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 聞警訪雙姝 夜月蠻荒談 異事深山尋隱士 森林黑暗起長征

  原來路清、雙玉聞聲回顧時,前面頭目等二十來人早就發現蟒跡,趕往前面探看,準備搶先將蟒蛇殺死,以防暴起傷人。無奈林中昏黑,那條最凶毒的銀鱗大蟒白美人,蟠在一枝大樹上面,離地大高,樹身高大,枝葉繁茂,四面樹幕高低相接,最厚之處有十來丈,蟒窟在那樹腹之中,出口離地也有五丈,本已歸洞蟠臥,前隊過時,只見遍地蟠遊之跡甚新,別的均未看出。
  及聽後隊驚呼追趕,得知三人離隊飛馳,搶往前面,那頭目經驗甚多,業已看出那蟒藏在來路一段,不曾再往前去,一看草色,知其奇毒無比,乃白美人和地頭王巴蛇一類,惟恐跑過了頭,後面的人吃牠突然躥出,就是人多,能用毒箭毒刀將其殺死,也必不免傷亡,燈光偏被崖角擋住,看不出來,心裏一慌,忙往回趕。
  剛轉過崖角,燈筒照處,瞥見大樹上面果蟠著一條大白美人,正張血盆大口朝雙珠躥去,路清、雙玉業已揚手。越發情急,剛把手中梭鏢箭弩,隨同路清、雙玉,朝蟒打去,不料蟒頭一偏,一件也未打中要害,有的暗器反被彈退回來。就這轉眼之間,雙珠已被纏緊,離地而起,後面壯士也是趕到。
  眾人見狀,正在驚慌愁慮,雙玉更是情急悲憤,幾乎哭出聲來。不料千鈞一髮之間,形勢忽變,這裏雙玉剛當先怒吼得一聲,待要上前與蟒拼命,身剛縱起,路清一把未拉住,也跟蹤縱將過去。二人一先一後,還未縱到中途,眾聲喧嘩中,耳聽頭上似有一聲清叱,先是雙珠由蟒身環繞中脫身下落,還未看清,一道寒光帶著一條人影,突由離樹不遠的崖角那面突石之上斜飛過來,端的比電還快,只閃得一閃,便聽軋碟亂響。
  二人也是落地,暗影中似見蟒身和轉風車一般纏向樹上,臉上落了好些雨點,奇腥撲鼻,同時又聽叭噠一聲大震,似有重物打向旁邊樹幹之上,再彈出去,滾向地上,並有泉水響聲,四面噴灑。
  雙玉因見雙珠倒地,不知死活,關心過甚,不暇再顧別的,慌不迭搶將過去,剛將雙珠抱起,燈光照處,瞥見周身通紅,成了血人,腥氣撲鼻,人也不能轉動,似已失去知覺,姊妹情長,哭喊得一聲「姊姊」,猛撲上前,哪還再顧污穢!
