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絕憐弱質無雙女 舊約三生願已虛
蘭花聽出發生事故,外面雨又下得大,笑說:「叔婆難得來此,偏遇到這樣大雨,途中受傷還未醫好,好些話還不曾說,外面又有信號傳來,真個討厭。聽這聲音事情不大,許和往日一樣,他們大雨之中看花了眼,又當有什麼奸細來此擾鬧,也不想想銀坑寨那夥蠻人雖極兇狠,不是不知我們厲害,中間隔著許多懸崖峭壁、深溝大壑,如何能夠飛渡?並且彼此相安業已多年,以前隨同爹爹去打犀牛,與之隔崖相遇,各用話筒互相交談,折箭為誓,言明十年之內兩不相犯,崖上守望的人也撤了回來。
「他原不放心我們,曾用許多人力長年日夜守望。說好之後,等我們的人一撤,他們也把人撤去。偶有兩人無意經過,或是翻山打獵,走到兩交界的危崖之上,並還互用鄉箭通知,隔著大片絕壑彼此問答,表示好意。有時還將我們這裏的東西用彈板發將過去,他也照樣回敬。雖因相隔太遠,雙方所送東西多半落在壑底,不易得到,從未對面談話,但無絲毫仇怨,怎會無緣無故違背信約,派人來此窺探?
「守望的人一口咬定崖前樹林之中常有人影出沒,其快如風,一閃不見。這類信號自我生了阿蠻還未滿月,每隔些日必要發生,等到派人追去,四面堵截,人已不見。內有兩次我還將人預先埋伏守候,各處路口均有專人把守,接到信號立時合圍掩去,始終沒有見到人影。新近聽說林中怪人還帶有一個黑猩猩,每來都在月黑天陰或是狂風暴雨之時先在森林附近走動,這一二月越來越勤。內中一次天已深夜,並還是在對岸小橋前面出現,看神氣似想到洲上來。
「因是月初頭上,天陰霧重,看見他的人只得一個,等到取箭射去,還看見大小兩條黑影。再取蘆笙一吹,又用鏢槍追擲過去,把人驚動,分頭窮追,早已無蹤。據說那人力大身輕,本領極高,鏢槍還被接去,甩向一旁。既是來此窺探,必無好意,接到鏢箭,如何不向追他的人反擊?照他那樣神出鬼沒,捉摸不定,傷人極易,始終也無一人受傷。其說不一,分明今日又是守望的人疑神疑鬼。麼桃業已去往查問,少時便可知道。蘆笙不曾再起,只附近守望的人互相應和了幾聲,就有事故也不重要,叔婆放心好了。」
再興暗中留意,見鳳珠本想訴說來意,蘆笙一起,面色忽然大變,似有驚懼之容,連問有何警兆,神態立時失常,一言不發。直到蘭花從容笑語,把話說完,方始回復原狀。眾人正要二次請問來意,麼桃聰明機警,一聽蘆笙吹動,便先冒雨趕往對岸查問,恰巧趕回。
蘭花見她跑得氣喘吁吁,笑問:「何事?可是那怪人和黑猩猩大白日裏又出現麼?」
麼桃笑答:「正是,我先還當又有犀群發現,因見老夫人剛來,主人正在陪著說話,恐不放心,趕往探詢。聽他們說,方才大雨之中,崖上守望的人因知我們寨前一帶不會有事發生,森林相隔雖近,自從上次犀群過後,又在森林邊界開了崖洞,添上兩處守望,如有警兆,不等近前,已先得信。前面兩路全都安靜,都沒想到別的。崖上這幾個都是老金牛寨舊人,年已衰老,主人憐惜他們,派在崖上守望,日常無事,不接信號極少去往崖口走動。
「今日雨又下得大,本來藏在洞內,因老夫人來此,想起以前犯了寨規,本來要殺,全仗老夫人說情,減罪為奴,發來此地採荒。如今全家在此,日子反更安逸,心中感激,想見夫人一面。正在崖口冒雨遙望,猛一回身,瞥見前面樹林之中有人跪地剛起。風雨迷目,先未看清,還當和他一樣心思的同族,大白日裏也未理會。正要回洞,忽見樹上有一黑影飛落,這才認出那是近數月常來窺探的怪人同那猩猩,因未穿著獸皮,赤了上身,故未看出。等吹蘆笙,四面趕去,人已不知去向了。」
