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長笛暗飛聲 明月梅花聯愛侶
  流霞騰幻影 疾風雷雨鬥妖人

  綠華初來時,雖然懷母情殷,日常思戀,繼見崔蕪對她珍愛,無異親生,相待甚厚。因自己未斷煙火,明明山糧果品均可充饑,仍恐自己不愛吃,常時親出採購,行法攝取,不論多好的食物玩好,全弄了來,與己享受。關愛撫慰,尤為周至。日久相安,情如母女,甚是親切,只不肯傳授道法。
  綠華看出她上下青冥,飛行絕跡,屢次磨她行法飛劍,全都神妙無窮,似比父母本領還大。幾次想學,偏不肯傳。稍有不悅,便被攬在懷中,溫言勸慰,從未說過一句重話,一面又勸她照乃母所傳勤習。
  少年人俱都好奇,五姑所傳,只是玄門中紮根基的功夫,並非法術,于異日修為上固有大益,但是無法應用。另外兩種防身隱遁之法,均已精熟。不特無甚新奇,五姑防她炫露生事,並還告誡。說此是最尋常的法術,只能用以抵禦常人鳥獸,切忌無故出手,遇見法力較高的敵人,雖然見機可逃,就許種下禍根等語。
  自知除玄門坐功外,什麼也不會,如等父母傳授,尚須三四十年。習法之心雖切,無如生性柔婉,崔蕪執意不傳,無法相強,心中仍是苦盼不置。
  一晃過了三四年,人越出落得娟好美麗,崔蕪也越發愛她。這日崔蕪忽接昆侖派女仙崔黑女飛劍傳書,約往一談。崔蕪所交,僅此一位正教中朋友。雖然對方滑稽玩世,性情古怪,但是將來或有相須之處。又以昔年未隱退時,曾加規勸,彼時丈夫尚在,未能聽從,終如所料,好些年來,不好意思上門。
  此時突然飛書相召,定是知己棄邪歸正,道淺魔高,有什指教之處,故人好意,豈可不往?輕易不曾遠出,來信說此去須時頗久,綠華一人留居,不甚放心。又恐閉洞孤寂,憐愛過甚,行前只將禁制啟閉出入之法告知,並未將人禁閉洞內。
  綠華忽然學會了一點禁法,高興非常。想起近側梅林花開正盛,本山野獸惡禽甚多,時往糟踐,鬧得十裏香光,佈滿獸蹄鳥跡,實是有玷芳華,以前無力驅除,幹看著悶氣。如今何不把那一帶梅林下了禁制,連風沙也不令肆虐,既可保衛寒芳,又可多賞玩些時日,豈不是好?
  綠華想到便即趕往,如法施為,稍大一點的鳥獸,全被驅逐,在林中徘徊竟日,甚覺快意。綠華愛梅,根於天性,已曆多生。由此不論早晚,只要功課一完,必定開禁入林,賞玩香光,往往日以繼夜,不捨歸去。一晃過了好幾天。
  這日夜間再往觀賞,因做功課去得稍晚了一點兒,到時已是夜半。到後一看,雲白天青,山高月小,明輝四射,玉字無聲。那梅花大都三數百年以上古樹,最小的也有兩抱粗細,不是根幹古拙,便是姿態清奇。有的鐵枝亂髮,繁花如雪;有的虯幹盤伸,疏萼獨秀。端的芳菲滿眼,各有清標,意態紛前,悉臻神韻。又是頭一次遇到那麼好的月色,照得滿林香光浮泛,越顯精神。
  綠華獨個兒徘徊在這香雪叢中,素月流天,清影在地,編袂不寒,暗香微送,正在有興頭上。忽聽笛聲嘹亮,起自後山左近。碧梧仙子崔蕪素善音樂,簫笛琴箏,無不精妙。綠華閑中無事,曾從學習,一聽正是崔蕪前傳自己最愛的明月梅花之曲。
  因崔蕪不令自己往後山一帶走動,走時重又叮囑,說後山瘴霧時起,恐怕中毒;洞中遙望,風景又不甚佳:一直不曾去過。更不知後洞有人,便是崔蕪愛子。如非崔蕪短時日內不會回轉,幾疑人已回山,在後山對月吹笛了。終是少女天真,無什機心。
  聽那玉笛飛聲,音節清妙,直和崔蕪所奏一樣,又當空山孤寂之際,不禁觸動夙好,幾次想要尋聲前往。只因素守誠信,已然答應過崔蕪,無論有什事情發生,決不往後山去。
  崔蕪也知她言出必踐,放心遠行,便由於此。別時曾與言明,決不去後洞,如何背信食言?雖未前往,可是後來越聽越愛,覺著對方至少也和自己吹得一樣。既吹得這好笛子,又是一般傳授,當非俗流,也非外人,只借後山不能前往。
  不知此人如何,要和崔蕪為人一樣,交此知音朋友,互相往來多好。空自思慕了一陣,直聽到月落參橫,笛聲已止,方始戀戀歸去。
  次日做完夜課,再往梅林,剛剛到達,笛聲又起,連吹了好些曲子,有的自己竟未學過,越發欣羨。
  綠華心想:「這笛聲昨晚才有,以前並未聽過。不知是何俊流,精此妙音?我不能往,不會引他來嗎?不過此人所會甚多,人未見面,不知他可肯傳授?莫如先聽上幾日,把他的曲子一齊學會,再自吹笛,引他來會。如其不來,等寄母回山說明,同往後山尋他,也不爭此一時。」
  於是便在梅林中坐定,把那幾支不會的曲子,暗中緊記下來。第三日把崔蕪所贈一校最珍奇的玉笛也帶了去,雖未公然吹和,有時技癢,便自橫笛輕吹按拍,學步起來。似這樣接連五天過去,綠華把對方所吹新曲全都學會。覺出不再有什花樣,方打算再等兩夜,吹笛引和。
  這夜恰又月華清美,光影滿地。獨坐老梅花下,正在對月靜聽,笛聲忽止。照例每值夜月一上東山,笛聲必起,吹完一支,又換一支,一直要吹到月落參橫,綠華興闌欲歸,方始停歇,兩下裏直似定有約會。
  近兩夜來,雖也有中輟的時候,但至多不過停上刻許時光。似這樣才吹完了一支曲子,正在興頭上便自停歇,尚是初次。先以為歇上一會,必還再吹,哪知越等越沒有音息。眼看殘月西斜,時已不早,心疑吹笛人也許當晚有事,或有什友人來訪,致阻清興。便把手中玉笛斜插腰間絲絛之上,待要歸去。
  綠華起身一看,雖當中弦將盡,月缺不圓,但是雲淨天青,風清月白,明光分外皎潔,照得滿林花影橫斜離披,意趣清華,畫圖不異。
  暗忖:「連日花開正盛,香光如海,只因貪學吹笛,一心專注,竟虛玩賞,梅花有知,能不愧對寒芳?」不禁又留連起來。
  正在徘徊花間,臨風微步,領略妙香,忽然一陣山風起處,吹得香雪齊飛,花影散亂,繁枝搖舞,清籟如潮。這才想起當夜入林,忘了禁制,以致風姨肆虐。因風勢猛烈,已被吹落了好些花朵,滿地花萼狼藉,好生珍惜。一面暗怪自己粗心,在自愛梅成癖,卻任風姨作祟,凌踐芳華;一面早把禁制重又施為。
  剛剛行法停當,風息樹靜。瞥見對著後山一面的梅花當中,白影一閃。定睛一看,乃是一個白衣少年,正由梅花深處緩步走來,身材比己高不多少,從來沒有見過。知道本山素無外人足跡,尤其梅林內外均經禁制,所習禁法十分厲害,無論人獸,均進不來。
  就說當夜疏忽,入林之後忘了施禁,梅林雖對著後山,但盡頭處隔著一條無底深壑,無可通行。非由自己前山來路繞越,不能人林,深夜之中,怎會有人到來?再者,禁制已設,外人稍在林中走動,必將埋伏引發,陷身危境,寸步難移,除非自己解救,萬難脫險。
  這人卻從容走來,又是一個男的,好生奇怪。綠華天性純厚和善,不喜傷生,只將烏獸逼離花林,兼防風霜肆虐。惟恐鳥獸無心觸禁,或有殘餘留在林內,送了性命,所設禁制雖未發揮全力,但是內中仍有無窮妙用,不論人獸入伏,即行昏倒。似此行動自如,宛如無覺,未免驚疑。有心發動全力,又恐無故傷人。
  微一遲疑之間,忽然看到來人手上也持有一根玉笛,竟和崔蕪所贈的一般無二。想起連夜笛聲,必是此人所發無疑;玉笛又和自己所有一樣,曲子也是一家傳授,必與寄母有點瓜葛。不禁消了敵意,停手相待。
  白衣少年好似有什顧忌,欲前又卻了兩次,方始迎面走來。兩下裏相隔還有丈許,便即停住,躬身施了一禮,含笑問道:「姊姊可就是芳名有個玉字(綠華前生名凌玉兒,己見前文)的凌家姊姊麼?明月梅花,空山孤賞,清興幽情,正復不淺。适才玉笛虛厭,清吹未起,寒家故物,難得賞音。可能容小弟良宵侍游,一接芳塵麼?」
  綠華見這少年猿臂鳶肩,豐儀朗秀,說話舉止極其文雅謙和,又是連夜相見的吹笛人,不覺投緣。笑問:「你是何人,怎知我的名姓?連夜玉笛飛聲,可是你吹的麼?」
  少年道:「家母便是照看姊姊的碧梧仙子,此時往見昆侖派前輩名宿崔黑女,尚還未歸,姊姊想早知道。小弟崔晴,本在前山侍母學道,家母因受凌家伯母之托,姊姊來此寄宿,恐起居不便,小弟功課又嚴,特命後山辟洞修煉。
  「家母素精音律,小弟從小隨習,稍竊皮毛。數日前修煉小成,家母遠出未歸,一時閑中無聊,偶然厚笛遣懷,空山孤吹,不料竟獲賞音,以前也曾常見姊姊徘徊明月梅花之下,人花並麗,同此清絕。
  「雖以姊姊瑤島滴仙,自顧庸俗,未敢冒昧通誠,私心景仰,已非朝夕。不知姊姊可肯不棄頑鄙,使小弟得以常侍清遊,結為同道之友麼?」
  原來崔晴對她長年思戀,傾心已久,只因母命難違,不敢相見。近日素月流輝,梅花盛放,見綠華獨自一人淡妝素雅,日夜徘徊花下,日華助豔,月魄添芳,加上滿林紅雪,十裏香光,花容人面,交相映照,越覺玉朗珠輝,豐神絕世。
  不特塵世畫圖中無此美貌,便瑤島群真,月窟仙侶之中,也未必有此佳人麗質,心中愛極。只是從來端謹,又記著母親日常告誡說:「此女幾生修積,父母俱是仙人,異日成就遠大。我又從未對凌家夫妻說起洞中尚有一子,稍有嫌疑,不特無以見人,將來兵解時,不但得不到她父母幫助,轉而成仇為害,都說不定,絲毫大意不得。並且此女仙骨仙根,志行高潔,似你這等旁門後進,必定鄙薄,何苦自找無趣?」
  因此不敢冒昧上前通詞,更恐解禁入林,她生疑怪,反而觸怒,小心翼翼,潛伺林外,遙窺玉人顏色,略解相思。連功課也無心去做,接連看了二三夜,越看越愛。想起綠華近年曾從母親學笛,上月尚聽吹奏,發音清妙,想必心愛。
  那玉笛原是兩枝,分掛在前後洞。自己前曾精習,已得母親所傳十之七八,僅降龍、伏虎兩曲未會,她便來此寄居,惟恐驚動,此調不彈,已好幾年。何不乘月吹奏,如能引她自來,不是自去尋她,免得母親回來責怪。相思情切,也未細想,忙將笛取出,去往後山,便於遙望之處吹奏起來。
  梅花明月,玉笛飛聲,果然看出綠華似有賞音之意。只是月明林下,玉人依舊徒倚花間,不見行動,吹了大半夜,人也未來。剛剛停吹,去往林外,隱身偷覷,人便柵姍歸去,就在身側走過。
  這一隔近,越覺風鬟霧鬢,縞袂單寒,儀態萬方,照眼生纈,令人不敢逼視。卻又萬分不捨,一直尾隨到綠華進洞安歇。
  此夜仍舊厭笛清吹,吹上一陣,又去林外偷看,看上一會,飛回後山再吹,迴圈不已。接連好幾夜過去,漸漸看出玉人不特賞音,並還帶了笛來,大有從學之意,越發欣喜欲狂。於是改吹新曲,果然對方也在厚笛虛吹。似這樣接連好幾夜,只想對方一發聲吹奏,立可進身。
  哪知所會的曲已完,對方始終不曾發出清吹。眼看月近下弦,憑著山居經歷,不久天色便有劇變。梅花也早開到了極爛漫的時期,如非有人行法愛護,早已調殘。再過幾日,花落人去,晤對無期,咫尺天涯,其何以堪!