  剛剛將人抱起,忽聽眾聲大喝:「快逃!」剛瞥見白影亂閃,那株大樹軋軋亂響越發猛烈,內兩壯士已由旁邊飛縱過來,口中急呼,就勢猛力一推。事出意外,二人又當悲憤忙亂之中,兩壯士來勢太猛,一不留神,全數滾倒,順坡而下。
  路清滾得最後,剛用力一挺,不等落地,縱將起來,心方埋怨這些人真個莽撞,一條長大白影已由身上一掃而過,離頭不過兩尺,腥風又勁又急。剛剛心動,疑是蟒尾,叭的一聲大震,一片喀嚓亂響過處,人也滾落坡下。剛剛縱起,又有好些壯士搶將過來,不由分說,一面爭先將人扶起,拉了就逃,口中還在急呼不已。
  二人料有非常之變,覺著雙珠並不甚險,業已開口,正用雙手擦臉,這才看出,身上染了一身蟒血,寶劍不曾在手,燈光隱現中又未看清,還不知什麼緣故,幸而人未傷亡,心中驚喜,忙隨眾人奔往空處。走出不遠,再聽狂風暴雨之聲,左近樹林一齊騷動,一股泉水剛由頭上甩過,等到頭目趕來,避向對面樹後,用燈筒一照,大禁大驚。
  原來那條大蟒,幾有二尺方圓,身長少說也有八九丈。一顆蟒頭業已被人齊頸斬斷,飛出好幾丈,打向一株樹幹之上,連樹皮也被打落了一大片方始墜落。那蟒始而負痛,周身纏緊,將那兩三抱粗細大樹盤了好幾圈,頸腔裏的鮮血和泉湧一般,隨同長身亂甩,宛如暴雨,四下激射。
  方才瞥見雙珠被蟒卷起,萬分危急的當兒,突有一條人影寒光,由斜刺裏山石上朝蟒頭前面飛過,勢急如電,一閃無蹤。林中光景黑暗,不曾看清,大蟒必是此人所斬,彼時雙珠人正下落,首當其衝,噴了一身鮮血。那蟒中段纏緊樹上,前後兩段一路搖擺,亂舞亂甩,本來力大無窮,又當負痛情急之際,垂死凶威越發猛惡,末了那一尾鞭打向旁邊一株鬆樹上面,雖是一株小樹,也有合抱粗細,竟被打斷了大半邊,不是上面枝柯和別的樹幹互相盤結,早已全數折斷。
  就這樣也吃不住,樹幹雖有一些連而未斷,樹頂旁枝連同四外互相糾結的樹幕,仍被震斷了一大片,殘枝碎葉紛落如雨。路清、雙玉和另兩壯士,如非順坡滾落,或是逃避稍遲,被這一鞭掃上,人早打成稀爛,哪里還有活命!蟒頭雖斷,性子太長,一直搖晃不停,好幾抱粗的大樹,竟被纏得軋軋亂響,枝葉紛紛折斷,左近樹木,無風自搖,殘餘血點,四起飛灑,仍和暴雨一般,打得颯颯亂響。
  眾人見大蟒死後凶威尚且如比猛惡,驚魂乍定,好生膽寒。惟恐那蟒萬一離樹飛起,性未發完以前,不敢過去。此外又無道路,非由眼前通過不可。好些人身上都染有蟒血。
  雙珠頭上鮮血雖然去淨,連衣脫下,到底還有餘汙,腥穢難聞。先覺頭暈發惡,還恐中毒,隔了一會,將自帶解毒的藥取出,連吃帶聞,又給眾人分別聞了一些,覺著神志清爽,人已復原。
  毒蟒凶威雖全減退,仍在兩頭搖擺,長尾皮鱗業已打碎,依然一鞭接一鞭,朝旁邊兩株樹上猛掃過去,腔中血水噴湧如泉。內中一株終於被牠打斷,因上面枝葉繁茂,與當空樹幕連結一起,並不下墜,和蕩秋千一般,隨同蟒尾過處搖擺不停,上面的殘枝碎葉,隨同蟒尾過處亂飛亂舞,聲勢也頗驚人。
  因那口寶劍尚未尋回,雙珠不敢冒失過去,當地又無泉水,只得把今早帶來的湖水取了兩大葫蘆,先由路清帶了數人尋好地方,上下四外,均用燈筒仔細看過,再由雙玉陪了自己前往樹後洗滌乾淨,從頭到腳一齊換過。前面由路清把守,並代戒備。且喜只受一點浮傷,並無大礙。
  二女想起當地滴水難得,走時嫌那湖水有血,連腳都不肯洗,此時卻把牠當成寶貝,非此不可,也覺好笑。總算雙珠只擦傷了一點浮皮,未受重傷,收拾乾淨,蟒性已完,不再動彈,重又尋回寶劍上路。
