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勞燕惜分飛 萬種離愁傷薄命
  癡情察隱患 三杯別酒縱淫凶

  李琦想起桓平行時之言,心上憂慮,前面鐵堡已然在望。俯視下面,人民往來操作,與平時無異,知道桓平所說之事尚未發生。正悄告蘭珠,令其到後先向靈筠探詢,並勸留意,紅霞已擁眾人飛墜。
  九俠見堡中眾人望見紅霞飛臨,紛紛向上招手歡呼,方覺眾心愛戴,此行不虛,人也快要到地。忽聽崔、成二人同聲斷喝,也沒和眾人說話,便縱遁光,駕了飛行甲馬,往斜刺裏飛去。
  金國士、張婉也發現有異,疾呼:「我們快去,他兩人手中無什法寶,恐非敵人對手。」
  話未說完,二女俠已用桓平近日所傳步虛飛遁之法一同飛去,朝崔、成二人追去。眾人原由後山一面飛來,定睛一看,原來前山那面飛來一片烏雲,內中擁著兩個道裝妖人和二三十個各持刀槍器械的盜黨,正由前山一面飛進。被崔、成、金、張男女四俠首先發現,一同追去。眾人也正要往援。
  李琦知道此是隔山盜黨聽了本堡奸人告密,得知九俠等能手已往玉山頭鬥法,全數離開堡中空虛,只剩堡主任中遲和大俠段泉留守。恰值老賊好友崆峒派妖人謝銅瓢和玄烏真人羅飛由甘肅來訪,一聽混元祖師親自出場,斷定敵人必敗無疑。又聽說九俠三日未歸和鐵堡景物氣候之妙,欲借奸人內應,乘機來犯。
  李琦想起方才桓平已然說過,知這兩妖人不特邪法不高,並還是崆峒派的棄徒。強敵混元祖師師徒已被岳、鄧二仙將住,三年之內不會來犯。在火海藏珍未取到以前,雖不免有妖人盜黨乘隙侵擾,憑著眾人之力,決可從容應付。
  還有一個禍胎,事應將來,為時尚早,到時不過一場虛驚,並無大害。崔、成等四人前去,必能獲勝。
  倒是靈筠處境甚難,先前為想眾人戰勝,不特那面陽鏡不曾借去,連她那面陰鏡也全交了與金國士。此事衛壁並不知道,更沒想到盜黨發難這麼快。一見盜黨妖人乘虛來犯,必向靈筠要那兩面寶鏡,因是夙孽,平日受慣挾制壓迫,更有許多顧忌,必不敢與相抗。
  衛璧近又變心別戀,靈筠滿腹悲憤,氣在心裏,不特無計可施,到處委曲求全,以冀日久感悟,此時必受衛璧惡氣。好謀一旦敗露,衛璧固是不了,靈筠也受其累。不如搶在前頭,不等內應發作,先將群小鎮住,把事情平息下去。
  李琦暗告靈筠,令其警告衛壁,使離鐵堡,再將餘下群奸相機除去。這等作法,雖因愛護靈筠過甚,存有私心,但聽桓平口氣,助人適以助己,將來也有好些益處。
  眾人剛一落地,又發現堡側廣場上,錢希唐、小翠兄妹二人同了十來個少年男女,都是手持兵刃,腰懸暗器,正在練習武藝。錢氏兄妹仰望一片紅霞,擁了眾人飛降,面上頓現驚異之容。同時又有兩枝響箭,由前山飛起,直射高空。
  另一面,堡中人民見九俠自空飛降,也正歡呼擁來。
  李琦才一落地,便故意朝著眾人高聲說道:「我們在玉山頭上,和許多妖人苦鬥了三日夜,本來未分勝負,幸蒙二位仙長趕來相助,已然得勝。內中一位仙長,說本堡還有別的變故,令速趕回。方才下落,果見兩妖道帶了好些妖黨,由前山來犯。現已分人往敵,決可無事。諸位父老弟兄不必介意,即便有什響動,也如未見,自有我們應付。等到事完,見過老堡主,再和諸位詳言經過便了。」
  說時,衛壁由堡內飛跑趕出,也是身帶兵刃暗器。本來手握劍柄,滿臉殺氣,似因眾人飛降太快,先未看見。剛出堡門,才發現九俠成功回來,面上立轉失望之容。再聽李琦這等說法,又恨又怕,和錢氏兄妹互使了一個眼色,也未和九俠招呼,朝道旁樹後一閃,便已溜走。
  李琦對於衛壁雖然投鼠忌器,心中卻極鄙厭,也如未見。說完前言,剛往堡中走進,忽見程賢貞由內趕出,見面笑問:「七弟、蘭妹,你們見到衛壁麼?」
  李琦隨把方才所見之事二說。
  賢貞氣道:「本來我看在筠妹分上,對他頗多寬容,誰知這廝真個非人,如今連我素不與人結怨的,也恨極他了。」
  李琦夫婦知道衛壁乃朱武之友,賢貞性情又極溫婉,竟會說出這樣話來,心疑衛壁逆謀已然敗露。同時瞥見任龍手捧大令,飛馳而過,見九俠回來,只滿面喜容,把頭一點,連話都未顧得說,便匆匆往外跑去。
  李琦關心靈筠安危,越發愁急,便問賢貞何故痛恨。
  賢貞怒道:「似筠妹那樣天生麗質,文武雙全,人又那麼溫柔貞靜,休說七弟以前不知底細,對她顛倒,便我們同是女子,也格外對她憐愛。這廝得此賢妻,真個幾生修到,他偏卑鄙無恥,不知自愛,近對筠妹摧殘欺侮,無所不至。
  「筠妹偏又好勝,雖嫁著這樣下作丈夫,依然委曲求全,百計將順。有時受了這廝逼迫,或是花言巧語,誘惑挾制,明知所行不義,也照他所說而行,如同上次向七弟巧取禦寒靈藥之類。
  「七弟為此,幾乎送命。幸而蘭妹大量寬容,七弟發情止禮,無所介心,仙緣遇合,轉禍為福,否則筠妹何以見人?便她自己也說先實不知七弟身困奇險,又看出七弟對她情癡太甚,惟恐誤人誤己,只得毅然捨去。不料幾乎闖禍,如有不測,雖然還君明珠,相逢恨晚,癡情厚愛,早已銘心,但伯仁由我而死,只有以死相報。等她那薄情丈大事成之後,便相從地下,決不獨活。
  「這還是發現衛璧乘她孤身犯險、穿雲頂盜取藏珍之時,暗與奸人勾結,引誘小翠苟合,想起傷心,說出來的心腹話。就這樣,口氣還在維護,只要衛壁稍有天良,還不知如何好法。自從你們弟兄走後,這幾天衛壁每日只和小翠戀在一起。筠妹借著代蘭妹恃奉堡主為由,也不回去,他夫妻已有三天不見。
  「今日衛壁忽似有什急事,來尋筠妹,逼得她直哭。我正與老堡主閒談,聽海棠暗告,忙往解勸。這廝近日神情鬼祟,老是避我。我恨他欺侮筠妹,正要向其詰問,他隔窗望見我來,惡狠狠手指筠妹,說了兩句,便由後門繞出,往外跑去。
  「我問筠妹,衛壁何故欺她。筠妹先是流淚不語,再三盤問,才說為了那兩面心形寶鏡。我見筠妹氣得手足冰冷,心中不憤,又想起一件事,想尋這廝盤問,七弟既已回來,就無須了。五妹、九妹他們怎未同回?」
  李琦一心惦念靈筠,因聽賢貞話說太長,未入本題,又不便問之大急,心正愁慮。遙望靈筠獨自一人由左側花徑上低頭走來,似在想什心事神氣。蘭珠已高呼筠姊,當先迎上。
  李琦覺得雖似好謀尚未敗露,但想起任龍手捧大令,飛馳而出,神情好生可疑,又不便把桓平之言明說出來,忙把男女四俠追敵之事匆匆說了。
  賢貞明白李琦心情,知其一味維護靈筠。暗忖:「衛璧雖是衣冠禽獸,終是我家坐客。堡主法令甚嚴,叛跡敗露,他固身敗名裂,大家顏面有關。所幸李琦愛屋及烏,投鼠忌器;此人又是足智多謀,眾望所歸。樂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正想拿話點醒,李琦已忍不住先問道:「任大哥方才手捧大令急趨而出,莫非有什急事麼?」
  賢貞見李琦故作從容,面有憂色,笑答:「七弟不必多慮。你沒有聽方才兩枝響箭麼,此是堡中慣例,一有警兆,立時傳令全堡,分頭戒備,令不輕出,出必把話傳完,如命施行,途中任遇何事,也不旁顧,所以不及招呼。眾弟兄姊妹已成功回來,縱有急事,也必弭患無形,不足為慮了。」
  李琦聞言,會意點頭。又側顧蘭珠,早和靈筠相見,並立花下,低聲密語。一個高華端麗,儀態萬方;一個玉立亭亭,美秀絕倫。又都是玉膚如雪,容華絕代,人面花光,互相掩映。越顯得玉貌珠輝,豐神美豔,燕瘦環肥,瑜亮難分。
  李琦想起衛璧那等狡詐自私,薄情背義,越代靈筠委曲,數日未見,早已相思,本想趕上去與之一談。因見賢貞似有什事想說神氣,尚未走開,不便單獨上前。偷覷靈筠似正拭淚,神情幽怨,楚楚可憐。
  自己有力難施,愛莫能助,日前已然拿定主意,只在暗中隨時維護,決不再與親近。室有賢妻,勢難兩全,雖是骨肉患難之交,此心無他,彼此也信得過,形跡上到底冷淡些好。
  否則,即便蘭珠與一班好友俱都相諒,但聽賢貞口氣,對方早已明白我的心意。無如形隔勢禁,相逢恨晚,萬一愛護大過,誠中形外,反使對方感觸身世,想起傷心,豈不違背本意?想到這裏,忽然警覺,便不再朝前看,故意將身背轉,笑問賢貞可是有話要說。