  當夜重奏明月梅花之曲,想到這裏,正切相思,忽然瞥見兩隻白兔在林際追撲,雖未深入,並無異兆。心中奇怪,掩將過去一看,梅林竟未封禁,誤以為玉人故意撤禁相待,不由喜出望外,忙即掩進林內。
  畢竟拿不定玉人心意,又以對方父母俱在名人門下,聞說法力甚高,不知深淺,恐被警覺不敢走近。小心翼翼掩向梅花叢中,屏立偷覷,漸漸看出對方事出無心,學笛之心卻是甚切。有心回去再吹,因己無曲可傳,加以越看越愛,一味偷餐秀色,不捨離去。幾次想要現身通詞,均以母命嚴厲,欲前又止。後見綠華起立徘徊,行去封禁,待要歸去,覺著良機不再。
  又想:「心雖愛慕,不過想與玉人結個知友,常相往還,劉樊、葛鮑,原是雙修,何況並無燕婉之求,同道相交,有什男女嫌疑可避?」當時心橫膽壯,再也按捺不住。猶恐玉人怪他偷覷,故意走向遠處,現身走來。
  綠華山居幽寂,天真無邪,哪知對方早具深心,一看出是連夜吹笛人,已生好感。再聽說碧梧仙子崔蕪之子,越發欣喜。
  聞言笑道:「只聽寄母說後山瘴多,不知大哥就住在彼。連日偷學妙音,正煩指點,本是自家人,焉有見怪之理?妹子愚昧不學,以後還要常請教益呢。」
  崔晴見她音聲清婉,珠玉豐神,接談以後,越發心醉,聞言大喜。勉強壓著心跳,仍然故作從容,答道:「姊姊玉質仙根,分明瑤姬青女,天人謫降。小弟何人,能得常侍左右,結為同道之友,真乃三生幸事。家父母昔年海島雙修,原生愚兄弟兩人。
  「只因家母見先父遭劫兵解,長兄又誤入旁門,為左道妖邪誘迫,與小南極四十七島妖人為伍,時違母教,想起痛心,才帶小弟來到這仙都後山錦春谷中,隱跡清修。因家母所習頗雜,不是玄門正宗,惟恐小弟步了家兄故轍,一時又無正宗名師可投,便令小弟暫時隨侍膝前,除勤修道法,靜俟機緣外,不許出門一步,平日管教極嚴。
  「來居中土不久,想起前事,時常痛心,故此從未把身世一切告之外人。小弟又獨居後山,不見來客,功課甚緊。以前晨昏定省,本常往前洞見母。自從姊姊來此,家母因先前忘了對凌伯母說起小弟,恐有不合,好在道家三數十年光陰,一晃即至,意欲就此隱藏下去,便不准小弟再往前洞一步。
  「家母每隔些日,也往後洞查看功課。日前課後,空山孤寂,一時無聊,偶理舊曲,不想竟獲知音,可謂平生快事。後洞經小弟頻年修治,良友往來,頗堪小坐。那瘴多毒重的話,實是家母托詞哩。」
  綠華一聽,崔氏母子竟因自己寄居,竟至不能常時相見,越覺過意不去。兩下越談越投機,漸漸親近起來,二人各尋梅樁,對坐說笑,直到殘月西墮,陽魄將升,方始訂約,各自歸去。
  綠華開始只覺此人甚好,又是崔蕪之子,愛屋及烏;加上同有玉笛之嗜,空山孤寂,難得有此益友,可共晨夕。只管無形之中日益親密,卻一心只想學笛,並從他學習道法,中心純潔,全是天真,並無他念。因疑崔蕪不令相見,藉口毒瘴,再四叮囑,也許想乃子勤于修為,惟恐往來嬉遊,荒了功課之故,特意把約會訂在夜來梅林之內。
  崔晴卻是情有獨鍾,頂好終日廝守,才稱心意。只因初次見面,覺出對方不特美絕天人,並且端莊嫻雅,溫柔嫵媚中,別具一種高潔之致,令人心中愛極生敬,不特不捨違杵,也絲毫讀犯不得。又誤以為綠華也是修道之人,平日用功必勤,所以把約會訂在晚間,惟恐見輕,連聲應諾。
  哪知綠華雖和他心思不同,但是每日獨居洞中,除照例坐功外,無事時多,本就寂寞。忽然來了一個極善體貼順從的投機朋友,又當極欲學習道法之際,也恨不能常在一起,可以伺機請益,只是不願誤人正事罷了。
  好容易挨到黃昏月上,趕往梅林一看,禁制好好,毫無痕跡,崔清已然先在,越發欣喜。談了一陣,便各取玉笛吹和,吹完又談,俱都高興非常。
  綠華笑道:「可惜今晚月色不佳,常被浮雲遮蔽。似前幾夜那麼月圓花好,萬里晴空,你來和我一同吹笛多好。我要知道後山吹笛的是二世哥,我早尋去了。」
  當晚崔晴故意老早前往,擇好一段可容兩三人並坐的梅樹樁坐定。綠華一到,便即起立讓座。那地方本是一株古梅花樹,不知何年被狂風吹折,但未斷落,地脈靈腴,生氣未絕,依舊開花,只折處一段委地不起,鐵幹橫斜,宛如一條虯龍,突伸出七八尺,重又昂首夭矯而起。梢頭上群枝茁發,花開甚繁,近梢還有倚背扶手之處。
  崔晴先請綠華斜倚近梢梅幹之上坐定,自己也在相隔二三尺處坐下,比起昨晚相對自然近得多。見綠華手扶橫枝,玉指纖柔,身子斜倚香雪叢中。有時雲破月來,照見花光人面,分外鮮妍,玉豔珠輝,幾同一色。
  再聽語音清柔,吹氣如蘭,屬詞又是那等親切。深悔日前過於持重,空自相思,不敢冒昧通詞,白耽延了好些天。越看越愛,並不敢存什別念,只想能夠跪拜在玉人面前,把那裙邊衣角親上一親,再憐他癡情,並不生氣嗔怪,死也甘心。
  崔晴只顧尋思,聞言竟未及答。綠華見他目光註定自己,似在想事情景,並未在意。笑問道:「二世哥,你想什麼?」
  崔晴情發於中,接口答道:「我想姊姊。」話才脫口,猛想起底下話不好說,停了一停。
  綠華道:「想我什麼?你比我大,不要叫我姊姊,叫我妹子好了。」
  崔晴聽了頭一句,只當綠華看破心思詰問,不禁驚惶。及聽底下語氣照舊親切,笑靨未斂,不禁心又一蕩,暗道:「不好!」連忙定神,改口說道:「我想姊姊仙根麗質,天生靈智,照學笛時那樣聰明,只等伯父伯母把雪山開闢出來,不久便是神仙中人。像我這樣旁門下士,就算姊姊不棄頑鄙,恐也不能仰附交遊呢。」
  綠華笑道:「你這人樣樣都好,就是說話老過甚其詞,我們不比外人,何用恭維?休說我薄質鈍根,什麼也不會,就算托著父母福蔭,幸而隨侍膝前,有點成就,似我們兩家世交至誼,交情只有更深,有什分別?倒是你太客氣,不肯聽人的話,連稱呼都不肯改,自己見外,還說人哩。」
  崔晴慌道:「姊姊的話,我奉若綸音,從此改過,叫你玉妹如何?」
  綠華微嗔道:「才說改,又叫了一聲。我不喜人叫我名字,你不會叫我世妹麼?」
  崔晴見她一喜一嗔,無不妙絕天人,由不得心醉神搖,強自按捺,賠笑答道:「我覺叫你世妹,不顯親厚。算我癡長幾歲,叫你妹妹可好?」
  綠華笑道:「由你,換一個字,有什麼相干?也值一說。」
  由此崔晴改口稱妹。當夜二人又談到了天明,才行分手。
  綠華雖想習煉道法,無如少女多是自尊心重,不肯開口向人。綠華更是愛好天然,又以見面不久,羞於啟齒。接連幾夜過去,綠華也曾幾次示意,想對方也和學笛一樣,迎合己意,自行吐口,崔晴偏是矜持太甚。
  綠華前服極樂真人靈藥,連照母傳坐功,勤習多年,雖然無什法力,根基已紮穩固,看去仙骨姍姍,道氣盎然,極似此中高手。再有乃母平日所說先人之見,只當客氣,如何敢於賣弄。
  有一次,綠華日裏無聊,出遊稍遠,遇見一夥前山打獵土人,見她裝束不似常人,貌又美如天仙,恰巧連日山中失去許多豬羊,疑為怪異幻化,齊聲暴噪喝打。本意只覺後山荒僻,不應有此孤身美麗少女,虛聲恫嚇,試她一試,並拿不准是人是怪。綠華未上過陣,卻著了慌,忙施母傳防身隱遁之法,逃遁回來。
  崔晴正在後山,忽聽破空之聲甚急,先還疑是母親對頭。正待戒備迎敵,哪知來勢神速異常,也未看出如何下落,只見隱隱光霞一閃,人便現身,卻是綠華,往前洞走去。看出法力甚高,又欣羨,又佩服,越發不敢獻醜。
  綠華見他百事順從,從無拂意,只是自己一談到想習法術,便無心傳授,老是微笑,不加可否。心想:「你這樣聰明人,還理會不到我的心意?既對我好,便應教我。在把你當作自家兄長,連法術都不肯教。」
  當時一賭氣,便犯了小孩脾氣。因是素日性情溫和,心事不能明言;崔晴又一味體貼恭順,實說不出此外有什過處,表面不好意思發作。勉強坐了一會,便推有事,老早回洞。
  崔晴留她不住,當晚回洞,已是戀戀不安。第二日黃昏前便去梅林相候,只說昨晚別早,沒有暢談,綠華必也早去,哪知人並未來。相見已違母命,再往前洞,其罪更大,不敢往探。先以綠華分手時詞色看不出有什得罪之處,心雖苦盼,還未在意。
  久候不至,心疑連日形跡親密稍過,也許詞色之間失了檢點,引起疑慮,看在居停分上,不肯翻臉,人卻就此疏遠下去。再一回憶連日相對情景,越想越對,急得通體汗流,心淒不已。
  獨個兒在林中自怨自艾,又悔恨,又相思,眼巴巴盼到天明,玉人終是不至。沒莫奈何含恨回去,苦盼凝想,自不必說。
  男女相愛,用情越專,處境越苦,猜疑也越多。哪怕日常纏綿,情若膠漆,稍有誤會,便疑對方變心薄情。在別人眼裏極尋常的一件事,而局中人卻認為問題十分嚴重,仿佛要命神氣。
  及至事情揭穿,或是雙方對面,彼此相處無言,就此恨釋冰消,無端神魂顛倒,白賠上許多精神眼淚,不知所為何來。可是冷熱迴圈,愈演愈烈,每經過一次波折,情愛也必隨以增進。
  人情未得者多貪,常有者無奇;饑甘藜藿,飽厭珍饈。尤其男的一面,當未到手時,固恨不得香花頂禮,常伺眼波,不特對方咳唾皆香,由頭到腳,以至一顰一笑,一顧一盼之微,無非天仙化人,臻於絕妙;再如稍假詞色,略親手足,益覺美人恩重,難於消受,紅粉知己,刻骨銘心。
  雙飛有望,則欣喜欲狂;獨活無心,則甘為情死。這時色膽如天,百無顧忌,不論什事都做得出來。可是一到真個銷魂,便即日趨平淡,甚或凶終隙末,也是常事。
  除非都是極佳品質,一雙兩好,上來率真,毫無矜飾,彼此相見以誠,又各知道奮鬥不易,格外珍惜愛情,互諒互敬,不令縱欲浪費,使其回味,時有餘甘。
  年輕時固是你憐我愛,便到佳人老去,潘鬐蕭騷,也能想到誰都年輕過來。此時精力就衰,互相體貼慰安之情,更有甚於畫眉。
  由軟玉溫香,化為偎寒扇暖,女的固是終身所仰,男的亦覺非家不樂。於是同共白頭,再誓來生,地老天荒,此情無盡。話雖如此,畢竟人心思異,美景難常,女少自愛,男多荒唐。似這等好夫妻,天底下實找不出多少對來。
  崔晴正當熱戀頭上,固禁不起這等打擊。而綠華山居孤寂,忽然得到這麼一個事事恭順,百計溫存體貼的知心良伴,不覺種下情根。平日誤認用功,有多半日不能相見,柳梢月上,同盼黃昏,已甚煩悶,忽然整天不見,怎不相思?無如女兒家性傲,不肯遷就;知音者芳心自同,異地相思,亦復如此。
  綠華初次以為前洞不遠,本是他家,既對我好,必要尋來。及至等到半夜,人終不見,越發有氣。綠華近年每晚入定,已難得就枕而臥。這晚一潭死水,忽生微波,思潮起伏,直到天明,也未返虛生明,安然入定,人卻有了倦意。
  知道崔晴正當用功之際,就便降氣相從,也須挨上多半日,才得相見。又想:「男人家原來心狠,情薄自私,休看平日百依百順,說得又甜又好,真要強他所難,稍有違許,立即淡薄下來。就算你家傳法術,不肯教人,或因母命為難,既對我好,自應明言。明知我賭氣,偏不理我。你如不來,我寧一人悶死,也決不尋你去。」想到這裏,意懶心灰,心中一酸,歎了口氣,隨身臥倒在石榻之上,不覺沉沉睡去。
  綠華醒來已是午初,獨坐呆思,功也懶得再用,胡亂吃了一點山糧,百無聊賴。忽想:「前晚香雪滿地,梅花已是開殘,每年此時,必有葬花之舉,只因交了他這個無情義的朋友,禁法淺薄,恐他笑我,每見又談得起勁,不是相對吹笛,便是並肩花下,同賞芳華,一直無暇舉辦。現是白天,花當盛時,日裏也曾常去,不能算是就他。莫非因為他,連梅林都不去麼?」
  念頭一動,便信步走去。到了梅林,一夜未來,花落更多,滿地芳華狼藉。花猶如此,人何以堪!便擇一空地,照乃母昔年所傳葬花之法,施為已畢,隨手指處,沙土急旋如飛,晃眼隱現一個深坑。再掐靈訣一揚一揮,一聲清叱,那千百樹地上殘花,立似幾千萬蝴蝶翩翩飛起,隨著綠華心意快慢,有似雪浪歸山,香光似海,齊朝坑前擁到。
  這原是綠華自小愛花成癖,每見落紅委地,便生憐惜,磨著乃母學來的禁法。因學時年幼,見慣無奇,並不知這是上清仙籙中上乘法術。一見花浪繽紛,目迷五色,所有林樹全沉浸在一片香雪海裏,只剩無數半截梅梢,挺立花浪之中,濤舞波翻,花光瀲灩,頓成奇觀,好看已極,不由多挨了一會。
  忽然想起,「後山就在對面,莫被他看見,笑己賣弄,再誤認作是存心想引他來,豈不冤枉?」想到這裏,興趣立減,慌不迭待要趕緊葬完了花回去,手指處喝一聲:「疾!」那千千萬萬的梅花,立時海濤一般捲起,四方八面,分成無數急流花浪,二次又向坑中急瀉而下。
  眼看將盡,忽見花浪旋飛中,似有白衣人影一閃,耳聽急喊:「妹妹救我!」忙定睛一看,崔晴不知怎會隱身花浪急旋之中,人影才現,便已捲入坑底。心中大驚,忙即收法縱落。
  撥開積花一看,人已撞傷了好幾處,委頓地上,不能起立。也不想想崔晴也是道術之士,上清仙法縱然神妙,非左道旁門所能抵禦,下面俱是殘花,並無禁制,怎會跌得如此重法?當時關心過切,一時情急,伸手便扶,先前幽怨,早已拋向九霄雲外。
  崔晴因相思更切,幾次想去前洞探看,既恐觸怒,又遵母命,欲行又止,似熱鍋上螞蟻一般,走出走進了好幾次。好容易挨到過午,實敵不住相思之苦,豁出日後受責,決計去往前洞一行,好歹向心上人間個明白,省得受這個活罪。