蘭花笑說:「這人既朝我們跪拜,可見沒有惡意,等我想好主意,明日傳令,早晚將他生擒,就能問出來歷。我想決不是什麼壞人,憑他一人一獸也做不出什麼事來,還請叔婆說那來意吧。」
鳳珠聞言,心始略定,想起自身遭遇和此行經過,忍不住流下淚來。
再興心細,對於鳳珠雖是片面熱愛,比誰都要關切,早就看出她為了王翼而來,內有難言之隱,老金牛寨還有非常之變,逼得她孤身逃來,事並末了,還有後患,所以方才一聽蘆笙信號那樣情急。
見她正要開口述說來意,忽然流淚悲傷,欲言又止,忍不住脫口說道:「夫人長路勞乏,人又受傷,方才又說老金牛寨出了變故,事情必關重大,所以想起傷心。如今剛上傷藥,還未吃什麼東西,我看暫時先不必談,等用完了酒食,養息片刻,再說來意也是一樣。我知夫人平日待人寬厚,老王近年性暴,喜怒無常,只聽夫人一人的話。以前我弟兄在老金牛寨避難,單是這裏孟寨主便有兩次被好人離間,全仗夫人解免。
「一次為了歲貢少了兩樣東西,老王大怒,想命孟五虎來此接替。跟著又因蘭妹重訂山規和每年貢例,也是小人進讒,非但說這裏孟寨主年老糊塗,寵愛蘭妹,由她一人做主,膽子越來越大,放縱這裏的罪人和那許多蠻人異族,明知森林中珍貴之物甚多,不肯督促手下山奴罪人入林採荒,似此只顧收買人心,討好這裏罪人蠻人,必是和那年土人一樣想要叛變,仗著這裏地利山險自立為王,與之分離。
「當時業已和那幾個同族好人商計,暗用陰謀,借著賀壽為由,將他父女騙往老金牛寨用藥酒毒死,由那為首好人孟五虎來此掌管。夫人知道後,當時化解,再三力勸,說歲貢雖然少了兩種,別的好東西卻多出好幾倍,還多了幾袋最值錢的金砂,算起來加倍還多,如何能怪蘭妹沒有孝心?並請老王同往仔細查點,果然不差,老王才轉怒為喜。」
「事情剛完,奸党一計不成,又生二計,並且恐夫人知道,人已派出,走了兩日。夫人偶在無意之中見老王提起蘭妹怒罵,問出真情,知又中奸党之計,再三以理力爭,說上年來此避暑,親眼目睹蘭妹雖然年幼,初次管理全山,樣樣辦得有條有理。因見入林採荒的人實在危險勞苦,常時送命,再不便是外族蠻人受苦不過,群起反抗,仇殺逃亡,死傷的人也越來越多。老金牛寨雖有罪人和別寨擄來的蠻人常時送去,仍補不足。
「經她仔細考查,重訂寨規,將採荒的人分班輪流,勞逸平均,賞罰公平,得到多的並有獎勵,這才人心悅服,都肯出力用命,所得每次都是有多無少,不似以前傷人既多,還不夠數。你重在多得財物,管她如何做法?她不能得到人心,怎肯為她出力?如照以前那樣虐待罪人蠻人,壓迫大甚,一旦發生叛變,他父女和我們的人連那大片土地財產都難保全,再被銀坑寨蠻人得知,乘虛而入,從此斷路,就算能夠奪回,也不知要傷多少人命財物。何況當地的人個個凶野,全仗他父女恩威並用,能夠統制。你如將她喊來,難免發生叛變,許多可慮。
「再說他父女實在忠心,代你管了這多年,受盡辛苦危險,你只細算一算,單是每年歲貢,那是多大一片財物。除卻寨主虛名而外,你並沒有好處給他。就他寨中有點積蓄,不曾全數獻出,也是他父女冒了危險辛苦親自得來,與你無干。如何常年得他好處,恩將仇報?如想謀叛,怎會這樣盡心?他那裏山高路險,一經為敵,天大本領也攻不進。如由另一面森林硬穿過去,勢所不能。就能冒了無數奇險勉強走到,去的人至少要傷十之七八。
「他父女又得人心,只消把那用飛索上下的危崖人口把住,你便沒奈他何,何必還要自請增加呢?他那歲貢又未減少一點,不過向你請求定出一個准數,只比原數增多,不限定他的種類,價值相等,便可交代,容他休息;防你多心,並還照最多的年份加上一倍,這也是林中採荒所得不等無法的事。全是一片孝心好意,如何聽信讒言,怪起他來!
