閒。
  也有為他把命短,也有為他受貧寒。
  也有為他賣田產,也有為他坐禁監。
  當富玉樓籍不見,當貴金榜把名遷。
  絕嗣墳墓為此件,妓女祖宗把色貪。
  鹿□拒奔為顯宦,李登犯淫失狀元。
  席佳看相該餓飯,禁止談閨把壽添。
  唐卿出場把淫犯,父夢已中落孫山。
  看來此債真難欠,欠了定要把債還。
  遠報兒孫落妓館,近報妻女抱人眠。
  人說嫖妓無過犯,依然還是惡滔天。
  一則喪德把名玷,二則惡疾惹身邊,
  三則兒孫把樣撿,四則要使銀子錢。
  一朝死在閻羅殿,身抱銅柱骨焦殘。
  男子去把腳豬變,女變母豬去填還。
  人生何不自打算,屈指不過片時歡。
  前生修積今生短,祖宗福澤盡折完。
  已犯不可去再犯,未犯急早把心栓。
  我今勸人回頭轉,失落人身萬劫難。
  仁人君子且遠看,早些施捨幾文錢。
  得了盤費好辦案,恭喜掌櫃進財源。
  正唱之間,對面鋪內一人說道:「你們求食就求食,何必亂說怎的:犯淫都有罪過,天地間那還有人?」二差曰:「怎說莫得罪過?,你看自古以來,那些貪淫的都遭了報應。」那人曰:「你在放屁!我出世以來,橫行天下,遇色就貪,見女就嫖,我今還在人世,又未見報。你們這些亡八東西!跟我在此少說些空話!」二差曰:「我勸我的人,與啥相干?你聽不得,許你莫聽。」那人即時火冒,跳出櫃台,揚拳便打。隔壁鋪內一人忙來拉著,說道:「南風哥,他們是求食的人,何必見咎於他?」即在櫃內拿幾文錢,打發差去,拉起那人走了。差人心中忿怒,即問旁人:「那個人姓啥?如何這樣兇惡?」旁人曰:「他姓鄭,名南風,是上半年搬來的,在此賣出堂煙,江湖上開行一□。」二差商量曰:「大老爺叫我們捉鄭南風,莫非就是他嗎?我們何不拿他,同去繳票?」二差挨過午後,見南風正在鋪內與人說話,上前拿鏈就鎖。南風欲走,一差出刀將膀上幾刀背。南風叫:「打搶人!」一些吆五喝六的弟兄上前欲打,差人說明情由,客長亦到,看票是實,喊住眾人,由差拉去,二差回縣消票。
  官即坐堂,問曰:「鄭南風,你為甚在平安橋將郭彥珍殺死,今日還不從實招來?」南風曰:「大老爺的明見,民住五里灘,不知平安橋向東向南,郭彥珍身高身矮,怎知殺人之事?」官曰:「你在平安橋殺了郭彥珍,割去頭首,丟在吳豆腐房子上,怎說不知?」南風曰:「大老爺冤枉了,民隔此處甚遠,聽都未曾聽著,何以得知?」差人中也有認得他的,稟曰:「他在前居處與郭彥珍不遠,趕大樹坡要從平安橋過。」官曰:「是呀,明明是你,還要強辯!左右與爺重責八十!」南風口稱冤枉,官命夾起,南風口硬,總不招供,官即退堂。
  次日,坐夜堂。復問曰:「鄭南風,這郭彥珍明明是你殺的,還要強辯做啥?本縣勸你早早招了,跟你筆下超生。」南風曰:「大老爺口口聲聲說民殺的,倒底是誰人看見,那個告發?若是這樣問法,我說是大老爺殺的,大老爺肯認,民就招了!」官大怒曰:「本縣好言問你,你要胡說,左右與爺重責四百!」方才打畢,忽然一股風來,希乎把堂燈吹滅,門外「哈」的叫了兩聲,兩旁人役紛紛亂竄。官問何事,只見一人手提頭首,抓住鄭南風「哈」的就叫,叫了又哭,哭了又叫,官駭忙了,下桌躲避。南風此時心驚膽戰,又見堂上無人,低聲說道:「你莫找我!待我把案結了,跟你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場,超度你的冤魂!」官起身曰:「你在說啥?膽大狗奴!好張烈嘴,冤鬼要命,你還不招供嗎?」南風自知難免,只得把殺人情由,從頭細訴道:
  戰兢兢跪在法堂上,尊一聲大老爺聽端詳。
  民生來做事多混帳,講的是武馬與長槍。
  結交些狐群和狗黨,每日裡出入在龜房。
  當假哥四處把禍闖,一見得婦女就想方。
  破銀錢都要通來往,不到手設計又編誆。
  那一日山坡去打望,見一婦生得甚展揚。
  論年紀二十五六上,雖布衣卻是大滾鑲。
  我急忙幾步就趕上,他才是郭家豔姑娘。
  我比時問他向何往,他開言說話甚在行。
  么姨娘視餘把門上,要我去陪客飲酒漿。
  借首飾翻口也不講,要去會何家新姑娘。
  他制的時興合款樣,戴頭上客見也生光。
  說罷了回頭向前往,衣袖內掉下一包囊。
  他那時也不回頭望,我悄悄撿來放身旁。
  那婦人回家知上當,摸袖內兩眼淚汪汪。
  借來的又怕當賠匠,丈夫知定要把臉傷。
  出門來尋下又尋上,尋不見急得要懸樑。
  我才去實言對他講,要我退除非放鴛鴦。
  約二次東推又西誑,說丈夫脾氣其乖張。
  知道了要把性命喪,我聞言怒氣塞胸膛。
  首飾銀十多有餘兩,宿娼妓夜夜到天光。
  豈與我山坡就了帳,天地間那有這便方?
