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 刻骨相思誰與訴 連床賴有素心人

  原來再興對鳳珠雖是一見傾心,夢魂顛倒,只為羅敷有夫,事太艱危,不能以怨報德,誤己誤人,愛之反以害之;又覺此女鍾情王翼,對於自己只是一個同種族的投機朋友,並未有什情愛,片面相思非但無趣,再要引起好友誤會,豈不冤枉?男女情愛必須彼此自願,意志相同,不可絲毫勉強,更不應奪人之愛以為己有。
  雖是人間絕色,人也聰明智勇,溫柔靜好,到底平日享受過於豪侈,不免染有習氣,就是有情於我,也未必能夠和我心志相同,勤苦力作,助我成就事業,完遂平日心願,何況又是蠻王之妻,許多顧忌。孟雄雖然年老,對於鳳珠卻是情深愛重,體貼入微,又有救命深恩,以前夫妻也頗和好,何故拆散人的夫妻!蠻人情熱,如有變故,必以死力相拼,對方那大勢力,自己和王翼固不免於身敗名裂,鳳珠也必受到慘害,於勢既所不能,也大問心不過。無奈自從相見以來,此女的萬方儀態便橫亙胸頭,丟她不下;又感激她窮途援手,救命之恩刻骨銘心,無法化解。
  夫妻之愛首重專一,自知情癡大甚,再娶別人,定必顧此憶彼,不能忘情。像這樣溫柔美貌的絕色佳人,休說身居蠻荒流亡難返,便是回轉故鄉,也決不會再遇得到第二個。我既打算以畢生心力在蠻煙瘴雨之鄉開闢出一片桃源樂土,使大眾蠻人化去凶野之性,專以耕獵採荒自給,化除種族私見,連生帶熟合成一起,將那些專吃蠻人的惡霸好商除去,不再受人壓榨欺淩、殘殺搶奪,除用山中土產獸皮、藥材、金沙之類互相公平交易而外,誰也不許動蠻行兇、隱伏森林密菁之中殺人越貨,使漢蠻仇恨越積越深,彼此不利;一面教以語言文字,興建田園房舍,以備收納中土窮苦人民,以及受那貪官污吏、惡霸豪紳陷害逃亡的正人義士。
  似此艱巨事業想要辦成,不知要費多少心血人力,不應為一女子沮了志氣,這才決計終身不娶。對於鳳珠只是暗中癡愛,表面卻不令其絲毫露出。萬一機緣湊巧,蠻王老死,無論嫁與不嫁,能在自己盡心盡力愛護之中時常相見,於願已足。
  後來小金牛寨避禍,王翼為了鳳珠之事背人密商,再興本心也願二人將來結為夫婦,但要候到蠻王老死之後,不願二人為此犯險受害,同遭慘禍。受人之德,謀人之妻,于理也實不合,力勸王翼或去或留,要有決斷。寡婦再嫁原合情理,如其情深愛重,心志堅定,便應離開小金牛寨,憑自身之力拼受苦難,謀生自給,一面相機結納別族蠻人,另覓樂土,開闢土地,時機一至,自然水到渠成。
  既不計較艱危辛苦,也不再問對方年齡老少,仗著年輕,守她到底,真能有此毅力勇氣,自己情願終身相隨,助其成功;否則便應明言相告,使鳳珠灰心斷念,決不可藕斷絲連,因而兩誤。不料王翼始終委決不下,恨不能一箭雙雕才對心思。照著當地蠻俗勢所不能,何況一是蠻王之妻,事屬萬難;一是蠻人之女,情熱如火,已成全寨之主,執掌生殺大權。稍一疏忽,大錯立成。幾次婉言相勸,痛陳利害,王翼非但不聽,反以巧言哄騙。
  再興偏又遇到姬棠這樣一個貌美溫柔而又一往情深的蠻女,人非太上,不能忘情,長年相處,同居一室,日常看到對方那樣深情苦戀,身世又是那麼孤苦伶懷,早由同情生出憐愛。任換何人早已搖動,只為再興心志堅定、言行如一,一經出口,永無更改。雖覺姬棠溫柔美慧,對於鳳珠仍是念念不忘,始終不肯拋棄成見。
  初到碧龍洲時,想起鳳珠臨別時曾有明年來此避暑之言,日常盼望。不料蠻王孟雄被蠻人暗算,重傷殘廢,鳳珠日夜服侍,不能踐約。想起孟雄雖老,體質強健,暫時決不致死,這片面相思的意中人不知何年何月才得相見,心便愁悶。平日再興耕作甚勤,起居遊息均有定時。每當耕獵歸來,必借倚枕假眠,思念鳳珠;幾乎成了習慣。
  日子一久,姬棠見他每日飯後必要閉目靜思,面容時喜時愁,有時並還口角微動,仿佛與人說話神氣,幾經細心觀察,終於看破,知為鳳珠而發,恐其日久成了心疾,又是傷心,又是愁慮,便乘再興高興頭上婉言相勸,暗中點醒。
  最後淒然說道:「興哥,我雖對你情愛專一,照我當初打算,我已答應在先,做你一世名色夫妻也是心甘願意,如其背約要娶別人,我雖不會傷你,必與此女同歸於盡。今已被你至情感動,知你苦志難移,癡心太甚,我又愛你不過,情願收回前言,只不棄我如遺,萬一將來機緣湊巧,你愛那人能如你意,或明或暗俱都由你,我決不存他念。
  「照你這樣朝思暮想,夢魂顛倒,人家連影子都不知道,非但冤枉,人還必要受傷。我為此事痛心愁急已非一日,情願舍了自己,到時助你成功,只請寬心保重,不要過分相思,便算可憐我這薄命人對你一番癡心了。」
