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虎祠

  兇惡無如猛虎,猶將孝子看成。與人當子把冤伸,焉可人無獸性。
  慶陽府環縣劉維良,業儒不遇,家頗豐足,為人恭敬,品行端方。因見明末天心不順,災異屢見,知是劫運將臨,破錢作善,立志勸人,餘錢用盡,人亦旋逝。其子江亭,仍從父志,樂善不倦。幸妻陳氏賢淑聰明,見夫為善,竭力贊襄,多立口德;謹守女箴,年滿四十方得一子,取名天生。
  此時家中緊逼,債主登門,東拉西扯,不能支消,只得將地方出賣,又被買主。掃莊盡賣,還清債帳。只剩得一百餘串,佃房居住。誰知命運乖舛,不上兩年,江亭偶得一疾,十分危急,自思不能久存,兒小家貧,如何是好?不若將妻子喚到床前,吩咐一番:
  叫一聲賢德妻咽喉哽哽,這一回怕的是有命難存。
  夫妻們前世修今生配定,大限來鴛鴦鳥各自飛分。
  想先年妻過門家有餘剩,夫為善蒙賢妻一力贊成。
  雖是夫為善事將業賣盡,卻喜得妻末年有了天生。
  只說是夫妻們同心撫引,有了人雖無錢不愁翻身。
  那知道為夫的得壞疾病,醫不靈藥不效氣喘頭昏。
  夫死後妻當要把心放穩,安貧困受苦楚立志為人。
  天生兒妻當要小心教訓,切不可慣習他使性耍橫。
  勤績麻多紡花自把口混,到後來苦盡了自有甜生。
  叫嬌兒近前來父言細聽,莫輕浮莫放蕩至至城誠。
  在家庭將爾母盡心孝順,出門去莫千翻又莫□人。
  長大時尋執業行端品正,存好心行好事正子勸人。
  是好人老天爺自然憐憫,到異日得好報富貴長春。
  說畢而死。母子哭得死去活來,家中無錢,怎樣安埋?哭求鄰居主人設法。張老教他退業,求主幫借,將押錢退還,「你無人做,不如另佃。」主客應允,請僧超薦。會客祭葬已畢,把帳一算,除前帳、新帳、貨帳開消外,只剩錢四十餘串。陳氏立志撫孤,天生方才四歲,將十串錢佃座房屋,餘錢放利生息。
  且說這劉大嫂為人心慈好善,兼之從前施濟慣了,見人貧苦無餘,他就連本不要都使得,不上三年,錢已罄盡。心想:「押租十串乃是命根,倘若用了,母子又到何處棲身咧?」於是勤做女工,日打豬草,夜紡棉花,或與人做工做鞋,毫無怠惰。每日煮些稀粥,讓兒吃了自己才吃。那知這天生孝性天成,不必教訓,他自然聽講聽喚;每見飯少便忍口不食,見母勞苦便去撿柴掉米。他天天撿柴,有個伙伴姓雷,名鎮遠,心性相投,長天生四歲,常送歸家;陳氏用好言獎謝,叫與天生一路,免被虎狼驚嚇。
  卻說雷鎮遠的父親名雲開,品行端方,家貧,以訓蒙為業。教人子弟以品行為先,凡弟子入館讀了《三字經》,即以《三聖經》與他讀,講跟他聽。那些弟子出門再不千翻,又不罵人,所以人人尊崇,個個欽敬。況且他在母親何氏面前,極其孝順,居館中三五日,必要打酒割肉回家奉母,晚去早來,又不耽誤功課。妻夏氏,亦賢淑盡孝。雷鎮遠八歲時,雲開回家看母,遇雨濕衣,得病兇險,醫藥不效。夏氏每夜求神護佑,願減算以益夫壽。誰知修短有數,死生由天,「閻王注定三更死,那肯留人到五更?」看看越加沉重,未幾身亡。何氏見子氣絕,丟下孫幼媳寡,不覺傷心喊道:「兒呀!」竟自氣死在地。夏氏忙燒薑湯灌醒,身坐,想想復又哭道:
  哭一聲痛心兒肝腸寸斷,不由娘這一陣心似箭穿。
  娘撫兒受盡了千磨萬難,只說是到百年送老歸山。
  苦我兒出世來就受貧賤,在方境教蒙童來把家贍。
  得學錢與為娘割肉稱面,又買米又打酒又辦油鹽。
  三五日便回家來把娘看,說前唐與後漢把娘心寬。
  誰知兒得疾病十分兇險,年輕輕未三十就喪黃泉。
  呀,兒呀!
  丟為娘髮蒼蒼六十將滿,教為娘從今後身靠那邊?
