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有美泄機 禪關開秘 扃無心涉險 黑夜坐深淵
光陰易過,一晃兩個多月,裴師竟未回轉,陳進卻來看望了兩次。狄武、倚劍本就想念,又見父親常時背人默坐,面上漸有愁容,知道父母與賊黨仇深恨重,上次群賊全數伏誅,必不甘休。裴師必是往赴金光亮的約會,聞說對方也有幾個會飛劍的同黨,不知勝敗如何。
父母平日鎮靜,竟會現出愁容,分明心中有事,關係不小,想問不敢,心中愁急。不覺又是九月將盡,父母當人時還不顯,只與母親對坐房中,無人在側定必發愁,有時低聲密語,似在爭執。暗中窺探了幾次,均是如此,後來實忍不住,便去上房,恰巧又是二老對坐,愁顏相向。
便借詞探詢道:「爹爹,裴老師怎還不回?兒子已將金丸練成,連珠收發,五十步內百發百中,並能雙手連打,每發十二九,一個打一個,一連串打將出去,後丸打前丸,全能打中,九丸不空,爹娘可要看看?」
狄父剛把眉頭一皺,狄母已笑道:「乖兒,娘正要看你的武藝。」
狄武見父母意似不快,欲言又止,母親神色卻甚高興,意更堅決。說完,便令狄武去將倚劍喊來,同到佛堂後面小院之中。
原來狄氏父母年僅五旬上下,終年信佛,佛堂設在臥房後進小院以內。室只兩重,牆垣高大,地勢寬廣,有一小門相通。老夫婦早晚念經,一進去便把門關上,從不許人在側,已有多年,時聞經魚之聲隱隱傳出,每月命人打掃兩次,已成習慣。
狄武曾經去過,因見裏面除佛像外,問壁另設兩座神龕,大約方丈,佛幔低垂,內裏木門緊閉,設有暗鎖,照例不許下人上去,此外全是空地,別無好玩,也就不去。這時進門一看,原來裏面竟是陳設完備的一個練武場子,各種兵刃暗器無不齊備,更有不少奇怪兵刃,從未見過。
正在挨次觀玩,忽聽倚劍在呼:「大哥快來!娘傷心呢。」
狄武素孝,連忙趕過一看,母親面容悲憤,眼有淚痕,父親也面帶愁急,正在低聲勸慰,倚劍侍立一旁,同在佛堂門前,似有什事發生。
忙喊:「爹娘!何事傷心?可是前逃賊黨又有資訊來麼?」狄母慨然說道:「乖兒,你哪知道爹娘這些年來的苦處?劍兒到佛堂把那拜墊取來,我夫妻母子坐下再談,話長著呢。」
倚劍應命,取了兩個大蒲團出來,老少四人促膝對坐。
狄母歎道:「你知娘的來歷麼?」
狄武答說:「兒子不知。」
狄母道:「娘便是昔年名震江南的女俠聶雲燕,彼時娘在啞師姑空塵師大門下練就一身武功和一套越女劍法,人又年輕美貌,江湖上人雖對我禮敬害怕,大都生了異心,只是震於我師徒的威名,誰也不敢說一錯字,我也沒有把他們放在心上。也是娘不好,以為你師祖雖不為我祝髮披度,和兩位師姊一樣,但我立志決不嫁人。
「那對我稍存妄念的人,死我劍下的實在不少,漸漸江湖上人聞風喪膽,憑我這一身武功從未失手,又服過師門秘制靈藥,多厲害的蒙藥熏香俱都無害,越發膽大。心高好勝,年輕無知,明明看不起那夥綠林中人,一則在外行俠作義,手又豪爽,用錢甚多,師命不許行竊,必須在這班強盜身上打主意。他們對我又是奉命惟謹,爭相接待,敬若天神,自覺威風十足,豪氣幹雲,日久成習,漸和他們常時來往。
「老賊金光亮,起初原是江南俠盜,黨羽不多,為想娶我為妻,不知費了多少心力,無如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此人本領並不在娘以下,大江南北、綠林中人以他最高。娘本前明宦裔、殉國孤臣之後,就肯嫁人,如何肯嫁與強盜?此賊偏是追逐不捨。不久,我往廣西尋師,歸途中了毒瘴,勉強走到浙江境內。也是恃強大甚,身帶重病,依然騎了心愛快馬,疾馳八百里,想趕到杭州我一個好友家中養病延醫,未在中途城鎮停留。
「又是隔一兩天一發,越往後,越厲害,行至仙霞嶺深山之中,忽然病發,孤身下馬,勉強尋到一座破廟,剛走進門,便倒地不起。你爹恰在當地打獵,被馬引來,將我救起。時正天熱,當是中暑,用他家藏痧藥將娘救醒。當地不遠,本隱有我一個對頭,如被發覺,娘不但難逃活命,還受污辱。
「不料會遇救星,妙在是你爹所用痧藥無意巧合,雖然不曾治癒,命先保住。事情真巧,你祖父又是前明武官,曾駐欽、廉諸州,海南各縣都是蠻煙瘴雨之鄉,家中藏有各種專治瘴蟲之藥,奇效如神。但我中毒太深,不是十天半月可好,你爹便雇山轎,連馬一齊帶走。
「我見你爹富貴人家子弟,疑有紈胯氣習,去時心還顧忌。無如四肢疲乏,人不能動,只得聽之。哪知你爹竟是至誠君子,到家之後,每日靜心調養,湯藥躬嘗。他那麼好交的人,終日為我這病操心,謝絕親友,步門不出,幾次死裏逃生,終於將我醫好。這還不說,因他少年英俊,富貴人家,提親的人不知多少,均因眼界太高,年過二十尚未娶親,家中只他一人和一居孀老姊。
