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 蠻荒奇遇
雙珠見山婦山蘭上來面帶驚異,似有憤意,及用土語連說帶比,互相問明大意,立時喜笑顏開,親熱非常。先不知道是何原故,後來方始問明。因其比老人阿龐更易懂話,心中高興,便托她朝群小打聽:昨夜送信救她的山民是否阿成?人在何處?可曾回轉?山蘭一口應諾,便朝身邊兩個年長的少女說了幾句,二女便如飛走去。
山蘭本非野人同族,舉目無親,全仗夫妻恩愛,過著快樂日子,一經失戀便是滿腹悲憤,無可告語,忽然來了一個美貌聰明,能通土語,又有本領的少女,越談越投機,仿佛人在外鄉會見親人一樣。雙珠更是連遭險難,好容易死裏逃生,但救她的是個老年野人,一到便因性情直率,連日疲勞太甚,稍微安頓,自往樹屋之中沉沉酣睡,丟下自己一人守在當地,雙方言語又不十分通曉,森林之中更是禁地,不許隨意窺探,後雖來了一群男女幼童,雙方連說帶比了一陣,問出好些意思,主人好似與別種野人不同,沒有惡意。
孤身女子處此境地,對方居心到底難測,再一想起老父被困賊巢業已日久,不知是何光景。本來兄姊妹三人同往楠木林尋訪異人,難得菜花寨主感念舊恩,派了許多人相送,接連通過好些險阻之地,眼看再有一日夜可以趕到落魂崖下,前途雖然無人護送,照地圖所開途向,一上落魂崖高崗便是去往楠木林的正路。末了一段幽谷險徑固是奇險,但與異人所居相隔不遠,即便遇到險難,聞聲也必來援,不會坐視。
誰知就這末了一日夜快到以前,連遇地震山崩、火山爆發,差一點把命送掉。如今兄姊妹三人中途離散,自己連遇兇險,勉強逃生來此,前途如何和這野人心意尚不可知,妹子和路清更是不知下落,越想心越煩,不是這群幼童在旁說笑親熱,幾乎傷心落淚,哭出聲來。正在強忍悲憤準備細心打聽,先通了這些小野人的語言,好去探問阿成下落,不料對方一時誤會,往取水果,無意之中引來這一個美貌聰明的山婦,非但心情靈巧,彼此投緣,一見如故,對人也極真誠。
最難得是以前無意中學了兩種山民語言,山蘭均能通曉,以後不致詞不達意,有口難言,發生誤會,並還可以探聽對方心意虛實,窮途之中得此熱情良好的伴侶,由不得愁懷大減,喜出望外。彼此都是傾心結納,當然水乳交融,越來越親熱。
旁邊那些男女幼童,休看野人年幼無知,因受老人阿龐常時教練,隨時隨地都有戒心。如非雙珠是在老人所居空地之內,照例應以客禮相待,只是林中相遇,立存敵意,便給他多麼心愛之物,也是休想打動。
先前雖喜雙珠人好,又拿了人家東西,圍在身旁爭先獻媚,內中幾個年長一點的,依然懷有疑念,這時聽山蘭一說,得知雙珠乃老祖阿龐請來的佳客,越發歡喜。疑念一消,想起自己離開防守之地已有好些時候,同伴還不知道底細,忙和山蘭說好,趕往通知,以免萬一誤會,生出疑忌。
山蘭也真忠實,立命去的人就便訪問阿成下落,酋長帶人往除食人蠻可曾回轉,有無這樣一個山民在內,多去幾人前往探詢,以免夫妻不和。山蘭丈夫知道老人睡熟,暫時不來稟告,徑由正面森林回往月兒湖。這班防守後面的人不曾看見,暫時還未得信,累雙珠懸念。
二次派出的人走後,山蘭又笑道:「聽你所說,那些食人蠻非被殺光不可。這等大勝,我丈夫回來,必要殺牛擊鼓,寨舞吹笙,犒勞全族的人。事前應有牛角吹動,這時尚無聲息。你說那阿成決不認得路,要來也和大家一起,不會獨自走來。恐去的人白跑一趟,還問不出來呢。計算時候,他們就由森林之中繞路回轉,沒有老公公樹頂上面走得快,照說也該走到,並且內中還有兩個勇士,連我丈夫雖不如老公公那麼輕快,也能由樹頂上面空身走回,怎麼也該有點資訊動靜,是何原故?」
