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容易度良宵 轉眼間楊柳岸 曉風殘月

  蘭花遣散眾人,拉了王翼掩往對面一看,再興同那蠻女姬棠已由花林走往湖邊,同坐山石之上,正在並頭握手,喝隅細語,神情親切。
  二人料知雙方已有情愫,均頗高興。王翼還想走往一問,蘭花笑說:「呆子,人家正是好時候,你去作什?方才我們說話,有人在旁討厭,你願意麼?你如喜水,我同你去往西面日裏釣魚石上,那地方是我一人釣魚之處,無人敢去,比這裏還要清靜,你看可好?」
  王翼只知蘭花對他鍾情,還沒想到事成定局,非此不可,想起方才對方那些柔情蜜意,想要拒絕,又覺不忍,心情甚是矛盾,只得賠笑一同走去。初意再興人最方正,不喜女色,今夜也許見那蠻女美貌,生出情愛。
  哪知再興本心並不如此,先是一時仗義救了蠻女,剛將蠻人避開,便聽蠻女低聲急呼:「我姬家人沒有無恥女子,你此時必須假裝我的野郎,否則此舉難免不犯眾怒,就是主人幫你,也與蠻人結怨。他們最重報仇,都不怕死,何苦為我苦命人害了自己?」說罷,先將再興的手拉住,歌舞起來。
  再興原知道一點蠻人風俗,又見那蠻女語事淒苦,眉目之間隱有無窮幽怨,說時目蘊淚珠,月光照處,哀豔欲絕,既防後思,心又憐惜,便照所說一同隨眾歌舞起來。
  後來到了林中,蠻女立刻停了歌唱,低聲悄說:「我知你看我不上,肯同我尋一無人之處談上些時麼?」
  再興本就覺那蠻女與眾不同,非但漢話說得極好,清婉悅耳,人更生得修短適中,豐神楚楚。沒有蘭花豐麗,而秀美過之,人也安詳文雅。聽她方才所說身世,料是被敵人擄來,孤苦無依,越生憐惜,也想問她來歷,含笑點頭。
  因見對方新受驚險,對自己表面雖極大方,歌舞一停,手都放開,看那前後口氣神情,分明鍾情甚深,恐其心中悲苦,便將她手拉住,一同前行。蠻女也不拒絕,面上也無喜容,低著個頭,依依身旁。
  同到湖邊無人之處,尋一原有石條,並肩而坐,再興笑問:「姬家人乃周室之後,人多讀書識字,在眾人中最知禮讓,也最文明,所居相隔城市較近,怎會來此?」
  蠻女隨將經過說出。
  原來西南蠻夷蠻人種類甚多,少說也有一兩百種,內中只姬家人性最善良。雖然耕作也頗勤苦,人數也多,從不喜歡擄劫兇殺,喜與漢人來往。因其人多聰明,又頗愛群,人雖文雅,外族欺逼太甚,讓無可讓,必起反抗。所居離城又近,一般蠻人十九潛伏深山之中,輕易也侵害不到他們。
  只為姬棠之父與漢人通婚,母親是個走方郎中之女,常往各蠻人寨中行醫,日久相安,立了家業,住在蓮山西南國境深山村寨之中。這年想念父母,夫妻二人同往看望,遇見一夥吃人蠻人將其擄走,正要生吃人肉,人已綁好,快要動手。
  不料那夥蠻人前月殺死幾個金牛寨運送藥材的蠻子,內有兩人帶傷逃回,孟雄叔侄俱都得信,不禁大怒,到處搜尋他們蹤跡。這日孟雄恰巧派了蠻兵尋到,全數捉去,先將上月殺傷自己人的幾個殺死報仇,又尋到他的巢穴,連男帶女一齊擄走,送往小金牛寨為奴,強迫做那採荒之事。
  姬氏夫妻雖經分說,又知他是姬家人,只未毒打,照樣不肯釋放。這時姬妻懷孕七月,尚未生養,出身又是漢族,押送入山時連受驚險疲勞,動了胎氣,剛一到達,便生一女。彼時孟龍法嚴,一味以暴力壓制蠻人,總算見他夫妻均是山民漢家,性情溫和,能守規矩,不像別的蠻人凶野怨恨,只派他管理所養牛羊,不令入林,比較輕鬆一點。