  一家人都靠你穿衣吃飯,妻年輕子年幼怎樣周旋?
  呀,兒呀兒!
  你為甚全不把為娘掛欠?白髮人送黑髮怎不慘然!
  諒必然兒此去路還未遠,娘情願與我兒同到黃泉!
  哭畢,向床一撞,幸得夏氏手快拉住,勸道:「婆婆要寬想些!你兒既死,不能復生,須要保重身體。倘把婆婆氣壞,你兒的罪越加大了。」何氏道:「呀,媳婦兒呀!你看為婆偌大年紀,如今身靠何人?」夏氏道:「媳婦幫人做活,也要將婆婆盤養,看將你兒如何安埋?」何氏只得收淚,帶起孫兒與眾人磕頭。眾人都助錢米,幫忙把雲開送上山去。收些學錢,婆媳買花紡賣,鎮遠撿柴以助饔餐。此子倒還誠實,在祖母面前極其盡道。每日發憤撿柴,常與天生一路,二人情投意合,天天在一處撿。後天生到十二三歲,他母親勞苦過憂,常得疾病,頭昏眼花,要有油葷才好。因近處柴少難以盤活,二人商量向大山去砍,離家十餘里,於是各備斧斤向後山打柴。天生每日吃些野菜,積點錢,三兩日與娘割肉四兩半斤。
  一日打柴,鎮遠見只兔在窩中,一斧砍去,傷一足而跑,大聲喊叫天生。天生抬頭一看,兔從面(前)過,順手一斧砍倒。鎮遠欲拿回家奉祖,天生想拿奉母,二人爭論。鎮遠說平分,天生竟不肯,將柴收束,歡喜回家,對母說明。母曰:「鎮遠天天與兒一處,帶攜多少!就是你的,也該分些與他,何況他先傷一足?」天生曰:「兒一時心喜興高,未免好強。」急將兔煎好,一半奉母,一半送往雷家。鎮遠大喜,奉與祖母,留天生吃飯。天生曰:「我留得有,你們人多,快吃。」說罷即回。
  有一日,二人正在打柴,忽聽風聲,抬頭一看,見只猛虎縱下山來,二人各逃性命,逢坎跳坎,逢岩跳岩。鎮遠躲了一陣去看,不見天生,四處觀望,喊叫無影,諒必喪於虎口,只得代他把柴挑起,回家去報信。陳氏聽得哭哭啼啼,忙請鎮遠吃飯,陪著一一跌,前去找尋。山下山上,東西遠近,喊叫半日,不惟無人,連虎亦不見了。陳氏仰天大哭道:呀!我的兒呀!
  尋嬌兒聲聲喊不應,不由娘此時嚇掉魂。
  午刻間鎮遠來報信,說嬌兒今日遇災星。
  可憐娘從前把兒引,四歲上兒父喪幽冥。
  家貧寒時常都斷頓,做常工盤兒費盡心。
  喜嬌兒孝行生來定,娘呼喚即刻就起身。
  有飲食讓娘把口忍,娘吃飯兒吃苦菜根。
  從小兒撿柴把錢掙,娘有病兒就把肉稱。
  從早間嬌兒進山嶺,與鎮遠二人一路行。
  正砍柴忽然風滾滾,抬頭看猛虎下山林。
  比時間各逃各性命,逢坎跳坎逢坑便跳坑。
  娘聞言急得咽喉哽,跌鉰鉰破命把兒尋。
  在四處喊叫無蹤影,諒必然已被老虎吞。
  倘若是嬌兒喪了命,你的娘今後靠何人?
  不餓死便要凍成病,非豬拉即是狗扯身。
  呀,天呀天!
  你為甚全然不憐憫,守節人斷了後代根!
  呀,虎呀虎!
  你也是獸王把山鎮,為甚麼出口亂傷人!
  呀,天呀(天)!為甚麼全然莫報應,善人後背個傷亡名。
  呀,虎呀虎!
  未必你全然無人性,行孝子都要把他吞?
  留此命終須還自盡,倒不如與兒一路行。
  呀,兒呀兒!
  你何不把娘等一等?
  呀,虎呀虎!
  你何不快來吃老身!這一陣哭得咽喉哽,
  鎮遠呀!你看我傷心不傷心!