話未說完,先是兩聲極長的號角嗚嗚吹動,山蘭剛剛改口笑呼:「他們果然大獲全勝,趕回來了!」跟著又聽蘆笙嗚嗚,皮鼓砰砰,同時響將起來,樹上鼾聲忽止。
隨見老人阿龐援樹而下,見二女對坐說笑,甚是高興。因雙珠不大懂話,便令山蘭轉告雙珠,令其隨意飲食行動,只不要人林太遠,最好和山蘭一起;以免一不小心,迷路遇險。方才本想尋一山女與之作伴,因年長的人均已出發,剩下都是老弱,人又倦極,不及安排,便自熟睡。難得二女一見如故,再好沒有。現以上賓相待,無論要什東西,或是人倦想睡,只需開口,便由山蘭招呼引去,身邊這些男女幼童也可告知,當時便可辦到。
雙珠自和山蘭談了一陣,問知當地風俗,人雖野蠻,頗通情理。老人阿龐威力最大,以前曾往漢城,受過漢人好處,存有好感,並曾立誓永不傷害一個漢人。此來決無惡意,只肯照他誓約而行,賓主雙方再稍投機,非但可以放走,並還派人護送。聽完之後,心神大定,本意少卻許多顧慮,這時二次相見,越覺阿龐貌雖老醜,滿頭白須白髮圍繞飄拂,只露雙目口鼻在外,但那神情十分善良,老帶著一臉笑容,決不像是存有惡念,越發心安。先謝了救命之恩,估計阿成必已隨同回轉,便托阿龐命人喊來相見,商計未來之事。
阿龐笑說:「今夜寨舞慶功;全族的人連外客均要到場,我此時便須前往主持。你說那人,對你實在忠義,為了救你命都不要。我已發令,當他是自己人。只在對敵之時不曾死傷,你不尋他,他也必來尋你。我到那裏,命人送他快來與你相見便了。」
雙珠不曾通曉對方語言,不知老人誤認阿成是她情人。山蘭因聽當夜寨舞,又和丈夫相見,想起前情,甚是悲憤,心中有事,老人又走得急,並未詳細告知,只說了一個大概,更未提起老人誤認情侶之事。
雙珠見這兩個主人這樣好法,竟出意料,先還苦盼阿成音信,以便人來商量,作伴同行,往楠木林尋找那姓木的異人,並打聽妹子、路清的蹤跡是否曾經見到。等了一陣,沒有回音。山蘭因她昨夜吃了大虧,夜來寨舞又是通宵歡會,勸令安臥些時。雙珠先還不肯,後因對方盛意殷勤,不便堅拒,心想:到她住屋之中等候也是一樣。
先去幼童忽然奔回報信,說:「那夷人不叫阿成,因在對敵之時為土人所傷,現已上藥,正在靜養。」並說:「當地治毒箭的傷藥十分靈效,只人未死以前,敷將上去,不論腫起多高,至多一日夜便可痊癒,此乃昔年恩人所留,那年為了將藥用完,雖知治法,中有一種主藥,當地不產,後為毒蟒所傷,幾乎送命。幸而遇見救星,非但帶有此藥,他那山寨之中又產有大量主藥金鈴草。事後托他運來不少,除配藥外,並還種了一大片。如今花林裏面便種有不少藥草。每年少死傷許多人,至今部在感激這兩個恩人的好處。」
雙珠一聽金鈴草,心雖一動,但因那人不是阿成,失望之餘,心中悲苦。又因野人山森林深處,乃父南洲從未到過,決無兩次贈藥救人之事,何況所說金鈴草又由山寨之中移來。知道父親所配幾種靈藥治法,一向逢人便告,必是由別處山寨中輾轉流傳,連野人也被得去。
心想:來者既非阿成,人又傷重病倒,赤身塗藥,不便往見。好在此藥靈效無比,多重傷毒,不出兩日便可痊癒。夜來還要寨舞,初次經歷,不知當地風俗,愁急無用,還是養好精神,到時赴約,相機行事為妙。念頭一轉,山蘭又在力勸,便同去往塘邊山蘭所居樹屋之內,席地同臥,對面說笑了一陣,漸覺疲倦,就此安然睡去。