  由此往前,毒蛇大蟒雖未再遇,連沿途森林中常見的小蛇小獸飛蟲之類均未見到。到處於乾淨淨,野草荊棘之類極少,為全程中最清靜的一段,林木行列也比來路要寬好些,地勢卻更險惡,四面都是千年古木環繞,不透天光,也看不出地形高低,只管越走越高,路也越險,仿佛走在野人山的一片嶺背之上,地勢多半右傾,崎嶇不平,極少平地。
  好在眾人身輕力健,路清和雙珠姊妹更有一身武功,走起來並不為難。因第一次走到這樣空闊乾淨、沒有草莽荊棘攔阻的道路,每株樹木相隔,少說也有三兩丈,有的地方寬達十丈以上,並有天光透下。
  雙玉正和眾人笑說:「照這樣的路,就是怪石太多,肢陀起伏,上下比較費力,我也願意。如能一直走到楠木林都是這樣才好呢。」
  頭目接口笑答:「姑娘不要大意,此是林中最險之處,非但所有樹木都是同類,高低粗細全差不多,一個不巧把路走差,尋不見以前來往的標記,誤入密林樹圍之中,無法脫身,便是這樣高低崎嶇的路,我們一路縱下跳下,前後繞越,走上十里,比五十里用力還多,這樣前後要走一日夜才能過完。
  「一個人的精力有限,此時不覺得,真要走上一兩天,你就知道厲害了,我們走慣的人都覺吃力,何況初來!且喜前面不遠便有食宿之處,否則真累人呢。」
  雙珠姊妹還不甚信,及至走了一程,那又高又大的樹林老是接連不斷,地勢之險更是有增無已。為了昨日密林叢莽,路太難走,由密轉稀,地上野草又少,難得遇到,由不得心身輕快,精神一振。
  及至時候走得太久,見沿途景物十九相同,這些古森林大都根深葉茂,枝幹高大,行列雖稀,上面仍是互相糾結,合成一片,數百里方圓的樹幕,黑壓壓不見天光,本就有點乏味起來,而那沿途道路又是石多土少,崎嶇惜落,極少平坦之處,自從大蟒死後起身,便一步難似一步,那接連不斷的岡阜破陀、危峰怪石,一個接著一個,好似一串串不整齊的鋸齒,交錯縱橫,高高下下,到處都是這類山濤石浪,起伏駭立,越過一處又是一處,最高的竟達好幾丈,要費許多事,上下攀援,才能越過。
  喘息未定,前面又是一條石岡,怪崖橫起,那許多參天古木便生在那些石縫崖隙和有土之處。有時仍要遇到密林叢莽,雖然地方不大,比較昨日容易繞越,也多出好些路程。偶然旁邊現出空曠平坦的疏林,似比來路好走得多,無奈黑樹林中危機四伏,到處奇險,就這條路,也經以前採荒人受了千辛萬苦、費盡心力探索而來,沿路樹上均有標記,沒有走過的地方,誰也不敢冒失改道,只得冒著險阻,朝那有標記的路上走去。
  林中終年昏黑,起身前半段,遇到高低相差之地,有時還能見到一點天光,後來下面樹木行列還是那麼空曠,上面樹幕反更高而且密,連一絲光影都照不下來,天色早晚也不知道。隨行壯士,一個個氣喘汗流,行動遲緩,逐漸顯出饑疲交加之勢。
  後來連二女、路清也覺越走越吃力,腹中早就饑渴起來。
  事前問過同行壯士,均說:「這一帶森林雖較空曠乾淨,並無毒蛇猛獸蟲蟻之類,但是樹幕上面常有各種毒蟲結巢隱伏。下面走過還不妨事,如其停留大久,聞到生人氣味,便難免於群起侵襲,再要取出食物,被牠聞到香味,相繼來犯,我們身邊都帶有專禦這類毒蟲的藥物,還不十分危險。
  「最厲害是上面藏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毒蟲,形如蜘蛛壁虎之類,所噴口涎便溺奇毒無比。牠們不敢下來,卻在上面亂噴毒水。內有一種毒蟲,更能口噴毒沙,暗中射人。這類毒涎毒沙,多半細如微塵,最大的也不過和小雨點一樣,極難看出,吃到肚內,不消片刻,周身毒發而死。故此入林的人,頭上均戴著一頂藤笠,非要尋到上透天光之處,才能飲食。
