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炎荒中的名醫

還珠樓主原著

  九、十月的天氣,騰南鎮四面山野中的花木開得還是那麼鮮豔,各式各種的草花到處都是,田裏的莊稼還是那麼茂盛,全似江南暮春三月、草長鶯飛、山川明秀、草木華滋的景象;這時人卻和炸了窩的蜜蜂一樣。
  原來當地雖是一個山鎮,因其位居雲南碧江蘭坪之南,略微偏西。西與西康、印度相通,越過邁立開江,順流而下,又與緬甸相連。鎮西的木裏戛,鎮東南角臨江大鎮林麻,相隔又近,一面又通著往來緬甸的要衝騰越(現改騰沖)。省內土產多由此出境。雖是小小一個山鎮,往來商賈甚多,五方雜處,各族人之外,印。緬兩國的人也常有來往。加以氣候溫和,四時皆春,一年三熟,花開不斷。如非山深水險,道路崎嶇,瘴雨蠻煙,蛇獸伏竄,去的人真有樂不思蜀之感。
  講到地利出產,更是無窮。尤其是越過邁立開江便是那橫跨滇、康的野人山,千百里地面,到處都是遮天蔽日、從古以來未經人開闢的大森林,內裏什麼珍貴的獸皮藥材,嘉木珍禽,瑤草琪花和各種奇奇怪怪難得見到的東西都有得發現。還有大量砂金與各種礦產,隨地均可發掘,取之不盡。無奈江山險阻,森林黑暗,危機密佈,防不勝防。除近山腳捕魚族、巨石鬆族、葡萄等墟落、山鎮之間還有各種山人聚居往來而外,常人不是真個為生活境遇所迫,又都體力健強,熟知當地風俗人情、地理天時,偶然冒險去往山中獵取財富而外,輕易無人敢於涉足。就這樣,入山也並不深。那最高最險、森林最密、終年暗如黑夜、滿布毒蟲蛇蟒之區,休說漢人,連當地山人也是不敢走進。
  隔江幾處山鎮上往來的客人,有的乘水漲時坐了木排,專走水路去往國外和各地往來貿易;有的只在鎮上向各當地土人收買當地土產力生。內有一部分走旱路的,也是往來騰沖、保山之間,把當地作為集散起運之區。資本雄厚的商賈都是派有專人掌管,本人從來不去。
  另外還有一種專走山寨的貨郎和走方郎中,卻是仗著精通各地風俗語言,和各部落的酋長大部相識,難得遇到搶殺,因此四通八達,到處都去,哪里都有他們足跡。因為當地山人十九無什知識,遇到急病只知求神卜卦,從不知醫,只管身子健強,病勢稍重便難活命,加之終日獵採為生,奔走深山窮谷森林之中,所遇危害又多,除有凡種專醫傷毒的草藥,由於多年經驗,自然發明,獨具靈效而外,遇到內症便十有九死。
休看那樣走方郎中,仗著多年經驗和南山特產的草藥,有好些病均具專長,端的藥到回春。只是能醫的無不立愈,遇到疑難雜症,醫不好的,也能拖延一些時日。不似另外一種貨郎,本身先是亡命之徒,人更貪狡,欺詐巧騙無所不為,因此這班人最取得當地山民信仰,內有兩個醫道高而為人忠厚的,更是奉如神明。
  這兩種人的來歷,前者好些都是落魄文人和走江湖的武士,起初只為衣食環境所迫,仗著一卡口半解的醫道和些成藥,往來山墟謀取衣食。餘者均是騰沖、保山、蘭坪、雲龍等附近各縣的土人。但這一類十九都是漢人。
  自來行行出狀元。這班人起初多為窮所迫,背上一個藥囊,裝些現成的九散膏丹和瘀藥茶磚之類,孤身一人,冒著艱險,奔走蠻煙瘴雨之鄉。上來醫道均不高明,日子一久,漸由經驗中發明出許多具有特效的靈藥,加上山地裏珍奇藥草又多,山人自身便有好些知道,只不會用或是用不得法,舍本求末,最好最有效的一部反倒棄去,又不知各種制法;到了漢人手裏,仗著積年經驗,心思靈巧,隨時均有發現,重新改制,面目已換,靈效更大。
  於是遠近哄然,聲譽大起,非但各處部落對他敬重,有的並還遠銷國外,深入印、緬之邦,連本省各大州縣的病人也爭相購買,有的並經商人轉運,行銷全國。那醫生當然名利雙收,年紀稍長便即退休,專以賣藥為業。