  賢貞想了一想,答道:「我知七弟愛屋及烏,又蒙堡主器重,眾心愛戴,無論多大的事,均可化解。萬一日內有什變故發生,可能看我與筠妹情面,暗中消弭,免我二人連帶受累麼?」
  賢貞原因衛璧自與小翠勾引成奸,便受錢希唐兄妹挾制,與武氏父子勾結,為隔山盜黨內應,叛跡逆謀,逐漸顯露,不久便要發作。雖幸九俠成功歸來,好黨不敢輕舉妄動,但早晚是個後患。如不舉發,對不起主人,如向堡主告密,偏有許多顧忌,靈筠首先受累,自己也連帶丟人。
  知道此事只他能夠舉重如輕,即便稍微偏袒,堡主和全堡人民也必信服,無什話說。又對靈筠鍾情,自與蘭珠結婚以來,雖然發情止禮,別無他念,憐惜愛護之心,只有與日俱增,表面較前疏遠,內心反更關切。衛壁儘管非人,使靈筠連帶受害,心必不忍。
  九俠兄妹多半性剛疾惡,不乘此時無人之際先打招呼,一旦敗露在別人手內,事一鬧大,便難轉圜。因事太大,正想設詞先探對方口氣,聽李琦一問,立時乘機說了幾句。為防李琦避嫌,話不好說,便把自己一同說在其內。
  李琦慨然道:「筠妹遇人不淑,身世可憐,道路之人均所同情,何況我們。二嫂所說的事我已知道,有二嫂吩咐,便不關係筠妹,小弟也必盡心。任何艱難阻礙,我自當之,必使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便犯堡規受罰,均所不計。弟妹深知我心,必蒙相諒。只請二嫂縝秘,休使筠妹知道罷了。」
  說時微聞身後有人微歎之聲,回頭一看,正是二女攜手走來,同立身後。靈筠星目紅暈,淚光猶瑩,秀眉深鎖,望著李琦,好似又感激又傷心的神氣。蘭珠也是星波欲流,面有悲憤不平之色。
  原來靈筠方才正受衛璧惡氣,便遇賢貞趕來慰問。跟著九俠歸來,蘭珠搶前相見,更是殷勤誠摯,兩兩對比,越發傷心。惟恐眼皮紅腫,被人發現;又恐孽謀敗露,累己累人,心中憂急情虛。遙望正路上花林山石之間有人走動,忙與蘭珠繞林走來。
  時李琦與賢貞對話,不曾留意身後,賢貞只顧試探李琦心意,是否肯把這件從來未有的亂子攬在身上,一時疏忽,也未留意。等到二女由李琦身後花林中繞來,方始發現,正想要招呼,被蘭珠搖手止住。
  原來蘭珠起初見李琦癡愛靈筠,表面大方,心終不無介介。及至成婚以後,暗中考察,才知男女雙方心地均極光明。丈夫儘管一往情癡,並無絲毫雜念,因心頭上多了靈筠倩影,深覺愧對自己,加了許多敬愛。於是大為感動,不特深信丈夫為人,對於靈筠也更親熱,視若骨肉。
  只覺靈筠對李琦過於冷淡,心中不平。暗忖彼此相愛以心,相見以誠,問心無他,何恤人言?何況本堡男女交往,向無顧忌。人家對你雖是一片癡心熱愛,自從發現羅敷有夫,從此便不再作求凰之想,形跡雖疏,關切愛護反更無微不至。這等發情止禮、患難知己之交,並世難遇。
  我與他少年夫妻,情深愛重,尚且相諒,如何故作不情?見面時多半冷冰冰的,連句好聽的話都沒有。因愛丈夫太甚,想使他得到一點心神上的安慰,使知人非草木,情未白用。見他與賢貞對說不已,知為商量衛壁反叛、為敵內應之事,故意不向靈筠先說。
  靈筠恰又避人,正合心意,途中故意笑說:「他和二姊如何背人密談?莫非我們走這三日,堡中有甚急事不成?」
  自來情虛的人,往往杯弓蛇影,草木皆兵。靈筠早就遙望賢貞神情遲疑,欲言又止。後來李琦答話神態,似頗激昂。料定賢貞似代衛壁說情,雖知李琦癡情癡愛,人極剛正,同盟弟兄姊妹多是疾惡如仇。堡主法令又嚴,他雖新婚愛婿,眾望所歸,無如事關重大,恐非一人之力所能挽回。即便不肯幫忙,也難怪他,但自己如何得了?
  聽蘭珠一說,越發觸動心事,又驚又急,表面強裝鎮靜。悄答:「也許有甚事情不願人知。好在七哥視我如妹,賢貞姊更是情勝同胞,我們何不掩將過去,偷聽他們說些甚麼,以博一笑如何?」
  蘭珠斷定丈夫甯為靈筠受過,也必設法保全,巴不得使靈筠親耳聽去,立時笑諾。二女到後,靈筠聽到李琦銳身艱難,想在無形之中消弭此事,不使外人得知,並還不令賢貞轉告自己。
  分明相逢已晚,此生無望,儘管情深義重,只在暗中百計愛護,表面仍和往日一樣,故意冷淡,以免勾動情懷,引起傷心。此等癡人,實是少見。斷定衛璧在他護庇之下,已可無慮,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回憶前情,好生傷感,忍不住歎息了一聲。
  李琦也已警覺回顧,料被聽去。忽聽男女笑語之聲,正是同行男女諸俠一齊走來,料知妖人盜黨已被打敗。
  見面一問,原來崔、成、金、張四俠走後,王藩、黃建、萬方雄本隨李琦夫婦回堡。王藩眼快,遙望前面程賢貞正往外走,跟著又見金靈筠由花林中走來,忙朝黃、萬二俠把手一招,重往堡外退去。
  王藩本不放心出敵四俠,又遇任龍跑出向眾傳令,同時瞥見谷口一面,寶光劍氣滿空飛舞,黑煙邪霧滾滾如潮。正要趕往助戰,忽見兩道霞光宛如長虹電射,妖煙邪霧當時消滅。為首妖人似知不敵,忙用邪法重又飛起一片妖雲,擁了同來盜黨,飛空逃走。
  二女俠本來還要追趕,成全見盜黨逃走已遠,追趕不上,令眾勿追。欲見過李琦商議之後,索性乘著妖人慘敗,日內由自己趕往盜窟,探明虛實,全數除去,免留後患。王藩等三人也已趕到,均覺成全之言有理,便同趕回。見了李琦,全都主張日內趕往掃蕩盜窟。
  李琦一則受有桓平指點,知道盜黨和眾妖人無關大局,不必忙在一時;二則因此事關係衛壁太重,此時如往掃蕩盜窟,擒到拷問,衛壁內應逆謀必要敗露。靈筠不說,賢貞乃居停主人,知情不告,也必受累,情面難堪。
  李琦因而推說:「我們來時,玉山頭上敵我雙方勝敗未分,岳、鄧二仙是否全勝也不知道。雙方如是平手,妖道混元祖師難免回往盜窟。我們不去惹他,他和岳、鄧二仙曾經打賭,不便食言來此擾害。我們若是尋上門去,必不甘休,妖道師徒邪法又高,萬一弄巧成拙,反而有害。好在妖道師徒不會久留,莫如等到妖道師徒離去以後,再往除害,比較穩妥。」
  王藩日前曾聽桓平與丙氏兄妹談起混元祖師邪法甚高,這次原因偶往天山採藥,被盜黨所交妖徒再三卑禮請去。後聞鐵堡景物靈秀,經盜黨妖徒再三慫恿,才有鬥法之事。事完必要回山,再要挫敗,或是有人出頭,不能如願,定必引為奇恥大辱,更是暫時不會再來。李琦那時也曾在座,怎的這樣多慮?待要詢問。
  蘭珠聰明,早聽出丈夫心意,忙使眼色止住,故意笑道:「二哥還是當年疾惡如仇心性。我們奔波勞苦,受了好些艱危,剛回堡來,也該稍微歇息,就去,也不忙這兩天。」
  王藩見她說時目視靈筠,忽然醒悟。見崔、黃諸人也要開口爭論,忙接話鋒,攔道:「弟妹之言有理,緩去幾天,探明虛實,看妖道是否回山,再往除害,果然穩妥得多,免得又生別的枝節。」眾人見王藩說時暗中搖手,知有原因,便未再提。
  隨見大俠走來說:「老堡主聽諸位弟妹回來,急等相見,為何還不進去,在此閒談作什?莫非有什為難之事麼?」
  李琦原因任龍傳令未回,不知奸人陰謀是否被他發現,意欲探詢明白,再同入見,當眾不便明言,笑答:「我們來時,正遇妖人率領盜黨來攻,剛剛打退,還殺了一個妖人,正談對敵之事,大哥就走來了。」又對蘭珠道:「令兄方才向外傳令,怎此時還未回來?可否叫紅杏請他來此一見?我還有話和他說呢。」
  蘭珠會意,微笑點頭。紅杏、海棠二慧婢恰正得信趕來,隨侍在側,聞言,紅杏先已跑去。眾人隨即緩步往裏走進,剛向中遲拜見,談說鬥法經過,任龍已經趕到。
  蘭珠恐他發現逆謀,無心中洩露出來,不等進屋,便喚大哥,搶先迎出。
  中遲笑對李琦道:「小女就這樣天真,已然成人,還是憨憨的,不像是個大人神氣。」
  賢貞笑道:「蘭妹內聰明而外渾厚,將來後福無量,老伯莫要看輕了她。」
  中遲笑道:「你那蘭妹因是從小喪母,老夫只此一女,不免嬌慣,但她為人也實誠厚。如把金賢侄女的世故聰明有上幾分,就更好了。」
  靈筠入門時,想起丈夫先見九俠,一去不歸,過信妖黨之言,斷定必敗。如非老賊武成行事持重,非等勝敗分明,有了實訊,不許妄動,早已提前下手,闖出禍來。自己先不深知,到第三日,衛壁迫索寶鏡,自吐逆謀,才知底細。當時嚇得驚魂皆顫,再四哭勸,反受淩辱,又不忍前去告發。