「為避男女之嫌,只管對我盡心盡力,除每日中午陪了醫生看我一次,問完病狀便走而外,從不單人進門,終日守在對面房內,由你姑母出面照料,他隨時詢問病狀。病後,無論想什麼東西,稍微一提,當時命人辦來,最難得是直到我病好起身,從未露出他對我這番情意,一切均在暗中行事。你姑母自然知他對我愛極之意,幾次想和我說,均被阻住。
「他道,似此天仙化人,自然醉心,一則問出我的來歷,有守貞不字之言,二則我是他所救,一提親事,變成救我是有為而發,執意不令洩漏,本心只想和我交一知心之友,常時往來,能得相見,於願已足。便這些話,也是後來我在暗中發現,見他姊為他不肯討親,與之爭論。恰值我有急用,和他去借,因你姑母對我也情如骨肉,深夜前往不避嫌疑,到時已是半夜。
「正值除夕守歲,偷聽得來。我對他雖然感動,仍無想嫁之心。另一面,金賊追逐更急,快要蠻來,曾經兩次約出有力同黨埋伏暗算。一次巧遇好友相助,僥倖得脫。一次我已被圍,金賊忽率同黨來援,假裝好人,不料詭計被我看破,因見他們人多,表面裝著不知,心中實是痛恨,由此便留了神。你師祖便在事前圓寂,否則金賊也無如此大膽。
「我與你父來往,因他家中富有,恐防連累,從來蹤跡隱僻,不令外人得知,自從金賊陰謀敗露,越發謹慎,每次都是深夜出入。這時金賊勢力越大,黨羽越多,恐中圈套,偶然用錢濟人,多由你父捐贈,已不再向群賊索取。我本無家,日久成習,一住經月,我對你父本感救命之恩,又見他對我癡情,心性誠厚,相處日久,情分越來越深。另一面,金賊到處搜尋我的下落。
「到了冬天,我因事往尋兩位師姊,這兩人雖是師父嫡傳弟子,本領卻和我差不多,廟在山東曹州。金賊疑心我藏在她們廟內,已往尋了好幾次,如非恐我生出反感,早就翻臉,暗命同黨守伺廟側。我因久別往訪,並不知道你父早聽人說金賊對我生心,志在必得,執意送我同往,推辭不允,只得同行,離家才數百里,便被賊黨發現蹤跡。始而我還大意,年輕任性,以為你父也是能手,二人同行,就有什事也易打發,後來風聲越緊,賊也遇見好幾次,全仗你父智勇雙全,沿途相機應付,才免於難。
「好容易趕到曹州白雲庵,剛與兩位師姊見面,金賊便率同黨尋上門來。我問出前情,知躲不過,一時負氣出見,問他尋我何為。金賊居然當眾聲言,愛我非只一日,如允嫁他便罷,否則便要和我同死。我怒極責問,說他人面獸心,家有妻子,以前也是愛好為婚,如何生此邪念?此賊不知怎的昏心錯想,當時冷笑而去,你父看出他行時滿面凶煞之氣,決不會對我死心,必是另有凶謀,催我師姊妹三人同往湖南姑父衙中暫避。
「師姊既不肯離廟他去,我又恃強,心想以前孤身獨行,往來大江南北,從未受過人欺,何況還有三個好幫手,怕他何來?在廟中住了些日,遲疑不決。這日天下大雪,夜來雪住,你父又在苦口相勸。說完,金賊忽由房上跳下,一見面,便由包袱中抖出一個人頭。原來此賊疑我不願作妾,竟將他髮妻殺死。
「我見這類禽獸固是氣極,大師姊激于義憤,又恨此賊污穢禪門靜地,幾句話不合便動了手。這時,外間和房上均埋伏有不少賊黨,個個厲害,本來眾寡不敵。金賊準備善說不行,立發號令夾攻,將我擒走,強迫為婚。最厲害是賊黨有兩人均會劍術,內中一賊並還練有子母連環套網,對敵擒人向無虛發。
「本來我非敗不可,仗著你父機警多謀,從未與金賊對過面,當晚又先聽出房上有人,不等縱落,和我打一手勢,便先避入裏間房內,乘大師姊與賊動手之際,去在後房將牆開了一洞。金賊素性好強,見只一人與他動手,暫時還不好意思招集同黨。你父開好壁洞之後,乘著雙方院中動手之際,由右禪房內招手。
「我已聽出金賊口發狂言,並非虛語,心正愁急,以為你父有什主意,假說往取兵器,進房詢問。你父急道:你真糊塗!照今日來賊形勢,再加我們四人也非其敵,何苦白送!金賊志在得你,你如逃走,為留異日相見之地,二位師姊或可活命。否則凶多吉少,玉石俱焚。
「不如乘著雪後天陰,我和你暫且逃走,然後聲東擊西,引他往相反路上追趕,比較要好得多。我本擔心身落賊手,二位師姊聽出對方所約能手,出名厲害,又想起師父所留遺偈,知道不妙,當觀戰時,二師姊早催我快逃,說她二人年已七旬,能活幾時,你如為賊擒去,卻是師門大辱。幾次催我速逃,免落敵手。