  「真個餓極,也只一二人,取出於糧,低頭咬上兩口了事。採荒的山人,均有一定歇息之處,不到地頭,十九不肯冒那危險,總算精強力壯,往來多次,路已走慣,全都能忍疲勞饑渴。否則,不必再遇別的危險。人早饑疲交加,力竭難行。」
  眼看前途地勢越來越險,不知何時走到,三人心中一生煩厭,精力越覺疲憊起來。當著眾人,先還不好意思出口,勉強鼓著勇氣又走了一段。雙玉知道這些山人壯士久慣採荒,不以為奇,常說前面就到地頭,其實相隔還有不少里路,忍不住問道;「方才你們說前面就有食宿之處,如何又走了這多時候尚無音信、到底相隔還有多少路呢?」
  頭目笑答:「林中看不出天色早晚,我們平日只以步數猜測遠近。如走平地,相差還不甚多,由此往落魂崖,中間一段,沿途都是大小石堆,高低崎嶇,上下艱難,雖然算得不准,也可猜出一點遠近。我方才為大蟒耽擱,忘記步數,好在別人有記得的,便沿途樹上,每隔三兩里也留有記號,等我查問之後再對你說吧。」
  旁一壯士立時接口答道:「現在已是第二日午後,方才我看標記,還有二三里路,就可到了。」
  雙玉聞言,忙告雙珠、路清,心想:「二三里的路程,轉眼便可到達。」忙又提起精神,朝前趕去。
  正走之間,三人均覺腳底似未踏穩,身子略晃,頭上微微一暈。這時剛由一片岡崖之上縱落,只當行遠力乏,事出偶然,感覺又甚輕微,均未留意,誰也沒有開口,依舊往前急馳。一口氣趕出二里多路,走著走著,猛又覺腳底微微波動,仿佛落在大船之上晃了一晃,因聽眾人歡呼:「不到半里就可到達!」遙望前途,已有白影現出,急於趕到,仍未在意,也未對眾說起。果然那片肢陀業已走完,上了平地,前途白影越來越近。
  趕到一看,當地乃是四面森林包圍的一座石山,高只十餘丈。因那地勢,三面均由來路一面高起,至山而止,環山一片都是石地,所有林木,最近的離開山腳也有十好幾丈,山形又奇,宛如人家盆景中陳設的小假山一樣,玲瓏剔透,奇巧無比。旁邊還掛著兩條瀑布,下有深潭,廣只二畝,並不甚大。
  凡是森林中的空地,多半有山有水,也是獸群蛇蟒平日棲息遊飲之地,因那水潭深不可測,雖有兩條瀑布日夜不息倒灌下去,水面相隔潭岸仍有三丈,一面靠崖,兩條瀑布由近頂裂縫中狂噴而出,玉虹倒掛,直注潭中,電射雷轟,聲勢猛惡,驚人耳目。下面崖壁,內縮如削,上面長滿青苔,綠油油又滑又險,休說人魯無法攀援,便是蛇蟲之類也難在上遊動。
  下餘三面石岸,也都壁立前傾,潭中的水受了洪瀑衝擊,駭浪山飛,驚濤雪舞,看去白茫茫一片水霧籠罩潭面,只旁邊角上略辨出一點水浪,相隔好幾丈,便覺寒氣侵肌,野獸自然無法去往潭中飲浴,因此平日最為清靜。
  山不甚大,周圍只有百餘畝方圓,通體童禿,草木不生,瀑布偏在東北角上,離開有樹之處最遠。西北兩面均有不少空地,最近的樹幕邊梢,離山也有八九丈左右,只南面地勢較高,森林離山也近。內有幾株大樹,宛如傘蓋撐空,橫生過來,竟將西北面的山頭遮隱了老大一片,最高的,離山頂竟有兩丈,寬達五六七丈。那一帶的山角,倒有一半在那樹幕蔭影之下。一座瘦硬靈奇的童山,山頂上面沒有一根草木,卻有大片清蔭,又在樹海包圍之中。登高一望,四面森林均在眼前。