  正在惶急憂慮,賢貞、九俠先後來見。知道九俠一回,決可無事。再聽李琦那等說法,心方一寬。忽想起方才曾見任龍手捧大令,急馳而出,心疑逆謀已露,本來又在急慮。入門時,中遲因愛婿成功歸來,自是高興,只先和九俠周旋,別人均未理會。
  靈筠不知任龍和李琦夫妻情分最厚,無論何事,均要商量而行。又因李琦夫妻把靈筠視若骨肉,即便好謀敗露,也須問過,怎會先向中遲舉發?心正打鼓。及聽中遲口氣不惡,又是笑顏相向,才放了一半的心。方答:「蘭妹女中丈夫,侄女如何能與相提並論?」
  蘭珠正和任龍一同由外走進,說道:「爹爹老是嫌我小孩脾氣,做了大人,古板板的,有甚意思?這夥妖人也是真怪,以為我們玉山頭鬥法非敗不可,妄想乘機來佔便宜。不料反被五姊九妹破去邪法,殺了一個妖黨,差點連那夥同來的強盜一齊殺死。
  「聽說他們所住的地方共是兩處巢穴,新近因為武成之子武凱往投老賊九頭獅子龍天化,與小賊小龍王龍飛一見投機,結為異姓兄弟,雙方全是膽大妄為。老賊只此獨子,愛如性命。小賊龍飛近拜一妖人為師,又學得一點邪法,越發驕狂自恃。
  「今日追敵時,成八弟曾聽小賊暗告同黨說:『敵人厲害,大出意外,好在我們面生,速回飛雲嶺,不可引鬼上門,致被老寨主見怪。』雖因妖人邪法詭計,逃遁大快,沒有追上,那飛雲嶺,我昔年打獵曾經去過。那地方形勢甚奇,險峻非常,四面都是深溝絕壑,無相連之處,名為是嶺,實是數千丈絕壑之中,由底突起的一座孤峰。
  「因其底部細削,頂部平坦處多,山石甚白,宛如幾朵迭在一起的白雲,蜿蜒上升,高出四面絕壑之上;看去又似一個極大的空花盆,中間種著一叢靈芝。兩岸高闊,相隔最長的竟達百餘丈。只西南方地勢較低,對壑有一突石,離峰最近,其寬也有十餘丈,兩崖生著好些粗長藤蔓,算是最近。對峰離頂八九丈,也有一崖內凹,非有極好輕功而又膽大的人,萬難飛渡。
  「那時我見山形甚奇,曾用身帶索套,抓住對面藤蔓飛越過去。一行五人,在那號稱飛嶺的峰頂上,還住了兩天一夜。見上面不特洞壑清奇,形勢靈秀,更有好些奇花異草,各種野生靈藥,前古森林。如非相隔太遠,早想把我們的人分出幾家,移居其上,不料倒被小賊占去。」
  成全不等她說完,便道:「我追敵時,因無甚法力,忘將諸位兄姊的法寶帶去,欲用隱形壁隱去身形,先殺他幾個。雖因奸人機警,只將武成和另一小賊肩臂打傷,未能如願。而所說黑話,我卻聽出:非但飛雲嶺是老賊的分寨,內裏並還藏有好些牛馬糧食。依了武成,不特老巢不願被我們追上門去,連那飛雲嶺,最好也不令外人知道。
  「為首肩插飛刀的小賊,正似任大哥所說老賊之子龍飛,力說:『今日能勝更好,如真是玉山頭和祖師鬥法的敵人回來,祖師性情我所深知,大敗決不至於。否則必命門下各位師兄回寨送信,至少也必護送我們退走,怎會事隔三日,毫無音信?就說事情剛完,敵人也剛由玉山頭飛回,這麼近一段路,不等敵人回堡,祖師飛遁神速,必已搶先回寨。
  「『我看決不是敗,必是日前祖師所說樹王峰下那兩個對頭,或是冷魂峪女魔波旬婆,無故出頭作梗,把事情攬在身上。祖師覺著這班敵人道淺力薄,勝之不武,事前不知敵人虛實,過信龐師兄之言。無如都是強敵,波旬婆更是魔教中能手,煉有好些魔法異寶,急切間自不能取勝。對方再把事情攬去,或是另約時地,一決勝負。
  「『照祖師平日所定法規,在未將對頭打敗以前,休說當時殺害這班小輩,恐連鐵堡都不許門人涉足。其實這夥人不過一時運氣,得了幾件法寶,並非道術之上,怕他何來?飛雲嶺不去便罷,如敢追去,我只發動火攻,一個也休想活命。』
  「他還待往下說時,金、張二姊已將邪法破去,我又連傷兩賊。內一妖人使用邪法,護了盜黨逃去。我想這夥盜黨不除,終是本堡心腹之患。今日暫且休息,明早便向堡主、七哥討令,前往一探如何?」
  中遲不知底細,首先笑諾。轉問李琦:「賢婿心意如何?」
  李琦本想少時請賢貞代向靈筠探詢群小陰謀詳情,日內分別下手,先把衛壁安排好,再除這夥奸人,以免發覺大早,衛壁人尚未走,難於保全,靈筠也受其累。同時想到衛壁一去,靈筠勢必同行,從此遠隔天涯,空自相思,休說再見無期,音信都難得到。有心想把靈筠留下,事實上又決難辦到。
  不料成全早就發現密謀,雖知李琦癡愛靈筠,投鼠忌器,不肯違背他的心意,終覺此是大害,不應姑息養好。當日回來又用隱形窺探,知道敵人之來,全由內應指使,越發憤恨。雖因李琦、蘭珠平日叮囑,只說往探盜窟虛實,並未明言。
  李琦卻發了急,忙對成全暗使眼色,不令多口。轉向中遲道:「此事小婿已有通盤籌策,好些不能預泄,本定日內和岳父密計,準備一舉成功。八弟既要先去窺探一次,並非不可,不過妖人邪法厲害,八弟疾惡如仇,使我擔心。最好仗著法寶隱形,探明虛實,急速回來,你人單勢孤,千萬出手不得。」
  成全看出李琦此舉別有深意,隨口應諾,便未再往下說。
  九俠連同賢貞、靈筠、蘭珠,男女十二人,別了堡主,退往賓館,談了一陣。李琦背人令蘭珠請賢貞代向靈筠探詢群奸陰謀。
  蘭珠笑說:「方才筠姊已早對我哭訴心事,因是人多,想等夜來和你細說。現因衛壁與小翠打得火熱,筠姊受不慣狗男女的惡氣,衛壁也受小翠挾制,不敢和筠姊親近。氣得筠姊不願回家,推說代我留守,這幾天均住我家,不曾回去。
  「方才因衛壁強索寶鏡,並加淩辱,今晚恐也不會回家。我和她已然說明,事情決瞞不住,非你不能解救。不如今夜由我備點酒菜,請她宵夜,不與九俠兄弟同吃,我們三人一同密議,開誠佈公,明言詳情,免得鬧出事來。你看如何?」
  李琦知她素來外表天真,處世對人卻極沈著穩練,不動聲色,謹慎神速,兼而有之,這樣說法,可見化解容易,不似就要發難神氣,暫時中止前念,心仍放她不下,正在盤算。
  成全忽然用手示意,將李琦約往臥室之內,笑間:「七哥遇事,向來當機立斷,為何近日這等遲緩?筠姊身世固然可憐,但是此舉關係全堡安危,既伏著這麼大一個禍胎,我們下手越快越好。雖說投鼠忌器,小弟往探賊党虛實有益無損,如何也不令去?我弟兄情勝同胞,無話不說。衛壁實非人類,將他就此除去,也不為過。」
  還待往下說時,李琦苦笑道:「賢弟錯會愚兄的意了。我對靈筠,以前實是癡愛過甚,後知她已有丈夫,早無絲毫雜念,再為七嫂至情感動,頓生知己之感。堡規一夫一妻,不能別戀,如有他意,也對不住堡主和你七嫂。再說,靈筠心志純潔,雖恨衛壁無良,想起以前經過,便自傷心,但要叫她離開衛壁,實是萬難。
  「我想今夜背人向其詢問一切詳情,得知以後,再不動聲色,驟然發作,一舉便將他除去。還可問出他們來往信號,有無別的通信方法。以便將計就計,將敵人一網打盡,並非真個不問。八弟如想先往飛雲嶺一探,只有暗中下手,不與盜黨對敵,便可無慮。不過邪法厲害,一人勢孤,去時最好再約一人同往,並將九宮奇珍帶一兩件,以作防身之用,才可放心。
  「此寶現經二師叔命桓師兄親來傳授,比前威力越發神妙。只你四人因往樹王峰,不曾同習,晚去一兩日,便可學會,和我們一樣。只在三數十里內外,手掐法訣,一招即至,取用方便。八弟約好同伴,先將諸寶妙用如何收發,先行學會,便可起身。你本帶有飛行甲馬,連禦逅飛行,暫時均可不學。
  「到了盜窟,無事便罷,如見不是敵手,所帶法寶還不夠用,只須照我所傳各種法訣,用手一招,我們這裏立生反應。再用送法,將它放出,不消幾句話的工夫,你們任是何物,立可收到,並還由心運用,發揮它的全力。只要晚去一兩天,卻可增加不少威力,進退自如,我也放心得多。你看如何?」
  成全喜諾。隨告李琦說:「來時已與三哥商議、結伴同行,七哥只管放心。」
  蘭珠因當夜約好靈筠宵夜長談,平日難得有此良機,恐李琦忙著傳授成全,誤了相見之機,笑說:「我和你七哥此行勞頓,今夜還有點事,連宵夜均不能陪各位兄弟姊妹同飲。好在傳授容易,八弟過了明天動身,決來得及。如若心急,二哥五姊聰明用心,已全學會,和七哥差不多,八弟三哥今夜先向他二位討教也是一樣。」
  成全只當李氏夫妻少年新婚,也許有什話說,笑答:「和二哥五姊學也是一樣。」跟著眾人相繼尋來,問有何事,背人密議?