「你父再一苦勸,只得隨同逃走。廟中地勢,金賊早就探明,知道前後門和牆上均有賊黨埋伏,插翅難逃,沒料到我們會破壁而出。你父手巧力大,洞開甚快,大只尺許,毫無聲響,主意打定,立由壁洞中逃出。回手又將先準備好的一個小立櫃輕輕掩住洞口,隔壁是一大家祠堂,牆外恰是停靈樞的所在,過去便各藏在人家寄存的空棺之內。
「金賊打了好一會,見我不再出現,心中生疑,招呼同黨下來分敵二位師姊,自往房中察看,見後窗戶大開,用火一照,窗外是一菜園,大雪之後,地上現有兩行男女腳印,一通後園門,一通西牆,只有去跡,並無回印,不知你父自金賊日前走後,心中憂急,早察看好了地勢,暗中佈置好些逃走道路,見下大雪,忽然心動,無意中下此一著閑棋,不料賊黨果在當晚前來。
「金賊誤以為我由窗外逃走,又見有男子同行,越發妒憤,喝問埋伏的人,均說未見人影。庵後這些賊黨又多庸手,吃他罵了幾句,立率同黨四出窮追,做夢也沒想到,人還在隔壁祠堂空棺之內。兩師姊,一個已為金賊鋼鏢打中左肩,一個又被賊黨圍困,本是奇險,金賊這一追人,同黨全被喊去,才得負傷保命。金賊也是吃了狡詐的虧,斷定逃人不會回來,一味窮追,也未再尋師姊晦氣。
「天明之後,你父和我又悄悄趕回庵去,告知兩師姊應付之法,索性守在庵中,金賊必想留此兩人,以便異日尋找線索,查探我的蹤跡,並令將牆磚補好,掩去痕跡,無事時,便照所教的話談話咒罵,故意任其聽去。匆匆要了些食物,仍回隔壁棺中藏起。那藏棺之所停滿靈樞壽材,甚是寬大,常年鎖閉塵封,即便金賊尋來,也決看不出入在裏面。
「我和你父共此患難,日夜一起廝守。他出身富家,幾時受過這等大罪?雖幸他想得周到,飲食衣物無一遺漏,日處暗室之中,白天他怕我煩悶,只管溫言勸慰,從無一句不莊重的話出口,連在棺中睡了七日夜。我雖自命俠女,平日豪爽大方,女孩兒家終有避人的事,不知怎的,對於你父格外害羞。他總是體貼我的心意,每遇有事,他必困入棺內預先躲起,連經多日,不特毫無倦容,對我反更體貼敬重。人非木石,我已感動了。
「第八天半夜間,二師姊忽然越牆而來,由窗眼裏塞進一信,用千里火筒一照,得知金賊日前深夜來探,恰值二位師姊正照你父所說,埋怨我引鬼入室,並說同行男子乃我同門師叔鐵缽禪師老友,已將我送往黃山投一姓江姊妹,金賊後又命人來探了三次,得知大師姊已定昨日起身,往黃山尋我商計報仇之事,這才信以為真。
「昨日有一老友來訪,說起途中曾遇金賊率人追蹤,並還聽說,金賊知道我與狄家往來親密、一住多日之事,為了你父好交,江湖上頗有聲氣,金賊也曾見過數次。金賊由疑生妒,說同行男子十分可疑,只查出嫁與狄某,不將他夫妻碎屍萬段,誓不為人,已然命人去往杭州打聽等語。你父一聽,立時和我商計,說北京有一好友是個大商家,忠實可靠,令持他的書信,換了衣裝連夜上路,他獨自趕回家去,事完立即趕回北京相見,再打主意。
「我夫妻分手,南北分馳,他在途中買到一匹好馬,造些假信禮物帶上,連夜奔馳,故意現些形跡在賊黨眼裏,假說由京訪友初回,賊黨暗中尾隨窺探了數日,毫無可疑之狀,再偷看他書信內有一封竟是在京向人求婚,已蒙女家答應的回信,忙去報告。
「金賊特在途中相待,向你父盤問,與我如何相識,你父竟將前半養病的事直言無隱,說:此女武功美貌均是上等,一則她守貞不字,不便存此妄想,再則又有挾惠之嫌,雖然常來我家,只與家姊同榻,相見時少,此時也許尚在我家,如有什事往見,不妨同往一敘。
「金賊見他詞色從容,又帶著北京土產,不知是在途中向出京客人用重金換來,疑念全消,談得反倒投機,自去黃山尋我,一面分人尾隨,看我是否回了狄家。幸而你父早有防備,我來往狄家均在夜間,內宅與外隔絕,行時又是分頭上路,不曾同行,為免賊黨疑心,進門便問下人:聶小姐可曾在家?下人答道:主人走後,聶小姐不久他去,因由後園往來,不知以後來過沒有,這幾日卻是未見。
「事有湊巧,你姑母乃前房婆婆所生,年已衰老,正染時疫,到家不幾天便自身死。你父推說往北京娶親,把家中金銀和貴重物品全數分交妥人送往北京,把田產暗派近親族人,約定走後二年,再由族長照單分配,次早便騎快馬,帶了大批聘物曉夜起程,到了北京,已先有人租好了房子,全照舉辦喜事神氣,半夜裏尋到友家與我相見,仍令暫避,自往甘肅暗中置下田業,一面和好友商計,故意改緩婚期,一面每日挾妓飲酒,外表像個花花公子,實則毫無沾染。
「金賊也曾生疑,暗中又查探他多次,後見你父夜宿妓院,知道我如嫁他,怎會這樣?方始絕念。你父在此一年期中諸事就緒,才擇好日子,喬裝同我逃來甘肅。我見他這等癡情,實在於心不忍,到前自行吐口,問他此行諸事皆備,防生枝節,連好友也都不明我們去向,只不知他準備結婚的東西帶來沒有?