「老王耳軟心活,原是一時糊塗,受人之愚,聞言大悟,立時命人收回成命。夫人還恐五虎等奸黨陰謀阻止,暗中對你父女加害,恐迫不上,知道人已起身,將命兩個心腹女兵暗中趕來送信,才將此事消滅過去。寨主和蘭妹恐還未必知道呢!照夫人這樣為人,必有天佑,便是老金牛寨那多的人差不多異口同聲感恩懷德,多說自從老王娶了夫人,別的好處不論,單是鞭打都要少挨許多,不似以前稍有不合必遭毒打,見了老王便膽寒心驚,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許多犯過要殺的人,也因夫人求情勸說,至多發往這裏為奴,不至於死。像你這樣好人,誰都敬愛,是人都有天良,即使老金牛寨出什麼變故,或是奸黨陰謀暗害,夫人被逼來此,也有老王賜的牙牌令符,可以按照寨規退他回去。休說我弟兄受過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如有什事,百死不辭;便是寨主蘭妹想也不會坐視,夫人悲苦作什?」
王翼聞言也在一旁力說:「我受夫人厚恩,今生無可報答,無事便罷,萬一有事,決不容人欺侮,傷你毫髮。」
鳳珠本是一肚皮的悲苦委曲不知從何說起,無奈事情難於隱瞞,更恐仇敵厲害,萬一趕來,孟龍不知細底,放其走進。來時雖用丈夫死前所給祖傳神箭吩咐防守山回的蠻人斬斷飛橋,斷了來敵追路,又命女兵相助防守,到底情虛膽怯,還不放心。到後又見王翼娶了蘭花,業已生子,想起前情,越發悲痛,有好些話已不便出口,方寸已亂。
正想談說前事,鳳珠忽然想起仇敵正是孟龍的親兄弟孟五虎,孟龍不知乃弟陰險好狡,雙方常時有人來往探望。方才在寨中昏倒醒來,還曾聽他向同來蠻女探詢。雖因事前囑咐,不曾明言,跟著便來竹樓,可見孟龍對弟甚好,有許多話還要想過再說,以免疏失自誤,因此遲疑,欲言又止。及見時再興似對自己關心已極,來意竟被料中,非但詞色慷慨,義氣激昂,並把以前自己暗助孟龍父女為他解圍免難之事說將出來。
當初原因丈夫孟雄年老昏庸,耳軟性暴,自己又愛蘭花、不願他父女為好人所害,又恐丈夫受人離問,殘殺好人,自傷羽翼,暫時留意化解,阻其兇殺。原是無心之舉,王、時二人恰在寨中,偶然談起,事已忘卻,不料竟會記在心裏。蠻人恩怨分明,此時說得恰到好處,不由心生感激。再看王翼雖在隨聲附和,口氣也極慷慨仗義,比起再興卻差得多,也沒有他自然。
孟龍首先跪倒,捧起鳳珠的腳連親帶哭道:「那年叔爹忽派兩人來此,喊我父女同往拜敘能離人,就是叔爹想念,不應父女同去,心雖奇怪,多年未見。又想去往城市遊玩,聽女兒說此舉恐有原因,還在怪她多疑,但是老王之命不敢違背。為了準備賀禮,耽延了兩三日,跟著便有兩個女兵先趕了來,說叔爹因聽叔娘之勸,知道這裏不能離人,只命送去賀禮,人不要去。
「隔了三日又有人來,女兒一時多心,仔細盤問,三起人說話都有不同,也未想到別的。後來我兄弟派人來說,叔爹念我父女多年未人城市,女兒更是從未去過。這次叔爹整壽,各寨蠻人連同當地官府均來慶賀,數十里方圓之內都要張燈結綵,從來沒有這樣熱鬧,想使我父女一開眼界。因叔娘上次來此避暑,怪我女兒服侍不周,心中懷恨,從中作梗,因而中變。
「如換別人,自然相信,女兒卻因叔爹、叔娘兩次來此避暑,對她最是憐愛,有求必應,決非假裝出來。上次歲貢缺少兩樣藥材,叔爹怪罪、叔娘勸解之事送歲貢去的人又曾說起,早已知道叔娘對我們的好意,本不肯信;女兒再朝來人仔細查問,又間出兄弟因恨叔爹不聽他話,都是叔娘作梗,便未理他。不久來人之兄犯罪來此,說他回去已為我兄弟所殺,也不知為了何事。隔了兩月,女婿和他兄弟便拿牙牌信符來此傳令,說女兒這兩年越管越好,令她代我做了真的寨主,又是叔娘好意。