  再興見她話未說完,兩行清淚已奪眶而出,無窮幽怨自然流露,哀豔欲絕;知她情深愛重,情願對守一世,性命不要都可,決不容再有別戀;為恐自己相思成疾,竟自忍痛犧牲,收回前言,越發感激她的情義,心中老大不忍。
  忙將姬棠的手握住,溫言勸道:「好妹妹,不要傷心,你看錯我的人了。我愛那人,你原知道,我也決不瞞你。但我幼遭孤露,受盡艱難辛苦,如今逃亡在此蠻荒異域,雖然歸已無家,因是從小在窮困中長大,對於那些貧苦無告的善良人民具有無限同情之念。
  「未遭大難以前,便胸懷大志,明知人窮力弱,又無多少知己同道,仍想城市之中有那些貪官、惡紳欺壓,我既無功名,又無財產,決難有所施為。邊疆一帶深山之中土地甚多,只有恒心毅力,不畏艱苦危險,因己及人,由少而多,照我平日所說,開荒辟土,先聯合各族蠻人,教以語言文字、耕織之法,逐漸推廣,早晚終能完我心願。
  「人有一分精神,才有一分事業,除日常練武打熬精力以備應用而外,對於身體也頗愛惜。我雖愛極那人,但與常人專重情欲、只是美色便想占為己有者大不相同。休看我每日相思,幾成常例,但我耕作起居、讀書練武均有定時,不過每日飯後把昔年初見、日常相對言笑直到別時光景舊夢重溫,回憶一遍。此生既無同夢之想,人又不知何時才能見到,借這片刻尋思引為自慰,至多盞茶光景。一到有事之時我便丟開,始終未生一毫別念,決不至於害及心身,更不會妨我事業。
  「至於你我情義只有日益深厚,常覺對你不起,為了自來力主一夫一妻,情愛專一,因覺那人聲音笑貌深印心頭,決丟不開,我和棠妹只做名色夫妻,不肯化除成見,便由於此。如其照你方才所說,以我智力強毅,早晚終能守到時機,但是這麼一來,休說與我平日心志不符,而你對我這樣深情熱愛,我卻別戀他人,休說負心背義對你不起,便對那人也是有違初心,焉有此理!好妹妹只管放心,我對她固然愛到極點,對你情義更深,只恨我生具特性,成見難移,無可奈何而已。」
  姬棠聞言,反倒化悲為喜,緊握再興雙手,悲喜交集道:「興哥,像你這樣男子真太好了。別的話我也不說,我已知你心意,雖然愛你太深,就是方才之言由於關心過切,我此時心情太亂,到時如何還拿不准。但對你愛那人,無論如何也決不會再有絲毫惡意;何況是你片面相思,人家還不知道呢。」
  再興知她為人外和內剛,表面溫婉,性情強烈,自己對於鳳珠固然從無邪念,她也深信不疑,真要有什舉動被她看破,定必以死相拼,或是自殺了事。前因鳳珠要來避暑,想起女子善懷,越是情癡愛重,越是多疑多妒。自己愛極鳳珠,日常相見只管克制情感,含而不露,姬棠心有成見,仍必難免誤會,每一想起,還在疑慮,難得這等說法,立時乘機把自己心意仔細分說出來。姬棠始終目注再興,脈脈含情,微笑不答。
  第二日天降大雨,再興正在尋思出神,忽聽鳳珠單身趕到,便疑老金牛寨發生變故。見面一談,果然變出非常。午睡醒後又被鳳珠請去,看完王翼書信,心想多年好友,他雖無情,我不可以無義,正在強捺憤怒,自行寬解,忽見幾個女蠻兵同了蠻女麼桃相繼走進,王翼、蘭花、姬棠同時回轉,已快走到。
  再興正要迎出,鳳珠已將那些情書從容藏好,搖手示意,不令起立,一面仍與從容說笑。先進來的幾個女兵也各整理房中花草,做些雜事,仿佛先在房中不曾離開神氣。再興見狀,忽然有些醒悟,方想此女真個機警沉穩。
  王翼等三人已走了進來,鳳珠因是尊長,人又剛好,只微笑把手一抬,令眾同坐,暗中留神查看,見姬棠進門朝自己招呼了一聲,便和再興同坐旁邊竹椅之上,雙方神情親密,自然流露。再看王翼也和蘭花做了一對,坐在身旁不遠藤榻之上,口中說笑,目光不時偷看自己,和那年遇見不久,雙方發生情愫,當人以眉目示意一般光景,心雖恨極,表面仍是說笑從容,有問必答。
  鳳珠美豔入骨,容光照人,隨便言笑動作之間,均具無限豐神,再要稍微給對方一點詞色,便由不得使人心情陶醉,仿佛她那一雙淨如澄波的媚目藏有極大魅力,使人不敢逼視。
  王翼本極迷戀的人,久別重逢,見她連經患難,長途風塵,雖然玉容清減,比那年初見時消瘦了兩分,滿屋花影、明燈之下,越覺人面花光互相輝映,美到極點。起初還恐自己負心薄幸,又不該想盡方法騙她,對方滿腹悲憤,決所不免;哪知從見面起始終神態從容,沒有一點表示。只初來暈倒,仿佛為已而發,後來談到老王身死,連受好人暗算,歷盡艱危,稍微流淚悲感而外,不久便複原狀。此時對面仍和以前一樣,若無其事,色令智昏,不知鳳珠心已傷透。
