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豬道人即鄭鄤
  明季,華山寺中養一豬,年代甚久,毛盡脫落,能持齋,不食穢物,聞誦經聲,則叩首作頂禮狀,合寺僧以「道人」呼之。
  一夕,老病將死,寺中住持湛一和尚者,素有道行,將往他處說法,召其徒謂曰:「豬道人若死,必碎割之,分其肉啖寺鄰。」眾僧雖諾之,而心以為非。已而豬死,乃私埋之。湛一歸,問豬死作何處分。眾僧以實告,且曰:「佛法戒殺,故某等已埋葬之。」湛一大驚,即往埋豬處,以杖擊地哭曰:「吾負汝!吾負汝!」眾僧問故,曰:「三十年後,某村有一清貴官無辜而受極刑者,即此豬也。豬前生係宰官,有負心事,知惡劫難逃,托生為畜,來求超度。我故立意以刀解法厭勝之,不意為汝輩庸流所誤。然此亦大數,無可挽回也。」
  崇禎間,某村翰林鄭鄤素行端方,在東林黨籍中,為其舅吳某誣其杖母事,凌遲處死,天下冤之。其時湛一業已圓寂,眾方服其通因果也。
  徐先生
  宿松石贊臣家饒於財,兄弟數人,資各數萬。宿俗:富饒之家,每日必設一家常飯置外廳堂,不拘來客,皆就食焉,號曰「燕坐」。忽有徐姓者,清瘦微鬚,亦來就食,指門外青山曰:「君等曾見過山跳乎?」曰:「未也。」徐以手指三撮,山果三躍。眾人大奇之,呼為先生。
  先生謂贊臣曰:「君等家資雖富,能煉丹,可加十倍。」群兄弟惑其言,置爐設灶,各出銀母數千以求子金。二房弟婦某氏,素黠,暗置銅於銀母中,不與先生見。亡何炭熾,風雷起於屋上,劈碎瓦數片。先生罵曰:「此必有假銀攙雜,致於鬼神怒。」詢之,果然,合家駭服。先生置銅盤於空中,呼曰:「丹來。」盤中鏗然,一錠墜下;連呼之,鏗鏗之聲不已,大錠小錠齊落於盤。先生曰:「煉大丹在深山中人跡不到之所,可致千萬,盍隨我往江西廬山乎?」石氏兄弟愈喜,即載銀數萬隨先生往。未半途,先生上岸去矣。夜,率大盜數十明火執杖來劫取銀,曰:「毋怖,我雖盜魁,然頗有良心。念汝等供養我甚誠,當留下千金,俾汝等還鄉。」於是,石家兄弟以全數與之,惘惘然歸。
  十年後,安慶按察使衙門役吏差人來召贊臣,曰:「獄有大盜徐某,請君相見。」贊臣不得已往,果見先生。先生曰:「我劫數已盡,死亦何辭。但念我數年交誼,為葬其遺骸。」脫手上金釧四隻與贊臣為棺費,且曰:「我大限在七月一日未時,汝可來送。」至期,贊臣往市曹,見先生反接待斬。忽胯下出一小兒作先生音曰:「看殺我!看殺我!」須臾頭落,小兒亦不見。其時臬使為祖廷圭,滿洲正藍旗人。
  秦毛人
  湖廣鄖陽房縣有房山,高險幽遠,四面石洞如房。多毛人,長丈餘,遍體生毛,往往出山食人雞犬,拒之者必遭攫搏。以槍炮擊之,鉛子皆落地,不能傷。相傳制之法,只須以手合拍,叫曰:「築長城!築長城!」則毛人倉皇逃去。余有世好張君名敔者,曾官其地,試之果然。土人曰:「秦時築長城,人避入山中,歲久不死,遂成此怪。見人必問:『城修完否?』以故知其所怯而嚇之。」數千年後猶畏秦法,可想見始皇之威。
  
  房山有貘獸,好食銅鐵而不傷人。凡民間犁鋤刀斧之類,見則涎流,食之如腐。城門上所包鐵皮,盡為所啖。
  人同
  喀爾喀有獸,似猴非猴,中國人呼為「人同」,番人呼為「噶里」。往往窺探穹廬,乞人飲食,或乞取小刀煙具之屬。被人呼喝,即棄而走。有某將軍畜養之,喚使莝豆樵汲等事,頗能服役。居一年,將軍任滿,歸。人同立馬前,淚下如雨,相從十餘里,麾之不去。將軍曰:「汝之不能從我至中國,猶我之不能從汝居此土也。汝送我可止矣。」人同悲鳴而去,猶屢回頭仰視云。