  這類因覓得珍藥成名的富翁固然不多,而在南山行醫,辛苦二三十年成為小康之家的,人數卻是不少。但這一行業最是辛苦,並有種種危險,非但所經之處都是崇山峻嶺,深林密竹,毒蛇猛獸隨處均可遇上,便那早晚間的瘴惡之氣先就猛烈凶毒,禁牠不住。不是土著多年,深知地理天時,體力健強,多少會點武功,善於山行野宿,知道趨避,休說成名致富,連性命也保不住。本領稍差而又老實忠厚一點的,苦上一世也難求得溫飽。
  其終年奔波勞碌,除到了地頭受山民歡迎而外,路上光陰實是苦到極點,決非常人所能想見。因行業勞苦艱險,一出家門便不知是否能夠生還。山人心眼大直,近一點的部落不是沒有,但均被那有名聲的郎中擋在前面,生人前往行醫,除非醫道真好,備有幾種特效靈藥,人又聰明機警,深知山俗,上來便取得山酋信仰而外,多半無人接待,不能立足,一個不巧還要遇到兇殺。
  因此這些沒有名望和人情的走方郎中,必須過江遠出,深入荒山常入足跡不到之區,才能求得衣食。平日雖是苦極,但是人生世上,不論何等生活都不免於生病,何況這些未開化的種族。山中民眾因其伏處蠻荒深山之中,十九不知稼稽,專以獵採為生,終年與猛獸毒蛇、瘴氣豪雨搏鬥,相隔城鎮又遠,言語難通,漢人對他固是又怕又恨,他也存有戒心,不敢遠出,守在叢林密莽之中,輕不出動,只管林中財富遍地都是,雙方隔絕,仿佛另一世界,外人不敢去,他也不敢出來,許多寶貴的東西也不知利用取出與人交易。
  最苦痛的便是生病,病勢稍重,還要受那烈火焚身、活活燒殺的慘刑,因此對於走方郎中最是歡迎。但是天性多疑,從小生長林莽之中,多曆艱險,體力稍差便不能生存,一個個都是力大身輕,剽悍無比,躥山過澗。其行如飛,不是萬分不得已,誰也不敢孤身深入,犯此奇險。可是森林中珍貴之物太多,珍禽奇獸、木材藥料之外,有的地方還產金砂,山人均不重視。
  去的人只要事前準備,機警聰明,將第一關沖過,能夠深入,與首腦人見面,未在中途被害,人再謹細一點,不將山巫得罪,上來不要大貪引起對方疑忌,取得信任,聽其自送,不消幾次便可致富。能有他們同族引見,或是事情湊巧,到時剛巧遇見一個藥能對症的病人,將他治癒,成功更易,比起那些已有一點聲名,配有自製成藥,專走山民村寨的郎中,往往所得更多,發財更快。
  當其遠出未歸之時,家中親人自他一走便計算日程,心生愁慮,所約歸期越近越是提心吊膽,魂夢難安。再要過日不歸,那全家盼望懮疑,心情的悲苦,實是淒慘已極,忍著饑寒,眼都盼穿,有的竟一去無音,不再生還。有的忽然滿載而歸,一算所得,雖經中間經手的人種種剝削挑剔,只有得賺十之一二,至少也有幾年衣食無懮,當時全家充滿了喜氣,連生在土牆腳下的那些草花,仿佛都有了笑意。那全家歡樂情景,簡直無可形容。
  人心雖然貪得,到家之後,驚魂乍定,雖覺所經奇險,好幾次幾乎送掉性命,但一想到山中到處都是珍貴之物,所得還不甚多,心實放它不下,於是隔不多日,再作長征。有了本錢,當然添了準備,除藥品外,並還帶上好些山人心喜之物,就便交易。另外再尋上一兩個知己的人作伴同往。只管所得越來越多,到底死生呼吸,跋涉勞苦,有了錢自然惜命,只要平素勤儉,不因飽暖而思淫欲,或與山女成婚不能回來,不消數年便可成就家業。自身也因去一次害怕一次,膽子越來越小,就此知足,不敢再作嘗試。