醒來山月已快高去,遙聞蘆笙皮鼓之聲,隱隱傳來。知道寨舞盛會已將開始,連忙起身洗漱。初意受傷山民雖非阿成,也是同行八十壯士之一,否則決不會這樣捨死忘生來救自己。可惜事前不知,遇救之時人在藤夾以內,老人阿龐飛馳又快,又忙著用暗器去打身後敵人,火場那面便看不見,沒有看出是誰。
心想:此人傷勢如不甚重,敷藥之後,有了這大半日光陰,人已能夠坐起,勉強走動,他們把菜花寨主哈瓜布奉若神明,奉命護送,為了地震,中途失散,無心巧遇,定必追隨不舍。不論此人是誰,便這八十個忠實壯士的安危也在懸念。且喜受傷未死,正好打聽這班人的下落,以及妹子和路清是否見到。未睡以前本就想往探望,因山蘭力阻,又覺野人風俗多半奇特,出乎情理,並有各種禁忌。
主人待我雖好,到底生人初來,不知真相。何況傷人敷藥,身上一絲不掛,人也往往昏迷不醒,不應驚擾,因此未去。醒後越想越煩,急於前往探詢,正在更換衣服,準備起身。
山蘭見她忙著起身,更衣之時,越顯細腰猿臂,膚如玉雪,通體圓融,一塵不染,端的明豔絕倫,豐神絕代,連自己見了也是愛極。睡前又問出對方身有要事,還有一兄一妹和八十多個同伴,均在地震之時逃散,吉凶難定,不知去向。只等住上一兩日,問明楠木林途向,便非走不可。
越發生出同情,戀戀不捨,又因人太美豔,代她愁慮,忙攔阻道:「妹子你不要忙,時候還早呢。實不相瞞,我真愛你已極。方才結了姊妹,更把你看得比親人還重。我們雖是森林中的野人,但極講理。
「雖然不會強迫,但你這樣美貌,那受傷人如不是你丈夫,准都可以向你求愛。你如不允,立時把你當成外人,雖然無辜不致加害,到底討厭,上路時節先就不便。你一個孤身漢家女子,這樣兇險難走,危機密佈的黑森林,他們不肯出力護送,你多大本領也難走到。
「我看老公公對你極好,方才並還抽空親身來此看望,對你十分憐愛,命我好好照應。我知老公公以前受過漢人之恩,十分感激。每次立下大功,眾人朝他歡呼感謝,說:『這多年來沒有老公公領頭作主,早為仇敵和毒蛇猛獸所傷害,大家也不會過得這樣好法。』他必問明眾人,一齊歸功於他沒有異言。
「方說:『你們能有今日,雖然靠我領頭的多,但是追本窮源,不是當年那漢家恩人將我救活,早已身死江邊,哪得回來!便我這裏好些靈藥,也是此人所賜。可惜一別數十年,不曾再見。後聽一老說起恩人已死,我們無從報答他的好處,便要記准他當年所說任何種族都是一家,就是對方不曾開化,也應互相幫助,和兄弟一樣,把心思體力合成一起,互相幫助,一同進化。只能去掉種族私見,同心同德,相處以誠,不存敵意,便是一家兄弟,決不可互相恃強爭鬥,引起兇殺,兩敗俱傷等等極有道理的好話。
「『你們以後遇見採荒漢客,雖然人心不一,不能都像老恩人那樣好法,我們這裏出產又多,不容外人生心,隨時都要警惕。但對來人,仍須看在老恩人面上,和他托我的話。那人如好,自然當他上客,請來月兒湖居住,格外照應,護送回去。便看出是壞人,拿他不准。也不可輕易動手殺害。必須把我尋去,或是引來這裏,由我查問,如真是個壞人,再由我召集眾人,商計處置,也還不遲。只有一毫可原,便須從寬發落。』這類話隨時都在談起。
「今日看他意思,對你更是好極。恰巧你睡時,我代你蓋了一片獸皮,你又未脫衣服,那只被藤枝勒傷的手腕,恰又露出在外。我先聽你說過漢家女子不願和人寨舞的話,立時乘機說你雖非尋常漢家女子,頗有勇力,曾經孤身一人在森林中連遇奇險,走了兩天一夜不曾停止,並還遇見毒蟒野獸,均得脫身,還殺了幾隻猛獸和一個女酋長。連我們這裏壯士均所不能的事,你都辦到。但是無意之中遭那食人蠻暗算,綁緊了一夜,一路掙扎,雖將綁的藤麻掙斷,人已受傷,只為初來不知底細,勉強坐在那裏。