  剛鼓起勇氣走出洞外,一眼瞥見梅林內花雨繽紛,起伏如潮,心已怦怦跳動。潛躍入林一看,萬花如海,霞彩千層,心上人正立在花海之中,以花為戲,身前有一大坑,知是埋葬殘花。本想上前答話,忽又看出綠華雖有笑容,眉宇間隱含幽怨,始終背向後山一帶。
  暗忖:「綠華如若情好猶昔,這類幽情韻事,定必邀己同賞,怎會一人舉行?時間又當白日。」心中一涼,便即止住。
  惟恐夙恨未消,見面決絕,拂袖而去,連人都見不到。且喜隱形未被識破,莫如飽餐秀色,先看個夠,等到事完,再出相見。哪知上清禁法威力微妙,到時正值綠華止花下墮,任其緩飛慢舞之際,崔晴入內,只覺身子像花朵一樣,微微蕩漾,無多感覺,尚能強自靜止,不以為奇。
  及至綠華想起前事,驟然行法催動,崔晴立似被一種極大潛力捲住,除卻任其催動,再也不能抗拒,又是驟出不意,無法施為。剛想起禁法厲害,心中一慌,現身急喊,已被花浪捲落下去,下時本極尤急。
  不料綠華所學只此,並未學全,用意又是葬花,人在禁中,只是不能逆它,別無傷害,坑內更連禁制都無。崔晴覺著身外一鬆,猛想起一個苦肉計,故意向坑底石塊上撞去,撞出好些傷痕。
  綠華看在眼裏,大不過意,不禁一扶。崔晴見未識破,心中得意,越裝作呻吟,賴地不起。綠華心性純正溫和,又甚天真,不知嫌忌,雙方本來情厚,見狀大是憐惜。只當受傷甚重,不顧問答,忙用雙手將人托起,飛往後洞,放向所臥石榻之上,安臥停當。
  綠華開口問道:「你先怎不現身說話?受此誤傷,使我於心不安。義母留有靈藥,待我去取。」
  崔晴忙呻吟道:「妹妹莫走,我有丹藥,就在青玉案上。只恨手痛欲折。不能轉動,求妹妹取來,丟我口中,一會就好。妹妹放心,不妨事的。」
  綠華如言,取了五粒靈藥,親手放入崔晴口中。崔晴想不到因禍得福,忽然得到玉人恩憐,又看出柔情款款,並無嗔意。當時覺著綠華玉手纖指挨向唇邊,涼滑柔膩之外,別具一種溫香,不禁心花怒開,喜出望外,又愛又感激,幾乎落下淚來。好容易遇到這等夢想不到的良機,如何捨得放鬆。
  仍裝呻吟求告道:「好妹妹,這藥須要多吃幾丸,好得才快,但又不能一次服,有勞妹妹多喂幾次吧。」
  綠華見他可憐,只得依他,便依言取喂。喂到第三粒上,崔晴心神越難自守,等綠華手喂藥時,忍不住用口去親。偷覷綠華,神色自如,炯炯雙瞳註定自己,仍甚關切,並無異狀。漸漸膽大,第四次便親得重了一些,幾乎將纖指一齊含向口裏。
  綠華雖然天真,到底心性靈慧,頭一次覺著手指似被崔晴親了一下,只當取手稍緩,無心挨上,再喂時手便快了一些。崔晴又似嬰兒戀母一般,手還未到,嘴先迎了上來。
  綠華看出他是存心如此,猛想:「此丹曾聽義母說過,任何沉菏重病,一粒下去,不消多時,便可復原,他不過受點外傷,如何要吃這麼多?又說不能同服,哪有此理?」
  再一想到孤男寡女,不應如此親密,把手縮了回來,微嗔道:「這藥也是什麼好吃的東西?你已吃了四粒,還不夠麼?」
  崔晴正在得趣之間,忽見綠華說時將手縮回,面有慍色,隱含嬌嗔,不禁吃了一驚,知是親她手指所致。慌不迭央告道:「好妹妹,你再喂我一兩粒,一會便可痊癒起身了。」
  綠華聞言,又覺不忍,只得再取兩粒喂他,一面暗中留意。崔晴惟恐觸怒,哪裏還敢再親。兩丸喂過,綠華也就不以為意,但總覺深山古洞,少年男女,不應如此相對。哪知男女相對,防閉之心一起,除非就此離開,否則情絲便被縛牢,休想丟脫。自來烈女怕纏郎,人是有感情的動物,何況二人又是三生情侶。
  綠華想把形跡稍微疏遠一些,又不好意思說出。想了想,笑道:「我這人向不食言,已然答應過寄母,不往後洞來呢,為了救人,事出無心,她是不會怪我的。再如久留,豈不有違本心?你藥已吃夠,我該走了。」
  崔晴慌道:「好妹妹,你真是我恩人,救命菩薩,如沒有你,我就要死了。我服藥之後,一會就好,請稍等一等,我陪你仍到梅林同玩,葬那殘花如何?」
  綠華不知語有雙關,一聽說梅林,頓觸夙怨,冷笑道:「如不是我,你還不會跌這一交呢,不恨我,不再不理我,已感盛情,有何恩之可言?我還有事呢。」
  說罷,轉身就走。
  崔晴法力並不尋常,原是自己撞些浮傷,又不行法止痛,以假亂真,再加服了幾粒靈藥,早可復原起身。因想多得心上人憐惜,故意賴在榻上裝病,延挨不起。也並非有什逾分之求,只想能夠稍微親近溫存,於願已足。
  忽見綠華輕嗔甫息,又生薄怒,語氣神情隱含幽怨,而且說完就走,毫無留戀,不知因何觸怒。正在裝病,其勢又不便起身阻止,急喊道:「好妹妹,快莫生氣,我從此不敢啦。前洞我不敢去,豈不急死了我?」
  其時綠華雖然仍生昨日之氣,可是方出石室,還未離洞,已覺孤悶無趣;崔晴榻上一喊,竟帶哭音,更生憐惜。
  再聽到末一句,猛想起以前他屢說:「此番相見,固極快樂,但是決非母親所喜,他日回山,不與明言,便是背母不孝,非僅於心不安,以母親的法力智慧,也未必隱瞞得久,一旦發覺,必不輕恕。如若照實陳情,別的責罰,多重也所甘心,最怕的是永禁後山,不得相見,那就非死不可。想起歸期將近,便就愁急,昨夜不往前洞相訪,乃由於此,如何怪我?」
  又想:「适才梅林受傷情景,日常相見,何用隱形?必是他素重母命,不敢私傳道法,看出自己因此生氣,又不好說,惟恐見怪,並阻葬花清興,想偷偷看好神色,相機出見,再行謝罪之故。」經此一來,把所有舊恨新愁全消。
  崔晴聽出她就在門外,知可挽回,哀告越急。
  綠華微一沉吟,反身探頭門外,笑道:「不去前洞,我去梅林等你,不一樣麼?」
  崔晴見她回眸一笑,玉靨生春,端的美絕天人,料定意轉,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好生喜幸。忙喊:「好妹妹,請進來。」話未說完,驚鴻一瞥,人已走去。
  崔晴還想再裝一會再走,無如心跳氣浮,再也按捺不住。始而還想緩步走去,只作遙望。哪知才一出洞,看見梅林,心神早已飛越,身不由己,一縱遁光,便已飛到林前。見綠華已將殘花葬完,低頭獨坐梅樁之上,若有所思。
  綠華見他走近,笑問:「你怎好得這麼快?直像假的一樣。」
  崔晴聞言,疑心綠華看出,臉上一紅,試探著挨向近側坐下,笑答:「母親藥本靈效,我又吃了那麼多。好容易妹妹垂憐,恨不能插翅飛來,相隔又近,飛遁晃眼即至,便覺得快了。」
  綠華笑道:「我到後一看,因禁法已收,那些殘花經我先前行法一催,多半碎散,狼藉滿地,有的還沾些污泥,只顧先前看它們飛舞好玩,忘了無形中卻在作踐。不怕見怪的話,此等寒芳冷豔,理宜幽賞,方不負它們清標獨上,葬花韻事,添上你們男子便俗。
  「先前侮戲芳華,已多愧對,既然警覺,似乎不應再蹈前轍。為此先行掩埋,沒有等你。你看疏花綴枝,仍自橫斜,嫩綠初萌,別饒生趣,地上淺草如茵,微塵不染,到處於乾淨淨,有多好看。」
  崔晴先聽有了男子便俗之言,對花如此,對人可知,不禁心驚,惟恐再有件犯,已經謹慎。聽完之後,暗忖:「此女論容貌,固是絕代仙娃,就這幾句尋常談話,也顯出她靈根慧質,心地空明,天仙位業,指顧可期。
  「自己修道多年,深知情網之害,一旦陷入,便難自拔。自來情之所鍾,毀滅危亡,皆非所計,即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對方分明是美玉明珠,點暇全無,止水澄泓,微波不起。既然愛重如命,如何還往誤人誤己的道路上走?」
  念頭一動,想起洞中親她纖指時的心情,不覺愧悔非常,決計只做知心之友,不為忘形之交。休說雙棲並翼,妄念全法,連晨夕相對,也應尊重。以免言動過於親密,蕩檢逾閑,一旦潰裂,不可收拾,身便百死,也無以對人。
  當時把日來許多遐想一齊冰消。正想托做功課,告別回去,偏又不捨。終於自己解釋,只要言行端正,發情止禮,日常相見何妨,便留了下來。
  綠華見他沉吟不語,便問:「你想什麼?」
  崔晴脫口說道:「我是想前晚並無開罪之處,妹妹分手既早,由此便不再來,把我急了一夜。有心到前洞請罪,既防母親怪罪,又恐妹妹生氣,不敢冒失。好容易守到過午,才見妹妹來此葬花,急忙偷偷趕來。雖然跌了一跤,竟因此得到妹妹憐惜,便死也值。」說到這裏,猛想起不應如此說法,連忙住口,把底下的話縮了回去。
  綠華看出崔晴實是情厚,早已諒解,重又勾起習法之念,正在盤算如何開口,話只聽了前半,乘機答道:「現在事已過去,不必說了。如照我前昨兩晚心意,真想從此不理你呢。」
  崔晴此時心裏,正是迴光返照,想起此中利害,一時明白,實則情絲已纏繞越緊,並非真個解脫覺悟。聞言大驚,更不思索,忙問:「我自得見妹妹,每夜來此賞花敘談,雖因敬愛太深,語言也許小有失檢之處,我看妹妹並未見怪,分手那晚卻語言無多。我昨夜苦想到今日,實想不出有什開罪之處,怎麼恨得我如此厲害呢?」
  綠華回憶前情,也覺不能怪人,心事又不好意思出口,不禁玉頰紅生,微笑不語。崔晴見她目波明麗,匏犀微露,皓齒嫣然,比起平日更增嫵媚,心中實是愛極,适才所想,早已拋向九霄雲外。賠笑央告道:「好妹妹,到底為什麼呢?快請說出,我好改過。免我日後無知誤會,累好妹妹生氣,我更急死。」
  綠華微嗔道:「你能改麼?請你只叫妹妹,先把『好』字去掉。在你好似對我親近,我聽了老覺刺耳,也說不出個道理。莫非你不加這個『好』字,我就不好了麼?」
  崔晴忙道:「我改,我改。就為這點小事,也值生這麼大氣麼?」
  綠華笑道:「說來話長哩。」
  崔晴見她今日時而淺笑微顰,時而輕嗔薄怒,胸中似有無限情思,欲吐不吐之狀,越覺萬種豐神,無窮美妙,愛得中心癢癢。別的不敢想,只恨不能俯伏地上,任她踐踏個夠,才稱心意。
  崔晴情不自禁,覷定綠華臉上,剛脫口說得一個「好」字,覺出剛才答應,怎地又犯?頓了一頓,忙又改口道:「妹妹,我是無心之失,不要怪我。你到底為什麼呢?我對妹妹,無話不聽,無事不從,赴湯蹈火,百死不辭。何況我想除卻言語之失,不會有什大不了的事呢。」
  綠華道:「你當真聽我的話,不使我難堪麼?」
  崔晴道:「妹妹叫我死去,我都決不違背。累你生這兩夜的氣,心如刀割,再要使你難堪,我更該萬死了。」
  綠華嗔道:「你好好說話,老是死呀死的,有多惹厭,叫人聽了心煩,再說也萬無此理。我說是說,但我也不會強你所難。如答應我,便真是我的好哥哥,我永遠感激你。我不說無妨,話一出口,你如不允,羞了我時,那我從此就不見你的面了。你先想想,我如有求於你,有不能答應的事沒有?省得話出如風,無法挽回,從此各自只影空山,大家都悶得難受。」
  崔晴聞言,好生奇怪。心想:「我為你死,也所心甘,有什不允之事?」急於討好,並問生氣之由,無心多想,忙答:「哪有此事?妹妹說句話,勝似玉旨綸音,只恐巴結不上,得不到妹妹喜歡,斷無不允之理。請快吩咐,不論什事,當時就辦。」
  綠華見他實是情真意誠,料無推倭,便把心事從容說出。
  崔晴喜笑道:「妹妹是為我不傳法術生氣麼?這大冤枉我了。我因聽母親說,伯父、伯母法力甚高,習的是太清仙籙;妹妹屢次所說,都當作客氣話;又見你那日由外飛回,遁法神妙,益發不敢獻醜。既然所學無多,欲學心切,豈有不肯盡心相告之理?不過,母親比我高得多,她素愛你,妹妹來此多年,並無傳授,不是旁門道法不應學習,便恐所學一雜,有誤日後正修。最好等母親回來,問過再傳如何?」
  綠華先頗歡喜,聞言知道崔蕪一回來,必不許傳,好容易有此機會,如何肯捨。又知崔晴對己忠實,百事恭順,更佯嗔道:「我早說過,你想藉口推託羞我哩,我不學了。」說罷,便要起立。
  崔晴慌道:「妹妹快莫生氣,實恐有害,並非推託。如今依你就是。」
  綠華方始回嗔作喜道:「寄母也是和你一樣說法,我這人面嫩,她又尊長,問過兩次,她一推託,便不好意思求了。你既願教我,拜你為師,今日便教如何?什叫旁門下宗?我又不用來為惡,先學旁門,日後父母開關相見,再習正宗,什麼都會,只有好的。
  「何況我又只習法術,不習坐功。好歹也學點防身本領,免得連幾個土人的氣都要受,吃人家嚇了回來。還有好些年,才見娘呢,深山之中,焉知不出什變故?無心遇上危難,不能防禦,怎麼好呢。」
  崔晴見她笑語如珠,音聲清柔,春風滿面,喜幸之情,難得見到。明知有些關礙,無如愛苗潛滋,承顏希旨尚且不逞,如何捨得違她心意,阻她高興。笑道:「妹妹的話,我沒有不聽的。只是你要拜我為師,或因傳法,尊而不親,反倒使我難受。你不說把我當做親哥哥麼?那是最好不過。
  「我別的不想,只想情如兄妹,再能長此聚首,異日如返仙山,許我隨去,能拜伯父母為師,永侍左右,固是三生之幸;不然,也許我常時來往,一同遊賞登臨,於願也足。妹妹能許我麼?」
  綠華急於習法,立時含笑改口道:「哥哥教我呀!」說時,面帶嬌羞,豐神益發美豔。
  崔晴從未見她如此高興過,也是心花怒放,更無顧慮,脫口應允,將所習法術,照著綠華心意傳授起來。崔晴在乃母管教之下,所習雖是旁門,對於淫邪凶毒的法術,一向禁忌,既不傳授,亦不許學,專長於防身禦敵,玄功變化,隱形飛遁之術,與別的左道妖邪大不相同。
