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月下拜高人 汲水烹茶成絕詣 天涯共此夕 雲鬟縞袂起遙思
周玉峰說肉桂還在其次,那產樹之處各盤據有一條大蟒,兩樹相隔約有二裏,以前山民便曾發現此樹,因內有一蟒頭生肉角,厲害無比,沒敢招惹,又恐官府知道,逼令采桂,傷害多人,事還難望其成,本不向外吐露。近一年來那蟒忽然犯性,離樹遠出為害。附近數百里內的眾南遭其吞噬者數已近千,人都逃光。那蟒近來越出越遠。眼看是個大害,為此山民齊向玉峰哭求,請其設法將竹老翁人請去除害,為此萬里遠來求救。
竹老翁最好義,明知那蟒厲害無比,非人力所敵,一則自負武功智計,來人詞意誠懇,帶來的禮物當中又有一件是成形首烏,恰值最心愛的侄孫正患弱症,非此不救,就仗自己丹藥靜心調治,為了不常回家,得信已晚,至多也只保得他多活十年,並還不能娶妻。自己童身未娶,老弟兄二人只此一條根,本就愁急,有此靈藥,立可起死回生,心想天下機緣哪有如此湊巧?不因上次救人,怎會送上門來?
別的禮物可以退回,那首烏來人雖是內行,連根帶土一起掘來,畢竟路途大遠,靈氣已然減了一些。救人心切,惟恐遲延,到手不顧細問來意,便如法炮製,與愛孫服了下去。受人厚禮,事卻畏難,於理也說不過去,何況又是義舉。
想了一想,把心一橫,決計前往,便把三個愛徒喚來,連指點了三日三夜,把平生所學一齊傳授,方始起身,由此便沒了音信。三老見他行時十分自負,說是手到成功,並且只消用計佈置,無需親手向前。又聽師父平日所說,以前在深山中遇到過的毒蛇猛獸不知多少,有的比蟒還厲害,均為所殺。竹老翁又未告知南疆毒蟒如何長大兇惡,素日信仰太深,只當無事,也未在意。
及至一年期滿沒有回來,又聽人說南疆毒蟒大得出奇,那最厲害長大的,便真是個飛仙劍俠,也未必容易除它。人在十丈左右,不必那蟒來追,一口毒氣噴將出來,一近人身便遭慘死。
三老聞言,越發驚疑,仗著師門心法已全學會,立時起身趕去。尋到當地一問,周玉峰早已棄家出走,不知去向,去年雖曾除蟒取桂,主持的並不是他本人。蟒也十分長大,雖有奇毒,常時遠出傷人,但是行動不快,只由一位漢客用汁誘殺,山人一個未傷,便將那蟒燒死,連殘屍也用藥消化,深埋上中,不久玉峰便走,別的全不知道。
又尋到當時主辦幾個藥商,挨個打聽,說漢客年貌極似竹老翁,可是事完先走。過了三四月,玉峰方人山采藥,一去不歸。怎麼想想不出個道理,於是尋遍山人,又在西南各省打聽。竹老翁多年盛名,相識人多,不知怎的,自從最後深山一現,更無一人再見到他的蹤跡,三老懷念師恩,心終不舍,知道師父武功智計,無人能敵,耳目最靈,又精劍術,便是山行,遇見多厲害的蛇獸,老遠便自警覺,定能量力行事,除非和除蟒取桂一樣。非拼不可,就說不勝,也不致受什傷害,怎會杳無音信?又以師父素敦孝友,每年必歸掃墓,心疑去往別處,也許回家途中相左。當經議定,分出一人回家守候,下餘二人趕往各位師執家中以及素喜往來遊行之地分頭尋訪。似這樣輪流尋找了八九年,把所有名山勝境,幾於踏遍,始終未得一點消息。
三老中石雲子最有心計,機警過人,想起師父名滿天下,熟人甚多,自從那年深山除蟒便未再見,行時又將本門心法傾囊相授,大有從此不歸之意。如在人間,必還是在野人山一帶隱居,決計仍往山中,專擇那亙古無人的森林暗谷之中搜尋。這類森林往往數百里不見天日,其中蚊蟲大如黃蜂,俱有奇毒,什麼凶毒的蛇蟲猛獸都有,便是山中生蠻,都無一人敢於走入一步。
石雲子念師心切,自恃智勇,卻不顧一切,對於蛇蟲、毒獸等物一毫不以為異,特用巧思,預製懸床面罩和一身別出心裁的防身睡衣。那件防身衣用百煉柔鋼所制,由頭到腳密佈兩三寸長的毒刀鋼刺。睡前相好當地形勢,不是藏身皮囊以內高懸樹上,便是穿上這件千刃鐵衣,連頭帶腳一齊罩住,將用頭髮結成的網形懸床掛向樹枝之上,人臥其內。為防大群猛獸驟然來襲,或是寡不敵眾,又用苦功練成一手三暗器,能一舉手同時發出三樣連珠鏢弩鋼丸,曾在片刻之間打死三四十條白額青狼,另外還有幾枚特製的硫磺毒火彈,能放大片毒煙,多厲害的蛇獸遇上也被嚇退。就這樣,那森林也難進去。
幸仗吉人天相,機緣巧合,來時在山口內遇到大群野騾。這類東西,看是蠢然一物,生性猛惡無比,又最合群,內有兩個為首的,只一開步,後面騾群便潮水一般湧將上去,不問前途有何險阻,一味朝前猛衝,不論死活永無回顧,為數又多,走起來成千累萬。最多的大群,往往一兩天過不完,遠望過去,黑壓壓,密層層,佈滿山野之間,也看不清是多少,當時驚沙滾滾,霧湧沙飛,萬蹄踏塵,天鳴地動,聲勢猛烈異常,人當其沖,逃避稍遲,晃眼便成肉泥。
遇救那人乃是一個山酋,走到山口的外面忽然遇上,兩邊高崖,躲避不及,地勢又狹,萬無生理,一路急喊狂奔,想要逃往口外,後面騾群已自追到。眼看首尾相銜,危機一發,野騾奔馳又猛又快,本來非死不可。
石雲子恰在崖上,也因發現騾群,上崖躲避,見狀激動俠腸,將隨身飛抓套索擲將下來,剛將人套住往上提起,騾群已由山酋腳底猛衝飛馳而過,只下手稍緩,立被撞翻踏扁。山酋自是感激萬分,強行請往山寨款待,問知將入森林尋師,苦勸不聽,除多備食糧而外,又將家傳至寶一粒茶杯大小的雄黃珠送作防身避毒之用,有此一珠,無論多麼厲害蛇蟲決不敢挨近,離身三尺便即暈倒,聽人宰割。
石雲子仗此一珠,雖然不畏蛇蟲之害,但是別的險阻仍多,費了好些天的心力,僅僅走進了一二百里。後來簡直無路可通,又發現一處天險,地勢卑濕,瘴氣濃厚,如非身帶寶珠,早已身死。想來師父也不會到這等地方來,方始廢然而返,又費了好些事,走了十多天方始脫身出險。這日夜宿荒山古樹之上,醒來忽然發現離樹不遠倒著不少獨角犀牛,已經身首異處。
這類野犀,皮最堅韌,刀斫不傷,猛惡非常,竟會死了那麼多,自己也毫無覺察,剛要起身下樹,覺著頭腦昏暈,有異尋常,再往四外一看,大片毒嵐惡瘴,正以那樹為中心,化成片片彩雲,浮沉地面之上,往四外散去,料知天明前連遇毒瘴與犀群合攻之險,不知遇何異人來此解救,居然平安無事。昨晚原因山行迷路,人又倦疲,分明已發現左側有一深壑,兩崖滿是各種果樹,鼻端隱聞腥腐之氣,這等地方瘴氣最重,無如心身交疲,無力行走,自恃身藏雄精、懸床精巧,不畏瘴毒與蛇獸之險,哪知這等厲害!對方既然救人,就當救徹,怎不將我喚醒,指點幾句再走?
正尋思間,猛想起睡前因當地形勢險惡,床罩放下將全身套住,怎會鬆開?心中一動,忙往身邊一摸,忽然摸著一個麻布口袋,內有一本絹寫的書。瘴氣尚未退盡,不敢下地,就樹上坐起,打開一看,乃師父以前說過那部最珍秘的《猿公劍訣》,外附白色的藥丸三粒,大如龍眼,還有一封師父親筆的信。
大意是說那年約他除蛇的人,本是武當派名人之徒,因師父為人所殺,仇敵還在窮搜不已,沒奈何逃往西南邊境,隱姓埋名,借著採辦生藥避禍,以免被仇人尋著,一面下苦用功,預備練就一身上好功夫,一心一意尋著仇人為師父復仇。這日因見自己誅殺怪獸,知是高人,當時傾心結納,想拜師恐露形跡,先未明言,問明住址以後,便將所營藥行解散,本要專誠登門,苦求收錄。
不料機緣湊巧,偶在深山石洞之中得到這部劍訣,前半和自己所有一樣,後半不特有圖無解,並有好些奇書古篆,一字不識,心中大喜。正要起身,恰逢到山中發現毒蟒,藥商山人想起上年自己獨殺怪獸之事,正在商計如何訪聘這人,本愁孤身上路,恐與仇敵狹路相逢,身遭毒手,劍訣還被奪去,混在藥商山人群中,同來聘請,可以掩飾,同時又得到成形首烏,便趕了來。
見面之後,互相密談了一夜,因見那人甚是誠謹忠義,那部劍訣更是生平夢想珍籍,當即應諾。惟求慎秘,故作勉強應聘,一面把三門人召來,把平生武功、本門心法儘量傳授,事完同去野人山,又在前取劍訣地方尋到好些靈藥元丹和一本奇書。此丹乃前人採取各種珍奇藥草合煉而成,功能輕身益氣,卻病延年,師徒二人隱居山中好幾年,才將劍訣奇書全部參悟。先並不知門人終年苦尋自己下落,日前偶往近處閒遊,由一寨民口中得知門人對師苦心,深為感動。
天明前因聞野犀猛嘯之聲,為數甚多,居山日久,深悉獸性,疑是山人山行為野犀所困,連忙趕往。望見大片桃花毒瘴籠罩之下,樹枝上懸一草囊,正與寨民所說尋找自己的愛徒相似,只奇怪這類野犀猛烈無比,聞見生人氣味定必向前猛衝,尤其頭角尖銳,差一點樹木一撞就折,何況這多一群。另一旁林叢中還伏有白額青狼,怎會圍樹怒吼,未敢近前?既恐人為野獸所傷,又疑人已中了瘴毒。
因自己煉成避瘴解毒之藥與破瘴之法,師徒二人合力將瘴氣沖散,殺散獸群,上樹一看,果是愛徒石雲子,雖稍中毒,人並未死。這才發現身旁帶有雄精異寶,因不知此寶妙用,未用絲網懸向外面,包藏太緊,不能盡發它的妙用,致為瘴毒所侵,昏迷難醒,幸遇自己,不然也是死數。本想醒後相見,無如所學道書尚未完工,而新收門人的仇敵也是自己的大對頭,事須隱秘。惟念三老對師忠義,特將劍訣留賜,令照所添圖解,回轉天門山,師弟兄三人一同勤習,學成之後,絕少敵手,本身還享長壽。另外各賜三元丹一粒,也在煉劍以前同服,此後師徒再見無期。
當地為野人山最深處,各種猛獸凶禽千百成群,毒蛇大蟒巨如車輪,更有極厲害的瘴毒,中人立斃,其他惡物尚多,到處危機四伏,縱將劍訣煉成,一旦遇上也是難當,千萬不可再來。自己不久也要他去,便來也見不到。只要謹記師訓,多行善事,便算報我,何必在此一面?因此將去毒的藥塞入雲子口內,代用雄精滾轉全身,不等人醒,留書而去等語。
雲子深知師父性情,既然對面不見,再尋無用,哭喊了幾聲,體力逐漸恢復,隻身上酸麻還未去盡,隨即覓路趕回天門,與梅、柴二人說了經過。由此起,三老便同在山中煉劍。
煉到第九年上,剛剛煉成,師父忽然回轉,才知那後收師弟,乃長年名震關中的小俠路雲飛,自將劍術煉成之後,又勤習了數年,才與殺師仇人定約,同往黃山天都峰頂決一存亡,定約就在下月十五。三老便同隨去。對方料定路雲飛多年隱跡,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又聽人說有天門三俠在內,越生戒心,也約有不少能手異人相助。
這場惡鬥好不熱鬧,直鬥了三日三夜。三老這面不願結怨傷人,事先早請出一位前輩丐俠王鹿子,為首兩個元兇除去,立時出面制止,迫令雙方講和,於是雙方便遵命停止廝殺。三老還想在事完後請師父師弟去往山中款待,人已失蹤。石雲子平生愛才,偏生所收兩個門人均都早死,雖然不再收徒,對於師侄後輩,只合他意,無不愛護非常,先聽柴寒松一說便甚嘉許,去了必有教益。
香谷子對元礽說完前事,又把雲子性情為人告知,使其見時好有準備。元礽自是感激,見那山路相隔軒轅廟竟有好幾十里,中間還隔著幾處峰岩,心方不安。忽然路轉峰回,繞出兩座小峰、一片樹林,便到了月鏡岩後幽谷之中,月光如水,幽谷無人,不時由兩旁石崖上傳來一陣陣的幽蘭暗香,知離軒轅廟只有半裏來路,不便再行謙謝,只得仍由香谷子背負前行。
剛出谷口,便見廟前松梧疏林之中站著高矮兩人,道裝的一個貌相清瞿,身材高大,胸前長髯疏秀,對面一個身著前明衣履、頭挽小髻、身材矮瘦的老者,同坐月光之下。面前山石上放著一個茶爐和幾個茗碗,壺水正沸,茶煙嫋嫋,正在對月閒談。
元礽看出道人正是師父柴寒松,惟恐失禮,低喚:「多謝師兄背我這長一段,師父師叔現在前面,容小弟上前拜見。」
那文士裝束的老者正是石雲子,已偏頭笑道:「無須。此時傷後行動終非所宜,還是背來此地吧。」
元礽見兩地相隔十來丈,自己話說極低,竟會聽去,對方語甚從容,聲並不高,卻字字人耳。自從悟出七字心法,已成行家,知道此老內功已臻絕頂,口氣如此寬厚,可見器重,越發心喜,因香谷子先答:「弟子等遵命。」人未近前,不敢遠答失禮,晃眼走到,剛一落地,待要隨同禮拜。
寒松已先攔道:「徒兒此時先勿跪拜,三師叔一向不拘禮節,傷癒禮見一樣。這次頗難為你,如非照我所傳用功,哪有生路?只是太不自量力了。可去那旁一同坐下,少時再給你醫傷吧。」
雲子說道:「鼠賊欺人太甚,上來便下毒手,怎能怪他不自量力?我弟兄門下遇敵,幾時有人不戰而退,任人欺負的麼,此事不久便須還他一個了斷。你一切馬馬虎虎,我不似二哥近年那好說話。」
元礽早已得人指教,因奉師命,便不強行禮拜,恭恭敬敬走將過去稟告道:「弟子徐元礽,從小讀書,未曾離開家鄉一步,連師叔師伯百歲英名,也只适才聽二位師兄說起。因受敵人暗算,尚未痊癒,恩師現令弟子暫遲參拜,不敢不遵。望祈師叔隨時教訓,感謝不盡。」
果然這幾句話一引,雲子立問遇敵受傷情景。元礽據實奉告。雲子手撚短髯笑道:「鼠賊有什倚仗!明知是我三人門下,還敢欺人行兇麼?」
元礽乘機說起西陵寨大開英雄會之事,惡道想是西陵盜黨,故此逞強,無所忌憚。
雲子兩道秀眉微微往上一揚,笑道:「你坐石上,等我們飲茶之後,回廟治好了傷再說。」
元礽見香谷子、黑孩兒已全坐下,便即領命謝坐。元礽與寒松雖只五年前數日之聚,因是為人誠謹,寒松也頗愛他,師徒情分甚親。寒松見他坐定以後,眼望自己,滿面喜容,甚是親熱,笑對雲子道:「近年習靜時多,再不便是遠遊訪友。此子根器心地雖厚,只惜無所傳授。」
雲子道:「我不知二師兄是何心意,既然收他為徒,便應多加傳授。如送鼠賊之手,非特可惜,也為老弟兄丟人,那是何苦來呢?」
寒松笑道:「我近看破世情,本不想再收門人,因他意誠,稟賦又好,勉予收下。當初因為海外采藥,無暇多留,共只五天工夫,如何能多傳授?所以只傳基本功夫,未傳本門分合變化之妙。本意不令出手,不料此子用功甚勤,人又聰明,七字口訣居然被他悟出多半。如能謹守行時所說,只能挨打,不能打人,不去多事,哪有這場虧吃?」