「因有極大膽勇,先前看不出來,自從和我相見不久,我看出你勉強支持,才來這裏同臥。如今周身酸痛,並還好些傷處。因恐他代你敷藥,難免看破,又說你自帶傷藥,極有靈效,業已敷過,只是周身酸痛。你是漢家人,沒有寨舞風俗,最好夜來只令旁觀,免得帶病寨舞,支援不住。他當時沉吟,將頭微點,雖似答應,你去如早,仍難免于有人向你引逗。最好你一到,便借感謝為名,拜老公公做義父,一面裝病。他只答應收你做乾女兒,勢必更加親切,不問行止,都無人敢欺你了。」
雙珠聞言,立被提醒,想起山中諸族,對於外族婦女十九動強,無理可說,一個處得不好,便有性命之懮。自己因在花藍家寨舞比武占了上風,無形中引起輕敵之念,忘卻孤身在此,今非昔比,一個不巧,凶多吉少。對方萬一相強,便極難處。再要為了美色取禍,更是冤枉。難得山蘭有此好心,心中感激,方才睡時,二人業已認了姊妹,經此一來,情份更深,便照所說行事,準備後半夜寨舞開始方始起身,索性人也臥倒,裝睡等候。
山蘭一面準備飲食,一面和她說笑。隔了半個時辰,遠聞鼓樂之聲越來越盛,方覺寨舞必已開始,山蘭長女忽然奔來,吱吱喳喳說了一陣土語。大意是說:寨舞業已開始,乃父酋長黃山都,因聽眾幼童說雙珠如何美貌,現和乃母住在一起,不見前往,命來探望,並催快去。
雙珠看出少女說時面有憤容,山蘭聽完也極生氣,分明對方另有用意,山蘭料得不差。且喜方才不曾前往,否則,這酋長的為人,睡前已聽山蘭說過,樣樣都好,就是好色如命。再想起方才攔阻語氣,多一半固然為了雙方一見如故,格外關心,恐其犯禁,一半還是另有深意,惟恐自己貌美,丈夫無良,起什惡念之故。
再一想到此女睡前所吐滿腹幽怨,越發代她不平。等乃女被山蘭罵走之後,便拉住她的手,婉言笑勸,說:「姊姊的事我已知道,但你當初夫妻本來恩愛,自從你丈夫做了酋長,方始變心。照你所說,一半固是他的不好,但你平日對他負氣多疑,也有害處。依我所見,休說山寨種族,便我漢家人中,像你這樣美貌聰明的也是極少。
「何況尋常漢人中的美女,不像病人就像瘋子,多半弱不禁風,好吃懶做,只供丈夫玩弄和旁人羨慕,爭奪勾引。平日坐享現成,別無用處,一旦人老珠黃,便處處受欺受氣,仰人鼻息,回憶當年盛時得意之狀,空自悲痛傷心,無可如何。我父女是醫生,見的人多,只稍有錢人家的婦女,十有八九都是胃病和經血不調,便是這個原故。
「最可氣是一些該死的無聊文人,把女子當成花草,說什麼紅顏只合青春死,未應佳人到白頭,好使人們常時想她那青春紅顏之美,免見人老厭惡等等的話,卻不想人都一樣,真要情深愛重,男女都相同,人還是那個人,她老,你也不曾留住青春,經過多年同甘共苦、親愛精誠的結合,感情只有更深。因她年輕時心力兩面都曾幫助過自己,應該對她更好才是道理,如何昧良變起心來!自來不平之事莫過於此。
「你們山中種族,雖然也有男尊女卑的不平風俗,因生長山中,都能以勞力自給,人入有用,不是和花鳥一般擺樣子的東西。並且婚姻都由各人自願,好合惡離,各隨其便,感情一壞,各自東西,離開丈夫,照樣自食其力,至多心中難過一陣,只不甚老,仍可按著各人年貌心意另覓配偶,得到一個好丈夫,便可把前事冷淡下去,不致永遠苦痛,各以情愛有無來作分合,比我們漢人夫婦,比較還算好的。