  鎮遠在旁泣勸道:「劉大娘,莫哭了,快些回去,恐怕天黑,我明天替你找尋。」陳氏道:「不知我兒吃了未曾?若是未死,這們喊叫他都不出來嗎?諒必死了。」鎮遠道:「或者虎將他銜去,末曾傷命,也未可知。古人云:『吉人天相。』劉大娘想寬些,他自然要回來的。」邊勸邊走,到家已黑。從此陳氏天天在家啼哭癡望不題。
  且說本鄉有一刁陳氏,守節不貞,老來將錢吃完,想嫁又無人討,常以燒拜香為名,籠絡婦女,於中取利;心毒口甜,愛翻是非,到人家混嘴;見人就是一個嘎嘎,一個佛偈子,方境人人厭惡。一日,混到雷家,何母接著道:「你早來些咧,今天我孫兒打到一個兔子,劉天生煮熟與我送來,倒還好吃。」陳氏道:「你孫還會打槍嗎?」何母曰:「不是得。」遂以天生與孫斧兔之事告之。刁陳氏曰:「好造化,好造化。」便大聲唱道:
  皆囚你孫有孝心,天賜兔兒撿現成。
  一家吃了消災難,從此福祿壽駢臻。
  說畢就是一個嘎嘎:「今天啥,我同年兒送斤肉來,又莫得鹽,特來跟你借一杯,明天賣了線子就還。」何母喊媳把鹽拿(給)他去了。鎮遠聞知說道:「這個老婆於是不識好的,有借無還,又愛說空話,二回快莫賞他的臉!」過了半月又來借米,何母說莫得。刁陳氏打個嘎,明說道:「雷婆婆啥,你到那去做好事?我啥餓了兩天都未沾飯,昨天聞你孫兒買了兩升米回來,借兩碗,我明天賣了線子就還,再不失信的。」又說偈道:
  谷米原是養命根,救活普天眾凡民。
  結個善緣借兩碗,婆媳從此享豐亨。
  雷母無奈,只得喊媳□兩碗與他。將要出門,恰遇鎮遠歸家,問是甚麼。婆曰:「他要借兩碗米,說明天就還。」鎮遠曰:「我家都莫吃,那有借的?」婆曰:「他說餓了兩天,就不還,我也當做件好事。」鎮遠曰:「好事要做與好人,我不借跟他!」即在刁陳氏手中搶來,倒在衣襟內去。婆罵曰:「你這娃兒!婆已借了,你倒轉來,傷婆的臉嗎?」鎮遠也不做聲,上坡去了。
  刁陳氏憤氣而去,總想害他,無計可施。忽然想起劉天生被虎吃了,與他一路,「我不免去到劉家生場是非,以報此仇。」遂到劉家,問陳氏說道:「聞得你天生兒死了,我都替你傷心,天天都想來看你,怎奈窮事又多,今天丟脫工夫才來。可憐你那少爺啥:
  人又聰明又在道,與人說話瞇瞇笑。
  上坡下坡放小跑,打柴掙錢把娘孝。
  這樣的人,都死得那們傷慘哦。」說得陳氏眼淚長傾,答曰:「是我莫福,好兒子消受不得。那天虧了雷鎮遠扶我去尋,昨日又承他送升米來,想起好不傷心喲。」刁陳氏曰:「你感激他扶你尋兒,跟你送米,你曉得你兒死的情由麼?」陳氏曰:「是虎吞了的?」刁陳氏曰:「劉大娘啥,你是個好人,又與我娘家同姓。我和你是娣妹,我才跟你講,若是別人,與我一千銀子,我都不講。」
  陳氏問:「是甚麼原故?」刁陳氏曰:「你兒是雷鎮遠打死的!」陳氏曰:「怎麼說是他打死的?你又如何曉得咧?」刁陳氏曰:「劉大娘啥,世間的事『天眼恢恢,疏而不漏。』他只說做得乾淨,那知我那天從同年兒家轉來,在鬆陰歇氣,聞得對山有人打罵,是鎮遠和天生的聲音。忽見人影從高跌下,又見鎮遠背起天生向後山去,忽隱忽現。比時我心甚疑,不好問得。那天就想跟你講了,虧你還感激他麼!」陳氏曰:「我兒與他無仇,數年同路,怎麼就將我兒打死?」刁陳氏曰:「你還不曉得哦,那天我到雷家耍,鎮遠對我說他打死一兔,你兒好強搶去,講得氣噴噴的,說『總有一天認得我!』」陳氏曰:「雷鎮遠莫良心的呀!就與我兒有氣,也不該將他打死。呀,兒呀!你死得這們慘傷,為娘去與他把命拼了!」刁陳氏曰:「要不得,你想不想與兒報仇?」陳氏曰:「怎麼不想!又曉得要那們做法才好咧?」刁陳氏曰:「我啥見你兒死得苦,又見他造孽,跟你打個報不平,你啥莫忘我恩情哦。」陳氏曰:「只要把仇報了,永世不忘的!」刁陳氏曰:「這裡離城不遠,你去喊冤告他,要他填命。」陳氏曰:「喊冤又無干證,我又不知衙門,怎麼去得?」刁陳氏曰:「我陪你去,與你當證。」於是一早進城喊冤。