  綠華天資穎異,一學便會。崔晴又以傳授博她歡心為樂,惟恐不能盡心,學到夜間,已會了好幾樣。覺得所習諸法,除稍霸道而外,並無他異。
  歡娛苦短,時光易過,不覺時已不早。
  崔晴知綠華尚未全斷煙火,以前多是飯後到來,恐她腹饑。又見殘月東上,梅影昏黃,雖不似往昔花好月圓,也別有一種幽致。偶然想起:「去年偶奉母命,為綠華採辦食物,歸途發現離此十裏的小練溪,住有二三十戶人家。因在本山有名的棲雲觀旁邊,風景頗好,春秋佳日,常有遊人往來。
  「內有一家小酒肆,酒肴甚好。溪中魚蝦,更是肥美。此時前往,為時雖然稍晚,鄉民愛財,多給點銀子,也能買動。還有觀中尼姑所制素面也好,昔年曾去吃過數次。如陪著她步月前往,豈非樂事?」便和綠華說了。
  綠華久已不嘗魚鮮,聞言立允。二人因天色已晚,決計飛往。吃過再踏著殘月,緩步歸來。
  棲雲觀以前住持是個老尼,不知何故離去,現被兩個妖道佔據,把舊人一齊逐走。招了好些徒黨,常用邪法幻象愚民,香火反而較前更盛,背地裏卻是無惡不作。
  崔晴已有數年未往觀中閒遊,一點也不知道。去時只當天晚,又覺綠華山居飲食清苦,山中地暖,環觀左近滿是桃林,清溪如帶,環繞左右,賣酒人家便在溪邊。青簾高挑,落紅如雨,境甚清麗,惟恐關門收市,虛此勝遊,約定以後,便同隱身起飛,十來裏山路,晃眼即至。
  還未到達,便見前面花林道觀內外燈火輝煌,行人往來。心料觀中正做法會,以前也曾遇到過。觀中地大房多,山外香客往往寄宿多日,會散才去。吃食攤子甚多,通宵不絕,以為去得正是時候。
  綠華喜靜惡喧,老尼清規頗嚴,不許葷腥入門,酒家恰在觀側清溪桃林附近,地較靜僻,便不直飛觀中,先在桃林僻處降落,現出身形,再同往那酒家走去。
  綠華見花開甚繁,映著殘月,更顯濃豔,笑道:「我們梅花還未謝盡,這裏的桃花都快開殘了。」
  崔晴道:「我們後山高寒風勁,梅花本開得晚。因娘和我都愛梅花,娘時常行法培植,得了好些便宜,不然也開得沒有那麼盛。今年再得妹妹愛護,花神感于知己之恩,再一捨身圖報,以博妹妹喜歡,自然開得時日多,花也格外精神。如不是你,它們早憔悴死了。」
  綠華這半日工夫,已漸明白崔晴愛她已極,無微不至。因崔晴只是心坎兒溫存,眼皮上供養,至多說過幾句常在一起,不捨分離的話,從未有過輕薄舉動。
  綠華天真無邪,也知他為人謹厚,不願離開,也就未以為意。聞言知他兩句是借花喻人,佯嗔道:「哥哥就是這點不好,大家好在心裏,隨便說句話,也要表出來。如真有花神,我想她地老天荒,香光長茂,辦得到麼?」
  崔晴聞言,恐綠華誤會傳法表功,豈不冤枉,又悔又急,急切間無話回答,強笑道:「精神所至,金石為開。我真羨那梅花,得到妹妹這等憐愛。我如身是梅花,哪怕受盡風饕雪虐,千辛萬苦,經歷百劫,也必將妹妹的心願做到才罷。」
  綠華笑問:「如此說來,你看我對你,不如梅花麼?」
  崔晴說話出口,本覺不對,心中發急,當時沒有體味出綠華語意,不知如何答法,急得臉漲通紅。
  綠華何等靈慧,見他窘狀,又問道:「哥哥說呀!」
  崔晴遲疑答道:「妹妹對我,情逾骨肉,自然是好的了。」
  綠華乘機笑道:「那麼,你對我呢?」崔晴俯首不語。綠華道:「我們先莫忙走,等把話說清楚了,再去吃不晚,」
  崔晴因黃昏前略傾情愫,話未說完,便被綠華問住,本覺出語失檢,尚幸未招玉人嗔怪,見她重提前事,以為心有芥蒂,不禁驚悔。
  綠華已含笑說道:「你說願為臣僕,永世不捨分離。前半所說,你太自卑,我不敢當。只問你:永世不與我分離,是否隨口一說的呢?」
  崔晴愛切心亂,專往不好處起疑心,仍未聽出綠華真意,惟恐一言觸怒,引起決裂,好生愁急,不敢遽答。
  綠華也不催他,停了一會,才問道:「你盤算好了麼?」
  崔晴不容不答,情急無莫奈,把心一橫,一面偷視綠華神色,一面淒然答道:「妹妹如此追問,不容我不說了。我想你我前生,必非外人,至少也是骨肉生死之交。實不瞞妹妹說,家母因長兄不肖,自身所習又是旁門,異日如得兵解轉劫,尚是天幸。恐我步長兄覆轍,平日常加教訓,示以邪正天人之分,管束尤嚴。
  「我也頗知自愛。因家父昔年惡名在外,家母人雖極好,臨危助夫,自所不免,因此冤仇甚多,改投正教,又無門可人。同道交往,恐受誘迫為惡,又趨下流,所以至今潔身隱修,連個朋友都無。自見妹妹以後,我這顆心,一直便繫在妹妹身上,你喜我喜,你優我憂。偶然有句話說錯,只要妹妹神色稍有不快,我的心便急得亂跳。
  「前夜分手又早,昨又一日夜未見,不知因何使妹妹生氣,惟恐從此不再理我,悔恨交集,幾不欲生。直到今日妹妹說明原由,心才放定。這半日工夫,便請我做大羅神仙,我也不換。明知修道人不應如此癡法,有時也未始不想化解,偏是不能化解。我實把妹妹看得比性命還重,休說長期分手,一日不見,我也難安。」
  說時,見綠華妙目註定自己,並無嗔容,便一口氣說完道:「不過我對妹妹雖是愛到極點,但與尋常不同:我把妹妹尊如天人,決不敢絲毫輕瀆。妹妹想也知道,不必說了。無論什事,或是妹妹說出甚話,只要不叫我離開,我決不敢違背妹妹的心意,也不忍有絲毫拂逆。
  「每一想到妹妹不久虔修仙業,我是旁門下士,萬一伯父母見拒,晤對為難,便自焦急如焚。我別無他念,求似今日這樣長此相對,固是萬分之幸;既因修為不便,只盼常得望見顏色,以至終古,便遭百劫,也甘心了。」
  綠華見他如此至情,也頗感動,笑道:「照此說來,只要能常相聚首,任何險阻艱難,皆非所計了?」
  崔晴慨然答道:「那是當然。」
  綠華道:「我是今日才覺出你情癡,對我真好。我又何嘗捨得與你分別。你所習雖是旁門,既是誠開金石,感可格天,從明日起,我也把娘所傳玄門正宗紮根基的功夫,傳授與你。此事決非爹娘所許,全仗娘最疼我,豁出受責,私相授受。等寄母回山,索性說明,我二人一處同習。
  「我別的卻不會,凡是會的,全教與你,先同紮好根基。別的正派長老無門可入,有寄母這點情面,雖然許多話不好說,我娘心軟,又最愛我。開山出來,你豁出受點氣苦,前往苦求,任受凌辱,也賴定了她,我再為你苦求,收你為徒。只要答應,我們一同修煉,不就永不離開了麼?」
  崔晴萬想不到彼此竟會心心相印,說出這等話來,仙業尚在其次,最難得的是心上人的恩憐,立覺美人恩重,感激涕零。
  當時情不自禁,撲地跪倒,抱著綠華雙腿,流淚道:「我萬想不到妹妹對我這麼情重恩深。仙業尚在其次,如蒙伯父母恩憐,不棄葑菲,因而列入門牆,永為不二之臣,便伯父母將我處死,均所心願。有了今日之言,我便為此曆劫百世,終須隨定妹妹,地老天荒,永無盡期的了。」
  綠華見他跪下抱腿,雖覺不應如此,正待掙脫。及見崔晴雙目含淚,面容沉痛,轉生憐意,不忍斥說,伸手拉了兩下,未拉起,佯嗔道:「一個男人家是什樣子!再不鬆手起來,我不和你好了。」
  崔晴當即起立。綠華見他淚痕滿面,驚喜交集之狀,越生憐意,便取衣襟為他拭淚道:「哥哥,我是真對你好,不過不願看你這樣神氣。隨便說的,你不要生氣了。」
  崔晴起初對於綠華,只是又敬又愛又感激,情發於中,不能自己,雖然言動冒失,並無遐想。及至綠華為他拭淚,溫柔慰藉,立覺吹氣如蘭,溫香欲抱,柔荑涼膩,著體酥融,當時心醉神搖,幾次想要摟抱。一見綠華目如秋水,炯炯雙眸,正註定在自己臉上,神情端靜,實恐觸怒,未敢造次。後來實忍不住,口往前一湊,把綠華擦淚的手親下一下。
  綠華手癢,強忍笑容,縮手微嗔道:「我手上有蜜麼?白天好意喂你吃藥,你假裝吃得急,咬我這手,當我傻子,不知道麼?」
  崔晴見她輕嗔淺笑,美妙無比,親了一下,並未真怒,心神欲飛,涎著臉,想拉綠華的手。
  綠華將手一甩,說道:「哥哥不要這樣。自來男女授受不親,我們修道人雖無男女之嫌,終是不好。你如真對我好,便聽我話,拿個哥哥樣兒出來,不也一樣愛我嗎?」
  崔晴見綠華對己情厚,完全出於天真,忽想起眼前正往誤己誤人的路上走,心中一動,立時警覺。無莫奈情網已深,休說真個擺脫,連像上半日那樣暫時的疏遠都做不出來。
  當時只把熱念涼一涼,莊容答道:「妹妹說的是,哥哥錯了,從此改過。吃酒去吧。」
  二人在一起,素無猜嫌,親近已慣。尤其崔晴熱愛情專,只一見面,便全神貫注在綠華身上,目光極少看到別處。即或斜陽影裏,並肩閑眺,月明林下,促膝談心,偶然指點煙嵐,閒話香光,也只是隨同心上人指劃之間,略微凝望回顧,總是心志不分。
  這時天人重又交戰,念切憂危,決計此後愛在心中,永遠廝抬廝敬,不令稍涉輕薄。只期常伺玉人顏色,地老天荒,永無終歇,免致兩誤。只顧尋思,便未說話。
  綠華見他面色雖然不快,一味低頭前行,不再發話,好似心有所思,神志不屬,以為适才的話羞了他。暗想:「他終是個長兄,又正盡心傳授法術之際,形跡雖嫌過於親熱,也是相愛太深之故。适才只是愛極忘形,紆尊屈膝,不該話說得太重,使其難堪,心中不快。」
  綠華越想越過意不去,便伸手朝崔晴肩上微拍了一下,笑道:「哥哥,我是個直性人,有話就說,出口不知輕重。你比我年長,是我哥哥,妹子略有疏忽,你難道還生我的氣嗎?」說時玉肩相並,未免挨近了些。
  崔晴聞聲回顧,兩下裏幾乎碰頭,香澤微聞,本就心醉,再聽心上人這等說法,哪能不神志皆搖,情不自禁。就勢伸手,把綠華玉手握住,涎臉笑道:「我怎敢生妹妹的氣?不過在想我一個旁門下士,妹妹天上神仙,竟蒙垂青愚頑,約為兄妹,喜幸之餘,恐遭鬼妒,未免憂疑罷了。」
  說時,綠華瞥見林外似有黃光一閃。綠華雖未上過陣,父母和碧梧仙子崔蕪俱是高明人物,常受指教,頗知各派飛劍邪正之分。
  綠華忙低語道:「哥哥快看,挨近廟門那裏,有二道旁門中飛劍降落,法力似不甚高,不知是否去往觀中?我們吃完便回,不要往觀裏去吧?」
  崔晴因未親見,知綠華性情柔婉,先前疑心自己羞愧,已然不安,不好意思又作明拒,藉故將手奪回,柔夷在握,自是不捨,愛極神迷,百不在念。又自負家學淵源,法力頗高。聞言側望林外,並無影跡,越發不以為意。
  一面緊握著綠華纖腴涼滑,柔若無骨的玉手不放,一面隨口笑答道:「有我陪你在此,決無他慮,妹妹放心玩我們的好了。」
  綠華見他就此變為攜手同行,更不放開,看他全副心神貫注在自己身上,什麼事都不在意,答語輕率,迥異往日。
  綠華連掙兩次未曾掙脫,微嗔道:「你老不放手,以為你力氣大,和我動強麼?都快出林了,被人看見多羞。」
  崔晴聽見綠華說他動強,玉容上已有嗔意,慌不迭鬆手答道:「妹妹不要生氣,我又忘了。」
  綠華見狀,笑道:「我才沒那麼多的氣生哩。你想你修道那麼多年,法力那麼高,卻一點不像大人樣子,」崔晴只是憨笑,無言可答。
  沒走多遠,出了桃林,前面現出一道清溪,右側一座長板橋橫臥水上,殘月如弓,照得清波粼粼,陰影交錯,頗有幽致。
  隔溪三五人家,大都數間茅捨,環以竹籬,門外稀落落種著幾樹桃花。內中一家,青簾高挑,尚未收市,門外桃樹上還挑著一盞紅燈。
  這一家房捨較多,右側又有一座土山擋住,便就山腳彎轉過來,一頭恰好臨水,因勢利建,頗具匠心。
  二人知是酒家。剛剛過橋,便見一個年紀不過十三四歲的小道士,用大木盤端了兩大盆醬蹄熏雞,由門內跑出。並未過橋,到了溪邊,兩丈多寬的水面,雙足微點,便即縱過落地。略朝二人回顧,便往寺觀那一面跑去,其行如飛,人影在沿途花樹之間連閃幾閃,便即無蹤。
  綠華道:「這點年紀,武功卻也不弱。」
  崔晴道:「以前觀中是個老尼住持,怎會換了道士?看小道士神氣,不似什麼好人,我們少時看看去。我母子卻不容左道妖邪,在此盤踞為惡哩。」
  綠華笑道:「我不喜歡和人爭鬥。寄母又不在家,要是他們人多,邪法厲害,一個不敵,豈不無事找事?由他去吧。」
  崔晴道:「觀中如有妖邪,我不尋他,日久他必尋我,勢難並立。以我觀察,還不至於不是他的對手。既然妹妹不願,改日再去,也是一樣。」
  說完,恰到酒家門口。
  主人金嫂,是個中年胖婦,人甚和氣。崔晴以前來過幾次,居然認得,見面笑問:「客人怎麼兩年未來?可是往都天觀赴會燒香的麼?」說時忽朝綠華看了又看,眉頭微皺,口雖說話,笑容頓斂。
  二人也未做理會。崔晴笑答:「我出門去了。這是我的親妹妹,同來遊山,先在後山親友家中居住。今晚想起,你這裏的酒食甚好,乘興至此,不知什麼都天觀赴會。可有什好吃的麼?」
  金嫂又朝綠華看了看,答道:「原來你們沒往觀裏去,那就莫怪了。酒菜盡有,並且比以往準備得多。且請裏間坐,我喊阿小端來吧。」
  崔晴道:「臨水那間,可有人麼?」
  金嫂略微沉吟,又探頭門外看了看,轉身低語道:「天都快半夜了,酒客倒不會有。只是這幾天會期中,觀中住了不少香客,俱是附近各縣的官紳內眷,常有小道士來買酒菜,個個厭氣,喜歡惹事欺生,又都有本領。客人游山,未往觀中去過,不值遇上慪氣,故此想請到里間去坐。」二人見她言動神色,已經覺察,料定這夥道士必非善良。
  崔晴口說無妨,執意非要臨水那間不可。