  蘭花又感激鳳珠以前愛護她父女的恩義,知她最愛鮮花,所居又是竹樓,房中本就陳列著不少當地特產的各種鮮花香草,蘭花再一刻意求工,細心佈置,方圓六七丈一間大樓房幾乎點綴成了一座花宮。滿屋花影離披,香光浮動,當中本懸有十來盞紗燈,鳳珠又穿著一身素白,霧毅冰紈,鎬衣如雪,吃四壁千百朵各色奇花異草一陪襯,越覺儀態萬方,美若天人。
  蘭花、姬棠並非不美,平日看去也覺佳麗難得,燕瘦環肥,各有各的好處。此時同在一起,不知怎的,二女竟被鳳珠比了下去,仿佛一是明珠美玉,國色天香,清麗出塵,容光獨豔;一是閑花小草,俗粉庸脂,非不好看,只是比較不得。
  像姬棠那樣其人如玉,脂粉不施,自然娟秀,人又端靜安詳,音聲溫婉,雖無鳳珠那樣絕代容華,還似空谷芳蘭,自然幽麗,晴雪梅花,淩寒獨秀,別具一種高潔之致。
  蘭花卻是夭桃秋李,只管熱情奔放,濃豔非常,毫不耐人尋味,和鳳珠一比,固有天地之分,便較姬棠也有雅俗之別。
  人情都是隔鍋香,老婆總是別人的好。王翼此時癡心未死,妄念又生,對於鳳珠由不得越看越愛,以為鳳珠漢人,不比蠻女,三妻四妾人之常情,也許對於自己鍾情太深,只管心中氣苦,並未忘情。何況前娶蘭花為勢所迫,出於不得已,只要日後設法私見,把以前為難經過向其說明,再賠一點小心,十九能得原諒。
  這等絕色佳人,休說二女同歸,便得一夕之歡,也不虛生一世。只是蘭花情熱心專,休看夫妻情好,如知別有所愛,決不甘休;又是本山之主,威權極重,平日夫妻恩愛,形影不離,休說背人密語,暗地幽會,便想稍通情侯也難辦到。人又聰明機警,私情一泄,恩愛夫妻立時變成冤家,闖出禍來,如何是好?越想越覺可慮,但又不舍鳳珠。
  姬棠早看出他和再興完全不同。一個只管愛極鳳珠,情癡更甚,目光也常註定在對方身上,但是言笑從容,對於自己仍和平日一樣,神情親切,未改常度。仿佛對方是個情分極深的至交老友,久別重逢,雖然愛護關心到了極點,只是至情自然流露,沒有一點矜持做作神氣。
  王翼卻是不然,一面偷窺鳳珠,目光不正,一面卻又防人看破,故意想了許多不相干的話和蘭花說笑,假裝親熱,顧了那頭顧不了這頭,往往語無倫次,答非所問。面上常帶笑容,神色卻是陰晴不定,心中有事,一望而知。
  蘭花對丈夫情厚,正將桌上鮮果用刀削了遞與王翼去吃,一點不曾理會。鳳珠一面用銀叉挑著蠻女所削鳳梨從容咬吃,一面隨眾說笑,先後朝王翼只看了兩眼,目光便轉向別處,知其痛心已極。
  姬棠暗忖:像王大哥這樣男子真個該死,看他神情恐還一廂情願,未必知道人家心已傷透,還在妄想勾引。以後日常相聚,早晚被他闖出禍來。此人死不足惜,鳳珠好好一個美貌聰明的女子,休說丈夫,連我都是越看越愛,如為此人所累,一同受害,豈不冤枉!心正尋思,見王翼忽然面現愁容,裝著一臉假笑,一言不發,蘭花削的鳳梨業已裝了半盆,王翼一片還未吃完。
  姬棠忍不住笑道:「蘭姊不要削了,大哥因妖巫來犯,正想心事,無心吃呢。我們都受過夫人好處,王大哥更有救命之恩,無論如何也須以全力相助,不令好人傷她毫髮。休說別的,如因我們照顧不到,稍微疏忽,使夫人稍受虛驚,也問心不過呢!」
  王翼聽出姬棠語帶雙關,暗中點醒,想起蘭花情熱,人又剛猛,不禁心驚,嚇了一跳,忙答:「我們只顧閒談,還忘了向夫人稟告妖巫之事呢。」
  原來王翼先恐鳳珠得信懮急,意欲把妖巫警告暫時隱起,等想好主意再說。蘭花。姬棠也覺鳳珠傷病未愈,事已至此,只有全力防禦,設法除此一害。說了徒亂人意,使多懮急並無用處,已然說好暫時不談,只向鳳珠稍微提了幾句,底下都是隨便說笑。及聽王翼這麼一說,均覺奇怪,只得說了出來。
  其實麼桃口快,鳳珠早已得信,深知老妖巫的厲害。先頗驚慌愁急,繼一想,王翼如此負心,此後孤苦伶訂,無家可歸,活在世上也無什麼意思。好在這裏有危崖森林之險,妖巫雖極凶毒,所習都是幻朮障眼法兒,只能愚弄無知蠻人,並無實效。已被姬棠說破,蠻人不再信畏,就由森林之中暗中掩來,想要害人也非容易。
  事情還早,樂得借此試探孟龍父女和王、時二人對我真意,好了暫且寄居,相機行事,到時再說。否則,自己還有四五十個女蠻兵,都是從小相從,能共患難生死的心腹;便是本山許多犯罪的蠻人至少也有一半受過我的恩惠,都是勇猛心直,無德不報。森林之中地方廣大,當中一片雖被密林和各種奇險隔斷,只要不畏艱險,並非不可通行。