  官命做呈,陳氏無錢,刁逗差人說:「雷家好過,拿錢墊了,好得多的。」差聽得有弄頭,遂墊出錢,將呈遞了。官批准出票,去些差人將鎮遠拴起。鎮遠不知何事,嚇得膽戰心寒。差人索錢,何氏婆媳當衣服與他。帶至大堂,官見鎮遠不似行兇之人,遂問道:「雷鎮遠,你為甚將劉天生打死?」鎮遠從未見官,不知置詞。官曰:「劉陳氏告你,與劉天生一路打柴,將他打死,你還不實訴嗎?」鎮遠曰:「劉天生是虎吃了的,小民並未打他。」官問:「你二人同路,虎已將他吃了,如何你連傷都未帶咧?」鎮遠曰:「我跑得快。」官又叫劉陳氏上堂,問道:「雷鎮遠打死你兒,是你親眼看見的嗎?」陳氏曰:「民婦未曾看見,是刁陳氏看見的。」官叫刁陳氏,問曰:「雷鎮遠打死劉天生,是你親眼看見的?好好從實說來,倘有半句虛言,打爛你的狗嘴!」刁陳氏曰:「大老爺容稟:
  大老爺法堂容稟告,聽民婦從頭說根苗。
  那一日路過南山道,鬆陰下乘涼把暑消。
  忽聽得對山人吵鬧,打的打嚎的又在嚎。
  聽聲音知是雷老表,與天生二人把氣淘。」
  「哦,才是你聽得的。」
  我比時伸頸看分曉,
  「大山之上,你看清楚莫有?」
  樹木多只見影子飄。
  「哦,是都還像咧。」
  正打間一人岩下跳,從此後山下靜悄悄。
  未半晌高處有人跑,背心上背個大兒曹。
  「他背向那裡走?」
  諒必是背往山後撂,我從此慢慢回故郊。
  鎮遠歸哄著劉大嫂,說他兒是虎把命夭。
  「本縣問你,他姓劉你姓刁,非親非故,你然何來當包告?」
  大老爺呀!
  非親故怎敢當包告?論婆家他劉我姓刁,
  若娘家本是同宗祧。姊有事理當妹代勞。
  「是不是同胞共乳的?」
  雖未曾共母同懷抱,是柑子分瓣共皮包。
  望青天把冤來伸了,生沾光死者樂恩膏。
  說畢,官叱下去,即問雷鎮遠曰:「據他說來,是親眼見你將天生打下岩去的,你還不從實招來嗎?」鎮遠哭泣訴道:
  大老爺坐法堂高懸明鏡,聽小民將始末細說分明。
  劉天生與小民同處貧困,數年來共一路情如弟兄。
  那一日正打柴虎下山嶺,比時間各顧命各奔前程。
  過一時民去看不見動靜,只見柴不見虎亦不見人。
  挑柴歸扶他母四處尋問,喊不應諒必是被虎所吞。
  「比時尋覓不得,他母親又報怨你麼?」
  他待我如子姪甚有情分,連重話都未曾說個一聲。
  「虎來之時各逃性命,有人看見莫得咧?」
  比時間並無有一個人影,
  「想你跑得怕迫低頭未看,或者有人看見,也未可知。」
  大山上不通路少有人行。
  「該死的奴才!全不聽話,未必你親族中就莫得知事的人看見?」
  民雖有親與戚少通借問,佃此處離鄉遠莫得家門。
  「好,是了,刁陳氏說你打死劉天生,你為甚麼不招咧?」
  刁陳氏為借米與民挾憤,誣告民在無中來把有生。
  刁陳氏在堂下大聲道:「大老爺,『提棒喚犬犬不至,操手問賊賊不招。』不動非刑,如何肯認?」官怒,拉上罵曰:「膽大賤婦!本縣問案不知用刑?還要你說嗎?左右掌嘴四十下!」問雷鎮遠曰:「你打死劉天生,可從實招來!」
  民未曾打死人怎敢招認?此片心對得過天地鬼神!
  「還不招認,重責四十!」
  這一陣打得我兩腿血浸,青天爺總要我來把供呈。
  就招供填了命都無怨恨,只可憐祖與母身靠何人!