  金嫂笑道:「我因臨窗對飲,過於明顯,想請換上一間。好在夜深,小道士剛取了不少酒菜,未必再來,就請進吧。」隨引二人入內,臨窗坐下。
  跟著一個年約十五歲的童子阿小,端來杯著酒菜。金嫂因崔晴以前曾作俗家打扮,手頭又鬆,自稱家住金華城裏,癖嗜煙霞,每喜以道裝野服遊山,不肯吐露姓名,極似一個貴介公子。加上連日備得酒菜又多,不等招呼,先擺了一桌子,有心巴結。
  意猶未足,又去裏面把特製輕不出賣的筍脯、松菌油、鳳魚、鳳雞之類取了出來。綠華一嘗,果然腴美非常,笑道:「這麼多的菜,我們怎吃得下?」
  崔晴笑道:「我每次來,都不點菜,只隨她便,樣數並不多。今日想是主人特意款待妹妹,並兼為我慶賀呢。吃不完,剩下何妨?」
  說時,金嫂剛由外取酒進來,說:「這是去年釀的仙桃百花酒,剛剛開壇,客人和這位小姐嘗新吧。」二人一嘗,果然清醇,俱各誇好。
  崔晴故問:「觀中老尼可在?」
  金嫂聞言,似頗失驚,低聲答說:「老尼師徒已然死散,觀名已改都天,由一魏真人接掌。觀主道法甚高,師徒六人多能平地上天,呼風吐火,城內官紳和遠近人民個個信服。近設七天都天法會,明日子夜功德圓滿,聽說有好些男女弟子到時俱有成仙之望。不過我們老實人終覺害怕,好好日子不過,上天作什?新收那些徒弟,貧富不論,俱是童身。凡人既能由他一度便成了仙。
  「他是師父,為何還要住在觀中,不上天成仙去?我實在明白不過來。我們在此年久,以前觀中老尼師徒真守清規本分,結局那麼可憐;他們終日酒肉,卻會個個仙人:我也不服。這口氣悶了一年多,不是深知客人太好,也決不敢出口。就這樣,有好些話仍不敢說。最好客人吃完回去,觀中熱鬧不看也罷。」
  二人聽金嫂口氣,越知那姓魏的道士是左道妖邪弄巧,正借妖法害人,所收童男女,大是可疑。崔晴本心直想當時尋去,因恐綠華膽小,先已答應不去,不便再說,引她不快,意欲明日抽空來探,只笑了笑,便未再問。
  綠華雖然激於義忿,但素日謹慎,見崔晴不說,以為對方勢大,有什顧慮,自身法力不濟,崔晴又是惟命是從的人,怎可提議使其涉險?也就沒有開口。
  金嫂原和老尼師徒年久交厚,見受妖道欺逼逃亡,隱忿已久;又因崔晴人好,綠華美豔如仙,恐被妖道看見,必要生心,故加警告。見二人聽完,仍然從容飲酌,不以為意,事不關己,心已盡到,正要退出,忽見門外有人探頭。
  綠華坐處斜對房門,看出是個小道士。金嫂已忙趕出去,隨聽外屋雙方爭論之聲,由近而遠,往別室走去,金嫂聲低而急,來人語音鉤輈,一句也未聽出。
  這時二人臨溪對酌,隔溪大片桃花爛漫,月影昏黃,望將過去,宛如大地上浮起一片彩霧。竹屋清潔,八窗洞啟,淨幾不華,燈火青熒,配上旨酒佳餚,彼此殷勤勸酌,含情無限,其樂融融。
  崔晴固是喜對玉人,別無所思;綠華也是略微一看,不曾在意。山居清苦,難致兼味,加以酒逢知己,人共素心,這一頓酒,真吃得杯盤狼藉,殘月欲墮,雖然停著,興猶未闌。
  中間金嫂曾經進來數次,綠華見她面色不快,以為山中人多起早,連日會期,不願客人久留,便告崔晴,吃完快走,免誤主人收市。
  崔晴貪和綠華相對,說:「主人愛財,昔年初來,也是如此,後見給得錢多,便自高興奉承。似此良宵勝游,人生能有幾日,且不理她,先自盡歡,少時多加錢便了。」
  綠華雖覺出言不祥,自己也實不捨走,心中微動,並未答話,就此因循下去。
  哪知金嫂實是好意,先想催走,既一想,走也無用,又不敢輕易泄機,只好急在心裏。挨到夜深,見二人尚無行意,惟恐事變出在當地,忍不住湊向桌前,低語道:「天已不早,客人可還再要添酒麼?」
  綠華也覺夜深,不等崔晴答話,先自起立道:「人家還要安睡,哥哥走吧。」
  崔晴給了酒資,提議踏月歸去。
  金嫂見他付銀多出好幾倍,於心不忍,先去門角一看,匆匆跑回,悄聲說道:「客人回去,最好不要過橋,由土山後繞出兩裏,便是上流水源瀑布,崖下有一小洞,穿將過去,便是對岸。這條路最僻靜,知道人少,難得今晚天陰。詳情我不便說,請你也不要問我。來路桃林,卻萬走不得呢。」
  綠華方要開口,崔晴已經明白,悄道:「我們不怕,暫時依你好心。我們走後,如有人問,你說我兄妹俱會法術。並說今日不曾盡歡,日內必來,還要往觀中尋人。等一出門,人影一晃,立即無蹤。包你就沒事了。」
  說罷,不俟答言,便同走出,果照所說,往土山後繞去,行約丈許,身形立隱。金嫂本覺二人裝束奇特,後山荒險,素無人跡,半夜來此對飲,不畏虎狼崎嶇,心中奇怪。見狀方知竟是異人,好生欣喜,放心回去不提。
  綠華見崔晴行法隱身,卻不飛起,走的又是僻徑,笑道:「你看天色陰沈,有什月亮可踏?你先還要往觀中除那妖道,此時既是避地隱跡而行,偏又不肯飛起,是何原故?」
  崔晴笑道:「那妖道實是可惡,我們不去尋他,反來招惹,依我心性,本要尋上門去。只因先前答應妹妹,不願拂你心意。此時飛回,妹妹必定回洞安歇,又捨不得分手,想步行踏月回去,多玩一會。
  「妖道必會邪法,此時深淺難知。如今原路花林,我那隱身法雖看不見,如人禁制埋伏,遇見邪法高的,仍難免被其覺察,樂得依了主人,走這條路。如嫌天陰路黑,看不真切,過溪之後,索性多走幾裏,一到山那面,包有月亮照路。妹妹你看可好?」
  綠華點了點頭,沉吟未答。
  一會尋到瀑布下面小洞,照金嫂所說,穿洞經過,果然繞出水源。再走不遠,便有小山矗立。崔晴雖是修道人的法眼,黑夜看人,終比月下要差得多,急於望見玉人顏色,才一繞過山腳,立即把手一揚,當時飛起一團皎月般的圓光,懸向前路,照得左近溪谷林拋清澈如畫。
  綠華見天色陰沈低濕,已有雨意,忽然明月升起,斜掛林梢,照得低空彌漫的黑雲邊上,各幻出一層烏金色的異彩,有的還映出片片紅霞。雖只有數十丈方圓一片,不能照遠,但那月華隨人進止,移步換形,雲物詭麗,為生平未見之奇。
  綠華喜道:「哥哥,我回洞不睡,情願多陪你玩,快將這法子傳我。」
  崔晴見綠華獎贊喜笑,越發賣弄精神,刻意求工,伸手一指,天空層雲便似剛開鍋的沸水,又似海濤怒翻,春雲急展。不是玉濺珠噴,散了一天花雨,便是紈捲綃飛,湧起千層霞影,絢麗無倫,目不暇接。
  喜得綠華不住拍手誇好。這類旁門中驅遣煙雲,變幻星月的法術,為防生事,原忌賣弄。
  崔晴一心討好;又因修道雖已多年,從未獨自在外交遊走動,只憑幼時隨母一點經歷;加之乃母在旁門中法力甚高,家學淵源,已得真傳十至七八:未免心粗自恃。先前並非沒有防備,但所畏並非妖人,只防有正教中人走過,引起誤會。故除卻假月明光所照數十丈以外,依舊暗霧沉沉,陰雲低壓,什麼也看不見。如今以雲為戲,遠方路過雖看不見,近處就易露出形跡了。
  二人並肩遊行,指點雲嵐,正在興頭上。當空行法幻起的彩雲,好似受了大力波動,有什東西沖蕩神氣。同時又聽雷聲殷殷。那一帶雲層,原有法力禁制,崔晴法力頗高,差一點的外力決沖蕩不開。
  只因二人正在緩步前行,雲也隨同變幻移動,不是固定,為討綠華歡心,再一刻意求工,隨時把雲層吐出放進,一遇對頭,自然乘虛而入,易顯形跡也由於此。
  警兆一來,崔晴立即覺察,心疑有正教中人路過,發現旁門炫弄,意欲沖入禁圈,查看盤詰。此時如與綠華說明,用乃母所傳隱形飛遁之術飛回山去,不問對方是邪是正,均可無事;就憑崔晴自身法力,帶了綠華飛回,也可無礙。
  偏因好勝,不願當著心上人示怯;又見來人並未將禁網衝破,雷聲自遠傳來,也與正教中的太乙神雷有異,不像對己而發:因而只在暗中戒備,並未現於詞色。
  綠華更未覺察,反笑問道:「哥哥,我們行時天陰欲雨,你聽雷聲這麼密,莫不是要下了吧?」
  崔晴才想起只顧討綠華歡喜,卻忘了當時天陰。靜心查聽,果是暴雨欲來之兆,並非人為。當空雲層只蕩了兩三次,便不再有動靜。心料就有人作對,照此形勢,也足能應付,益發心定。
  方想設詞飛出雲外,查看來人是否離去,忽聽震天價一個大霹靂,在左近空際炸裂,震得山搖地撼,轟隆之聲響徹岩谷,半晌不絕。緊跟著便聽禁圈外面狂風暴雨,一時大作,林木呼呼,聲如潮湧。
  綠華知雨已下,外面海倒山崩一般,聲勢甚是駭人,內裏行處卻仍是滴雨全無,微風不揚,安安靜靜的,不禁喜誇道:「哥哥以雲為幕,竟能障禦這等狂風暴雨。快些回去傳我,你如不肯,我便生氣了。」
  崔晴笑答:「妹妹的話,我還有不聽的麼,此是旁門末技,所蔭蔽處,只在一二十丈以內,不能及遠,有什希罕?目前你根基已固,只等伯父伯母開山出來,仙業成就,自然為期尚遠,如論法術,妹妹所學,真比我強得多呢。」
  綠華笑道:「將來我如真比你強,也必教你。只是你今晚卻非教會我不可,最好此時便傳,還可就便演習。」
  二人邊說邊走,四面漆黑,只當中禁地一片光明,再不理會方向,只顧說笑高興,隨著山路,曲折前行,不覺把路走岔,當時也不知道。
  崔晴如照原意,升空查看一下也好,偏是分秒不捨離去。再聽綠華學法心急,明知這一就地演習,如有外人在側,立被看出,無如心上人正在興頭上,不忍拂她心意。
  心想:「自從先前層雲微蕩之後,雖只走出十來丈遠,因是緩步徐行,也有盞茶光景,更無異兆。多半來人知難而退;或是正教中高明人物路過,始而疑心旁門鬧鬼,後用法力,透視雲霧,看出自己結伴遊山,行法遮蔽風雨,不是妖邪一流,臨發又止,沒有沖入禁圈,便即走去。否則,決無如此太平。」越想越以為是,不特沒有飛起查看,反到格外討好,盡情傳授。
  綠華自是穎悟,一學便會。
  等把口訣用法記完,正待上路演習,忽見前面山路積潦,遍地濘濕,明光所照之處,一股股的山泉縱橫交錯,上下流走,勢甚猛急。
  綠華笑道:「我們走進雨地了。才下雨不久,怎會有這麼多的雨水?」
  崔晴笑道:「你不知今晚的雨有多大呢。自我和妹妹初見那兩天,便看出天色不久必要劇變,不想挨了好幾天,因是無關,故未在意。照理這類風雨發作越晚,蘊蓄越厚,一旦暴發,聲勢也越發浩大。現吃我禁法逼住,四面包沒,此時尚看不出外面雨勢之猛。只等走向高處,我把禁法一撤,只留當空片雲遮雨,再把明光放大一些,管保滿山都是白龍飛舞,才叫壯觀好看呢。」
  綠華喜道:「『山中一夜雨,樹梢百重泉。』這兩句詩真好,但這還是雨後美景。常想深山大雨之際,景物必更豪快。無如身是凡人,不具慧眼,休說夜間沉黑,能聽而不能見,青燈苦雨,轉惹愁思;便在日中,也只見到水煙迷漫,四顧混茫,不能放開眼界,一豁心胸,縱有奇景,也難看到。
  「尤其身立雨中,遍體淋漓,水泥汙濕,更是不堪承受。難得你禁法神妙,上面不被雨淋,又能在雨地裏大放光明,纖微畢現,雨勢再大,更必好看極了。我正嫌地上水濕,積雨之處大多,這一段雖是石地,鞋襪保不浸透,快到高處去吧。」
  崔晴悔道:「只顧說話,忘了走入雨地。妹妹鞋子想已水濕,這卻怎好?」
  綠華笑道:「無妨,義母前年為我備辦了好幾雙,因是山中藤草所織,買回時本就工細,又經義母修飾,看去光潔如錦,我腳步輕,山居不常走動,且穿不完呢。」
  崔晴往綠華腳底一看,腳長不過六寸,看去又瘦又薄。鞋果細藤所制,宛如錦織,秀麗非常。雖是雨天,那一雙羅襪雪也似白,不著一點塵汙。想見裏面底平指斂,白足如霜,暖玉生香,柔若無骨之美,由不得心中癢癢,想要撫摸一下。
  但恐觸怒,便設詞哄她道:「妹妹這雙鞋子,多麼乾淨秀麗,濕泥汙損,未免可惜。請稍抬起,我在妹妹腳底上畫一道符,就能凌虛而步,水泥不沾了。」
  綠華此時對他本無猜忌,心又好奇,果然把腳抬起了些。崔晴就勢用手托住,先在左腳上畫了兩畫,又把右腳托起畫完。越看越愛,偷覷綠華,正仰望當空雲彩,不曾在意。一時情不自禁,偷偷低下頭去,把腳尖輕輕咬了一下。
  綠華本就覺他這回手握較緊,有點疑心,恰巧低頭看見,連忙掙脫,已經無及。氣道:「你原來千方百計欺我,被人看見,什麼樣子?我不理你了。」
  崔晴見綠華滿面嬌嗔,好似動了真怒,自覺不該如此輕狂,又悔又急,又無法分說,期期艾艾地答道:「妹妹我真該死!實在不是欺你,任憑多重的罰,情甘領受,千萬饒恕我這一回,下次再也不敢了。」
  綠華見他窘急得臉漲通紅,又覺不忍,佯嗔道:「我也知你愛我太甚,但實不願你這等愛法。固然我們修道人無什男女嫌疑,夜雨空山,又有法術禁制,不會被外人看見,但你我日後還想長聚不散,你又立志想拜在我爹爹門下。我爹爹性情古怪,人又機警,什事也瞞不了他,而且最恨年輕人沒有品行志氣。
  「你如常和我在一起,這等行徑,未必能改得了,只要被爹爹發現,我又是引進的人,必不免於重責,你更不得了。到時反正分開,我想理你也不能。莫如趁這日子還淺,回去從此各不相見,免得情分越厚,將來分離,也更難受。我也不要學什麼法術,省你挾惠胡來。我們回去吧。」
  崔晴聞言,越發惶急,不住口告饒。力言實是愛極,情不自禁,並無他念,下次決不敢再犯。
  綠華近來雖仍天真稚氣,因和崔晴相處日久,漸漸省悟對方用意,雖覺彼此交友原可,不應效那世俗兒女之愛。無莫奈情根已固,本非真個決裂,當第二次發話時,已然寬恕,再聽苦口求告,心腸越軟。