  人蝦
  國初,有前明逸老某欲殉難,而不肯死於刀繩水火。念樂死莫如信陵君,以醇酒婦人自戕。仿而為之,多娶姬妾,終日荒淫。如是數年,卒不得死,但督脈斷矣,頭彎背駝,傴僂如熟蝦,匍匐而行。人戲呼之曰「人蝦」。如是者二十餘年,八十四歲方死。王子堅先生言幼時猶見此翁。
  鴨嬖
  江西高安縣僮楊貴,年十九歲,微有姿,性柔和。有狎之者,都無所拒。一日夏間,浴於池中,忽一雄鴨飛齧其臀,而以尾撲之作抽疊狀,擊之不去。須臾死矣,尾後拖下肉莖一縷,臊水涓涓然。合署人大笑,呼楊為「鴨嬖」。
  贔屭精
  無錫華生,美風姿,家住水溝頭,密邇聖廟。廟前有橋甚闊,多為遊人憩息。夏日,生上橋納涼,日將夕,步入學宮,見間道側一小門,有女徘徊戶下。生心動,試前乞火。女笑而與之,亦以目相注。生更欲進詞,而女已闔扉,遂記門逕而出。次日再往,女已在門相待。生叩姓氏,知為學中門斗女,且曰:「妾舍逼隘,不避耳目;卿家咫尺,但得靜僻一室,妾當夜分相就。卿明夕可待我於門。」生喜急歸,誑婦以畏暑,宜獨寢,灑掃外室,潛候於門。女果夜來,攜手入室,生喜過望。自是每夕必至。
  數月後,生漸羸弱。父母潛窺寢處,見生與女並坐嬉笑,亟排闥入,寂然無人,乃嚴詰生,生備道始末,父母大駭,偕生赴學宮蹤跡,絕無向時門逕;遍訪門斗中,亦並無有女者。其知為妖,乃廣延僧道,請符籙,一無所效。其父研硃砂與生曰:「俟其來時,潛印女身,便可蹤跡。」生俟女睡,以硃砂散置髮上,而女不知。次日,父母偕人入聖廟遍尋,絕無影響。忽聞鄰婦詬小兒曰:「甫換新褲,又染猩紅,從何處染來耶?」其父聞而異之,往視,小兒褲上盡硃砂,因究兒所自。曰:「適騎學宮前負碑龜首,不覺染此。」往視贔屭之首,硃砂在焉。乃啟學宮,碎碑下龜首,石片片有血絲,腹中有小石如卵,堅光若鏡,錘之不碎,遠投太湖。自是女不復來。
  閱半月,女忽直入寢所詈生曰:「我何負卿?竟碎我身體!然我亦不惱也。卿父母所慮者,為卿病耳。今已乞得仙宮靈藥,服之當無恙。」出草葉數莖,強生食。其味香甘,且云:「前者居處相近,可朝夕往返;今稍遠,便當長住此矣。」自是白晝見形,惟不飲食,家人大小咸得見之。生妻大罵,女笑而不答。每夕,生妻擁生坐牀,不令女上,女亦不強。但一就枕,妻即惛惛長睡,不知所為,而女獨與生寢。生服靈藥後,精神頓好,絕不似曩時孱弱。父母無奈,姑聽之。如是年餘。
  一日,生偶行街市,有一疥道人熟視生曰:「君妖氣過重,不實言,死期近矣!」生以實告。疥道人邀入茶肆,取背上葫蘆傾酒飲之,出黃紙二符授生曰:「汝持歸,一貼寢門,一貼牀上,毋令女知。彼緣尚未絕,俟八月十五夜,我當來相見。」時六月中旬也。生歸,如約貼符。女至門驚卻,大詬曰:「何又薄情若此?然吾豈懼此哉!」詞甚厲,而終不敢入。良久,大笑曰:「我有要語告君,憑君自擇,君且啟符。」如其言,乃入,告生曰:「郎君貌美,妾愛君,道人亦愛君。妾愛君,想君為夫;道人愛君,想君為龍陽耳。二者,郎君擇焉。」生大悟,遂相愛如初。
  至中秋望夕,生方與女並坐看月,忽聞喚名聲,見一人露半身於短牆外。迫視之,疥道人也。拉生告曰:「妖緣將盡,特來為汝驅除。」生意不欲。道人曰:「妖以穢言謗我,我亦知之,以此愈不饒他。」書二符曰:「速去擒來。」生方逡巡,適家人出,遽將符送至妻所。妻大喜,持符向女,女戰慄作噤,乃縛女手,擁之以行。女泣謂生曰:「早知緣盡當去,因一點癡情,淹留受禍。但數年恩愛,卿所深知,今當永訣,乞置我於牆陰,勿令月光照我,或冀須臾緩死。卿能見憐否?」生固不忍絕之也,乃擁女至牆陰,手解其縛。女奮身躍起,化一片黑雲,平地飛升。道人亦長嘯一聲,向東南騰空追去,不知所往。