  真乃是黑天冤飛來人命,渾身上生有口也辯不清。
  「你好好招了,本縣與你筆下超生,你祖母本縣按月給發官糧。」
  罷罷罷,倒不如一口招定,劉天生本是民一拳喪身。
  「屍丟何處?可去尋來。」
  屍放在後山中虎狼要徑,諒此時連骨髏一概無存。
  招畢,畫供丟卡。
  他母夏氏聽得,對婆婆說明,何氏哭道:「呀,孫兒呀!為婆把你當作掌珠,摸都未有摸下,如今挨打丟卡,痛煞我也!爛嘴的刁害人!莫良心的劉大娘!媳婦兒快煮起飯,我和你提去看他。」飯熟,婆媳進城,問到卡門與禁子說明進去,見鎮遠項帶鐵繩,形容憔悴,喊聲「孫兒!」氣倒在地。半晌醒來,婆孫抱頭大哭,甚是傷慘。鎮遠曰:「婆婆、母親不必哭了,這是你孫兒命該如此,諒必前生冤孽,死也無怨;只是丟下婆婆、母親無人奉養,你孫兒不孝之罪,越發大了,這也奈之無何。念在祖孫、母子之情,清明月半,與兒燒點錢紙,潑碗水飯,兒就感恩不盡了。」婆媳聽得心如刀絞。禁子催促,只得含淚出卡。當被、賣床得錢八百文,說盡好話,把卡和了。婆媳在城討口,官聞知,命婆媳回家,每月給米一斗,錢二百文。這也是官的仁愛,憐他守節受冤,心想救他,候逢赦改等。
  且說何氏婆媳回家天天啼哭,忽聞關帝靈驗,備辦香燭,到城內武廟關帝座前,二人跪訴道:
  到神前雙膝跪,咽喉哽哽淚長揮。
  只因刁氏借米挾怨生奸詭,刁劉氏誣告我兒吃盡虧。
  官將孫兒丟卡內,怕的不久命西歸。
  呀,菩薩呀!
  婆媳生來家貧如被水,苦守冰霜志不灰。
  撫子盤家受勞瘁,並無有半點事兒把心虧。
  只說老來免得骨髏擂,那知道遭冤待死不能把家回。
  菩薩呀!
  你本是豪傑登聖位,到處顯靈威,為國為民將劫退,救苦救難大慈悲。
  保佑兒明冤雪枉田家內,災消孽散不把罪名背。
  呀,聖帝爺爺呀!
  刁陳氏他本是口甜心毒陽間戳事鬼,真是個惡中杰來罪中魁。
  聖帝呀!
  何不使他去到官前自表罪,免得專在方境生是非。
  呀,菩薩呀!
  一啼千行淚,一叩淚雙垂,使孫兒早沾澤惠,感聖帝萬種慈輝!
  婆婆從此天天稟告。
  那知雷鎮遠解了秋審,轉來上司回文,將他辦成抵償。丁封到日,婆媳急忙去看,見鎮遠已提跪大堂。官吩咐道:「雷鎮遠,本縣都想救你,誰知上司將你辦成抵罪。你的祖母自有本縣與他發給口糧,你也不必掛念,埋怨本縣。」鎮遠泣道:「這是罪人冤債,怨得誰來?只望大老爺施恩,使祖母、母親不轉於溝壑,罪人死也瞑目。」官曰:「本縣亦知你的冤屈,但丁封太快,救爾不得,不必囑托,堂下酒食可去吃來,願爾來世去為好人,無災無難,富貴雙全。」
  正說間,忽聞吼聲如雷,人眾奔跑,見一猛虎咆哮而來。官駭,忙忙退後關門;差役各逃性命,只有一個罪人跪在堂下。那虎上堂,與罪人平踞不動。官不見響動,從門縫一看,見虎與罪人蹲踞,又不吃他,心知有異,出喊排班,無人答應;放膽升堂,大喊站班,差役都從桌下、床下、屋角、簾後出來,見官獨坐,慌忙歸班。官問虎曰:「本縣升堂決囚,你來法堂所為何事?」虎踞不動。官曰:「哦,莫非你見本縣判案不煦,審理不清,來吃本縣的,是也不是?如要吃本縣,點頭三下,本縣就拿跟你吃。」虎踞如故。官曰:「莫非上堂來討封贈的?暗算你修有道行,望本縣贈幾句好語,是也不是?」虎亦如故。官想道:「哦,是了,莫非為著雷鎮遠這個案子來的,是也不是?」虎即點頭。官曰:「不錯,依雷鎮遠前供,說劉天生是虎吃了的,到底是也不是?」虎點頭。官曰:「那又是不是你吃了的?」虎亦點頭。