  成全答道:「七哥素來光明磊落,焉有背人之事?只因小弟欲往飛雲嶺盜窟窺探虛實,他不放心,不願當眾面說,特意令我來此,指示機宜。偏生今夜和老堡主有事商量,吃完夜飯,便和七嫂一同進見。因想使我四人早日學會九宮奇珍,運用收發之法,特請王二哥、金五姊由今夜起,先行傳授。不知二哥、五姊允否?」
  王藩首答:「按理我弟兄姊妹九人情逾同胞,焉有不肯之理?此時天才申初,現就開始傳授如何?」
  金國士插口笑道:「現在傳授原是一樣,不過成八弟疾惡喜事,照我所傳學會之後,定必忙於起身。固然手到成功,但是內中還有一層牽累,不可不存戒備。只要八弟答應全照七哥、七嫂心意緩日起身,我便傳授如何?」
  成全笑道:「五姊心意,我全明白,只顧偏心,委曲求全,也不想事情關係多大。向來我聽七哥之命行事,從不違背,不用五姊、九妹操心。如若借此挾制,我不帶那幾件法寶,照樣起身,何況二哥也肯傳授呢。」
  張婉笑道:「我們九人,就你狡猾任性,想到就做。我們自負俠義,扶弱抑強,理所當然。你看人家身世有多可憐,怎的就說偏心,委曲求全?我一言未發,偏把我也拉上,莫非身為女子,便該受欺的麼?」
  金國士笑道:「你看九妹生氣了。本來是你無故惹事,難怪人家。你休誇口,憑我兩姊妹的情面,強勸諸位兄弟,不傳你法寶用法,由你一人鬧去也辦得到。」
  成全笑道:「我倒無關,可惜五姊話說太遲,崔三哥早已和我商定,他向來言出必踐,恐怕五姊未必能夠令發如山吧?」
  金國士聞言,轉間崔南州道:「是你答應八弟,必須同行,不能更改麼?」
  南州對於國士熱愛多年,近日好容易解除誤會,情愛更深,再見國士吃成全拿話將住,轉身詰問,面帶嬌嗔,越發憐愛,不忍使其難堪。無如答應成全在先,平生最重信義,況是同盟患難之交,聞言好生為難。
  方一遲疑,金國士面上已帶慍色,冷笑道:「果然。我和你雖也同盟至交,可惜身為女子,到底遭人輕視,一句不相干的話都不肯聽,還說什麼?」
  南州慌道:「話不是這麼說。五妹之言有理,無如事前沒有想到,答應八弟在先,我這人老實,也不怕諸位姊妹兄弟笑話。當初我和五妹訂交在先,按理遇事必須商議,尊重五妹意思而行。但以八弟說話靈巧,如說不去,必有許多說話,因此為難。」
  蘭珠見南州滿面窘狀,笑道:「成八弟堂堂男子,又是兄弟,明知七哥早有成算,話已言明,只因天性滑稽,喜歡取笑,自己弟兄有何爭執?看我薄面,誰都不要再提,此事全照方才所說而行。無論哪位兄弟姊妹有何不快,有我一人賠罪如何?」
  南州知道在座諸人全都信服李氏夫婦,巴不得借此打開僵局,首先贊好。國士原是一時戲言,知道南州為人忠厚,見他窘狀,好生不忍,樂得借此下臺。
  成全本和南州至厚,笑道:「七嫂不必說了,三哥為人忠實長厚,便無七嫂之言,我也不會逼他。不過五姊、九妹老是成群結黨,欺我一人,心中不服而已。」
  眾人本是同盟至交,說過拉倒。
  吃完夜飯,又說了一會,李琦、蘭珠便起告辭。蘭珠對靈筠說:「朱武出山訪友未歸,何必回家受人閒氣?堡中空房甚多,還是到我家中暫住,暢聚幾日的好。」
  靈筠事前原經商定,吃蘭珠一拉,跟了就走。三人到內堡蘭珠屋內,稍說片刻,蘭珠早命二慧婢端來酒食瓜果,將人遣走,互相密談。
  蘭珠當著李琦,對靈筠道:「愚夫婦對你敬愛,親逾骨肉,你所深知。他上次見你孤身一人前往穿雲頂盜寶,幾乎因此送命,人非木石,自然有點感動。但你二人心地光明,理應無話不說。何況此次逆謀早就暴露,要想轉危為安,消弭此事,又非他不可。難得今夜無人在側,莫若由筠姊詳言經過,以便善為處置,免得稍有不合,誤己誤人。不知筠姊以為如何?」
  靈筠淒然答道:「小妹命苦,幼遭孤露,寄養他家,年幼無知,受其欺騙。只因生性剛強好勝,明知所適非人,木已成舟,終想身已屬他,只合自怨命苦。這多年來,為他受盡艱難,終想至誠感格。誰知他薄情負義,心志卑鄙。
  「因見七哥與我親近,意欲借我籠絡,於中取利,以致七哥幾乎葬身萬丈冰壑之中。他卻乘我騙了七哥靈藥、孤身涉險之際,乘隙與賤婢小翠苟合成好。由此受了狗男女的挾制,對我盡情欺侮。今日為了那面寶鏡被五姊借去,竟對我盡情辱罵,說我受了七哥甘言誘惑,那面陽鏡未借到手,反把自己拼命得來的一面陰鏡私借與人,誤他大事。
  「少時若要查出九俠得勝是由於雙鏡合壁,便非要我命不可。如非賢貞姊姊得信趕來,已遭毒打。至於他那逆謀,以前並不深知,還是今天強索寶鏡時,怒火頭上露出口風。因武氏父子恨蘭妹拒婚受辱,小賊立志報復。於是逃往山外,拜一妖道為師,學了一些邪法,又和老賊九頭獅子龍天化父子勾結一党。
  「見九俠一去不歸,以為必敗,小賊意欲乘機強佔鐵堡,約定今日下手。他為錢希唐兄妹挾制,加上武凱之妹武鳳,互相勾結,連同堡中奸人,一共二十四個,約為內應,只等響箭一起,便即下手。他和錢希唐兄妹等十餘叛黨,奉命先往後堡行刺。因聽九俠兄弟把穿雲頂藏珍全得了來,段大哥一人留守,必非弱者,恐有法寶飛劍,不能抵敵。深知雙鏡合壁妙用,向我逼索。
  「此時賊党原約申未之交舉事,沒想到提前趕來。總算是他命不該絕,否則寶鏡如被取去,一聽響箭,定必先攻內堡,逆謀全露,便是七哥以全力救他,眾怒之下,恐也難逃活命了。」
  李琦笑道:「此人真個糊塗,憑他那點本領,人又庸碌,除欺負筠妹以外,別無他長,也敢膽大妄為。慢說盜党不能得勝,算他僥倖成功,也無非做人奴隸,有甚好處?筠妹既然不知詳情,等我稍微盤算,無論如何也看筠妹分上,將事平息。
  「不過這麼一來,他必不能在此存身,筠妹也必隨之而去,從此海角天涯,不知何日相見。可慮的是,此人喪心病狂,無可救藥,又有小翠賤婢進讒謀害,筠妹難保不為所算,實令人放心不下。我為此事籌畫了好幾天,苦無善策,不知筠妹有什麼高見麼?」
  靈筠見李琦詞色誠懇,好似對於保存衛璧具有成竹,絲毫不以為意。只對自己鍾情太深,惟恐會短離長,從此難再相見,心中惜別,萬分難過。由不得也流下淚來。
  蘭珠見二人說完之後,相對黯然,靈筠固是滿面淚容,神情淒苦,李琦素來不輕掉淚的人,虎目中也是淚花亂轉,知道二人借別傷心,靈筠更多身世之感。只得強笑勸道:「你二人不必傷心,人生遇合無常。不怕筠姊見怪,像衛壁那樣涼薄無義之人,此行必無善果。筠姊這樣好人,難道天道真個無知,孽緣無有盡時,似這樣的丈夫,沒有他就不能過麼?聽二師叔口氣,好似將來我們三人要常在一起,一同修煉。
  「本來那兩面寶鏡全是九宮塔上奇珍,不應帶去。後來一想,此寶如照桓師兄所傳,目前數十百里之內已能互相收發,再用上四十九日苦功,不論相隔多遠,一經施為,便可收發如意。筠姊此後如遇危難,只把此鏡飛回,我們立時得信,便可趕往應援。如要錢用,或者別的相助,也是一樣。」
  靈筠對於衛壁心雖鄙薄,終想木已成舟,身已屬他,只有怨命,盼其日久感化。或是仗著雙鏡合壁之力,取來火窟中的靈藥藏珍,服了靈丹,改變心情,回頭向上,便是自己福氣。自從穿雲頂取寶回來,接連發現許多喪心病狂之處,雖然悲憤,仍是守定前念,並無他意。直到當天,衛壁向其淩辱,才傷心到極點。
  對於李琦夫婦,由不得增加了許多情感,對於蘭珠,更是感激異常。一聽二人對她如此關心,不禁淒然流淚道:「小妹心比天高,命如紙薄,夙孽糾纏,除卻自認命苦外,只有托跡空門,了此餘生,以修來世而已。他受奸人蠱惑,逆謀反叛,本來不能免死,幸蒙七哥、蘭妹仗義解救。我料此人決不知道好歹,今日他聽賤婢之言,對我所說極為難堪。
  「此去途中遇險,如仗賢夫婦之力趕來解救,不特奸人更要捏造黑白,他就寵愛賤婢,定必借此對我侮辱,以博賤婢歡心。身為怨鬼,何苦再被汙名?小妹此行,心志已決!萬一皇天見憐,他能回心歸善,雖非佳偶,尚可忍痛,與共此生。否則,他將靈藥藏珍得到以後,必不捨那一雙寶鏡交還原主。
  「小妹因為他是我的丈夫,望好過切,遇事偏私,平日雖不免有違心之舉,叫我辜恩負義,誓死不為。但他那卑鄙涼薄,私心自利,小妹深知,事成之後,必為此事爭執。到時他如能聽我忠言,將此雙鏡遵照劉真人之命和五姊借鏡還鏡之約,將其歸還,小妹對於這樣薄幸情人,夫妻之情雖已名存實亡,為了許多顧忌,便隨他苦熬一世,任其寵妾滅妻,情甘退讓,決無話說。