  陰間中秋官不辦事
  羅之芳,湖北荊州府監利縣舉人。辛未會試,有福建浦城縣李姓者來拜,曰:「足下今科必中,但恐未能館選。」羅詢其故,李不肯說,云:「俟驗後再說。」榜發,果中進士,竟未館選,乃往問之。據云:「前得一夢,夢足下將為浦城縣老父台,故來相訪。」羅還家,選期尚早,乃就館某氏,自道將來選宮,必得浦城矣。不料處館三年,一病而歿,家中亦不知李所說夢中事也。
  又一年後八月十五日,家中請仙,乩盤大書:「我係羅之芳,今回來了。」合家不信,乩上書:「你等若不信,有螺螄灣田契一紙,我當年因歿於館中,未得清付家中,尚記得夾在《禮記》某篇內。爾等現在與田鄰構訟,可查出呈驗,則四至分明,訟事可息。」家人當即檢查,果得此契,於是合家痛哭。乩上亦寫數十「哭」字。問:「現在何處?」乩寫:「做浦城縣城隍。」且云:「陰間比陽間公事更忙,一刻不暇,惟中秋一日,例不辦事。然必月朗風清,英魂方能行遠。今適逢此夕,故得閒回家一走。若平常日子,便不得暇回來了。」又吩咐家人:「庭外草木不得搖動,我帶回鬼吏鬼卒有十餘人,皆依草附木而棲。鬼性畏風,若無所憑借,被風一吹,便不知飄泊何處,豈不是我做城隍的反害了他們麼!」乩盤書畢,又做長賦一篇乃去。
  縛山魈
  湖州孫葉飛先生,掌教雲南,素豪於飲。中秋夕,招諸生飲於樂志堂,月色大明,忽几上有聲,如大石崩壓之狀。正愕視間,門外有怪,頭戴紅緯帽,黑瘦如猴,頸下綠毛茸茸然,以一足跳躍而至。見諸客方飲,大笑去,聲如裂竹。人皆指為山魈,不敢近前。伺其所往,則闖入右首廚房。廚者醉臥牀上,山魈揭帳視之,又笑不止。眾大呼,廚人驚醒見怪,即持木棍毆擊,山魈亦伸臂作攫搏狀。廚夫素勇,手抱怪腰,同滾地上。眾人各持刀棍來助,斲之不入。棍擊良久,漸漸縮小,面目模糊,變一肉團;乃以繩捆於柱,擬天明將投之江。
  至雞鳴時,又復几上有極大聲響,急往視之,怪已不見。地上遺緯帽一頂,乃書院生徒朱某之物。方知院中秀才往往失帽,皆此怪所竊。而此怪好戴緯帽,亦不可解。
  門夾鬼腿
  尹月恒住杭州艮山門外,自沙河灘歸,懷菱半斤。路經缽盂潭,人稀地曠,有義塚數堆,覺懷內輕鬆,探所買菱,已失去矣。因轉身尋至義塚,見菱肉剖碎,並聚塚尖。尹復拾至懷內,踉蹌歸家。
  食未竟而病大作,喊云:「吾等不嘗菱肉久矣!欲借以解宿饞。汝必盡數取回,何吝嗇若是?今吾等至汝家,非飽食不去。」其家懼,即供飯為主人贖罪。杭俗例:凡送鬼者,前人送出門,後人把門閉。其家循此例,閉門過急,尹復大聲云:「汝請客當恭敬。今吾等猶未走,而汝門驟閉,夾壞我腿,痛苦難禁。非再大烹請我,則吾永不出汝門矣。」因復祈禳,尹病稍安。然旋好旋發不脫體,卒以此亡。
  祭雷文
  黃湘舟云:「渠田鄰某有子,生十五歲,被雷震死,其父作文祭雷云:『雷之神,誰敢侮?雷之擊,誰敢阻?雖然,我有一言問雷祖。說是吾兒今生孽,我兒今年才十五。說是我兒前生孽,何不使他今生不出土?雷公雷公作何語?』祭畢,寫其文於黃紙焚之。忽又霹靂一聲,其子活矣。」
  王介眉侍讀是習鑿齒後身
  吾鄉孝廉王介眉,名延年,同薦博學鴻詞。少嘗夢至一室,秘書古器,盎然橫陳。榻坐一叟,短身白鬚,見客不起,亦不言。又有一人頎而黑,揖介眉而言曰:「余,漢之陳壽也,作《三國志》,黜劉帝魏,實出無心,不料後人以為口實。」指榻上人曰:「賴此彥威先生以《漢晉春秋》正之。汝乃先生之後身,聞方撰《歷代編年紀事》,夙根在此,須勉而成之。」言訖,手授一卷書,俾題六絕句而寤。寤後僅記二句,曰:「慚無《漢晉春秋》筆,敢道前生是彥威。」後介眉年八十餘,進呈所撰《編年紀事》,得賜翰林侍讀。