雲子道:「二哥自大小心,恐其年少自恃,隨便和人動手,不傳解數。卻不想我弟兄成名也只二十左右年歲,師父入山以前,不也是在數日之內,將本門心法一齊傳授麼?恩師幾想到惹事二字呢?」
寒松笑道:「師弟如此不平,我令他拜你門下如何?」
雲子笑道:「你我門人均是一樣,分什彼此?且等日後再說。」說完又道:「二哥近耽道業,想令我代勞麼?做我徒弟不大容易呢。」
寒松微笑未答,香谷子已將茶挨次端上。寒松轉對元礽道:「三師叔對你十分期愛,傷癒不妨拜師求教,且看你造化如何吧。」
元礽聞言,口稱:「弟子遵命。」因覺自身痛苦已止,師長尚未拜見,又想就便坐實前言,得點益處,一時福至心靈,假作喜極忘形,乘機拜跪在地。剛覺胸前痛脹難受,兩眼發花,猛聽喝道:「怎不聽話,想作死麼?」跟著被人在腰間點了一下,當時便失去知覺。
醒來時,人已睡在廟中短榻之上,方想適聽語聲好似師叔所發,以為弄巧成拙,傷勢必已加重,不知能否起身,忽聽黑孩兒在窗外對人低語道:「只要心志堅定,斷無不可如願之事。我就不懂什叫危險艱難,明日再見吧。」
元礽心中一動,方想呼喚,香谷子已走了進來,止住元礽不令起立,笑道:「你那傷處,雖經我和秦師妹先後醫治,脫離危境,但是氣穴好些震傷,勉強行動尚可,最忌跪拜彎身。現在師叔有見怪之意,師父等你愈後便要遠行。這還是三師叔手快,將你點倒,否則,氣血竄入舊傷之處,內裏筋脈必要腫爛,更難治了。
「三師叔雖然留住在此,要等師父回來才走,但他性情古怪,最不喜人取巧行詐,如若不肯傳授,中秋之約必趕不上。老賊父子好猾無比,防禦又極周密,差一點的休想近身。如是真正高人,他早隱藏起來,休想尋到。秦師妹報仇之心又切,定必孤身犯險,你不能助他,豈不是糟?你已昏睡了一日夜,經師父師叔醫治,明早便能起身,日內即可復原。愚兄有事他往,抽空來此一晤。三師叔雖然不滿,事情仍在人為。此時剛好,不可妄動。黑弟明日許來看你,不來也休尋他,用功要緊。」說罷別去。
元礽好生後悔,又把二人所說,前後仔細一想,覺出所語皆含有深意,事情並非絕對不可挽回。又試用內功運行真氣,竟無所苦,因先並非真睡,氣機調勻以後,心神一定,自然入夢。
二次醒來,天已大明,試一起身,和好人一樣,正想尋人詢問師長住處,前往參拜,忽一道童走進,領了元礽去往齋房洗漱,指點途徑廟規。
元礽問知師父師叔分住後偏殿側小圓門內,謝了道童,連忙尋去。見那廟甚大,共有七層殿字,二老居室在一土山之上,外有危崖掩蔽,地勢幽靜,向無外人足跡。自己臥室就在小圓門外,舉步即至,越發心喜。
剛一進門,便見二老正在比劍,不敢驚動,恭敬侍立在側,一心查看。見二老劍法與秦、王二女迥不相同,上來出手不快,長衣也未脫下,各自劍走中心,分多合少,後來勢子較猛,眼看劍尖相對,明已撞上,可是微一接觸便即回收,只管架隔遮攔,縱橫擊刺,寒光閃閃,電掣虹飛,只聽劍風颼颼,時有時無,全聽不到雙劍交擊的金鐵之聲。袍袖飄飄,宛如靈鶴翩躚,自然飛舞,光影離合之間,姿勢美妙無倫,全出意料之外。
似這樣鬥了個把時辰,身法也由緩而急,劍光人影乍隱乍現,似不可分,所用解數卻又看得逼真,鬥得這麼激烈,仍未聽到分毫錚地之聲。中間曾見多少次劍鋒對刺,或是一擊一架,雙方勢俱猛急,不知怎的會聽不見聲音,仿佛雙劍快要撞上,倏地在於鈞一發之間同時回收情景。始而只覺解數驚奇,想要暗學兩招,一味用心體會,忽然悟出分合化生之妙,心中狂喜,一時忘形,不由脫口喊了一個「好」字。
聲才脫口,猛聽瑲的一聲,雙劍交錯,兩條人影就這架隔之間各帶起一道寒光,往小山上飛去,再看兩老劍已歸鞘,相對問立在一棵梧桐樹下,除衣角袍袖微微揚起外,直似清談初罷,相對微笑,態甚安詳,任何一些兒地方都看不出比鬥形跡。心疑喊「好」失禮,師長見怪,正要跪拜求恕,忽然想起前晚之事,忙又起立。未及開口,便聽師父喊道:「徒兒!你已痊癒,上來再行禮吧。」詞色甚是溫和。元礽方始放心,忙順石級同去室內。
柴寒松命坐,笑道:「你病雖好,偏我發生一事,後早必行。單憑這一兩天的傳授,恐非西陵群賊之敵。本意命你拜在師叔門下,偏又遭他誤會。不過适才猿公劍法實非尋常,如能勤習,到了中秋前七八日再行趕去,日夜加功,也許能夠應付。好在此行非你一人,只不別生枝節,當不至於大敗。此時我先傳你劍訣,走前再儘量傳授,看你福緣如何吧。」
雲子一言未發,迥非初見時神情。元礽便向二老拜謝,心想師叔不走終有法想,且先學了劍訣再說。由此寒松便把內功劍術各種口訣心法分別傳授。元礽知道非將本領學成,不能如願,越發用功,甚是勤奮。
寒松見他聰明細心,一點就透,也極嘉獎。到第三日早起,寒松也未說什麼,便自走去。元礽每日用功均在二老居屋內外,為想師叔指教,仍在原處練習。雲子始終若無其事,幾次請求指點,俱都未答,有時還自出外,一去便三數日。元礽始終恭謹,和小時念書一樣,進門便向二老師座行禮,不間人在與否,從未稍懈。
光陰易過,一晃過了端午。廟中飲食清苦,元礽竟能安之若素,對於道眾,個個恭敬謙和,誰都喜他。中間只黑孩兒來過兩次,略說即行,從未約其外出。香谷子一直未見,問人也不知何往。心中苦憶秦瑛,無如平素謹飭,又當用功正急之際,平時空自相思,不敢前往,只于黑孩兒口中,得知二女也在勤于用功,幾次想去,都是欲行又止。
這日雲子他出,說要十日才歸。實在想念不過,又因久未回家,雖由香谷子代向柳善人辭館,一別數月,尚未見過,好在劍訣武功經過苦練,居然先期速成,練得精熟,已到師父所說地步。黑孩兒多日未來,是否仇人對手也不可知,何不先回故居,與柳善人敘闊之後,往尋黑孩兒二女,作一良晤,請其設法,如何能請師叔傳授,主意打定,忙往屋內,向二老師座恭敬稟告,說:「弟子劍術已成,想求師叔教誨,偏值出遊未歸。為此告假二日,回家一行,並往二女家中,謝其救命之恩。」說罷退出,向相熟道童說了幾句,便往外走。
本意先去柳家,不料相思大切,急於往見,又恐回山時晚,再去秦家不便,臨時變計,先見心上人,說到天黑,再往柳家住上一夜,與東家學生活別,明日回廟。想畢隨往秦家趕去。多日不見,情如饑渴,又恐相隔路遠,萬一人已他出,到了無人之處,便飛步狂奔。天時太熱,心又著急,雖有一身極好輕功,飛馳不停,陽光之下也是熱得難受。
元礽也不管他,依舊翻山越嶺往前飛跑。眼看玉人所居已然在望,心裏喜歡得怦怦亂跳,忽然口渴,去往溪邊尋水,就便洗手。剛一立定,忽然發現通體汗濕如淋,沿途攀援縱躍,身下染了不少泥汙。就水一照,發亂如蓬,神情十分狼狽,這樣怎好到人家去?再回更衣,又要多延時刻。心中惶急,無計可施,總算長衫早脫,尚未污穢,想了一想,只得把所著小褂脫下,先用它洗臉擦身,再行洗淨,晾在樹上,曬乾再走。
一面整理頭髮,心中尋思:「自己衣服早經托人取來,行時匆忙,這熱的天,偏未想到帶上兩件換洗,遙望玉人咫尺,所居不遠,本想整潔衣履,不料粗心大意,只顧趕路,鬧得這等難看,風吹日曬,小褂易幹,褲子沒法脫洗,仍是髒的,鞋也跑破。」越想越後悔,隔不一會便去摸那小褂,仍還未幹,不知自己心急所致,時並還早,勉強挨了片刻,衣還不曾幹透,便熱烘烘地取來穿上,不敢似前急奔,強捺心神,往前走去。
元礽剛上山坡,忽聽黑女在身後笑道:「徐兄難得到此,可惜二姊出門去了。」
元礽聞言,心中一涼,失望太甚,忍不住歎了半口氣,忽覺不對,忙又強作笑容,改口說道:「我為念二位賢妹救命之恩,特意登門道謝,不料到晚一步,四妹可知她何時回來麼?」
黑女笑道:「她就在你曬衣服時走的。此行系陪伯母往訪一位老長親,今天也許不會回來。只留小燕一人看家,可要進去,坐上一會?」
元礽越發失望,本想進去與小燕談上一會,因黑女欲往別處,只小燕一人在內,又覺不便,只得罷了,黑女也自別去。
元礽便往柳善人家中趕去,賓主相見甚歡。元礽本意在柳家住上一日,再往秦家訪看意中人歸未。鑒於昨日冒失,好在柳家存有衣服,便取了兩身,打成小包,推說山中有事,相隔大遠,必須半夜起身始能趕到。半夜上路,乘著晚涼與將近下弦的月色,一路山風陣陣,花月交輝,林巒清澈,幽景如繪,走得比昨日較慢,自覺涼爽非常。
本意天明趕到,遠看斗轉參橫,殘月欲墜,秦家所居坡崖已然入望。天還未亮,只東方仿佛有一點淡紅影子,心想此時尚早,不宜叩關,便把腳步停下,尋一山石坐定。半夜奔馳,又當為時尚早,坐定以後忽然神倦欲眠,便把雙目閉上,心中想事,見了意中人如何說法。只顧尋思,時喜時慮,不覺過了些時。
忽聽面前有一少女說道:「徐相公,怎跑到這裏睡來?」
元礽睜眼一看,正是小燕,一輪紅日已離地面,四野曉煙溟蒙,尚未消盡,對面幾樹榴花殷紅如血,迎著晨曦分外鮮豔,才知天已早亮,方才起霧,故未看出,忙道:「小妹妹,小姐回來了麼?」
小燕笑道:「你昨日來過,今日又來作什?」
元礽推說感恩,意欲面謝。
小燕低鬟抿嘴,微笑道:「你真不怕辛苦。夜間行路還好,今日天氣更熱,看怎麼回去。」
元礽驚問:「小姐未回來麼?」
小燕道:「小姐回來早著呢,前些日她還談過你幾次。為何昨日才來?恰又在她起身之日。據我想,十日之內不歸,便過中秋也難說了。」
元礽想起西陵寨之約正是中秋,心疑心上人此行有關,再四盤詰。小燕一味支吾,後才說道:「徐相公你自用功,小姐便往西陵寨,也有人暗助,並無他慮,還是用功要緊。你那一手三暗器練好了麼?好在事情須到中秋,只有志氣,終可如願,暫時見面,有什意思?」
元礽先因昨日秦瑛行時,自己正在山下曬衣。明知為她而來,暑日奔馳,竟如未見,也未令人致意。自己為防撞上,穿有長衣,並未赤體。她為人大方,向無拘束,就說有事遠行,不便延往家中相見,匆匆立談,也慰相思,似此淡薄,使人氣短,每一想起,便自心涼發酸。
一聽這等說法,又覺有了希望,心情大慰,慨然答道:「我新學會猿公劍法,暗器卻還未練。但我無論如何必把前言做到,只是相隔太遠,每日用功,好容易告了兩天假來此道謝,不料小姐遠出。十日之後再來拜望,如尚未回,望祈小妹代向四姑探詢小姐去處,感謝不盡。」
小燕笑道:「你打聽小姐去處作什?莫非還想尋去麼?」
元礽道:「你小姐雖是女中英俠,畢竟人單勢孤。聽說敵党勢力強盛,甚是倡狂,如若孤身遠行,實不放心,再要深入虎穴,更是可慮。我受小姐救命之恩,如何置身事外?她不去西陵寨便罷,如若先期趕往,便你不說,也必跟蹤尋去,惟力是視,成敗利鈍非所計也,」
小燕笑道:「徐相公說話老是文繪縐的,如遇四姑,豈不又要笑你?我這人實話實說,別的不必明言,只請照我的話做去。小姐就去西陵寨,也要過了八月初十,決不會打草驚蛇。回去埋頭用功,什麼話也不要說,時機一到自然成功。否則你恩報不成,還要受人輕視。」
元礽聞言好生感謝,也沒有進屋,便謝別回廟。到後一看,師叔石雲子已然回轉,忙即跪下,苦求傳授,雲子先頗和善,只是微笑不理,也不命起。元礽一味苦求,跪了一個多時辰。
雲子面色一沉,說道:「我生平心口如一,當初你師父曾向我說,原有傳授之意,你偏不聽話,我才中止。傳授容易,但是我收門人,事前照例須效三月勞役,你能應麼?」
元礽一想,只肯傳授,休說三月,三年何妨?現只五月初九,三月期滿,剛剛中秋,怎能趕上?繼一想此老最護門人,只允傳授,有了師徒情分,決不坐視,何況初見時已然談過,譬如堅決不傳,又當如何?方自盤算,偷覷雲子面色已然不快,忙即說道:「弟子侍奉二位恩師,雖死不辭,敢惜勞苦?只是身受秦師妹救命之恩,已然允她相助,往報父仇。西陵寨之約正在中秋,恐趕不上。弟子不敢違命,只求到時賜假十日,事完回來,赴湯蹈火均所不辭。」
雲子冷笑道:「就憑你一套劍法,就操必勝之券麼?我決不誤你行期,能否如願卻在你自己。我房後放著有一個特製錫瓶,你每日將它去往小赤壁上流發源之處,與我汲取山泉,早晚兩次,供我品茗之用。滿了八十一日,如無過失,我便收你。但是此瓶隨我多年,從無殘毀。那地方的水泉含有玉石精氣,不能多延時候,更不能見天光。第一途中不可停留,更不可捧抱奔馳,等泉取到,必須用三指捏緊瓶紐,步法要勻,不可搖晃。否則我一嘗出水味不對,便須重汲。看是小事,並非容易,你能應麼?」
元礽應諾起立,初意一個錫瓶用以取水,有什難處?走到屋後一看,平日茶灶旁邊,果然多了一個大錫瓶,過去伸手一提,不禁大驚。原來錫瓶形式奇特,高約二尺,形如棗核,底部平整,中段約有一尺五六方圓,兩邊無耳,壺項作圓錐形,雖有瓶紐,大如半棗,瓶蓋另有機簧啟閉,通體平滑,內膛甚小,約有三四寸厚,容水不到兩升,看上去沉重非常,拿著跑路,一定十分吃力。
元礽把渾身之力運在手指之上,始能淩空提起,才知事甚艱勞,為了心上人,也就不作畏難之想,當日便提出廟,往小赤壁走去。兩路相隔,往來約有十五裏,去時空瓶,可以捧抱,回來只憑三指緊捏著尖滑細小的瓶紐,單手提起,懸空而行,內裏裝水,又不許晃動。
路未走上一半,手臂酸痛欲折,萬分難耐,沒奈何輕輕放在地下,另換一手提了前行,似這樣換了好幾次,才得回到小山頂上。
雲子笑問:「你今日便上工麼?」元礽並不隱瞞,告以途中停頓之事。
雲子答說:「無妨,由不換手之日起算便了。」
元礽不敢回答,諾諾而退。次早因昨日用力大過,越發酸痛,志終不懈,一起身便往汲水,比起昨日更要艱難。仗著近日內功精純,為了中途停止,當日便不能算,暗忖多耗一日便要緩走一日,想了又想,決計下苦勤習,非要做到一口氣提回不止。
當日強忍苦痛,在烈日炎天之下往返跋涉,竟達十次以上,到晚方始歇息,人已累得力盡筋疲,手臂麻木發抖。方想照此情形,明日如何能行?著急了一陣,神倦睡去。醒來覺著有人摸了一下臂膀,睜眼一看,天甫黎明,雲子背影似在門外一閃,連忙起身。
一心惦念取水之事,又覺臂痛略止,忙趕了去,伸手一提瓶紐,竟比昨日要好得多,心中高興,忙往小赤壁趕去。回時因事有望,不似前兩日心焦發愁,心氣一沉穩竟好得多,途中只歇了一次。