「我父女本就感激萬分,想不到上次叔爹催我父女趕去拜敘,竟是我該死兄弟的陰謀,想害我們。叔娘只管放心,休說奸黨對頭,便是叔娘得罪叔爹逃來此地,沒有祖傳神箭,我父女拼著性命不要,也必保你平安。如有三心二意,便遭天雷打死!」隨將肩上長箭拔下,一折兩斷,擲向地上,向天跪祝起來。
蘭花撲上前去,抱著鳳珠的手不住親熱,也是邊哭邊說:「叔婆吃完東西,有話只管請說。不論天大的事,誰敢傷你一根毫髮,我必和他拼命!我料叔公必已不得好死。你說那奸黨,不是我五叔為首、也必有他在內,我對他疑心已非一日。每次派人來此,必說叔婆壞話,如何厭恨我們,有時連叔公也說在內,仿佛只他一人是好心,恐我父女受害。他卻不知,叔公還不怎樣,叔婆對我何等憐愛,兩次避暑都是大家歡喜。
「就照他說,漢人口甜心苦,暗中害人,也決不能裝得那麼長久。叔公那樣聽話,叔婆隨時都可要我父女的命,更用不著這樣心思。當面憐愛不算,人去以後,遇到好東西只有便人還要送來。分明是他想做這裏寨主,兩面鬧鬼。我常和爹爹說,他偏愛他兄弟,不肯相信,我決料得不差,話說在先,等叔婆少時一說就知道了。」
鳳珠見孟龍父女這等說法,心中略寬;長路跋涉,連經險難,人又受傷,心中一定,反倒饑疲交加。
姬棠立在一旁正想心事,見眾蠻女早將酒食送到,外面還在烤肉,因正談說,還未取食,看出鳳珠愁眉稍展,便將桌兒取來,將酒食杯筷和割肉的小刀一同擺好,端了過去,請叔婆隨意食用,先吃一點再說。
鳳珠上次避暑,姬棠雖是外姓山女,因和蘭花交厚,不當她女奴看待,為避少年蠻人糾纏,老守在夫人身邊。鳳珠早就覺她端麗聰明,和蘭花一樣憐愛,走時給了許多衣物,並令孟龍父女另眼相看。這時見她嫁與再興,不知二人名色夫妻,因覺再興義氣,越發推愛,拉著姬棠的手不住誇獎,令將茶几再拼兩個,大家同吃。
孟雄世襲寨主,人又威猛,尊卑之分甚嚴。兩次來此避暑,還是鳳珠心愛蘭花,令其侍坐,同食了兩次,連乃父孟龍都沒有份。像這樣的舉動,孟龍首先受寵若驚,連連拜謝。姬棠更是嫁後才將身分無形中提高,積習相沿,也由不得連聲謙謝。
蘭花知道鳳珠沒有習氣,方笑說道:「棠妹不必如此,我叔婆一向不講究這些臭規矩,你不是沒有見過。叔公不在這裏,樓中又無外人,天已不早,想必大家都有點餓,坐在一堆還親熱些。」
鳳珠歎道:「侄兒快些請起,時二弟妹也不要客氣,薄命人已不似以前,還想在此久居終老,以後都是一家人,越親熱隨便越好。便是王、時二位也不要這樣稱呼,夫人二字反倒使我痛心。如真看我得起,我比你二位一大一歲,一大三歲,各以姊弟稱呼最好。等我稍微吃點東西,再談這次出死入生的經過吧。」
眾人見她說到未兩句,人又流下淚來。王、時二人因姬棠外族之女,雖無長幼之分,但和蘭花結了姊妹,王翼又娶蘭花為妻,算起來要小兩輩,算是侄孫女婿,姊弟稱呼自然不便。
王翼剛喊了聲「叔婆如何這樣稱呼」,底下的話還未出口;再興偷覷鳳珠忍淚舉杯,朝著二女強為歡笑,孟龍剛立起身,坐在一旁提壺勸飲,對於王翼所說竟如未聞;知其心中悲苦,王翼這等說法更使傷心。
再興偷偷拉了王翼一下,說道:「我們風俗習慣好些均不相同。按理姊姊是長輩,但我三人都是漢家,相識在前,又有救命之恩,稱呼大小無什相干,全在彼此情分。姊姊先已說過,我們自不應該違背,索性各論各,心中尊敬也是一樣。」
王翼立被提醒,深悔冒失,又疑鳳珠提出姊弟相稱多半還有深意,再一偷覷,雖然豐神憔悴,草草梳洗之後依舊珠顏玉貌,不掩容光。想起以前不該不聽良友之勸,暗寫情書。此次孤身逃來,必是為了自己。萬一女子情癡,糾纏到底,蘭花那樣熱情剛烈的女子稍微看出破綻,生出變故,必有一傷,不禁心生慚愧,臉漲通紅,心亂如麻,也不再往下說。