  前聽丈夫說道,只要有人將中部一帶天險隔斷衝破,便到森林中心,惡鬼峽左近、平湖旁邊疏林之中。這方圓千百里的前古森林只此中心一片高原可透天光,水秀山清,風景極好。可惜四圍地勢奇險無比,無論何方入林均難走到。由前山口進去,更有浮沙火石、毒蟲猛獸之危。因此這多年來,由前山人口那幾家結隊採荒的上豪費盡心力,至多走到離湖五十里的紅蛇溝為止,從無一人深入。
  由小金牛寨高崖這面穿越過去,路近得多,中間雖有數十里的密林阻隔,內藏各種毒蛇猛獸、飛蟲惡蟻,步步皆是危機,通行也非容易,但是人力還可克服;不似前山口那兩條路簡直無法通行,一個不巧遇到浮沙火石,或是古木自焚、毒瘴暴發,去的人都要死絕,不能生還。據說林外還有兩條秘徑深藏林中山腹之內,如能尋到人口,更是平安容易。
  當小金牛寨未發現時,曾有本族中十幾個壯士奉命採荒,在森林中迷路,無意之間發現秘徑,居然穿通出去,到了湖旁,得到許多珍貴藥材、大量金沙,歸途不知因何中毒,勉強回到原地,一出森林,人已傷亡殆盡。只剩一人剛剛說完前事,便毒發身死,詳細走法和那兩面人口藏在何處也未明言。
  惡鬼峽和平湖的地名也是去的人所取,並在當地遇到一種穿白衣的野人,身材矮瘦,人卻短小精悍,動作如飛,所用飛刀飛矛,多厲害的猛獸打中必死,奇毒無比,厲害非常。先與去的人處得極好,互相約定以後常時來往,並以客禮相待,聲如鳥鳴。言語雖不十分通曉,但都聰明機警,也最合群。
  孟雄之父聞報之後,曾為此事費了不少心力,想將這條秘徑打通,連派多人均未如願,只將小金牛寨和碧龍洲一片荒地開闢出來,作為人林採荒的蠻人平日棲息之地。孟雄做了寨主之後,又命孟龍來此坐鎮,也曾令其留意,暫時查探,並將昔年死人遺留下的兩片樹皮所畫地圖分了一片交與孟龍,令在採荒時照著所行途向深入查探,無奈幾次回報,均說林中危險大多,至多走進二三十里便難再進。那條石洞通路秘徑更連影子也找不到。年紀一老,無此雄心,也就罷了。
  這日孟雄病中提起,鳳珠忽然心動,便將所存地圖取出觀看,無意之中發現好些疑點。心想:昔年誤走秘徑的壯士共有十四人,只得一個往返,剛出森林人便相繼死去,所行秘徑應該來去是一條路,如何說有兩條?
  知孟雄年輕時心高志大,比別的蠻人聰明細心得多,因聽平湖和惡鬼峽左近珍貴之物甚多,去的人死前曾說初到當地,為了雙方言語不通,和那許多野人幾生誤會。後因去的人各帶有一串做裝飾的玻璃項圈,還有一些針線,看出野人喜愛,送他講和,方得化敵為友。別時言明,將來再去便用樹皮為證。圖為火畫,上面還有野人火印。恐孟龍心粗,將其遺失,只給了一片與他,另外用紙將上面火畫圖形照原樣仔細仿畫下來,連所剩原圖放在一起。
  鳳珠連日仔細查看,覺著那片樹皮不像是樹心的內皮,似紙非紙,歷時百年,已成黃色,紋理極細,不先聽說,決看不出那是樹皮,極像一張尺許來長、半尺來寬、分許多厚的皮紙。所畫途徑形如蚯蚓,往返曲折,高低上下,歧徑甚多,並非通體相連。再拿紙上仿畫的地圖互一對比,另外一張仿佛自成一路,畫法曲折,卻是大同小異,都是無頭無尾,也未畫明出路入人口。
  紙圖也是兩份,一交孟龍照圖尋覓,已被採荒探險的人失去,人也同時失蹤,大小形式全都一樣。心想:秘徑要是兩條,所畫道路不應形勢走法都差不多,又無出入洞口,於理不合。次日尋了幾個曾往森林採荒的老蠻仔細盤問,又問出這類樹皮從來無人見過,圖上火畫也無一人會畫。反正無聊,一時好奇,仔細推詳,忽然醒悟,那圖不止兩張,內中並還藏有暗記。
  又向丈夫仔細探詢,那十四個壯士採荒迷路以及死時光景和所說的話,越發悟出許多道理。再聽麼桃來報,說起老妖巫要由森林那面來犯之言,越想越覺以前所料有了幾分。非但林中藏有一條秘徑,只要細心搜索便可找到,而那地圖也是惡鬼峽野人所畫,並非樹皮,實是野人所用厚紙,也許上面火畫還是野人所用文字元契之類,並非真個地圖。
  自己身世淒涼,又受王翼欺騙,便孟龍父女紀念前德,始終恭敬優禮,每日與薄幸人相對也是氣憤,再要受他輕視,或因王翼色心不死,發生枝節,更是不值。與其寄人籬下,長年悲憤,轉不如帶了這些心腹女兵,尋到林中秘徑穿通過去。照丈夫所說,當地非但水碧山青,繁花如繡,土地肥美,出產珍奇,而那許多野人也頗善良,容易收服。
  再由當地越過兩處險地和一片危峰峭壁,翻將過去,還可繞路出山,回轉故鄉。好在此來本打長久主意,無論衣食兵器、解毒靈藥各種必須之物均有準備,帶得甚多,何處都可安身立命,何必非要在此不可?略一盤算,便把前事放開,故作不知,隨便三人談說,極少開口。