到後,雲子正在室中打坐,便令取水烹茶。元礽恭稟道:「弟子不敢隱瞞,此水曾在途中停頓,不知合用與否?」
雲子笑道:「你倒誠實無欺,其實途中停頓上一兩次,只不搖動,有時也難分別。你幾時不在途中停頓,可說一聲。」
元礽諾諾而退,心想次日當可做到,哪知到了明天仍是不能一次到達,沒奈何也只得作罷。接連十日過去,至多只到廟門而止,算計日期,決趕不上。好在師叔有不會誤期之言,到時再與懇求,至多無什傳授,踐約必可成行。又想起連日只顧取水,每日往返十餘次,劍久未練,便把劍取出,試一用功,覺著膀力稍增,中有一招飛劍出手,照例劍到人到,刺傷敵人以後,那劍仍要就勢撮回才算到家,為猿公劍法中最難之招。
元礽練了數月,只此一招不能百發百中,當日竟能得心應手,連試幾次俱是一樣,出手追去,只手指稍微搭著一點劍柄,立即撮回。心中奇怪,師父行時曾說此招最難,連日未練,怎會有此境地?細一尋思,想起取水情景,忽然大悟。次日再往,因疑雲子借此試驗,就便傳授,內中含有深意,心志越堅,又悟出許多道理,竟將錫瓶一口氣提到廟內。
雲子見面笑道:「孺子可教,竟不怠慢。我再傳你換手之法,就不累了。」
元礽拜謝,如言行事。
雲子又說:「每日原限兩次,如取四次,日期便可減半。」
元礽越發喜慰,因此一來,也無暇再去秦家訪看,心中苦思不已。這日恰值雲子外出,實忍不住,特意未明便往取水,毫不休息,等把水取完,便往秦家趕去,快要到達,突遇杜良。雙方只見過一面,並未交談。
元礽因黑孩兒月餘未見,杜良少年英俊,早想親近,連忙上前,笑問:「杜兄可自秦家出來?見著王大哥與秦師妹麼?」
杜良朝元礽上下一看,面有忿容,略一沉吟,始笑答道:「你說那兩人,昨日已然起身,好似往西陵寨去。聽說閣下為了代人報仇,苦練猿公劍法,並在烈日之下,每日冒暑奔馳,練那三暗器的手法,她們行蹤應該知道,怎來問我?」
元礽見他詞色不善,心中奇怪,杜良已轉身走去。
元礽心本有氣,繼一回味所說之言,提瓶汲水竟是練暗器的基本功夫,自己每日勞苦,尚在鼓中,杜良竟聽傳言。雙方素昧平生,如以師門來論,應是神交,他偏如此厭惡。再一回憶遇救時黑女之言,好似杜良曾向心上人求愛,只為意志不投,因而疏遠。照此情事,分明杜良有了妒意,所以視己為仇。此人尚且得知底細,心上人定必深悉用心之苦。
想到這裏不禁轉怒為喜,越想越高興,心疑秦瑛和黑孩兒不會這早起身,杜良所說不實,仍然往秦家走去。
剛剛繞過山腳,忽見一條人影如飛鳥下墜,落在面前,正是小燕,手裏也提著一個新制的錫瓶,比每日汲水的錫瓶約小一半,見面便笑道:「徐相公不必到我家去了,小姐對你意思頗好,日期將近,還是用功要緊。」
元礽聞言,心中越喜,笑問:「老夫人與小姐可在家中?你拿這瓶也想練暗器麼?」
小燕半嗔半喜道:「請你不去自有原因,莫非我還騙你不成?錫瓶乃王大爺所教,說我力量單薄,上來不能提那麼重,必須循序漸進,比你要輕得多,你看好麼?」
元礽接過一看,分量雖差得多,但她一個妙齡弱女,只用三指撮著又尖又滑的瓶紐,上下峰崖,縱躍如飛,這等功夫、指力也非容易練到,便誇獎了幾句。
小燕喜笑道:「徐相公快請回去,你聽我的好話,一次也不要再來,只等八月初六七動身,必可趕上,許與小姐途中相遇都說不定,何苦人見不到,還生閒氣呢?」
元礽聽出秦瑛似未遠出,便將杜良所說告知。
小燕好似吃了一驚,微慍道:「你莫管人家,聽我好話,各自回去。我出來時久,家中無人,等到西陵寨再相見吧。」
元礽還想說時,小燕已轉身走去,只得退回。走到前遇杜良之處,聞得崖上有人冷笑,心正想事,也未在意。回到廟中,越想越覺事情有望,又知汲水是練暗器的基礎,次日悟出許多手法,汲水以前,先用空瓶向上拋起,再用三指去撮,把水加了大半瓶,又改作平發出去再照接劍法撮回。
似這樣過了些日,眼看月底,雲子忽然將他喚住,笑道:「你居然有此悟心毅力,在此短短日期以內將基本功夫練成,又悟出許多道理。來來來,今日傳你手法,連我這套暗器也給你罷。」
元礽大喜跪謝,見那暗器,乃是三隻長才兩寸、小指般細的鋼鏢和九枚月牙形的金錢、兩枚黃豆大小的鐵丸,三種暗器並成一套。發時鐵丸用中小二指掐緊,由無名指抵住發出,專打敵人雙目。金錢由拇指和食指捏住,向外一錯一送,便成了一蓬寒光閃閃、上下翻飛的刀花,朝敵人飛去。錢刀均是百煉精鋼特製而成,加上內家勁功手法,休說是人,便是塊鐵也能打穿。
尤其是發時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帶著一陣颼颼之聲,來勢又勁又急,按著相隔遠近,刀花所罩之處,最大時竟達兩丈以上,終點仍就歸一。方圓不滿五尺,如使兵刃架隔,只一碰上,並不往回激退,反順那一擋之勢,一個急旋,變成斜直線,朝人頭面前胸手背等處滑射過去,中上便深釘入骨,除非力量真大,並還明白來勢輕重,看准勁頭角度,才能將其磕飛,打落一旁。
但是為數多至九把,一路分合變化,急飛而來,多快的手法也不能將其打落,即此遇上已是不能免死,能得重傷殘廢便是萬幸,那二隻鋼鏢由掌心托住,旋手外發,更是厲害。鏢作不規則的三角形,合成一根圓柱,鏢尖尚有分許月牙刃口,三棱出鋒,在特練手法之下打出,似轉風車一般接連三點寒星,打到人身當時透穿,並還專破內家氣功,端的厲害非常,巧妙無比。
雲子傳完手法,笑道:「這一手三暗器本來制有十幾套,深山獨行,防禦蛇獸毒物,曾在南疆深山中一日之內遇見好些猴形怪獸,捷于飛烏,又具神力,全仗這三件暗器脫難。這類怪獸靈巧合群,始而報仇心盛,追逐不舍,後來看到上來就死,方始停追。我見暗器只剩下一套整的,不知怪獸還有多少,恐受圍困,萬一為它所傷,不曾尋回。
「後來只將殘餘的半套送了一個朋友,留此一套。因其過於狠毒,也非必需,從未對人用過。如非西陵寨老賊父子萬惡,又想成全你與孝女的心願,我也不會傳授。但是敵人厲害,你又無甚經歷,賊黨又多,到時最好不要輕用,否則老賊本領甚高,不用全套,一個傷不了他便難應付,甚或受傷均說不定。」
元礽領命,見時日已迫,就快起身,雖然師叔說自己本來根底就好,這數月來,初步功夫連同手勁均已有了火候,照此情形,練過三天即可百發百中,大敵當前,終不放心,仍是日夜加功勤練。
雲子見他如此用功,又笑對他道:「重手法你已是可應用,輕的尚還不會。本來此時不想傳授,既有這好資質,肯下苦功,索性也傳了你,省得日後我和你師父遠遊,不知何時再見,無法傳授。」
元礽大喜。雲子傳完道:「你此時已能透石穿鐵,除非練有內家罡氣的劍俠一流,血肉之軀怎能禁受?再能隨意轉重,練到擊紙無傷,一旦練成,不特所向無敵,再加深造,便到我今日地步也是易事。不過此非一時之功,至少三年,始能到此化境。好在你人甚聰明,一通百通,無須多言,自能領會,好自為之吧。」
隨聽門外有人道:「三弟真個愛才,畢竟還是傾囊相授。可惜此子不是我輩中人,仍不能傳你的衣缽罷了。」說時人已進屋。
元礽見是師父寒松老人回轉,連忙禮拜,起立於側,歡喜非常。
雲子笑道:「此子一脈單傳,如能擺脫情緣,便是忍人。我看重他,還是為了他天性純厚,人又誠毅溫和,雖不能盡得我的傳授,也是難得的了。我已將不傳之秘破例相授,二哥是他開蒙師父,現當起身,怎麼反倒置身幹事外,不聞不間,連句話也沒有麼?」
寒松笑道:「三弟仍是當年性情,一對心思,好了還要求好。這個我已預有安排,他初三四便起身,去與兩個同門會合,傳授也來不及。既添了你這師父,我絕不使其丟臉如何?」
雲子微笑未答,便命元礽自去練功。元礽雖然依戀師父,無如日期太迫,不敢違命,只得去至外面照舊勤習。柴、石二師也常時從旁加意指點,進境更快。
到了初二日早,寒松老人將元礽喚去說道:「明日便應上路。此去逆江而上,水行太慢,但你還須繞道代我辦一件事,須以水陸並進,日期道路均已為你排好。照此走法,不特免卻好些麻煩,事前還可與你師兄見上一面。只日期萬錯不得,途中不論天時人事如何,切忌耽延,務必照我紙上所開如期趕到,當有成功之望。」
元礽接過,便問:「師叔何往,恩師可在廟中不在?」
寒松知他依戀,便笑答道:「我行蹤難定,但你不久便可與我常處,無須戀戀。石師叔昨夜便被人約了出去,半月之內當可相遇。你此行成功無疑,好自為之。我還要去觀主房中說話,也許與他同出一遊,不必再來。明日天明前你可起身,無須再來辭別,我也不在這裏。」
元礽想問師父何往,怎不回來。寒松已揮手起立,往外走去,回顧元礽緊隨身後,便笑道:「共只二三十天之別,有話回來再說不是一樣?江湖上人情詭詐,又當賊黨乘機火拼之際,這幾天到處都有異人與綠林豪客來往。你初次出門,雖有一點知識,皆我口授,並未親見,務須留意,疏忽不得。
「尤其是西陵寨,地當沉江上游,最為隱僻,只有一條路與外相通,總寨之外設有好些分寨,一處比一處厲害,寨外左右近百里以內設有好些黑店,一不留神便遭毒手,陰謀秘阱到處密佈,防不勝防,雖有本領,若一個大意不經心,也是極其容易受他暗算。你到我紙上所開的石塘鎮,當地離開大寨所在尚有七十餘裏,山路難行,以你腳程雖可趕進,一則長路奔馳不免勞乏,二則風塵匆匆,也不似我門下襟度。
「你見是大鎮店,只管前往投宿,稍見可疑,立照我紙上之言行事。近年這班匪徒俱都極惡窮凶毫無人理,這幾日卻因來者是客,老賊事先下有嚴令,來人只一露出拜山之意,不問敵友,一體從優款待。他見你來者是客,任是恨極,也不會有什舉動了。如在平日,除非來人一到便投帖拜山,還須說明與老賊父子交情淵源才可無事。
「否則休說是他對頭,便是一個不相干的人,他也不肯放過,必要教你現點顏色才為通報,否則便說不配。動手時他人又多,好了受點羞辱放走,差一點便要了命。這些事情,我紙上都大略開有。命你中途所投的信關係重要,必須在初七以前投到。主人如借坐騎,不妨收下,否則交信之後立時渡江,改走陸路,用你輕身功夫加急前進也差不多了。各自回屋去吧。」
元礽見前面已是觀主雲房,知道師父與主人尚有話說,只得領命,拜別而去。行囊是一衣包,已早準備。下午吃完晚飯,略睡片時,三更起床,先去師父房內,還想拜別,人果外出未回,只得上路。
時當八月初間,南中地暖,秋風不寒,雖是深山夜行,並不覺冷,草木也未黃落,山風過處,只聽林木蕭蕭,深草裏的蟲聲與溪澗中的蛙聲互相應和,密如潮雨,一鉤新月細如弓痕,遙掛林梢,月色昏茫,景甚幽靜,仗著練就目力不畏黑暗,惟恐途中有什耽延,前半路徑又熟,一起始便飛步往前趕去。
剛剛繞過趙侯航側小山,忽想起師父所開途徑正由秦家山前經過,繞行不到半裏便可登門,自從病中一別,與心上人尚未見過,前後去了幾次,均以主人他出,未見而返,今當中秋將近,無如愛戀大深,仍想撞撞運氣。萬一人已回家,也應這兩日起身,自己本是為她拼命犯險,這半年來的苦心孤詣不會不知,相見時必被看出幾分,再蒙允其結伴同行,或是約定前途相見,豈非絕妙?於是先往秦家趕去。
行近坡下一看,林中燈光掩映,隱聞琴音甚美,料定玉人已回,事出意外,不禁狂喜,心中怦怦亂跳,連忙鎮定心神,勉強矜持,走近前去。已然快到門前,猛想起心上人家無男丁,雖曾受她救命深恩,以前並不相識,雙方情愫未通,久別未見,深夜叩門已是冒昧。並且心上人雖然求人相助,仍想手刃父仇,人又外和內剛,一不投機便成陌路。
以前黑女小燕再三叮囑話要少說,後又勸我不可再來,屢露暗助之意,便平日聽黑孩兒的口氣,也多暗示將來有望,莫要好好一件事,被自己言行不謹因而貽誤,越想越覺不對,便退了下來。遙望燈光外映,琴聲清朗,估量意中人必在焚香撫琴,偏生銀漢紅牆,一窗之隔,咫尺蓬山,不能望見玉人顏色,想要回走,心實不舍,又不敢去往窗前偷看是否本人在內。
只管想心思,不覺出神,略微停留,見一隻小貓由側面山石後急竄過來,到了身前猛又掉頭,急匆匆沿著房側大樹往秦家房頂縱去,落到房上,咪咪叫了兩聲,緩步走去。心中一動,當時警覺,自己深夜登門尚嫌冒失,如何隱伏在人家門外?被人發現,必當行蹤鬼祟,不是端人,豈不引起嫌疑?想到這裏,剛要退步回身,忽又聽得有人急行之聲由山石後隱隱傳來,來人步履甚是輕微,休說常人,就是元礽,如非新近這幾個月苦功,也難聽出。
此時元礽只防被人發現,還沒有想到別的,惟恐驟然相遇,忙把腳步止住,心正尋思,能夠避開更好,如被發現,便說起行在即,師命深夜起身前往西陵寨赴約,為此專程來訪,並謝救命之恩。心念才動,又聽出來人腳步之聲到了山石後面停止,仿佛不止一人,似在低聲密議。
暗忖:「秦家除母女二人外,連小燕女僕共才四人。主人尚在房中撫琴,此時天明將近,主人尚未睡眠,已非情理。在這時候,有什急事跑到屋外計議,行走如此匆忙?」覺著事情奇怪便留了神。
靜心側耳一聽,石後果似有人低聲問答。越想越疑心,剛剛提氣輕身,想要掩將過去窺聽。如是主人在彼,也可推說發現可疑故未入門。猛瞥見石後面閃出兩條黑影,俱是頭戴面具,一身黑衣,背上插著明亮亮的鋼刀,行動絕快,才一出現,各把手一擺,一個奔向窗前,一個便往秦家後房頂上縱去。
知有仇敵來此,又驚又怒,因見來人身法雖快,主人秦瑛並非弱者,只要事前驚覺便可無慮,來賊又是兩人,分頭下手。秦母不曾見過,不知有無本領,恐其受傷。一著急,大聲喝道:「小燕快告小姐,房上有賊!請小姐留意,我到後面保護老夫人去了。」
話剛說完,窗內燈光忽隱。元礽料知有備,又想起此時不是撫琴時候,心上人也許早已得信,越發放心,匆匆便往後房上追蹤趕去。立處相隔秦家屋舍尚有七八丈遠,由二賊側前面、離房三四丈的山石後縱出,比較要近得多。