官曰:「是呀,既是你吃,豈不聞『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依得律來就該抵命。你願不願抵咧?」虎不點頭。官曰:「你不償他,想必是俗言說的:『蛇咬三世冤,虎咬對頭人。』你前生與劉天生有冤,今生來報仇吃他,是也不是?」虎不動。官又曰:「既無仇怨,想是劉天生天數已定,生來該你吃的,是也不是?」虎亦不動。官又曰:「諒必是你吃了劉天生,見他母親把雷鎮遠枉告,今日處決,你心不忍,故來法堂與他伸冤,救他性命,是也不是?」虎即點頭。官曰:「既是如此,本縣判了此案,放你還山。」
  再說劉陳氏回家,刁陳氏尋他講嘴,說「為你的事使我挨打」,問他要醫藥錢、跪膝錢。陳氏無奈,拿件衣裳,尋些器具,當錢七百文,拿(跟)他去了。那日無吃,進城去當綿絮,聞鎮遠處斬,心過去不得,買幾個包子與他餞行。走進大堂,正在審虎,聽說兒是他吃了的,官又說放它還山,遂上前哭道:「大老爺呀,我兒死得傷慘,望青天將虎填命!」官曰:「劉陳氏!你誣告雷鎮遠,依律都要重責!本縣見你守節,聽信人言,寬恕於你。各自下去,本縣自有處分。」
  官問虎曰:「你乃獸中之王,不亂放出口傷人,況劉天生的母親守節,他又打柴奉親,是個孝子,你為甚都要吃他?豈得無過!本縣是要責打你的,你願不願受責咧?」虎不動。官曰:「你吃了劉陳氏的兒,你看他白髮蒼蒼,身靠何人?不是餓死,便要凍死。聽本縣公判:既然你吃了他的兒,你可與他當兒,你願也不願?」虎點頭。官曰:「你願當兒,就要與他兒一樣,生養死葬,不可半途而廢。」虎亦點頭。官大笑曰:「本縣在此為官,連猛獸都知感化,親身投審,雪冤救人,吃人之子與人當兒,雖是野獸,還有仁義之心。不像如今的人,忘恩負義,殺人躲藏,捉至公堂受盡刑罰,還不肯招。這樣看來,比野獸都不如了!」遂命虎回去,好心盡孝,虎搖頭擺尾而去。隨將雷鎮遠釋放,又命差人把刁陳氏叫來。官罵道:「膽大的刁陳氏!敢在本縣台前亂當包告,誣害好人,有啥說的?掌嘴八十,拿面頭枷枷起,放在儀門示眾!」你看刁陳氏又痛又丑,想道:「起心用心,反害自身。害人終害己,唆事而成空。」於是亂講起來,說:「周將軍來殺我了!」又說:「莫殺,我講就是!」遂將平生害人之事,從頭細講:
  你看刁陳氏又痛又丑,想道:「起心用心,反害自身。害人終害己,唆事而成空。」於是亂講起來,說:「周將軍來殺我了!」又說:「莫殺,我講就是!」遂將平生害人之事,從頭細講:
  尊一聲眾人們齊來聽話,男和女站過來聽我說法。
  我生平做的事卻也不馬,估得住高堂上二位爹媽。
  出嫁後逞人林又央又假,愛穿紅與看綠又愛戴花。
  二公婆脾氣好聽講聽罵,我丈夫心痛我裝個啞吧。
  待妯娌與姊妹恩高德大,並未曾喊他去犁牛背鈀。
  夫死後戀家業情願守寡,暗地裡還生了兩個娃娃。
  到老來吃窮了又想改嫁,人說我生得好險似王瓜。
  無穿吃借拜香來把名掛,哄婦女弄銀錢去朝菩薩。
  想吃貨走人戶如打大卦,到東家離不得要說西家。
  遇媳婦說婆婆把你咒罵,遇兒子說老漢去把友扒。
  見寡婦與閨女說動猿馬,得了病定請我去把索拉。
  人說我嘴巴甜做事通耍,會說笑會請佛會打嘎嘎。
  那一日在雷家去把米借,拿出來搶轉去好不氣煞。
  想不過到劉家才把雲駕,說天生是鎮遠打死了他。
  使鎮遠丟了監而且挨打,硬將他辦成個抵命斬殺。
  那知道行惡人天才不怕,要害人反害己報應不差。
  使猛虎認了供官知真假,大老爺他要我在此苙枷。
  眾男婦你看我好不好耍,神要我先挖舌後把肚撶。
  勸眾人莫學我這付法碼,存好心行好事富貴榮華。
