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紫奼紅嫣 百里香光尋異俠
  虹飛電舞 滿林花影鬥嬋娟

  浙江縉雲縣東門外七八裏有一農村,地名趙家塘,村中只有趙、徐兩姓。趙家乃宋宗室趙炳之後,上輩都是朝中官宦,因是世家大族,子孫良莠不齊。徐家也是耕讀世家。兩家本有姻親,望衡對字,昔年交往甚是親密。自從清兵入關,換了朝代,趙家改事異族,文武都有,威勢甚大。徐家因懍亡國之痛,棄士歸農,並不許子孫再出做宮,只是耕讀不許偏廢,書仍要讀。
  人各有志,起初倒也相安。年歲一久,趙家覺得徐家都是鄉農白丁,自恃貴官紳富,漸漸輕視,斷了來往,新親固不屑於俯就,連老親也不再認賬。徐家偏是家運不濟,人丁越來越單薄,平日自然受盡趙家輕侮。到了這一輩上,六七房人均無子息,眼看絕嗣,第五房忽生一子,取名元礽,幾房老夫妻自是鍾愛。
  元礽人極聰明孝順,讀書過目不忘,性喜習武。元礽因老親鍾愛,不令種田,自小讀書,便慕朱家、郭解為人,課餘便和會點毛拳毛腳的一班童伴跳縱一陣方始回家安歇。這年聞說離當地不遠的江亭火龍廟中老道士柴寒松武功甚好,稟知父母,前往求教。寒松生得清瞿長髯,貌相奇古,談吐也甚風雅,經史道籍應答如流,只不承認會武。
  此時元礽年已十九,原從大房伯父口中打聽出他五十年前便在廟中居住,就是這等形貌,乃伯少年時曾經見過。因他仙都山中也有一座廟,住此廟中時少,平日深居簡出,向不與人來往。江亭地僻,那廟孤立江邊,人跡難到。中間又兩次雲遊外出,每次相隔十多年,所以從來無人對他留意。
  乃伯先也不知是個異人,還是二十年前偶往仙都玄女廟求子,歸途天晚,踏月獨行,走到姑婦岩邊,見他同一徒弟與一夥手持刀槍的匪徒對打。也未見他用什兵器,只將袍袖在人叢中上下揮動,轉了兩圈,匪徒全被打倒,內中一人見勢不佳,縱起便逃,已然逃出十幾丈。所帶徒弟身材矮小,從未見過,先前旁觀,並未動手,忽然縱身追去,只兩三縱便將逃人追上,空手擒住,提了回來。
  師徒二人也未再加懲治,只告誡了幾句,全都放走。最奇是那夥匪人並未見什麼受傷,可是一倒便不能動,直到師徒把話說完,過去挨個拍了一下,方始爬起,鼠竄逃去。乃伯為人精細,始終藏起未出,人去方始回家,這話也未向別人說過。日前為愛元礽太甚,見他體力不甚健強,有志習武,未得名師,逢人打聽。恰巧昨日看見柴寒松門前走過,偶露口風,被元礽盤問出來,趕往求教,及聽對方推託不會武功,便說前事。
  寒松早看出他心性純良,來意堅誠,聞言不便再賴,令其坐下,笑道:「令伯父倒是個有心人,只是你好好書香人家,學此做甚?江湖上到處荊棘,學會武藝,更易結仇生事,一個處置不善,大則殺身,小亦裂名。並且真好武功最難學成,就你有此恒心毅力,費上不少年月,學成並無大用。如說仗以防身,你家老少個個本分,無故怎會受人欺害?自去讀書求名,幹你的本行多好,何苦自找罪受,還不能登峰造極呢。依我之見,讀書務農最好,你家雖不肯為異族鷹犬,但有田產,耕讀傳家不也好麼?」
  元礽聽出口風稍回,四顧無人,忙即跪下,說:「祖上遺命不許做官,讀書只為明理,不求聞達,自己秉賦不強,又想出門遊山訪友,從小好武,未得名師,務求道長收為門徒傳授武藝,自知身弱力微,也不想登峰造極,只盼能夠像傳說中的飛簷走壁,日行千里,不論刀槍拳腳會上幾套,便心滿意足了。」
  寒松笑道:「你倒說得容易。別的不說,單你頭一句話,如真練成,便須二三十年苦功。人非跳蚤,足跟經脈與人心相連,震動大甚,不死必傷。你可知道飛簷走壁的走字怎麼講法?要練這種功夫,方法容易,只是要人有恒心。你只用一木板搭成三尺高斜坡,由十丈外緊步飛跑上去,到了盡頭縱下,周而復始,每日天明前至少跑百次以上。
  每隔五日加上一寸,木板長約兩丈。跑近兩年,等高的那一頭加到一丈過去,起步縮短到兩丈以內,改為每月加高一寸。五六年後,高的一頭到了一丈五尺以上,改為每隔七日加高一分,由此加高上去。同時院中掘一淺坑,深約三寸,兩腿站在裏面,雙手平端腰間,身子不動,乘著雙手往下反轉一按之際,用輕功提氣向上拔起,每日四十九次,兩腿卻不許彎,也是按著年月逐漸增加。
  中途兩腿不彎,那塊木板也與牆壁一樣直立,便算成功。這時無論多高的牆都能憑空直上,和走路一樣。稍微高遠一點地方,只要這頭一縱身,那頭手能搭住房檐便可援縱過去,所以這名目叫作飛簷走壁。外行只說功夫好的多高的房能跳上去,實在並不是跳,是走上去的。如若是跳,便應叫作跳樓縱屋,不叫飛簷走壁了。
  二三年苦功學成了不過做個小偷,有什麼意思呢?因為專重上盤,下盤根基不固,只能偷偷摸摸鬼頭鬼腦見人不得,遇上腳底稍好的人一腿就倒。真好武功的人不是沒有,多半是出於天賦,又有百折不回的誠心毅力,還須高人傳授。才可成就。我近年雲遊時多,此次乃是巧遇。從我學武,你肯下苦功,我一則難得回來,再過兩天還有齊魯之行,我也無暇傳授,況且我門中仇人甚多,你家幾房人就你一個獨子,一人我門便伏危機,萬來不得。
  念你老誠,人也正直,要我叫你跳那四五丈高樓大屋自辦不到,就著今天傳你一點內家口訣,強身卻病,全你徐氏宗嗣,尚可如願。但是對人不可提我,更不許說是我徒弟,我也不受拜師之禮,否則不教。你能應麼?」
  元礽苦求不從,心想武功本是循序漸進,功到自成,當即領命,只是堅持,不久分別,行禮拜師,力言對外不提隻字。
  寒松見他意誠,歎道:「又須多我一番心思。也罷!我現收你為記名弟子,再為多留三日,將內家紮根基的功夫教全。三五年後,如能見面再作道理。不過我防你年幼生事,未傳分合變化。我門中專講氣度,從此在外不可多事,就有人欺你也不許伸手。否則,你遇上行家雖非其敵,照我所傳勤習三年,到了功候,打人不行,挨打總還可以,除了遇上內家能手,決不至於受傷。你不賣弄,對方無故又怎肯打你呢?」
  隨將口訣傳授。因不久分別,令元礽學到天晚再回,明日早去。這最上乘的內家功夫,全以本身元氣看力運行,純任自然,由易入難,功到自成,不加勉強。寒松又未教他分合變化的解數,招式不多。元礽天分聰明,不但一學就會,並且記性悟心都好,竟能觸類旁通。
  寒松甚喜,教完說道:「本來我這四靈門中心法,還有內家最重要的意、送、到、吸、搭、脫、撮內三外四七字口訣,暫時不傳,你只記下這七字便了。」
  元礽作別回去,習藝心切,次日天明,帶了不少禮物酒食,去往廟中求教。到時,見廟內走出一個小道士同一老者,料是同門師兄,意欲結交,忙趕過去。對方連理也未理,各自走去,其行如飛,連喊師兄留步也未回應,晃眼已是老遠,走人樹林之中不見,只得進廟見師。
  方想詢問師父,是否同門兄弟,寒松已先作色道:「我不願你張揚,如何不知謹慎?我昨日不肯收你,便為我在此留日無多,不及多加指點之故。下次遇人再要這樣冒失,我連記名弟子也不收了。」
  元礽只得認過。寒松又把武家江湖上規矩避忌以及一切門徑過場大略告知,方始傳授。接連過了五日,元礽功夫雖還談不到,本門練法卻已會了一半。
  寒松說道:「你只照此練下三五年,別的不說,體力總是健強的了。我天明就要起身。你回去吧!」元礽依依不捨,意欲守至天明,親送起身,寒松固執不許,只得拜別回去。由此元礽便在家中用功,遵守師命,從未人前炫露。
  一晃四年,父母相繼老死,殘餘的兩房叔伯也早下世,借大家族,只剩元礽一人。起初父母叔伯在日,都想給元礽娶妻。元礽推託師父說他體力太差,須等過了廿五歲身子練好再娶,便耽誤下來。等各房尊長死後,人多勢利,見他門戶凋零,雖有幾房合併的一些資產,因元礽喪葬之禮太隆,差不多均就各房老人的遺產儘量發送,所餘無多,本人又不善治生,除好交友濟貧而外,便在家中閉戶讀書。
  死才兩年,遺產被人侵騙殆盡,只剩三數十畝祭田,誰還肯把女兒嫁他?元礽本看不起一般庸俗女子,也未在意,一心只想師父回來,再作計較。
  哪知人善容易受欺,趙家幾個紈胯惡少本是元礽童伴,幼時常同遊戲,同村相熟,等到年長,一方是驕奢淫逸無所不為,一方遵守師父之誡為人謹厚,氣味不投,日漸疏遠。趙家諸子始而看他不起,後見元礽恂恂儒雅,老是犯而不較,不知他這四五年中已練會內家勁功,只當他好欺,每一相遇,定必喚住譏嘲,欺侮取笑。
  元礽心雖忿怒,幾次想要翻臉,均想起父親遺命,說:「趙家上輩本是至親,只為近年子孫不肖,多出惡人。休看他財雄勢盛,照他們所行所為,終有報應。我兒外和內剛,又具俠腸,同在一村,日常相見,以後不論見什不平之事或是欺淩到你頭上,須知現在是只講財勢,不講公理的時候。
  徐家數百年祖澤,只你一脈香煙,遇上橫逆,必須忍耐,如真忍無可忍,不妨暫時遷往別處,以避他們兇焰。自來盛久必衰,何況多行不義,遲早滅亡。此時不值與他計較,服滿早日完婚,不求聞達,但求自保,我便含笑九泉了。」元礽念及先父遺言,每次都強忍下去。