元礽事出意外,雖然生疑,並未拿准,又想不到發難這快,等到瞥見賊蹤,連忙急喊趕出,二賊已分頭上房。元礽縱到房上,俯視下面,正房一排三問,當中佛堂,殘燈無焰,昏影幢幢,靜悄悄的,好似左右兩房人已睡熟,來賊不知去向。
當地初來,不知秦母住在何處,正待趕向簷口縱落,不問來賊是否驚逃,先把秦家人喚起報警,使有防備,再保秦母,去往前面與意中人會合,合力擒到賊人,拷問明瞭來意,是否仇敵所差,再作計較。
猛聽腦後疾風颯然,帶著金刀破空之聲,知道又來強敵,連忙低頭,往側斜縱出去,就勢回身拔劍一看,來人也戴有一副面具,並未穿著黑衣。那人一劍斫空,身形一晃,跟著飛縱過來,舉劍分心就刺。
元礽見來人身法絕快,不在自己之下,武功也似以前見過,與本門家數大同小異,心雖奇怪,時機太迫,惟恐身被絆住,來賊不知多少,萬一疏忽,一個照護不到,秦母便要受傷,情急之下,不暇尋思,手中寶劍一緊,早用師門心法,身子微側,橫劍往下一擋。
百忙中,這一劍竟用了十成力,只聽瑲瑲琅琅一聲,雙劍交擊,火星飛濺中,敵人口中微微「噯」了半聲,似因力猛劍沉驟出不意,連人帶劍往側一偏,就勢往側翻身縱去。不料那地方正近簷口,立即踏空飄墜。但是對方武功甚好,身法更靈,就空中一個「風颭落花」之勢,輕輕下落,雙足點地,略穩身形,回頭看了一眼,便越牆而出,往外逃去。
元礽本來要追,繼想來賊人多,秦母尚在房中,恐其乘機暗算,欲行又止,一下地,剛往堂前趕去,便見右房窗內箭也似飛出一條黑影,落地只一閃便往牆上縱去。
疑心人已遇害,心中急怒交加,大喝:「二妹、小燕,休放狗賊逃走!」身隨縱起,待要趕去,忽聽房內老婦呻吟,急喚小燕,知道秦母未死,心中略寬,忙即趕進,床上果然綁著一個老婆子,忙答:「小侄徐元礽在此,伯母受驚,待我點燈。」
說完趕往門外,就佛前神燈,把室中油燈點燃,解開秦母,行禮之後一問,才知秦瑛不在家,只有小燕留守。杜良說是仇敵可慮,恐來暗算,日前命他已嫁出門的大姊來此相伴,就便保護。來時秦瑛已早上路,並未見到。
杜姊祥貞武功甚好,又撫得一手好琴,前和秦瑛常時來往,後為一事爭執,雙方性傲,話不投機,由此生分,久未上門。秦母年老,對杜氏姊弟本極期愛,難得如此美意,越發喜慰,本來秦瑛去時,曾令小燕留守,隨侍老母,從不離開,每日均在房內。
這日祥貞陪伴秦母到二更時,別時笑問小燕,說是腹饑,想要一點吃的,但夜已深,不願驚擾秦母,自去前房等候,令小燕與她送去。小燕去了,便未回來。秦母也自熟睡,醒來被賊綁住,後聽房上有人爭鬥喝罵,賊便匆匆逃走。
秦母與元礽尚是初會,見他貌相英秀,人又溫文爾雅,除穿著不華外,與杜良恰是伯仲之分,與近日杜姊祥貞所說寒酸不類。又問知是為了西陵寨之行,順路到此,不由心生好感。
正在詢問家世,忽聽門外一聲嬌叱,縱進一個紅衣女子,朝著元礽舉劍就刺,來勢迅急異常。幸是元礽近來功力大進,應變神速,匆匆不及拔劍,又恐誤傷秦母,立施師父內家險招,身形一閃,避開劍鋒,人似轉風車一般,只一晃便到了來人身側,就勢右手朝來人手背上斫去,地的一聲,寶劍落地,另一手便朝對方脅下點到。
本意將女賊點倒拷問,忽聽秦母急喊:「侄女快些停手!不是外人」。
元礽聞言,料知事出誤會,那女子必是杜良之姊祥貞,慌不迭把手縮回,正待賠話道歉,微一疏神之際,叭的一聲,右臉上早中了一掌。原來祥貞一劍刺空,方覺不妙,劍已被人打落,愧憤交加,回手就是一掌。元礽沒想到對方如此潑辣,又當聞呼分神、自覺無心開罪之際,竟被打中。如非祥貞先吃元礽斫了一掌,手臂酸麻,這一下更是打得不輕。
元礽素來謙和溫厚,挨了一掌,因事由誤會,對方也是為了救護秦母而來,女子好勝怕羞,難怪憤恨,何況又是秦家至交,愛屋及烏,如何能與計較?反因祥貞被秦母喚住,坐在一旁,滿臉怒容,劍也不拾,想起此是杜良之姊,一個應付不善,就許成仇。再想到師父平日訓海,以後在外走動,但分得已,終以禮讓為先,何況又是心上人的閨伴,正要向前賠話。
祥貞倏地柳眉倒豎,戟指喝道:「這小狗酸丁便是刺客!因見我妹子美貌,忘了救命之恩,競生邪念。仗著寒松老人年老眼花,收他做了徒弟,又借代報父仇為名,不論白天黑夜,到我妹子房前鬼頭鬼腦窺探過好幾次,被人擋回,一次也未見人,仍不死心。看他今晚行徑,明是知道伯母愛我兄弟,夢想無望,勾引幾個同黨來此鬧鬼,裝做好人。」
話未說完,元礽越想越氣,素來謹厚,又不慣與人爭論,急切問想不出如何向其質問,正自憤怒。忽聽對面房上有人哈哈一笑,聲震屋瓦,心疑來了賊黨,連忙拔劍。
迎面跑來一人,定睛一看,正是小燕,見面便道:「徐相公,房上不是外人。今晚所來三賊已全被擒。這是小燕不好,不合上人的當,無端學什暗器,使老人受此虛驚,真個該死!你請上路,西陵寨回來再談詳情。這是老道長所賜你的一塊銅塊,再如遇見外面惡人與你為難,不必動手,只將此玦取出,他便死活聽你處治,決不違抗。我知相公事情緊急,還要趕路,小姐不在家,老夫人多病,又受了一點虛驚,家中無人款待。好在這裏已有老道長暗護,任他家賊外賊,無一敢犯,請上路吧。」
說時,元礽瞥見祥貞自聞笑聲,面容便自慘變,再聽小燕一說,越發氣得亂抖,臉漲通紅。元礽不知何意,還想進門問安道謝時,小燕已不住將手連擺,使一眼色,故意高聲說道:「徐相公,你身有急事,前途還有人相候。老夫人新病初愈,今晚又受了驚,蒙你解救,小姐回來自是感謝。我會代你辭別,請快上路吧。」
元礽聽出話裏有因,猛想起師父行時之言,果然事不宜遲,忙道:「請向老夫人請安,我告辭了。」說罷轉身而去。
因圖路近,剛剛縱上房去,耳邊聽得秦母在房中呼喚小燕道:「徐相公他怎麼就走了?」
小燕答道:「他本是路過此地,發現有賊,跟蹤到此,還有要事,不能停留,有話將來再說吧。」
元礽剛一停步,瞥見小燕又在上面揮手令走,隨聽房後笑聲,料是先前發笑贈玦的那位異人,連忙趕去,哪有人影?剛要上路,笑聲又起自前面,心疑對方用笑聲引逗,必有原因,重又尋去,不料把路走岔,因方向差了多,並不相背,笑聲老是時起時輟,越發斷定對方引使相見,只得循聲前進,一口氣連追出二三十里。
連繞了好幾處山徑,才覺出所行之路與師父所開不對,惟恐誤事,不敢再追,笑聲也自停息。天已黎明,心中奇怪異人何故戲弄?試登高一望,看出山那面便是出山大路,所行之處乃是一條快捷方式,才知那異人成心引他抄近路,好生感激。照此情勢,可見途中不能耽擱,連昨夜片時停留也須趕將出來,哪里還敢怠慢?便朝來路下拜稱謝異人贈塊防身以及引路之德,並求前途賜見。拜完上路,加急飛馳,除中途食宿外,尖都不打,曉夜奔馳,不覺到了太平洲左近。過去不遠,便是師父所說的香螺渚。
那地方也是江心突起的一座小沙洲,只比太平洲小,方圓才只五六裏,地形橢圓,一頭有個尖角,離岸約七八裏,孤峙江心,下有伏礁,波濤洶湧,水勢最是險惡。舟船到此,大都避道而行,輕易無人敢往。但是清上綠野芋綿,土地肥沃,出產甚為殷富,內有一種香螺鮮美非常,地名也由此而得。共只稀落落數十戶人家,主人姓陳,下餘都是他的親屬下人。
為首的是一瘦矮老頭,經常獨駕一條小舟,去往隔江鎮上走動,有時帶了二子陳豫、陳恒和一匹小川馬,同去鎮中一個謝善人家中住上數日。每值同出,必有一子騎馬他去,至多十天半月必回。陳氏弟兄和乃父一樣,身材矮小,人甚謙和,最喜濟人之急,因此臨江一帶人民,提起陳家齊聲稱讚。那匹馬生得並不大,通體血也似紅,油光水滑,色彩鮮明,走起來絕塵而馳,又穩又快。
眾人只知陳氏父子均善操舟,出沒洪濤駭浪之間,如履平地。二子又善騎馬,看去人甚謙和,從未與人爭執,只所居香螺清好似閉關自守,向例不令外人入境。有那多年相識的人,遙望那地方宛如萬頃洪波之上浮著一片青螺,欲往一遊,和他父子一說,不是面有難色,便推說當地波濤險惡。土著居民從小便練水性,善於操舟,即便不小心將船打翻也不妨事。人在船上,遇上浪頭,便會隨著起伏之勢前後俯仰,略失平衡,連船也被打翻,落水更不用說。眾人見他父子往來,從未失事,每還帶這匹馬。有的見主人不願意,便不再勉強。
有那年輕好勝者,心中不信,只一堅執隨往,陳氏父子立時答應。離渚兩裏有一礁石,隨著江水漲落,隱現水面,水勢到此便險,隨波上下,越往前浪越大,乃是必由之路。船還未到礁前便顛簸起來,浪最大時,相差竟達五六丈。再往前去,浪頭更一個緊似一個,去的人早和彈丸一般在艙中滾來滾去,累得陳氏爺子左轉右側,平衡船勢。有時一個浪頭打來,漫舟而過,船雖未沉,人卻成了落湯雞。陳氏父子又急喊皇天,說前行波浪更大,自己無妨,把客人葬身江中,如何交代?同時脫得精光,露出一身瘦骨,拼命掙扎。
來客見狀膽寒,連逃命都顧不到,哪還有什閒遊之興?只得請求回去。好容易才幹萬分驚險中將舵扳轉,由於重浪花中回波而出,一離逆流急漩,船便箭也似往岸駛去。內有一次,遇見兩個會水性的,剛一開口欲往遊玩,當時欣然應諾,滿擬必可到達,就落水也不妨事。哪知剛過礁石,便被惡浪打沉水中,滿是急漩,水力奇大,入水僅略一掙扎,便即淹死深入江底。從此以後,知道陳氏父子所說不假,方始無人敢再嘗試。
陳父三老,中年方率家人去往渚上開闢田園,算年紀至少六七十歲,連頭髮也未白,人雖瘦小,面容清秀,頷下三絡短須,豐神俊雅,望之若仙,水性又好得出奇,那大年紀,常時孤舟一葉出沒風濤,從來未失過事。二於年約三十左右,卻是短小精悍,目光炯炯,精神十分飽滿,與那瘦小身材迥乎不稱。於是把老的叫著水仙陳三老,小的一叫火龍駒、千里獨行,一叫小水神、橫江飛虎。對他們身世來歷全不知道,只聽人談起他是中州書香士族,偶然行舟經此,見香螺渚那好風景,空無人居,仗著昔年生長黃河邊上,性喜游泳,從小練就極好水性,不畏風濤險惡,特率家人來此隱居。因見土地肥美,可惜地方不大,只招了幾家至親同隱。早已看破世情,二子均孝,雖然讀書甚多,一心侍父,不樂仕進,別的全不知道。
元礽拿了師父書信,尋到鎮店,一提要往香螺諸,不特無船肯渡,並還笑他不知厲害。就算船人貪錢冒險,也受不了那麼厲害的波浪,不淹死,也嚇死。後來說起陳三老,卻是無人不知,雖然改容相待,無船敢於應雇,最後才說當地只有冬天潮落浪頭較小,但因陳家不願人去,這多年來,僅一次有一貴官坐了一條極大的江船前往拜訪,在渚上留了三日,也未回到原處擺岸,徑由當地溯江西上,從無第二人去。如與三老父子真有交情,除非等他船來,與其商量,或就鎮上相見,最好不必登門。
元礽一聽便著了急,正在犯愁,猛覺身後有人拉了一下衣服,回看是一老頭。想起師父平時所說江湖上頗多異人,無因至前,須要留意,忽然心動,見老頭人已走開,試向眾人道:「我本三老後輩,專程拜訪,並無什事。既這等難法,且等少時去往謝善人家打聽何時船來再作計較。」說罷便令店夥速取酒食。
暗觀側座老頭正朝自己將頭微點,元礽越想越覺有因,又見老頭衣服破舊,卻甚乾淨,生得方面大耳,不像是個窮人,等眾歸座,笑向老頭道:「這位老人家想必久居在此,可能賞光同飲幾杯麼?」
老頭把面色一沉道:「年輕人沒規矩!我就住在鎮前邊第三株垂楊之下破廟以內,在此教書十多年,誰不知我李四先生?你既要請客,應該過來陪我,誰還受這嗟來之食?真正豈有此理!」說罷將杯一頓,起身便走。
元礽忙喊:「老先生不要生氣,恕我無知。」人已走出門外,連忙追去,耳聽身後酒客笑說:「這老東西照例越扶越醉,理他作什?」元礽畢竟新受高人指點,有了眼力,看出老頭不似庸流,裝未聽出,仍追上去,不住賠話。老頭全不理睬,反說「討厭」。
元礽留心看他腳底,不起塵土,心更拿穩,只裝不知,再四請回去同飲,快要跟到,只聽低語道:「今晚半夜恰有船去,此時決辦不到。你假說上路,去往離此三十裏小鎮投宿,夜來到此,我指點你渡江便了。」
元礽極口道謝,還想請回,老頭已回身怒斥。
元礽知他故意做作,一算日期,已趕出了一天多,天已申未,遲延幾個時辰無妨,見有兩人走過,只得回轉原處獨飲,暗忖:「師父命我雇船往前面青魚袱去,中途經過香螺渚,向主人求見借馬之後,自有船送上路,怎會雇不著船?這李四先生明是一位異人,神情閃灼,也頗可疑,孤身異地,人情難測。好在為時尚早,謝善人與陳三老至好,何不順便前往訪問?」
主意想好,匆匆會賬,便往謝家尋去。到門一問,主人並不在家,下人答說:「三老昨日剛走,至少十日之後,或者再來。」
元礽好生失望,沒奈何只得往那小鎮走去。到時天近黃昏,推說身有急事,飯後便睡。正臥房中調息養神,忽然大道上有人急馳,步履甚輕,如換常人絕聽不出,跟著又聽遠遠一聲呼哨。這時天已亥初,共總七八戶人家,均已睡熟,多人飛馳,覺出有異,等其去遠,喚醒店家,出門朝前一看,月光之下,前途塵霧飛揚,滾滾奔馳,相隔不過裏許,正是去往來路一面。
起初只是少年好奇,想就便探看這夥人是什來路,本無用意,為了勢孤,對方腳程這快,明似會家,恐被發現惹事,並還就著江邊林木掩蔽,心想追到廟前為止,對方中途不停,也就拉倒。眼看相隔小廟還有三四裏,前面的人已先由廟前走過。到了快離江岸埠頭不遠,猛覺身後微風颯然,覺出有異,連忙往側一閃,剛避開來勢,回顧面前人影一閃,似聽「噫」了一聲,目光到處,正是前遇老頭。
方要開口,隨見老頭手朝側面一揮,說聲:「去吧。」來路左側,立有兩條黑影朝前面樹林中馳去,身法絕快,一閃不見。
老頭隨問道:「你到底是何人所差,因何至此?與陳三老是敵是友?務要明言,否則你武功雖好,只是一人,豈非找死?再者這片江水你先就過不去。老夫愛才,見你年紀輕輕,練有這好功夫,實是愛惜。如為今晚之事而來,趁早回去,不必自討無趣。」
元礽聽他說完,方一尋思,老頭已不快道:「老夫心直計快,休看我先吐口,你已落在羅網之中,不說實話,老夫就不管了。」