「你父此時既不願自食前言,素性剛強,更不願強我所難。無如連共患難,情愛日深,此後孤男寡女同居一處也不是事,分開非但不捨,又恐遇險,為狗賊所算,本意結為兄妹以了今生,聞言自是心喜,便在涼州所開店鋪中住下,然後擇吉行禮,再來這裏隱居為商。仗著聰明善於經營,本多利厚,幫手得人,難得親自出馬,人又慷慨,不消兩年便財雄一方,成了當地首富,不論地方有什爭執,只他出頭,無不化解,人緣極好,夫妻情厚自不必說。
「以前深居簡出,偶然出去,也只往本省備商號察看,從不遠遊。我因無有子息,你父又是單傳,勸他納妾,固執不聽,以為上人之女他看不中,又以久離江南,想念故土,事隔十餘年,仇敵決想不到會突然回去,欲返故鄉一行,就便物色一妾。你父原因先瑩久未祭掃,不知別有用意,平日,從不肯拂我心意,一說即允。
「哪知金賊發現你父忽然失蹤,苦尋不見,明白受了愚弄,仇恨更深,同黨全奉有他隨時留意,一經發現立即尾隨歸報之命,懸有重賞,因黃山之行上當懷恨,遷怒兩師姊,先後被其害死,我夫妻如被擒去,身受之慘,何堪設想!幸而你父早防到此,喬裝極巧,又同學會甘肅口音,處處小心,才保無事。
「在族長堂叔別墅中只住了兩日,便發現金賊用心陰險,料定你父祖瑩所在早晚必回祭掃,這多年來均有專人守伺,總算運氣還好,守賊是個飯桶,上墳時又由堂叔出面,我夫妻裝成男女僕婢,隨同叩拜,我恰巧有了身孕,你父問知我的心意,再四堅持,我也覺出危機,只得同回。
「第一次仇敵並未發覺,平安到家。生產之後,隔了兩年,我和你父俱都懸念先人丘壟、江南風物,二次又去。才到山東地界,便聽人說起金賊父子的凶威勢力較前更大,小賊玉面神猿金炎也出了道,年紀雖輕,武功甚好,比起賊父,性更兇殘。我夫妻仗恃年貌已變,喬裝又好,依然前往,一直回到家鄉。也是我不好,以為你父在途中曾與金賊對面,未被看破,長途萬里,來之不易,不捨就回,想要看望幾家好友,並去曹州訪看恩師靈塔,回以半途,便被賊黨發現蹤跡,起了疑心,發下傳牌,到處搜尋。
「全仗你父靈機應變,才脫毒手,那苦處也不知受了多少。到家待了幾年,日久淡忘,又起南歸之念。這次卻是大糟,到家第二日便被賊黨看破,間關萬里,輾轉逃回,幾次都是九死一生,由此膽寒,不敢再作還鄉之念。前數年你父單人去了一次,因我心喜南中土產,帶有不少,行路較慢,回到山東鄒縣,被金賊分寨擒去。總算天幸,賊黨誤認尋常客商,雖挨了一頓皮鞭,夜裏便掙斷繩索逃走,連所帶土產也被帶了一半回來。
「行時,還救了一個姓武的難友,也是一個會家,與你父途中相遇,談得投機,日間同受賊黨圍困。你父深知賊黨勢盛,金賊父子剛離開當地不遠,同行有崆峒派兩個妖道,只一動手,定被驚覺回援,立露馬腳,勸他不要動手,先和自己一樣束手被擒,等金賊走遠再想法子逃走。
「他偏不聽,以致被擒後受了許多凌辱,逃時氣憤不過,將看守賊黨殺死,又放了一把火燒掉賊的谷倉,然後分路逃走。金賊得報,一聽逃人形貌行徑與前數年所疑的人相合,越發猜出多半,報仇之心更急,終於被他尋來。
「幸而命不該絕,自從我兒六七歲上便請陳老師教你武功,我因陳師武功人品雖好,論本領還不是我夫婦對手,心想紮好根基,再由娘親身傳授,這座佛堂便是練功之所,一面物色異人為師,如尋不到,等隨我學上兩年,再持我的書信往尋名師。本意金賊有兩個會飛劍的幫手,不是人力所敵,只想學點防身本領,到了事急之時仗以自保,為我家留這一線香煙。
「沒想到機緣巧合,你父去往蘭州,我不放心,暗中跟去,在皋蘭山下發現裴師蹤跡。這位老前輩,乃秦嶺青門峽隱居的老少十四位劍俠中有名人物,他那飛劍自成一派。我前隨你師祖啞師姑空塵,曾在泰山日觀峰見過一面,忙告你父同往跪求,想令我兒隨他學劍。
「裴老前輩立時應允,並還說起封劍之事,肯來我家暫住。上月裴師忽告你父,說金賊己然命人尋來,有他老人家在自然不怕。不料金賊竟會發現裴師在此,兩事歸一,所幸仇敵還不知道主人便是懷恨多年的情敵,人又驕狂,以為先派出的賊黨個個厲害,足可成功。
「沒想到前派賊黨,只有一人在甘、涼路上無意中發現你父蹤跡,立時歸報,貪功自私未吐實情,奉到賊命,便和同黨起身,也認為是手到擒來之事。你父與裴師早有密計,恰巧又來了幾個好幫手,一面將來賊全數殺死,使其斷了資訊無法尋蹤,一面由裴師同了幾個朋友前往赴約,作為避禍隱名在此教讀,被他手下賊黨請去,已不再回,再托兩人用移花接木之計去往大江南北,作出我夫妻仍在江南深山之中隱居,不在西北諸省,所殺賊黨也是樊、簡二位仙師所殺。