  到第五年上,元礽偶因約友游春,與趙家幾個惡子弟相遇,無故受欺,稍微理論了幾句,次日便有公差上門。忍受不下惡氣和同村人的白眼,想要遠遊,又恐怕師父回來,人在外面相左。恰巧離開當地數十裏楊柳村有一財主柳善德,聽元礽友人說他少年飽學,聘往教讀。那村在姑婦岩左近,風景甚好,又是去往仙都山的往來要道,想起師父別時,曾說山中有一軒轅廟,他年回來,便住此廟內,江亭小廟只是偶然往來,並不常去。
  姑婦岩山口乃必由之地。這幾年曾往江亭小廟探詢多次,廟中只一左腿殘廢的中年聾子胡強留守,問他師父來期,連比帶寫,才得明白,答說此是軒轅廟下院,借與柴道長居住,身是山民,廟主憐他殘廢,月給柴米,令代守廟,別的全不知悉。
  元礽時常送錢周濟,每送必收,也不道謝,始終問不出所以然來。因見蒙館就在山口,即便守候,又免煩惱,當時答應。擇日開學,柳家兒童頗多,學生共十一人,賓主倒也相安。元礽無事時,也常往仙都山中遊玩,因守師誡,不敢去往軒轅廟中探詢,只在廟的附近守候了幾次,終無所遇。
  光陰易過,不覺隆冬,這日早起,天降大雪,一會越下越大,到了午後積雪已深尺許,方始稍住。遠近峰巒溪谷,人家樓舍,到處銀裝玉裹,一片瓊瑤。左近有一小酒肆,元礽無事時常往小飲,冬雪天寒,本易勾動酒腸,當日學生又到不多,老早便放了學,獨自踏雪,去往那酒肆小酌。那酒肆雖小,酒卻有名。
  元礽近況雖非富裕,終是出身世家,性情豪爽,不惜金錢。酒肆主人邱三,對他甚是已結,此時正因天雪,無什主顧,見他踏雪走來。
  邱三分外歡迎,讓座後笑道:「相公來很好,今日無事,醃了不少雞肉魚筍,下酒菜很多,不似往日,除了花生豆腐乾,要吃葷的還須新殺新做,待我連酒取來,請相公多吃兩杯吧!」
  元礽含笑點頭,邱三把酒燙來,放下杯著往取酒菜。
  元礽正在憑窗獨酌,忽見隔溪林間雪花飛舞中,有兩個斗笠影子出沒,跟著現出兩人。那地方乃是橋對面一條小徑,兩邊松林載上積雪,全成了玉樹銀花,四邊又有高山環擁,人行其中,看去和畫圖一樣,方自贊妙。那兩人行走甚快,已由溪橋走來,看神氣似要往西走去。因見酒肆青簾,又回轉身往肆中走進,入門脫下斗笠,便就一旁坐下。
  元礽看來人乃是兩個壯漢,穿著也頗考究,每人隨身一個小包裹,背上斜掛著一條青布套,好似內藏刀劍之類的兵器,眉宇精悍,腳底輕快,頗似兩個武家,便留了神。
  邱三由內走出,見有外客,忙把酒菜放在元礽桌上,過去賠笑問道:「二位客人,可是吃酒麼?」
  身材較矮的一個把眼一瞪道:「不吃酒,到你店中做什?你把那邊桌上的雞肉酒菜,揀好的,照樣全端了來。只要老爺吃得痛快,錢不會少!」邱三見來人外路口音,神態豪橫,只得諾諾連聲而去。
  一會邱三取來酒菜,剛剛擺好,又由門外掩進一人,入門便喊:「堂棺快來!照他們的雞肉酒菜,照樣給我來上一份,只要老爺吃得痛快,錢不會少!」
  元礽坐處臨窗,因看出先來兩人目閃凶光,面帶煞氣,高的一個左額上帶著一片刀癱,青森森一張狹長醜臉,貌相兇橫,說話更是惹人厭惡,料是師父所說江湖中人,恐其因此多生疑心,只在暗中傾聽,目光卻仍是留意看窗外。
  元礽那好目力,竟未看出後來那人是怎麼來的。聞聲回顧,見來人身材矮小,穿著一身黑色短衣,皮膚漆黑,乍看好似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孩,一張圓臉,說話帶笑,本是南方口音,故意學著先來兩人的北路口吻,神情甚是滑稽。
  最奇是這冷的天,穿得那樣單薄,光著頭由雪中走來,不帶一點畏縮怕冷之狀,兩眼特大,又黑又亮,迥與尋常村童不同,心雖奇怪,並未十分在意。
  邱三所醃雞肉,本為開春賣與游山客人之用,元礽是財主所請老師,人好大方,特意取出些來待客,不料壯漢強要買吃。勉強取出心已不快,跟著又來這麼一個小孩,口氣也是那麼強橫,不禁有氣。又見來人年紀那輕,身上穿得單薄,兩手空空,不似帶有多錢神氣。
  邱三忍不住把臉一沉,答道:「我今天共殺兩隻雞,醃了一點肉,本想過年用的。因徐相公是我們這裏教書先生,老主客,分了一隻與他,不料這二位客人又要,我已全數拿出,哪里還有?你將就吃兩杯熱酒擋擋寒吧!」
  小孩把大眼一翻,笑嘻嘻說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哄鬼呢!你今朝共殺了二十只雞,昨天又醃了一口肥豬。都是你的主顧,為何兩樣看待?你休見我穿得窮,只有吃完多給,絕不少你分文。你說的那窮酸,便可做我保人,不信,你可問他去。如欺我年輕,我發起脾氣來,還比別人凶得多。休說你們兩個廢料,再多幾個,我也打你半死!再說沒有,我到裏面去找出來,你怎麼說?」
  說罷,便要往裏走去。
  邱三趕忙搶前攔阻說:「不錯,雞肉都有,我另有用度,此時不賣。我女人正生著病,進去不得。天底下也沒有強買人東西的道理。」
  小孩道:「別人能夠強買,單不賣我,你還講情理呢!」
  說時,元礽本就越看那小孩越怪,見他起身爭論,忽然看出小孩穿著一雙黑布新鞋,底幫上一點不曾濕汙,人門時腳上也無雪跡。猛想起本村山地荒僻,零零落落共只數十戶人家,除了每年香會花汛常有遊山客來往外,生人難得遇到。
  這三人均是生臉,口音也非本地,村中從未見過這樣小孩,明是由遠處走來。這樣深的大雪,就說雪已止住,地上積雪甚厚,怎會連鞋底幫均未濕汙,所說的活也似有為而發?心念一動,偏頭往外一看,因雪太大路無行人,除壯漢來路兩行腳印外,只右側面雪地上稀落落有兩三處極淺的腳印,不用目力細看,簡直看它不出。
  這類內家踏雪無痕的功夫,适才來時還曾就便演習,不料這小孩功夫比自己還高,不由動了好奇之念。見雙方正在爭論,旁坐壯漢似已聽出小孩說話意有所指,起了疑心,一個濃眉倒豎便要站起,吃另一個攔住。
  元礽忙趕過去向小孩攔勸道:「這位客人不必生氣,邱老三有什好吃的酒菜,只管拿來,由我請客,加倍會賬如何?」
  邱三因老婆正生著病,早覺小孩力大異常,知攔不住,恐其動強,見解圍的是元礽,室內又有女人喊他,便不再多說,負氣走去。
  小孩轉身對元礽笑嘻嘻道:「你真請客麼?我雖不吃人白食,因今早忙著打兩隻狼,追出老遠,忘了帶錢,暫且擾你,少時我打到狼再會賬也好。」
  元礽見兩壯僅神色不善,想起師言,恐怕惹事,便笑答道:「我今日放學較早,來此吃酒,正嫌獨酌無趣,得一同伴,再好沒有。你我相逢,俱是有緣,奉請小事,何足掛齒。」說罷隨代邱三取了一份杯筷,放在自己桌上,請小孩就座同飲。
  先因小孩必有來歷,恐其多言惹事,誰知坐定以後,小孩一言不發,只顧狼吞虎嚥,口到杯乾,連主人姓名也未問過一句,一路大吃起來。旁坐兩壯漢本對小孩注視,及見他吃相難看,好似餓了好幾天,除先前幾句話外,別無可疑之處,也就不以為意,自顧自喝酒。
  元礽本意想等兩壯漢走後,再向小孩探詢來歷,見他只吃不說話,正合心意,索性裝作此舉專為息事寧人,並無他意,一面吩咐多取酒菜,一面假著看雪,臉向門外,若無其事。一會兒,壯漢吃完起身,丟了幾錢銀子,放在桌上,急匆匆出門踏雪走去。
  元礽為想查看那兩人腳底功夫,探頭窗外一看,兩壯漢好似有什急事,跑得頗快,不時還在交頭接耳,已然走出十七八丈遠近。所行之處,一邊山溪,一邊儘是大樹。
  正待回就原座向小孩問話,猛瞥見一條黑影由樹旁斜坡飛一般趕上前去,轉眼便到了壯漢身後,朝那矮的一個腰問摸了一下,手上好似取了一個小包,緊跟著身形一晃,縱向樹上。因藏在載有積雪老幹瓊枝之間,探頭下視,動作如飛,又輕又快,壯漢被人由身後趕來,把東西偷去,一點也未覺著。
  元礽看出那黑影正是适才對坐的黑衣小孩,心方奇怪,忽聽身後邱三笑說:「這小賊膽子真大,回頭一看,人已不見。今日所來三人絕不是什好路道,相公讀書人,下次再遇,不可招惹。那小鬼分明是賊,膽更大得出奇。我如非屋裏人生病,早趕上去將他抓住,交與地保了。」
  元礽細詳前後情形,心料小孩多半為兩壯漢而來,其中必有隱情,聞言暗笑邱三不知自量,正勸他不可背後說人,忽聽叭的一聲甚是清脆,有人說道:「憑你也配!」同時眼前人影一晃,正是先那小孩突然回轉,邱三卻挨了一個嘴巴,痛得直喊,一面趕撲過來,想與小孩拼命。
  小孩把眼一瞪道:「你想作死麼!如非背後罵人,怎會打你?」
  元礽恐邱三還要吃苦,趕忙橫身攔阻,喝住邱三,笑勸小孩道:「有話好說。店主忠厚,不可打他。」
  小孩笑道:「你這人倒怪有意思的。天晴後如有閒空,可去山中軒轅廟後月鏡岩上尋我,大家交朋友也好。我還追那兩個狼去,就要走了。」
  隨取出一錠重約十兩的銀子,拿在手裏一撅,分為兩半,遞了一塊與邱三道:「我不白打你,這塊銀子除開酒菜價,下余作為打錢,下次不可胡說。這銀子都是他們傷天害理而來,如是好人,我怎會偷他呢?徐兄再見吧。」