  而這一條致富之道,一則丟了可惜;二則和那些野人情感頗厚,也不好意思斷了來往,自己雖不再去,卻將所經秘徑和一些經驗知識轉告親近的人,有的並還收有徒弟。為了事太艱險,自己業已衣食無懮,只將所得秘方成藥在家中出賣,親生子女反倒諱莫如深,不令知道途向走法以及對方風俗言語,並還力說當初經過如何兇險,九死一生,能有今日,全是天佑,某某作這行業的人全都死得極慘,至今連屍首都尋不到,你們萬不可作這冒險打算等語。有那刻薄狡詐、小氣一點的人,連親友近人都不肯說,自己不去,還恐別人發財,非但不說實話,未次走時還做上一些山人最厭惡的事,或是貪得無厭,騙上一票貴重東西,一去不來,從此斷路。
  那些貨郎,與走方郎中又不一樣,行為更壞,出身都是犯了官刑的亡命之徒,以盜賊、地痞、土棍一類最多,因為官府搜捕或是公論不容,在本鄉不能立足,逃往邊荒之區。本來心計刁惡,欺侮山民老實,用盡心思巧取詐騙,並為官家做眼線,刺探情報,拿些五顏六色、花花綠綠、毫不值錢的東西欺騙對方,巧取暴利。心更貪狠,自己所得越多越好,一面卻對同行忌妒,互相說破對方的狡謀。
  自己剛拿一串料珠和點花線絨球,共總不到百文錢的東西,將對方一輩子極珍貴的獸皮藥材換到手內,卻說某貨郎用一匹五色綢布換了十張虎皮、兩根象牙,價值相差一天一地,結果連自己也露出馬腳。
  山人雖有信實,交易一成從不翻悔,心中當然厭恨。在雙方互相攻詰之下,只管山人漸漸精明,知道上當,遇事留心,不是必需和真喜愛之物,不肯再用成挑成擔價值千金的貴物,輕易出手和人交換。但是山中出產豐富,地利無窮,這班貨郎的花樣又是層出不窮,最善揣摸對方心理,內有幾個並與山巫勾結,狼狽為奸,勾引雙方婦女,騙財拐逃無所不為。
  山民多疑,一半是由漢官壓迫,辦理不善;一半便由這類人身上發生。有兩處受害最凶,因殺貨郎被官府曉得,利用土司勢力勾結敲詐,結仇太深的,簡直不許貨郎入境。可是山區中,偏有好些必需之物不能自製,雖然趁墟趕集可用貨物交易,各色零星針線絨花之類以及許多山人認為新奇之物,仍非由貨郎手中取得不可。
  因此多少年來,始終蹤跡未斷。真有危險的部落,貨郎照例不去。消息靈通,更善逃避,等到發覺拐騙,或是有人受害,早已逃走。未發生事情以前,人都被他騙得死心塌地,雖然認為貨郎中沒有好人,仍以為自己相識的一個是好的。山人常年上當,做這一行的人反倒越來越多。這且不提。
  只說騰南鎮東首有一小山,當地原是一片高地,在靠近江邊之處聳起一座峰巒,雖然石多土少,不似別處長滿草木,但是疏林掩映,雜花盛開,形態靈秀,澗谷幽清,為騰南、林麻兩鎮交界風景最好之區。山名紅燕,旁邊有一萬花谷,崖壁上面終年生滿蘭、惠。山茶,還有一大片石榴樹,山石地土全是紫紅色。內中稀落落住著六七戶人家,都是外省遷來寄居多年的農民和山中採藥的藥夫子。
  內中一家姓符,上輩原是先朝遺民,為勸吳三桂反抗清廷,父母家入已被擒殺。只他夫妻二人仗著一身武功由亂中脫身。本意逃往國外,輾轉逃來當地。仗著祖傳醫道,自身武功又好,始而藏身山寨之中,為人治病,最後成了小康。官府日久鬆懈,姓名早改,年也老大,因喜當地風景物產,便買了十畝山田,改作耕農度日,治病也只限於鎮上的人,不再深入蠻荒絕域。
  全家勤儉,乃子符南洲人更仗義,遇到貧病,送診送藥之外還要送錢。父母死後,又在半山上建了幾間竹樓,附帶賣酒。本意是為照應一個不期而遇的窮親戚,因那人名叫鄭源,一腿已跛,不宜種地,故此叫他賣酒。地方既好,又近江邊,飲食味美公道,生意越來越好,常時忙不過來,又在本地尋了兩個夥計。南洲本人,暇時也常往照看,並在午後定時為人治病,醫藥費用由病人量力相送,貧病不取,所得放在一旁,專做好事。