「老賊見那多賊黨全數失蹤,屍骨無存,除了幾位丐仙,只樊、簡二老前輩身有自煉化骨藥粉,誰能做得這等乾淨?二老前輩又在鬥劍時當面宣揚,把事情攪了過去,一點不曾疑心。平時自命俠盜,不殺好人,當場再受裴師一激,反倒傳令手下,說狄某善名在外,對頭借地隱身,事出不知,與主人無干,不許再來騷擾。
「依樊、簡二老前輩的心意,本打算借此一場約會,將仇敵和兩妖道一同除去。忽奉你太師伯密令,說崆峒派一夥餘孽近又死灰復燃,聲勢漸盛,只為前受各正派仙俠誅戮,創巨痛深,除有限幾人外,多半還在山中隱跡,準備煉好飛劍邪法再圖大舉,最好略占上風即止,以便將他們引出,一網打盡。
「裴師性剛好勝,不願因人成事,也打算二次約會,由自己一人出場,不借朋友之力,予敵人一個厲害。樊、簡二老前輩仍氣不過金賊父子,動手時,忽有一位本是異派、後又改邪歸正的劍俠,為了以前受過金賊好處,得信趕來解圍。雙方和他均有交情,金賊和兩妖道沒想到裴師幾個幫手全是飛仙劍俠,賊黨空自人多,絕非其敵,首先乘機下臺。
「裴師這面因來人力言只管這一次閒事,下次不再過問,只得賣他情面,各自回山。因那晚所殺三刁一張,在江湖上交情甚寬,來時路遇一個同黨,乃丐仙葉神翁的徒弟,因和淫賊張玉秀交厚,便被約來,擒到之後自吐來歷,看他師父面上,自然不便殺死。
「又知他和張賊新交不久,受人愚弄而來,人雖兇橫,無甚惡跡,被擒之後再四苦求,說乃師家法最嚴,如知今日之事,必受慘刑,如肯成全,務望不要洩漏,否則請賜一死,以免活受。裴師已答應他,只命守口,不知怎的葉神翁竟會知道,仍然家法處治。裴師得信往救,已自無及。
「總算這廝人尚耿直,雖受慘刑,知道不是裴師所說,並未洩漏真情,但在審問時,被旁立同門聽去兩句,漸漸傳到仇敵耳中,由此生疑。雖因老賊深謀遠慮,知我夫妻即便是在西北一帶,有這幾位異人相助,仇終難報,一面命人四出查訪,一面托兩妖道代約能手,準備將崆峒派幾個最厲害的人物全請出來,索性雙方拼個死活。
「你父見風聲越緊,老賊並還親自出動,已往甘肅走來,打算親身尋訪,相機下手,就便查探虛實,知道早晚尋上門來,盤算了好幾天才想出一個緩兵之計,不等他來,先自迎上前去,當面叫破,說:雙方勢不兩立,你不尋我,我也尋你。不過我尚有事未了,是好的,緩我兩年期限,到第三年九月,我夫妻必到你山中登高,領你重陽一杯酒。否則,我妻現在秦嶺青門峽,好漢打不過人多,殺剮任便。
「老賊素性恃強,你父措詞又妙,連僵帶激,竟自中計,又知青門十四俠與我夫妻有交,如殺你父一人,恨也難消,樂得大方,當時應諾,說了幾句狠話,便率同黨退去。事情雖然還有兩年,但是光陰易過,一晃即至,裴師崆峒的約會至少要在三數年後,就說可以求助,這幾位老前輩都是飛行絕跡,宛如天上神龍偶露鱗爪,難於捉摸,無法尋蹤。
「裴師本有再來之言,又為事耽延,已回秦嶺,想來想去,只命我兩個乖兒同往青門峽從師學劍。在此兩年之中如能有成,自是更好,否則守在裴師身側,到時求他相助必蒙應允。還有簡仙師對於劍兒甚是器重,已有收徒之意,雖然一去不來,遇上必蒙收錄。
「此行當有遇合,無如秦嶺遠隔數千里,金賊已盡知我家底細,你弟兄如在家中,金賊說話算數,自不致上門侵害;如在外面遠遊,休說本人,便遇他手下賊黨,也必不會放過,你父自不放心,爭論多日。我想禍福前定,為謀久遠之計,最忌因循,當然早走一天好一天。
「此去途中,須照娘所開途向,所行不是沙漠便是亂山之中,虎狼盜賊俱都可慮。所幸你弟兄武功已有根底,又有紅線金丸,只不遇見真正強敵,當可無礙。你弟兄煉金丸時,我已在暗中看過,少時再試演習一下,只要照你方才所說,日內便可上路。不過,那六粒帶紅線的千萬不可妄用,就用,也要尋回,免生枝節。等我兒秦嶺學成回來,就不怕了。」
兩小弟兄聞言,早已滿腹悲憤,同聲答道:「爹娘只管放心,兒子近日武功實有進境,便是那日來的強盜,看去甚凶,只一照面便全打倒,何況現在功夫又長了許多,不信,練給娘看。」
狄父正色說道:「你兩個年幼無知,哪曉得江湖上的厲害!看事容易,便非吃虧不可。你娘心意已定,非要早去,我也無法,此去對人必須謙和,不到萬分過不去不可動手。深山窮谷之中,頗有異人能手隱居,一存輕視,寸步難行。陳師江湖情形較我更熟。以前日常談起,我們未必留心,明日將他請來指教上幾天,到底要好得多。你們先煉金丸再練武功,看是能否去得?」
狄武便同倚劍脫了長衣,去往當場,先將金丸取出對打。二老見他相隔二三十步,將二十四粒假金丸連珠對打,丸丸相撞,激得火星亂濺,一連串丁丁之聲響過,無一虛發。跟著又練接取暗器和各種拳腳兵刃,無一不是上等手法,功候也頗精純,難得倚劍居然也和狄武差不多,全都大喜。恐長小孩志氣,表面不顯,練完,反倒數說了幾句。