  姬棠比蘭花小兩歲,因其從小靈慧,生得美秀,從三四歲上蘭花便喜和她一起玩耍。姬氏夫婦更會巴結,所管牛羊也比以前每年增多,孟龍始終沒有對他虐待。勉強過了幾年,姬妻思鄉病死,彼時姬棠年已八歲,常聽父母說起自家來歷身世,心中悲苦。母死不久,乃父又因追尋逃羊,在樹林中為毒蛇所傷,雖經特產藥草醫治,保得性命,人已殘廢。
  蠻人專喜以強淩弱,許多蠻人又是他的仇敵,常受蠻人欺侮。如非姬棠聰明靈巧,能得蘭花歡心,一見父親受欺,暗往求救,早已不保。就這樣,乃父仍是日常氣苦悲憤,終於悶氣而死。姬棠年才十二三歲,想起父母生前受罪,全只三十多歲便先後身死,非但把那些蠻人當作仇人。便對孟龍這般蠻人也都懷恨,只蘭花幫過她忙,結有情分。
  蠻人早婚,每年又有兩次最重要的歌舞盛典,與尋常歌舞不同,成年男女專跳野郎,不容避免。本來早就被人強娶了去,全仗前數年身材瘦小,蠻人嫌她文弱,看她不上。姬棠性又機警,始而避在小人堆裏,平日守著蘭花身旁,不與別的蠻人接觸。到了十五六歲,身材較高,又到時裝病,勉強敷衍過去,暗中發誓,就是無法逃出山外,寧死也不嫁與這般仇人。
  無奈人越成長,貌也越美,成了當地數一數二的美人。歌舞之初,如不選得野郎,到了最後,剩下一人,必被那殘餘的數十個蠻人強奪霸佔,成了奴隸,處境更慘。實在無法避免,只得暗用心計,事前引逗無知少年,哄得對方死心塌地,卻不與之苟合。歌舞過後,對方逼得太緊,再冒奇險,誘往森林之中,用毒刀刺死,移屍滅跡。也是機緣湊巧,接連做過兩次,人剛殺死,便有野獸尋來,剩下幾根殘骨作證,才不致引起疑心。所殺全是害他父母的蠻人,平日強暴,本就不得人心,死了自然拉倒。姬棠處境也是奇險,兩次均差一點為野獸所傷。
  到了當年,蘭花已管理全山,威權日重,姬棠從小和她交好,曾經明說了心志:「決不真做人的奴隸。姊姊如其待我真好,一切須要由我本心願意,不能和別的蠻女一樣日夜隨身服侍,由你呼來喝去。」
  蘭花也真愛她,居然答應。後見追逐她的少年蠻人甚多,以前所行太險,一旦被人看破,便要受盡慘刑,活活燒死。萬般無奈,二次又對蘭花明言,說自己此時沒有中意之人,不願受欺嫁人,求其相助。
  蘭花本人也看不上那般蠻人,每當歌舞,都是敷衍故事,雖也隨眾歡樂,終是故意挑選一個本有情侶的少年,將花拋過。蠻人多半心專情熱,寨主之女對他垂青,不敢不應,本心未作非分之想,也是敷衍。
  好在當地跳野郎,第一次叫做試心,不是兩心情願,故意跳到隱僻無人之處,不會苟合,男的動強,女的可以堅拒,男的還要受罰。如其中途發現情意不投,當時就可分開,或是敷衍情面,就在廣場之中歌舞,等人散盡,再各分手。但這類事可一而不可再,必須男女雙方均不投緣。否則,男的將你看中,第一次沒有結合,第二次男的如再挑逗,便不能拒絕,另換別人。
  因全體蠻人俱對蘭花敬畏,是入選的都有情侶,因此由她每次一個隨意調換,無人敢於認真,又都不肯舍彼就此,才保無事。別人怎辦得到?為了同情姬棠,到時仍令裝病,由自己出頭護庇,或是故意派上一點事體,免其加入,當夜因是歡宴佳賓,事出意外,並非常例,就這樣,蘭花仍是幫她的忙,昨夜已先令其離開。
  本來每次歌舞,蘭花均為設法,當日早起,忽見她同了兩個女伴盛裝而出,似想歌舞神氣,心中奇怪,後才看出她是看中再興,心中好笑,也極願其成功。因聽王翼說,再興昨夜曾有獨身不娶之言,恐其固執成見,本想暗中向其勸告,就不願意接受人家好意,也應看其孤苦可憐,乘機相助。並且這兩年來業已避過好幾次,便自己以後也難為之設法避免。真要不行,也以假作真,和她跳上一夜,假裝她的情人,免得此女性情剛烈,送了性命。