元礽想起異人所贈銅玦,又奉師命到此,心雖有點仗恃,知道陳三老必也師父同道之交,只這老頭和先見兩條黑影,連同前面奔馳的一夥人,俱多可疑,不能不加慎重,所以答話稍慢。聞言暗中查看,前後左右林樹下均有人影刀光閃動,穿的全是一身黑衣,再過去便是前投鎮店,店門已開,燈光外露,才知店家也是一党。
這時話已想好,故作不知,從容答道:「老先生不必多疑。我實奉命來此,投書求見。未來以前,因是伏處山中,從未在外走動,主人名姓俱都不知,怎會有什敵意?如不見信,另一老前輩,尚賜有一一件信物,說到前途,有人見疑,可作憑信,我也不知就裏。我想老先生必是一位前輩高人,也許與之相識。」說罷,便將銅玦取出。
老頭接過,一看大驚,仍還元礽,說道:「老弟竟是梅老道長派來的麼,我們太失敬了!這還有什說的?今夜醜初,正好有人與家兄送東西去,且請上排再說。老朽與家兄隔江而居,每年只清明除夕去兩三次,今夜破例陪伴老弟一行便了。」
說罷,口中微微一聲呼哨,樹後立時現出二十多個手持兵刃的黑衣壯漢,做一窩風,先朝前面馳去。老頭隨陪元礽且說且行,一會便到埠頭。過鎮店時,店中又有數人迎出。
老頭低語道:「你們索性到了渚上再行痛飲,佳客遠來,也好款待。我們逆潮而進便了。」眾人應聲走去。等到埠頭,已有兩個大木排停泊在下,上面堆著不少東西,用油布蓋住。黑衣壯漢約有三十多名,已然搶先縱下。
元礽問出老頭乃主人之弟陳季蒼,隱名在鎮上獨居,以教書掩蔽行藏,別的還未說到。一到排上,季蒼便探詢來意。元礽見他表面說笑,面上隱有愁容,先頗奇怪。因聽對方乃主人之弟,無須隱諱,剛一告知來意,知是柴寒松所差。
季蒼立時大喜道:「我原說呢,梅真人昔年對老朽弟兄原有前約,這多年未來,我們並未違背,怎會命老弟拿了信符尋來?照此一說,必是另有原因。老朽今夜鎮上尚還有事,本難分身,因見梅真人的信符,不知何意,故同一行。既然所料不對,望恕老朽失陪之罪。前途必定有人接待,暫時告退,異日相見,再領教吧。」
說罷由懷中取出一物,朝木排樁上一擲,立有一串火花,帶著一枝響箭,颼的一聲,朝前面高空中飛射過去,聲甚尖銳,餘音搖曳空中,響徹水雲。季蒼隨取一塊尺許寬三尺來長的木板拋向水中,再拿起一根短竹篙,縱身其上,把手一拱,道聲「再見」,刺波亂流而渡,望來路埠頭上急駛過去,其疾如箭,轉瞬已是十丈之外。月光下看去,宛如水鬼踏波飛馳,端的神速非常,迥出意外。另一面,木排在十幾個黑衣壯漢搖櫓之下,風帆高張,橫江疾駛,一晃也是老遠。
又駛行了一段,前面礁石上忽升起一道火花,與前見相似。為首壯漢本陪元礽談笑,忽道:「三大爺已然得信,不久便有船來迎了。」
元礽笑謝,見那壯漢人甚英武,問出姓唐名豹,乃三老徒孫,隨說起日問雇船不得之事。
唐豹笑道,「家師祖三大爺自從隱居香螺諸,除一二至交和四叔公,向無外人入境。水勢也實險惡,多好水性的人,不知下面黑礁伏石形勢決難駛近。外人不敢應雇。鎮上雖有幾個自己人,不奉命怎敢載客前往?那青魚洑便是到香螺諸的暗號,尊客如雇船往青魚洑,外人雖不知此地名,鎮上師兄弟們必來應雇,船到中途,再問來意,一面早發出水箭信號,三老太師和我師父師叔定必派人來接。
「尊客說往香螺渚,自然無人肯應了。幸而四叔公看出尊客武功甚高,只不知道來意,才請客人夜來相見。其實前村小店也是我們的人,尊客行動我們全都知道,偏生今夜又有運貨之事,尊客生疑,再一追蹤,致被疑是敵人所差,如非四叔公行事謹細,豈不失禮?」
正談說間,木排行近礁石,忽改作之字形,在水面上轉折前進,急流洶湧,駭波山立,水勢果然猛惡已極,同時瞥見皓月洪波之下,前面隱隱現出不大一片島嶼,燈光閃燦,宛如一條魚脊,上綴幾點疏星,隱現浮沉于萬頃洪濤之上。跟著又見浪花起落中現出一對明燈,隨波蕩漾而來,行甚迅速,轉眼駛近,乃是一條前高後低、頭豐尾細的魚形畫舫,形制奇特,設備精美,銀燈雙耀,幾淨窗明,通體雪亮。
船後有一小童掌船,年約十五六歲,船頭上錦帆微敬,風甚飽滿,將軍柱後立著一人,三十多歲,身材矮瘦,人卻精悍,手挽篷索,臨風獨立,沖波而來,已由排側駛過。只聽一片軋軋扳舵之聲,篷帆側處,呼呼亂響,聲音頗為嘈雜,偏頭回望,船已環著木排繞了一圈,由左而右掉過頭來,漸漸駛近排旁。壯漢立用鉤竿撐搭,使船靠攏。
瘦漢道:「今夜不知佳客遠來,得信匆匆,立時備舟來接,請來客過舟一飲如何?」說時,早有一名壯漢縱過船去代掌篷索,瘦漢也放手走來。
元礽見瘦漢短小精悍,雙目有神,看去武功甚好。船才駛近,木排上那些壯漢,說笑之聲立止,除有事諸人外,俱都恭敬肅立,態甚謹畏,雙方話雖客氣,神情頗傲,心想:「這人必是陳氏弟兄之一。我先不知贈玦人是梅師伯,看适才老頭神氣,對於師伯師父甚是敬畏,何必示怯?」正要迎前答話,旁立唐豹已先躬身代答道:「啟稟三師叔,這位尊客乃天門三老梅、柴二位真人所差。」話未說完,瘦漢似乎吃了一驚,把手微揮止住唐豹,趕近前去,雙方見禮之後,問完姓名來意,滿臉都是喜容,隨請元礽上船。
元礽問出對方乃主人之侄、季蒼之子陳潛,笑答:「小弟深夜拜訪本來冒昧,能容登堂拜見老村主,不致延誤師命,已甚感謝。又蒙馳舟來接,如此多禮,何以克當?」
陳潛答道:「家伯父乃二位真人後輩,尊客怎如此稱呼?實不相瞞,荒清寒村向無外人足跡,今夜忽接輕不發放的流星信火,雖無警號,但是三家伯昔年仇敵眾多,深夜忽有來客,必須一見,也頗疑慮,特命後輩來迎,請問來意,不料竟是二位真人門下,並還持有親筆書信而來,頓使茅舍增光。何必客氣?快請登舟,同往寒家與三家伯相見,不論有何使命,無不遵辦。」
這時,船後艄上又是一道青色火花朝前斜射過去,隨見香螺渚上燈火齊明,先是兩隊黑衣壯漢,各持火亮,分左右退去,遠望宛如兩道火龍環諸而馳,晃眼不見,緊跟著現出一座整齊樓舍,門甚高大,門內擁出數十盞明燈。
這時船已駛近諸邊沙灘,木排也是往諸後搖去,諸上燈月交輝,光明如晝,那泊船之處乃是諸的前端,宛如魚嘴浮伸水上,沙明如雪,逐漸向上斜起,沿途疏柳成行,雜以各種花樹,菊花甚多,尚還含萼未開,想見花時遍地寒芳燦若雲錦之盛,沿途更有桂花香味隨風吹送,涼風天未,回憶前情,益令人起香霧雲鬟之思,方想今夜心上人不知身在何處。因清作螺形,先前遙望清上人家,歷歷如繪,船一挨近,由側面改成正面,轉被柳樹遮住,除前途無數明燈掩映花木之中,隱現樓舍田園而外,反無前見真切。正順花徑前行,忽聽笙歌細細,二十多個美秀女童已各持銀燈,穿花拂柳,對面迎來,到了面前不遠,分往左右一閃。
陳潛笑道:「家伯父迎出來了。」
女童後面走來一個前明衣冠的清瘦老者,知是主人三老陳叔青,不敢怠慢,忙即搶上,口稱:「後輩徐元礽,奉了天門三老,梅、柴、石三位家師之命,來此投書,專程拜見,請恕深夜造門之罪。」
叔青聞言,好似出於意外,驚喜道:「舍侄發出信號,只知有一貴客到此,非見不可,萬沒想到竟是天門三老前輩高弟,真乃喜幸之事!弟台萬勿大謙,請到寒家一談。」說時,早將元礽拉住,不令行禮,把臂同行,隨向為首掌燈女童道:「只當俗客到此,不料嘉賓遠來。快將燈樂撤去,我們踏月而行,你們備酒去吧。」說完拉了元礽,順柳林繞向前見樓舍之中。
元礽見裏面房舍高大,設備華美,所用多是年約十三四的年幼女童,酒宴設在樓上一間靜室之內。回顧陳潛,不知何往。剛到室中,叔青先摒退從人,由元礽手中接過書信,供在桌上,恭敬下拜,然後開拆,看完驚喜道:「想不到柴真人居然看顧到我,真乃幸事!」
元礽見他神態誠敬,好似受寵若驚,笑道:「晚生來時,家師只教見了老先生把信交過,聽憑吩咐,別無所知。」
叔青道:「這就難怪了。老弟看我何如人也?」
元礽道:「老先生必是江湖大俠,前輩高人。」
叔青道:「老弟千萬不可如此稱呼。照我以前為人,與弟台弟兄相稱已是高攀。再如客套,便見外了。」
元礽只得改口道:「三哥怎會與家師相識?」
叔青道:「實不相瞞,你方才說那俠字,如論愚兄以前,也還勉強可稱,只是俠字之下還缺一個盜字。實不相瞞,愚弟兄以前本是黃河著名水寇,雖然劫富濟貧,專殺貪官惡人,極少傷過善良,但是彼時年輕氣盛,照例不留活口。殺人太多,其中難免冤枉,又因自恃本領,水陸都還來得,心驕氣狂,惟我獨尊,不把人放在眼裏,縱橫南北兩岸上下游三十多年,從未失風,所樹強敵卻也不少。
「這年被仇敵約了好些能手前來報復,我於事前和舍弟偶往嵩山訪友,歸途遇見梅、柴二位真人,將愚弟兄喚住,教訓了一頓。愚弟兄自不服氣,當時上前,才一照面便被點倒。柴真人還未動手。生性倔強,本來不肯輸口,哪知真人所點穴道甚是厲害,周身酸癢痛麻,使人萬難忍受,困在林內兩天一夜,二位真人卻在下棋,若無其事。後來實在忍受不住,心想輸在天門三老手下不算丟人,方始認錯服低。
「真人只命從此不許橫行妄殺,也不許再在黃河一帶盤據,從此洗手,以待遇合。話極有理,愚弟兄回家,便將徒黨遣散十之八九,留下四五十個門徒親丁,令其先來此隱居,等候開闢田業。愚弟兄到日往赴仇敵之約,哪知對方本領甚高,人數又多,到了後來一湧齊上,看那意思,非將愚弟兄殺死不肯甘休。正在苦鬥之際,石雲子老前輩突然出現,見面便說打架他不管,只不許以多欺少。可笑那班仇敵竟未看出石老前輩來歷深淺,所行的事陰險卑鄙,而且勢成騎虎,若不將愚弟兄殺死滅口,傳出去被人笑罵,這時一見有人出頭阻止,反倒激怒。
「石老前輩見群賊圍攻,哈哈一笑,只憑一雙空手,飛向人叢之中,那身法手法端的快得出奇,當時只見他老人家身形接連幾晃,所到之處,敵人兵刃全被奪去,人也成了泥塑木雕,不能言動。只留兩人與愚弟兄動手,笑說這等一對一的打法才算公平。動手二敵原是能手,更精點穴之法。舍弟對手稍弱,還占了一點上風。愚兄因敵人手法靈巧,防不勝防,竟被他點中了三次。按說都是要穴,一被點中不死必傷,我卻毫未覺察。對方本擅獨門點穴功夫,能照天時早晚和季節運行算准度數,點時手並不重,可是沾著必死,陰毒非常,及見點我不倒,改用別的煞手。石老前輩又在旁拿話點醒,我便有了防備。
「石老前輩始而拿話激他,說:‘你既然逞強出頭,必須分個勝敗存亡。我也不幫陳氏弟兄,你如得勝,一切聽便。如想中途逃走,我便要你二人老命。’這時,他已聽出來人是天門三老中最難說話的一位,除非將愚弟兄打死,或者還可逃生,否則休想活命。敵人一則年老,長力較差,又見同黨久戰不勝,氣力已衰,我又得了高人指點,守多攻少,只有一個要穴,已被留神護住,萬攻不進,一時心慌情急,妄想逃命,冷不防縱身便逃。剛跑出不遠,石老前輩忽然現身攔住去路,逼得無法,只好回身再鬥。
「這時,和舍弟動手的一個,打了一日夜身已受傷,因知石老前輩言出必踐,決不容他逃,只好拼命。見狀心神發慌,略一疏忽,被舍弟乘其疲勞之際,猝不及防,運用內家重手法,將其一掌打中要害致死。對頭見狀自更情急,妄想拼命,取出腰間甩手連珠鐵箭想要暗算,吃石老前輩一劈空掌打落,罵他無恥,我乘機一掌將他打傷。梅、柴二位真人也自走來,說你們雙方都是江湖盜賊,不過你弟兄為人尚好,殺人雖多,十九咎有應得,這多年來,只有兩次誤殺好人,雖是徒黨所為,也是弟兄所造的孽。你那對頭個個淫凶,積惡如山,可惜我們這些年來未往北方走動,不知底細,被他害了多人。
「本意來此除害,恰值雙方火拼。梅真人近年封劍,已不再開殺戒,近才打算以毒攻毒。知敵黨中有一老賊乃點穴能手,心辣手黑,生平傷人甚多,早要除他,只為老賊刁猾,隱跡多年,難於尋訪,遲延至今。難得有人引他出來,恐你弟兄不是對手,為此將你二人引去,點了六神穴。此穴乃全身筋脈樞機,表面雖受不少苦痛,經此二日夜,周身要穴齊生反應,或是由此封閉,再遇點穴能手,除非深知底細,任點何穴均無用處。
「這一來老賊對你便難傷害,等他倚眾行兇,再由石老前輩出場,一齊制住,現在這班惡賊大都受了報應,只有四人惡跡較輕,殘廢回去。余者也只保得全屍,到家三五日內必死。我三人為你弟兄解此殺身滅門之禍,一半念你弟兄平時救濟貧苦,人尚俠義,一半為了誤殺兩人的子女須人撫養。如能從此洗心革面,勉為好人,便放你們回去,照我所說行事,否則你們已被點了六神穴,任你自去,不為解救,至多一年便發狂而死。善惡由你自擇。
「愚弟兄自是醒悟感謝,一一領命。三老前輩便將應辦的事吩咐出來,一面解開穴道,愚弟兄雖然又酸痛了三日夜才保無事,可是經此一來,周身氣脈可以由意通行,此後比起常人要多活好些年歲,因禍得福,愚弟兄感恩自不必說。這香螺渚本我事前無心發現,早想留為他年退身之地,於是率領一班親信門徒移來此地隱居。本可優遊無事,無如愚弟兄由十幾歲在江湖上走動便有微名,起居飲食享受已慣,加以門徒舊人眾多,平日輕財,遣散眾人時金銀全數散盡,來此以後漸不敷用,為此每年必命門人去往海洋中向番舶搶上一票,暗中運了回來度用。
「先因三老前輩不曾見怪,也未再遇,漸漸膽大。這年因聽兩廣總督任滿回京,船中帶有不少珠寶金銀,忽然心動,為防門徒傷人,並還親自出馬。剛剛得手回家,梅真人忽然趕到,說我弟兄重犯舊惡,可知此舉要害多少人!說時聲色俱厲。後經苦求認過,方始立誓洗手,永不在本國內作舊日生涯。因所劫番舶心存叵測,均非好人,得財多半濟貧,真人並未提到,只是心中害怕,由此改為非到錢財用盡不肯出手,舍弟的家便住在鎮上謝善人家內,表面卻裝作教書先生,其實所教都是徒子徒孫。
「兄弟二人隔江呼應,中間也有仇敵尋來,均遭慘敗而去。愚弟兄對於三老前輩感恩人骨,只是所命的事尚未圓滿。日前恰又在澎湖島劫了一次番舶,因對方火器厲害,曾殺了三個番鬼,心中本就不安。今夜運貨回來,老弟剛巧到達,未免驚疑。适才見信,得知令師寒松老人對我近年所行善事頗為獎勉,來意既未對老弟明言,我也不便再提。二小兒陳恒那匹小川馬乃是異種龍駒,日行千里,兩頭見日,更能在水中行走,踏波而渡,至多水只齊到馬腹,人立馬上,平穩如舟。