狄武靈慧,早看出父母心意,心中歡喜,也不顯出,第二日便將陳進請來,暗中告以前事。陳進聞說要命兩小兄弟遠行數千里,頗不放心,再一考查武功,知果去得,便把江湖上的過節門徑一一告知,惟恐不盡。兩老夫妻只此獨子,也是不捨,談說指點,連經十數日,方令起身,時已秋去冬來。
人走數日,狄氏夫妻才想起上月初頭,前行正當雪季封山之時,所行途徑多在深山之中,雖然行囊衣履均是精心特製,又輕又暖,兩個十六七歲的幼童初次出門便遇大雪寒天,繞行數千里山路,諸多可慮,深悔不令早行,人已去遠。又知兩小性急腳快,早就催走,上路必定飛跑,追他們不上。
好在這條路昔年走過幾次,里程單開得仔細,所行只有兩條快捷方式須要翻山,餘者多傍山麓繞行,除盼早到外,只有聽命,也就罷了。兩小兄弟卻是興高采烈,恨不能早日趕到,一上路便加急飛馳。開頭一段,各人騎著一匹快馬,帶一個隨身大包裹和一個乾糧口袋,連同兵刃暗器,行李尚不甚累贅。
等由隴西到了天水,走近秦嶺北面深山之中,到處亂山雜遝,不但不能縱馬急馳,有時人還要服侍兩馬。狄武生自富家,練功雖甚勤苦,起居飲食何等舒適,便是倚劍以前雖是下人,也未嘗過這等長途跋涉之勞。當地已早離開驛路,連個像樣一點的山村都沒有。
狄武幾次想要將馬棄去,空身走要好得多,倚劍不捨兩馬,再三勸阻,說此馬甚好,丟了可惜,不如尋一人家寄存,托其代養,或是托人帶回也好,省得丟在深山之中為虎狼所食,豈不可惜?狄武也覺連日山中已發現虎豹等猛獸腳印,此是父母愛馬,如送虎口也實可憐。沒奈何,只得半騎半走,準備尋到可靠人家托其代養。
這日行經一條橫嶺之上,為嫌上下費事,見嶺甚長,一路蜿蜒向前,嶺脊地勢也頗平坦,便不再下降,徑由嶺上縱馬前行;一口氣跑出數十里,見那一帶氣候甚是溫和,雖在初冬天氣,到處蒼松翠柏,滿山紅葉,猶是暮秋景色。加以天高氣清,碧空千里,秦嶺雲多,但又不是一片渾茫,時見白雲如帶,環繞浮沉于青松紅樹之間。再不便是朵雲麗空,片帆孤舉,冉冉飛渡,倏忽百變,宛如置身畫圖之中。凌風縱馬,豪快無倫,方覺這幾日來難得遇到這等好的地勢和天氣,照此走法,有多痛快!
弟兄二人正互相指點雲風煙樹,笑語稱快,忽見嶺勢轉折,不能再進。一看右側,恰現出一片盆地,種著不少菜蔬,前面還有一座平崗,廣約數十畝。崗上有一大廟,廟前一株古松,蒼鱗虯枝,如起龍蛇,蔭被數畝。姿態奇古,已是少見,老幹上更懸著一口大鍾,一時好奇,意欲順路往看,忘了先前只顧嶺上縱馬,已將途徑走偏,與乃母里程單所開不符。
二人一同牽馬下嶺,由麥田中走向高崗上面。初意繞路無多,去往松下稍微歇息,吃點乾糧便可趕路。到了松下,則把糧袋取出吃了一些,忽見坡下山凹中跑來兩匹快馬,翻蹄亮掌,其行如飛,轉眼便躥上崗來,直往廟中山門內馳去。
馬上一男一女,一戴氈笠,一紮青布包頭,身材相貌似頗秀美,過時朝兩小弟兄看了一眼,已然馳過。女的到了山門猶自回顧,笑了一笑,方始縱馬入廟。
二人長路奔馳,惟覺饑疲,又無什機心,上崖只顧看松,背向著廟,不曾留意身後。及見來騎由身側馳過,方始回顧,見那廟又高又大,內裏松柏森秀,看去甚深,靜悄悄的。先前兩馬,好似深入廟後,已然不見。
倚劍方說:「廟中怎有女人?」
狄武聞言,忽想起陳師常說深山古廟每有盜黨惡人隱藏,這裏四面荒山並無人煙,怎會建有這等大廟?莫要誤走賊巢,卻是惹厭,便和倚劍說了,令其收拾上路,剛把馬的肚帶勒好。
忽見廟中走出一個和尚,老遠便喊:「二位施主留步!」
二人不知何意,年輕氣盛,雖起疑心,不願示怯,各自立定等候。
那和尚神態甚是和氣,見面便道:「二位施主長路勞乏,何不請往小廟小坐,吃杯清茶,問明道路再走?」
狄武終是初次出門,年輕吃捧,見和尚人甚和氣,反因途徑走岔,不見母親所畫標誌,心意方一活動。
和尚又道:「這裏地名神鍾崗,四外山重嶺復,生人到此最易走迷。前行更有兩處險地,一是小天門五里松,慣出豺狼虎豹,更有毒蟒盤踞。此時雖是冬初,這一帶山中氣候溫和,遇上那蟒出來曬鱗,稍微觸怒,休想活命。這條路,除騎馬危險,路又難行,必須中途棄去而外,只要手疾眼快,力大身輕,再會武功,能夠爬山,知道路徑方向,也並非不能過去。
「另一路離此四十六裏,地名好春坪安樂村,村中人家多是蠻橫,專與外人為難。為首的一男二女姓田,更是可惡,即此已難通過,中途須要經過丹楓嶺,左近又出了兩個怪物,前日曾傷不少的人,撞上更是凶多吉少。我看施主來路方向,必是想往離此七十里的文公廟,轉入驛路。再不便是去往山中訪友。無論如何走法,這兩條路必要經過一條。
「此時天近黃昏,前途兇險,最好能在小廟暫宿一宵,明早起身要好得多。否則也請稍微歇息,問明道路再走,路中遇險也好躲避。這兩匹馬萬去不得,不論哪一條路全是白送,到時人馬不能兼顧,反受其累,不如讓與小廟施主,多帶一點川資,貧僧們也有好些用處,不知尊意如何?」