  這時明月正上中天,碧霄澄霧,萬里長空,只有極少朵雲緩緩浮動,襯得月色分外鮮明。上面是雲白天清,清輝如畫,下面是千重碧浪,綠葉浮光,壯麗雄闊。清曠靈奇之景,直非常人意想中所能料到。
  這些採荒壯士,因當地山高水深,地勢平坦,尋常蛇蟒難得見到,山上下更有不少洞穴可以棲身,左近林中出產最多,每來一次,定必滿載而歸。只為中途險阻太多,差不多要走兩日一夜才能到達,極少休息之處,還不能在中途隨意進食,從早吃飽起身,不到地頭,誰也不敢亂吃東西。
  寨主哈瓜布再三勸告,不令眾人時常深入,要來也是集眾商計,由他夫婦領頭,率眾大舉,因此每年難得來上兩次。均想乘此送客良機,在來去路中,抽空採掘那些珍貴的藥材和地下埋藏的象牙之類珍物。山人體力健強,不畏勞苦,見天色尚早,由此轉往落魂崖只須半日光陰,當地並無蛇獸之類,又有石洞棲身,可以防禦異類侵襲,反正無事,早向頭目請求,就便去往左近林中採掘,拼著受上半夜勞苦,多得一點東西,明日歸途重行採掘,把事辦完,早點回去。
  頭目先因寨主來時有命:最重要是護送客人,餘均無關,客未送到以前,採荒也不允許。繼一想:客人已快送到,眾人再三請求,本寨舊規,向以眾人之意為主,便他夫婦在此,也必不肯違背眾意,何況當地山勢易於守望,採荒之處均在四面森林之中,前面林中還有一山,因其較低,被樹木遮住,看不出來。
  以前雖曾發現過怪獸毒蟒之類,今已數年不曾再見,相隔又遠,中間還有一道深溝。如其有什蛇獸來犯,不等近前,採荒的人已先警覺。照此形勢,無異把人環成一圈,四面分開,將三位尊客圍在當中,和保衛他們一樣,只更嚴密仔細。
  所送三人均有一身驚人本領,與尋常漢人不同,就說人地生疏,有好些事還不知道厲害,有我在旁守候,山頂上面派上兩人輪流守望,萬一有什變故,一聲號角,四方八面的人全數趕回應援,也無妨害。何況人在前面遠遠擋住,這類東西決不會從夭而降,又有洞穴可以掩藏,何必多慮?越想越覺有益無損,便自答應。
  眾壯士自然高興。飯後議定,選出幾個精力業已疲勞、年紀較長的人輪流守望,下餘去否聽便。山人貪利而又勇敢,同聲歡呼,拿了兵刃用具,按照頭目分派方向,往四面森林中奔去。
  二人一到,便上山頂略微眺望,由隨行壯士取出于糧肉脯,就著泉水飲食起來。剛剛吃飽,覺著精力回復多半,忽聽眾人歡呼。問知經過,見眾山民方才走得那麼氣喘汗流,一到便躺在地上,連山頂都不肯上,仿佛疲勞已極。
  歇了不大一會,一說採荒,又是這樣興高采烈,踴躍爭先,這等強健耐勞固是少有,如非哈瓜布能與他們同甘共苦,勞逸與同,使其各以其力取其所得,也不會這樣勤勞,儘量施展他的本能而不知倦。可見凡事只要公平合理,使人的苦氣力不曾虛耗,不是專為他人忙,以血汗所得去供少數人的窮奢極欲,大家得來大家享受,再按他的勞力本領來分所得多少,就有一點高低,不會相差大遠,因是各人自己心力所得,自然大家心願,爭先出力,惟恐不盡了。
  假使人無棄力,當然地無棄利,一家如此,一家安樂,一國如此,一國富強,普天之下更無一個窮人,也沒有辦不成的事了。哈瓜布一個寨民,不過聰明機智,膽勇多力,遇事能顧全眾人利益,自私之心並還不曾去盡,已有這樣成效,再往大處去想,使天下的人都能先公後私,團成一片,這力量之大,更是不可思議。到了那日,國富民強,人都成了英雄豪傑。對內是家給人足,民殷物阜,到處充滿歡樂之聲,永無絲毫愁怨不平之想,對外自然無敵,我不欺人,人也決不敢於欺我,豈非萬世太平不朽之業?