  有時為了病人太多,還要耽誤生意,他也不管,常說:「我夫妻年過半百,只有兩女,年紀還小,錢多有什用處?我夫妻所種的田一年三熟,足夠溫飽。好在先父昔年所配的藥甚多,藥方尚在,用完可以再配。這類藥材極易採取,有什希奇?如說我夫妻年老,應該用人享福,其實自家耕種,早晚勞動,只于身心有益,人和銅鐵一樣,不去用它便要生鏽,這樣還可多活幾年。我既以此為樂,便不算苦,一天忙到夜,上床便睡,夢少神安,一生無病,豈非福氣?」
  眾人原因見他種完田還要為人治病,極少休息,屢次勸他專心經營酒店,一面行醫,省得太苦。他都不聽,反認為是福氣,人又姓符,於是大家都叫他福氣老人(川滇「符」、「福」,土音相同)。
  為了地方上人都尊重他,平日感情甚好,遇到春秋佳日,都喜三五為群到他店中飲食。過往客商每來鎮上,更是必到,只管主人利看得薄,食物尤為精潔。鎮上一些酒飯鋪,見往來客人常時捨近求遠,到他所開小江樓照顧,心中業已不免妒恨,無如對方人太好,在眾口交譽之下,生了悶氣,說不出來。
  內中一家原是林麻鎮上首富,名叫洪子才,不知對方固然生意做得好,對客周到,多一半還是當地人緣。否則離鎮較遠偏僻之區,怎會座客常滿?因覺所開酒店的客人被對方搶去,最可氣的是本人原是走方郎中發家,不捨得叫兒子去進深山犯險,令在鎮上掛牌行醫,還開了一家藥行,生意做得極大,有許多貴藥的來歷均被對方洩露出去,價值大跌。
  對方所配丹丸膏藥也比自己靈效得多,看去已是有氣,偏還不知嚴守秘密,無論什人,一問就說。來人再如答應分送貧病,並代人家出力熬制,分文不取,以致遠近苦人都說自己父子為富不仁,一提起福氣老人,便異口同聲讚不絕口。為了對頭一人,每年少獲許多厚利,失去好些主顧,還受惡名。無如對方老夫妻兩個都會武功,人緣更好。休說外人,連自己手下所用爪牙,雖然跟著憤恨,一談要和對方為難作對,也都力勸慎重,恐犯眾怒。
  暗中咬牙切齒已非一日,越想越氣,心想:對頭自開酒店之後,聲望越好,也許得到地利之故,拼著蝕本,特由大理聘了兩個名廚,在小江樓對面也開上一家酒店。另外雇了一個土醫生,照樣為人治病施藥。所建酒樓在臨江平崖之上,前面大片平地,種上許多花木,風景既好,陳設尤為講究,地更寬大,樓上還可住客,專一租與來往富商。
  洪子才並向人說:「我本心不為賺錢,只氣那濫好人不過。他忌妒我是財主,自己不想發財主意,見我眼紅,專做好人,壞我的事。那些外路客商,整斤整擔把藥買去,交與藥店,再論分論兩賣出,這是多大利益!客人膽小怕死,稍微荒野的地方,怕山民殺搶,都不敢去。我們不是雇了藥夫子去採,便從土人手裏收買得來。雇的人要在山中送了性命,他家裏的父母妻兒從不說他自不小心,卻說命是為我採藥送掉,安家費不算,還要訛詐,零星收買又不上算,一個不巧,還要和死人家屬打官司。
  「遇到兵荒馬亂,或是客人鬧鬼,故意不收,還要壓上許多本錢。生意做得大,不能和他自採自種作比。自來本大利厚,我們常年用上多少人,好容易尋到一株大肉桂,雖然發財,要用多少心思、多少人力本錢!一個不巧,還要送掉好些人的性命,才能將它由深山裏運將出來。動不動就要打好幾場人命官司,白送出好些買命錢才能了事。這些哪一樣不是本錢和心血,並非容易得來,就算一本萬利也應該。
  「我又不搶不偷,雇的人專賣苦力氣,沒有本錢,自然所得只夠吃的。去時雙方都有契約,算我父子刻薄,給錢太少,也是出於自願,沒有我們雇用,他還餓死了呢!一年苦到頭,那是他們命運不好,與我何干?我老頭子,當年照樣也是白手成家,如何怪我不公平?就這樣先給安家費,寫有契紙,有中有保,說好死生聽命,不與我相干,死了照樣打官司,要棺材錢,連受了傷也要我們體恤,訛詐不休。不是真個利大,我開這藥行作什?