狄武聽出對方是想將那兩匹馬留下,想起騎馬山行好些不便,此舉正合心意,心想如是惡人,不應這等神氣,所說文公廟,正是里程單上所載之處,一聽尚隔七十里山路,知道先前嶺上飛馳把路走錯,也想問個明白。
狄武答道:「我們本嫌此馬累贅,恐為虎狼所傷或是餓死,為此不捨丟掉,既然你們有用,我帶有川資,要你添錢做什?我又不是賣馬的。」
和尚越發喜歡道:「施主美意,貧僧感謝,請到廟中再談罷。」
倚劍想攔,狄武後已出口,命將馬上行囊取下,交與和尚,只得將包裹連同那把腰刀、隨身兵器一起取下,各人分佩身上,同往廟中走去。進門便有兩個短衣香火將馬接過,問知和尚名叫法鏡,本廟知客,方丈雲遊未歸,先那一男一女乃本山附近的施主,因往山中訪友,見天色不早,也為前途有險,來此投宿。
二人因見法鏡始終謙和,好似得了兩匹好馬,喜形於色,怎麼看也不像陳師所說的江湖匪徒,便不再生疑慮,同往後殿走進。見裏面松柏森列,濃蔭蔽日,景甚幽靜,由右廊甬路繞過前殿,又穿行兩處院落,由一月亮門進去,方到後偏殿側方丈所居禪房以內。
那是一幢精舍,兩明一暗,四外花木扶疏,松竹頗多,問以白石假山,上綴秋花尚未全謝,室中陳設尤為精雅,為起身以來頭次見到,由不得心生美感,塵襟一法。法鏡人又殷勤,剛剛坐定,便有小和尚端來茶水洗漱用具。
二人一路風塵,長途跋涉,初次身經,未免勞苦。忽然遇到這麼舒適、清麗之地,洗漱之後,連飲兩杯香茶,越覺心神爽快,不捨就走。法鏡再一指點途程,繪影繪聲,說得十分詳細。二人聽了有趣,漸忘起身。
一會,小和尚來請用飯,說是席設里間,佟施主已在等候。二人才看出天已不早,忙起辭別。
法鏡再四挽留,說:「初來時,起身尚且不可,何況現在?我知二位施主年紀雖輕,武功甚好,畢竟深山夜行,所經又是山中最兇險的地方,何苦自找麻煩?就趕路,也不差這晚上。」
狄武一則連日奔馳,好容易遇到這等舒適所在,主人殷勤禮讓,其意甚誠。适才飲茶時,曾用母親所賜銀環沾水試驗茶中有無蒙藥,法靜竟如未見,已然斷定不是惡人,心想前途沒有人家,聽和尚說得那麼兇險,夜宿荒山委實可慮。
此去青門峽尚有不少途程,也不在此半夜遲延,莫如就在廟中睡它一個好覺,天明就走也好,隨即應諾。
法鏡大喜,陪往里間一看,席已設好,先遇馬上男女已在相候。
倚劍始終疑念未退,心想這等荒山野地,當然無什香火。崗下所種糧食,連吃的都不夠,如何陳設用具這等精美?先前偷覷里間,門簾低垂,空無一人,馬上男女忽然出現,先當是由旁邊小門走進,故作不經意。閃將過去一看,門內還有一個小房,內設茶酒用具和一些酒茶灶,但是有窗無門,就說酒菜是由窗外遞來或是室中所制,這兩人也決不會越窗而入。
再看席上酒菜豐美,葷素俱備,再看馬上男女,男的年約三旬,生得猿臂鳶肩,貌相英悍,一望而知是個會家,女的年約十八九歲,貌相美豔,舉止大方,從來不曾見到這等人物,越發奇怪。
法鏡好似有些察覺,笑對二人道:「本廟因在深山之中,自家清修,不求人知,往來施主有限幾人,不忌葷腥,入廟全隨客便。這些葷菜多是佟施主兄妹帶來,請坐下再談罷。」
隨向雙方引見,才知女名佟芳霞,男名佟錦,兄妹二人,住在離廟二十里的佟家寨,武功頗有門徑,轉問二人是何家數,何事深山夜行。二人對這一套話,卻經父母指教,編造甚圓,先前已對法鏡說過,又重說了一遍。
對於習武一節未吐真情,也不向對方請教,只說從小愛武,又喜遊山打獵,此去秦嶺,便為尋師訪友。那異人以前曾經遇過,只知家居秦嶺深山之中,因未交談,便自走失,連名姓也不知道。
佟錦豪爽,雖然不住盤問,並未生疑,女的卻抿嘴好笑,兩次目視狄武,欲言又止。狄武嫌她輕狂,並不理睬,吃完也無他異。
二人因要趕路,見談得大久,天已不早,便請主人借榻。
法鏡笑說:「此是方丈房室,本來不留外客,恰巧雲遊在外,貧僧另有住處,就請住在里間炕上如何?」
狄武見炕上鋪蓋溫適,點頭謝諾,約定天一亮起身。二人隨去外面解手,回時,瞥見月亮門外人數甚多,僧俗皆有,各持火把走過。
倚劍心又一動,暗付此間如非善地,已入虎穴,深更半夜也無法走,還是相機應變,不為點破,到時再說,佟氏兄妹早已辭出,法鏡也道了安置,作別自去。
隨聽外面閉門之聲。倚劍忽想起那把紅毛刀尚在外屋,出去一看,連包裹原樣未動,心神略定,忙取進裏間,放在炕上。
狄武想脫去衣履睡個舒服,明日好走。
倚劍低說:「荒山古廟,人地生疏,身邊帶有不少金銀,還是小心些好。」於是二人和衣而臥。