「你又這樣能幹,照你所說,你如覺著丈夫對你變心,不可挽回,這類昧良的人,要他何用!如其彼此餘情未斷,你更愛他,不舍分離,只要不是為了不舍酋長夫人之尊,便須想到雙方本是恩愛夫妻,年紀又輕,丈夫固然好色,又在酋長可以多娶的惡習相沿之下,不聽老公公良言,生出二心,照他以前那樣愛你,未老以前怎會發生此事?自己也必有什缺點,也許人大熱情,妒念太重,樣樣多心,不知以至誠感動和本身的能力做出事來,取得他和全族敬愛,專一多疑善妒,爭風吃醋,吵得太凶,丈夫又非安分的人,於是雙方越走越遠。
「以我之見,你有兩條路走。夫妻同居由於情愛,無情則離,如其勉強,只有苦痛,這樣驕狂昧良無恥的丈夫,不值遷就。如真愛他,不舍分離,第一要將此事放開,他不睬你,你也不去睬他,拿出你的智能,做起事來樣樣搶在眾人的前面,先取得了全族中人的敬愛,讓他看了眼紅可惜,你只發揮你的本事,不去理他,而他所愛新人,無論品貌才能,樣樣又都不如你,一面受到全族中人公論的指責,當然後悔,回心轉意,求你重圓舊夢,那時你便成了主動,由這暫時分居之中,也可看出他的為人是否值得做你丈夫,以定離合,豈不比你現在這樣吵鬧爭鬥,越來情感越傷,終於破臉成仇,還要多受悲苦,好得多嗎,
「我告訴你,我是一個未嫁少女,如在漢城之中說這類話,必受眾人笑罵,羞個半死。只為我爹爹明白事理,無論什麼三綱五常、忠孝節義,只不合乎情理的,必要尋出它的根源和合理的方法。我姊妹從小聽慣,又生長在南荒多族雜居之處,否則,就我心裏有話,也是怕羞,不敢出口。你只記住,一個人要為眾人出力,才能建立事業,得到人心。
「只要得到眾人敬愛,非但無往不利,誰也不敢對你絲毫輕侮。女子專憑美貌爭寵,青春不能常保,終有年老色衰之時。先不立下根基,到時休說苦痛傷心,你便為此送命,也無一人對你憐惜,真太冤枉!徒自氣苦,什麼用呢?」
山蘭聞言,有些醒悟,正在尋思發呆,耳聽笙歌喧騰中雜牛角之聲,探頭一望月色,忽然驚道:「只顧聽妹子說話有意思,忘了天已不早。老公公曾說,妹子就是傷病疲倦,今夜慶功盛會也要到場。晚去無妨,不去卻不相宜。否則,除非真個不能支持,如被他們看出是假病,必當看他們不起,一當外人看待,便決不肯出力。你還要在黑森林中冒險前進,有不少的險路,孤身一人無人相助,如何行呢?快些走吧!」
雙珠也覺夜色已深,先因山蘭勸她裝病,吃飽再走,本是邊吃邊談,業已吃了七八成飽,衣履也都穿著整齊,為防萬一,藉口包裹中有藥,可醫山民傷病,和山蘭說好,連兵器也是隨身未帶,並將所剩幾件零星禮物湊在一起,準備送與酋長。
匆匆下林,見一輪明月朗照中天,天青雲白,花影離披,平波渺渺,方塘如鑒,為了寨舞盛會,連花林塘十來所樹屋中的野人俱早走光。問知這些野人黃昏以前便同趕回,因水塘一帶是禁地,無人敢往走動,所以不曾驚醒。森林寂寂,月華如水,空山無人,野花自芳。隱聞蕭聲大作,雜以蠻漚,別有一種幽麗豪野的情趣,使人神往。
二女剛走不幾步,便見一個老野人和一少女飛馳而來,後面還跟著幾個男女幼童,山蘭之女也在其內。轉眼對面,問知老人阿龐見月上中天,寨舞早已開始,二女久不見去,故意命人傳令,說來客真個病如未愈,無須前往,只命山蘭一人前往問話。
來客如其能往旁觀,和老人一同飲食,卻是再好沒有。為防人都走光,雙珠無人照應,並命這一老一少來此作伴。另外幾個男女幼童,一則野人生來情熱,日裏相見,都愛雙珠。內中三個又聽出乃父業已憤怒,說雙珠不去是被乃母留住,恐雙方為此又要吵鬧爭鬥,趕來勸告。
山蘭一聽,便知老人憐愛雙珠,極想她去,又恐漢家女子膽小,不慣與野人寨舞,膽怯不去,引出誤會,故意把話說在頭裏,其實還是想她前往。好在來的兩人均不通山民言語,重向雙珠囑咐,說老人對她極好,不可得罪,最好照她方才所說,認為父女,一面裝著本是傷病疲倦,為感老人和眾人相救之德,勉強掙扎前往。為了服藥,山蘭不曾呼喚,睡起太遲,故此耽擱等語。