  「他老子在日假仁假義,先就不是東西!到他手上,把藥材產地來歷告訴外人,使我生意越來越難做,不去說他,連我們當醫生全靠它吃飯的許多秘訣藥方,也是逢人遍告。我們行醫賣藥,全仗各人方子巧妙,外人不知,才能賣大錢,他都拿來討好送人,這還有什做頭?最可恨是他爹符老實有幾個秘方,其實和我賣的藥靈效也差不多,並無足奇,我因內中一種專治毒蛇咬傷,搽上之後,再吃上他家幾粒保命丹,只要毒不攻心,當日退腫止痛、化腐生肌,遠近的人都喜此藥。他賣得貴也好,偏又賣得比成本差不多少,利益至多只有一成。
  「要是我們店中用人工精製,加上包裝,連本錢都不夠。近來春夏間毒蟲太多,他又想出一種藥香,點上一支,無論蛇蟲,俱都遠避。人家都貪他便宜,以致我前數年的百寶神效丹、一見消藥膏,賣到今天還未賣完。他自己有財不發,以為他沒有兒子,有這十來畝田,吃上一世苦飯便心滿意足。明好賣貴價錢的東西,偏三文五文賣了出去,有時還要白送。如非見我父子不是省油燈,他藥又做得少,只賣本鄉,外人還不知道,幾乎連我兩個專採傷藥的客人均被奪去。我幾次托人和他商量,要買他這些藥方,再不,便將價錢提高三十倍,我也將藥價減少一半,大家都有生意好做。他非但不肯,上半年索性連藥方也送了人。
  「那姓張的原是我店中老客,常往他那裏吃酒,我便疑心他有勾搭。果然他見那人外表忠厚,他是一個濫好人,竟將藥方送他,勾結一起,說好用一半來施捨窮苦的人,還逼對方罰了咒。送了藥方不算,又代人家收買了好幾擔材料,悄悄運走。這張老頭乃昆明富翁的兄弟,有的是錢,多大好事也做得起,我們暗中卻吃了大虧,少了一個大生意。新近被我打聽出來,實在欺人太甚!我開這酒樓便為和他慪氣,拼著傷財,吃的賣得比他還要便宜,好一點的客人還可借住。是好的,他也照樣拼到底,倒看哪個拼倒!」
  樓成之後,並還父子二人輪流前往照看。那些往來藥商都和他父子交往多年,有個情面,一見本人在彼,自然不好意思去照顧他的對頭。再者,人情勢利,洪家當地首富,所開鎮江樓設備齊全,不似南洲所開酒店黃雞白酒,鄉村風味。
  子才之子洪章,更聽篾片獻計,一面向相識客人先打招呼;一面派人在山路口上守候,見有酒客,連拉帶勸,上來準備慪氣,價錢便宜,花樣又多,果然不消三月,小江樓這面酒客越來越少。雖有幾個方正仗義的人,都是本鄉本土,不願得罪惡人,只好賭氣,兩家都不去。經此一來,小江樓上只剩下許多貧苦的病人。
  南洲看病之外還要貼藥,所得只是名聲越好、群情敬愛,收入卻是毫無。又知洪氏父子恨他施藥送方,將藥賤賣,有意作對,業已欺到頭上,現出形跡,女兒還小,恐惹出別的事來,不願鬥氣。這類事本來不在心上,無奈當初開這酒樓,全為照顧一家姓鄭的殘疾親友,因不令其取利太厚,積蓄無多,鄭老夫妻又無兒女,田裏的事又弄不來,所用夥計田四,恰也是個窮而無用的人,眼看來客一天比一天減少下去。
  相隔數丈的對面鎮江樓上,卻是天天滿座。有時樓上住有豪客,並還招些土娼蠻姑,哄飲叫囂,吐氣如雲,絲竹歌唱之聲日夜不斷。洪章看出生意好做,非但一般商客認為行樂之地,一來便搶定客房,留戀不去,因招有幾個上娼,常年在店中接應客人,連附近各縣的紈胯于弟也勾引了來,漸漸應接不暇,覺著此是生財之道,又在旁邊蓋了好些樓房,專供遊蜂浪蝶藏垢納污,酒色征逐,夜以繼日。
  因小江樓生意已被搶光,到底平日並無深仇,自己這面生意一好,價錢業已改過好幾次,人們照樣捧紅,望著對門冷落情景,也就消了氣憤。先雇土醫早已有名無實,最後索性讓這些貧苦病人都去麻煩對頭,藉口窮人大髒,房不夠用,另換地方施診,一面照樣要錢。窮人自然不去看病,就此拉倒。