  元礽見他會賬,執意不肯,方令邱三退回。小孩道:「徐兄不必客套,此系不義之財。些須小事,再讓便俗氣了。我方才原說少時打了狼來會賬,不為這個,我還不回來呢。誠心請客,不必大謙,日後尋我,不是一樣麼?」說完轉身便走。
  元礽忙喊:「尊兄貴姓?」小孩已走出兩三丈,匆匆回答道:「我叫黑孩兒,你到軒轅廟左近一問即知。」
  元礽因師父每來,必在那廟中居住,聽黑孩兒這等口氣,與廟中人必有淵緣,便留了心,囑咐邱三:「這三人形跡可疑,今日之事不可對人說起。」
  邱三得了五六兩銀子,早已喜出望外,反說:「這小客人真好,我錯看了人,如何還敢亂說!」隨往廚下又端些酒菜出來,笑說:「不是相公一勸,我怎能得到這多銀子?年底買上十來畝山田,就不愁衣穿飯吃了。這是一點敬意,相公吃完了再走。」
  元礽吃完,又堅執付了酒錢,方始回去。想天晴往尋那黑孩兒,探問他可知師父柴寒松音訊,雙方有無相識,不料東家請修宗譜,耽誤了個把月,那年雪又格外多,便耽擱下來。
  直到春暖花開,這日見香汛期中游山人眾,忽然想起前事,不久又是清明,便向東家告了幾天假。本打算掃墓之後去往山中探看,就便遊玩兩日,後聞人言,趙家新近有人下葬,兩家墳地俱在村側,相隔甚近。
  想起趙家近年聲勢越發顯赫,自己許多祖墳,子孫只得一人,冷熱懸殊,對方又看不起人,何苦遇在一起,受他閒氣?好在離正日尚有七八日,決計先去遊山訪友,等趙家辦完葬事,再回掃墓。次早恰值風和日暖,天氣甚好,便獨自往山中走去。
  先尋到月鏡岩上一看,岩頂有一石洞,裏面放著好些用具,洞口還有一個石灶,上架鐵鍋,石榻上鋪著一張虎皮,洞高丈許,深約三丈,雖然冷灶無煙,打掃甚是乾淨,只是空無一人,揣料必是一月前在飯店中遇著的那個黑孩兒所居,業已他出。正想尋個人打聽打聽,忽見岩畔林中,有一個半大小孩掩身張望。
  元礽忙即上前喚住,微笑問道:「弟弟,你可知黑孩兒住在這裏麼?」
  小孩朝元礽上下看看,略一沉吟,答道:「那是我黑王哥哥。你是誰?尋他做什?」
  元礽方答「我姓徐」三字。
  小孩喜道:「你就是請他吃酒的教書先生麼?黑王哥哥人太好了,自從前年由永康搬來洞中居住,我們這裏的人全部受過他的好處。去歲臘月初下大雪,他由山外回來,對我們說,在楊柳村交了一個姓徐的,不但人好,許還是他二師伯的徒弟。並說你不久要來找他,教我留意。他為打兩隻狼,有點事要往天臺,赴人約會。本定三天回來,已走了五天。他向來說一句算一句,從未錯過,許在離此十裏的鐵山峽杜家也說不定。」
  元礽聞言,越料是同門師兄弟,問他:「可知軒轅廟中道士名姓?有一位柴道長可曾回來?」
  小孩答說:「廟中清規甚嚴,道士不常出廟,也無姓柴的在內。黑孩兒姓王,我們只知他武功甚好,家中財產甚多,為了練武,才搬來此洞居住。與他來往的,只杜家一位相公,並不往廟中走動。」元礽再問,便說不出所以然來,只得問明路徑,往鐵山峽尋去。
  仙都雖是五雲勝區,因為地介僻遠,山中無什居民,一過馬鞍山,不特香客遊人斷了蹤跡,連樵夫山民也難得遇到。山峽一帶景更幽險,但沿途洞壑靈奇,澗谷清幽,嘉木茂林,所在都是。又當豔陽天氣,到處繁花盛開,落英滿地,空山無人,鳥聲關關,峰迴路轉,移步換形,全都引人入勝。
  元礽本有山水之廦,常時去往山中遊玩,惟獨鐵山峽偏居馬鞍山側,相隔既遠,入口處又是孤懸崖腰,下臨絕壑的一條樵徑,隱僻非常,中間還有幾處危峰、怪石掩蔽,不知地理的人絕難發現。山路曲折回環,本易走迷,元礽地理不熟,貪看山景,信步行去,不覺走岔,誤人一條螺旋形的山谷之中。
  那地方谷徑回環,走不幾步便遇峭壁當前,把路阻住,加以溪澗縱橫,歧徑四出,元礽先並不知把路走錯,走了半日方始發現,又費了好些事,照日影方向,認准一路,上下攀援,連翻越了好些高峻峰崖,方始脫身。
  走出谷外,一看地勢,竟是軒轅廟對面仙榜岩左近,過去不遠就是小赤壁,分明白跑了許多冤枉路,重又走回原路,想起好笑,日己西斜,雖離天黑尚遠,但是鐵山峽離當地尚有五六十裏山路,村童所說路徑,由於黑孩兒口訴,並未去過,不知對否,恐又走錯,往返需時。
  黑孩凡是否在彼也拿不定,山中又無處求得飲食,自己未帶乾糧,好些不便,反正還有兩天鬧空,不如閒遊到了黃昏,再向附近道觀中借宿,明朝仍往黑孩兒洞中尋訪。主意打定,忽然口渴,知道小赤壁附近山泉甚好,下面崖旁還有幾家人家,有時也兼賣酒食,便尋過去。
  那小赤壁面便是縉雲江,江面甚寬,水卻不深,乎日只深尺許,因為隔年連下大雪,而發源之地的大盆山又發山洪,當年水勢獨大,常有小舟往來。元礽因是渴極,順路先往尋水,不料泉源附近山石倒塌,將路隔絕,尋找不見。
  好在賣酒人家就在江邊一片丈許高的土坡之上,共總三戶人家,因值香汛,全都挑了一面酒旗,坡上又是大片桃林,酒客座位就設在對面大江的桃林之中,桃紅柳綠,水碧山青,竹籬茅舍,酒簾高挑,望去頗有詩情畫意。
  元礽上去坐定以後,先向山民要了些水喝,再命把現成酒菜取來,山民笑諾,一會兒取來不少酒菜。元礽見佳餚甚多,當地風景又好,前臨碧水,後倚崇山,分明春時勝遊之地。可是酒客稀少,除自己外,只左鄰有三個老年香客,另一家還是空無一人,笑問道:「這裏風景雖好,只是地勢太僻,你們準備這麼許多酒菜,生意好麼?」
  山民張老頭認得元礽以前來過幾次,是個文雅相公,便歎了口氣答道:「我們在此,就著下面江水種上二三十畝稻田,足夠衣食。本不是賣酒的,只在春秋兩季香汛賣上十幾天酒,找點零用。平日預備的菜不多,不過幾樣現成的。
  「今天因為趙四公子要來游山,說我們地方清靜,前天就派人送信吩咐,多備好酒好菜,吃得好還有重賞,否則便打三百皮鞭。錢倒給了不少,但他說話兇橫,大嫌欺人。今天來的這一夥人又和狼虎一樣,氣勢洶洶。後有兩個外路口音的人趕來,和主人交頭接耳說了幾句,便作一窩風匆匆走去。隔壁王家二毛因為上完酒站在一旁未走,他們怪二毛不該偷聽說話,張口就罵,舉拳就打,差一點沒有送了官。
  「所有外來酒客全被惡奴在下面擋住。游山香客誰願多事?只得掃興退回。我們雖然賺了幾個錢,可是香客們傳說出去,誰還肯來,豈不斷了生意?聽二毛說他們日內還要前來,好似有什急事要辦,少不得還來這裏吃酒。這些酒菜都是為他們備下的,客人請隨便用吧。」
  元礽知道趙家四子趙奎,年才二十多歲,是個武舉人。聞他自恃有一點武功,又有財勢,近年父親病廢,越發橫行,更喜結交江湖匪人,無惡不作。自己改期上墳,多一半便為的是避他。只奇怪連日趙家正辦喪葬,死的又是他的胞兄,怎會帶了黨羽來此遊山?且喜不曾遇上,否則又惹一場閒氣。張老頭說完走開。
  元礽在花下獨酌了一陣,俯視春波浩渺,江上峰青,方惜水勢太淺,最深處不過三尺,沒有風帆點綴,是個缺陷,又隔有半盞茶時,遙望上流頭駛來一條極小的竹排,長只丈許,寬僅二尺,上面立著一個青衣女子,手裏拿著一根竹竿當篙,順流而下。
  因那竹竿甚細,人又生得娉婷,遠望過去,仙袂飄揚,翠帶迎風,真似洛川神女淩波亂流而渡,其行若飛,晃眼便已到了坡前。那女子輕輕一躍便自上岸,把手中竹竿擲下,連那竹排一起順流淌去,看來意似要繞坡而過,不料走未幾步重又退回,往坡上酒肆走來,自向旁桌坐下。
  張老頭立時趕過去,賠笑說道:「秦小姐怎會此時前來?可是走水路來的麼?」
  少女看了元礽一眼,微嗔道:「你怎越老越囉嗦!去年招呼你的話,忘記了麼?我知這幾天遊人甚多,本不想來的,适才走過,見上面無什酒客,又見花開正盛,想就便吃幾杯,把你去年醃的風雞與我備上兩隻,少時帶回。」
  老頭忙賠笑道:「是我不好,小姐不要見怪。」
  少女笑道:「誰來怪你?快取酒去,我吃完還有事呢。」
  張老頭還有一個兒子,早忙著把酒菜端上。小姐問起香汛期中,酒客怎如此稀少?張氏父子又把前事說了一遍。少女聞言,秀眉微微往上一揚,帶著怒意問道:「是趙奎麼?」剛說一句,側顧元礽在旁,便不再往下說,玉手微揮,張氏父子退去。
  元礽見那少女穿著一身青羅衣,腰系錦絛,腳底六寸圓膚,穿著一雙淡青色羅鞋,白襪如霜,並未纏足,看年紀不過十七八歲,長身玉立,容光照人,宛如奇花初胎,朝霞和雪,令人不可逼視。
  尤其是英姿颯爽,舉止大方,不作世俗兒女之態,身手偏又那麼輕靈,暗忖:「山野之中,怎會有這等美秀英武的少女?」心中奇怪,不由多看了一眼,發現少女也在看他,目光恰好相對。
  少女落落大方,任作平視,還不怎樣。元礽素日端謹,自從老親見背,戚族凋零,孤身一人,從未與婦女晤見。又見少女星眸炯炯,黑白分明,澄波欲活,美秀之中另具一種威棱,不禁臉上一紅,心頭怦怦跳動,不敢再看,裝著看花,把頭偏向一邊。無如而人情影深印腦中,怎麼也去它不掉,忍不住又低頭偷看。見那雙秀足又薄又瘦,穩貼地上,所著羅襪,雪也似白,不染纖塵,毫無一絲皺痕,想見徑附豐妍、底平趾斂、玉軟香溫之妙,忍不住目光微起,又看出少女腰如約素,容光豔絕。