  綠華把小嘴一撇道:「你當我呆子嗎?從喂你藥,咬我手指起,連今夜三次了。哪一次都說再不敢了,過不多時又犯。這麼大一個人,虧你也不害羞。一隻舊鞋,幫底上短不了沾有泥汙,想起都髒,又不是糖,咬它一口有什好處?總算咬得還輕,我素來怕痛怕癢,真把我咬痛了,任你會說好話,要理你才怪。是否欺我,且看我能凌虛不能再說。」
  崔晴喜道:「妹妹對我真太好了,怎敢欺你?妹妹這等仙根仙骨,只要照我這法訣略一施為,便凌虛而起了。」
  綠華照他所教訣印一試,果然平空高起數尺,腳底似有東西托住,自在浮游,無不如意。喜道:「我昔年要家母傳授飛行,始終不肯,只傳我一點防身隱遁之術。除去遇事逃回,或是預定去往別處,也可運用。但是飛行極快,一經施為,晃眼到達,什麼景物也看不出,想在空中閒遊流覽,俱辦不到。
  「壁立高險的山,便難上去。我又最喜登臨,久聞附近鼎湖峰乃前古黃帝騎龍升仙的勝景靈區,久欲一往,均未如願。父母寄母均是神仙中人,我卻連想走遠一點,上個高山危崖都難,想起心就煩悶。今習此法,就可自在遊行上下,不畏艱險難行了。」
  崔晴最愛綠華春生玉靨,一笑嫣然。知這類旁門躡空之法,仗著綠華骨根深厚,照樣也能遊行高遠之處,但比玄門隱形飛遁,頃刻千里,快慢相差,直不可以數計。似此凌空而行,僅比常人賓士快不多少,一日之遊,不過二三百里,跡近炫弄,人又如此美麗,極易生事。有自己相隨,或者無妨,卻又用不著;孤身仗以遠出,萬萬不可。
  見她正在喜歡,不願掃她興趣,只笑答道:「妹妹常把旁門末術當作神奇,有我隨侍,尚可偶然遊戲,如真遠遊,實無用處,何況妹妹他年比我強呢。」
  綠華道:「你不要管,也許有離開的時候呢。」
  崔晴驚道:「妹妹,你將來還是不要我麼?」
  綠華笑道:「沒見你一個男人家,這樣多疑。你我心性相投,情分又深,自從初遇到今天,從沒和我強過,我有時犯點小孩脾氣,你也無不容讓。我本來性情溫和,不願得罪人,都被你寵慣壞了,一點沒有小妹對長兄的道理,常時使你難堪,你也不怪我,反說好話,愛護恭順,更是無微不至。
  「這樣好哥哥,哪裏去找?我是想你有功課,我是閒人,不能一年到頭,日夜都在一起,一任交情終古不渝,終有暫時分離之日。我恰在那時出遊,習了此法,不方便麼?怎說是不要你呢?」
  崔晴本在多疑心酸,及聽綠華自吐情愫,又覺美人恩重,浹髓淪肌,當時萬慮皆忘,快活欲死,大喜道:「妹妹原來對我真好,我此時才把心放定,說不出的喜歡感激。父母而外,此恩難報,也沒法說。只盼連那暫時分離都沒有,就更好了。」
  綠華見他誠中形外,臉上滿是喜容,豐神本極英秀,這一高興,越顯俊朗,知是中心喜極,也甚感動。故意逗他,佯嗔道:「你先前還當我是假的呢。」
  崔晴慌道:「我不會說話,妹妹不要怪我,實在愛你太深。近日既恐伯父的話難說,更恐日後妹妹看我不起。尤其今日言動失了檢點,經我求說,雖蒙寬有,畢竟有了不好痕跡,不知妹妹是否不念舊惡,母親回山,能否再似今日暢聚,老擔著心事,鬧得六神不安,憂喜無常。
  「我也清修多年,平日自問頗有定力,有時也自警覺,不知怎會如此,一顆心無時無刻不系在妹妹一人身上。休說從此永訣,棄我如遺,便只是短時日的分別,也必相思憂急欲死。本來這些話不敢說的,我除癡想終身常相廝守外,別無妄念,對於妹妹,愛固愛極,敬也敬極,你喜我樂,你愁我急,你離我死。
  「偶因愛極忘形,情不自禁,未始不想稍親香澤,只要見出妹妹稍有不快,也決不敢惹你生氣。适才聽出妹妹對我深情,感恩刻骨,心想隱藏胸中,易使妹妹誤會,不如瀝膽披肝,盡情一吐,彼此把話言明,反可泯卻猜嫌,只得說了出來。」
  說時偷覷綠華,欲言又止,笑容漸斂,誤認生出反感,惟恐對方說出決絕的話,不好分說,急於表明心跡,慌不迭搶口說道:「妹妹不要多疑,我崔晴雖然愛你勝於性命,但決不效那世俗兒女之愛,並連似古仙人那樣神仙美眷,合籍雙修的妄想,俱都沒有。但求永承顏色,為一永古不二之臣,已是心滿意足。此後如若口不應心,甘受三生慘劫,死於非命。」
  綠華先前,本因崔晴之言,想起父親性情古怪,不喜旁門左道,這次母親托寄母照看自己,均非所願。異日引進崔晴,未必一請即允,這人偏又如此情癡,萬一不准,如何是好?為此犯愁,並未著惱。及見崔晴錯會了意,急於剖白,聲音都顫,目注自己,滿面惶急悔恨之容,又在賭著重咒,越發覺他可憐,不知怎的,心中一酸。
  當時未等話完,忙伸玉手,將崔晴的嘴捂住,微笑道:「你的心,我已知道。既能發情止禮,言動偶然失檢,只要不存心故犯,又有何妨?賭這樣的惡咒作什?虧你修道多年,還是我的哥哥呢,一點沒有丈夫氣概。」
  如在平日,崔晴得親玉手,又是心上人款款柔情,自然流露,定必心跳欲融,神魂皆醉,就勢執手親熱,不捨放開了。這時竟因感激過甚,只覺神旺身適,心頭舒服萬狀,通無絲毫遐想,也未舉手撫握溫存,雙目望著綠華,明波瑩活,似要流下淚來。綠華手早縮回,心中卻老是酸酸的。
  綠華見他目蘊淚光,凝望未答,笑問道:「你還傷心麼?」
  崔晴明明喜極,偏會答不上話來。停了一停,才答道:「我從此便是天地問第一個快樂人,喜歡還來不及,哪有傷心之理?」說到這裏,猛想起:「終日盼想心上人這雙粉鑄脂凝的纖纖玉手,幾時能夠親它一親;便死也值,好容易至情感動,送到口邊,竟會忘了親它一親,良機坐失。
  「再向請求,看今夜相待情厚,也許答應,無如适才言猶在耳,如何又犯?心上人素來端莊嫺靜,也許為己發情止禮之言所動,此舉不特不好意思出口,萬一誤會,連适才所說,俱當假話,豈不冤枉?」想了又想,雖然又悔又借,但因心上人已經鍾情于己,自是喜極。
  綠華見他緊隨身側,面上時現喜容,好似受了極大委屈的童嬰,忽得所親愛憐獎慰,得了許多夢想不到的心愛之物,喜歡到了極處,情發於中,不能自己。一面又在感激愛戴之下,承望顏色,想要討好,冀博所親歡心神氣。
  綠華忍笑問道:「你聽外面雷雨這麼大,夜景愈奇,只顧說些不相於的閒話。人也上到高處,還不撤禁行法,使我開回眼界?我也照你所傳,演習一回,多麼有趣。」
  崔晴不特一口應諾,為了討好,竟連如何由心運用,以及撤禁之法,也一併傳授。綠華自然巴不得所學越多越好,當時學會。
  崔晴並由綠華自去撤禁施為。心想:「這等大雷雨的深夜荒山,常人不說,便正邪各派中修士偶自空中飛過,也必高出雨雲之上,不會沖冒雷雨而行,停留更無此理。适才雖有小警兆,已然過去,這麼多時候並無動靜。綠華年輕,初次習法,多喜炫弄,左右無事,正可令其暢所欲為,一觀雨中行法,景物之奇。就有什事萬一發生,有自己在側護衛,也必無妨。」因而不特未加阻止,反倒慫恿。
  綠華道:「你聽外面雷雨好似更大,我心裏有點害怕,全仗哥哥為我護法呢。」
  崔晴笑道:「此時外面狂風暴雨,霹雷亂震,你驟把禁法一撤,聲勢必更猛烈驚人,但此乃天氣驟變,與有人主持作對不同。那雷每在山野溪谷和古木大樹之間爆發,這裏沒有大樹,又非曠野半山和溪谷之中。慢說不會上身,就在近處打下,似此雨雲地氣激成的天雷未發以前,電光也看得出遠近,明白一點的常人,尚可避開,何況我們。照頭打到,我也能當。當空雲幕未撤,決無妨害,妹妹只管放心演習便了。」
  綠華笑道:「我也知無須害怕,只此時不知怎的有點心跳。不然,你一教會我,就早試了。」
  崔晴知當晚雷雨決不尋常,綠華從未見過這等陣仗,既想綠華高興,又不捨她無意中受了虛驚,口說無妨,暗中早加防備。
  綠華只是當晚心跳,有點異狀,並非真個膽小。口中問答,早照所傳,行法施為。山中此時正在發蛟,山洪暴發,雷雨之勢猛急異常。
  二人在禁圈中說笑問答,知心相對,樂趣無涯。連崔晴是個行家,也僅覺出勢盛平日,外面情形一點也未覺察。
  綠華先只聞得雷聲轟轟隆隆,密如貫珠,偶然雜著爆裂之聲,和風雨交彙,似與往日不同。心想:「雷雨雖大,上有層雲如幕,雨點打不到身上來。」
  哪知天威厲害,又當風向,禁制剛剛一撤,就在這四邊彩雲乍斂,光景微微一暗之際,耳旁轟的一響,那酒杯大的雨點被狂風一吹,直似亂箭斜飛,迎面射來。尚幸雲幕蔭覆尚寬,崔晴又防護得緊,一見風雨太惡,忙將手一揚,一片青光飛出,立將當前風雨逼住。可是水氣奇寒,已經襲上身來,當時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忙即行法禁制。
  崔晴手上青光已經發出,兩下裏先後出手,原差不多。崔晴見綠華受驚,青光一發,立即回頭慰問時,綠華驚慌忙亂中,猛瞥見一個相貌醜惡,裝束詭異的矮胖道士,在面前光霞風雨中一閃而逝,不禁大驚。
  綠華禁法本全學會,不及告知崔晴,慌不迭先把禁制還原。
  崔晴專注綠華,並未看見雨中怪人,還當膽小所致,笑問道:「我沒想到先查風向,妹妹受驚了吧?其實無妨,由我先試一回,你看如何?」
  綠華便把所見告知。崔晴覺著如有妖人在側,自己怎會一無警兆?並且來人有意現形,也不會只一照面,便悄然引去。恐綠華嗔怪,笑道:「有這等事麼?我倒要看他是什人物路數。如是觀中妖道,我本來就想日內尋他,他敢尋我,再好沒有。」
  綠華先在酒家見聞,早料妖道不是好人,激動了義俠天性。這時又見雨中怪人是個道士,分明是跟蹤尾隨,欲加不利。反正早晚必被尋上門去,不是能躲的事。照著對方鬼祟情景,好似法力有限,否則也不會尾隨了這些時,一點不曾發難。
  想到這裏,心膽更壯,並未攔勸崔晴,只說低點聲,謹防暗算。
  崔晴本未把妖道放在心上,又加不信此事,一面點頭應諾,早把禁訣一揚,眼前奇景立時呈現。
  原來當晚雷雨狂風大得出奇,崔晴鑒於先前綠華受驚,禁圈雖撤,迎面風雨仍被行法逼住。
  綠華初次習法,見獵心喜,又見有了防備,妖道已然無蹤,疑是知難而退,不等崔晴往下施為;忙喊:「哥哥讓我行法。」隨掐法訣一指一揚,那高懸頭上的一輪明月立即移向前去,大放光明,照得一片地面明如白晝。
  本來那雨其巨若繩,大的直有小酒杯粗細,天河倒瀉一般往下潑來,又下了這麼大一會,低處早成澤國,高處的往下飛瀉,空中還在猛落不已。全山平添了無數飛瀑,宛如數百道玉龍天半倒掛,滿地急竄,飛舞蜿蜒於懸崖絕壁,峻板平肢之間。
  狂風助勢,迅雷加威,有時一陣急風過處,吹得那高掛峰崖間的雨中新瀑,一條條宛如長虹吸水,白龍驚飛,凌空拋起,景物已是奇絕,再吃二人的明光綺霞一映照,全都映上一重彩暈。那潑空而下的大雨腳,也成了無數五光十色的光箭,水氣蒸騰,直似霧毅冰紈,浮光耀影,到處騰輝幻彩,奇麗無倫。喜得綠華不住拍手贊妙。
  二人正指點煙雨,行法觀賞間,忽聽山那邊雷聲越來越猛,有好幾次都似在高空爆炸,響震山谷,從所未聞。
  崔晴覺出有異,正靜聽間,倏地震天價一個大霹靂在隔山爆裂開來。本來風狂雨驟,電舞雷轟,四外飛瀑流泉又極奔騰,轟轟隆隆,聲勢浩大,仿佛到處峰巒林木都在那裏搖撼擺動,似要乘風隨流而去。再加上這一震之威,振耳欲聾,越覺猛烈可怖。
  綠華從未聽到過這等雷聲,竟被嚇了一跳。方急拉著崔晴臂膀,喊得一聲:「哥哥!」
  忽見崔晴面色匆迫,好似有什急事,不顧說話問答,口喝得一聲:「起!」手早伸過,輕輕扶了綠華玉臂,就在當空雲幕明光輝映之下,縱了遁光,沖風冒雨,一同上升,往隔山飛去。
  一面又似怕綠華驚疑,隨同飛行之勢,匆匆說道:「妹妹莫怕,山那邊出了怪物,我們快看看去,」隨說,手掐靈訣,向空連揚了兩下。飛行迅速,一山之隔,晃眼便越過山去。
  明光照處,二人發現山那邊凹地上,陷了一個大洞穴。穴旁現出一個身材長大,奇形怪狀,似龍非龍的怪物。
  崔晴一見,已明白了幾分,即指遁光下落。
  綠華猛一眼瞥見怪物身側黃光一閃,定睛一看,正是先前自己習法開禁時節所見相貌詭異的矮胖道士。未及開口,忽聽崔晴大喝:「妖道敢爾!」手揚處,一道青光朝妖道飛去。
  綠華已看出妖道在黃光環繞之下,手持一副小弓箭,正朝自己和崔晴待要射出。一見青光先發,咬牙切齒,將手縮回,一縱黃光,飛身便起。
  崔晴緊跟著又將手一揚,立有一蓬其細如絲的青色光雨朝前飛去。妖道好似情急反噬,待要回頭撲來。兩下才一接觸,只聽一聲厲吼,黃光明滅之間,一溜黑煙閃過,便即逃去,晃眼不見。
  崔晴忙催青光想趕時,雨夜沉冥,又不放心捨了綠華窮追,只得任其逃去。連道:「妹妹所見不差,可惜來晚,被這妖人漏網,也許還被得了手去。此時不便追趕,且由他去。這廝今夜鬧鬼,多半還是為了這怪物。我一查看,便知明白。你聽雷聲已稀,不再有霹靂下擊,怪物十九已死。反正妖道不敢再來,先不必忙,等我下上禁制,再往坑邊去,以防萬一有什變故,又免腥氣難聞。」
  說罷將手一招,空中青光立即飛降,圍著怪物略微掣動,退了回來。崔晴收了劍光,再掐法訣,向空一指,當頭雲幕立向四邊倒捲而下,將二人和怪物存身的坑穴一齊圍住。然後手扶綠華,由一片席雲托住,懸空移近前去一看。