  不知怎的,一時疏忽,忘了告知。姬棠一半看中再興少年英俊,武功又好,一半也和蘭花同樣心思。對方如愛自己,結為夫婦,將來便可同返故鄉,不負父母臨終遺命;否則,借此一跳,表面把她當作情人,免去蠻人數月一次的常時糾纏。不料用盡心思,送情引逗,對方均如無覺,不禁又是羞憤,又是悲苦。正在傷心,眼看女隊中人越來越少,心更惶急,知道這般蠻人和野獸一樣,落在他們手中更是慘痛,來時為防萬一,腰間本帶有一柄毒刀。
  剛把心一橫,猛瞥見再興注視自己,和身旁蠻兵耳語,心中一動,猛生急智,暗忖:漢人都重男輕女之嫌,也許言語不通。還不知道我的心意,又見眾蠻人作勢擁來,一時情急拔刀,口吐漢語,悲聲怒喝,準備拼命。說完,見無動靜,正恨再興薄情,轉眼之間人已淩空飛落,當時心中一鬆。被再興拉向一旁,將刀收起。暗中留意,看出再興只是救人心切,並非有什情愛,當時心冷。為免蠻人記恨,連累再興,二人假裝寨舞了一陣,同到湖邊坐定。
  說完心事之後,再興見她秋波明媚,似在查看自己神色,口裏雖無表示,暗中實有無限深情,不禁笑道:「你這小妹妹真好。」
  姬棠本喊再興尊客,聞言立時改口,依在肩旁,仰首笑問道:「哥哥你說我好麼?」
  再興知道蠻女情熱心癡,恐其誤會,一面將她玉臂挽住,笑道:「你非但好,而且可愛已極。休說你們同族中人和別的蠻族,便我漢城中的婦女也未見到過像你這樣好的女子。可惜相逢恨晚,我此生已無娶妻之念,有好些話均不能對你明言。如蒙不棄,我弟兄此來,暫時決不會走,也許三年五載長住下去,如其出山,定必送你回轉故鄉。在此期中,也必以全力保護,不使那些蠻人侵犯你一根頭髮。如蒙不棄,認你作個親妹妹如何?」
  姬棠先聽頭兩句,本是滿臉驚喜之容,偎在再興胸前,仰面凝眸,微帶著兩分羞意,看去越發動人憐愛。後聽對方說到可惜相逢恨晚之言,覺著語氣不對,立時秀眉深鎖,淒然欲涕,想要坐開一點,又被再興用手抱住肩膀,無力抗拒,只得靜聽下去。聽完,便將頭低下。
  再興料她傷心,好生不忍,正要勸慰,姬棠忽然把頭一抬,嫣然笑道:「這個無妨,我只問你,到底愛我不愛?你們漢家人都喜花言巧語,三心二意,你卻要說真話呢。」
  再興忙道:「像你這樣美貌聰明而又多情的女子,哪有不愛之理?只恨我心裏的事不能出口罷了。」
  姬棠想了一想,又笑道:「從今以後,你就是我親哥哥。看方才那樣神氣,寨主對你,十分看重,分明內中還有別的原故,不是為了昨夜殺獅才對你這樣好法。照此情勢,連我也可無慮。我知道你們住在花竹樓上,我每天假裝是你情人,到樓上和你一聚,表面叫人看成兩對,好在蘭花姊姊不討厭我,還肯幫我的忙,你答應麼?」
  再興料她情癡,以為日常相見,便可日久情生。又是好笑,又是可憐,含笑點頭,說道:「他們對我弟兄看重的事卻可明言。」隨將老金牛寨遇救,送來此地經過一一說了。
  姬棠一聽二人身邊帶有牙牌令箭,面上立現驚異之容,尋思了一陣,說道:「難怪他們對二位哥哥這樣敬重。那位老寨主的夫人曾來避暑,我也見過,果然好看。那一雙腳先就叫人喜歡,不像我們又長又大,又不像漢家人的小腳和菱角一樣,立都立不穩,看去討厭。最難得是她那身材,人生得那麼秀氣,從頭到腳看去都是圓的,牙齒又白又細,笑起來真愛人,比蘭花姊姊還要好看得多。我都愛她,何況男子?」
  再興聞言,心中一驚,恐生誤會,忙問:「你說這些什麼意思?」