  說畢,喊舌癢得很,用手去扯,扯得鮮血長流,還扯不脫,遂咬下半節,拿與眾看;又說肚脹,用力抓爛,伸手進去將腸理出而死。官見遭了報應,命示眾三日,敲枷安埋。
  再說陳氏回家,想:「我聽信人言,冤屈雷鎮遠,不是虎來,幾乎連命都掉了。」心裡不安,去到雷家請罪。鎮遠亦不記恨,依然和好。大家喜歡,反憐他孤苦,喊她二年搬到一塊去同住,陳氏應允。回家見庭中有一死兔,不知何來,疑兒魂魄送來的,煮熟吃了。次早開門又有一死麝在外,疑帶雲霄,想:「麝香值錢,鎮遠為我受了拖累,不如喊他來剝出,賣了平分。」正值鎮遠路過,喊來剝了,又留一肘送他。鎮遠飯後拿進城去,濕稱二兩,賣錢十四串,即與陳氏辦了一套衣服,鋪籠帳被、油鹽柴米去錢六串,餘錢挑回交與陳氏。陳氏命取七串去,鎮遠只取二串;再三強之,乃取四串,與祖母辦些衣衾。
  過兩日,只見一虎拖一物來,陳氏嚇忙,急避房內;半晌出看,又有一死鹿在庭,才知前日兔、麝是虎送來的。仍喊鎮遠來剝,拿肉去賣,將骨煮熟,喊何氏婆媳,四人都吃不完。從此虎常銜野物送來,陳氏與他說話,虎搖頭擺尾,若相親愛之意。久則不去,先睡簷下,後陳氏喊進房睡,呼為虎兒。每得獸,喊鎮遠剝賣分吃,何氏婆媳亦沾許多的光。陳氏從此豐衣足食,坐享清福,比子在時還好百倍。見鎮遠忠實,喊他搬來同居,四年之中積錢百餘串。
  此時正值李自成作亂,搶州奪縣,屠洗城鄉。四方百姓上寨搬洞,逃奔遠方。居守城池者紛紛不一,各顧性命,拋妻棄子。慶陽府一帶有賊將「水底蚊」,在那裡擄掠環縣,百姓盡躲避進城去了。鎮遠想,此地不通大路,賊或不來,未即搬去。忽聞賊眾搜山砍殺,離此不遠,陳氏、何氏婆媳嚇得手膠足軟,喊鎮遠上寨。誰知寨不開門,不得進去,一家哭泣,慌亂無主。有一人身背寶劍,飄然而入。陳氏細看,才是天生,大喊「有鬼」,慌忙關門,曰:「兒呀,你快莫來嚇娘,而今娘有錢了,待賊去後娘多與你做兩天道場!」天生曰:「母親何出此言?兒又未死,怎麼是鬼?」陳氏曰:「兒被虎吃已有五年多了,那們說未有死哦!」天生曰:「這就怪了,兒才去四五天,怎麼就有五年了?兒實未被虎吃,只跌了一交。媽若不信,開門來看咧!」何氏曰:「劉大娘呀,鬼是屬陰,白日怎敢出現?定是你兒未死。」陳氏開門,天生向前揖曰:「這幾天把媽懸望了。」陳氏泣道:「兒呀,你到那裡去了?四五年,為娘只說是虎吃,可憐眼淚都哭乾了,又冤屈雷大哥受盡拖累,幾乎把命都卻掉了。」天生遂將前事說與母聽。
  且說劉天生那日見虎逃奔,偶跌雲窟之中,跌得頭昏眼花;半晌起看,黑不見物。坐了一會,見壁縫有光,摸是石門,向內一看,越遠越亮,拍門進去,越走越寬。走七八里,其間別有天地,樹木青蔥,風和氣暖,山花滿徑,翠草長鋪,殊覺胸懷寬暢,饑倦頓忘。看了許久,見橫溪之上有一老翁,坐觀瀠洄,童顏鶴髮,像貌威嚴,衣冠樸素,舉動大方。天生向前一揖,曰:「請問老翁,此地何名?小子迷失路途,望其指示。」老翁曰:「此名清溪地,與世不通,那有路途指示。」天生曰:「小子被虎趕跌至此,家有老母,望老翁慈悲,示以可生之路。」老翁曰:「既然如此,老夫離此不杳,可到我家消停幾日,老夫設法送你。」