  那怪物已經身死,長約十丈,生得似龍非龍,牛首獨角,通體暗藍,滿布逆鱗,頸側生著四片形如滿月的肉翅,底下八隻五六尺長的連踐利爪,血口張開,赤舌如鉤,形態十分獰惡。
  兩隻怪眼已被人挖去,露著尺許方圓兩個眼腔,血水淋漓。獨角也折斷了半截,連同頭部焦裂之痕,似為雷火擊碎。下半身還有一段拖在水內。地本低窪,四面山水,似駭浪驚濤一般,正往穴中倒灌而下,勢甚速急。
  綠華笑問:「這麼長大厲害的怪物,怎一雷就打死了?」
  崔晴道:「這怪物必是蛟蜃之類,乘著今晚烈風雷雨,想要出世。看死時神氣,和先前那麼又猛又密的雷聲,此怪當已成精多年,腹有內丹,已與天雷相抗多時,只憑那一雷,決打它不死。多半妖道早知底細,暗有佈置,隱伏在側,乘它與迅雷對抗,力疲神懈之際,猛出不意,一面奪取內丹,一面發動妖法埋伏,恰巧這次雷火更猛,三面夾攻,怪物自然支援不住。
  「妖道已然得手,又將兩隻怪眼挖去,照理該走,仍在怪屍身側逗留,其中必有原因,弄巧內丹之外,還有什寶貴之物在怪物身上。那兩隻怪眼甚大,時間急促,妖道未必能帶了同逃,也許還伏近處,均在意中。我把妹妹腳底席雲升高一些,索性查看個仔細,免被妖道去而復轉,又撿便宜。」說罷,如言施為,獨駕青光,往怪屍身側飛去。
  綠華見崔晴先還是人劍同飛,後來竟身劍合一,只是一道丈許長的青光環著怪屍,上下飛舞盤旋,宛如龍翔電掣,時快時慢,變幻無窮。心想:「哥哥法力真高,性情心地又好。他常說我將來成就遠大,比他強得多。幾時能有他這等法力,也就心滿意足了。」
  正尋思間,忽見青光刺波而下,深入穴底,半晌不見動靜。綠華因剛逃去的妖人形態獰惡,一人在上,恐其去而復轉,光籠之外,又看不甚真切,有些膽怯。便把以前所學防身之法施展出來,手掐太清仙訣,先放起一片祥霞,將身護住,以防不測。
  隔著兩層祥霞光障,由明視暗,外面景物更是難於分辨。又待了一會,覺著外面雷雨烈風已然停止,左近暗影中似有兩條鬼影略閃即逝,心越不定。方要呼喊崔晴上來,忽見水花急漩中聲如裂帛,哧的響了一下,青光已離水飛上。
  崔晴現身飛來,見了綠華護身祥霞,笑道:「我只顧為妹妹尋點好玩東西,忘了招呼。我這禁網不比尋常,來敵不問強弱,只一挨近,我立警覺飛上。這類下作妖道,适才受傷,心膽已寒,怎敢冒失來犯?再說也沖不進來,實無可慮。不過對敵之際,原應謹慎。妹妹太清防身仙法,我只那日見過一次,果然神妙,比我旁門法術強得多了。」
  綠華本想埋怨他幾句,一眼瞥見崔晴手上拿著一把明珠,每粒約有龍眼般大小。傾聽間一眼瞥見禁光外到處飛瀑流泉,水光浩蕩,不由失驚道:「聞說蛟水山洪,聲勢浩大,這一夜,連大雨帶山洪,不知沖沒了多少人家田捨。你有那麼高法力,何不行法退水,積這一場善功多好?」
  崔晴聞言,也自驚覺道:「我先也想到,只顧想取蛟珠與妹妹玩,還忘了呢。」
  綠華跌足悔恨道:「都是我不好,為我耽延這些時,知道有多少人受罪送命呢!哥哥還不下手,盡說則甚?」
  崔晴道:「遲早一樣,總是善功,災象已成,譬如我們不來呢,妹妹雖非行法之人,心卻甚切,只此一念,已格天心。我情願功歸妹妹一人,你算是起意發令的人,我來奉行便了。」
  說罷,不等綠華再催,手指處,禁光全撤。扶了綠華,同往近側山頂上飛去。天光一現,全景畢呈。
  綠華見滿山飛爆流泉,稍低窪處全成了澤國,樹木多被風雨折斷,夾著無數泥沙碎石,由高就下,隨流捲去,山中平添了好些江河,水勢十分迅急,奔流激湍,震撼得四山轟轟,甚是驚人。再往遠處近山人家一看,好些房捨俱已沖塌。稍高一點的地方和大樹之上,俱都有不少難民。
  因水發自深夜,衣食用物均未搶出。好些多是赤著上身,有的更是遍身赤裸,縮成一堆。這還是蛟死水住,水淹只近山一帶,尚且如此慘狀,如被乘流歸海,災害更烈了。
  綠華心善,急得直歎氣。
  崔晴道,「妹妹莫急,好在惡蛟已死,水勢有減無增,我觀察好形勢,便下手了。」綠華不知如何運用,只得聽之。
  實則崔晴知道水勢已息,災相不重,退水救人,並不爭此片刻,因想昨夜之事,故意遲延。嗣見綠華焦急,現於詞色,心中讚美憐愛,只得息了前念,施展全身法力,將頭髮披散開來,赤了雙足,就山頭上踏罡步鬥,仗劍行法。
  綠華見他先由袖內發出一片青光,將二人全身護住。然後仗劍向上下連劃靈符,手掐法訣,頻頻發放。約有半盞茶時,水勢原樣未變,與以前行法,隨手立現,捷如影響,大不相同。面上神情也頗嚴肅,不便問訊。
  心方奇怪,崔晴忽將左手法訣往外一揚,右手長劍朝前一揮,同時咬破舌尖,一口鮮血噴將出來,化為大片細如遊絲的紅色光雨,四下裏分射,一閃即滅。緊跟著便起了一片殷雷之聲,那麼迅猛的山洪,立被禁住,不往山外流去。水源一斷,近山一帶水勢立減。
  崔晴二次舉劍一揮,那被暫時禁止住的積潦便即倒流,往原發蛟水的深穴湧去。這時高懸峰崖上面的無數飛瀑流泉,仍然往下飛墮,與下面山洪積潦會合。低窪處的大小湖蕩,有的仍往附近深壑中流下,有的卻作逆勢上行。
  更有遇到危石峻板阻路的,被禁法一逼,宛如一大匹廣幅銀練,跳波而起,平空飛越,來與泉水相會,同往原穴倒灌下去。濤驚浪急,股數既多,又是上下四方齊向當地爭湧,無論中途有什樹石肢陀,全阻不住來勢,互相擠迫擊撞,激起無數大小水花飛湍,到處浪花高湧,水煙迷蒙,映著日光,燦若紈綺,景已奇麗。
  加以水石擊蕩,響起一片灘聲,有似萬霆殷怒,轟轟隆隆,耳鳴目眩,仿佛四山都在搖撼,越顯壯快絕倫。喜得綠華不住拍手贊妙。
  似這樣不過刻許時光,近山有水一帶,漸漸現出平地。難民紛紛由高趨下,有的踏泥回家;有的拾搶泥地裏停滯著的衣物用具,亂成一片;有的更在泥中,跪拜謝天。歡呼喚人之聲,隱約可聞,似是絕處逢生,喜出望外。而山中山洪雨水所積成的湖蕩池沼,也由深而淺,水面越縮越小。
  又隔一會,相繼現出地面。綠華幾次尋眺昨晚酒家和都天觀桃林一帶,卻看不見。後照日影查看,才知相隔頗遠,中間還隔著一座小山。昨晚將路走錯,當地並非回洞應走的方向。
  綠華暗忖:「非此一誤,人早回洞,必當尋常大雷雨,不知出蛟與妖人作祟,水災一成,便難收拾了。」又想:「晴哥哥以往行法,或是談笑自如,這次怎如此緊張莊肅,一毫不敢鬆懈?從行法起,便全神貫注,一言未發,仿佛身當大任,惟恐失閃神氣。」
  崔晴忽然籲了口氣,說道,「且喜大功告成,妹妹功德不小。」
  綠華笑道:「此是哥哥功德,與我何干?」隨又問行法時何故那等謹慎。
  崔晴答道:「今日之事,我實有過無功,這且不去說它。你見我行法時慎重麼?正教旁門,不同之處在此。我們已將路走錯,蛟災已化,事皆辦完。好在白日,妹妹如不疲乏,山中仍可長談。此地無可留戀,我覺稍疲,由妹妹用伯母所傳隱遁之法帶我回去,再細說吧。」
  綠華只當崔晴忙了一夜,真個力乏。初次帶人同飛,不知能否勝任,便學崔晴的樣,伸手將他臂膀拉住,施展太清飛遁之法。一片光霞閃過,便同凌空飛起,其疾如電,瞬息之間,回到洞前落下。
  綠華知崔晴不肯走入前洞,仍往梅林坐談。入林便喜道:「寄母禁法真靈妙!昨晚大雷雨,我想梅林雖有禁制,多少也必殘毀,不料仍是好好的。不特開足了的花朵還未落完,那些花萼也都含苞欲吐,大有生意,足夠我們觀賞個十天八天的呢。」
  崔晴道:「此雖旁門禁法,保衛一片花林,自然勝任。妹妹可知我們以後出入,皆須小心麼?」
  綠華問故。崔晴道:「我先前只顧取珠,原未覺意。天明撤禁,才看出那妖道想用邪法暗算,不過形跡隱秘,並已撤去,不留心查看不出。雖然自信妖人決非我敵,終因妖人受傷逃走,便不再現,所設妖法也在疑似之間,一瞥即隱,並且事完終無異狀。想是看出我不好惹,戒備又嚴,惟恐打草驚蛇。
  「不是見我二人雨中夜遊,以為事完仍要步行回去,另在途中設伏,暴起發難,便是尾隨下來,暗施毒手。又恐他見我一人行法,對你輕視,萬一被他尋到,正趕你一人走出,或是狹路相逢,有所冒犯,同時要你帶我行法飛遁,便由於此。妖人見你竟擅太清仙法,雖未必就此死心,暫時決不敢妄有動作。我卻乘他遲遲未決,或是約人待援之際,暗中前往查看。等到查明底細來歷,不等母親回來,下手除去,以免夜長夢多,又生枝節。
  「至於你見我退水時行法慎重,那是因為旁門法術,用以對敵遊戲,自然隨心所欲,一遇到這等天災劇變,欲使化險為夷,便費手腳,只憑禁法強制,不似正教中人得心應手,舉重若輕。加以當地四無遮罩,形跡明顯,就無妖人潛伺,也須慎重。不過救人的事,雖然跡近炫弄,遇上正教中人,除非惡行素著,也不會為難罷了。」
  二人孽緣糾纏,日益牢固,每次見面,都不捨離去。況當誤會解釋,情愫已通,綠華又急幹練習法術,自然更分不開了,情話唱隅。到了午後,崔晴因綠華一夜未曾安歇,又因雨中跋涉了一夜,還怕她疲倦。及至一問,才知綠華資稟過人,平日用功甚勤,又曾服過靈藥,近兩年來道基日固,極少就枕之時。
  當二人未遇以前,每值風雨晦明,無心出外閑眺,往往連日連夜入定下去。即或功課做完,獨居無聊,閑躺玉榻之上,也只懷念父母,盤算未來,很少真個睡眠。只最近因為習法未遂,誤會負氣,情緒懶散,睡過一會。休說一二日沒有眠息,再多些日,也不會勞累。於是想起綠華曾允傳授。
  綠華笑道:「這是我最願意的事,只是家父母所習,全出太清仙籙,取法乎上,習時較難。昔年聽家母說,修道的人只要把入門要決得到,用功勤習,年時一久,自能豁然貫通,至不濟也可求得一個長生不老。家父母如非奉命閉關煉丹煉法,終日忙碌,無暇用功,極樂真人駐顏靈藥實可無須。
  「當傳第二步真訣時,家父還曾阻止說:『照著初步口訣勤習,已可紮穩根基,此時如多傳授,恐其年幼無知,萬一被左道妖邪偷騙了去,豈不違了恩師嚴誡?』家母卻說:『我兒天資穎悟,如把第二步學去,有此數十年光陰,得益不少,將來傳授全籙,也省不少的事。我兒謹慎,寄居仙都,又不外出。至多被崔道友得去,那也無妨,一則人好;二則女兒托她照應這麼多年,藉以酬報,也所應該。』
  「我聽父母這等說法,到此格外用功。去冬才被我悟出道理,為感寄母恩義,想起前言,幾次想說,俱因寄母法力高強,平日儘管憐愛,從未盤詰過我的功課,不能請她學我,無法自獻。我傳你,實在是想你將來拜在爹爹門下,此舉頗擔責任,休看你法力比我高。
  「這部太清仙籙,在我師祖手中寶藏多年,正邪各派均有許多能手生心求取。尤其那班左道妖邪,不知費了多少心力,巧取豪奪,意圖攘為己有。結局凡是來犯的妖邪,十九敗亡而去,無一如願。便這次家父母雪山煉法,一半也為對付將來一種厲害妖邪之故。哥哥學了去,務要用功勤習,更不可絲毫向人洩露。以前所學,也須暫時放開。照我所傳,從頭做起,才行呢。」
  崔晴求學之心雖切,終恐累及心上人日後受責,還在躊躇,綠華卻執意非教不可。又是未來拜師入門的根基,一想綠華素得父母鍾愛,想必自信無妨,意才如此堅決。本是求之不得的事,自然應諾。綠華一一傳授以後,談到深夜,方始送往前洞。
  次早綠華出洞,崔晴已在近側崖上遙遙相待。綠華怪他怎不用功,崔晴笑答,「昨日妖人可疑,洞前一帶雖有禁制,終恐妹妹無意中走出禁地,被其隱伏暗算。昨晚別後,便隱身在此守望,未回後洞。中間曾照昨傳坐功試習,覺非容易。正好妹妹出洞,方始現身相見,想同往梅林用功,就便領教。」
  綠華聞言,才知他是關心過甚,恐有疏失,暗中防護,等自己出來,同去用功;並非只圖聚首,不思上進。初意崔晴學道多年,必比自己學時容易。及至同往梅林,互相坐定,再一考問,竟差得多。不是不能返虛入渾,由靜生明,便是與舊學相混。後來連經綠華指點解說,方始入門。
  這一日夜,所談全是坐功。崔晴覺著學道在先,空自得了母親傳授,自負法力高強,一學玄門正宗,基本功夫反不如人,又見綠華那等關切盼望,不禁又感又愧,立誓把它學會,不負玉人期望。到了子夜,居然有志竟成,深悉微妙,只是用功時節,仍不免於新舊混雜,崔晴自是心喜。
  綠華見他如此勤奮用功,也極欣慰。本都喜聚而不喜散,崔晴再藉口要綠華在旁隨時指點,索性都不回洞,竟在林中用起功來。坐上些時,再互說定中景象,以相觀摩。一個是初學成功,為酬心上人盛意和自己的前途,志甚誠毅;一個是連日荒嬉,既想多用點功,又要為所期望的人指點:俱是用志不分,心無二念。彼此情分又深,閑來還要談笑未來之事,哪有心情再顧別的。
  崔晴以前所學雖是旁門,畢竟修為年久,不是庸常,上來雖難,一經悟徹玄機,不久便豁然貫通。到了緊要關頭,也能專心運行,不使與舊學相混,成就頗速。光陰易過,不覺過了三日,二人全不曾出林一步。
  綠華為期速成,好一同用功,又看出他先難後易,已然入門,自易通曉,便把所學全數傳授。崔晴乃行家,一點就透。雖然玄門正宗,循序而進,為日尚淺,功力比起綠華相差還遠,加上用功極勤,居然全數通曉。可是這一來,又在林中耽延了好幾天。
  這日還是綠華在閒談時提起,妖道這多日並未尋來。崔晴方才警覺,雖料那日系用太清隱形飛遁之法飛回,妖道當時難於跟蹤追躡,可是自己那等行徑,明居本山無疑,妖道豈有不知之理?