  元礽越看越愛,方自暗中讚美稱絕,忽想起幼讀詩書,頗知禮義,如何見色心迷,竟越常軌?深悔不應如此輕薄,忙即正襟危坐,不再偷覷。無如乍見天人,心神已為所攝,相隔又近,心中雖想不看,目光仍不時往對方掃去。末了毅然起立,走向花林之外。本意觀看江景,排遣邏思,等少女走後,吃飽再去投宿,免向廟中再吃素齋,哪知思潮起伏,竟難自制。
  待了一會,隱聞身後少女微笑之聲,隨聽說道:「這兩隻風雞我懶得帶走,你再裝一罐油筍,明早交人帶往鐵山峽杜家,與我家送去。酒錢在此,我走了。」隨聽張老頭父子趕送稱謝,話只說了一半,似被少女止住,沒有說完,忍不住回頭一看,人已不見。有心走到坡旁去看,覺著不應如此,又速退回來,回到座上,要了些飯食。幾次想問少女的家世,也是欲言又止,始終不好意思開口。
  吃完已近黃昏,江上斜陽,照得水面上閃動起億萬金鱗,春風拂拂,晚煙欲浮,落日回光,照得四外桃花燦若雲霞,分外繁豔。左鄰酒客已在少女到前走去,遙望坡那邊山徑,香客遊人也早走向回路,只玉虛觀前零零落落有幾條人影出沒。
  剛剛會賬,待往觀中投宿,忽聽張老頭笑道:「天已不早了,相公回家尚有六七十裏山路,明日正是香會末兩天最熱鬧的日子,如不嫌棄,就請住在我家,看完再回,索性多玩一天,不也好麼?」
  元礽先聽少女行時提起鐵山峽杜家,早就心動,想要詢問,聞言暗付:「這裏投宿,只比道觀清靜,風景又好,哪里睡不是一樣?姓秦少女甚是奇怪,又與杜家交往,黑孩兒也相識,此女頗似師父所說俠女異人,住在這裏正好探詢她的底細。」立即謝諾。
  張家只父子二人,竹屋數間,面山臨水,甚是清潔。因時尚早,又是中旬月夜,看完住處,仍回原座。主客二人同坐花下,煙茶閒談。山民誠樸,張氏父子知元礽好人,更是殷勤。
  元礽先問起黑孩兒。張老頭聞言,驚問:「相公讀書人,我又從未聽他說過,你二位怎會相識?」
  元礽不便詳言,只說酒肆相識,一見如故,定欲來訪,因事延誤,以及山行迷路等情,問老頭:「可知他的蹤跡?」
  老頭略微沉吟,答道:「這位小爺乃是這裏福星,專一行俠仗義,濟困扶危。便今天趙家這夥人如與相遇,弄巧就須吃他苦頭。他的朋友只三兩人,都是好大本領。你說那鐵山峽杜家官人,便有極好武功。他平日最恨酸秀才,相公這樣文雅竟會相交,實在奇怪。」
  元礽隨問:「我明早到杜家尋他,那兩隻雞可要我給你帶去?」
  老頭忙搖手道:「這個卻使不得。一則不敢勞動,再則相公和黑小爺雖是朋友,去的又是杜家,比別人不同。但是方才那位小姐,人是好極,但她脾氣古怪,不喜生人,一個不巧,連我父子也必怪罪,承當不起。」
  元礽終是臉嫩,聽出老頭父子對秦女甚是敬畏,情知有因,決計明早如尋黑孩兒不見,便往杜家打聽,只能遇著黑孩兒,或與主人相見,必可問出幾分底細,聞言臉上一紅,便不再往下問。
  主客三人談了一陣,元礽又把入山道路打聽明白,見明月方升,清光如晝,意欲遊山玩月,好在太平之世民風淳厚,不畏盜賊,便和張老頭說好,令其自睡,不要等候,少時自行歸臥。又付了一兩銀子做房飯錢,隨往前坡走下。本意想往玉虛宮後山頂日月泉旁望月,往馬鞍山繞上一圈,再行踏月歸臥,因明後日香會終場,一般香客多在廟中寄宿,玉虛宮觀恰建在山頂之上,又當月明花開之後,遊人甚多,觀中正做著法事,鑼鼓經魚之聲遠近相聞,合成一片繁音。
  一班各州府縣趕會的富紳大賈,更把酒筵設在山頂,對月賞花,絲竹交奏,鼓樂喧天,有的並還帶有眷屬子女,或是俊童美妓,到處笑語喧嘩,笙歌細細,銀燈盞盞,燦若繁星,情景熱鬧已極。玉虛宮一帶更甚,不特絲管繽紛,高唱入雲,更有紈挎惡少,攜挾妓密室開筵,好好一座三清道觀,如此一來,竟變作了酒肉聲色征逐之場所了。
  元礽雖然生自富家,紊性不耐煩囂,還未走到山前,一見這等景象便即避去。見道邊小溪清淺,流水一灣,山泉由上流蜿蜒而來,勢甚迅急,溪中山石交錯,水石相撞,激濺起一團團一片片的霜紈霧毅,映著月光,宛如一條銀蛇飛馳穿行于煙雲之中。兩岸桃花甚多,花光浮泛,燦若雲霞。因這地方以前不曾到過,風景如此清麗,只嫌鑼鼓笙歌與猜拳行令之聲,猶自崖後遠遠傳來,泉響松濤為其所混,反正無事,閒遊步月,只要景物幽勝,往哪里去都是一樣,便沿溪往前走去。
  信步所之,頓忘遠近,路轉峰回,不覺走人一條山谷之中。桃林已斷,溪流未盡,意欲尋到源頭才罷,一時乘興又走了一陣。先見水流越急,泉聲湯湯,松竹搖風,相與交彙,若協宮商,自成幽籟,以為發源之地定是一條大瀑布,入山既深,景必更奇。
  等到尋到地頭一看,發源所在乃是一座極尋常的山岩,山腳下有一暗洞,寬約丈許,只有一尺來高露出在外,泉水便由此出,上面滿生荊棘蔓草,無可留連。正待轉身回走,忽聽刀劍相觸之聲由隔溪一片樹林中傳來,心疑有人在此練武,頓觸夙好,連忙縱身過溪,悄悄趕去,那聲音竟發自林外。
  元礽猛想起師父行時所說江湖上人的行徑,忙即止步,掩在一株大樹後面往外一看,不禁心又怦怦亂跳。原來林外乃是兩個女子在一片桃林前面比劍,內中一個正是黃昏前在江邊酒肆所遇青衣少女,另一女子卻生得身材精瘦,又黑又醜,穿著一身黑色短裝。一俊一醜,各持著一口寶劍,正殺得難解難分。
  那地方一面是大片桃花,花開正繁,一面便是元礽藏身的松林,前面一條淺溪,對岸花竹蕭森,環擁著一所竹籬茅舍,遙山凝黛,近嶺縈青,境已幽絕,二女鬥處,四面花林環繞,儘是桃杏之類春花,落紅成陣,軟草如茵,只有畝許大小方圓空地,正面又是一座七八丈高危岩,危岩上面奇石錯列,玲瓏秀拔,滿布蒼苔,更有各種野花叢生其間。
  青衣少女人既美豔,再被這些美妙環景一陪襯,月下美人本極好看,何況美醜相對,武功又好,只見俏生生兩條人影,舞起兩道寒光,在月亮地裏兔起鶻落,往來擊刺,劍影縱橫,縱躍如飛,端的捷比猿猱,輕同飛鳥。到了後來,劍光越舞越急,二女已化作兩團寒光閃閃的白影,在場中滾來滾去,兩劍相觸,淨淨之聲密如貫珠,也分不出是人是劍。
  元礽見二女旗鼓相當,越殺越勇,好似強敵相遇,各以全力拼鬥神氣,心恐青衣少女為敵所傷,有心相助。無奈師父七字心法雖已悟出許多妙用,但是久等師父不回,無人指點分合變化,所有招式均由自己平日用心體會發明,從未與人交手,不知能用與否。手中沒有兵器,又看出二女武功甚高,所用寶劍寒光耀月,明是兩口吹毛斷鐵的利器,空手入白刃,稍一疏忽或者功力不如必為所傷。
  再者雙方並未交談,不知姓名來歷,二女只管啞鬥,一言未發,也不知為了何事這等惡鬥?心方躊躇,猛瞥見青衣少女好似氣力不加,步法有些散亂,黑女仍是越殺越勇,不禁大驚。一時情急無計,隨手拾起一塊石頭,剛要覷便暗助一臂,忽聽隔溪茅舍中有一老婦口音喊了兩句,聲甚低微,又當出神之際,沒有聽清說些什麼。同時,少女已被黑女逼向桃花林前,現出手忙腳亂之狀,一著急,不由失口驚噫了一聲,正待縱身出援。
  說時遲,那時快!二女先前兩劍相觸,發出來的繁音又密又勻,響聲俱都不大。就在元礽握石駭望,危機瞬息的當兒,忽聽地琅琅一聲龍吟,夾著一片喀嚓之聲,由花林前面飛起一條人影,一道寒光,往離地丈許的危岩突石上箭一般射去,二女人影由合而分,連忙止步。
  定睛一看,适才與黑女鬥劍的那一青衣少女,已輕盈盈落在正面危岩石上,倩影娉婷,滿臉笑容,仗劍而立。元礽在月光底下看去,越覺風神絕代,清麗如仙。黑女卻立在花林前面,手指上面說笑。樹上桃花被少女劍鋒掃折了好幾枝,隨人帶起的好些殘花碎瓣正在飛舞下落,映月生輝,甚是好看。
  只聽黑女說道:「這越女劍法,還是二姊比我較高,明知你要用那三劍敗猿公的險招,一任用心力防備,仍被你於敗中取勝,占了上風。幸而是我,如換一個功力稍差的人,還有活命麼?你還不下來,站在崖上作甚?」
  少女半嗔半笑地說道:「你少說這些過場話,我方才差點沒被你逼得喘不過氣來,雖然略占上風,恐還是王老伯母怕我們鬥得太急,又都好勝,萬一受傷,出聲攔阻,承讓一招吧?你逼得我那等手忙腳亂,如被外人看去,才笑話呢。」
  黑女把兩隻炯炯生光的怪眼一瞪,答道:「我這地方一向不許野男子走進,松林以內我不管,來人只一出松林,我不給他帶點記號回去才怪。」
  元礽聽了這一篇話,才知二女原是比著玩的,方幸沒有冒失走出,否則鬧得兩頭不討好,碰巧還要丟人,豈不冤枉?越看少女越愛,心想此女如此美貌,又具有這好武功,直似神仙中人,只惜素昧平生,無法交談親近,也不知黑孩兒是否與之相識。又想到自己年逾二十尚未定親,父母叔伯生前屬望甚殷,臨終遺命早日娶妻生子,接續徐氏香煙。
  不料家業凋零,人情勢利,無人做媒,平日勤幹練武,也無心及此,想不到深山荒僻之地竟有這等國色。想到這裏,由不得臉上發熱。正涉邏思,忽聽黑女未幾句話,厭惡男子的口氣甚是強橫,少年心性,方自有氣。既而一想,對方兩個少女在此比劍為戲,本與自己無關,此時既已看出對方不是真鬥,如何還要逗留?