  南洲這面早就支援不住。眼看以前起早睡晚。辛苦耕種所得,連同乃父所留一點積蓄,都被施藥濟貧用光。小江樓沒有了酒客,多上三個老病的人,自難支持,性又慷慨,常將田裏收入周濟貧苦。眼看日子難過,總算運氣,幸而對頭勢利,生意一好,價錢越來越貴,又嫌土人吃客衣冠不整,常以惡聲相加,以前捧紅、被對頭拖去的那些酒客,有的不慣那惡氣,有的嫌貴,雖覺鎮江樓房屋高大,陳設華美,坐在那裏也覺體面,但是惡氣難消,花錢飲食,還要看那夥計的惡眉眼,自覺無趣,便漸漸回過頭來。
  洪章則只顧招呼闊客,無心及此,又想這班土著酒客小氣,和人硬拼,利益便少,白便宜他們,還要連累別的客人,又見好幾個月,對方始終若無其事,心疑南洲平日勤儉,不少積蓄,拼他不倒再拼下去,對方固是吃虧,自己也不上算。好在無意之中,打出一條財路,還是經營生意謀利要緊,這才止了前念。
  當小江樓酒客凋零之時,鄭氏夫妻日夜暗中咒罵,田四更氣得要和對頭拼命,連那些窮苦的人也都不服。均經南洲再三婉勸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我們只要咬著牙齒忍耐些時,我已叫兩個女兒在谷中開了兩畝山田,再有一月,我們兩家七口人決夠吃用。我料他父子貪利吝嗇,決不捨得長拼下去。你看他們,生意一好,價錢必貴。這裏照樣有人照顧,我不能黑著良心,把一個錢的東西賣人家三個五個,也不肯把自己和大家辛辛苦苦應該取的利益一點不要。
  「照我這樣做法,只要大家勤儉一點,永遠都能謀得衣食,但我們的本相虛實不可露出。施診貧病乃我多年心願,好些靈藥均由看病人多,無意之中體會而來。此是我的恒業,也是一件快事。有錢的人送我藥錢,照樣收下,我不過把多出來的周濟貧苦,藥又現成草木所制,只費我女兒一點人工。何況近年還有好些苦人自己採了送來,分文不要。拿他們所送的藥材稍加一點人工,再代他們醫病,理所當然,此是另一件事,不能混在一起。
  「我已數十年如一日,如何為了有人無故作對,不過半年光景,便改素志?暫時困苦,盡可想法度過。我們到底還有十畝田,如非有幾家窮苦無力謀生的人要我周濟,大家再省一點,也夠用了,就此被他欺倒,反倒氣人。不久自有轉機。但是人家有財有勢,近來土官又與勾結,除非真個踏在頭上,卻是惹他不得。像這樣各做各的生意,有什相干呢?」
  果然話說不了幾天,前去酒客便漸回頭,來的人都把洪氏父子罵得狗血噴頭。南洲知道這班人的嘴最靠不住,從來不置可否,並說:「對方多年鄉里,他是財主,無仇無怨,怎會有意為難,欺我一個略通醫道的種田人?再說我也不配和他鬥氣。都是諸位聽了謠言,最好不要再提。」一面嚴禁鄭、田三人,對誰都不可露出一點不平的話。
  所生二女,長名雙珠,次名雙玉,原是同胞孿生,年只十五。因符妻雙生難產,從此不孕,前年病故,也未再娶。生二女時,南洲已過五十。從小聰明美秀,符氏夫婦十分憐愛。南洲天性好學,無論文武醫道均肯用功,武功更是家傳,只不當人炫弄,從三四歲起,便教二女讀書習武,指點各種藥性,乃母死後,憐愛更甚。
  當地蟲蛇又多,雖有解藥,田邊並還種有避毒防蟲的草,從小不令隨同下田,只幫助做點雜事,最重要的便是醫藥。二女也真聰明,才十一二歲,便將各種珍奇藥料的功用和制煉之法學會,所制膏九比乃父還要精細。
  因其父母稟賦均厚,生有兼人之力,因見父母常年勞苦,耕種田地之外,還要日夜操心,勻出一定時間為人治病。雖然從小到老習慣自然,不以為苦,終覺大勞,年紀又老,於是想盡方法偷偷代父母耕作。南洲夫婦連勸不聽,妻死之後少一幫手,也就聽之。
  以前常去酒樓幫忙照料,後來洪章酒樓一開,南洲覺著二女年雖不大,人已逐漸成長,品貌又好,對方又是有意為仇,二女雖極孝順父母,性情溫婉,從不和人爭吵,貌相更生得和一個人一樣,都是那麼嫋嫋婷婷,英姿玉映,只管荊釵布裙,仍如寶玉明珠,自然流照,不掩容光,終恐少年氣盛,萬一惹出事來,自從對面酒樓快要開張,便不再許二女去往酒樓走動。對方倚仗財勢無故欺壓為難、暗中作對之事,也從不告知家人。