  早晚定必尋上門來。連日只顧用功,不曾留意,也許業被尋來,為封洞禁法所阻,知難而退。但是前洞雖已隱形,外人看不出來,後洞梅林並未隱跡。尤其後洞經過長年修治,一望而知有人在內,妖道如要來犯,必不放過。一入禁圈,立即警覺,怎也事隔多日,朕兆全無?
  越想越怪,對敵時似此情形,最為可慮。忙和綠華一同戒備著出林查看,把前後洞和梅林左近一帶仔細觀察了個遍。春雨之後,雜草怒生,繁花遍野,到處蒼苔肥鮮,毫無影跡可尋。料定妖道決不甘休,只是尚未尋來。
  恰巧所習坐功,還有些須微妙不曾悟透,以為當晚便可學全,索性明日迎頭尋去,多日已過,也不爭此一夜工夫。哪知前半料得不差,後半卻是猜錯,不特妖道早已尋來,並還約有能手,就在相去十里的山頭上行使邪法,暗布羅網,不久就變生肘腋了。
  可是崔晴這次所習坐功關係更大,如不學完,便即尋去,不久仍須遭劫。再生即便靈根不昧,要想歸入玄門,更是無望。就算綠華感他癡情,一則夙世情孽,今已清償,再生自顧尚且不暇,如何還去助人?再者,各有因緣遇合,人海茫茫,何處尋蹤?而崔晴也必歸入旁門一流,弄巧還要改變心性,愈趨愈下,難有重逢相聚之日。
  總算此生二人相聚後均能以禮自持,崔晴雖在旁門,從無惡行,以他法力之高,如存欲念,綠華無力與抗,早不能免。何況二人本是三生情孽,居然能自強制,只管愛逾性命,一毫不加輕薄,不特此日至情感動,竟在危機四伏之際,把太清仙籙中紮根基的功夫全學了去。
  尤難得的是太清仙籙為玄門中另一宗派,神妙精微,久已失傳,最為珍秘,旁門中人更難學習,並非短時日間所能通曉;崔晴因愛極綠華,言出必踐,不肯辜負玉人期望,強以誠心毅力,捨舊從新,竟於數日之內悟出玄機。後來許多機遇,也多由此種因。
  崔晴細查左近並無異狀,雖仍不免疑慮,終以學法心虔,仍偕綠華同返林內。其實崔晴巡視時只要由前山往東偏出,走出裏許,便到妖人設壇之所,必能看出許多怪異之事。同時對方妖人也早看見二人,一路尋視而來,快要到達前面峰巒之上,疑陰謀被人識破,已將準備發難。
  只因應約而來的一個妖人最是陰毒,看中綠華美色,必欲生擒,故所行邪法雖然厲害,尚未完成,此時動手,就能得勝,也難免被其逃脫。因而一面強行禁阻,不許同黨妄動;一面掩飾形跡,四布羅網,暗中戒備。
  欲俟二人尋到身前,真被看破行藏,然後相機出手。否則欲擒先縱,等過了明晚,邪法完成,然後大舉。好在二人林中情景,在妖法觀察之下,明如指掌,不怕他們跑上天去。後見二人此行出於懸揣,到了峰前便即折回,自是心願,便未發動。
  二人卻一點也不知道,喜喜歡歡回到林內,照舊用功。崔晴又問明綠華前洞藏物之所,攝取了些酒食前來,同坐殘梅之下飲用。半日之後,綠華見崔晴全部領會,進境越速,自是代他喜幸。崔晴見心上人歡喜,用功愈勤。
  光陰易過,一晃到了次日子夜。綠華把所贈寶珠取出,笑問崔晴道:「這類寶珠,如在塵世上,自是無價之寶。我們修道人得了來,不加祭煉,恐無什大用吧?」
  崔晴笑道:「妹妹太把它看輕了。連日忙著用功,未及詳言。此類毒龍珠,不特能避水和狂風,光能照夜,有它在身,一切蛇獸毒蟲,連同尋常妖邪,均不敢侵犯,于修道人穴居野行,大有用處。並且具有靈性,一經我行法運用,即以目前來說,三數十裏以內有什警兆,立可查知。
  「將來再如經你太清仙法煉過,縱因惡蛟氣候功夫尚差,難於煉成道家身外化身第二元神,靈效威力也是不小。否則妖道也不會甘犯天譴,激蛟出土,引起山洪大水,為害生靈了。」
  綠華道:「那晚天陰雷雨,蛟才借勢出土,怎說妖道所為?」
  崔晴道:「雷雨由於天時,如不出蛟,也不會有那麼大聲勢。起先我也當事出偶然,經我仔細觀察,尋到蛟睛以後,才看出此蛟眼還初睜,氣候尚差,不到出土時候,不過也差不甚多了。想是妖道早已看出地有惡蛟藏伏,想奪它的內丹寶珠,自己法力不夠,又不捨分潤同黨,不請助手,獨個兒常往當地搗鬼發掘。
  「那蛟本在地底潛伏,冥心修煉,至少也有三五百年,平日狀如昏死。照此寶珠看去,再有一二十年,也必出世。妖道卻等不及。我在母親去後第二日,偶於深夜出洞閑眺,曾經兩次望見出蛟之所有怪光,因光不強,略現即隱,匆促之間,看不出准地方;母親行法,又戒走開;最主要還是想偷看妹妹,日向梅林一帶守望,無心及此。
  「這時才明白,時當孟春,那蛟冬眠早過,有時深夜回醒,試睜它那多年未開的雙目。此珠是它內丹,精氣隨著蛟睛睜合之際,由土裏透了上來。因入土太深,蛟睛不到開時強睜吃力,所以為時甚暫。妖道也必被所現怪光引來,經他連用邪法驚擾,不能安身,本已激怒,天時再一湊趣,立被就勢破土上升。
  「這類東西最犯天忌,易遭雷劫,可是它也深知,早就煉有防身本領。本可一面用它內丹真氣抵禦雷火,一面發水起身,只要升空入海,立將雷劫避過,從此便能飛騰變化,成氣候了。以它本心,並不想害人為惡,無如本質大凶,行動均有洪水相隨,尤其是初出時節,聲勢猛惡,無力自製,稍有阻礙,反倒增強威勢,非害許多生命不可,所以十九頭一關便躲不過去。
  「何況還有妖道處心積慮,想要奪它內丹呢。我算計妖道起先也不曾算到天時,上來還是想和我們為難的成分多,已然尾隨多時,想抽空暗算。後見他那邪法大差,未敢下手。我恐風雨雷聲大大,不便說話,將聲音隔斷,人在禁圈內聽不真切。他在禁外,聽出惡蛟吼聲,知將出土,才想起當晚雷雨,正是機會,忙捨我們趕去。去時正趕你忽然撤禁,妖道不及隱避,現了形跡。
  「等二次行法撤禁,我忽然聽出雷聲甚密,專打一處,隱隱又聽得一聲怪吼,情知有異。因你所說妖道我並未見,自信過甚,還疑妹妹眼花看錯。並不知妖道己乘天雷下擊時將蛟殺死,那是蛟死前的吼聲,蛟目也被挖去。
  「一看無什寶珠,丟入水中,以為珠藏腦內,正在亂找。白便宜我們,無心得此異寶。可惜我見聞太少,只聽母親常時一點教訓,不知是否古毒龍的一類,如是毒龍寶珠,功效還更大呢。」
  綠華笑問:「照此說來,此珠經你一行法,當時便能應用了?」
  崔晴道:「自然能用。」
  綠華笑道:「哥哥真是個呆子,既知此珠妙用,能查知三數十裏以內警兆,昨日四處搜尋作什?如用此珠,豈不省事?哥哥快些教我,單帶著玩,有什意思?」
  崔晴笑答:「妹妹說得對,我真糊塗。不過此珠只有龍眼大小,如要當時就用來同查妖蹤,非和妹妹並坐同觀不可。否則我固可以查知,你當時想用,就為難了。說話在先,省你怪我形跡過於親密,又不高興,害我擔心。」
  這數日內,二人情分逾厚,無形中形跡加了許多親密。有時也知不合,各自警惕,可是莊容相對,不曾多時,又復情不自禁,親近起來,尤以崔晴為甚。一連鬧了好幾次故事,雖只限於攜手攬腕,玉肩相並,偶然因此爭議,也只薄怒輕嗔,心情微移,轉眼便即如初,並無別的輕狂言動。
  無如情網日密,不能自己,即此已夠局中人消受了。
  綠華何等聰明,知因昨日課完,自己怪他促坐太近,為報東門之役,故意這等說法。佯嗔道:「你那心思,我還不知道?我不明白,坐在一起,有什好處?寶珠已然送我,就做整人情不好麼?偏有這些花樣。」
  崔晴深知綠華已不會再真怒,只因心中愛極,想乘機稍微挨近一點,並無他念。料知傳法高興,就看出是托詞親近,也必無忤。
  聞言故作莊容,答道:「實是真的,隨我一同行法,學習既快,又可同觀,多好。」綠華便不再說。
  崔晴將十二粒蛟珠要過,湊近前去,並肩坐好,先傳口訣用法,再試與綠華觀看。雙手合攏一搓,往外一揚,一口真氣噴將上去,珠便現成一圈,懸向面前。右手法訣往上一指,每粒珠上立發奇光,互相激射,轉眼把當中空處佈滿,成了一面晶鏡。內裏光華凝聚,融會成了一片,外圈珠光照樣四下映射,宛如一輪落日。
  只是光芒萬道,色作銀環,不住煥彩騰輝,冷瑩瑩卻不射眼,可以逼視無花。端的好看已極。
  綠華方在誇好,崔晴忽將右手搭向綠華肩上,笑道:「妹妹,你只知好看,還不知它的妙用呢。連我也方始發覺。你法力雖差,根基卻好,又是正宗傳授,照此情形,已無須我從旁相助。你只照我方才所說,把你平日所煉太乙真氣噴將上去,至少方圓三十裏內景物可以窺見,甚而妖道觀中動靜,都可隨你心念查知。不過此法頗耗真氣,我代你指揮,四面觀察一下,如無異兆,就收了吧。」
  綠華聽了甚喜,也忘了閃脫崔晴的手,便照所說施為,然後運用太乙真氣,一口噴去。
  崔晴一手微抱綠華玉肩,一手朝前一指,那一輪晶鏡便在空中緩緩向四外旋轉起來。轉過幾轉,崔晴手再一指,重又停歇,懸向面前。鏡中立有不少景物,如走馬燈一樣,相繼出現,先是前後洞一帶的本山景物。
  崔晴方覺綠華吃珠光寶氣一映,人越嬌豔,忽聽綠華驚呼道:「哥哥你看,那不是妖道麼?」
  崔晴聞聲注視,不禁吃了一驚,忙喊:「妹妹,快收寶珠。這狗妖道果約同黨,埋伏左近山頭鬧鬼,並還設有極狠毒的邪法暗算。妹妹千萬加強禁制,並乙太清仙法防身,不可出林一步。妖道幫手不是庸流,待我獨自會他。」
  原來崔晴目光到處,瞥見附近山頭上設有一個法台,五尺長法牌上釘著一個黑狗,妖幡林立,邪氣甚盛。雨夜所遇妖道而外,還有一個裸著半邊身子的披發妖道,相貌十分獰厲,手持一劍,正在行使一種最陰毒的黑狗追魂大法,全台都被妖煙邪霧籠罩。
  同時前遇妖道已在妖煙環繞之下,待往林前飛來。知道邪法厲害,恐綠華無知,中了暗算,匆匆囑咐了幾句,先把林中禁制加強,然後飛出迎敵。
  綠華見他平日說起妖道頗為輕視,此時忽然面帶驚慌,料知不妙,好生愁急,又不知崔晴是否能占上風。人去以後,忙收寶珠,依言行事。
  待了一會,遙聞雙方喝罵之聲。暗忖:「晴哥向來口氣自恃,從不捨離開自己,适才竟會那等匆迫,連話都不顧得說,妖道厲害,可想而知。父母寄母都不在此,他如閃失,林中禁法也不足恃。行時令用太清仙法護身,必由於此。休說他敗無幸,照禮義說,也不能獨坐。他不令我出林,隔林遙望,總可以。真要形勢不好,太清防身仙法百邪不侵,索性沖將出去,將他護了,一同遁走,也比株守當地和坐視敗之要強得多。」
  始而越想越不放心,等未了心意一定,反倒膽壯起來,決計先作旁觀,相機行事。便把禁圈展高,照連日所學席雲浮空之法,升起空中去看。
  雙方鬥法之處本來相距不遠,只因妖人來路一面有一堆亂石遮住,這一升高,全景畢現。只見崔晴已被黑煙圍住,但是周身俱有光華密護,一手發出前見青光,另一手發出一蓬青白二色光雨,夾攻妖道,行動自如,並未受傷,心才略放。
  再一細看妖道,七孔流血,面容慘厲,迥非人形,直似一幢黑煙裹著一個惡鬼影子。頭上尺許,有一長大黑狗張牙舞爪,一雙狗眼碧光芒芒,直射凶光,口中狂噴黑氣,隨同妖道往前飛撲。
  崔晴飛劍幾次繞身而過,連人帶狗,均只悲號怒嘯,略現痛苦之狀,隨分隨合,照樣前撲。如非青白二色光雨精芒電射,幾乎阻擋不住,左近不遠,還倒著一具屍首,已然腰斬兩段,衣著相貌,與對敵妖道一般無二。崔晴似已發覺自己升高觀戰,面上忽帶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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