  無奈幾千年來的帝王封建制度成了大害,不能連根剷除,如何能有這一天?長此下去,非但災亂相尋,極少太平年月而已。為了制度不良,讀書識字有知識的人,受了朝廷威脅利誘和種種有形無形的枷鎖桎梏,只能青春攻苦,皓首窮經,更無餘力可為人民造福,僥倖騙得一點功名,去做帝王奴隸,不是貪污驕淫,倚勢橫行,做那民賊,便是食古不化,迂腐倔強,昏庸無能。
  居官雖極清廉,牧民實無善政,動不動以忠臣孝子自居,對於朝廷,無論帝王多麼昏暴荒淫,一味恭順謹慎,往往為了帝王私人小事,如廢長立幼,或是死後尊崇的虛名一字之微,和皇帝嬌妻美妾的廢立、失寵爭權、禮儀朝覲等等小節,不惜犯顏力爭,以死自誓,甚而慷慨激烈,視死如歸,以表他對皇帝的忠心,結果身遭慘殺,甚而連累家屬,臨死還說什麼「天王聖明,臣罪當誅」,雖然未做民賊,無形中卻做了助長帝王淫威,使後世好名之徒朝他學樣,以博忠名,誤人誤己,還要流毒未來的人。
  中間雖然也有來自田間,深知人民疾苦的有識之士,不是不想為民請命,有所興革,無奈受了帝王專制重重拘束禁忌,顧慮太多,動相掣時,雖有才智,無從發揮,結果每一舉動,樣樣牽制,多一事反不如少一事,在眾濁獨清、眾醉獨醒之下,志願未達,反有身敗名裂之懮。一個不巧,愛民之舉反而成了害民。就算稍微辦出一點成績,也只暫時博得人民歌頌,一經去官,還是原樣不改,至多民間流傳,對他個人留下一點好感,並無真正實效。
  而那苦讀死書多少年不得成名的儒生,躬腰駝背,搖頭晃腦,斯文掃地,酸氣沖天,為了終年老想做官發財,苦讀一生,真的體力智慧無從發揮,逐漸衰退,鬧得流毒子孫,和他一樣文弱無用,直到家業蕩然,窮苦不能自立,迫不得已轉為工農,本質已虧,再受貪官污吏、土豪惡霸的壓榨欺淩,和無衣無食窮苦歲月的熬煎,心思能力自更一天一天衰落下去,本來那些窮苦的百姓又是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不問他有多少能力,多出力氣,人家都奪了去,自家極少有份。能夠分潤,也是節衣縮食,辛辛苦苦,硬省下來,反正多出勞力,自己得不到,或是所得極少,誰還有什心思?人都差不多,有超人體力的終是極少數。
  這樣下去,日子自然越過越窮。人民終歲胼手砥足,不得溫飽,朝廷用的又是愚民政策,壓榨之外,想出許多神話怪話,引人迷信,使其聽天安命,甘受苦難,不敢反抗。一個人終身沒有指望,一年到頭受罪受苦。這樣長期磨折,懮患與有生俱來,怎禁得住!心力自然一天不如一天,永無發揮本能之日,連體格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人生已難得活到中壽,而又窮苦衰弱,有退無進,人民永無出頭之日。別的不說,單拿這些同行壯上來與中土的人作比,強弱相差已是這樣懸殊。別的外邦異族,體力健強不算,人家民智發達,日常還在改進。自來弱肉強食,這是多麼危險可慮的事!偏是無人留意,想起實在心寒。
  同時想到老父符南洲被困賊巢,對頭大盜盤庚便與外人勾結。漢人官府把這邊疆要地視同化外,日常只知勾結各地土官寨酋,魚肉良民,連點影於也不知道,便知道也是裝聾作啞,互相推諉,再不,便是見勢不佳,帶了貪囊,運動省裏大官,另調肥缺,或是告老回鄉,去做富紳地主。一面享受他的民脂民膏,一面還要盤剝貧苦良民,這邊疆千萬人民的生命財產,哪里在他心上!