  周若虛
  溪周若虛,久困場屋,在城外謝家店教讀四十餘年,凡村內長幼,靡不受業。一日,晚膳後在館獨坐,有學生馮某向前作揖,邀若虛至家,有要事相懇。言畢告別,辭色之間,甚覺慘惋。若虛憶馮某已死,所見者係鬼,不覺大驚,即詣其家。
  馮某之父夢蘭在門外佇立,見即挽留小飲。若虛亦不道其所以,閒話家常。不覺漏下三鼓,不能回家,夢蘭留宿樓上;在中間設榻,間壁即馮某之妻王氏住房,隱隱似有哭聲。若虛秉燭不寐。見樓梯上有青衣婦人,屢屢伸頭窺探,始露半面,繼現全身。若虛呵問:「何人?」其婦厲聲曰:「周先生,此時應該睡矣。」若虛曰:「我睡與不睡,與汝何干?」婦曰:「我是何人!與先生何干?」即披髮瀝血,持繩奔犯。若虛驚駭欲倒,忽背後有人用手持扶,曰:「先生休怕,學生在此保護。」諦視之,即已故之馮生也。隨即不見。
  若虛喊叫,其父夢蘭持燭上樓,若虛具道所見。夢蘭即叫媳婦王氏開門,杳無聲息;抉門入,則身已懸樑上矣。若虛協同解救,逾時始蘇。因午前王氏與小姑爭鬧,被翁責罵,短見輕生,惡鬼乘機而至。其夫在泉下知之,故求援於若虛。
  葛道人以風洗手
  葛道人者,杭州仁和人,家素小康,性好道。年五十外,分家資,半以與子,而挾其半以游。過錢塘江,將取道入天台山,路遇一叟拱手曰:「子有道骨,盍學道?」葛與談,甚悅。叟曰:「某福建人也,明習天文,曾官於欽天監,辭官歸二十年矣。子如不棄,明春當候子於家。」寫居址與之。
  葛次年如期往訪,不遇,悵悵欲回。晚入旅店,又見一道士,貌偉神清,終夕不發一語。葛就而與談,自陳為訪仙故來。道士曰:「子果有志,吾薦子入廬山,見吾師兄雲林先生,可以為子師。」葛求薦書而往。行深山中十餘日,不見蹤跡,心竊疑之。
  一日,見山洞中坐一老人,以手招風作盥沐狀。葛異之,因陳道人書拜於座下。老人曰:「汝來太早矣!尚有人間未了緣三十年。吾且與汝經一卷,法寶一件,汝出山誦經守寶以濟世人,三十年後再入山,吾傳汝道可也。」葛問:「以手招風何為?」曰:「修神仙術成者,食不用火,沐不用水,招風所以洗手也。」因導葛出山。行未半日,已至南昌大路矣。
  至家,葛道人學其術,能治鬼服妖。所謂法寶者,乃一鵝子石,有縫,頗似人眼,有光芒,能自動閃閃,如交睫然。葛亦不輕以示人也。
  沈姓妻
  杭州有沈姓者,住運司署前,與葛道人善。其長子旭初,妻有娠,詢道人說男女。道人命:「取水一碗來。」沈與水,置几上。道人默念咒語數通,側耳聽片時,蹙額曰:「奈何!奈何!」沈驚問故,曰:「汝妻不久有難,恐傷性命,不暇問男女也。」沈雖素知道人靈異,然其妻甚健,疑信參半。
  未幾,沈妻持燈上樓,忽大聲呼痛。其翁姑與其夫急走視之,已臥牀顛撲,面作笑容曰:「今日乃泄我恨。」其聲若紹興人。沈夫妻環叩之,答曰:「我自報冤,不干汝事。」沈急命次子某往求道人。道人至,取米一碗,口作咒語,手撮米擊病者。病者作畏懼狀曰:「我奉符命報冤,道人勿打!」道人曰:「汝有何冤?」病者答曰:「予,山陰人也。此女前生乃予鄰家婦。予時四歲,偶戲其家,碎其碗。伊詈我母與私夫某往來,故生此惡兒。予訴之母,母恐我泄其事,撻予至死。是致予死者,此婦也。我仇之久矣,今始尋著。」道人告沈曰:「報冤索命事,都是東嶽掌管,必須訴於嶽帝,允救,方可以法治;否則難救。」沈清晨赴法華山嶽帝廟,默訴其事,占得上上籤,歸告道人。其時婦胎已墮,道人嫌不潔,不肯入房。沈合家哭求,道人乃詣榻前,書召彩雲符一紙,問:「好看否?」病婦答曰:「好。」道人曰:「何不出觀?」應曰:「諾。」道人即捏訣向空一捉,曰:「得矣。」馳下樓去,病人昏迷若醒,曰:「我為何遍身痛極?腹甚饑。」左右與之食。