  「否則,既不忍對五姊負心背信,也不敢違背仙人之命,連他一起同受飛劍之誅。說不得,只好竊負而逃,仗著雙鏡妙用,帶了逃走。我也不回此地,徑直往穿雲頂下,求見二位仙長,代收代還。如蒙恩憐,引進到別位女仙門下,自是萬幸。否則,魔主波旬婆曾收小妹為記名弟子,曾說她與小妹緣分只此,不應收徒,只因一見鍾愛,又經小妹再三苦求,才傳了一點法術。
  「別時又說:『我雖愛你貌美溫柔,但是道路不同,將來自有你的遇合,最好莫來尋我,以免誤你美質。』真要無人收留,那也無法,何況她是我的救命恩師,雖未前往,心實未忘。我看恩師對我十分喜愛,到了山窮水盡之時,前往求她,必蒙允諾。
  「她又賜我一道救命靈符,命我貼身收藏,不可妄動,目前越是親厚的人,越不可使之知道。一經施為,無論相隔多遠,當時便被一片魔光籠罩全身,飛往冷魂峪,與之相見。不過她太愛我,明知我不應在她門下,偏又心愛,如再相見,不經我求告,也必不捨。如若拜她為師,卻又彼此有害。
  「最好此符能夠不用,便到危急之際,只要強忍苦熬,必有解救。我也全仗這一道保命靈符,才敢大膽放心,與薄幸人同往火窟,探險取寶。方才賢夫婦所說的盛情和平日相待恩義,只好來世報答了。」
  李琦早經仙人指示機宜,知道靈筠與波旬婆還有一段因果。有那一道保命符,靈筠此行固極安全,但要惹出許多事來,又不便勸她不去。心想:「事已至此,好在火窟取寶,雙方去的時間差不多,也許到時能夠解化。」
  李琦心中不捨,又想不出一個法子,可使靈筠多留幾日。心想:「事情一經議定,至多三日,靈筠便要起身。」
  蘭珠笑道:「自與筠姊定交以來,像今日這樣長夜之談,尚是初次。人生最難得者知己,尤其是波折愈多,情分越厚,求之越難,得之更喜。況又會短離長,不久便是天各一方。固然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有苦盡甘回,相逢之日。
  「畢竟良宵苦短,一刻千金。今夕只可談風月,各說一點快心之事。希望將來,不恃慰情於無,也許人生遇合,瞬息百變。焉知今日願約,不是他年息壤,何苦作那楚囚之位呢?」
  靈筠歎道:「蘭妹,我蒙你不棄,情勝同胞,許列雁行,連七嫂二字都不令我稱謂,深情盛意,我豈不知。無如命生不辰,年幼無識,受人誘騙,鑄錯於先,今已無能挽回,空負賢夫婦一番高義。而又限於環境,不久分別,天各一方,難言之痛,我心成痗,縱令強笑為歡,有何意趣?」
  李琦慨然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人世本屬空幻,只要精神常在,永矢弗渝,相處何在形跡之間?愚兄幸得重返師門,筠妹將來也不是沒有仙緣遇合,即便萬不得已,投到波旬婆門下,雖非玄門正宗,畢竟是修道之士,終勝凡人。
  「她雖是魔教,又與尋常左道不同。此去固不免遭遇艱危,並非永無相逢之日。所望寬懷自解,各以誠心毅力,互期將來,永為良友,時相過從。暫雖別離,比起人生朝露,韶光易逝,決意當前,只是一時,轉眼之間,便成陳跡,豈不要強得多?何況天道福善禍淫,孽滿自盡。
  「彼時一任筠妹芳春常駐,絕跡飛行,獨往獨來,更無拘束,那還有什麼顧忌?我們暫時惜別,難免魂消,如若想起未來,正是後望無窮,照說只有高興,如何愁煩起來?」
  靈筠深知李琦情熱如火,近日相對矜持,全是勉強壓制。雖聽蘭珠力言無他,堡規固是一夫一妻,便他本心也絕不願厚負蘭珠,有那意外希圖。只是谷真人所說夙世情孽,儘管用盡方法,兢兢業業,想把自己拋開。無如伊人情影,自從初見,便印心頭,不能磨滅。
  明知能以理智戰勝,為了將來修為,一返師門,連蘭珠也無異于名義夫妻。無論說哪一面,也不會有什麼邏想,偏是情絲牢繫,難於擺脫。本來相愛太深,又見意中人這等身世遭遇,由癡愛之中又起一種同情之想,激動俠腸。再一想到彼此相愛以心,相見以誠,但得素心人與共晨夕,何必在於婚嫁?
  於是決定愛戀到底,不問多麼險阻艱危,必以全力相助,代脫夙孽,轉危為安。由此成道長生,能得常共往還,於願已足。話雖如此,無奈男子心情終是難測,何況此人心又大癡,萬一熱情奔放,不可遏制,豈不難處?為此時刻留心。不料當日因受刺激太深,感激對方深情密愛,無微不至,又因蘭珠在座,別無他人,忍不住把平日蘊藏心頭的情愫表現出來。
  滿擬表明為止,不料自己固然誠中形外,對方更是熱情癡愛,在在流露,口氣也是越來越露骨,蘭珠又在暗中推波助瀾。由不得生了一點戒心,想要開口,又不忍使雙方心中難過,不禁遲疑。
  蘭珠聰慧絕倫,早看出靈筠心情不定。自己原想乘這兩三日內,互把心志言明。好在不久入山同修,丈夫為人素所深知,雖然鍾愛靈筠,只想結為良友,時共往還,決無他念。不過情感太熱,除非靈筠也和他一樣相愛以心,才得安慰。
  靈筠偏又生性仁柔,受慣小人挾制,多疑好勝,恐其心生誤會,一去不來。及見當夜男女雙方都是情深一往,自然流露,正代二人高興。忽見靈筠玉頰生紅,秀眉微鎖,似嗔似疑之狀。丈夫話更露骨,惟恐失言,轉使疑慮。
  蘭珠便朝李琦嗔道:「既然你說人貴知心,何必落於言詮,我早說過,自來夙緣不解,定數難移,怎麼也擺脫不開。此時楚囚相對,固是無謂,便是多說未來空話,也是多餘。非我誇口,今日因為是骨肉知己,同道良夜,共只三人,所備菜雖不多,無一樣不是我夫妻平日留心記下筠姊喜食之物。
  「因筠姊喜食魚蝦,特意命紅杏帶了數人前往堡民為老堡主所備,非經年時佳節,輕不取用的後山小靈沼魚池之內,釣來的鮮蝦,以及中天他特產桂鯽。別處鯽魚不過斤餘,一滿二斤,魚皮便老。聽說江蘇六合縣龍池鯽魚,最大者達三斤以上,越大越肥嫩。但也不如天池產柔嫩肥鮮,天然有一種桂花香味,魚的肝臟更是雋品。
  「筠姊來此數月,因其出產無多,尚未嘗過。那蝦更是肥鮮長大,黃多子肥,長約一寸。炒成以後,滿碗紅油,香腴無比。休說別人,連你七哥也是沾了筠姊的光,初次進口。生艙熟炒,今夜生熟均備。本來早就奉上,因我們正談心事,夜飯吃過不久,筠姊將有遠行,此是小妹一點敬意,非要筠姊改愁為歡,我才拿出來呢。」
  靈筠聞言,知道蘭珠此舉,固然一半為了夫妻恩愛太深,不願丈夫相思太苦。又知雙方發情止禮,心志高潔,只想結一知己忘形之交,決無蕩檢逾閑之慮。惟恐自己多疑誤會,百計求全,一半也實在和自己一見投緣,越處情分越厚之故。見她詞色那麼誠懇,好生感激。
  暗忖造化不仁,專喜捉弄多情男女,使自己幼遭家難,身世飄零,致落奸人算中。休說此別茫茫,知心良友難於再見,連這好一個至交姊妹,也未必再能相逢。當時百感交集,方才想說的幾句話,哪里還好意思出口。
  繼一想:「這一雙夫妻真個難得,實是平生第一知己,可惜不會再見,共總短短一二日的光陰。如不是他委曲求全,百計維護,薄幸人固是身敗名裂,便自己也必連帶受辱,還要累及居停主人。再如使其傷心絕望,未免心腸太狠。再說,也對蘭珠不住。何不把話岔開,只作閒談,再相機迎合對方心意,說上兩句好聽的話,今生固然不能接受他的深情,也使他心頭得點安慰,不在人家癡情熱愛一場。」
  靈筠人既溫柔美豔,加以年紀較長,長於詞令。少婦風華,另具勝場,念頭一轉,決計忍住心頭苦痛,強為歡笑,陪著兩位多情之人,作此長夜之飲。隨口笑道:「我見蘭妹約我宵夜,以為必有盛設。誰知滿桌均是瓜果蜜餞等零食,酒菜只有三樣,比起平日九俠宵夜的酒菜,竟少了十之七八。方才夜飯時,別緒縈懷,又想來此暢飲,並未吃飽,心正失望,疑心主人只是口惠,並無珍味,不料還有這好口福。
  「別的不說,小妹生長江南,遠離故地已有多年,在這大漠窮荒,似此風味久已不嘗,何況又是魚蝦中的雋品。蘭妹這一說,還未到口,食指已動,只顧口饞,連心事都忘懷了。還不快些拿來,先飽口福,再聆賢夫婦的高論麼?」
  李琦平日對於靈筠,全神貫注,遇事留心,惟恐不盡。先前忙著談話,離愁萬種,互致纏綿,誰也無心飲食。及聽靈筠這等說法,先想起心上人飯吃太少,不等說完,便喚海棠,快把熗蝦先去取來。
  蘭珠笑道:「你平日統率三軍,固是沈著穩練;便對眾同盟弟兄姊妹,也頗氣度端凝,長幼得體,於萬分親熱之中,隱有領袖群倫之概。未成婚前,我還恐你過於持重,不輕言笑,無什意思。誰知你那英雄豐矩,道學氣派,竟是個紙老虎。
  「對外還好,只要和我們在一起,立時馴如羔羊,說不出那樣溫存體貼,偏又處處真誠,並無一毫虛偽。只嫌有時天真過度,那麼記性好的人,竟會把眼前的事忘個乾淨。