  無奈二女年輕好奇,童心未退,因愛當地江山之勝,花木鮮明,風景又好,料知對樓早已落成開張,早就想往一看,均因乃父再三勸止,不忍違背。雖知對方不是好人,到底年幼,無什經驗,乃父又絕口不談人非,對方用意陰惡並不知道。
  這日,南洲偶往林麻鎮上去賣糧食,二女閑中無事,見天已黃昏,常聽附近山民說起鎮江樓如何繁華富麗、飲食精美,因受乃父囑咐,並未告以實情。二女卻聽出自家生意已被對方搶去,心中已有一點不快,又因多日未見鄭老夫妻,欲往探望,難得父親不在,田中事完,心想去去就來,看上一眼就走。
  到後一看,對面樓上吹彈歌唱之聲老遠便可聽到,自己這面卻是冷清清的,姨父母鄭老夫妻守著一個冷灶,垂頭喪氣,愁顏相對,一個酒客都無。一問經過,田四在旁不聽鄭老夫妻勸止,負氣說出。二女心雖憤怒,表面仍是笑語從容,一言不發,略談即去。因其為時不久,又經囑咐,南洲夫婦均不知道。
  二女恨在心裏,因知父親性情,決不願她們出去惹事,無計可施。後聽生意好轉,酒客雖無以前人多,所得已夠鄭、田三人和另兩個無力謀生的苦人度用,偶然背後談起昔年收買藥方不成因而懷恨之事,說上幾句也就拉倒,並未放在心上。
  光陰易過,一晃又是多半年。眼看秋去冬來,小江樓在對方明爭暗鬥重壓之下,仗著南洲應變沉穩,偶然對方的夥計藉故欺淩,哪怕到了門前,也是一味容讓,從不計較,又是一時人望,本身武功洪氏父子昔年也曾親見,不敢十分淩辱,除暗中支使店夥欺淩田四,造些謠言亂說而外,並未做出別的事來。
  及後鎮上發生瘟疫,死了好些人。南洲一人忙不過來,只得帶了二女相助,一則父女三人均極同情貧苦的人,人又義氣,外和內剛,看不起的人向不交結。因那瘟疫十分嚴重,但非無藥可治,洪氏父子也在行醫,還有兩個土醫生。
  南洲恐斷了別人財路,又遭忌恨,上來便尋洪章,說:「那些有錢人家財物方便,病容易好,苦人卻是可憐,病勢又在傳染開來,必須早日下手。我一個鄉巴佬,和有錢人又談不來,我那些藥也是專為貧苦人吃的,看不順眼。人家都是行醫,本鄉本土有一病人留下便是禍根,為此和你商量,由我父女三個專醫貧苦人家,那些有錢的人,請你父子和各位同道急速分頭醫治,以免誤事。」
  洪氏父子本就防他搶生意,聞言以為怕他,特意讓步,心中自是得意,當時說好分頭行事。無奈一面是帶上應用的藥,日夜不斷,不等人求上門來便挨家訪問,並告那些未傳染的人家如何預防;一面卻是坐在家中等人來請,還要勒索重價,而這些有錢的病人,無病之時雖看南洲不起,對他醫道卻是眾人皆知。
  只管南洲事前防到,連藥方和成藥到處傳揚分送,並還把所知病情和應用之藥隨時告知洪氏父子和眾醫生,以免弄錯。洪氏父子所用的藥,除各人標新立異,表示比南洲高明,故意增減或添上一點不相干的藥引外,藥方都差不多,治法、預防也都大同小異,病家總是相信南洲。有的更因洪氏父子勒索重酬,再三命人來請南洲。
  南洲始而推說洪氏父子的藥只有考究,醫道高明,約好自己專治貧苦,無暇分身,無奈病家連說好話,又恐雙方相持,病勢加重無法施救,有的還婉詞堅拒,一面通知洪家:人命為重,再不收風往醫,為救人命,以防傳染。只好違約,不要見怪。有那雙方業已弄僵,一面又是情不可卻的,只得抽空前去,看過之後,必說,有好些補藥太貴,自己沒有,想要復原,非它不可,仍勸病家將洪章請去。本意是想:這些為富不仁的人多花點錢無妨,自己借此一舉解去洪家仇怨,省得老有一個對頭。
  洪氏父子見他這樣做法,雖認為是膽怯情虛、怕他威勢,並不承情,到底進了橫財,並由對頭口中說出非他不可的話,保了體面,好些有錢病人俱都信以為真。心中也頗高興,兩次命人帶話示意:雙方和好,不再作對,但是以後有事發生,必須以此為例,不可再壞他的事。南洲也只付之一笑。為了疫情蔓延,病人太多,由當年四月中旬起,忙了三月多,方始全部消滅。父女三人日夜奔走,常時眠食俱廢,人都瘦了好些。