  深更半夜偷看人家婦女,本來于理不合,只一出面,必被黑女問住,無詞可答,再被少女誤會輕薄,同起夾攻,就打得過也失體面,何況手無寸鐵,深夜空山,男女之嫌也須回避。再者二女如此高強,敗的一面定占多數,此時不但不能出去,便被發現,也遭疑忌,結局有口難分,倒成了仇敵,豈不冤枉?心念一轉,便把手中石塊放下,輕悄悄縮退回去。
  退時,聞得少女笑道:「三妹怎的火大?只要品性端正,分什男女?也許人家無心走來,莫非你也殺他?」
  元礽聞言,心又一動,剛剛停步,仍覺還是走好。跟著又聽隔溪老婦喚人與二女相繼應答之聲,由林隙中偏頭回望,兩條人影正往溪對面飛縱過去,一閃不見,自幸掩藏得好,林中昏黑,未被發現,估量時已不早,匆匆出林,縱過那條淺溪方始心定。
  本想快點趕回,無如美人倩影深印腦中,暗忖:「似此天人,也不敢作什非分之想,但求對面晤言,能作一次清談,見得一面也好。」一路盤算,思潮起伏,不覺腳步走慢,一不留神,又和日裏一樣把路走錯,岔往玉虛宮山后野地。等到發現,將要覓路回走,因聞前面唱經之聲遠遠傳來,仔細一看,玉虛宮廟牆已然在望。
  因玉虛宮相隔江邊酒肆不遠,便不再走回路,意欲由宮側一條谷徑繞往江邊。哪知山路曲折,看去甚近,走起來路並不少,走了一半,方始看出那地方乃是以前由山頂下望的柳家墳地,相隔江邊還有七八裏,走了不少冤枉路。
  心正好笑,忽見前面轉角處,有幾條人影飛馳而過,去的竟是柳家墳場,身法甚快,一望而知是些會武的人。那墳在左前面,這一夥人由右邊岩腳朝前斜馳,並未發現自己,看神氣好似有什急事,這等深山半夜,結伴奔馳,必非無故,一時好奇,便隨後掩將過去。
  當地便是柳善人的祖墳,柳氏累代紳富,雖和徐家一樣,族了不旺,但極富有,當初為信堪輿之言,墳在山坡上面,占地甚廣,但是墳丁祭田全在山下,相隔頗遠。墳頭甚多,四週邊著一圈石牆,正門已先開放。內裏翠柏森森,樹均高大。
  當中一座大墳,前面列兩個石翁仲。這時那夥人均著短裝,看去不似善類,未免關心,疑是偷盜墳樹的壞人,決計查看仔細,借著翁仲掩身,往外一看,好生奇怪。原來當中墳台前空地上面聚著一夥人,都是短衣壯漢,一個個橫眉豎目,神態強橫,各就墳前石條長凳坐定,正在紛紛議論。去年雪天沽飲,在酒肆中所見兩個北方人也在其內。
  眾人都在叫囂,惟獨額有刀瘢的瘦漢獨帶愁容,忽然說道:「我看今晚形勢又和上次一樣,不是什好兆頭。去年我和二弟來看望趙四弟,途中大雪,在一個小酒店裏遇到一個穿黑衣的小賊。大雪寒天,穿著一身黑短衣褲,又是一雙新鞋,由雪中走來,沒有玷污。我當時心就動了一下,一則心內有事,忙著趕路。二則來時老頭子再三囑咐,江南路上,自從黑摩勒隱居秦嶺以後,剛剛事情順手。
  「不滿三年,新近聽說浙東一帶又出了幾個小狗男女,年紀雖輕,手底卻辣,專一和我們江湖朋友作對。主人弟兄雖是大家官宦,最好當心,不要多生枝節,只待主人把事辦完,立時回轉、不願多事。那小黑賊年紀又輕,除不怕冷,衣履乾淨,說話稍微可疑而外,別無奇處,只當酒肆緊鄰小孩,吃酒禦寒,匆匆吃完上路,一時疏忽,沒有顧得細心查考,誰知陰溝裏翻船,竟走了眼。
  「我還算好,不過丟了一包銀子,楊二弟差一點沒有吃了大虧。小賊始終沒有再見。先還拿不定是否小賊作對,直到上月才聽人說起小賊厲害,端的神出鬼沒,本領高強。趙四弟也曾命人查訪,打算設計擒到,送官究辦,或是就地除害,偏會尋他不到。明聽傳言,小賊常在本山出現,問起山民,卻無一人知道。
  「如說小賊預告囑咐,眾人的口怎會被他買得那嚴?無論好說歹說,只一提他,全都一問三不知,你說多怪?昨天又有人從台州來,說在天臺山見到小賊,他一個人把羅氏三雄連同幾位朋友打得落花流水,據說本領之高直未見過。我雖未與對面交手,如今回想去年遇見小賊的經過情形,不是我長他人志氣,小賊如要出頭作梗,幫助我們對頭,吳、石二位英雄不在此時趕到,恐怕還不好辦呢。」
  內一紫面壯漢意似不服,答道:「崔兄近來也太軟弱了。休說小賊只是傳聞,誰可不曾見過,去年你和張兄途中失竊固然奇怪,但是江湖扒手專練就這一功,連偷帶騙,詭計多端,多高本領的人遇上也難免不上他當。果真如你所言,又是有心作對,你們二位還有命麼?你所遇的許是白錢道中高手,一不留神被他偷去。
  「老魏最是膽小,素常說話誇大,專長他人志氣。我就不聽這一套,非見真章不可。倒是小賊杜良,手底實在不軟。自來好漢打不過人多,何況趙四兄早有準備,已然約好官人,好便罷,不好便和他動勢力,說他是個山賊。官私兩面一齊來,怎麼也把去年那場仇恨報了。你這樣多慮作什?」
  瘦漢冷笑道:「韓老弟,你也大把事看易了。如說各憑本領來分高下,勝敗都說得過。自來光棍打光棍,一頓還一頓,今年敗了還有明年,只要三寸氣在,終有報仇之日。如說經官動府,丟人還在其次,那些官差捕快都是酒囊飯袋,除了欺壓良民,能是人家對手麼?再者杜家也是金華大家,只小賊一人隱居鐵山峽,照樣朝中有人,怎能當他山賊?
  「真是要動勢力的話,人家朝中一樣有人,也並非一定不行。我不過因趙四兄是當地官紳,有家有業,不比我們江湖朋友遠在北方,多大亂子可一走了事,又見他哥哥明是中了人家內家重手,當時誰也不曾看出,直到隔了一月才無疾而終,連官司都沒法打。我們蒙他弟兄厚待,想起真是慚愧。敵人如此厲害,萬一仇報不成,再要饒上一位,怎麼問心得過?他又好勝,報仇心切,我才設詞勸他不要出面,你當是真的麼?」
  二人正爭論間,元礽聽出這一夥竟是江湖匪徒,趙奎約來的黨羽,所說對頭杜良,正住鐵山峽,許就是黑孩兒的朋友。方想少時匪徒如若倚勢行兇,如何應付,遙望墳牆外,順著谷徑跑來三人,身法比先見匪徒要快得多,恰巧石人後面有一數抱粗的大樹,樹下還有一堆鎮壓風水的山石,似石筍一般林立地上,足可藏身,難得匪徒背向自己,又正望見新來三人,紛紛立起向前指說,立時乘機掩了過去。身剛藏好,新來三人已由外面越牆而過。眾匪徒同聲歡呼,迎了上去。
  元礽見當頭一人身材高大,濃眉大眼,闊口獅鼻,站在地上,比常人高出一個多頭,左手拿著三個鐵核桃,不住轉動,貌相甚是威武;第二人卻生得瘦小枯乾,一雙三角怪眼滴溜亂轉,隱蘊凶光。第三個是缺了左耳的矮胖和尚。這三人全是長衣,神情氣派也與先來匪徒不同,才一到達,便吃眾人迎向石凳上坐定,紛紛上前禮拜。
  瘦漢首先說道:「我先以為吳、石二位寨主今夜未必能夠趕到,不料羅漢爺也一齊同來,這還有什說的?」
  為首大漢便問:「主人今在何處?」
  旁一匪徒答道:「主人現在玉虛宮恭候,不料二位寨主與羅漢爺竟來此地,可要喚去?」
  大漢答道:「無須,主人不來倒好。你們與敵人約在何時相見,可有什麼動靜?」
  匪徒答道:「原定今夜子時後在此相見,前日曾由楊兄前往投帖,並未遇見本人。剛到鐵山峽口,便遇見一個黑衣女子,說是到時准來赴約。決不有誤,甚是狂傲討厭。因是女流,沒有理她。我們來時,天剛子初,等了這大一會,並無人來,不知何故?」
  與大漢同來的矮子道:「哪有此事?客人早已光降了。」
  眾匪徒齊說:「我們來時,四面俱都看過,一直不曾離開,如有人來,怎會不見?也許二位寨主威名遠震,不敢前來,日後再藉口不曾親自接帖,不知此事,故未赴約,否則天已醜正,早該來了。」
  說時,矮子一雙怪眼正在四下張望,聞言答道:「你們也大小看人了,快些住口,沒的教杜朋友笑話。」隨即起立,朝著元礽這面冷笑道:「在下鬼猴王飛刀吳廣,為了舍弟前年徐州道上承杜朋友賜了他一支手箭,意欲奉還。特地同了河南汝南府七裏莊虎頭太歲石鎮方、鐵羅漢法空,不遠千里來此領教,就便奉還那三支手箭。杜朋友既早光降,為何隱藏一旁,莫非不屑賜教麼?」
  元礽見他面向自己發話,知被看破,誤當敵人,方自吃驚。忽聽正面墳堆後大樹上面有人冷笑道:「無知鼠賊,裝模作樣,活見鬼呢!」眾匪徒聞聲,當時一陣大亂。
  那自稱飛刀吳廣的矮瘦子,乃青、徐道上有名的飛賊巨盜,久經大敵,見多識廣,人更精細狡詐,一進門便看出敵人在地上留有記號,本就疑心樹石後面藏得有人。加上元礽無甚經歷,三賊到時,因先立處地上亂石礙足,不便外望,想換一處地方,往側移動,雖然聲音極微,仍被吳廣聽去,越發認定敵人藏在石後。
  及聽正面有人笑罵,一面喝止眾人,不令嘩亂,一面褫脫長衣,正待發話,一照面便將暗藏手腕的暗器發將出去,給敵人一個下馬威。剛轉過身,口還未開,不料側面樹石後突又飛起一條白影,落到地上,現出一個背插雙劍的白衣少年。這一來,才知兩面俱有敵人潛伏,休說一班匪徒,連那久經大敵的吳廣也被鬧了一個張惶卻顧。
  元礽先聽樹上有人發話,把群賊目光引開,方自暗幸,猛覺急風颯然,由頭上飛過一條白影,己落當場。仔細一看,見那少年生得猿背鶯肩,貌相甚是英俊,一落地便朝吳、石二人微笑說道:「杜某适才因有遠客來訪,想起來帖只說今晚子時以後,並未限定時刻,為此晚來了一步。剛剛走到牆外,便聽有人指名相喚。惟恐張冠李戴,無故侵犯他人,只得越牆而入。
  「先只當是趙家狗子約來幫場的鼠輩,不料竟是前年徐州雲龍山所遇粉面人的令兄。當初我與令弟吳泰本有約會,言明三年之內,他不尋我,我必前往尋他。彼時令弟雖然受傷倒地,倒也光棍,行時說他如非被我竹手箭打中要穴,絕不至於重傷慘敗。弟兄二人在青、徐路上縱橫多年,從未吃過人虧,不報此仇誓不為人,執意要將那支竹手箭帶去,留作他年憑信。不知今夜令弟也同來了麼?」
  那少年便是杜良,人既生得英武,說話聲如洪鐘,獨立當場,威風凜凜。眾匪徒先就被他震住,及聽對方詞色強做,並本按照江湖上的過節,見時手都未抬,直未把人放在眼裏,俱都忿怒。又想對方多大本領也只一人,氣焰重張,本想喝罵動手。
  總算吳廣為人陰險,沉得住氣,杜良雖是乃弟仇人,從未見過,本就審慎,先前誤認人在樹上,還想藉口送還手箭為名,冷不防先用暗器試他一下。及見杜良來勢驚人,又說是由牆外飛進,憑自己的目力,竟未看出來路,直到近前方始發現,斷定是個能手勁敵。千里遠來,仇報不成,再要敗在人家手裏,以後何顏再在江湖走動?雖然人多勢眾,又有兩個好幫手,終以謹慎為是。
  一面示意眾匪徒不令妄動,一面暗中盤算制勝之策。表面正裝著大方,忽想起樹下還有敵黨,想必也非弱者,自從仇人出現,並無動靜,自己因對方有殺弟之仇,故以全神貫注,餘人怎也不做理會?來路曾聽江湖好友說起,近來仙都出一異人,莫是仇人黨羽?