「老弟此去途中,要經過不少險惡之地,雖有梅真人的信符,到底取看麻煩,萬一事前不知,仍不免於惹厭。如走大路,又與柴真人心意有違。西陵寨在湖南桃源縣深山之中,水繞山環,形勢雄險,如騎此馬上路,必有照應,至多問上兩句,便西陵寨老賊也必另眼相看,不敢輕視。天已離明不遠,好在騎上此馬,照令師所說途限,只有趕過。我想他命你這等走法,前途也許有人相候,或早或晚均易相左。少時吃完薄酒粗肴,不妨多睡些時,醒來飽餐一頓,到了傍晚,再由舍侄陳潛駕舟相送,上岸動身便了。」
元礽才知主人也是昔年名震江湖的俠盜,談吐氣度偏是那麼文雅,好生佩服。叔青隨道:「正經話已說完,你我且宵夜吧。」說罷喚人送上熱菜。賓主暢飲,談得甚是投機。
叔青對元礽也越發禮重。吃完天己大明,叔青笑向元礽道:「柴真人乾坤八掌、七字心法我雖不曾學全,已求賜教。老弟台孤身數千里,深入虎穴,必已盡得二老傳授。恕我冒昧,可能演習一番,使我略開眼界麼?」
元礽因主人豪爽謙和,雖不知信中所言何事,料定必有使命。既是自己人,不便拒絕,略微謙遜,只得道聲「獻醜」,將掌法施展出來。
剛十幾手過去,叔青忽笑道:「弟台西陵寨之行足可去得,待老朽奉陪,做個下手如何?」說罷縱身入場,雙方便對起手來。
元礽暗中留意,見叔青掌法神妙精奇,並非本門傳授,但是別具勝場,另有過人之處,尤其變化甚多往往出人意表,招式手法也極繁多。如非近月努力用功,行前數日又得師父師叔指教,簡直難於應付。
雖然打個平手,主人是否有心相讓還不知道,暗忖:「以前心上人和黑孩兒兄妹的心意,本想令我不辭艱難,以虔誠毅力苦求恩師出手相助,不料師恩深厚,不等開口求告便和石師叔明言,令我練好本領,自往西陵寨除賊,後又學成暗器。二位恩師如無必勝之望,怎會許我獨往赴約?滿擬此行多半成功,誰知才上一路便連遇能手。
「照此看來,仇敵多年盛名決非幸致,又有不少同黨均是能手,憑自己一人深入虎穴,實是危險萬分,如何能夠獲得成功?最可慮是心上人又非親去不可,萬一有什疏失,如何是好?」心中愁急,手法自不免於鬆懈,忽聽叔青喝道:「徐老弟不應無此長力,莫非你我自己弟兄,還作客套麼?請看這未兩招有無破法。」
元礽心中一驚,方自振作精神,二次奮勇迎敵。叔青掌法驟變,已如疾風暴雨,上下翻飛,打將過來。元礽初遇強敵,恐為師門丟人,心一著急,便把師傳敗中取勝的絕技加上新練成的劈空掌法施展出來。叔青本來已將元礽由東頭逼到西頭假山石下,眼看他招架不住,覺著此行可慮,惟恐元礽受傷,連前說兩招還未施展,不料形勢驟變,大力驚奇,一時乘興,也以全力應付。二人由此虎縱猿蹲,兔起鶻落,縱橫飛舞,離合萬變,化作兩團人影在院中滾來滾去。因是同用內家勁功隔空對打,離多合少,仿佛各練掌法,並非真個對敵,偶然相合,微一接觸便各縱出老遠,掌力卻是越發越急。掌風到處,只聽呼呼亂響,端的猛烈非常。
元礽見雙方打了半個多時辰,主人猶自不肯停手,心想主人這大年紀,身是遠客,難道素性好勝,非要分個勝敗不成?正打算賣個破綻,讓他略占上風以便下場。雙方打得正急之際,心中尋思,略一分神,主人已擋過掌風,撲近身來,雙掌齊揮,肩時並用,先是迎面一掌打到。元礽驟不及防,相隔遠近,又恐誤傷,不是意思,左臂往上一擋,未及來攻,對方左手掌又朝脅下點到,忙用右手一擋掌想要擋開,不料來勢迅速異常,未容還招,對方左掌已先撤回,一掌擋空,暗道「不好」,對方雙手已將上半身罩住。
元礽見他逼人太甚,直似非要自己真敗不可神氣,心中不快,正待施展師傳險招敗中取勝,對方忽就一掌之勢橫時推來。元礽知他中藏變化,解數精奇,故意用力,橫掌推去。果然對方用卸字訣微一接觸,就勢左掌一翻點向自己右脅,右肩迎著元礽的掌一繃,緊跟著翻手向下「二龍取水」,同時往左右脅點到。
元礽早防到此,更不怠慢,雙足用力釘在地上,固著下盤,身子往後一仰,同時手走裏圈,由下而上,喊一聲「開」,由內而外,貼著敵人兩腕往外一繃,雙掌立被蕩開。正待就勢抬腿朝對方踹去,本意主人恃強,心中不忍,打算稍微點到,然後再賣個破綻與他,使其扯直,就此下臺,故此出手不重,並還避開脈門,以防震酸手臂,主人難堪。
說時遲,那時快!雙方勢子俱都迅急異常,就在這四手翻飛招架,一霎眼的當兒,忽見叔青全身仰跌下去,自己這一腳並非踢中,相差不過寸許便可落空,如非下盤有力,左腳和釘在地上一樣,師門心法又是能發能收,專主以靜制動以退為進,不是真個接觸,不將真力發出,就這一腿落空,先落敗著。方一收勢,百忙中瞥見叔青兩腳著地,身子筆直往後仰跌,全身已快貼地,忽似怪蟒翻身,身子微偏,左手仿佛就勢在地上沾了一沾,身子立時翻轉,一躬一挺,「長蛇出洞」,箭也似急往前猛躥出去約有三丈來遠。身子離地不過一二尺高,勢又猛急,眼看快要撞到東首竹籬之上,倏地雙腳往下一沉,身子一彎一挺,人便仰身而起,輕輕立在地上,若無其事,神態甚是從容,同時哈哈大笑道:「老弟此行去得了。」元礽聞言,方始會意,好生慚愧,忙走向前謝過,欽佩不已。
叔青道:「先聽老弟說起來意,得知內功根基雖紮得好,分合變化學會日子不多,共總半年不到的光陰,西陵寨能手甚多,老弟初走江湖,孤身虎穴,柴老前輩信中又未提到老弟武功是否勝任。不怕見怪,實在有點擔心,為此借著領教武功,以看此行有無可慮。後見老弟手法果得天門真傳,雖然高興,終覺敵勢太強,初次出手無什經歷。
「雙方交手,與練習時迥不相同,不特是武功精純,還要身眼手都到,長於應變,才有勝望。如無經歷,遇上庸手自無話說,如遇強敵、老賊,稍微疏忽非敗不可。心終不放,特意下場,借著過手,觀察老弟功力。上來還好,不知何故忽似精力不濟,心方失望,不料老弟竟能反敗為勝。如非相讓,愚兄縱不至於大敗,手臂也非震麻不可,再想縱出圈去就不一定行了。老弟中途鬆懈,又不似故意相讓,是何原故?莫非心中想事不成?」
元礽面上一紅,隨意支吾了兩句。叔青也未再問,同去室內,又問元礽訂親也未。元礽雖然一心是在秦瑛身上,無如事還未定,此行就算成功,心上人是否願意還不一定。來時,杜良去往秦家擾鬧,意欲勾引同黨偽扮刺客,再由他出面解救示惠,一面請出乃姊去作內應,可見對於心上人圖謀甚急。
自來疏不間親,何況杜家有財有勢,看秦母神情,對於杜氏姊弟甚是親熱,雖幸好謀敗露,照小燕催走神氣,如何能夠拿穩?素性不慣說誑,只得據實答復,說是不曾聘訂,也無此念。
叔青笑道:「以老弟的人品家世,文才武功,何求不得?將來自有良緣遇合,愚兄願為作伐如何?」元礽只當隨便一說,遜謝了兩句,未往下說。
走前叔青忽說:「有一至戚之女,與我平輩,也是女中英雄,要往湘西,有事省親。這裏快船隻有兩條,一條已然坐走,只好搭了老弟的船一同上路了。」元礽一想客隨主便,主人情意那樣殷渥,況有陳潛同行,料無不便之處,聞言隨口謙謝,毫未在意。
叔青隨命將馬牽來。元礽見那火龍駒是匹小川馬,身量並不高大,神態也頗純善,被人牽著,緩步走來。除覺毛色火也似紅,不帶一根雜毛,二目有光,通身油光滑亮,四蹄各有一叢三寸長毛而外,看去並不雄壯,如非早有耳聞,決想不到是匹千里龍駒。那馬牽到以後,主人過去附著馬耳,手指元礽說了幾句。馬童已將韁繩搭在鞍上,朝主人行禮退下。那馬似聽主人吩咐,朝元礽看了兩眼,將頭一點,便站在當中,紋絲不動,也未系住。
叔青隨向元礽道:「此馬母子三匹,均能日行千里,能夠踏波而渡,頗有靈性,乃昔年偶在四川深山中無心巧遇。本是一匹野馬,經愚父子兩年心力方始訓練成功,端的機警非常。這雖是匹小馬,因它年紀較輕,性更靈巧,此去途中無須拘束,到店後領往槽上,萬一走開,自會找尋主人。它名紅玉,一呼即至。
「另外馬鞍上帶有一包馬食,乃我採取老馬在山中喜吃的各種靈藥異草合製成的藥塊,每日與它一塊,放在馬料之內聽其自食。如有疾病或跑路太多,可多給一塊,所帶足夠半月之用。功成歸來,如能光降,自是歡迎。萬一無暇,只在離此三五百里內,將馬韁繩打成一結,縱令自回,便回到我家,不必再去尋它,只管上路,丟了無須介意。現在船已準備停當,就請同了舍親一同上船罷。」隨喚「二妹」,立有一個長身玉立的淡裝少女應聲而出。叔青便為雙方引見。
少女名叫東方霞,乃叔青內親小姨,人甚美豔,更打得一手好暗器,手中寶劍削鐵如泥,武功曾得高人傳授,人更豪爽溫柔兼而有之。元礽素性拘謹,不善與女子應對,何況心上存有秦瑛倩影,相見一揖之後便無什話說。
東方霞見他目不斜視拘謹之狀,不禁暗笑,一面和叔青笑語問答,一面又向元礽請教,滿面春風,笑語如珠。元礽因見此女,想起秦瑛不知今在何處,也不知是否能在途中相遇,心中有事,一味唯唯諾諾,偶然敷衍兩句,從未平視。
叔青隨請上船,本要親送一程,元礽再四辭謝,方始回去。上船以後,見船中放著百十兩金銀,還有不少食物,想要辭謝,船已開走。仍是陳潛張帆,另一童子掌舵,逆流上駛,波深浪闊,近諸一帶水勢分外險惡,幸仗順風,逆流而進,船行也頗迅速。元礽兩次去往船頭,均被陳潛勸回艙中,只與東方霞男女對坐,馬便放在船後艄上。
坐了一會,東方霞見元礽只初上船時略微謙讓,由船頭退回以後便端坐沈默,未發一言,先覺此人空有文才武功,怎比我們女子還要拘謹?也許看我不起。待了一會,忍不住問道:「徐兄天門三老門下高弟,可惜先前和陳三哥比武時,我因三嫂有病,正往看望,未得一開眼界。小妹不才,曾隨家師學了一套九宮劍,想等上岸之後,求徐兄指點一二,不知可肯賜教麼?」
元礽本在憑欄望水,不想與她周旋,聞言一回顧,見東方霞面有慍色,自覺不好意思,話又不曾聽清,隨口敷衍了幾句,東方霞見他答非所問,又好氣又好笑,暗忖這樣的人怎會是個書呆?故意把面色一沉,冷笑道:「我是說閣下武藝高強,等船到岸之後,想領教幾手猿公劍法,不知肯賞臉麼?」
元礽見對方鳳目含威,面有怒容,知是無心得罪,不禁慌道:「我初學功淺,怎敢放肆?」
東方霞冷笑道:「聽說西陵寨英雄會上,來人男女都有。你自稱初學功淺,莫非對頭是個女的,便不和她打麼?」
元礽見對方詞色不善,也不知答什話好。東方霞見他臉漲通紅,神態甚窘,忽又笑道:「徐兄武功劍法已聽三哥說過,尤其囊中寶劍,乃柴真人多少年來不曾離身的幹莫利器。劍術如無根底,怎肯相授?想是看不起小妹女流無知,不屑賜教罷了。」
元礽見她口風犀利,時喜時嗔,好似非迫自己和她比鬥不肯甘休,以為少女好勝,心想到了岸上敷衍幾手,讓她占個上風,便賠笑答道:「我練此劍,實只數月,賢妹必欲賜教,到岸奉陪便了。」東方霞聽他應諾,立轉喜容,便向元礽談論各家手法。
元礽見她意態真誠,問之不已,始而恐她生氣多心,有問必答,時候一久,越說越投機,漸漸去了拘束。又看出對方不特貌相美豔,豐神綽約,武功文才也無不當行,比起意中人,直似瑜亮並生,秋菊春蘭各擅勝場,由不得心生贊佩,現於詞色。
時光易過,不覺夕陽墜波,天漸入夜,因時限盡有富裕,陳叔青又曾代為安排,說是遵照師父來示辦理,也未在意。到了後來,陳潛將篷索由船篷上帶過,交與掌舵童子,端上酒飯,才覺只顧談天,忘了招呼,任其一人獨勞,心甚不安,再三遜謝。
陳潛道:「船上的事,世叔怎弄得慣?無須客套。天明到瓜洲,過去有一小鎮,便可上岸了。」
元礽猛想起行時叔青似說船行不遠便可上岸,當時忘了細問,誰知要在船上過夜。船又不大,後艙存馬,船篷已去,前艙雖有兩榻,孤男寡女,如何對榻而眠?起望窗外,明月照水,水天千里,船行大江之中,四顧蒼茫,不見邊際,當日江上有風,又在夜間,來往舟船多已靠岸,江面上一片浩渺,只此一葉孤舟容與江心,順風逆流而駛,此外更不見一點帆影。知是連夜行駛不再停泊,略微盤算,決計飯後去往船頭,借著賞月,坐以待旦,將前艙讓與東方霞獨睡。主意打定,酒飯已全備齊。
陳潛笑道:「世叔無須客氣,這位二姨乃女中丈夫,向例看不起人,對於世叔欽佩,實是罕見之事。不過此船甚小,夜來請各安臥,無須避忌。」
元礽又想開口,東方霞已先說道:「你這話真是白說,你徐世叔何等拘謹,始終以世俗庸女相待,用你代我標榜作什?你沒見他東張西望,打算夜來藉故去往船頭去坐一夜麼?」
元礽聞言,知道此女聰明,心跡已被看破,方自失驚。
陳潛已笑道:「二姨怎愛多心?休說世叔天門高弟、今之俠士,便二姨也是巾幗英雄、女中丈夫,怎會有此世俗之見?此去湘西,長途千里,所過都在荒山曠野之間,同在一路,世伯父又曾托世叔照應。如存世俗之見,如何同行?」
元礽一聽,想起主人行時,雖說東方霞也往湖南,船隻一條,須要搭載,並無同路之言,但是詞意含糊,此時回憶,果有照應的話。此女雖非庸脂俗粉,但太年輕美貌,同行長路,好些不便,其勢又不能拒絕,正打不起主意。
陳潛已轉口問道:「今夜前途恐還遇小侄對頭的船,少時須上窗板,以防燈光外露。世叔不知這班水上朋友規矩,最好安坐艙中,不要出外。」
元礽方要答話,見東方霞妙目澄波,註定自己,仿佛心意已被看破,料定自己必要推辭神氣,知她性傲心高,恐又開罪,脫口答道:「我本初次出門,既有不便,自然不應外出,有什事只管明言便了。」說完,忽又想起男女不便,後悔失言,話已出口。
陳潛笑對東方霞道:「二姨料事如神,這事猜錯了吧?」
東方霞插嘴笑道:「人貴心地光明,襟懷磊落,最恨婆婆媽媽,一身酸氣。過而能改,說我猜錯也好。」元礽自更不便再說。
東方霞越發談笑風生,似頗高興。元礽心想意中人如是這等情景相對,豈非樂事?這一勾起相思,不由分了心神。東方霞見他心意不屬,只當疲倦,笑問:「徐兄可要安息?」
這時酒飯早完,陳潛也早把船板上好,仍去船頭張帆望風。艙中明燈雪亮,元礽本是在想心思,不是真倦,怎肯就臥?連答:「不困。」