  「方才你不時在暗中和我說,我們三人別遠會稀,以後再像今夜這等良晤,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如願,連兩個心腹丫頭都不令在側,所有菜肴,均由你我親制,以示菜雖不豐,其意甚誠麼?因為不願第四人在座,五姊、九妹今夜已有言語嘲笑,說我夫妻對她們見外,明早相見,不免還要受嘲,你怎全都忘卻了?」
  李琦笑道:「我真荒唐,也為筠妹遠行心中愁煩,沒想到所有菜肴俱在外屋,連風爐、炭火。佐料均早搬進。待我先做頭一樣。」說罷起身,往外間走去。
  靈筠先見酒菜只是三樣,並未留意。自從改了前念,覺著方才不曾吃飽,時已深夜,腹際微饑。桌上均是平素喜食之物,好在彼此至交,不拘形跡。說完前言,便自撿了一塊風雞,正要入口。見蘭珠起立,將桌上瓜果糖食移向旁桌。忽然發現,無論瓜果糖食,也都是三樣合裝一大盤,盤底並有用紅緞子剪繡成的如意吉祥花草,以為襯托。
  又聽蘭珠說,是夜只此三人同席,連兩個心腹慧婢均早遣走,又是主人輪流做菜。惟恐女主人藉故離開,孤男寡女,好些不便,心方有些疑慮,李琦已往外走去。
  蘭珠見她神色不定,心中明白,暗笑:「丈夫固是癡得可憐可笑,靈筠也空自聰明,至今還未分辨出丈夫為人心性。似此善惡不分,優柔寡斷,難怪以前吃虧上當。照著那日谷師叔仙示的口氣,將來不是我夫妻苦心相助,即便保得殘生,也必受那無量痛苦艱危,並須投身魔教,方能保命。
  「雖然魔母波旬婆夫婦與別的邪魔左道不同,將來仍許同歸於正,如非丈夫夙孽難斷,始終情癡,休說由此絕交,便是稍微失望心冷,你也不了。真不知這樣一個好人,獨對我丈夫為何這等薄情?最可氣的是,明知心地光明,還要處處提防。真要有什二心,便無人相助,你也難逃掌握,頭一個,衛壁便非死不可,如何肯做違心之事,百計保全呢?」
  蘭珠雖然愛護靈筠,情如姊妹,只嫌她對於李琦不情之義太多,心中未免不平。故意笑道:「人最難得知己。七哥為人,有剛有柔,性情古怪,癡得可憐。我常對他說,只我一人是他知己,他也深以為然。筠姊今夜竟肯臨貺,長夜暢飲,毫無猜疑,也總算是難得。不在他自和筠姊相見這些日來,盡情維護的一片苦心了。
  「他對衛璧,實是深惡痛絕,鄙薄萬分,因為愛屋及烏,不特處處維護,委曲求全,甘犯堡規,徇情招謗。並謂此人一日不能歸善,筠姊永無心身康泰之日,競想乘著火窟取寶,暗中相助。
  「除非此人真個喪盡天良,將來為了寵妾,謀害筠姊,那是萬不能容而外,只要筠姊一日不受害逃亡,離他而去,決不傷他一根毫髮。如此存心,休說筠姊聰明多情,能明白他的為人,就是我和筠姊易地而處,便和他孤男寡女,相對一室,自家問心得過,也決不再恤人言,哪還對他有什疑慮呢?」
  靈筠聞言,知道自己心情又被看破。心想:「他雖然癡得可憐,便你對他,豈不也是和他對我一樣,只求丈夫喜慰,便犧牲自己,也所甘心?平日對我情逾骨肉,只是見我對他稍微冷淡,便自不悅。所說並非無理,只是我處境艱難,人言可畏,稍有不合,誤己誤人,我也對你不起,何苦來呢。」
  靈筠繼而一想:「此時丈夫性命在他掌握之中,即便自己守貞不二,去此一個大難關,豈不也多指望,何況丈夫生心謀叛,多行不義,按照堡規,本來該死,便下殺手,也無話說,如他有意,正是良機,如何反出死力相助?自己果是多疑,冤枉了他。」
  蘭珠說時面帶強笑,似有不快之意。自己仗他夫婦萬分愛護,習慣不覺,休說是他,便是蘭珠,也覺有些愧對。再一回憶以往言行,多半不情,平日不覺得,此時想起,處處難堪,不是言語所能分辨。
  李琦捧了一個三角磁壇和三盤佐料進來,放在桌上,笑道:「筠妹快用,這蝦全是活的,留神滿桌亂蹦,髒了衣服。我算計五姊、九妹少時要來,還給她們留了一份。先陪筠妹飲上幾杯蘭珠特製的三花香露,我再炒那熱蝦去。」
  靈筠早聽磁壇中寨餌亂響,聞言便把磁蓋微啟,立有三隻兩寸半長的大蝦蹦將出來。
  靈筠笑說:「這蝦怎如此大而多力?」繼手伸處,用筷夾住一個。
  李琦、蘭珠早有防備,又都手明眼快,一人一隻,把另兩隻活蝦也分別夾住。
  蘭珠笑道:「這三盤佐料,腐鹵之外,一盤薑醋,一盤特製醬乳。此是好兆,恰巧一人得著一個。請筠姊隨意蘸著嘗吧。」
  靈筠見那蝦青殼蒼脊,頭上紅膏隱隱外映,又肥又大。蘸了佐料,入口一嘗,果然鮮美無比。笑說:「蝦雖味美,只太肥大,恐吃不了幾個。」
  李琦笑道:「你姊妹二人的飯量我全知道,內中共只九隻。我陪筠妹再吃一個,便炒蝦仁去了。」
  三人又各吃了一陣,同飲兩杯,李琦又往外走。
  蘭珠忙說:「你陪筠姊,待我炒去。」
  李琦笑說:「我有兩樣炒法,一老一嫩。還有一樣炸肫和焦炸雞脯。做完,便沒有我的事了。」
  蘭珠笑答:「你真會巴結差使,凡是炒菜都被你搶去,剩下全是現成熟菜,舉手便端了來。休以為你便宜我,若做得不好,卻丟人呢。」
  李琦笑答:「這個不勞費心,筠妹看我誠意,真不好吃,也必嘗上一點。你幫著先把這乾燒栗子代我拿去如何?筍不難燒,只要火功不差,黃得勻稱,自然把佐料浸透,使其又脆又香,不焦不疲,便可交卷。那燒栗講究外焦肉酥,香軟而腴,恐賢妻這雙玉手,未必做得有我今天這樣合適呢。」
  靈筠見李氏夫妻所有菜肴均是自己喜食之物,越發感歎,忍不住插口說道:「主人如此情重,如何敢當。蘭妹如不見外,許我幫同下手,也學做它一兩樣。日後做來,除卻真個皇天見憐,仍是像今夜圍坐三人同食,我決不為他人謀,就做出來,也吃獨食如何?」
  蘭珠聽出靈筠借此表示,未對李琦懷疑,巴不得她行前,使丈夫心稍喜慰,免得日後相思,想起她薄情之處,心中難過。便不再和李琦鬥口,笑答:「小妹平日為博親歡,有時學做兩樣。今日卻因初歸,所有菜肴,均是海棠代為準備,共只四五樣炒菜,全被你七哥搶去。那些熟菜,不知味道如何,筠妹代我去端,便算是你二人做的,免得不好丟人。」
  話未說完,李琦已端菜走進,笑說:「此菜須要熱吃,請筠姊少用一些。底下的菜,索性我們三人同做如何?」
  靈筠知道李琦故意遠嫌,方要開口,蘭珠笑道:「沒有那麼便宜的事,我兩姊妹都來幫你,我還有事做呢。」
  靈筠也說:「蘭妹本善烹調,只我外行,想跟著學兩樣,七哥不願意麼?」
  這時,靈筠既感到對方深情,難得又是那樣至誠,使人有知己之感。又想起前路艱危,夫也不良,錯己鑄成,只有認命,頓生身世淒涼之歎。一熱一冷,相去天淵,由不得心情上生出矛盾。
  其實李琦對她心情,早與初見時大不相同,平時已甚關切,再一見面,更是卿憂亦憂,卿喜亦喜,體貼入微,惟恐拂意。
  這時見她語柔聲輕,神態親密,眉宇間隱含幽怨,又見蘭珠在暗使眼色,忙改口笑答:「既然如此,萬一覺得不好吃,筠妹不要笑我。」說罷,二人同去外屋。
  靈筠人素端嫻,李琦更是矜待,只管低頭炒菜,頭也未抬,反把滿腹心事忘卻,一言不發。靈筠站在爐旁,心亂如麻,仿佛一肚皮的心事,偏想不出一句話說。
  李琦炒了一樣又一樣,等到未一樣蝦仁炒完,二人始終不曾開口。蘭珠不知去了何處,也未再來。
  靈筠呆立在旁,見李琦已託盤端菜,忽然想起,看了一陣,不特一樣未學,連人家炒的什麼菜均未留意,心中好笑。忙道:「七哥累了這些時,我卻一事未做,由我來端吧。」
  李琦也覺一直不曾交談,怠慢了人家,忙道:「只顧炒菜,也未招呼筠妹,真個失禮,望勿見怪。蘭妹也不知哪里去了。」
  靈筠還未及答,忽聽窗外有一女子道:「七哥,你那蘭妹暫時被我們管住,想不到我和五姊反輸與她了。」跟著走進三人,正是張婉和金國士,一邊一個,把蘭珠夾在中間,剛剛放開。
  蘭珠滿面俱是笑容,入門便笑道:「你們看如何?這回你們總該認輸了吧?」
  李琦早知金、張二女來意,恐靈筠誤會,忙使眼色,朝著張婉把臉一沉道:「九妹如何還是這樣稚氣?來湊熱鬧無妨,何必隱藏在外,做此驚人之舉呢?」
  張婉氣道:「七哥專會欺我,五姊才是主謀,怎單說我一人?」
  李琦知她嬌憨,平素視為小妹,自己情急之下,口不擇言,忙賠笑道:「五姊年長於我,當兄弟的怎敢議論姊姊?說不得,只好向小妹妹說話了。恕七哥心直口快,去到裏面罰我三杯,賠罪如何?」
  金國士也氣道:「七弟這話,比方才教訓九妹還要挖苦。你平時對眾弟兄均極謙和,尤其我和九妹,今日簡直改了常態。當真只顧新交,便忘舊友麼?」