  再興起初也是怕她得信愁急,只顧談論王翼,觀看情書,不曾提起。等到王翼聽姬棠示意警告,心中一驚,脫口說出。
  鳳珠方始笑問:「方才你們說五虎命人來此恐嚇,業已打發回去,如何這樣說法,莫非老妖巫也來鬧鬼麼?」
  蘭花轉面埋怨王翼道:「你真藏不住話。叔婆長途跋涉,連經險難,日裏見面時那樣傷心愁慮,好容易睡醒起來說笑,高興一點。天已黑透,我們正想陪她賞月飲酒,暢談半夜,明日商量接風,稍微盡點人心;如今她人剛好,一點酒飯未吃,你便先說掃興之事。如將叔婆愁腸勾動,鬧得大家都不高興,莫怪我收拾你呢!」
  王翼話已說出,無法收回,搶笑答道:「我固粗心,不該先說,但想老妖巫的障眼法已被棠妹說破,伎倆止此,不足為慮。夫人又是女中丈夫,武功高強,我們防備嚴密,休說森林阻隔,不能飛渡,萬一偷偷掩來,也只送死。便是狗賊孟五虎大舉來此,憑我們這幾人也必將他斬盡殺絕,不使一人漏網。夫人智勇雙全,料事如見,怎會把這區區妖孽叛賊放在心上?」
  蘭花嬌嗔道:「她是我的叔婆,你不比時二弟,應該跟我喊她叔婆才顯親熱,這樣夫人夫人的作什?」
  鳳珠見二人爭論,也不接口,轉向時、姬二人道:「王翼是我侄孫婿,說不得只好自大一點。二弟和我早就平輩相交,既非親屬,又非孟家同族,今日業已說過,為何也是那樣俗氣的稱呼?莫非薄命人高攀不上,賢夫婦有見外之意麼?」
  姬棠聰明絕頂,早就看出鳳珠對於再興雖比初見時神情親切得多,但與對付王翼情景不同,對自己也比以前親熱,料知再興癡情熱愛,對方必已明白幾分,同時二人又在房中談笑,再興面有感憤之容,也許雙方話已說開。
  鳳珠傷心太甚,對於再興只是感激,並無別念,故連自己連帶看重,當作親人一樣,否則不會這等口氣。
  心念一動,覺著對方美慧絕倫,如知我的癡情苦志,多半能夠相助,便不等再興開口,搶先笑道:「姊姊不要多心,此是興哥對你敬愛太甚,以前喊慣,又與王大哥是結拜兄弟,一時之間改不過口來,以後准定改作姊弟稱呼好了。」
  鳳珠嫣然笑道:「本來人心難測,稱呼原是小事。不過名分一定,到底有了界限,彼此也顯親切一點。」
  再興聞言自是高興,立時改呼「姊姊」。蘭花因鳳珠自來愛她,也覺此言有理。內中只王翼一人聽出鳳珠語帶雙關,暗中雖在叫苦,勉強改呼「叔婆」,癡心妄想仍誤以為鳳珠怨恨薄幸,一時之氣,彼此情愛素深,日子一久,女子心軟,只要說明委屈和被迫成婚經過,仍能回心轉意。雖然蘭花情熱,事太可慮,好在鳳珠有恩與她,如能多用心機,使二女情分日深,相繼而行,也非無望。這一改了稱呼,還可少卻好些顧忌,便是形跡之間稍微親近,蘭花也不致生疑。
  這一專往好處去想,更把利害忘記。因知再興比他更癡,平日力說決無他念,此時對方稍加詞色,立時乘機親近,改呼姊姊;姬棠又是他的名色夫妻,如對鳳珠用情,比自己有利得多,不禁生出妒念。再興始終只當王翼問心不過,言動失次,別的均未理會。姬棠旁觀者清,看出王翼面有憤容,越發輕鄙,心生厭恨。正要提醒再興留意,王翼急於討好,便將妖巫派人警告經過,一一說了出來。
  鳳珠聽完,笑問蘭花道:「聽你叔公說,去今三四十年以前,曾有十幾個本族壯士往森林採荒迷路,誤走惡鬼峽,遇到許多野人,還得了許多珍貴之物,放在那裏。回時剛出森林,全都死去。後來叔公做了寨主,意欲命你父親派人查探那條秘徑,並還交他一片樹皮地圖和仿畫的紙圖,幾次人林查探,均未尋到。最後有兩得力族侄自告奮勇,備好乾糧應用之物,帶了三十人深入探險,不料中途遇險,為首兩人性太剛猛,冒險前進,終於失蹤,一去不歸,連屍骨也未尋到。跟去的人看出形勢兇險,實在無法再進,只得退了回來,地圖從此遺失。
  我料森林黑暗兇險,多高本領也難通行。老妖巫人最狠毒,一向言出必行,不是十分自信,決不會那等說法,早晚必由森林這面掩來擾害,那條秘徑十九被她尋到,手下並還結有不少黨羽,否則單是老妖巫一人,如何說此大話?另一份圖樣我雖看過,還有好些不能明白。你叔公和我說時,人已病重,當時有好些話未及細間,等我想起人已去世。你父親既知此事,想必你也知道,可曾留下底圖沒有?」
  蘭花答道:「此事我非但知道,以前並還出了重賞,派人去過幾次,都是到了殺人崖前遇到各種險阻,中途折回。我先不信那麼厲害,彼時年紀太輕,剛剛管事,膽大心粗,又選了數十名膽勇之士親身往探。第一次剛過殺人崖,便遇大量飛蛾毒蟲阻路,只得退回。二次前往,又連遇毒瘴和大群毒蛇猛獸,前面全是好幾抱粗的木牆和大小深溝、毒泉浮沙,去的人死傷了好幾個,我也幾乎把命送掉,實在無法再進,這才死心。