東方霞又誤當是客氣,便笑道:「天已不早,明天上岸便須奔馳長途,不養好神怎行?徐兄如嫌我在此,我去後艄,請自高臥如何?」
弓 元礽與她說這半日,已知此女說到必做,忙答:「賢妹不可多心,我實不困,後艄乃馬所居,如何去得?」
東方霞笑道:「既然不是嫌我,我要先睡了。」說罷,便往對榻倒下,拉了一床錦被蓋上下半身,手露在外和衣而臥,隔了一會不聽聲息。
元礽仍然不肯臥倒,靠在榻上想念了一陣秦瑛。耳聽窗外江聲浩浩,船行甚急,船頭上呼呼亂響,船也顛簸起來,知已起風。連日疲勞,昨晚不曾睡好,先因有女同舟,意欲坐待天亮,吃船一搖盪,漸漸有了倦意,眼皮一合,身子一歪,便昏沉睡去。
睡夢中正與秦瑛相見,似覺有人為己蓋被。醒來聞得櫓聲晰啞,雨打船篷,密如灑珠,睜眼一看,天光已亮,船板也撤去了兩塊。東方霞正朝順風一面憑窗望雨,自己順臥榻上,蓋了兩床夾被。記得昨晚不是這等睡法,料是陳潛所為。
剛一坐起,東方霞回眸笑道:「徐兄怎睡得這香?此去長途數千里,要經過好些賊巢盜窟,這等沉睡卻不相宜呢。」
元礽笑答:「愚兄平日也頗驚醒,便昨晚也沒有睡意。被船一蕩,睡得這死,真個慚愧。」
東方霞朝元礽看了看,欲言又止。元礽問道:「賢妹有何話說?」
東方霞道:「我這人向來心直計決,徐兄昨夜夢中連呼二妹,並有必殺此賊之言,是何原故?」
元礽面上一紅,心事無法明言,又不善於說假,急切問竟答不上話來。
東方霞見他吞吐,意似不快,方要再問,陳潛忽然端進面水茶點。元礽知道行灶設在前窗小隔斷內,忙道:「潛弟如此謙恭。使我不安。」話才出口,猛瞥見陳潛左膀衣袖內高起一塊,血跡外映,大驚問故。
東方霞道:「徐兄哪里知道,昨夜徐兄睡後便遇對頭船來,天正陰雨,江裏大霧迷茫。本來無事,也是後艄小孩淘氣,等船過時,由後面發了四片月牙鏢。雖將毛賊打傷了兩個,他叔父被人回敬,卻吃了虧。如非我在船上聞聲驚起,賊黨又認得這匹火龍駒,雖不怕他,事情又多了。」
元礽再三追問,才知後艄掌舵竟是叔青長孫小白龍陳金虯和陳潛叔侄兩人。金虯從小便喜淘氣,瞞著大人捉弄江賊。雙方怨嫌甚深,一方恐怕祖父知道怪責,一方又怕陳家威名。鬥過幾次,雙方約定,各憑自身武功水性,遇上便見高下,不須牽涉旁人。
當晚陳潛得知長江下游有名江賊去往上遊行劫,滿載而歸,算計途中必要相遇,因為奉命送客,本來不想多事。不料金虯膽大喜事,見盜船過時正在張燈飲宴談笑得意,知道這夥江賊傷天害理無惡不作,心中有氣,兩船恰又是對面錯過,小船燈光已隱,如非舵扳得快,幾被撞上,立時藉口大船欺人,喝令停住,跟著發了四鏢,連傷兩人。
賊党還不知是陳氏叔侄,一面回舟來追,一面發出亂箭。陳潛微一疏忽,黑暗中竟受了一點浮傷,將左膀劃破。
金虯正要動手,東方霞聞聲趕出,硬說江賊不該撞船使壞,隨發連珠金錢鏢,將賊船三道篷索一齊打斷,一面拉出火龍駒,自道姓名來歷,假作縱馬入江,要往賊船問罪。
群賊一聽對方竟是陳叔青的姨妹淩波仙子湘江女俠東方霞,又見手法這等厲害,如何敢惹?只得推說事由誤會,交代了幾句過場,自認晦氣退去。
因元礽首次舟行,風浪又大,搖盪之下睡得甚香,敵我雙方只幾句話的工夫,隔船略微問答,各放了一些鏢箭便自分開。為時既短,又無聲息,故未覺察。
元礽一聽,外頭行路,不論水陸都有危機,心中好生驚訝。一會端來酒飯,陳潛說是瓜洲已過,前途不遠便是江口鎮,吃完正好泊舟上岸。因這一岔,東方霞未再追問夢話。元礽還在暗幸。哪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昨夜所發吃語被人聽去,一心還想上岸推說馬只一匹,身奉師命,急於趕路,無法同行。
等到吃完,船向江岸駛去,剛一上岸,忽聽火龍駒驕嘶之聲,四足一蹬,便由後艙躥上岸來,緊跟著又聽遠遠一聲馬嘶。三人一馬正待同往鎮旁古廟中走去,忽見前面一條紅影,上乘一人,由前面煙雨迷茫中沿江馳來。
東方霞笑道:「三哥果然計算得好,大侄居然趕到,我看雨勢漸小,廟裏也不用去吧。」
元礽上岸,因金虯乃叔青長孫,年才十五六歲,竟有一身驚人本領,特往後艄相見,談了幾句便同上岸。見泊舟之處乃是一片淺灘,離鎮遠有三數裏,附近並無人家,只前面樹林中隱著一座大廟,景物甚見荒涼,只顧隨了陳潛同行,不知進廟何意,未及發問,對面一人一馬已然馳到面前。
雙方停步,馬背上跳下一個短小精悍的矮子,見面行禮,知是叔青長子陳恒,連忙拉住,說是雨天何須多禮。
陳恒恭答:「小侄昨日才奉家父飛符急遞,得知二姨要往湘南省親,要借此馬以便同行,為此連夜趕來,且喜不曾誤事。不過沿途多是綠林中人的巢穴,世叔本領雖高,到底江湖上初次走動,今有二姨同行,彼此照應,便不妨事了。」
元礽微微沉吟,東方霞微笑道:「你這位世叔是道學先生,惟恐孤男寡女行路不便,正在為難。歸告你父,說我西陵寨之行仍是必去,並非與賊慪氣,只為想著一個朋友。請他放心,絕不妨事。我孤身一人,常時奔馳數千裏外,向無伴侶,也從未吃過人虧,為何這次偏偏擔心,我先走了。」
三人均有一身雨衣和油布行囊,元礽也有一份,乃叔青所贈,一同橫放馬背。東方霞說時,已將自己行囊取下,放在來馬之上,朝二陳把手一揮,朝元礽含笑點頭,把手一揚,道聲「再見」,一拎轡頭,便沖風冒雨飛馳而去。
元礽知她看出自己為難心意,人走以後,又覺負了主人之托,不好意思,只得朝陳氏弟兄道歉,說是並無開罪之處,不知令姨何故負氣。
陳潛道:「世叔不必介意。我這位母姨聰明豪爽,智勇雙全。她至今仍是小姑居處,不肯嫁人。去年外婆曾有信來,托世伯家父物色快婿。她自命女中丈夫,平日行動雖極天真,從未鬧什小性,也許另外有事,前途當可遇到,仍望世叔照應才好。」
元礽忙答:「那個自然,遇事斷無坐視之理。只恐本領不濟罷了。」
陳恒道:「世叔不必太謙。我這二姨守身如玉,嫉惡如仇,為此樹敵甚多,尤其這條路上可慮。所幸與世叔走的是一條路,又有這匹馬可當信符。這樣分開來走,前後呼應也好。」說完便請上路。
元礽聽出前行有險,不禁心驚,心想那馬是個記號,不會追不上,無事自不便與之同行,有事立可相助,意欲尾隨下去,暗中護送,便朝二陳謝別,縱馬迫去。一口氣趕出四十裏,始終不見東方霞的影子,心中奇怪,下馬一打聽,並無這樣一匹紅馬跑過,此外又無第二條路,連問數人,俱是如此回復。
所行乃臨江一條驛路,人家村鎮接連不斷,遠未走到師父所開的荒山野徑中去,料知途中不會有險,也許落在後面,中途錯過。見雨勢已止,吃飯太早,又跑了七八十裏,人馬均應休息,進點飲食,便向鎮上打尖飲馬,就便等候,看其是否落後,等其過去再走。哪知等了一會不見人來,一算時刻,理應早到,斷定人早過去,重又上馬急追。
這一追,直追到日色西沉,仍不見那馬蹤跡。路上向村民盤問,多說未見,只有一處村民答說:「方才有兩匹馬馳過,上坐兩個女子,一個貌相極美,青布包頭。」聽去連身材衣服均和東方霞差不多,只是同行還有一女,馬是一白一紅,但甚高大,和火龍駒不類。
後問兩人,也是如此說法,暗忖:「為了自己不願同路,另約女伴,原近情理,也許中途繞路尋人,耽擱了一會,怎麼又會趕在前面?馬也不對。如說不是此女,照村民說二女馬跑極快和那貌相衣色,尋常女子哪有如此功夫?天下事也無此巧法。」略微尋思,仍舊上路,行進一個山口以內,那馬忽然連聲驕嘶,將頭一搖,馬鬃上的積水和暴雨一般,濺得元礽滿頭滿臉都是。
元礽見那馬周身通濕,柔毛緊貼身上,越顯得油光水滑,色彩鮮明,想起已跑了不少的路,又見天色向晚,想找一個息處。無如貪圖趕路,里程單所開幾個大村鎮俱已趕過,先前向人打聽,此去前途雷神廟山鎮尚有百十裏,中間一段山溝長達三四十裏,道路難行,歧徑又多,匆促之間忘了馬快,共總百餘裏的途程,半個時辰便可趕到。入山不遠,見雨後斜陽已快落山,迴光返照,到處山容蒼翠如沐,一片澄鮮。兩旁崖坡上滿是新瀑流泉,蜿蜒飛舞,如走銀蛇,一路綿亙不斷,到處積水成窪,所幸山徑尚寬,馬又龍駒,照樣飛越繞行。
上來還不妨事,及至走出一段到了低處,地上積水更深,馬行泥水之中,路又不平,本就擔心,恐馬受傷。及見前面斜陽影裏起了一道銀線,先還不知山洪暴發,漸聽轟轟發發之聲,定睛一看,一道丈許高的浪頭,由最前面山峽轉折處,已急如奔馬,銀龍也似,對面飛湧而來,知發山水。待要回馬逃避,坐下龍駒已然立定。
那龍駒朝前面注視,仿佛欲前又卻神氣,忽然昂首一聲驕嘶,不但不退,反而向前馳去。這時,山洪浪頭相隔人馬不過二三十丈,轟隆之聲震撼山谷,所過之處,兩邊崖坡上,不論山石林木,挨著一點便被卷去,聲勢猛惡異常,躲避還來不及,如何迎上前去?
元礽騎了這半日,知道那馬外表馴良,心性剛烈,不畏艱險,又聽主人囑咐,此馬性靈,不能動強羈勒,見狀大驚,方想這等猛惡的山洪急浪,多大力量,也禁不住它一撞。心念才動,眼看水光耀眼,浪頭比人馬還高一半,相去只三數丈,泰山壓頂,迎面沖來,一股冷氣已先撲到身上。
剛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心膽皆寒,百忙中也忘了離馬縱逃。就這危機瞬息、未容轉念之際,猛覺身子往上一起,同時又聞一聲怒嘯,馬頭昂處,已往斜刺裏山坡上縱去,跟著接連兩縱,離地便三五丈。耳聽洪洪之聲震耳欲聾,俯視身後,山洪浪頭剛由腳底急湧過去,晃眼水高兩三丈,那三四丈寬的山溝,隨著山洪過處,立時漲泛,成了一條大河。
水頭過時,離開馬的前蹄相差只二尺高下,浪過以後,水勢越來越大,波濤洶湧,一路滾滾翻花,激駛而過。水中時有小樹山石牲言之類隨流卷去,端的兇險萬分,馬縱稍遲,休想活命。驚魂乍定,這才省悟那馬靈警,先在谷外已有警兆,自己不知馬性,依然前進,後來發現山洪來勢,朝前面斜坡飛縱上來,居然脫險,見馬已走上山坡,昂首四顧,又在低聲嘶鳴。
元礽見它立在山頭驕陽影裏,臨風長嘶,顧盼之間,神駿非常,宛如元人所畫天馬嘶風圖畫,姿態英美,越看越愛。又聽驕嗚,疑有什事,便即下馬,由鞍後取了兩塊特製的馬食喂它口內,脫下雨衣,等馬將身上雨水抖去之後,取出一塊幹布為它揩拭全身,再抱馬頸撫慰道:「你是見前行路斷,景物荒涼,天色將晚,心生疑慮,或是又有什麼警兆麼?」
那馬本在咀嚼美食,聞言頭朝元礽依傍,甚是親馴。元礽也未體會出什麼心意,自覺腹饑,所帶乾糧包紮費事,遍地水泥,又無一個放處,心想前途為水所淹,乘著天還未黑,先尋住處,再打吃的主意。
二次上馬,順著岡脊走了不多一會,忽見前面黑壓壓一片森林,似有炊煙冒起,知道前有人家,欲往投宿,立時縱馬尋去。那片密林相隔只五六裏,偏在西北山窪之中,先在山頭遙望,看得甚真,等到走向低處,擋住眼睛,反看不見。因見坡下已有山徑、轍跡隱現,雖然所去方向,與師父所開有偏正之分,終比沒路的好,反正馬快,也未在意,便朝西北馳去。
這時,弄虹漸收,暮煙欲浮,滿天紅霞已不似先前鮮明。殘陽遠浮天際,只剩角尖,殷紅如血,映得到處一片暗赤顏色。山野荒涼,四無人家。地上水泥雜遝,秋風蕭蕭,吹袂生寒,沿途也沒見條人影。
暗忖:「這麼荒涼的山徑,林中不知有無人家,那炊煙是否看錯?」正尋思問,馬已馳出老遠,前見樹林,偏在道旁,已然馳過,乃是大片墳地,並無人家在內。心方失望,路忽左折,兩旁都是林樹,剛馳過去,順路一轉,猛瞥見前面現出一片人家,沿途都是土房茅舍,前面十九都是磚房,房舍也頗高大,環村多是果樹菜園,田地甚少,暮色蒼茫中也未留意察看,長路饑疲,日暮荒山,難得遇到人家,心甚喜慰。
方要下馬詢問,右首第三家忽有兩人走出,高呼:「前行村鎮路遠,雨後難走,客人可要在此投宿麼?」元礽聞言,點頭稱謝。
那兩人全是三十許的壯漢,笑答:「我這裏原是旅店,今天下大雨,黃山溝又被山洪沖斷,聽說這次傷人不少。天色已晚,我們勻出一半讓給錯過宿頭客人居住。這裏狼多,稍晚一步便上門了。門前泥水太多,請連馬同進吧。」說時,元礽已到店前下馬。壯漢忙代接過包裹,將馬牽去。
元礽吩咐:「馬韁已系鞍上,此馬甚馴,不要系它,少時我要親來喂馬。」說時,瞥見壯漢接包裹時,互相對看了一眼,想起內有銀兩,心中一動,自負武功,身佩銅玦信符,連所乘火龍駒都是標記,盜賊決不敢惹,想過拉倒。
壯漢領到裏院上房落座,元礽喜淨,脫衣時將劍摘下,偶一疏神劍落地上,一把未搶住,劍再朝下,瑲的一聲,一道寒光,劍已出鞘尺許。元礽忙即還鞘,放在床上,瞥見壯漢面上似有驚異之容,也未理會。
壯漢趙三,人甚和氣,隨去外面打來臉水,笑問:「客人用什食物?以便準備。」
元礽知道山野荒村,不會有什好吃的東西,答說:「隨便均可。」
壯漢辭出,一會端來燈火酒食。元礽帶有陳家所贈糧脯,甚是味美,已然取出,吃了大半飽。見店中酒食甚豐,與沿途所見不同,不願糟蹋,笑說:「我已吃飽。只將白飯留下,餘者能退就退,不能算錢也可。再說我也吃不許多,明早上路,我多給酒錢便了。」趙三應諾自去。
元礽隔窗外望,暗影中趙三正和同伴耳語,似有什事情景。就著路菜又吃了碗米飯,劍帶身旁,去往前面看馬,見馬料已然備好。馬果未系,見了主人,便走過來,向身上擠蹭。元礽撫弄了一陣,又向旁立店夥要了些酒豆,照叔青所說連草拌好,看它吃完、飲水之後,就在廊旁空地上人馬同行,緩步了一陣方始回房安息。
剛睡不多一會,忽聽隔院人語喧嘩之聲,睡夢中也未聽清。致了半夜,又覺著床往上一起,連響了兩下。驚醒一看,室中昏燈忽明,好似有人剔過,不覺驚異萬分,偶一回頭觀看,門外仿佛人影一閃。寶劍本早解放枕邊,不知怎的,劍柄會在手上,隨縱身追出房門外。那後上房甚是寬大,又無他客,月明夜深,店家早睡,四外靜悄悄的,哪有絲毫影跡?心疑眼花,但又想起門窗已閉,怎會自開,油燈何人剔亮?心中驚疑了一陣,又將房門關好,二次臥倒。