  李琦知她詞鋒犀利,惟恐把話說僵了,忙道:「都怪小弟不好,一律受重處罰如何?」
  金國士笑答:「認罰就好說話,只要把我兩姊妹認輸的罰酒每人分你一半,就算拉倒,否則決不甘休。」
  李琦方要點頭,蘭珠一面延客人座,一面正添杯筷,聞言慌道:「這可不行,各歸各事。」隨對李琦笑道:「傻子,你知道什麼。她兩位因為不信我話,要吃一壇罰酒呢。你莫以為筠姊知道此事,便不高興,聽我一說,只有助歡。你們同盟兄弟姊妹,乃患難骨肉之交,居然有這等行為。她自家先就欠罰,怕她做什麼?」
  原來蘭珠常聽金、張二女說:「人非草木,你丈夫對於靈筠那種癡情熱愛,你不加緊防閑,反倒設法使其親近,終非所宜。」
  蘭珠力言丈夫光明磊落,對於靈筠,實是谷師叔所說夙世情孽,儘管愛護備至,並無絲毫他念。
  金、張二女終恐女方日久情生,男的再把握不住,即便蘭珠對夫恩愛,容忍愛護,終非所宜。李琦性情剛毅,凡百無畏,萬一惹出笑話,他是全堡屬望的三軍主帥,堡規又是一夫一妻,不容再娶。以前因聽蘭珠力言無事,還好一些。
  自隨桓平一同練法以後,看出李琦對於靈筠固是無限深情,處處流露,便靈筠也似有些感動,迥異從前,本就有些懷疑。當夜又見蘭珠約靈筠下榻夜話,連每日應有的宵夜也都不到,不禁生疑。但恐李琦不快,事前假說少時也許來做不速之客。背後商量,到時先往窺探,相機行事,如無變故,便自退出。
  蘭珠雖早防到二女要來窺探,深知丈夫決無他念,未以為意。算計二女必在客館宵夜散後前來,誰知三人剛一起身,二女假裝蘭珠約其同往宵夜,一半窺探,並代三人掩蓋,已然早到。
  蘭珠因想李琦、靈筠心雖無他,當此遠別在即,必有幾句話說,故意閃開。哪知剛到後房,便被二女攔住,責以大義。
  蘭珠不憤,和二女打賭:男女雙方,只要有一人言行失檢,便罰酒一大壇。
  二女以為靈筠既肯深夜來此,當此離筵初啟、黯然魂消之際,即使雙方發情止禮,也必有些話說。何況女子性情,多半難測,峻拒雖堅,只要對方不肯灰心,一旦水到渠成,往往急轉直下,出人意外。雖知蘭珠向無虛言,口氣那等堅定,料無差錯。但是打賭在先,話已說僵,於是由關心變為取笑,只要男女雙方說上兩句親密的話,立時便可算贏。
  為防靈筠看出,不好意思,事前並還約定:到時各用暗號,不便明言。
  蘭珠氣二人不過,冷笑道:「五姊、九妹不必過慮,休說七哥性情古怪,心地光明,不是常情所能揣度,便靈筠姊姊,也是心同冰玉,不染纖塵。只要你們發現他二人有什過處,任憑取笑,七哥也許臉老,我代筠姊害羞如何?」
  三人把話說完,二女一邊一個,拉著蘭珠,由後房輕悄悄往前窗繞去,一連窺探了好些時。見裏面兩人一個低頭炒菜,一言未發;一個雖是柳眉深鎖,面帶愁容,不特沒有開口,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秀目,始終望著火爐出神。看似各有心事,神情均頗莊重,絲毫不像情人敘別之狀。
  再看蘭珠,望著二女,不住好笑,仿佛得意非常。雖料輸定,心仍不服。後來又待了一會,直到李琦把菜炒完,快端進屋,張婉首先忍耐不住,一面出聲發話,隨同走進。
  蘭珠人最直腸,當眾說完前事,笑對李琦道:「你們看筠姊只有高興不是?我去取那一壇酒來,非罰她二位吃光不可。」
  國士笑說:「就算我二人是輸家,七弟把話說錯,自己已認罰,莫非被你一賴,就完了麼?」
  蘭珠笑道:「虧你還是姊姊呢。筠姊身世何等可憐,就說你二位是好意,我已那等說法,你們還要看個明白。固然你是有心想罰我多吃幾杯,只要內有一人開口,便和我狡賴,並非信誰不過,到底失禮。乖乖認罰,還好一些,否則我挑撥筠姊,向你二人間罪,恐怕這壇酒還不夠罰呢。」
  二女明白蘭珠一味苦幫靈筠,又因自己關懷過切,忘了此事蹟近窺人陰私。靈筠本是至交姊妹,雖然因此表明心跡,心終難免不快,故意這等說法。
  張婉說道:「七嫂幫了丈夫,還裝好人。我們如信不過七哥,筠姊,慢說不會來,就來也不會先對你說。難道要去做賊以前,還先通知事主不成?我們一盟九人,對於七哥本最親熱,再有你這一位賢慧的七嫂,無形中加了許多情分。筠姊溫柔美貌,又是誰見都愛。
  「自從穿雲頂歸來,與七哥成了忘形之交,於是連我二人也帶上,幾乎無話不談,事情又都知道,今夜偏把我們撇開。不這樣做一下,我二人無故見外,固是有氣,也顯不出雙方的心跡。筠姊信你挑撥才怪呢。你不說七哥說話氣人,恐他受罰,故意如此說法,我們偏不上當。只要七哥言而有信,大家認罰,彼此對吃,便加十壇,也無話說。」
  李琦從旁笑道:「大家不必爭執,聽我一言。自來別遠會稀,好景不常。知己相對,正好小飲清談,遣此良夜,打賭作什?那壇百花酒,連老堡主和王二哥那麼高的量,也吃不滿二斤,一壇整酒,還不把人醉死?我想這頓罰酒,暫且記上,先吃點菜,小飲如何?」
  張婉道:「七哥倒說得好,我們記罰算輸,你呢?」
  李琦笑道:「再不吃,菜都快涼了。誰都不輸,算我輸,罰我三杯如何?」
  蘭珠方要發活,見李琦暗使眼色,改口笑問:「五姊、九妹,這總該得意了吧?」
  國士笑道:「蘭妹不必說反話。我二人表面雖輸,心決不輸,所以不肯認賬,今夜索性臉老到底。七哥往常輸酒,我還代飲。今夜這三杯是他自己說的,有無人代,我們不管。反正少一杯也不行,至多蘭妹說我們不講理。反正你是主人,便吃點虧,也不冤枉,何況彼此都是心願呢。」
  李琦聽她語帶雙關,蘭珠無妨,恐靈筠多心,朝張婉瞅了一眼。張婉故作未見,只把三人面前酒杯一齊斟滿,笑說:「七哥請用罰酒。」目光卻望著蘭珠、靈筠,微笑不語。
  蘭珠知張婉乃李琦表妹,親逾骨肉,最是關心,知他酒量有限,但又不能不罰。既想別人代飲,又想借此查看靈筠神情。方覺她做得太明顯,靈筠決不當眾代飲,想把三杯酒並在一起,再打主意。
  誰知靈筠本在聽眾說笑,沉吟不語,忽然面容微變,瓤犀微露,口角上帶出一絲笑意,跟著把面前酒杯端起,笑道:「七哥方才吃熗蝦,飲了幾杯急酒。自來酒落愁腸,最易醉人。九妹又想罰人,又在暗中維護。愚姊仰體尊意,和蘭妹分別代飲一杯就是。」說罷,一飲而盡。
  蘭珠、李琦也忙舉杯同飲。國士見李琦臉紅,笑道:「七弟平日不飲急酒,慢點何妨?」
  張婉笑道:「如不同時乾杯,怎顯得夫婦情重,良友情深?」
  蘭珠見她話更露骨,忙笑道:「九妹最是狡獪,你和五姊還不是都幫七哥?否則方才五姊不會說許人代飲的話,你也不會那麼斟酒了。自來趕人不上一百步,得了便宜還要賣乖,早晚當上主人,看我如何報復吧。」
  靈筠笑道:「人生本是一場幻夢,由她口頭爭勝,我自心有主宰,多言何益?放著現成好菜不吃,豈不辜負主人盛意?」
  蘭珠見靈筠忽然改了態度,愁容盡掃,談笑風生,對於李琦也比以前親切得多。知其傷心過度,心有主見,表面較前親熱,實則是想借此兩三日聚首,特假詞色,強為歡笑,以報丈夫對她癡情。只一分手,從此鴻飛冥冥,更不再作相逢之念。
  蘭珠正在暗怪二女多事,國士突道:「給我們留的蝦呢?莫非罰了你們三人一杯酒,七嫂生氣,就不請客了麼?」
  李琦先已離座外出,正端了一碗活蝦由外走進。
  蘭珠笑答:「你端蝦來正好,五姊在說便宜話呢。」
  張婉笑道:「這是七哥的意思,我不承情。」
  隨說,隨去揭蓋。那只蝦鮮活肥大多力,蓋子一開,當時蹦了一桌。內有一隻,正蹦在張婉臉上,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蘭珠笑說:「報應,九妹生長南方,怎連活熗蝦也未見過?」
  張婉氣道:「還不是七嫂鬧的,一時疏忽,把臉都紮痛了。」
  隨聽一人在外道:「我也送你們一隻活蝦,這個老實,比你們那蝦大得多。」
  隨聽叭的一聲,由門外走進一人,正是成全。再看外屋,綁著一人,剛倒地上。
  靈筠坐處斜對房門,見成全所擒那人好似眼熟,偏頭仔細一看,不禁又愧又急,疾喊:「七哥、蘭妹救我,請八哥手下留情。」話未說完,人已縱起,往外屋撲去。
  成全正立門前,閃身讓過,冷笑道:「不是手下留情,還不會送到這裏來呢。」
  眾人俱都驚奇,已料知所擒是誰。李琦夫婦首先跟蹤趕出,低頭一看,果是衛璧,被成全點了啞穴,真和蝦米一樣,綁倒地上。