  安未半刻,又作哭聲曰:「汝攜我孫去,我在此,亦能索汝命!」言畢,顛狂如故。口中作聲甚雜,皆杭音。內有一鬼云:「我輩皆張老頭兒邀來,你家若肯齋薦,我等即去。」沈邀僧作道場,眾聲稱謝不已。忽又作張老者聲云:「我是正客,如何反輕我?諸人饅頭皆是菜心,我獨豆沙多而菜心少?」沈視所設張老位前,果如所言,乃換與之。求其去,終不肯,復請道人來。道人授桃枝一束,曰:「吵則打之。」沈持入,向病人作欲打勢。婦哀鳴曰:「勿打,我去,我去。」道人立門外,預設一甕,向空罵曰:「速入此中!」用符一紙封其口攜去,沈婦從此愈矣。
  半年後,有人遇道人於理安寺,見眾僧扛道人行空室中,七晝夜不著土木,口吐黑汁數升,污沾衣,色如血。告人曰:「我以童真之身污產婦穢氣,幸眾長老超度,不然,幾墮落矣。」
  怪弄爆竹自焚
  紹興民家有樓,終年鐍閉。一日,有遠客來求宿。主人曰:「宅東有樓,君敢居乎?」客問故,曰:「此樓素積輜重,二僕居之。夜半聞叫號聲,往視之,見二僕顏色如土,戰慄不能言。少頃云:『我二人甫睡,尚未滅燭,見一物長尺許,如人間石敢當狀,至榻前,搴幃欲上。我等駭極,不覺大呼狂奔而下。』所見如此,自是莫敢有樓居者。」客聞笑曰:「僕請身試之。」主人不能挽,為滌塵土,列几席而下榻焉。客登樓,燃燭佩劍以待。
  漏三下,有聲索索自室北隅起。凝睇窺之,見一怪如主人所言狀,跳而登座,翻閱客之書卷。良久,復啟其篋,陳物几上,一一審視。篋內有徽州炮竹數枚,怪持向燈前,把玩良久。煙花飛落藥線上,轟然一聲,響如霹靂,此怪唧唧滾地,遂歿不見。心大異之,虞其復來,待至漏盡,竟匿跡銷聲矣。
  晨起告主人,互相驚詫。至夜,客仍宿樓上,杳無所見。此後,樓中怪絕。
  喀雄
  喀雄者,姓楊,父作守備,早亡。表叔周某,作副將,鎮河州,憐其孤,撫養之。周有女,年相若,見雄少年聰秀,頗愛之,時與飲食。周家法甚嚴,卒無他事。
  有務子者,亦周戚也,直宿書齋。夏月,雄苦熱,徘徊月下,見周女冉冉而至,遂與成歡。次日入內,見女曉妝,雄目之而笑,女亦笑迎之。自後無日不至。務子聞其房中笑語,疑而窺之,見雄與周女相狎,而心大妒,密白周公。周入宅讓其夫人,夫人曰:「女兒夜夜與我同牀,焉有此事?」周終以為疑,借他事杖雄而遣之。雄無所依,棲身蘭州古寺中。
  一日者,女忽至,帶來輜重甚富。雄驚且喜,問:「從何來?」曰:「與我叔父同來。」蓋周公之弟名鋙者,亦武官也,方升蘭州守備。雄深信不疑,與女居半月,揚揚如富人。叔到任後,遇諸途,喜曰:「姪在此乎?」曰:「然。」叔策馬登其堂,姪婦出拜,乃周女也,大驚問故,雄具言之。鋙曰:「予來時,不聞署中失女事,豈吾兄諱之耶?」居數日,借公事回河州,備述其事。周大駭,曰:「吾女宛然在室,頃且同飯,哪有此事?或者其狐仙所冒托耶!」夫人曰:「與其使狐狸冒托我女之名,玷我閨門,不如竟以真女妻之,看渠如何?」周兄弟二人大以為然,即招雄歸成親。
  合巹之夕,西寧之女先已在房,雄茫然不知所措。女笑而謂之曰:「何事慞惶?兒狐也,實為報德而來。令祖作將軍時,嘗獵於土門關。兒貫矢被擒,令祖拔矢縱之。屢欲報恩,無從下手。近知郎愛周女而不得,故來作冰人,以償汝願。亦因子與周女有夙緣,不然,兒亦不能為力也。今媒已成,兒去矣。」倏然不見。