鳳珠好似只顧和二女問答,二人所說直如未聞,開頭還有一點勉強,飲了兩杯,玉頰微紅,清淚已收,好似心事業已丟開,從容說笑起來。偶然也和王翼說上兩句,都是敷衍不相干的話。對於蘭花和再興夫婦卻是不住誇好。
並告姬棠:「我早就看你人好,果然嫁到這樣好丈夫。時二弟為人我只當他正直忠厚,沒想到聰明在內。為人這樣好法,人又忠實義氣,你們真乃一雙佳偶。」轉口又說:「蘭花聰明美貌,智勇雙全,難得侄孫女婿少年英俊,天定良緣,可同飲此一大杯,祝你夫妻白頭到老,永遠恩愛。但我素不肯勉強人,沒有那大酒量,稍微吃點,見個意思也是一樣。我此後孤身一人,有你們兩對好夫妻常在一起,蠻荒歲月也不怕寂寞了。」
王翼聽她當時改口,知其隱痛已深,受也不好,不受也不好,當著蘭花不便再喊姊姊,只得含糊謝了。
蘭花那麼聰明的人,為了丈夫平日恩愛甚濃,知其曾受鳳珠救命之恩,當然感激。對於鳳珠情分又好,並未看出二人各有隱情。雖覺鳳珠先說姊弟相稱,忽對王翼一人改口,稍微動念,但一想到自己是她侄孫女,不比姬棠外族中人,也許方才沒有想到,此時改口,可見看重自己,非但未生疑心,反更高興。
姬棠卻是旁觀者清,先疑再興與鳳珠多少也通情愫,後來偷看王翼情書,又經再興極力分說,疑念雖消,心終不放。及至當日相見,暗中留意,這才看出非但片面想思,癡得可憐,對方還一點也不知道。
同時看出再興只管愛極鳳珠,並無別念,用情之深出乎想像之外。王翼卻是薄幸自私,與平日所聞漢家人的性情大致相同。這等男子多麼少年英俊也毫無可取,蘭花嫁他真個委屈,將來還不知要鬧出什麼事來。一面想到再興實在真好,可惜心已歸了別人,將來不知能否挽回。
再興是個血性男子,癡愛鳳珠,關切已極,心想從此可以常時相見雖是幸事,但她心懷隱痛,此後歲月定必淒涼,又無法為之寬解,所說奸黨仇敵是否還要尋她為難也不知道。正在代她愁慮,偶一側顧,姬棠口中隨眾說笑,不時低頭尋思,知在暗中查看自己,心思甚亂。
回憶婚後光陰全是虛名,近雖移居一室,人說同床異夢,她連床也未同,對於自己又是那樣情癡,非但可憐,也實在對她不起,由不得心腸一軟,笑說:「棠妹,你如何只吃寡酒,今日備有米飯,我二人量小,姊姊也該吃飯了,我們添飯來吃如何?」
鳳珠只當再興對妻關切,並不知對方心有隱情,因見姬棠只顧招呼自己,陪吃了幾杯寡酒,筷都未動,笑說:「我酒已夠,身上傷痛也好了許多,大家把飯吃完,我再細說經過吧。」
孟龍父女早就懸念老寨之事,因見鳳珠傷痛悲感,不便追問,聞言忙令麼桃添飯,一同吃完。
蘭花知鳳珠漢人,雖會武功,不似蠻人能夠耐苦,身又負傷,先將帶來的普洱茶熬好送上,飲了一杯,再和姬棠一同服侍。因鳳珠人雖疲倦,急於說明來意,安排以後之事,不願臥倒;再興見她一手扶枕,半倚半臥不大舒服,悄告姬棠,拿了幾個竹枕,用被席裹好,靠在身後,鳳珠自然舒服得多。
鳳珠看出再興暗中指點,對他夫婦心更感激,側顧王翼坐在一旁,眼望自己發呆,仿佛有話難於出口神氣,想起此次舍了寨主不當,受盡艱危,出死人生,全是為了此人,想不到對方早已變心,另外娶妻,還要隱瞞。
如非平日待人寬厚,幫過主人父女的忙,一個不巧,還遭慘殺,心中悲痛。本來想不理他,又覺以後還要在此久居,他是蘭花丈夫,不應露出形跡。念頭一轉,便和對待眾人一樣,強忍氣憤,隨口敷衍,一面重說經過。
原來鳳珠未嫁以前因生得美貌,被一惡霸之子看中,強迫為婚。乃父牛天泰本是一個成名多年的老武師,因避仇家,帶了獨生愛女避往思茅城外山村之中,已有十年。人甚方正,不畏豪強,一向痛恨狗子,只因自己年老,湖南故鄉住有強敵,好容易來此,隱姓埋名,耕田度日,年又衰老,不願多事,便隱忍下來。