  姬棠媚笑道:「我是偶然想起,說她美貌好看,沒有什麼意思,你心裏的事你不願說,我也決不問你,只要有此令箭,便是全山之王,你卻遺失不得。我只聽說,沒有見過,如在哥哥身旁,乘此無人,讓我偷看一眼如何?」
  再興便將牌取出,初意姬棠必和別的蠻人一樣,見牌跪拜,哪知她將牌接過,反覆一看,忽然悲聲位道:「早有這樣東西,我爹爹何至於死呢。」隨將那牌交過,請再興好好藏起,不可隨便取出,更不可向人說出今日之事,否則,於其不利。
  再興忙答:「那個自然。」又勸姬棠不要傷感,二人越談越投機。
  再興原是同情姬棠身世,又見她聰明美慧,一言一動俱都動人憐愛,心想:自己父母早亡,孤身一人,有此聰明美貌的義妹常時相聚,度這蠻荒異域的歲月,將來助她回轉故鄉,擇一知心伴侶,也是佳事。雖然投緣憐愛,心中實無別念。
  姬棠卻因父母俱都知書識字,無人之時說的都是漢語。幼遭孤露,身世淒涼,終日懷仇記恨,心情悲苦,從無快樂之時。上來雖看中再興,一半是見對方人品不差,又想借他之力脫此異域,回轉故鄉。
  起初男女雙方情愫未通,也未領略到愛情的真味。及至死裏逃生,本是萬分絕望之餘,忽然得到意中人的溫情體貼,憐愛非常,仿佛奇寒之中得到溫暖,由不得生出一種親切感慰之念,此時心情甚是微妙。不料極美滿一件事,對方偏是心有難言之隱,明明十分憐愛自己,卻不肯作那同夢之想,但恐自己失望傷心,又將夫妻之情化為兄妹之愛,越想越覺此人情深意厚,人又那麼端正溫和,出生以來第7次遇到這樣好的男子,自然格外感動。
  想了又想,重又紅著一張臉,羞怯怯問道:「哥哥,我情願做你一世妹子,永不嫁人。但你如要娶親,卻對不起我呢。」
  再興原有一定成見,答道:「我不娶妻另有原故,你為何要為我終身不嫁?我這一世決不會娶。否則,今夜我便明言向你求婚了。」
  姬棠聞言,立時反手環抱再興,緊貼胸前,低聲說道:「哥哥待我真好,你都不娶,我如何會嫁人呢?」
  再興聞到她頭上茉莉花香,一面撫慰,口中笑道:「妹妹起來,你看頭上好好一頂花冠都擠碎了。」說完,打了一個噴嚏。
  姬棠驚問:「哥哥受了夜涼了吧?」
  再興笑答:「沒有,被你頭上短髮掃了一下鼻孔。聞說你們族中人多識得字,你父母在此遭難,妹妹可曾學過麼?」
  姬棠淒然答說:「這裏哪有紙筆,全是母親在地上畫字,教我認得一些,因蘭花姊姊也認得一些,恐她好勝,沒有說出,有時故意請她教我,討她歡喜,這是苦命人寄身虎口沒法子的事。總算她人真好,我對她也真感激,否則早沒命了,哪有今日。以後哥哥教我認字,當人不要說起。我看她和王哥哥必成夫婦,她比我熱情,以後定是形影不離,我和哥哥也正好同在一起,這樣歡喜的事真怕我是做夢呢!」
  再興見她花冠零亂,秀髮淩風,說到傷心之處又是眼花繚亂,淒然欲涕,看去哀豔欲絕,正在極口勸慰。姬棠抬頭一看,驚道:「我們只顧談心,天都快亮了!」
  再興四面一看,果然殘月掛樹,樹影蕭疏。湖邊曉風送涼,荷香時引,東方已現出大片暗紅色的霞影。耳聽蘆笙已止,偶然斷斷續續由遠方傳來幾聲情歌,時有一對對的情侶由花林山角互相挽臂而出,衣服和頭上花冠大都零亂,無一整齊,面上卻都是那麼歡喜。
  這裏的人和原始森林中生息的那些氏族部落一樣,男女相愛純任自然,像蘭花那樣已是極少。姬棠染有漢家習氣,因和女子初次這樣纏綿,姬棠又是那麼美慧溫柔,情真意摯,一見投緣。正談得高興頭上,又當殘月曉風,天氣涼爽,身邊依傍著一個美貌溫柔的少女,眼前平波浩渺,一碧無際,荷花萬點,楊柳千行,此情此景,真比畫圖還要美妙。