雙珠早就看出她至誠好心,樣樣關切,全都答應。一同起身,往月兒湖趕去。到了路上,才知當地離月兒湖,如照尋常走法,少說還有七八里路,林中昏黑,到處都是密林密莽,如非有人引路抄近,所行都是直徑,好些地方均由樹縫和枯林穴中穿過,免走回五里冤枉路,實際只得三三里之遙,至少也要半個多時辰才能到達。
並還問出老人心計周密,這條快捷方式,不是事前奉命或有要事往來,為防萬一仇敵來此,被其看破,尋常往來均所不許。後又試出這條快捷方式看似黑暗崎嶇,在野人領路之下,一點也不難走,並有皮燈照亮。一路飛馳,不消片刻,便已到達。
雙珠耳聽笙歌歡呼之聲越來越近,前途樹林行列越稀,林隙中望去,已能望出前途空地上的火光,並有對對情侶互相摟抱,出沒隱現于兩側疏林無人之處,知道寨舞早已開始,場上少年男女大都各尋愛侶,有了對於,無須多擔心事。
側顧山蘭,病雖未愈,因在睡前給她服了一點健神的藥,又經幾次勸勉,跑了一段急路,只是微微有些喘息,與初見時情景不同。性本好強,來喊的那兩個野人和同來男女幼童又催快走,只得聽之。估計前行不滿十丈便可走出森林,那形如新月的湖波和廣場空地上野人所生的幾座火堆也都在望,鼻間業已聞到酒肉松柴香味。
暗忖:「起初只說黑森林中野人不知如何野蠻兇惡,想不到會有這樣勇敢、忠實、義氣、公平的品格風俗,可見人的智慧多半相同,全是境遇所限和領導人的得法,隨同多少年的變遷經歷自然進化,乃是一定不移之理,不過深山森林之中與世隔絕,見聞太少,路走得慢而已。像這類野人,只一走出森林之外,立可發揮他們忠實勇敢、天真誠樸、多力耐勞的美德,比那一班遊手好閒、一味巧取豪奪、專享現成的好惡小人,反而高明得多,如何能夠輕視他們呢?」心正尋思,離開外面廣場越近。
林中雖是一片陰黑,外面火月交輝之下,明如白晝,最前一排樹林已有月光照下,再走三五丈,經過兩排稀落落的椰林便到場上。遙望廣場中心,笙歌喧鬧,人影歌聲交織起伏,看去熱鬧非常,同來幾個男女幼童早就搶先跑去。二女正在說笑,眼前人影一晃,道旁大樹之後,忽然閃出一個頭插鳥羽,耳戴金環、上穿虎皮披肩,下穿虎皮圍裙,腳蹬藤鞋,右臂和兩腿一齊裸露在外的中年野人擋住去路,相隔約有六七尺光景。
雙珠平日隨父行醫,山人風俗禮節,知道不少,人又聰明機警,見那野人和老人阿龐一樣裝束,更要整齊華麗,頭插鳥羽比來接的野人又多又長,年紀不過三四十歲,生得十分雄壯,雙手叉胸,望著自己,料知來人不是酋長黃山都,也是族中首要人物,不敢怠慢,正要上前禮謝,托山蘭代為通話致意。
還未開口,山蘭已面容驟變,本是十分憤怒,往前搶去,行時朝自己側顧看了一眼,怒容忽然收斂,先朝來人說了幾句。那野人先見山蘭,也是帶有怒容,後見對方不曾發作,也變著一臉強笑。二人語聲都急,一句也聽不出。
雙珠越看二人越像夫妻,想起來時之言,存有戒心,假裝不解,停步相待。剛看出這男女二人似在爭論,忽聽出山蘭似說自己有病,心方一動,便聽林外長嘯之聲,跟著又吼了幾句,與今早遇救時所聞相同,知道老人阿龐所發。
正不知是何用意,野人聞聲立時住口,山蘭也不再往下說,面現驚喜之容,各自回轉。山蘭剛用土語說野人是她丈夫,對方業已轉身走去。因已快到,時有對對情侶歡呼歌唱,相攜相抱在附近樹林中穿過,不便多問,看出山蘭意思似要自己謹慎,便留了心。