不料愛女長大成人,往山中打獵,被狗子無心發現,強要討去作妾。牛天泰自然不願,將來人罵了回去。跟著狗子率眾強搶,雖被他父女打了一個落花流水,無奈對頭人多勢盛,決難抗拒,打算棄家逃走。幸相識土人連夜送信,說狗子業已勾引官軍,誣害他父女隱名強盜,明朝便要來此捉人。天泰知道貪官惡霸一向勾結,父女二人都難保全,只得連夜逃走。
天泰年已七旬,日間和狗子手下惡奴打手惡鬥,勞乏大甚,逃時又在深夜,想起平生只此愛女相依為命,十年辛苦,才置了數十畝田產,無端受了惡霸欺淩,棄家逃亡,事出意外,沒有準備,身邊所帶銀兩不多,此後不知何處可以安生,心中悲憤,中途又染了瘴氣,逃到騰沖山鎮上,病倒小廟之中。
鳳珠日夜侍奉醫藥,不久把錢用光。天泰病勢越來越重。本就急得走投無路,終日悲苦。不料禍不單行,又被當地一個小土豪發現,常來調戲,鳳珠恐乃父知道急怒,還不敢說。這日正打算半夜起身,去將土豪殺死,就便偷他一些金銀,雇乘山轎,將老父抬往別處求醫。忽聽人說思茅官府行文當地,說他父女是江洋大盜,宮差正在四處查問,總算廟中和尚還好,天泰恰好病倒,從未在外走動,暫時還未發覺。
鳳珠得信,自更傷心愁急,還沒想到天泰機警,人剛醒轉,將外屋老和尚的話全聽了去。自知病不能好,活在世上反倒連累愛女一同受罪,業已打好主意,將鳳珠喊進,正在盤問商計;那不知死的土豪也得了信,忽然沖進房來,當著天泰的面公然挾制,鳳珠如不答應嫁他,當時便將他父女交出。
天泰烈士暮年,人又剛強,一見生人闖進,口出不遜,又是那麼強橫凶狡,不由大怒。一時情急悲憤,帶病縱起,猛下殺手,一掌將土豪劈死,本人也暈厥過去。醒來剛朝鳳珠位說,令其速逃,老和尚忽然走進,自說以前也是江湖中人,洗手為僧,對他父女甚是同情,無奈殺人須要償命,土豪畢五官頗有勢力,為今之計只有叫小姑娘快些逃走,以免兩敗俱傷,別無善法。
總算土豪家有悍妻,雖是起心不良,恐人知道,又會兩手毛拳,欺你父女老弱無能,孤身入門,天又黑透,廟門已關,快打主意還來得及。天泰見他義氣,便將真名說出,互相一說來歷,昔年江湖上都有耳聞,還有許多間接好友,越發不是外人。天泰覺著愛女有了生機,便請指點明路,如何逃法。
和尚看出天泰命在旦夕,力勸鳳珠:你如不逃,平白受害,也救不了令尊;便你孤身一人這樣逃走也非容易,何況官府正在捉拿你們,今夜又將土豪打死,如今只有逃往蠻寨一條生路。金牛寨蠻王孟雄新近斷弦,年雖老大,人甚強健,看去不過四十多歲,又最喜愛漢人,上月聽說他要尋一能識字的漢家女子為妻。
他在蠻人中勢力最大,遠近六七十種蠻人都聽他的號令,如肯嫁與此人,非但姑娘本身無事,以後生男育女,接續你家香煙;便是令尊去世,也可好好安埋,不致受仇家作踐。可惜早未想到,此時如其有人送信,連令尊也可接去。姑娘這樣年輕美貌,邊疆一帶土豪惡霸甚多,無論逃到何方,均不免於虎口,與其自投羅網,真還不如嫁與蠻王,終身安樂。再如得寵,使其信服,他手下蠻人人人武勇,又精各種毒箭,思茅那些蠻人雖不受他管轄,也都交往親密,便代令尊報仇也可辦到。我只能隱瞞有限時候,至多天明,對頭手下定必尋來,悔無及了。
天泰早就想到前途茫茫,就是病好,父女同逃,也是到處荊棘,危機密佈,越想越覺老和尚所說有理;否則,愛女孤身女子,無論逃往何方,均必落于惡人之手。與其自投火坑,轉不如嫁與蠻王,還落一個終身安樂,還可報仇洩恨。雖然對方年老,美中不足,到底比惡人強搶去做姬妾要好得多。主意打定,便向愛女哭訴,令聽老和尚之話,以免兩敗。
鳳珠見老父老淚縱橫,悲聲哭訴,心如刀割,心想當此緊要關頭,不能怕羞,忍淚哭說:「只要那蠻王肯把爹爹接去,要我的命也肯,我決不能丟下爹爹逃走。」
老和尚見他父女悲憤慘狀,念頭一轉,慨然說道:「我知姑娘小心,不過令尊病象危極,土豪又死在這裏,就想保全姑娘也要先逃才行。」
天泰忽又拉緊鳳珠的手,要她答應婚事,並要先逃,否則便要自殺。