  他因說丈夫現抱恙,到不如候他喪黃梁。
  那時節二人長來往,也免得擔驚又受惶。
  我不該聞言生妄想,他不死耽擱好時光。
  郭彥珍貿易把街上,每日裡天黑才田鄉。
  提鋼刀平安橋頭上,黃昏時送他見閻王。
  割了頭認不出貌像,無屍親此案好下場。
  吳且腐坐在大路上,前年子曾我他婆娘。
  他不該將我來捆綁,敲釘錘週身打起傷。
  將頭首丟他房子上。悄悄的回家把身藏。
  後聞得呂姓遭冤枉,不由我心中喜洋洋。
  那曉得大爺知情況,公差到鎖我上法堂。
  受盡了諸般苦刑杖,打得我死去又還陽。
  今夜晚冤鬼現形象,料想是難得有下場。
  無奈了才把實言講,大老爺施恩放還鄉。
  招畢,官命丟卡。
  且說鄭南風自從殺了郭彥珍,回家夜夜夢彥珍提頭要命,不得已才搬到五里灘去。該他惡貫滿盈,冤魂不肯,故而露出姓名,鎖回本縣,至冤鬼現形,方才招認。各位,這鬼那有形?即或現形,亦是恍恍惚惚的。這個冤鬼,乃是白大老爺見南風久不招供,故裝來駭他的。那知南風殺人心虛,見得冤鬼膽就喪了,所以說出實情。
  官既將南風丟卡,又命人把豔姑提來,先前不認,官喊用刑,豔姑害怕,從頭實訴。官曰:「婦女家不守規矩,出門亂走,只圖豔妝,在人前爭勝;殊不知冶容誨淫,以致敗名喪節,一言而致夫死,其罪何辭!」即丟女監,申文上司。回文到縣,將呂光明釋放。後來丁封一到,將吳豆腐、鄭南風、豔姑一同綁至法場。將吳豆腐絞死;鄭南風取斬,屍拋荒郊,頭懸城門示眾;豔姑三絞廢命。臨死之際,他父母樂年豐、金氏見得,追悔從前愛而不知教,以致今日身犯不赦之法,好不痛心,將屍領回安葬,年豐夫婦亦憂氣身亡。鄭南風死後,妻子出錢買奸,跟人逃走,其人得錢不顧,棄於半路凍餓而死。其女被人撿去,賣在娼院,養大接客,頗有招牌。吳豆腐之妻依舊再嫁。呂光明回家,將鋪內錢還了,一貧如洗,討口下場。郭老把兒領回安埋,將幼子撫養成人,後來衣食有餘。
  這樣看來,天地間惟酒色財氣四字害人不少,但又少他不得。所以聖人教人不外一個中字,中者,不偏之謂。這酒色財氣得其中則利於入;過乎中則害於入。你看呂光明,不是濫酒何得遭這場冤枉;郭彥珍背父犯淫,當父賭咒,縱妻打扮,說母嘴多,以致身首異處;鄭南風見色就貪,落得妻逃走、女當娼,自己拋屍露骨;晏屠夫見事搕財,反為財死;吳豆腐逞氣傷人,貪氣見官,絞死法場;豔姑懶惰豔妝,孤身亂走,以致失節喪夫,法場絞死;父母不知失教之過,反因女而憂氣亡身。各位當以此數人為戒,早把酒色財氣看穿,勿為彼所累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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