  心念才動,杜良話已說完,立即陰惻惻冷笑一聲答道:「你間舍弟麼?去冬往浙江訪友,已然染病去世,先往鄂都城等候閣下去了。臨終對我說為人不可言而無信,請我親身代他奉還這支手箭。好在你想見他容易,不忙這一時。方才樹上還有一人發話,想是閣下所約朋友。我們雖是主人,畢竟外來,人地生疏。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你到底有多少人,何不全請出來分個高下,這等掩掩藏藏作什?」
  話未說完,眾匪徒先因吳廣足智多謀,本領又高,無形之中做了首腦。吳廣、石鎮方與凶僧法空來時又曾議定,說對頭雖然成名年淺,聽說武功甚高,到後務須由吳廣領頭行事。加以杜良先聲奪人,吳廣仇深恨重,專注一人,鬧得眾匪徒也隨同注意後來敵人,對於先在樹上發話的一個忽略過去。就有兩個想到的,不是自顧本領不濟,不敢輕舉妄動,便因吳廣等三賊均未動手,雙方又正互相發話問答之際,以為出手尚早,只在一旁靜聽,直到吳廣向敵答話方始提醒。
  石鎮方素來心急性暴,早就按捺不住怒火,想等吳廣把話說完,立時搶先動手,聞言忽想起樹上敵人也極可惡,當先便往正面大樹下縱去。匪徒中也有幾人跟蹤趕到。哪知樹上樹下,前後左右並無一個人影。吳廣知道地理不熟,敵人必已走開,或是隱在一旁有心戲弄,再鬧下去太不象話,忙喝:「諸位仁兄各回原地!自來打架不惱助拳的,既然受人之托來此賞光,想不致虎頭蛇尾。我們尋的本是姓杜的一個,理他作什?」
  杜良容他說完,朝四外看了一眼,從容問道:「雙方比鬥,勝者為強,花言巧語全無用處。杜某不才,也曾學過幾年粗淺功夫,遇見異人奇士,自然甘拜下風,還未把你們這班人放在眼裏,更用不著小題大做,約什朋友趕來相助一臂之力。只是事情大巧,昨日趙家狗腿到我鐵山峽投帖,被我好友之妹黑龍女王孤雲遇見。來人不合口吐狂言,被她將帖揭去,當時曾對我說今晚要來,我雖攔她,未必肯聽,可是适才發話的並不是她。
  「也許另外還有兩個同伴,識與不識,至多連我不過三兩人,絕不比你們人多,也不曾全出手,事前我更不知他們要來。此時想是見狗子平日倚勢橫行,遇到對頭,一面用他父母的造孽錢,買些狐群狗黨倚眾行兇,為他買命,自己卻躲在一旁不敢見人,覺著有氣,前去尋他也未可知。」
  話未說完,眾匪徒全都怒發如雷,內中一個紫面大漢首先忍耐不住,厲聲怒喝:「小狗納命!」拔刀就斫。杜良話恰說完,一見刀到,也未拔劍,身子微微往旁一閃,一揚手先把大漢手腕脈門扣住,冷笑道:「無知鼠輩,你也配和我動手!」眾匪徒忙要上前救護時,人隨聲倒,大漢早被杜良一腳踹跌出去兩丈來遠,叭的一聲倒在地上,身子麻了大半邊,幾乎昏死過去。
  石鎮方怒火上撞,一抖手中虎尾三截棍,厲聲喝道:「眾弟兄退下,由我一人取這小賊狗命!」
  吳廣最工心計,巴不得有人先戰頭陣,也在旁喝道:「小賊黨羽尚未出面,有石寨主一人,足可制他死命。你們快退!免得小賊說嘴。」
  杜良哈哈笑道:「無知鼠賊!如非有人恐怕殺人太多,連累山民和玉虛宮香火、遊人,你們一個也休想活著回去。只有本領,無須忙此一時,且到前面空地上打去。」
  石鎮方自負盛名,性較耿直,見對方兵刃不曾在手,只管怒發如雷,口中喝罵,並未動手。杜良也未理睬,從容把話說完,忽然兩腳一點地,便往翁仲前面空地上縱去,同時雙劍也一起拔在手內,隨身舞起兩道寒光。
  石鎮方雖然粗魯,到底久經大敵,武功頗好,比別兩匪徒要強得多,一見這等靈妙身法,知是勁敵,自知本領不及多多,取勝絕少把握,也是不敢絲毫大意。滿擬對方必定還有話說,哪知剛剛跟蹤縱到,杜良口喝:「你忙著找死麼?」口說著話,手中劍已當先點到,身手快急,差一點沒被刺中肩頭,越發愧忿交加,怒哮如雷。
  一面忙舉手中棍接架還攻,一面喝罵道:「姓杜的,今日有你沒我!初次會面,想必不知我的厲害。我石鎮方明人不做暗事,話須講在前面。我除這純鋼虎尾三截棍外,還有手中迎門三不過連珠鐵桃,小賊你須留意。」
  杜良邊打邊笑答道:「你這蠢牛倒還直爽,不似吳廣鼠賊猾盜,口口聲聲要報弟仇,自不上前,卻教旁人做替死鬼。依我相勸,乘早退下去,教吳賊上前納命,否則我雖不想殺你,寶劍無眼,萬一把你弄成殘廢,就後悔無及了。」
  石鎮方不知杜良恨極吳氏兄弟,欲為青、徐人民除害,故意不使全力,口中不住譏嘲,想激吳廣出戰,聞言只當敵人對他輕視,如何肯聽?急欲取勝,一面應敵,一面把腕力運在左手之上,準備相機打出,一擊成功。吳廣終是綠林中有名人物,此行雖應趙奎之請而來,為報弟仇,變成主體。
  石鎮方、法空二人均他轉約,又曾當先與敵對面發話,臨場取巧,任憑別人上前已然說不過去。再聽敵人如此譏嘲,越發難堪,又看出敵人除縱躍如飛,輕功甚好外,手中雙劍並無什奇妙之處,當時惱羞成怒,取出身後月牙護手鉤,摸了摸囊中暗器,故意人前顯耀,也是單手舞鉤,一縱老高,落向當場,口中大喝:「我只不願兩打一,既想死我手內也容易。石老弟且退!待我取他狗命。」
  吳廣為人陰險,口中說話,故意將鉤連晃,意欲出其不意乘機暗算。石鎮方並不知道,還在亂喊:「大哥且慢,還是讓我殺這小賊!」
  杜良一見吳廣受激出場,正合心意,哪里還肯放他過門,明知兩敵人均頗自負,上來還不肯以多為勝,手中鉤乃是虛勢,完全是用詭計,想分自己的心神,並非真招,暗忖:「吳氏兄弟縱橫青、徐、齊、魯之間,無惡不作,前年已傷他弟,剩這一個,萬留不得。」
  好一個杜良,專能以虛為實。口喝:「無恥鼠賊!想要兩打一麼?」隨說隨用左手劍一擋三截棍,身子往側一偏,右手劍撥開敵人的鉤,分心就刺。吳廣沒想到敵人來勢這快,幾乎弄巧成拙,又驚又怒,也說不上不算來,只得招架,迎敵上前。
  石鎮方終較心實,見雙方已然動手,敵人有兩打一之言,鬧得手中快要發出的三個鐵核桃也無法出手,正急得口中亂喊:「大哥讓我!」
  忽聽側面有一女子聲音喝道:「狗強盜!當真不想兩打一麼?把命交我,也是一樣。」
  同時急風撲面,一條黑影已由側面樹後飛縱過來,落地乃是一個手持單劍的黑衣女子。石鎮方看出來勢不弱,怒喝:「賤婢通名受死!」
  黑女答道:「方才不是有人說過了麼?」隨說,手中劍已當先刺到。石鎮方本不知仙都男女諸小俠的來歷底細,以為女子力弱,自己力猛棍重,打算一棍把劍磕飛,竟用了八九成力。哪知黑女雖然瘦小枯乾,年紀不過十六七歲,但有極大來歷,父母俱是高人,從兩三歲起,便照家傳心法,用秘制真藥浸煉筋骨,一面再以人力傳授訓練,天賦又好,生具神力。這一棍磕去,不特沒有將劍磕飛,反被敵人就勢往上一挑,震得虎口都發了酸。
  這等硬磕硬打最犯武家之忌,雙方俱用真力,稍微相形見絀非敗不可,上來雙方都想以力取勝,於是僮在一起。石鎮方固是弄巧成拙,嚇了一跳,惟恐對方再就勢進招,趕急縱出圈外。黑女也吃了兵器分量大輕的虧,一劍未將敵人的棍震脫了手,手指反倒發酸,也自失驚,縱向一旁。雖然雙方拉平,黑女劍芒未折,仍是一泓秋水,石鎮方的棍卻被斫了半寸來深一個缺口。
  幸是九煉純鋼,不然已被斫斷,方知黑女不是易與,那口劍更是吹毛斷鐵的利器,哪里還敢再與硬對?總算石鎮方雖在綠林為盜,人尚忠厚,命不該絕,黑女不曾看出對方棍已受傷,因覺對方力猛棍重,也不肯再與硬碰,在此一個轉念之下,才得保住性命。由此男女四人分兩對打將起來,殺了一個難解難分。
  打有頓飯光景,先是吳廣看出杜良和自己一動手便改了樣,劍法甚是精奇,自己在在江湖多年,竟還不出它的娘家,並且真力充沛,越殺越勇,才知上當,已然無法下臺。在場諸人,只有法空本領最高,但自三年前被一高人打敗削去左耳以後,兇焰盡斂,曾說不報前仇決不在江湖走動。
  這次一半靜極思動,一半友情難卻,雖然同來,實是勉強,來時並曾說好,不是萬不得已便不出手。路上還在說笑,敵人一出面時仿佛聽他「噫」了一聲,由此一直旁觀,不再言動,必是有什警兆,故而如此。下餘人數雖多,都是無用之輩。此人如不相助,更是非敗不可。越想心越寒,一面奮力抵禦,一面暗中準備賣一破綻,以便施展獨門暗器,敗中取勝,無奈敵人逼得太緊,無法緩手,正在暗中愁急。