略一尋思,又複人睡,隱聞少女嬌叱:「鼠賊敢爾!」隨聽重物倒地之聲,驚醒再看,燈光已滅,一條女人影子穿窗而出。猛想起少女口音甚是耳熟,忙由前窗縱出,空中星月交輝,人影不見,料有變故,匆匆回房,剛把包裹取起,結束停當,忽聞遠遠馬嘶之聲,正是那匹火龍駒,心疑愛馬被人盜走。
正要追出,猛瞥見月光斜照入窗,左壁暗影中好似臥倒一人,點燈一看,正是投店時接馬的壯漢,手持利斧僵臥地上。才知所投黑店,先前飛出的少女乃是救星,當時急怒交加,又恐愛馬失閃,匆匆趕出,掩向前面,見左首院中燈光外映,人語喧嘩,過去側耳一聽,不禁大驚。
原來當地金龍莊,乃隱名大盜鐵爪金龍趙炳巢穴,所居地勢荒僻,雖然開有黑店,非遇真正肥羊,尋上門來,輕不下手殺害。只為前三年在外打搶,吃了二陳兄弟的虧,心中懷恨。元礽投店時,盜党趙三,認出所騎火龍駒,已然生疑,斷定元礽不是盜首上年所遇。蒙面騎紅馬的對頭,也是他的至親密友,再見那口好劍,包裹又重,立往報信。不問是否仇敵,單這一馬一劍,先放不過,令一得力盜黨持了利斧熏香前往暗殺,正等回音。
元礽聽出盜黨人多勢盛,自己孤身,還有所借龍駒似在原處,尚未牽走,便不再往下聽,悄悄趕往馬槽一看,馬已不見,店門卻是大開,心方驚急,忽見門外馬影一閃,仿佛自己的那匹馬,連忙迫出。瞥見前院房內倒了三人,門口也倒著一個,正是趙三,再往門外一看,門外果是那匹愛馬。匆匆不暇細看,忙即一縱身又向外追出。
一眼瞥見馬鞍上貼著一張紙條,上寫:「盜黨人多,君非其敵。西南便是江口,可騎此馬踏波而渡,越快越妙。」月光之下,字甚秀媚,知是先前少女所為。如不是她,賊黨持有熏香,早為所殺,忙即上馬。
剛縱轡頭疾馳,便聽店中人聲吶喊,回顧身後,已有數十個盜黨,各持刀槍蜂擁來,馬也馳出一兩箭地。盜党看出馬快,邊追邊發暗器,鏢弩之類紛紛由後打來。坐下龍駒跑得更快,所發鏢弩全落馬後,一件也未打中,盜党依然窮追不捨。
元礽料知盜黨以為前有大江阻路,插翅難飛,不特不肯停追,定還分人去往兩頭堵截。這一下果被料中,當地相隔江邊只三數裏,元礽馬快,晃眼趕到,遙望前面,水影茫茫,初次騎馬渡江,雖然陳氏叔侄說起此馬靈異,這等險惡的江波,水面又寬,心中也實懮疑。
正在盤算,忽想起大師伯所持信符,如何不用?方想將馬勒住,回向盜黨,取示分說,如買情面更好,否則,反正這裏雖是江口,也有好寬一片水面,盜黨無法下去,照樣可以逃走。心念才動,不料坐下龍駒不受羈勒,元礽這一勒韁,忙中有錯,和先前身有信符忘卻取用一樣,忘了那是縱馬入水的信號。
那馬靈慧異常,先前聽過熟人招呼,知要入水,哪再經得起這一勒?只當追兵太緊,催其飛渡,離岸還有好幾丈,便蓄著勢子朝前急躥,元礽勒時離江不過兩丈,四蹄一蹬,箭一般朝江中躥去。元礽立覺身和騰雲一般,淩空飛起好幾丈,直落水內,因勢太猛,連人帶馬一齊沉人江中。
元礽驟不及防,那馬又不知元礽不似主人那樣精通水性,於是連頭浸沒,灌了滿口江水,身也濕透。驚魂乍定,再看那馬真個神奇,連頭帶身已全伸出水上,只剩馬腹以下沉在水中,踏波亂流而渡。
那江口原是長江支流,也有兩裏來寬,馬到江心,身後賊黨方始到岸。元礽周身水濕,恨極盜黨,回頭大喝道:「無知狗盜!我徐元礽乃天門三老門下,因事去往湖南,身邊帶有梅花老人銅塊令符。你們瞎了狗眼,竟敢對我暗算。等我回來,不將你們殺死為民除害,我不姓徐!」
說時,微聞盜黨中好似有人高喊「尊駕請回」,也未聽清,馬已馳出老遠,一會便抵對岸,上去一看,身已濕透。
元礽見自己這等狼狽,又好氣又好笑。且喜包裹乃陳叔青特製的皮套,外有油布,封紮嚴密,又在江中略沉即起,不曾浸水,前途尋到人家便可更換,否則更糟。這時天還未明,遙望前面轉角上人家甚多,料是村鎮,乘著荒涼無人,江邊一帶又是曠野,便往林中脫下濕衣,將水擰幹,晾在樹枝上,想吹半幹,天也大亮,再尋人家問路起身。只是鞋已濕透,無法弄幹,待了一會覺得難過,一賭氣脫了下來,光腳去往江邊洗淨,也放在樹上去吹。
獨自無聊,天老不亮,將近中弦的月光卻甚明亮,四望江岸上疏林掩映,清蔭在地,碧空無雲,江流有聲,到處靜蕩蕩的,有時聞得村落中幾聲大吠,偶然雜著幾聲雞鳴,越顯得後半夜的景色分外幽靜。四顧無人,馬又靈慧解意,無須照看,見正吃草,走向一旁,便由它去,包裹濕衣全掛樹上,心想決不會丟,便往江邊玩月看水,不曾注意。忽聽下流頭遠遠馬嘶,是在隔江對岸,江上正在起霧,下流一帶江面又寬,自看不見,略微注視,也就放開。
元礽畢竟書生,覺著大江前橫,明月在水,想起宋賢「楊柳岸曉風殘月」與「鐵板銅琶」、「大江東去」詞句,風景依稀,宛然如繪,少時夭色微明,便是這等景色,想著想著忽動詩興,便沿著江邊信步吟哦走去。平日沒有赤過腳,那一帶江岸又是石地,連日桂花蒸,天氣甚暖,光腳走在石上,上來也頗舒服,走不多遠,石路走完,踩了一腳污泥又覺難耐,恰巧左側現成石級直達水中,心想長江謬足,豈不比洗那滄浪之水還要爽快?
心念一動,便順石級走下,坐在石上,伸腳入水洗了一陣。仰望殘月西斜,啟明星耀,天已離亮不遠,江面霧影越濃,看去一片混茫,目光只能看出四五丈,詩未做成一句,方笑腹儉,忽想起馬和包裹均在林內,鄉民起早,莫要遺失。先還想那馬靈慧異常,如有人去,定必長嘶,不致失落。
剛上走不幾步,又聽馬嘶,相隔頗遠,心中一動,飛步便往上跑。趕到林內一看,衣包均在,馬卻不見,因想此馬不會失落,必是走往別處,再一細看,樹上忽多了一個小包,與自己包裹紮在一起,取下一看,乃是一雙鞋,似剛上腳不久便脫下來,只兩頭底上略沾泥汙,裏外全新,不禁大驚。回憶昨夜少女語聲正與東方霞相似,過江以後不見人來,龍駒性烈,人不能近,休說牽走,連動這衣包也辦不到,至少總得叫上兩聲,定是此女所為無疑。
兩次蒙她相救,又指點自己明路,意思甚好,為何避而不見,又將此馬牽走作什?遙望馬嘶那一面乃是大片林野,忙把鞋穿上,帶了衣包便追,一面按照叔青所教口哨連吹,始終未聽回應。等追出兩裏多路,前面竟是三岔路口,不知馬去何方。
正自發急,忽見樹上有一白影隨風飄動,過去一看,乃是一塊白綢手中,上寫:「暫借尊馬一用,請往路西鎮店稍憩,傍午馬必送還。急事在身,幸恕冒昧。此行改走快捷方式,必能早到兩三日,決不誤事。」下款是個「霞」字。
元礽暗忖:「此女行事莫測,始而負氣先走,卻在暗中跟來。自己全仗她脫難,借馬也應明言,人偏不見。本心趕路尚在其次,只為心上人必在這條路上,如照師父路單前行,也許能夠遇上,心實不願改道。無如命是人家所救,此女性做,只好等她見面再說,好在有師命可以藉口,料不至於相強,且由她去。」
便照所說,走不幾步果有鎮店,天已大亮,人全起身。元礽便往投店,推說夜間迷路,走了一夜。當地與官道相通,店甚規矩,請往客房落座。元礽告知店家,說:「午後有一騎紅馬的女子尋來,可即入報。」洗漱後稍吃點東西,人也疲乏,臥在床上養神,一會便自睡去。
醒來已是西初。問知無人來尋,不禁驚疑,惟恐錯過,細一盤問,誰也未見騎紅馬的少女經過,心想:「此女所騎也是叔青所借,一人怎要兩馬?按情理不應失信,莫非另約同伴,借了此馬往尋仇敵,有什失閃不成?既恐失馬難於趕路,又想起叔青本托自己照應東方霞,暗寓同行之意。為避男女之嫌,想要推託,被其看破負氣獨行,否則彼此均可無事。對方一個少女,萬一失閃,將來怎對得起朋友?」
店家門前是片柳林,樹下設有茶座,元礽先想等其來尋,便就道旁茶座坐下,向前張望,越想越急,暗忖:「師父原意並不一定將馬借到,西陵寨之行,無馬更須急趕。如若無事,此女自會尋來,否則更不應置身事外,意欲順著東方霞去路尋訪下落吉凶,如無蹤影,只好步行上路,也可盡心。」
正向店家打聽途程,忽見一人在旁插口道:「我天剛亮時路過西大林,見兩個騎紅馬的女子與三男一女爭鬥,殺法甚凶。後來認出那是八柳莊的惡霸游老虎父子,又見好些打手追來,恐受誤傷,仗著馬快,趕緊跑來。」店家聞言,似恐被人聽去,連使眼色攔阻。那人依舊說個不休,店家也皺眉頭走開。
元礽聞言大驚,便向那人問明途向,匆匆趕去。到後一看,地在山凹之中,甚是隱僻,林中並無人馬爭鬥之跡,好生奇怪。方想往八柳莊尋去,入山不遠遇一樵夫,連忙攔路打聽,剛問八柳莊是在何處,忽聽馬蹄奔騰之聲響震山野,由身後遠遠急馳而來。
正回顧間,對面又是連聲斷喝,由左角一條林木隱映的山徑上,飛也似躥出一夥手持刀槍的壯漢,口中喝罵:「何方鼠輩敢來我八柳莊窺探?通名受綁!」
元礽大怒,知遇敵人,將身縱向左側空地之上,忙拔寶劍,正待應敵,忽聽呼哨連聲,身後來騎也自趕到,為首一人口中大喝:「遊老二且慢動手!問明再說。」
元礽因見敵人勢眾,已將身旁暗器就勢取出,準備先給敵人一個下馬威,百忙中瞥見後面來騎中有一人,昨夜投店時曾經見過,方想:「敵黨人多,腹背受敵,如何應付?」忽見雙方來敵一面後退散開,似想包圍神氣,一面勒馬不進。
只為首一人持了一面小紅旗下馬走來,老遠便把手一拱:間道:「尊駕可是昨夜飛渡江口的徐客人麼?」元礽見他頗有禮貌,不知何意,抗聲答道:「我正是徐元礽。」
話未說完,另一壯漢也自下馬趕來說道:「正是這位。」
先發話人立時拱手賠笑道:「在下魏錦,這裏不是講話之所,莊主游通不是外人,請往莊中一敘,自知明白。」
元礽已看出對方態甚恭敬,先前壯漢正往原路退去,只留為首一人,隨立在旁,料非惡意,趕路心盛,又惦記東方霞下落安危,便道:「昨夜之事已然過去,我有一騎紅馬的女友昨夜曾經來此,她的蹤跡,各位可能見告麼?」說時,另一壯漢已將馬拉過,請元礽上騎。
元礽還在沉吟,魏錦已道:「昨夜不知尊公乃天門三老門下,致多冒犯,後悔莫及。奉了敝頭領之命,連夜渡江趕來向尊公道歉,後來遍尋不見,正恐尊公馬快,無法複命,幸遇黑孩兒王大爺兄妹才知底細。那馬已被一位姓秦的俠女借去,留有書信在此。我等實無他意,請到莊中奉告如何?」
元礽一則見盜黨人多,不願示怯,又聽這等說法,並還知馬被心上人騎去,好生驚喜,急於探詢詳情。旁立他人乃游通次子夜遊神飛叉遊傑,一聽元礽是天門三老門下,通名之後,隨同堅邀,於是同往前進,一會便到莊前。主人揖客人內,莊中房舍陳設是富麗。
元礽剛一坐定,主人和同來盜黨一齊下跪。元礽驚問:「何故如此多禮?」
魏錦取出黑孩兒的書信,再把來意一說。
原來這兩起盜党與陳叔青父子結仇甚深,元礽投店時,盜魁得信,自往查看,認出紅馬,知是陳家親友,半夜命人行刺。不料東方霞對於元礽一見鍾情,一面又想由此引起雙方仇怨,明知元礽帶有信符,不為提醒,卻在暗中保護,殺了幾個盜黨,指點元礽騎馬渡江,自往盜穴放了一把火,也由下流渡江趕來。
不料途遇好友嵩山女俠薛紫煙,約往八柳莊救人,恐有耽擱,元礽馬快,恐迫不上,便將黑店中所取新鞋與元礽暗中留下,將馬騎走。
本定事完回尋元礽,誰知游氏父子武功甚高,事前又恰來了兩個能手,二女正受敵人圍困,因馬先被敵人抽空奪去,無法交戰,敵勢強盛,正自為難。忽見男女三人趕來助戰,剛飛落場中,對方立時高呼停戰。
雙方隨即相見,才知那黑衣村童竟是聞名已久的江南怪俠黑孩兒,同來二女,一是乃妹黑俠女孤雲,一是元礽意中人秦瑛。
東方霞一聽黑孩兒語意,又聽黑女喚秦瑛「二姊」,與元礽夢中之言好些相合,人是那麼美豔,才知元礽情有獨鍾,不會垂青到她。又因自己眼看危急,全仗秦瑛當先飛來,將敵人暗器打落,方保無事。黑孩兒跟蹤飛到,敵人全被鎮住,好生失望,自覺無顏,便將馬交三人,托其轉交,說聲西陵寨再見,自和薛紫煙說了兩句感謝的話,並轡馳去。
追尋元礽的盜黨也自趕到。這兩起盜魁,連那兩能手,均對黑孩兒敬畏非常,問知元礽乃天門三老門下,持有梅花老人信符,越發害怕,將三人接往莊中,求其緩頰,勿再記恨。秦瑛本同黑女要到岳陽尋一分別數年的至交姊妹,借用防身寶銷,見元礽馬快性靈,正好借用,已由東方霞行時,按照叔青所教向馬囑咐,說是此是主人之命,那馬竟未倔強。
二女待不多時,首先並騎馳去。黑孩兒隨寫一信交與盜黨,命尋元礽代交,信上大意是說:西陵寨之行,已有高人暗助,對方能手雖多,決可無害。秦瑛對於元礽頗為感念,但她心高志大,誓欲手刃親仇,現往洞庭湖尋友借物,到時必晚。最好能在會前一日趕到,先行藉故暗中下手,將仇敵所練氣功破去,但勿殺死,等第二日再由秦瑛下手復仇。
事要機密,千萬不可洩漏。並說東方霞頗有鍾情之意,此女師父為方今劍俠中有名人物,並有陳叔青的情面,性更剛烈,除惡如同剪草,與嵩山女俠薛家姊妹交情甚厚。再遇時最好裝呆,不可得罪,免其惱羞成怒。秦母雖愛杜良,認為快婿。自從假扮盜賊,已然弄巧成拙,又受師長嚴罰。秦母已自灰心。西陵寨事完同回,這段美滿姻緣必可成就,務望留意,速即起身等語。
元礽看完大喜,立起辭別。游傑原因今早動手時不曾在場,新由外回,剛聽人說乃父游通、長兄遊豪今早與人在西大林爭鬥,話未聽完,便聽手下人報說莊前山徑上來了一個佩劍的少年在彼窺探。素日強橫性暴,知那一帶地勢隱僻,素無外人足跡,疑是對頭,立即率眾趕出。剛要動武,奉命尋找元礽的盜黨不知人在店中高臥,遍尋無蹤,惟恐因此得罪天門三老,因游氏父子相助同尋,失望之餘趕回探詢,不料巧遇。見禮交信之後,再四挽留飯後再走,並為代備良馬。
元礽見主人情意甚誠,又見日期多出兩日,天已黃昏,如由主人陪送,夜間便可上路,不致遲延,也就答應。主人早命備下盛宴,游氏父子也同回轉,甚是恭禮,說起自己也要往西陵寨去,如願同行,方便得多。元礽推說:「奉有師命必須先走,今夜借馬伴送,已感盛情,」吃完便乘主人所備快馬,由魏錦、遊傑親身護送,往西陵寨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