出林一看,那廣場竟有三四百畝方圓,前途還有一列小石山,山上長長短短,大大小小,一連掛著共有十幾處瀑布噴泉。山上又無樹木,通體皆石,偏又長滿肥苔草花之類,映著月光,本就綠油油的,看去又滑又亮,上面再掛著大小瀑布,內有幾條高長闊大,遠望過去不是玉龍倒掛,匹練拋空,便是珠簾噴雪,銀蛇蜿蜒,將那寬約數十丈,高約一二十丈危峰峭壁上面的青碧山色,分隔成大小十好幾片。
山腳前面又有大小四五處噴泉湧起,最高大的竟達好幾丈,直似一根筆直的晶玉水柱沖空直上,離地六七丈,再往四面散開,宛如天花寶蓋,零雨飄空,飛舞而下。下面便是那片形似月牙的湖塘,恰巧整整齊齊做大半環圍在那座石山的前面,最大一根水柱又在湖的中心,所有瀑布噴泉齊往湖中噴注。
這一鄰近,那轟轟發發、鏗鏗鏘鏘、宏細相間的泉瀑之聲,越發洋洋盈耳,加上明月清風之下的笙歌蠻漚,彙成一片從來未聽過音節。當空明月照在上面,閃動起各式各樣的銀輝,綺麗無濤。這等天然生就的美景奇觀,出生以來從未見到,不禁暗中叫絕,讚美不止。
再看火堆,共是五處,均在湖邊,順著半弧形,做一排點燃,每堆約有兩丈以內方圓,四面圍滿鐵架,上烤各種牛羊野獸的肉類。火前放著好幾十個整段木頭挖空而成的酒桶,內裏插著許多細竹管,另外還有兩座野灶,用大鐵鍋煮著各種食物,如糌粑、飯團之類,均用樹葉包裹,任人隨意取食。
所烤肉類多半烤熟,焦香四流,熟的吃完,便有執事野人將生肉整片搭來,掛將上去。吃的人都是自拔佩刀,斫上一大塊,走往一旁,與家人子女同食。有的圍在酒桶旁邊,口銜竹管,吸酒而飲,吸高了興,便在月明之中歡呼、舞蹈、歌唱起來。
這些都是已成婚的中老年夫妻和所生子女聚在場上,吃了又唱,唱了又吃,盡情歡樂,高興非常。
那些寨舞趕野郎的野人,已早尋到各人愛侶、帶了酒肉,自尋隱僻無人之處飲食歡聚,多半走開。就有去而複轉的,也是先前情熱,不曾吃飽儘量,打算找補,大都單人前來,取了酒食,轉身就走。也有男女同回,見狀興起,雜在人堆裏面,歌舞吹唱上一陣方始走去,但是極少。
老人阿龐獨坐在當中火堆的前面一根斷樹樁上,旁邊圍著幾個男女幼童,正在飲食,先見酋長黃山都剛剛趕到,朝老人雙手交拜起立,雙方先是爭論,結果黃山都不再開口,被老人說了幾句,坐向一旁。
身邊除新回去的三少女外,還有一個周身赤裸,只腰間圍著一片獸皮的山婦,年約二三十歲,濃眉大眼,頭上挽著一個髮髻,腦後卻又披著兩尺來長的短髮,頸間掛著五六圈各式各樣的金銀玉石、骨角料珠之類,形態甚是淫蕩,望著黃山都不時獻媚,低聲說笑,看那裝束神情,均與當地野人不同,一望而知是個別族婦女,料是山蘭所說酋長新娶的次妻。
這時,二女邊走邊看,已繞到老人面前。同時場上歌舞的野人,除卻兩旁各有十幾個輪班擊鼓吹笙的老野人外,一見雙珠,多半跟蹤趕來,互相笑語,指說不已。雙珠早得山蘭指教,話已想好,先朝眾人含笑點頭,舉手示謝,一到當地,便舍了山蘭,搶步跑上前去,雙手叉胸,朝老人作十字形拜將下去,隨說因感救命之恩,想拜他為義父。說完,山蘭已早趕到,也向老人禮拜,並代雙珠做通事,說明她的心意。
老人本愛雙珠膽勇聰明,人又美貌,平日對於漢人又最有好感,本就心存愛護,不知雙珠急於想他幫助,往楠木林尋那姓木異人,求援救父,又感救命之恩,才有此舉。聞言喜出望外,當時笑諾,並按族中禮節,起身伸出雙手將雙珠親自扶起,令和山蘭同坐身旁飲酒吃肉。
雙珠連說帶比,並由山蘭從旁代說,生病未愈,連夜失眠,山蘭奉老人之命,不曾喊醒,所以來遲,請老人轉告全族弟兄姊妹,不要見怪,如今剛剛吃完了藥,不思飲食,只能勉強奉陪,少吃一點等語。