  杜良早就知他心意,哈哈笑道:「狗賊,你想賣弄那些破銅爛鐵麼?這個容易,由你施為,免得你做鬼也不甘心。我且縱向一旁,等你下手,不到你力竭計窮我不取你狗命。你看如何?」說罷,雙劍一分,果然往後倒縱出去。
  吳廣被他說得愧忿交加,急惱不得,暗中咬牙切齒,口中怒喝:「小賊找死!」揚手便是三支連珠鋼鏢照準杜良打去,跟著鉤交左手,右手往腰間一按特製的機簧,身帶暗器鎖扣全開,跟手取出七粒飛星鐵彈,那最後一種暗器也準備停當。先發三鏢,已全被杜良一個劍花上擋下隔一起磕飛,當中一鏢震出最遠,打在石翁仲上,叭的一聲石火星飛,打裂了一大塊。耳聽有人喊好,也未在意,二次又把七粒飛星彈發將出去。
  杜良得過高人指點,知道敵人身藏四種暗器,常頭三鏢只是一個信號,雖然連珠同發,並不足奇,底下卻一件狠一件,最厲害是未了的二十六片月牙金錢飛刀,能在逃時反手傷人,聞聲打敵百發百中。杜良早就想好破法,故意引逗,向後倒退。一見七枚鐵丸上三下四相繼打到,知道底下便是四支飛簧弩,故意賣個破綻,雙劍上下一舞,擋開當頭三粒,雙足一點地,又倒縱起丈許高遠,只聽瑲瑲瑲三四聲劍彈相擊之音,人已離地而起。
  吳廣因自己一手四暗器,縱橫青、徐、淮海之間,成名多年,任他一等的好漢,也從未全數發過,至多發到第三件上,對方不死必傷,那金錢刀更是輕易難得出手。這時因見敵人劍法精奇,身手輕快,恐有失閃,想把全套施展出來報仇雪恨。這當頭三鏢本無必中之心,及見對方連身子都未動,雙劍一擺全數打落,越知不是易與。二次發出鐵彈,早把弩箭備好。
  一見敵人忽然縱起,暗罵,「小狗找死!」右手未兩丸鐵彈剛剛發出,左肩往前一偏,微微把背一拱,左肩頭上暗藏四支緊背飛簧弩同時向前飛射。滿擬敵人還未落地,這四支特製毒藥飛簧弩,從小練有幼功,專打敵人五官咽喉胸腹等致命之處,見血封喉,准死無救,敵人身已淩空,當無不中之理,再如躲開,就勢把那二十七片飛刀盤花蓋頂發將出去,也必成功。
  哪知心念才動,還未想完,眼看那四支弩箭分上中下三路朝前急射,敵人正就空中舉劍來撩,人快縱落地上。就這霎眼之間,微聞呼的一聲,好似由側面吹來一股怪風,箭頭忽然一歪,往斜刺裏射去落在草地裏面,跟著又聽叮叮兩響與人倒地之聲,隨聽杜良說道:「黑兄怎又多事?講好一打一,我倒看他還有多少破銅爛鐵?」
  跟著有人應聲道:「胡說!狗賊無恥!你和那姓石的動手,這狗賊表面將他替下,實則想要乘機鬧鬼,已是該死,方才還有賊黨暗放冷箭被我看破,一起打落並非成心。誰和你兩打一?待我把那毛賊捉來,教他自己吐口供如何?」說時,早由樹後閃出一個小黑人。
  元礽一見,便認出是去年風雪酒肆中所遇的那個異人黑孩兒,心中一喜,一時情不自禁,幾乎喊出口來。眾匪徒早就聞得此人威名,內有兩人又吃過他的大虧,當時一陣大亂,紛紛喝罵,待要上前夾攻。黑孩兒身形一晃,早向眾人叢中縱去。匪黨中本有一人無故倒地,見了黑孩兒,慌不迭就地爬起縱身便逃。
  黑孩兒空著雙手,並沒理會別的匪黨,只一縱便到了逃賊身前,笑嘻嘻說道:「你這兩手冷箭,是你師娘教的麼?我兄弟怪我不該從旁出手,乖乖跟我見他,作個質對。」
  那逃賊名叫宗海,乃法空的門徒,當晚因見敵人雖只出現兩個,本領俱都極高,乃師面有愁容,推說單打獨鬥,勝負未分不便上前,實則以前吃過大虧,看出形勢不妙,有點怯敵。心想自己受趙家禮敬,把師父和吳、石二人更當作救星、神仙一般看待,不與出力,以後如何登門走動?
  對方多厲害,不過兩個少年男女,怕他作什?心念一動,便往前面掩去,正趕吳廣連發暗器,意欲暗放冷箭助他一臂,不料手中鏢剛剛揚起,還未發出,猛覺對面一股勁力僮來,拿鏢的手好似被什重物猛擊了一下,震得膀臂酸麻,疼痛欲折,身不由己跌倒在地,鏢也脫手墜落。
  知道遇見內家中的能手,黑孩兒再一現身,想起近來江湖傳言,心膽皆裂,嚇得甩著一隻痛手,縱起便逃。剛逃出不遠,黑孩兒已縱向前面,攔住去路,當著眾人,愧忿交加,又見對方貌不驚人,手無寸鐵,猛又想起師父尚在,如何當眾丟人?一時情急,冷不防左手拔刀,當頭就斫。
  黑孩兒笑道:「你配和我動手麼?」說時一抬手便把宗海左手腕擄住,微微用力一緊,宗海便覺由脈門起,全身麻了半邊,脫口喊了一聲:「暖喲!」
  法空本在觀戰,因看出敵人武功來路,心有顧忌,只是進退兩難,正打不起主意。及見徒弟這等現眼,又急又氣,為了自己顏面著想,不能不問,口喝:「黑賊休得欺人!」忙即一縱身趕過去。
  黑孩兒一見法空和眾匪徒喝罵趕來,手朝宗海腰間一點,右手一帶,人便橫倒,就勢抄起左腿,將宗海提起笑道:「你且到那邊草地裏躺上一回,等我打發完了賊和尚再朝你問話。」
  說時,雙手分持宗海手足,打秋幹也似甩成一個大圓圈。眾匪徒只當他拿人當了兵器,恐有誤傷,方自停手叫罵。黑孩兒悠了兩個大圓圈,把手一松,宗海便被甩出兩三丈遠,跌爬地上,昏死過去。
  法空見狀,怒火上升,大喝:「黑賊,我與你拼了!」迎面一掌剛打出去,眼前人影一晃,黑孩兒不知去向,只覺身側微風颯然,有人摳了一下屁股,手法甚重,疼得心都發戰。怒極回顧,黑孩兒已朝那面有刀瘢的瘦長漢子身前出現,笑嘻嘻地說道:「你不是要找我麼?」
  那瘦漢名叫雙料韓信崔明,一見黑孩兒出現,先自膽寒,並未隨眾齊上,故意落後,不料對方會追過來,已然對面,如何規避?恰巧刀在手裏,剛喝得個「小」字,便吃黑孩兒兩指一點,失了知覺,目瞪口呆,不能轉動。黑孩兒跟手縱起,一個大嘴巴,叭的一聲仰跌在地。
  法空忙喊:「小狗會點穴,待我前去會他,你們不要上前!」
  眾匪徒也早看出厲害,全被震住。法空上前方要開口,黑孩兒道:「你也不行。」左手一晃。
  法空知他練有內家勁功,忙喝:「且慢!我有話說。」人早縱出圈外。
  黑孩兒笑道:「你莫害怕,我逗你玩的。」
  法空見敵人仍站當地未動,才知那一掌竟是虛招,自己沒有看清,倒被鬧了一個手忙腳亂,越發愧忿,厲聲喝道:「你休發狂!我法空也不是什好惹的。只為前數年在黃山天都峰遇見一位老前輩,承他相讓,由此不輕在外走動。此次原應朋友之約而來,但我當年曾有聲明,在我未找回黃山場面以前,遇見他門戶中人決不出手。适才見那姓杜的頗似天門三老一派,為此站在一旁觀望,看雙方打作一起,並未參加,只心想問明瞭再作計較。
  「現在看你手法,與那位老前輩也多相似,如有淵源,快些說出。你們只是同一門戶,我今日甘拜下風。真非動手不可,今日之事不算了局,雙方暫且停手。明年今日;我仍在黃山天都峰下玄真觀前候教如何?」
  黑孩兒道:「沒有那麼便宜的事。」縱將過去,揚手就是一掌。
  法空原看出對方三人的來歷,自知不妙,意欲就便下臺,不料對方竟不聽那一套,沒奈何只得把心一橫,一面還手,口中怒喝道:「無知小狗!我不過看你三人俱是天門一派,昔日我已服輸,前仇未報,不願與後生小輩動手。既然不知厲害,那我也說不得了。」
  黑孩兒道:「禿賊有本事只管使出來,說這廢話作什?」由此二人便打在一起。雙方俱是能手,也未用什兵器,各憑手腳上的真功夫,打了一個難解難分。同時,另外兩對也有了勝負。
  先是吳廣見黑孩兒用劈空掌將暗器打落,跟著便和杜良說笑,旁若無人之狀,本就忿急,想把二十七片月牙飛刀發將出去,黑孩兒忽然縱開。吳廣心想:「我這飛刀已煉得出神人化,發時宛如一蓬刀雨,專一聲東擊西,刀上又有奇毒,任是本領多高也難閃躲。反正敵人是個行家,誘敵無用,轉不如大大方方照直發出。」心念一動,手往腰間一摸,往外一甩,先是五把飛刀作梅花形飛舞出去,跟手又是九把蜂擁而出。
  吳廣這套飛刀共分三次連珠打出,手法絕快,刀片甚薄,作月牙形,當中一個金錢,鋒利非常。先是五刀同發,只等對方閃身縱避,緊跟著第二次的九把刀片又加急飛來,那第三次的一發十三刀也跟蹤趕到。最厲害是一次比一次快,看似分作三次,實則無異二十七刀同時齊發,那來勢宛如狂風之卷落花,歪歪斜斜,上下翻飛,或左或右,有時後發的刀反倒越向前去,令人見了眼花繚亂,應接不暇,簡直無法閃避。
  吳廣武功還在其次,只仗此獨門飛刀,成名多年,橫行江湖,向無虛發,不料遇見對頭。第二次飛刀剛剛脫手,瞥見對方並未閃躲,竟把雙劍舞起一團寒光滾將過來,同時自己第三次飛刀也發了出去,心還妄想:「此刀一碰就拐彎,不論哪里,只要劃上一點,稍微見血,立即中毒倒地,一任杜良封閉多嚴,也得中上幾刀。」