  常熟程生
  乾隆甲子,江南鄉試,常熟程生,年四十許,頭場已入號矣,夜忽驚叫,似得瘋病者。同號生憐而問之,俯首不答。日未午,即收拾考籃,投白卷求出。同號生不解其意,牽裾強問之,曰:「我有虧心事發覺矣。我年未三十時,館某搢紳家,弟子四人,皆主人之子姪也。有柳生者,年十九,貌美,余心慕,欲私之,不得其間,適清明節,諸生俱歸家掃墓,惟柳生與余相對,余挑以詩曰:『繡被憑誰寢?相逢自有因。亭亭臨玉樹,可許鳳棲身?』柳見之臉紅,團而嚼之。余以為可動矣,遂強以酒,俟其醉而私焉。五更,柳醒,知已被污,大慟。余勸慰之,沉沉睡去。天明,則柳已縊死牀上矣。家人不知其故,余不敢言,飲泣而已。不料昨進號,見柳生先坐號中,旁一皂隸,將我與柳齊牽至陰司處。有官府坐堂上,柳訴良久,余亦認罪。神判曰:『律載:雞奸者照以穢物入人口例,決杖一百。汝為人師,而居心淫邪,應加一等治罪。汝命該兩榜,且有祿籍,今盡削去。』柳生爭曰:『渠應抵命,杖太輕。』陰官笑曰:『汝雖死,終非程所殺也。倘程因汝不從而竟殺汝,將何罪以抵之?且汝身為男子,上有老母,此身關係甚大,何得學婦女之見羞忿輕生?《易》稱:「窺觀女貞,亦可醜也。」從古朝廷旌烈女不旌貞童,聖人立法之意,汝獨不三思耶?』柳聞之大悔,兩手自搏,淚如雨下。神笑曰:『念汝迂拘,著發往山西蔣善人家作節婦,替他謹守閨門,享受旌表。』判畢,將我杖三十放還魂,依然在號中。現在下身痛楚,不能作文;就作文,亦終不中也。不去何為?」遂呻吟頹唐而去。
  怪風
  涼州大靖營有松山者,在沙磧中,古戰場也。將軍塔思哈因公領兵過其處,白草黃雲,一望無際。忽見一山高千仞,中有火星萬點,蔽日而來,聲若雷霆,人馬失色。哈大驚,謂是山移。俄而漸近,不及迴避,乃同下馬閉目據地,互相抱持。頃之,天地如墨,人人滾地,馬亦翻倒,良久始定。麾下三十六人,滿面皆血,石子嵌入面皮,深者半寸。回望高山,已在數十里之外。日暮,抵大靖營,告總兵馬成龍。馬笑曰:「此風怪,非山移也。若山移,公等死矣。此等風,塞外至冬常常有之,不傷性命。但公等為沙石所擊,從此盡成麻面,年貌冊又須另造矣。」
  孝女
  京師崇文門外花兒市居民,皆以製通草花為業。有幼女奉老父居,亦以製花生活。父久病不起,女忘啜廢寢,明慰暗憂。適有鄰媼糾眾婦女往丫髻山進香者,女因問:「進香可能療父病否?」媼曰:「誠心祈禱,靈應如響。」女曰:「此間去山,道里幾何?」曰:「百餘里。」曰:「一里幾何?」媼曰:「二百五十步。」女謹記之。每夜靜父寢,持香一炷,自計步數里數,繞院叩頭,默祝身為女子不能朝山之故。如是者半月有餘。向例:丫髻山奉祀碧霞元君,凡王公搢紳,每至四月,無不進香,以雞鳴時即上殿拈香者為頭香。頭香必待大富貴家,庶人無敢僭越。時有太監張某往進頭香,甫闢殿門,已有香在爐中。張怒責廟主,廟主曰:「殿不曾開,不識此香何由得上。」張曰:「既往不咎,明日當來上頭香,汝可待我,毋許別人先入。」廟主唯唯。
  次日始四更,張已至;至則爐中香已宛然,一女子方禮拜伏地,聞人聲,倏不見。張曰:「豈有神聖之前鬼怪敢公然出現者,此必有因。」坐二山門外,聚香客而告之,並詳述所見容態服飾。一媼聽良久,曰:「據君所見,乃吾鄰女某也。」因說其在家救父禮拜之事。張歎曰:「此孝女,神感也。」進香畢,即策馬至女家,厚賜之,認為義女,父病旋愈。因太監周恤故,家漸溫飽。女嫁大興張氏,為富商妻。