鳳珠迫于無奈,方說:「爹爹千萬別著急,女兒決不違命。但是人未見過,知道人家心意如何?萬一不要,或是業已娶人,怎麼辦呢?」
老和尚道:「你父女不要悲傷,以姑娘的才貌,蠻王求之不得,老僧並還與之相識,可以作媒。老僧索性好人做到底。我先去尋蠻王送信,請其來迎比較穩妥。不過事情難料,這裏離蠻寨雖只二十來里,老僧天明前必可趕回,萬一土豪廟外還有同黨守候,死屍無法拋棄,姑娘卻非先逃不可。」
活未說完,天泰恐累愛女受害,早有死志,只為活未商定,勉強忍耐。及見老和尚打算仗義移屍,親往蠻寨送信,知他以前也是江湖上有名人物,為了仇敵大多,借著出家隱居避禍,如因自己連累,問心不安。眼看就死的人,何必連累好人?何況這樣做法又極危險,難得愛女業已答應,早死為是,一面暗用內功,勉強把真氣提起,口中急呼:「這樣做法萬萬不可,我兒先謝老師父大恩,我氣將斷,快些逃走了吧!」說完,暗中用力一震,自將氣脈震斷。
鳳珠看出不好,忙即搶撲上去,只聽說得一句「乖兒,要聽師父的話」,人便死在榻上。鳳珠當時一急,昏厥過去。醒來,老和尚業己不見,只一老香火在旁,桌上放著薑湯,剛哭喊得一聲「爹爹」。
老香火低聲急呼:「姑娘萬哭不得!此廟太小,土豪果有四名惡奴帶來,守在門外。原是準備姑娘不肯,就強搶回去。老和尚知事緊急,業已翻牆趕往蠻寨送信,吩咐姑娘醒轉速往東南逃走,也許中途能與來人遇上。但盼蠻寨人來得快,還可將令尊屍首護送回去,姑娘卻是非走不可。」
鳳珠一看,自己的兵器連同應用之物都在榻旁,咬牙切齒,踢了土豪一腳,還想斫他兩刀,被老香火攔住,一面指點逃路,催其快走。鳳珠無法,抱著父親屍首吞聲悲泣,哭喊了幾聲「爹爹」,便由後牆縱出,照所說途徑連夜奔馳。
不料悲痛心慌太甚,中途錯了方向,眼看東方已有明意;前面黑壓壓有村鎮現出,這才覺著途向走錯。心方懮疑,遙聞身後吶喊之聲,回顧側面樹林中燈火隱隱,似有多人繞將過來。先還當是蠻王派人來接,正在查看,猛瞥見來路那面又有火光人影,吶喊追來。前面村鎮業早看出,到處雞聲報曉,遠近相聞,田野中的人家燈光隱現,已有土人走出,前行逃路與老香火所說都不相同。天也快亮,前行途向不對,後面又似來了追兵,一時情急,便往橫裏一株大樹後躥去。
本想越野而過,忽聽馬蹄之聲,人已追近,再往前逃必被看出,剛往樹後一閃,便見兩騎快馬飛馳而過,正和土豪手下惡奴一樣裝束,過時並說方才路上拾到一隻;日鞋,後又尋到一件舊衣,兇手必往前面鎮上逃走,追上有賞等語。低頭一看,原來逃時心慌,身後包裹漏了一洞,同時發現晨光熹微中,另一起追兵也是當地土人打扮,內中還有好些打手,手中均拿有刀棒繩索,一路吶喊而來,分兩路往前面鎮上追去。
田野裏的人家均被驚動,紛紛追出。情知不妙,一看地勢,左側不遠是片樹林,後面仿佛有一山谷,來路敵人業已追近,只得借著大樹掩藏,提心吊膽等來人追過,慌不迭腳底加勁,接連幾縱,先往樹林中躥去。剛到林前,遙聞身後有人急喊,跟著四面應和,並有銅鑼亂打,聲震山野。入林回顧,原來蹤跡已被田裏土人發現,因那兩起追兵沿途吶喊,說兇手殺人,是一年輕女賊,擒到有賞。鳳珠逃得太慌,被左近土人看出,紛紛吶喊,鑼聲一起,前兩起追兵已快趕到鎮上,也全警覺,一同回身追趕,蜂擁而來,人多勢盛,看去分外驚人。
鳳珠連日服侍病父,心情悲苦,本就疲勞不堪,又在荒野裏忘命逃竄,奔馳了大半夜不曾休息,一見蹤跡被人發現,嚇得心膽皆寒。正由林中驚慌逃出,看出前面果是一條山谷,形勢深險,朝陽初出地面,還未照到谷中,看去陰森森的,也不知谷中有路沒有。正在暗中叫苦,默念爹爹陰靈不遠,保佑女兒莫落惡人之手,猛瞥見前面不遠崖坡上接連縱下兩人,明知路被攔住,但是後面追兵更多,只得把心一橫,手握刀把,硬著頭皮沖將過去,如不放過,拔刀就斫。