  「後來又往兩旁搜索,那森林一面通到叔婆來路峭壁之上,一面與湖西南絕壑相連。那壑寬達百丈,壑底終年毒霧迷漫,對岸又是大片危峰峭壁,休說是人,便是鳥由上面飛過,稍低一點便中毒下墜,送了性命。本來猿烏均難飛渡,兩面盡頭還有兩三處污泥沼澤阻隔,中間生著許多吃人的怪草毒藤,稍微沾身,人便被牠裹住,越掙越緊。同伴往救,一樣被牠纏住,休想脫身。眼看中毒慘號而死,無法上前。
  「次日往看,藤雖鬆開,人已成了一堆白骨。用盡方法,至多走進三四十里為止。林中終年昏黑,有的地方燈火都不能點;本就奇險,一過殺人崖、快活樹,步步皆是危機。最厲害可怕是那浮沙虛泥,表面一點看不出,往往數十個人一路,走著走著左右前後的人忽然不見,有時相隔較遠,連聲影都未聽見。經此一來,我才死心。
  「今日聽說,老妖巫公然明言,如不聽她命令,獻出叔婆、二弟和侄孫女婿,連同小金牛寨歷年所存各種財貨金沙獸皮,便將我們全數殺光。她那來路就是森林一面。爹爹以前見過老妖巫,知她為人兇險,說到必要做到,先頗驚慌。後經棠妹識破她的妖法全是假的,鬧鬼騙人,並非真有什麼鬼神,人心稍定。爹爹還說,老妖巫早晚必來,森林可慮,我卻不大相信。
  「一則,林中地勢我和這裏的人俱都熟悉,實在無法通過。就是另有秘徑,她也非要過了快活樹才能走到,中間二十多里險地算她能夠越過,還有我們常往採荒的大片森林,直到出口,也有十五六里,共只兩條往來之路。自從上年發現大群犀牛,我便命人輪班防守,日夜有人窺探守望,不等走出,已先得信。近年全山蠻人越發忠心勇敢,又由我們四人教會好些兵法武藝,稍有警兆,到處都是埋伏。便將老金牛寨的敵人全數引來,也必殺他個一人不留。何況事實上決難通過,叔婆放心好了。」
  鳳珠道:「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何況森林地方廣大,光景昏黑。你們以前雖經仔細搜查,決走不完。你自己至多去過幾次,好些地方均有密林阻隔,其勢必有遺留,不足為憑。就是防禦周密,小心總好。你那兩次前往可是照圖而行麼?」
  蘭花笑答:「我還忘了對叔婆說,當初爹爹命人往探,因有人說那樹皮是野人約會見面的信符,必須帶去,為恐去的人遇險失落,把上面的圖形抄了好幾份,與叔公所交另一紙圖合在一起。去的人共帶了五份,以防中途走散之用,自己留有兩份藏在寨中,多年不曾用過。
  「孫兒去時,費了好些事才將那圖尋出,據說和原來兩圖畫得一樣,還是棠妹之父用墨所畫。起初當牠有用,後在途中仔細查看,非但人口一帶不曾畫出,連殺人崖、快活樹兩處地勢也無一相同。這兩處地方形勢雖極兇險,均有天光透下。照著第一次去的人臨死所說的話也全不符,尋不到一點線索。
  「初意只當相隔秘徑尚遠,還未走到,圖上所畫全是山腹中的秘徑,非要找到人口看不出來。後聽爹爹和一個八九十歲的老人說起,當初我們這裏一片湖山林野,本是叔曾祖六十年前因往隔山銀坑寨索取金沙,出洞打獵,追趕兩隻大香獐,將路走迷,無意之中尋來此地,同行只二三十人,倒有一半被猛獸沖散。為恐銀坑寨主看輕,又不願被他知道,仗著所帶的人年輕力壯,本領都高,人人武勇,看出這裏出產甚多,森林內更是富足,索性停留下來,另外尋覓出山道路,共在此地住了三個多月,最後尋到叔婆來路那片危崖,用藤索縋將下去,回轉老寨。
  「留守各位尊長見人一去不歸,心疑叔曾祖被銀坑寨那群蠻人暗害,正在召集各寨蠻人,準備由東北山口翻山入內,尋往報仇。先是等在銀坑寨沒有出獵的那些蠻兵回轉,說老王自出打獵失蹤,搜尋月餘,在隔山森林中陸續尋到幾個被野獸沖散、被困迷路的同族,得知當日打獵遇到大群猛獸,傷亡了好幾個,老王實被猛獸沖散,並非山人暗害。後又搜尋多日,連屍骨也未找到,只得回來送信等語。正在將信將疑,叔曾祖人便回轉,覺著這裏財貨甚多,如將危崖來路守往,誰也不能侵入。銀坑寨那面來路更是奇險。
  「當初原是情急逃竄,無意之中尋到過來的那條險徑,地勢隱僻,從古以來無人走過。最關緊要的一條石樑本可連接兩邊絕壑,但是高低不平,險滑異常,靠近對面一段又早斷塌了兩三丈。逃過來時原是逃命心切,迫於無奈。為了銀坑寨深居萬山之中,上下翻越要經過二三十處斷崖峭壁,叔曾祖素來力大身輕,膽勇無比,帶的人都是千中選一的壯士,各人身邊均帶有特製套索鐵鉤,練就飛索渡人之法,走到盡頭,沒有道路,那似人非人、力大無窮的怪猩猩又滿山遍野追將過來,不往前進必遭慘殺,才在危機一發之間用飛索渡將過來。就這樣,後趕到的兩人仍為猩猩所殺。