  萬沒料到敵人的師父便是天門三老中的第一位,不特練就一身內功,刀槍不入,中上兩刀也是無用,事前又得高人指教,想好破法,立意要他殘廢。惟恐滑脫,乘其發刀之際,把一套猿公劍法施展出來,舞了一個風雨不透,由刀雨叢中沖將過去。
  吳廣只聽一片叮叮之聲,密如貫珠,激撞得那些刀片紛飛如射,灑落滿地。晃眼之間,杜良已連人帶劍縱撲過來。先前以為飛刀百發百中,自恃太甚,沒有留意,不料來勢如此神速,微一疏忽,寒光照眼,敵人已縱到面前,心中一驚,連忙舉鉤去擋,吃杜良左手劍猛力一隔,震得虎口皆裂,右膀酸麻,手中鉤立被震飛,甩出老遠,喊聲「不好」,正待往後縱退,杜良右手劍已往下三路掃到,右腳立被斬斷。杜良再朝他一腳踹去,「噯喲」一聲,翻身栽倒。
  石鎮方自從所用虎尾三截棍被黑女斫傷一個缺口,覺出敵人力大異常,便不敢再恃蠻力與之硬碰。黑女先也覺出對方棍重力猛,加了小心。雙方都是一樣心思,自然不免互相規避。但是黑女比較機智,不久便被看破,心仍拿不定是否,姑且舉劍猛斫。本是虛招,石鎮方卻認了真,不特未用棍擋,反倒往後縱退。
  黑女這才看出對方弱點,又見杜良和黑孩兒連占上風,自己對付一個蠢漢尚無勝意,一著急,便以全力應敵,顧忌一去,下手越急。石鎮方既要防棍,又要防人,自更吃虧,接連幾個照面,便自手忙腳亂。黑女倏地施展絕招,乘著敵人一棍打來,使劍一隔,腳後跟著地一點勁,倒縱出去,故意賣個破綻,作出氣力不濟,喘息之狀。
  黑女微一停頓,石鎮方誤以為真,縱身趕過,朝黑女腿上一棍打到。黑女一聲冷笑,猛然縱起丈許高下,單手舉劍,「獨劈華嶽」,當頂一劍斫下。石鎮方一棍掃空,敵人縱身一劍斫來,勢甚迅急,不知內中藏有變化,也忘了那劍的厲害,以為敵人身子懸空,先居敗著,猛力一棍,向上便撩,滿擬一棍將劍隔開,就勢將棍一斜,棍頭向上反擊,敵人不死也必重傷。事情也是真巧,兩下一撞,黑女這一劍恰斫在先前缺口之內,瑲的一聲,三截棍竟被斫斷小半,甩將出去。
  石鎮方不禁大驚,趕忙往側閃避時,忽聽黑女喝道:「姑且饒你狗命,還不與我快滾!」聲才入耳,右肩頭早中了一腳重的,疼痛如折,人被踹出丈許遠近,晃了幾晃才行立定。回顧場上,法空已被黑孩兒追跑,另一少年跟蹤趕去。吳廣斷了一隻腳,痛倒地上。同來盜黨正往四下逃竄,只三四人未走,均是自己和吳廣的徒弟,滿臉忿激之容,卻又不敢上前神氣,料知大勢已去,打是決打不過,正自尋思。
  杜良已發話道:「我弟兄今已奉有雷師叔之命,不願傷人,只將吳廣狗賊留點記號。你們逃命去吧,省得黑兄回來撞上,又吃他虧。」
  石鎮方聞言想了一想,慨然答道:「我等原應趙四公子約請而來,不能為他出力幫場,鬧得一敗塗地,慚愧萬分。我等本領不濟,死而無怨。既蒙高抬貴手,請勿再與他為難,以全我等義氣,感謝不盡,否則殺剮聽便。」
  黑女聞言,將眼一瞪方要發話,杜良笑道:「師姊無須計較,此人倒也直爽,有點骨頭,索性成全他,把小狗交他帶回吧。」
  黑女道:「雷師叔近年不知怎的改了脾氣,這類狗賊,留他作什?你放他不要緊,黑兄那朋友已被狗子看見,只恐惹厭呢。」
  杜良道:「這個無妨。那位朋友已得寒松老人真傳,也不是什好欺的,我們自可放心。還是照雷師叔所說行事,免他又不願意。」黑女便未再說。
  杜良隨指旁邊一株大柏樹上說道:「那便是趙家狗子,你們自去取下帶走吧。」
  石鎮方往上一看,柏樹幹上擱著一人,正是趙奎,忙率眾匪徒上去,搭下一看,已被人點了啞穴,眼含痛淚,不能出聲。不知解法,又不好意思轉求敵人解救,正自惶愧為難。
  黑女手指趙奎吆喝道:「你這狗子,倚勢橫行,傷天害理,如非有人心軟,怕連累觀中道士香客,你今日休想活命!此後再不痛改前非,杜師弟便能饒你,我也非要你命不可。還不快滾!」隨說,照定背上就是一掌。趙奎哇的一聲嗆出一口濁痰便回醒過來,手腳已然酸麻,不能行動,被眾匪徒連扶帶抱,一同狼狽逃去。
  趙奎等剛走,墳樹後又閃出一個身材高大的白髮老者,朝著杜良、黑女說道:「徐元礽本來藏得好好,不致捲入漩渦,這一追黑孩兒,必被狗子盜黨著破。我並非姑息養奸,只為褚氏兩個敗類,自從那年一敗,越發狡猾,成了獨腳強盜,行蹤飄忽,不易捉摸,正好借著狗子將他引來,為世除害。今日聽說狗子已用重金禮聘,定在月內到達。
  因恐吳廣等不快,沒有聲張,人必已在途中。二賊自恃一身好武功,又各有一口削鐵如泥的寶劍,一向驕橫自滿。除舊日同盟死黨外,誰也不放在眼內,與今日諸賊全合不來,即使途中相遇,也無人肯對他說實話,只有加以慫恿,何況逃賊只法空有點疑心,未必知道這裏底細。不過我已多年不曾出手,能由你們將他除去,免我上場最好。黑孩兒追趕禿賊,怎還未來?莫非褚家二賊在此時趕到了麼?」
  杜良黑女聞言同答:「我們且看去。」老頭點了點頭,杜良黑女便飛步往外趕去。
  原來元礽藏身石後,見黑孩兒和法空先是棋逢對手,兩不相下,細一查看,黑孩兒的手法與師父柴寒松所傳大同小異,當時悟出好些分合變化的解數,正自心喜。法空忽然飛身縱起,越牆而過,往墳坡來路逃去。元礽因想起前見少女倩影,急於想問來歷,又見眾盜黨必敗無疑,一時疏忽,便追了下去。本意到了無人之處,向黑孩兒問個明白,哪知法空腳程飛快,黑孩兒緊隨在後,晃眼便追沒了影子。
  元礽數年來朝夕苦練,內功已到了上乘境界。因為平日詢詢儒雅,師父柴寒松又禁止他和人動武,一直不曾出手,也從未這樣跑過,自己本領大小,所悟出來的分解變化是否合用,全不知道。先見對方這等快法,還在著急,繼見自己腳程甚快,以為可以追上,便追了下去。不料山境回環,那一帶路又不熟,起身再晚了一步,幾個彎轉之後,法空因知黑孩兒疾惡,意欲覓地藏伏,乘著峰迴路轉,已由仙都草堂側面峰後逃到崖上,竄入初腸谷上倪翁洞內藏起。
  黑孩兒本山路熟,見一轉彎凶僧不知去向,料他逃入崖上腸、倪二洞之內,連忙跟蹤趕上,雙方便似捉迷藏一般,在洞中追逐起來。元礽卻由下跑過,不曾發現,追來追去,見月落參橫,離明不遠,深悔方才性子大急,不曾向杜良詢問,想要回去,估量勝負已分,人必散去,鬧得兩頭無著,好生後悔。
  只是心仍不死,路旁恰有一座小山,暗笑自己真蠢,只知順著山路窮追,不知登高查看,便回步往山頂上跑去。憑高一望,四山靜蕩蕩的,磨盤般大半輪殘月斜掛林梢,光影昏黃,東方已現出一痕曙色,到處沉冥,哪有一點人影?
  正覺失望,回顧鼎湖峰矗立步虛山前,迭蟑排空,群峰挺秀,宛如好些巨靈拱揖,暗影中看去,分外顯得雄偉,暗忖:「此峰舊傳為黃帝騎火龍飛升之處,步虛山隱真洞又是古仙人劉真幽棲之地,崖壑靈奇,澗谷幽清,近在附郭,久欲一往,未得其便,難得無心到此,相隔不遠,好在人尚未倦,連日空閒,何不就便一遊?」
  元礽心念才動,猛瞥見東方紅光射天,亂雲散綺,知道朝陽將升,打算看完日出再定行止。此行如若費時,還不如先往月鏡岩去尋黑孩兒比較易於尋到,遊山之事且作後計。正自舉棋不定,遙望金輪出地,繁霞麗天,一輪紅日已升出地平線上,光芒萬道,平射過來,四山峰巒岩顗齊煥奇輝,所有花林全都映成了金色,又當陽春時節,到處山光凝黛,水色拖青,桃花如笑,楊柳含煙,端的美景無邊,觀玩不盡。猛想起天已大亮,歸途遠有不少的路,既要找尋黑孩兒,如何在此留連?
  剛要回身下山,目光到處,發現右側溪谷之中,有兩人飛步急馳,相隔約二三裏,一前一後,似在追逃神氣。步法絕快,後面那人,恰穿著一身黑色短裝,匆促之間也未看真,由高望下,自看不出來人高矮,心中懸望又切,只當是黑孩兒仍在追敵,並未注意前面那人裝束形貌是否法空,便飛步往下趕去。
  哪知山境紆回,由上望下仿佛甚近,走起來路便要遠得多。中間相隔著兩處小溪,元礽自不放在心上,到了下面,人影卻被山崖擋住,因在上面看好地勢,中途雖有溪澗山溝,均可一躍而過,意欲由側面抄向前去,到時正可撞上。一心只想將人尋到,就便將凶僧迎頭堵住,別的通未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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