  直到漢奸勾引外寇,一旦發生變亂,大好江山淪于敵手,公私同盡,悔已無及了。就算暫時能夠苟安,早晚終有那一天非受外入侵吞不可!我國家廣土眾民之大可有為姑且不論,單這邊疆地帶的許多山民,雖然舉動粗野,本心也都忠厚樸實,勤儉耐勞。如能循循善誘,因勢利導,加以教化,使其明白事理,去掉種族偏見,非但每年要少許多互相爭殺劫奪的危害,還可添出許許多多的人力地利,豈非極好之事?
  三人談到後來更加興奮,互相激勵,準備救出符南洲,掃平漢好巨賊之後,聯合葡萄墟眾英俠,把西南邊疆一帶和各山人種族團成一片,各以恒心毅力加以教化,使其泯除私見,團結一體,將那好些迷信荒謬的風俗惡習,逐漸用事實來加以改革,使人盡其能,貨出於地,就憑深林高山之險,佃漁畜牧、山林川澤之利,以養以教,文武兼修,暫時先代國家建成一道人的邊防。
  等到經過多年生聚教訓之後,人民越發富強,勢力越大,再往中土推廣。真個機會到來,索性舉起義旗,率領億萬窮苦人民,將這幾千年來帝工專制的大害一舉除去,非但大快人心,從此廣土眾民永遠安樂康強,千秋偉業也莫過於此了。
  正談得高興頭上,四顧下面壯十業已散盡,只剩八九個年老一點的,被頭目留下兩個,分立東西山頭守望,餘均臥在樹蔭之下,多半睡去,只頭目一人守在旁邊。雙珠方要令其先睡,自己三人在此賞月登臨,稍微消食,也要安臥。好在山洞清潔,枕席已經鋪好,地方安靜,無須守候。
  忽聽雙玉、路清同聲回問:「那是什麼所在?為何高起一片?莫非下面也有山嗎?」
  頭目笑答:「來路數十里內都是大小山林陂陀,雖然無一平地,但是這些大樹都在千年上下,樹枝繁密,互相糾結,下面雖有高低,上面樹梢,遠望過去卻差不甚多,好像波濤起伏,並不顯目,就有幾株低的,也被別的大樹遮住,看不出來,你說那東南角上,乃是一座大山,因其生得像個大石饅頭,又像漢家人的墳墓,圓圓地凸出地上,山石又是黑色,與別處不同。森林中的小山,本來都沒名字,我們都叫他饅頭山,又叫鐵墳頭。
  「本來比這座飛泉崖還要高大,但那地方奇怪,環山一大圓圈,地勢最低,也最整齊,寬窄差不多,上下都有樹木,不到山腳決看不出牠的高處。由這裏望去,好像兩山差不多高,仿佛樹海中突起一個大浪頭。當地不透天光,環山腳一圈比下面山腳要低兩倍。山頂中心還有一個大坑,中午日光還有一點照到。
  「山上生有一種奇樹,樹身堅黑如鐵,樹葉作深紫色,可以染布,用處甚多,尤其是那嫩芽的汁水鮮紅如血,乃是救命靈藥,最是難得。這大一片黑森林,只這山上生有八九十株,別處決尋不到。連那附近的樹,也有好些被牠染成紫紅色,只是功效不大,月下看去,不過有點發亮,看不出它是紅色,如在日裏,仿佛萬頃綠海當中突起一大團火雲,色彩鮮明已極,那才好看呢!