  「那條斷石樑最長的一段在我們這面,仿佛一根十多丈長的大石條孤懸崖口,平伸出去,年久石腐,不是中間一段本來有石筍托住,早已全數崩塌。那梁最寬之處只三四尺,窄處不滿一尺,厚薄不等,最薄之處不過尺許。逃時心慌,沒有看清,上面早有許多裂痕,人數一多,竟將當中一段壓斷坍塌。壑中終年霧氣迷蒙,深不可測,過時警覺稍遲,也必隨同墜落,死在壑底。照此形勢,這方圓數百里的地面仿佛另一天地,外人休想走進一步。
  「森林裏面雖與西南、西北兩面採荒人往來之地相通,林內地方廣大,黑壓壓方圓千百里,那兩路開荒的人用了多年心力,至多入林三數十里為止,人跡所到不過百之一二,去的人已是危機四伏,每次採荒都有傷亡,再要往前便是寸步難行。由這面去到處密林巨木、浮沙蟲蟒阻隔,毒蛇猛獸和各種凶毒的飛蟲防不勝防,入林數里步步皆有奇險。
  「休說那兩路採荒的人無法穿通過來,這樣滿布毒蛇猛獸、暗無天日的大片森林我們也無法走將過去。採荒所得卻是無盡無休、不可數計。這樣好的地利形勢自不肯舍,這才選出一些膽勇之士設下分寨。起初來的都是自己人,後覺人不夠用,才將罪人山奴發來採荒贖罪。
  「這位老人家彼時年才十二三歲,設心頗好,無意之中和我談起,當那十四個壯士出林以前好似自知必死,曾在林中連吹蘆笙,因是留守的人不多,正在別處打獵,沒有聽見。到了第二日清早,他們見無人接應,這才相繼跑出,有的還在吹那蘆笙號角。等我們這裏的人老遠望見,連忙趕去,他們已死了十來個。後死兩人雙目皆瞎,撲到林外草地之上,見人之時正在掙命。因是受毒太重,只有一人一面交出地圖,一面勉強訴說經過。
  「這位老人家因是年幼,見大家都圍住那人問答,擠不上前,林旁倒有一人氣還未斷,他手邊恰巧拿有半隻吃殘的西瓜,認出那人是他族叔,便將西瓜喂他吃了些。那人吃完好了一點,連喊人來。因隔較遠,眾人當他已死,都圍在拿地圖的身旁急於詢問,亂成一團,他喊聲又低,無人理會,這才含著眼淚,說他所去之處好處也說不完,他們送命咎由自取,否則也不會死,可惜還有金條和兩張信符中途失去,可代轉告老王,急速尋到那條秘徑,帶了另一人的信符,將這送命之物交還,向主人認錯。
  「去的人只要不生惡念,惡鬼峽那些主人都極公平講理,非但不會受害,他們所留許多珍奇貴重之物,還有大量金沙,均可隨意取回。一面又由身旁取出一根斷箭和一些彎彎曲曲的金條,剛說得這便是那要命的惡鬼,人便毒發身死。
  「彼時年幼好奇,母親早死,兄嫂帶他來此採荒,性都兇暴,常受打罵,平時見人不敢開口,又見那金條曲曲彎彎,和蟲一樣,金光錚亮,好看已極,恐被兄嫂奪去,乘人不知,偷偷藏起,一直不曾與人觀看。後來叔曾祖死後,叔祖命人探險,得見地圖,想起上面火印與當年金條形式一樣,便向一人談起,被乃兄知道,強討了去。跟著乃兄奉命入林探路,人便失蹤,連箭頭、金條帶圖全數失去。因乃兄貪功心盛,強討金條也未告知爹爹,還不許他洩漏,所以一直未說。他見那金條埋在土中多年還是那等明亮,不舍全數交出,偷偷留了兩根。
  「如今他是這裏老頭目,看我長大,從小憐愛,他又孤身一人,無兒無女,說完便取出來,送我當手飾帶。我見那金條形如蚯蚓,曲曲彎彎,約有小半個指頭粗細,一長三寸,一長寸半,大小形式不同。他說此是長短兩根,試拿地圖一比,內有兩處圖形把金條放將上去大小長短連同彎曲之處全都一樣,仿佛那些金條均照圖樣製成,這才明白那兩片樹皮乃是野人所用信符,或是一種珍貴的圖樣,並非秘徑圖形。不是將死的人毒發昏迷,把話說錯,便是有話不曾說完,這兩片樹皮和那金條雖都關係重要,但照圖上走法卻是無用。
  「我也料到先去十四人迷路之處離此並不甚遠,無奈日久年深,爹爹來作寨主,事情早已過去。隔了多年,一些耳聞目睹的老人均差不多死光,最關重要的便是這老人的兄長,非但那些探險歸來的人死時光景和所說的話全都知道,便是那金條與樹皮的用處也有幾分明白,偏生此人便是奉命探路的大頭目,連人帶圖全都失去,那大小十幾根金條也未與人觀看,全憑猜想,自然艱難。
  「我因金條又黃又亮,實在好看,可惜長短不齊,知道棠妹的爹爹會做好些手藝,地圖又他仿畫,先想托他改造。哪知他正生病,一見金條,面容大變,剛剛答應代我改成耳環,忽見我和棠妹說笑親熱,幫他出氣,面上立現愁容,朝我再三囑咐,說這兩根金條乃是深山中野人的珍貴之物,看得比命還重,怎會到你手中?他並不曾見過這類東西,乃是以前師父指教傳說,今日才得見到,連以前代畫之圖均與昔年所聞鬼頭蠻的信符一樣形式。