  休說姬棠初涉情場的少女,便是時再興胸有成見、定志不移的人,到底人非太上,一面領略那湖光山色、柳影荷香,一面與新交到的素心人隅隅情話,也由不得心神皆爽,樂而忘倦,誰也不舍離去。
  漸漸紅霞現曙,朝陽出地,紅光萬道斜射過來,二人影子被陽光照在地上又長又大,已連成了一片。再興貪看朝來湖山美景,尚無歸意。
  姬棠忽然手指地上人影笑道:「幾時我和哥哥像地上的影子一樣連成一人多麼好呢。」
  再興聞言,想起前事,心中一動,方說:「以後成了自家兄妹,本來情如一人,何必還等將來呢?」
  姬棠還未及答,忽聽遠遠嬌呼:「時哥哥,你們多快活呀!」
  二人回頭一看,方才對對成雙的蠻人業已紛紛走出,繞向洲後樹林之中,似已與盡歸去,經由後面竹橋回往對岸崖洞之中歇息,只剩了幾對後影隱現林中,就這一會功夫已快走完。
  王翼同了蘭花卻手挽手,沿首湖邊柳陰說笑而來,面上神情均頗歡喜,衣服和頭上花冠卻是整潔如新。蘭花老遠便揚手招呼,並朝王翼說笑,手指前面,似在議論自己,心想:二人這一夜必已發生情愛,大哥婚事必可成功,心甚喜慰。
  再看姬棠,因蘭花喊她,業已當先迎去,跟蹤趕往,還未到達,便見二女互用蠻語說笑,姬棠面帶嬌羞,卻少喜容,知是談間夜來遇救、結合經過,決計假裝到底,見蘭花拿話取笑,未置可否。
  正要同行回往竹樓安歇,蘭花忽然皺眉道:「那面太髒,我們由這裏走吧。我知二位哥哥不喜多吃油膩,這裏吃肉之外,素的只有檄耙和有限兩樣素菜,雖有竹筍,不到時候,這還是去年叔婆帶來筍乾,無意中掘到一些鮮筍,才知吃法,果是好極。
  「我將二位哥哥送我們的三擔香稻取了一些,叫人去皮,想燒點稀飯,連同叔婆給的許多食物和糖,想吃一頓好的。後來想起那些香稻要做種子,真不捨得。我又嘴饞,他們忽然來說,你房中還有一大布袋,內有好些香米,與上次叔婆帶來的一樣,非但省事,還可多留好些種子。我這兩個小女娃都極靈巧忠心,又會燒菜煮飯,想叫她們也嘗點新,沒有和你們說就取了好些出來,好在你們都吃,不會怪我吧?」
  二人來時,因鳳珠恐其初涉蠻荒,雙方言語不通,賓主未必投機,特代準備了許多蠻人心喜合用之物,作為二人所送,以結歡心,連穀種菜籽共有五六背子(蠻人挑物,都將東西紮好,用一竹簍或是木架背在肩後,最重者達二三百斤,名為背子。偶然也有頂在頭肩上的),到時本要分送,未等取出,連行李衣箱均被蠻兵抬往樓內放好,跟著鬥獅,發現毒蟻,鬧了一夜。早來種地,忙到下午,跟著沐浴歌舞,一直沒有顧得談到送禮之事。
  鳳珠為了二人均是漢客,不慣以肉為糧,除食米之外,又多備了三擔多上好未去皮的香稻,準備二人吃上半年,新米恰好成熟,便可接上,想得甚是周密。蘭花以為都是種子,別的卻不知道。
  二人聞言,相繼笑說:「第一次種子哪要這許多,如是我們六七人間日一吃,便那一擔多白米便可接上。妹妹喜歡,但吃無妨,穀種只要一擔,先種個幾十畝試試,還有別的可種呢。」隨將所帶之物分別說出。
  蘭花聞言大喜道:「原來你房中那些東西都是送與我的,真太好了。」隨又拉著姬棠的手笑說:「這些東西雖說送我父女,以後我們四人都是一家,誰都有份,你和時哥哥好也是一樣,愛吃愛用隨便拿,怎不喜歡呢?」
  姬棠連忙笑答:「我喜歡在心裏,還沒顧得說出來呢。姊姊待我的好處,我早和時哥哥說了。」