老人看出二女投緣交厚,越發高興,便向眾人大聲宣示,並說:「雙珠孤身弱女,同行八十餘人,遭此地震山崩的災變,孤身犯險,在飛泉崖火山附近最危險的森林之中走了兩日夜,連遇毒蛇猛獸,均仗她的膽勇本領脫險闖過,平安無事。
「最後為食人蠻所騙,加以好幾天的驚險疲勞,被毒草迷昏過去,方為仇敵所困。現已做了我的乾女兒,你們以後須要當她自家人看待,遇事互相幫助,不可坐視。」
眾人早聽山蘭說過,業已高興,聞言歡聲雷動,同朝上面拜了幾拜,分別走去,重又飲食歌舞起來。
雙珠先聽黃山都好色如命,方才以酋長之尊,不等自己走到,先往林中窺探,用心難測,正裝糊塗,老人忽然手指黃山都,令二人以兄妹之禮相見。
雙珠無法,只得任其親了一下手腳。因知山蘭妒心太重,黃山都又將自己的腳握緊,貼在嘴上不放,心中越發厭惡,暗忖:「野人最尚勇力,我人生得秀氣,莫要被他看輕。」
乘著老人注視對方,不曾留意自己,先朝山蘭使一眼色,表示心煩,再裝生病力乏,一隻腳站立不穩,暗用師傳本領,將全身之力運向腳上,一繃一抖,表面看去雖然一點也不顯眼,但這內家真功夫,休說一個只有一身蠻力,不會用巧勁的野人,便是武功稍差的人也禁不住。
黃山都色令智昏,雙手捧著雙珠一隻脛附豐妍、底平指斂、膚如玉雪的白足,正在連親帶嗅,愛不忍釋,非但新近用暴力由別族中擄來的一個蕩婦和他以前的恩愛妻子各現怒容不曾留意,連老人阿龐看他這樣無禮,已現不快之容,不是覺著當夜慶功歡會,不願使他當眾難堪,已早喝罵,就這樣,也快發話禁止的神情。
黃山都同樣毫無警覺,只顧心中盤算:這漢家女子實在可愛,又做了老人的乾女兒,孤身無依,想必不會再走,以後用什方法向老人請求,或是勾引到手?猛覺對方似在喘息,抬頭一看,剛瞥見對方眉頭微皺,面有痛苦之容,以為漢家少女生得秀氣,也許自己將她捏痛。
第一次看到這樣美人,平日所見婦女均成糞土,心生憐愛,正待鬆手起立獻媚,就勢摟抱親熱,說時遲那時快!就這心念微動瞬息之間,猛覺手上一震,虎口幾乎崩裂,奇痛非常。
當時還不知道對方內外功都有高明傳授,經此兩次安眠,體力早已恢復,先前所受浮傷又不甚重,敷藥之後腫痛已消,和平日一樣,全身都是本領,存心給他苦吃。索性鬆手也罷,因雙珠暗用內家真力,手雖震痛,表面看不出來,非但不知厲害,反想抓緊,經此一來,苦頭吃得更大。
雙珠見他還不知趣,心更有氣,故意「唉呀」一聲,假裝怕痛,身子往旁一歪。山蘭在旁早看出她厭惡不悅之容,二人又極投緣,如非雙珠來時力勸,覺著有理,一路盤算,想好主意,幾次怒火都是強行忍耐過去,不必見她丈夫這等醜態,便那旁立蕩婦的妖形怪狀,早已按捺不住撲上前去,和乃夫哭罵爭吵起來。
一見雙珠要倒,急怒交加,忙伸雙手扶住,正待發作,方覺雙珠將她的手捏了一把,忽聽又是一聲「唉呀」,聲音比雙珠要大得多,再看他那荒淫無恥的丈夫,業已跌坐在地。雙珠不是自己扶住,仿佛也要跌倒神氣。先還不甚明白,心想:丈夫乃全族中第一勇士,如何經不起人家稍微一掙,痛得一手亂抖,面都變色?
忽聽老人低聲怒喝,大意是說:「我這乾女兒休看生得秀氣,本領卻是最高,這還是在病中無意之間,站立不穩,你又抓緊不放,她往旁倒,掙了一掙,你便痛成這個樣子。如其真個動手,豈不吃虧丟人?好在自家兄妹,她又不是存心,大家不曾看見。她是漢家女子,不喜歡你親熱,還不同了你那野女人往那旁快活去!還在這裏氣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