  老嫗變狼
  廣東崖州農民孫姓者,家有母,年七十餘。忽兩臂生毛,漸至腹背,再至手掌,皆長寸餘;身漸傴僂,尻後尾生。一日,仆地化作白狼,衝門而去。家人無奈何,聽其所之。每隔一月,或半月,必還家視其子孫,照常飲啖。鄰里惡之,欲持刀箭殺之。其子婦乃買豚蹄,俟其再至,囑曰:「婆婆享此,以後不必再來。我輩兒孫深知婆婆思家,無惡意,彼鄰居人那能知道?倘以刀箭相傷,則做兒媳者心上如何忍得?」言畢,狼哀號良久,環視各處,然後走出。自後,竟不來矣。
  義犬附魂
  京中常公子某,少年貌美,愛一犬,名花兒,出則相隨。春日,豐台看花,歸遲人散,遇三惡少方坐地轟飲。見公子美,以邪語調之。初而牽衣,繼而親嘴。公子羞沮遮攔,力不能拒。花兒咆哮,奮前咬噬。惡少怒,取巨石擊之,中花兒之頭,腦漿迸裂,死於樹下。惡少無忌,遂解帶縛公子手足,剝去下衣。兩惡少踏其背,一惡少褪褲,按其臀,將淫之。忽有癩狗從樹林中突出,背後咬其腎囊,兩子齊落,血流滿地。兩惡少大駭,擁傷者歸。隨後有行人過,解公子縛,以下衣與之,始得歸家。心感花兒之義,次日往收其骨,為之立塚。
  夜,夢花兒來,作人語曰:「犬受主人恩,正欲圖報,而被兇人打死,一靈不昧,附魂於豆腐店癩狗身上,終殺此賊。犬雖死,犬心安矣。」言畢,哀號而去。公子明日訪至賣豆腐家,果有癩狗。店主云:「此狗奄奄,既病且老,從不咬人,昨日歸家,滿口是血,不解何故。」遣人訪之,惡少到家死矣。
  白虹精
  浙江塘西鎮丁水橋篙工馬南箴,撐小舟夜行,有老婦攜女呼渡,舟中客拒之,篙工曰:「黑夜婦女無歸,渡之亦陰德事。」老婦攜女應聲上,坐艙中,嘿無言。時當孟秋,斗柄西指,老婦指而顧其女笑曰:「豬郎又手指西方矣,好趨風氣若是乎!」女曰:「非也,七郎君有所不得已也。若不隨時為轉移,慮世間人不識春秋耳。」舟客怪其語,瞪愕相顧。婦與女夷然,絕不介意。舟近北關門,天已明,老婦出囊中黃豆升許謝篙工,並解麻布一方與之包豆,曰:「我姓白,住西天門,汝他日欲見我,但以足踏麻布上,便昇天而行至我家矣。」言訖不見。篙工以為妖,撒豆於野。
  歸至家,捲其袖,猶存數豆,皆黃金也。悔曰:「得毋仙乎!」急奔至棄豆處跡之,豆不見而麻布猶存。以足躡之,冉冉雲生,便覺輕舉,見人民村郭,歷歷從腳下經過。至一處,瓊宮絳宇,小青衣侍戶外曰:「郎果至矣。」入,扶老婦人出,曰:「吾與汝有宿緣,小女欲侍君子。」篙工謙讓非耦。婦人曰:「耦亦何常之有?緣之所在即耦也。我呼渡時,緣從我生;汝肯渡時,緣從汝起。」言未畢,笙歌酒肴,婚禮已備。篙工居月餘,雖恩好甚隆,而未免思家。謀之女,女教仍以足躡布,可乘雲歸。篙工如其言,竟歸丁水橋。鄉親聚觀,不信其從天而下也。
  嗣後屢往屢還,俱以一布為車馬。篙工之父母惡之,私焚其布,異香屢月不散,然往來從此絕矣。或曰:「姓白者,白虹精也。」
  冷秋江
  乾隆十年,鎮江程姓者,抱布為業,夜從象山歸。過山腳,荒塚累累,有小兒從草中出,牽其衣。程知為鬼,呵之,不去。未幾,又一小兒出,執其手。前小兒牽其西,西皆牆也,牆上簇簇然黑影成群,以泥擲之;後小兒牽往東,東亦牆也,牆上啾啾然鬼聲成群,以沙撒之。程無可奈何,聽其牽曳。東鬼西鬼始而嘲笑,繼而喧爭,程不勝其苦,仆於泥中,自分必死。忽群鬼呼曰:「冷相公至矣!此人讀書,迂腐可憎,須避之。」果見一丈夫,魁肩昂背,高步闊視,持大扇擊手作拍板,口唱「大江東」,于于然來,群鬼盡散。其人俯視程,笑曰:「汝為邪鬼弄耶!吾救汝。汝可隨吾而行。」程起從之,其人高唱不絕。行數里,天漸明,謂程曰:「近汝家矣,吾去矣。」程叩謝問姓名,曰:「吾冷秋江也,住東門十字街。」