  蘭花笑道:「你平日所說漢語還沒有我好,一夜之間說得這麼好聽,必是時哥哥所教。你真聰明,他對你也大好了。昨夜今早還說他這一生決不娶妻,變得這樣快法,也不害羞了。聽說昨夜你被人包圍,眼看受害,他都不動,直到萬分危急方始下手。我見他心腸太狠,又聽日裏那等說法,還拿不准,替你擔心。沒想到說變就變,這樣好法,我真代你高興呢。」
  四人邊說邊走,不覺繞到樓前,一同走上。遙望昨夜廣場上好些蠻人正在打掃獸骨和柴灰餘燼,連同蠻女遺留的花朵,堆得小山也似。
  姬棠笑道:「姊姊最愛乾淨,輕易不許在此歌舞,跳完第二日也必命人掃盡,挑往森林之中丟掉。不像以前,不是沒人收拾,便隨便掃向湖裏。」
  蘭花笑說:「我這妹妹雖然有點脾氣,人是真好。她說的話先就教人聽了舒服。」
  王翼笑道:「我們如今成了自家兄妹,但是男女各有兩人,須要有點分別,免得喊錯。」
  二女便問如何稱呼,王翼笑說:「容易,每人只把名字帶上一個字,省得哥哥妹妹彼此亂喊。」剛剛議定,兩個小蠻女已將稻粥燒好端來。
  二人見擺了一桌鹹甜乾鮮,共有十幾樣,笑說:「我們連她們小姊妹至多才七八人,怎吃得了這許多?可要與老寨主他們送去。」
  蘭花笑說:「爹爹已送去了,她們因見布袋當中還有好些好吃的東西,我又叫她每樣做上一點,叔婆所留的鍋又大,小的一口怕不夠吃,聽說一頓便煮了兩鬥多米。初次燒大鍋,沒有準頭,後見成了乾飯才著了急,又加上許多水,你沒見乾的也有,稀的也有,不一樣麼,憑空糟蹋我許多米。這裏天熱,不能久放,如非翼哥帶來得多,真氣得我想打她呢。」
  再興見旁立蠻女面有懼色,忙說:「這個如何能怪她們。本來那幾個蠻兵都愛吃飯,本想那一布袋的米讓他們帶到路上去吃,現既留下,多餘的飯菜由蘭妹犒勞他們豈不也好?」
  蘭花喜道:「照此說法她們倒做對了呢!」隨命旁立蠻女將多餘的飯和菜蔬送交老蠻兵分配,如其不夠,將昨夜所剩羊肉命人送交他們,儘量吃飽。就說他們的米我已留下,走時另外多送他們肉吃。
  二人忙道:「那米本是你叔婆所贈,並非與他們做歸途之用,聽說他們最喜這裏獸肉,還是走時多給他們一點肉也好,不必再提米了。」蘭花轉告蠻女,應聲馳去。
  二人隨說蠻兵俱都思家,最好早點打發回去。正在邊吃邊談寫那回信之事,忽聽遠遠牛角號聲吹動。
  二女大驚道:「此時如何有此告警信號?」
  姬棠正要起身往看,蘭花側耳細聽,又向後窗眺望,忽將姬棠拉住道:「棠妹先不要慌,這信號是由二位元哥哥昨日來路山口一面一個接一個傳將過來。這一帶山高路險,沿途全都有人把守,不會等來人深入腹地方始警覺。此事真怪,好在不是毒蟲來犯,看神氣,就有敵人也不甚多。昨夜到此,人都疲倦,如有敵人,慌亂不得。」說罷,又側耳細聽了聽,忽由胸前取出一枝銀笛,吹了幾聲。
  自從警號一起,對岸各處大小洞穴中均有壯漢拿了弓刀匆匆趕出,但多立在洞口不動,只有一小隊約有二三十人由崖角大洞中沖出,到了外面,分為兩起,一起往昨日崖角馳去,一起繞往樹林之中,俱都一閃不見,動作如飛。
  等到蘭花銀笛一吹,對面各處崖洞中立有六七十人應聲馳出,自相集合,分成三隊,行列甚是整齊。蘭花二次一吹,便分三路向前馳去,餘仍停立洞口未動,角聲也漸漸稀少下來。
  二人先見蘭花面帶驚奇之容,方自奇怪,忽聽遠遠折木之聲甚急,跟著便聽蘆笙四起,蘭花面上神情越發緊張,眼望森林那面,忽將銀笛取出,狂吹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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