  天生無奈,隨至洞中。一童獻茶,清香可口,又用藤盤二個,內裝梨棗與天生吃。天生吃了,精神倍爽,從不饑餓。又說要回,老翁曰:「時還未至,再住幾日,老夫奉送。你在此無事,未免思親。」神書一卷,命天生讀。天生曰:「我不識字。」老翁以口授之,一遍即熟,乃是兵書。老翁問何講解,天生自食了梨棗,靈竅頓開,隨問隨答,滔滔不絕。老翁又告以微妙之機,出奇之策,如何設伏可取勝;天生領會。老翁又拿一劍,只見霞光萬道,即命天生學習,老翁在旁指點。學了三日,略已領會,老翁隨拿一蒲團,叫天生至先前跌下之處:「站蒲團上,送爾回去。」天生拜問姓名,曰:「我雲中子也,見爾行孝,故來指點。爾日後富貴無量。」天生拜謝,身站蒲團,老翁喝一聲「起!」即化為雲升騰而上,復入人世。見樹木枯黃,不似初來之景。因回家見母,聽說去了五年,知是遇仙,母子望空而拜。
  忽見虎來,天生大駭。母說此是家虎,又將審虎之事,一一告知天生,復喊虎曰:「快來見你哥哥。」只見那虎走至天生面前,搖頭擺尾撲懷內,甚是親熱。母又曰:「為娘若無虎,不知何時死了。他替兒盡孝,銜物奉親,今餘百多串錢都是他掙來的,兒當拜謝它恩。」天生上前拜謝,虎滾跳不已。母又命天生拜謝雷鎮遠,鎮遠曰:「姪兒蒙伯母提攜,一家溫飽,幫你買賣不過順便,何足為勞。」於是二人同拜。天生曰:「刁陳氏平空生浪,實在可惡,兒要去問他咧!」母曰:「我兒不必去問,他已遭了報應,抓舌抽腸而死。」
  正說問,忽聽人言賊離此只十多里了,陳氏泣道:「母子剛才相會,又遭此賊來,寨上不准去,又向何處逃命?」天生曰:「且到後山尋石洞躲避,我們有虎,不怕猛獸。」於是把銀錢、鋪衾、器具挑起,將行,虎即以背就陳氏。陳氏曰:「莫非兒要我騎嗎?」鎮遠拿支裹纏頭,打一套搭背作鐙,拿支拴頸,手提作韁,扶陳氏上背。出門,天生喊走左邊,向山後去,虎不聽。鎮遠曰:「莫非那裡去不得?不如由它去罷。」遂跟虎走。來到城邊,天生喊門,守門軍士不開。虎輪睛鼓眼,大吼幾聲。軍土大駭,忙去稟官。官命放進,叫上堂問。陳氏稟說:「兒未曾死,方才回家,虎是大老爺判我作兒的。」又說它銜物奉親之事。官大喜曰:「此虎可謂仁義之虎矣!救人性命,未吃認供,替人盡孝,不缺奉養,獸面人心,人中少有,可喜可賀!」除房二間與母子居住。
  未幾,賊果到城,官見勢大,未敢出戰。虎至天生面前,以背就騎,喊開又來。天生心想:「莫非要我騎它破賊?」遂騎至官前,稟願騎虎破賊。官命軍士出戰,使天生當先,大開城門。天生騎虎帶劍領軍而出,賊見之心驚手軟,槍不敢挺,刀不能舉,退後亂竄。天生揮軍追趕二十餘里,剿殺不計其數,搶得軍資器械、衣服馬匹極多。官大喜,記功重賞,從此賊不敢來。
  追至順治元年,上命豫親王多鋒為定國大將軍,前部上將恭順王孔有德破李自成。二年,破臨潼關,乘勝定西安,慶陽各府州縣盡皆歸順。有德聞天生騎虎破賊,遂致書環縣,欲求為將。縣官命天生去見,天生帶母親與雷鎮遠祖母諸人來見有德。有德大喜,授為帳前小校,改為劉繼勛,移師下揚州,克江寧。繼勛以功授總兵,以後累獲奇功,恩授徵南將軍,官提督,領兵守梧州。雷鎮遠亦以軍功授副將,官協台。繼勛守梧州數載,以母老告職回籍,生四子,都為顯官。陳氏至康熙時壽九十三歲卒。那虎見陳氏亡故,守墓三月,辭繼勛還山。繼勛感虎恩義,與它立廟,四時享祭,名曰「義虎祠」。
  各位不知,此虎乃聖帝座下鎮山之虎,因何氏之叩懇心誠,故命他上堂背案,替天生養母,成就二子功名的,所以在劉家如此純善聽講咧。
  再說劉繼勛自母去世,入山訪道,不知所終,人以為雲中子度去矣。雷鎮遠生五子,祖母死於任所。其母夏氏八十九歲,見兒孫滿堂,穿靴戴頂,大笑而逝。
  從此案看來,世間的事,惟孝親端品、行善守節,才可以得富貴,免災難,享福壽,感神聖,驅猛獸。奉勸各位,當以劉、雷二家為法可也。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