  當瘟疫發生時,洪氏父子因南洲業已自打招呼,無人與爭,越發自高身價,任意敲詐病人醫藥錢,著實得了甜頭。誰知瘟疫剛息,子才忽然病倒,眼看沉重,幾次想請南洲醫病。洪章力言此舉丟人太甚,父子均是名醫,有病卻請土醫生醫治,又是以前的仇家對頭,甯死也應為子孫留碗飯,萬萬不可。子才明知只南洲來醫還可有望,無奈逆子不肯,妙在病勢和上月瘟疫差不多,病人苦痛已極,死前號叫了兩日夜,死後又傳染上洪章之妻和兄弟。
  洪章先還固執成見,後見乃弟和悍妻相繼病死,又傳染了好些人,自己也有傳染之勢,才著了急。等將南洲暗中請來一看,與前治的病一樣,藥也相同,想不出個道理,只得用自帶的藥,仍照以前治法,初意還拿不准,不料藥到病除,三天就好。二人均覺奇怪,想不出個道理。後來還是南洲細心,疑心所用的藥不對。
  細一考查,才知子才陰險,當病起時,既想拖延病勢,詐騙診金,錢不夠數,病就不容易好,又因內有一種主藥所餘不多,新採取的尚在途中,特意做成兩種。這類成藥均是一個心腹下人掌管,不知怎的將記號弄錯,結果巧用心機反害自己。洪章驕狂忤逆,又貪舒服,對先死兩人平日又都厭恨,以致老少三人都把藥服錯,送了性命。當時把管藥人毒打一頓,驅逐出去。對於南洲自然有點感動,再三稱謝,從此不再作對。因小江樓油熏雞最好,自己店中吃厭,偶然還往照顧。
  光陰易過,不覺又是第二年的八、九月間。二女已十六歲,人再長大,武功醫道越來越好。先奉父命,從不去往酒樓走動。過年之後,看出對頭實被感動,見面時有說有笑,甚是親熱。當地風景又好,偶往酒樓去看姨母。南洲心雖不願,後覺二女年長,將來還要出來行醫,總需磨練。--面還要物色佳婿,自己除了種田便是行醫,二女孝心,少年好動,想幫自己行醫,並在外面借便遊玩,看看江景山色,吃點自家店中的酒菜,小飲兩杯,照她們平日辛苦,也不為過。又太憐愛,禁不住二女好語軟磨,去過兩次,果然省力不少。
  自從去年瘟疫平息之後,南洲名聲越大,真有好幾百里外趕來醫病的,並有好些山人上門求治,一個人簡直忙不過來。先還恐怕妨礙耕種,後覺救人為重,何況近來酒樓生意常有盈餘,又經二女等苦勸,去年才請了一個長工,乃是一個孤兒,比二女只長兩歲,非但少年忠實勤謹,人更聰明,全家俱都喜他,親如家人。
  南洲這才勻出光陰,專心為人治病。有時遇到重病出診,每覺為了一人,使許多病人忍苦等候,心中不安。平日忙得不堪,年紀一老,每覺疲倦,自從二女幫忙,大感輕鬆,長工路清聰明多力,少年老成,又最好學,見二女學武學醫,十分羨慕,常時背人偷學,被南洲知道,索性加以傳授。
  路清原是一個隨父亡命的窮苦孤兒,頗有志氣,始而拜師,不久便認了義父,不到半年工夫,配製藥材全都學會。多他一人,樣樣省力,父女全都喜他。先因二女年輕美貌,對面樓上來往客人,浮華少年居多,不是富商豪客便是紈胯子弟,南洲心中還有顧慮。後見二女穿得樸素,那些有錢的酒客照例不來上門,月餘無事。對頭嫌怨早消,近為乃父周年打酪,要做四十九日道場,已有月餘未來。酒客都是本分土人,對於二女一樣恭敬,叫她們女郎中、小神醫,也就習以為常,自己也實太累,就此忽略過去。二女又救人又好玩,到了黃昏日落,全店五六人,有時加上路清,坐在樓前花樹之下,再吃點剩菜,飲上幾杯,說笑一陣,陪了父親一同回去,覺著比前快活得多。每日高高興興,早起把家事做完,父女三人吃罷午飯便往小江樓走去,已成常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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