  程還家,口鼻竅青泥俱滿。家人為薰沐畢,即往東門謝冷姓者,杳無其人。至十字街問左右鄰,曰:「冷姓有祠堂,其中供一木主,名嵋,乃順治初年秀才。秋江者,其號也。」
  釘鬼脫逃
  句容捕者殷乾,捕賊有名,每夜伺人於陰僻處。將往一村,有持繩索者貿貿然急奔,衝突其背,殷私憶此必盜也,尾之。至一家,則逾垣入矣。殷又私憶捕之不如伺之。捕之不過獻官,未必獲賞;伺其出而劫之,必得重利。
  俄聞隱隱然有婦女哭聲,殷疑之,亦逾垣入。見一婦梳妝對鏡,樑上有蓬頭者以繩鉤之,殷知此乃縊死鬼求代耳,大呼破窗入。鄰佑驚集,殷具道所以,果見婦懸於梁,乃救起之。婦之公姑咸來致謝,具酒為款。散後,從原路歸,天猶未明。背簌簌有聲,回顧,則持繩鬼也。罵曰:「我自取婦,於汝何事?而破我法!」以雙手搏之。殷膽素壯,與之對搏,拳所著處冷且腥。天漸明,持繩者力漸憊,殷愈奮勇,抱持不釋。路有過者見殷抱一朽木,口喃喃大罵,上前諦視,殷恍如夢醒,而朽木亦墜地矣。殷怒曰:「鬼附此木,我不赦木!」取釘釘之庭柱,每夜聞哀泣聲,不勝痛楚。
  過數夕,有來共語者、慰唁者、代乞恩者,啾啾然聲如小兒,殷皆不理。中有一鬼曰:「幸主人以釘釘汝,若以繩縛汝,則汝愈苦矣。」群鬼噪曰:「勿言,勿言,恐泄漏機關,被殷學乖。」次日,殷以繩易釘如其法。至夕,不聞鬼泣聲。明旦視朽木,竟遁去。
  櫻桃鬼
  熊太史本,僦居京師之半截衚衕,與莊編修令輿居相鄰,每夜置酒,互相過從。
  八月十二日夜,莊具酒飲熊,賓主共坐。忽桐城相公遣人來招莊去,熊知其即歸,獨酌待之。自斟一杯置几上,未及飲,杯已空矣。初猶疑己之忘之也,又斟一杯伺之。見有巨手藍色從几下伸出探杯,熊起立,藍手者亦起立,其人頭、目、面、髮,無一不藍。熊大呼,兩家奴悉至,燭照,無一物。莊歸聞之,戲熊曰:「君敢宿此乎?」熊年少氣豪,即命童奴取被枕置榻上而麾童出,獨持一劍坐。劍者,大將軍年羹堯所贈,平青海血人無算者也。時秋風怒號,斜月冷照,榻施綠紗帳,空明澄澈。街鼓鳴三更,心怯此怪,終不能寐。忽几上鏗然擲一酒杯,再鏗然擲一酒杯。熊笑曰:「偷酒者來矣。」俄而一腿自東窗進,一目、一耳、一手、半鼻、半口;一腿自西窗進,一目、一耳、一手、半鼻、半口,似將人身當中分鋸作兩半者,皆作藍色。俄合為一,睒睒然怒睨帳中,冷氣漸逼,帳忽自開。熊起拔劍砍之,中鬼臂,如著敝絮,了無聲響。奔窗逃去,熊追至櫻桃樹下而滅。
  次早,主人起,見窗外有血痕,急來詢問,熊告所以。乃斬櫻桃樹焚之,尚帶酒氣。窗外有司閽奴,老矣,既聾且瞽,所臥窗榻乃鬼出入經過處,杳無聞見,鼾聲如雷。
  熊後年登八旬,長子巡撫浙江,次子監司湖南,常笑謂人曰:「余以膽氣、福氣勝妖,終不如司閽奴之聾且瞽尤勝妖也。」
  鼠齧林西仲
  福建耿藩之變,廈門司馬林西仲不降,被縛入獄。西仲平素畫一小像,忽被鼠齧斷其頭,環頸一線如刀截者。家人號哭,以為不祥。未幾,王師破耿,出西仲於獄,復其官,加遷三級。西仲還家,家人置酒慶再生。是夕,聞群鼠聲啾啾甚忙,扛一物置几上去。視之,所銜去小像之頭,其持來還西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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