  「這裏出產真多,並且各有地段。每一面都有它的特產,樣樣珍奇,最妙是都在環崖一帶,內中以饅頭山的血胭脂樹葉相隔最遠,也只五六里,就往山頂採摘,來去也只十二三里,別的生產也多。
  「我們去了七十人,倒有三十多人是往採那樹葉。因為山上出過怪獸毒蟒,為防萬一,故此去的人要多一點。餘下都是三五人做一路,各尋各的東西。等到採掘歸來,合在一起,回到洞中,再按人數平分。此與平日耕種打獵不同,人人有份,不過比採荒的人少得一倍罷了。」
  三人聽他說得那麼貴重,難得山形又奇,先想前往一遊。
  頭目力勸,說:「夜已深,明日還要趕路,雖是睡足起身,但那楠木林從來無人去過,聽說地勢奇險還在其次,中間一段和谷口裏面毒蛇猛獸甚多,我們只能送到落魂崖下為止,再往前去,便只三人。雖有詳細地圖,到底不曾走過,精神必須養好,方可上路。
  「我們如非阿成走時再三拜託,要想等他些時,以便趕來相會,明天又只多半日光陰便可趕到,也不會今夜便往採荒。還有那山,只圓得奇怪,山頂無樹,卻被樹幕遮滿,紅得好看而又整齊,環山又有那麼整齊的一圈平地,連山帶樹,都像什人有心造成,樹更紅得愛人。
  「別的也無什麼奇處。不到日中,光景黑暗,非用燈筒不能照亮,近看並無意思,反不如明朝起身,乘著一清早的太陽,看那萬頃綠雲中的那團紅霞,吃剛升起來的陽光一照,真和血焰一樣,好看得多。」
  三人原是一時乘興,聞言也就中止。在山頂上坐了一陣,只顧說笑,把方才兩次身搖頭暈之事全數忘記。雙珠偶然想到,因無一人提起,也只當是饑疲所致,就此忽略過去。
  後見月影漸西,天靜得一絲風都沒有,四面森林樹幕也不似方才那樣微微起伏,身上反而比前暖熱,雙玉笑說:「今日天氣真熱,此山高出樹海之上,怎會一點風也沒有?」
  頭目接口笑答:「下面石洞陰涼得多,雖然瀑布吵人,但那地方乾淨爽快,少時包你睡得舒服。」
  雙珠因頭目在旁催睡已說過三次,恐其人倦欲眠,為了自己三人不睡,在旁守候,心中不安,忙催雙玉、路清同往洞中安歇。初意石洞離瀑布較近,洞又陰森高大,定必清涼。哪知不然,一摸洞壁雖然不熱,也不似別處洞壁那麼觸手生涼。
  連頭目都覺奇怪,說:「以前曾在洞中住過,靠近洞口一帶只是瀑布太吵,還不甚涼,如其住往洞後,便我們久慣採荒夜宿的人,也非蓋被穿皮不可。方才如非你們見這洞口高大,又有缺口平崖正對瀑布和天上月亮,說什麼水月爭輝,亮如銀雪,臥在洞口便可隨意觀賞,力言不怕寒冷,還不敢請你們住在這裏呢!照今夜這樣天暖,從來所無。如其嫌熱,把席鋪到裏面,便涼多了。」
  三人貪看水月美景,嫌內洞陰黑潮濕,又恐費事,極力謝絕。頭目自往後洞走了一轉,出來笑說:「不搬也好,裏面反更悶熱。這真怪事,也許後半夜和明日要變天呢!」說罷,各自辭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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