睡到半夜,倚劍酒量素豪,先前酒菜吃得太多,起床小解,見室中殘燈搖焰,昏影幢幢,裏問小室內,月光由窗格射到地上,銀霜也似,回顧狄武睡得甚香,暗笑:「大哥到底比我嬌慣,如此沉睡,萬一有變,如何是好?」
因見月色甚好,忘了小解,先去窗前往外一看,見碧空澄霽,素月流天,時見自雲浮空飛渡,月光映處幻為銀霞。下面又是疏落落矗立著好些松杉古木,玉字無聲,清蔭在地。大殿上一燈如豆,佛火清熒,影綽綽照在佛面上,金容暗淡,夜景幽絕。
因嫌窗稷阻隔,不能暢觀,想將窗推開,手才摸到窗上,不禁大驚,原來全窗均是精鐵所制,窗格都是寸許粗的鐵棍隔成,想起睡前閉門之聲有異,忙到外屋一看,所有門窗戶壁全是鐵制,外加朱漆,所以來時不曾看出,牆更堅厚。
斷定不妙,忙回榻前悄悄喚醒狄武,正在附耳低說,忽聽對牆嘶的一聲微響,兩人連忙縱起,拔刀戒備,在前一看,只見對壁所懸的畫忽然捲起,現出一個小門,隨縱出一個青絹包頭的少女,正是方才同席的佟芳霞。
二人正待喝問,芳霞已先搖手示意,不令開口,又向門內側耳聽了一聽,然後趕近前來,悄聲說道:「此非善地,你弟兄二人還不隨我快逃!等到天明,老方丈回來,十九便難活命了。」
狄武問故。
芳霞急道:「這裏不是講話之所。等到逃出虎穴,我日內追上你們,再說不遲。」說罷,令二人帶了隨身包裹,一同走到門外,導往門側推按兩下,便將機簧扳開,伸手一推門便開放。
芳霞令二人暫候,匆匆回到裏問,將壁上暗門復原關上,再將外屋門輕輕合攏一推,門自鎖閉。然後縱身上牆,伸手想拉狄武上去,二人也自縱上。芳霞見二人身法如此輕靈,立現喜容,隨領二人縱下。那一帶牆雖不甚高,外面形勢卻甚陡峭,乃是崗後野地,山石確落,羅列滿地,大是難行,仗著有人領路,一會便走了二三裏地。
芳霞方始停住,說道:「我用了不少心機,才得趕回救你二人出險,現時我哥哥和全廟的人,正和隔山敵人火拼,我尚須回去助戰。你由此往西二三十里,遇見兩山谷交錯之地,由西南直走,翻過山頭,便是去往安樂村的正路。那田氏兄妹雖是廟中對頭,並非惡人,途中歧徑甚多,務要記准方向,不到谷徑交錯處不可轉折。
「否則誤走小天門,只不遇見毒蟒,憑你弟兄本領,便遇虎狼也不妨事,最怕誤走螺絲峽,那你們就走不出來了。後會有期,我為救你弟兄身犯奇險,如被老方丈發覺,必遭慘死。無暇多言,前途保重。你二人雖不肯說實話,我料所去之處必是諸葛嶺青門峽,對不對吧?」
狄武天性忠厚,見對方一個弱女,捨命相救,回去吉凶莫測,料定廟中那夥人,必是陳師所說的江洋大盜,不由激動義憤,一面點頭稱謝,便要隨去。
芳霞急道:「他們人多,你弟兄如何能是敵手?你只與方才所說兩處的人有點淵緣,遲早必有相逢之日。照著山規,我雖必死,但我還有一救星,只不被金光亮總寨主知道,仍可無害。你二人尚未脫去危機,快些走罷。」
二人一聽,廟中竟是金賊黨羽,想不到相隔這遠還有老賊分寨,知非敵手,忙即分手。走了一段,回顧芳霞繞行山凹之中,其行如飛,不時回身揮手示意,手中好似拿著一個人頭,晃眼不知去向。
因法鏡所說途向還有虛實,前往歧徑甚多,又恐群賊追來,寡不敵眾,一路留心,加急飛馳。山路難行,一口氣跑出二十多里,天還未亮,四山漸漸起霧,月影也自沉西,光影越發昏暗。再往前走不多遠,那霧越來越盛,四顧渾茫,對面不能見人,隱聞遠遠吶喊之聲,料是賊黨追來。
心想賊黨腳程如此快法,必非易與,心中發慌,路又險滑難行,因見前面似有兩條歧路分裂,當中橫倒一株大樹,霧影中沒有看清,只當到了芳霞所說之處,忙往左邊走去。走了一陣,覺著山徑回環,與芳霞所說不同,霧氣又濃。
二人為防撞在山石上面,用刀斫了兩根樹枝,試探前進,見此情形,立定商計,說此時天己大明,方才吶喊之聲已聽不見,與其霧中亂僮,反正不能快走,莫如等到日出霧散,辨明道路再走,便停了下來。
倚劍暗中摸索,覺著前面不遠有一山石,甚是平滑,二人同去石上坐下等候。約有半個時辰過去,耳聽草樹間噓噓響了一陣,當是初冬未死的秋蟲,也未在意。跟著便見日光下透,那霧和剛出鍋的蒸籠一樣,始而白氣蒸騰,漸漸稀淡,忽然一陣山風吹過,林木蕭蕭之聲宛如潮湧,灑了半空輕煙斷絮,隨風捲去。
當時晴陽斜照,依舊雲白天青,清光大來,才知天早大亮,日頭已高。因見對面崖勢有異,低頭一看,不由心膽皆寒。原來那地方乃是絕壑盡頭,二人坐處正是絕壑邊上,相差不過尺許,並且還是斜坡,兩邊危崖壁立,直下百丈,俯視雲煙冥杏,望不見底。
如非命不該絕,昨晚休說再往前走,只在坐時稍微朝前邁上一步,立時葬身壑底,屍骨無存。方自觸目驚心,忙著往後倒退。忽聽狂風大作,身側噓噓之聲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