  「他說這類珍貴之物對方決不肯失去,如被知道,必成仇敵,非將牠奪回,還要將仇人全數殺死,決不甘休。照理你不會有這東西,如何到手,要我快說。
  「我此時雖已幫助爹爹管理他們,並還連去森林探險,年才十三四歲。為了爹爹寵愛,我又有點力氣,肯代人說好話,那麼兇惡的蠻人全部對我信服,無一違抗。我小小年紀,敢於入林探荒探路,也由於此。便將前事告知,再取紙圖與看。他將圖與金條比了又比,似更優急,說他常年為奴,苦痛悲憤,身染重病,命必不久,只棠妹一女求我始終愛護,將來婚姻由她自主,不令受那惡人欺侮。
  「等我答應,折箭為誓,才說這兩根金條關係全山人的安危,幸而這裏沒有知他來歷的人,也無什人看見,趕緊密藏起來,從此一字不提。便是這張紙圖也不可放在外面,以防失落,更不可帶入森林。並說所畫實是鬼頭蠻的信符,與秘徑圖形無關。不過這類鬼頭蠻深藏森林之中已千百年,女多男少,大半均精邪法,從來不與外人交往。
  「昔年只有一個山巫,不知因何因緣,深入其境,見到他們為首的人,住了些時,費了許多心計,才得逃回。他們的蹤跡只此山巫一人發現,洩露在外。山墟蠻荒之中這類神話謠傳最多,原不足奇。因那山巫本領甚高,人也頗好,名望最大,向來不說假活,以後雖然無人見到,全都深信不疑。起初還當事出傳聞,不甚相信。
  「三十年前,忽有兩個姬家人因往森林採藥,為人治病,林中迷路,連在裏面亂竄了二十多天,乾糧早已吃完,全仗草根樹皮和林中野果小獸度命。這日偶吃野果中毒,附近又有毒蛇猛獸,眼看危急,忽被兩個女鬼頭蠻救去,將其救愈。在兩心情願之下結了夫婦。照他風俗,有人誤入其境,只不犯禁,或是有什惡念,去留任便,當地所採金沙等珍貴之物也由來人隨意取走,並不相干。如能得他歡心,或是有什彩繡針線等他們心愛之物相贈,還肯盡力相助。
  「不過走時必要施展他那特有的邪法,迷人耳目,使來人迷卻途向,不能再去。他那裏別無惡意,又最喜愛紅色之物,如能帶去送他,便當上賓看待,遇事定必出力相助。這兩個姬家人均未娶妻,感她們恩義,家又窮苦,見當地風景極好,女的情愛又重,一住好幾年,已無歸志。
  「內中一人忽然思念家中貧苦的兄嫂叔父,知道來人只一成婚,便不能離境一步,否則必死。森林黑暗危險,往返太難,如其服了毒蠱,到期不能趕回,便要毒發身死。就是女的幫他求說,為期至多三月,非要期前趕到,服他特製解藥,萬無生理。請求答應,又是極難,只一開口,不問允否,便存三分敵意,始而不敢冒失,勉強又過了一年。
  「姬家人都會用《周易》卜卦,這日算出兄嫂老病不堪,窮苦更甚,想起從小撫養恩義,傷心流淚,被女的問明心事。因他二人為人忠厚,已得鬼頭蠻信任,女的夫妻情重,代為求說,同伴又仗義力保,同服蠱毒,保其到時必歸。因那藥性最長的只有三月,總算大家都肯相助,訂好日期,往來有人接送,才得回轉故鄉,暗向家中親屬說起經過以及當地風俗禁忌,所以姬家人最知底細。那人帶回許多金沙珍貴之物,不到日期便趕了回去。
  「姬家人最文弱,常受外族和漢家官府欺淩。有那膽大一點的窮人常往投奔,有的一去不歸,也不知尋到地方沒有。有的中途折回,均說森林之中步步兇險,照那兩人所說途向,少說要走二三百里才能到達,勢比登天還難,最多走進十來里便無法再進,稍一勉強,只有送死。內中又有幾個遇險傷亡的,前去的人又從無音信,這才把人嚇住,無人敢於再去。
  「照那兩人所說,信符和那金條鬼頭蠻看得比命還重,隨便洩漏,被他知道,固是危險;如能探明秘徑,照前山走法,將他遺失多年的寶物與之送去,定必喜出望外,能得許多好處。不過此舉萬分艱險,當地女多男少,男子前往,易被留住,一與成婚,休想生還。最好先作不知,在採荒時仔細探明路徑,看那秘徑是否隱藏山腹之中,與以前所說一樣,一切準備停當,再將他們心愛之物多帶些去,最好訓練一些蠻女,少帶男子。隨說鬼頭蠻還有許多禁忌,病中無力,不耐多談,等日內稍好再行細說。哪知才過兩天,人便病死。我得信趕去,棠妹哭得死去活來,他人已不能開口,便將金條連圖藏起,照他所說準備,一直留心,什麼線索也未尋到。但知那是信符,決非地圖。叔婆如將另一張樹皮帶來,最好藏起,如要看那金條紙圖,我去取來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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