心正打鼓,看出來人一老一少,都是赤著上身,腰圍短布,頭插烏羽,耳帶銅環,與老和尚所說蠻裝相同,忽然急中生智,高聲喝道:「金牛寨在何方?如何走法?」
內一老蠻本是當先趕來,相隔已只丈許,聞言立用漢語停步問道:「你到金牛寨作什?」聲才出口,遙聞蘆笙號角之聲遠遠傳來。
鳳珠忙答:「老大王孟雄叫我去的。」
老蠻忽又驚喜道:「老王現正尋人,便是你麼?我們領你前去。」另一壯蠻立將腰間牛角號筒取下,向蘆笙來路鳴嗚狂吹,坡上也有同樣號角吹動。
鳳珠已隨老蠻前奔,回頭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原來方才過處,兩邊陡坡上面立著二三十個男女蠻人,男的手中俱都拿有鏢槍長矛弓矢之類,本來對準自己,似要投擲,剛剛收回。還有十幾個剛由崖洞竹樓之中拿了兵器縱出,角聲一起,紛取號角急吹不已。後面喊殺之聲也快追近,忙喊:「這位老山叔,這些漢家人知我往金牛寨去尋老王,由後追來,要殺我呢。」
老蠻立時面有怒容,答道:「你不要怕,這條山谷乃老王的甘蔗園,平日和他們雖有來往,如不答應,他們不敢進來。你聽那蘆笙,便是老王親身出來尋人的信號,已命我們留意要尋一人。只是尋你,就被他們圍上,聽見我們號角,必定尋來,也不敢動你一根頭髮。你沒聽見蘆笙來路是往石佛壩,如今已折轉來,越隔越近麼?老王親出,必是騎馬,來得更快,放心好了。」
鳳珠拿不准孟雄心意,原是迫而出此,先脫危險再說;聞言仔細一聽,蘆笙果是越來越近,回顧身後眾蠻人正把著谷口,朝下喝罵,不令來人走進。來人雖在厲聲爭論,但無一人敢於往裏硬闖,心中略寬,便隨二蠻往前飛馳。
兩蠻子腳底極快,其行如飛,鳳珠人雖疲極,因見前途有了生機,又有蠻人相助,追兵已被擋住,精神稍振,急於脫離虎口,仗著粗蠻之力去將父親屍首搶走,也勉強提氣隨同急奔。那條山谷甚是曲折,又狹又長,兩面山坡上都是蔗田,追兵早被谷口蠻人擋住,吶喊之聲已聽不出。蠻人所居的竹樓崖洞時有發現,號角之聲也一路吹將過去,與前途蘆笙號角遙遙呼應,此伏彼起,接連不斷。
鳳珠從小生長邊荒,原知各族大姓蠻人土官的威勢,但是他們平日無事,對於漢官大都敬畏,常有獻納,不是遇到真可惡的貪官污吏壓迫太甚,輕易不會反抗。一經暴動,便紛紛揭竿而起,大小山寨一齊響應,來勢猛惡,極難平復。
近些年來漢官又改了方法,由強奪變成巧取,蠻人老實易欺,居然相安無事。漢官又善籠絡利用,威權日重,差一點的小部落只好忍氣吞聲,不敢反抗。偶然遇到官軍出動,搜捉逃犯,還要出力相助,所追再是漢人,更是不會過問。
方才追兵人數甚多,並有地保士兵在內,竟被谷口蠻人阻住,一任對方力說自己是女賊、殺人兇犯,置之不理。如非蠻人勢力真大,這裏便是他的轄區也必不敢,越想越覺逃生有望,腳底自更加快。剛把那六七里長一條羊腸谷徑穿過,同行少年蠻子已在中途搶先翻山,往前趕去,只老蠻一人引路,隨同急馳。
出口一看,前面又是一片荒野,樹林甚多,兩面重山峻嶺,形勢險惡,陽光照處,明暗相間。上面草木繁茂,大片陰影將地面遮沒了一大片,仿佛那山快要壓到人的頭上,只右側遠遠現出一片水田。方想:這裏山形真險,並與老和尚所說中途那座高山相同,如其料中,離開金牛寨只有二十多里路。出谷之後,蘆笙已聽不見,連谷中蠻人所吹號角也全停歇,莫要與蠻王相左。我已力盡筋疲,心跳汗流,萬分勉強,這樣遠而難走的山路如何前往?忽聽隱隱馬蹄之聲由側面小路上傳來,因覺追兵都在谷口被阻,中隔大片峰崖,當是蠻王來迎,心方一動,老蠻忽然急呼「快走」,領了鳳珠往對面樹林中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