  靈筠見衛璧背插鋼刀,腰帶暗器,並還是前半日曾與自己看過的毒藥飛篁弩。說是小賊武凱所贈,一發五枝,見血封喉。料來後堡行刺,被成全捉住。本來只剩兩三天便可全身遠去,經此上來,罪狀越發明顯。急得驚魂都顫,又恐被人知道,更難挽回,還不敢哭。
  靈筠萬分情急之下,回手一把拉住李琦肩膀,顫聲說道:「七哥,你看怎好?」
  李琦見她眼含痛淚,花容失色,萬分憐惜,暗中把頭微點,哈哈笑道:「本約衛兄來此夜飲,想是走錯了路,以致誤會。此事大家難怪,快些請起,先飲一杯壓驚酒吧。」
  隨說,伸手一捏,先把綁繩捏斷。跟手一拍,解了啞穴。誰知衛璧膽小如鼠,這次原受小翠挾制,同黨威逼而來。被擒時知道逆謀敗露,按著堡規,萬無生理,又受了一點傷。連痛帶害怕,神志已昏,竟爬不起來。
  靈筠又惶急,又慚愧,又不能不管,只得搶上前去,連扶帶抱,扶了起來。
  李琦強笑說道:「有勞筠妹把人扶將進去,我和八弟說兩句話就來。」隨呼八弟。成全應聲走出,面有怒容。
  靈筠見同桌三人,除蘭珠還在敷衍,金、張二女俠只望著自己,搖頭歎息,對於衛璧連正眼也未看他一下。丈夫無良,又不爭氣,悲憤之餘,更恐事鬧太大,李琦無法挽回。又見衛璧面如死灰、垂頭喪氣之狀,越發心驚。事已至此,無法埋怨,只得強自鎮定,側身偷聽外屋,李、成二人先似爭論了幾句,李琦又向成全說好話,也未聽真。
  微聞成全怒道:「就是此賊沾了裙帶的光,還有一個主謀女賊,莫非也饒了不成?」
  靈筠偷覷衛璧也在偷聽,聞言心更惶急,向著自己暗使眼色,又用腳在桌底連踢了幾下。知道所擒女賊必是小翠,到此地步,還想令自己代為求情。越想越傷心,低聲冷笑道:「你自己還不知怎麼樣呢。」
  衛璧偷覷蘭珠,好似聽出外屋口音不妙,首先趕出。金、張二女俠冷笑一聲,跟蹤出去。半晌未見三人走進。
  衛璧連忙低聲急求道:「好妹妹,事情牽涉大大,當初怪我不好。無如事情鑄錯,木已成舟,蒙你大量寬宏,許我納妾。近日她也感悟,願為次妻,尊你為姊。無如今夜風聲緊急,逼得無法,想要逃走。那兩面寶鏡又未取回,小武再一慫恿,假裝尋你,來此行刺,不料連我帶小翠,均被對頭擒住。她若一死,事更鬧大。無論如何,也求你救她一救。」
  靈筠方想問他幾句,見衛璧滿臉驚惶,聲音抖顫,已失常態,似要下跪神氣,心中一軟。暗忖:「他雖不好,我已嫁他,有何話說?雖使主人為難,自己對人不起,也說不得了。」話到口邊,又復忍住,歎了口氣道:「你莫以為人家看我情面,是否能夠為力,還不敢定呢。死活我終陪你一路,來世再離開你這昧良的人便了。」
  衛璧顫聲急答:「他最信你的話,你再求他,多說幾句好話,必能解救。」
  靈筠聞言大怒,覺著前途黑暗,隨著這樣昧良無恥之人,有何生趣?
  靈筠剛把心一橫,蘭珠忽由外走進,手裏拿著兩面寶鏡,笑道:「事情已解。但這雙鏡本是九宮塔上奇珍,暫借筠姊一人,外人不能使用。還有衛兄和尊寵,天明時必須起身,由成八弟送出堡去。筠姊尚須留此一日,不為別的,因那藏珍火窟連我們也不知道。
  「日前桓師兄說此是仙機,不能預泄,必須等他回山,谷師叔神游歸來,請示之後,才可說出詳細地址、如何走法。約定明日中午前後,必來詳示機宜。如等問明再去,你們可少好些麻煩,否則,就算你們知道地點,不知詳情,恐也不是容易。」
  衛璧巴不得能夠同了小翠,當時離開鐵堡,聞言正在諾諾連聲。
  靈筠忽然眼含痛淚,抗聲說道:「今日定隨你走,決不停留。事成之後,除非我死,這雙寶鏡本是借來,無論如何,也要歸還人家。只容我和七嫂說兩句話,就走便了。」說罷,拉了蘭珠,便往裏套間內臥房走進。
  隔不一會,先是門外女子呼痛之聲,隨聽成全押了一個少女走進,正是小翠。小翠見衛璧在座,料知奸謀已露,吉凶莫測,心正害怕。
  成全戟指喝道:「狗男女,如非七哥不願玉石俱焚,梟鸞同盡,按著堡規,便應活活燒死,今日便宜你們。此去途中,男的如敢喪盡天良,寵妾滅妻;你這長舌婦如敢施展狐媚,欺害正室,被我弟兄知道,必將你二人碎屍萬段,休想活命。」
  李琦見成全聲色俱厲,恐靈筠走出看見,不是意思,正要勸阻。蘭珠已陪靈筠走出,雙方淚容俱都未乾。靈筠也未向李琦說一謝字,只向金、張二女俠殷勤話別,並問何時起身。
  蘭珠道:「我已命人到父親房中去取傳牌信符。筠姊這時無心飲食,途中難免饑餓,你三人的乾糧衣物也須準備。方才又將紅杏、海棠喚起,與賢貞姊姊送信,請其代將行囊紮好,由海棠送往後山口,天才子初。等一切準備停當,紅杏回來,便由成八弟引送上路。」
  張婉氣憤憤道:「本來好好的,無事生非,鬧得這等光景,真乃何苦!依我之見,紅杏回來還得一些時候,衛君和他令寵當著成八弟也沒甚意思。好在此事已有不少人知道,除他二位以外,均在王二哥主持之下,十九成擒。全堡八陣圖埋伏已全發動,如想逃走,只是找死。
  「我們和筠姊親同骨肉,轉眼便隔天涯,就她吞吃不下,也應該陪她少說片時。莫如請他二位就在這裏享受,我們原座五人,加上八哥,同到七嫂房中,補飲兩杯別酒吧。」
  說罷,不等眾人回答,首先拉了靈筠、蘭珠,往里間臥室走去。靈筠此際心如刀割,方寸已亂。心想:「良友好意,就此片時離別。」也就不再推辭。
  李琦聽張婉連喊七哥,國士已跟蹤走進,覺著衛璧坐在外面太僵,更恐遷怒靈筠,途中欺侮,本還不想進去。
  成全突把眼一翻道:「七哥,真耐性陪這樣的禽獸麼,我還要罰送一趟呢。」
  李琦本覺此事自己有些理虧,難怪成全不快,忙道:「我還忘了八弟尚要跋涉,七嫂他們均在屋裏,八弟先請吧。」
  成全見他窘狀,笑道:「七哥,小弟失言,七哥如不同往,賜酒不敢領受。」
  李琦只得應諾,正和衛璧客套,張婉忽又由內走出,朝李琦嬌嗔道:「我要代你得罪人了。」說罷,取過託盤,將桌上酒菜凡是未吃過的,連蝦帶酒,一齊端起。
  李琦知她小妹嬌憨,恐再發話,更使衛璧難堪,留下酒菜,狗男女也無法下嚥,便朝衛壁說了一聲失陪,三人一同走進。
  衛璧見人走光,回望小翠,已氣得一張小臉白裏透青,怒視自己,一言不發。側頭一聽,裏面眾人正在說笑。蘭珠的臥室原在裏套間的側面,聽不出說些什麼,靈筠語聲更是一句也聽不到。四望無人,便湊到小翠身旁,低聲密語。先告以此時脫離要緊,忍辱為先。
  隨說:「賤人可恨,等將藏珍長生藥取到,把寶鏡奪將下來,我必為你出氣,踐我定情時的前言,不怕賤人跑上天去。」
  小翠把滿口白牙一挫,冷笑道:「那是你共患難的髮妻,你捨得麼?休看她不和你一心,你在這裏,宛如待死之囚,她卻逍遙自在,被那姓李的奉若上賓,在裏面快活說笑,看都不來看你一眼,也不知安的是什麼心。誰叫你做丈夫的量大願意呢。」
  衛璧耳軟心活,受制已慣,哪里再禁得住寵妾讒言離間,不由勾動怒火,索性用手摟住小翠低語道:「賤人實在可惡,分明已變心,我不殺她,誓不為人!日後你看便了。」
  小翠見他面容獰厲,知道種毒已深,意猶不足,轉臉微笑道:「你那位賢德的夫人心倒未變,只不過看你不起,和姓李的親密一點罷了,不要冤枉好人。說話再不留神,被對頭聽去,我們身在虎穴,就活不成了。」
  衛璧見她一臉媚笑,倚在自己懷中,似嗔似喜之狀,不由愛極。因知對頭惜別,均在蘭珠房內,還隔兩三間屋,決不會有人來,正要就勢抱著親熱。
  忽聽門外一聲嬌叱,飛進一個少女,照準小翠就是一掌,當時打跌在地,大聲喝道:「鐵堡自從立國以來,幾曾見到這樣狗男女?休以為你們今夜遠走高飛,若敢途中害人,必有你們的惡報。」
  衛璧見來人正是使女紅杏,心上人先已受傷,再吃這一掌,打得花容失色,連聲哎呀。雖然心痛萬分,無如此時身犯重條,今非昔比。
  堡中上下平等,平時無什尊卑之分,所有宮中服役的人,均是由堡民中選出來的靈秀幹練的少年男女,本來按年輪值。只有紅杏、海棠二女,因得堡主父女歡心,本身不願離開,加以幼喪父母,無什親人,於是長留宮中,隨侍蘭珠,明為主仆,與眾不同,蘭珠也不以下人相待,情分甚厚,差一點的小事,均能做主。
  全堡人民見二女文武全才,靈秀貌美,又得主人信任,全都另眼相看。自己正當事敗被擒,身處危境,如何敢與相抗。心疼小翠,恐再受辱,慌不迭護向前面,口中頻呼:「姊姊要打打我,與她無干。」
  紅杏迎面啐道:「你還有臉說話?我才不屑打你這樣禽獸呢。」
  話猶未完,隔屋諸人聞聲紛紛趕出。蘭珠當先喝住紅杏一問,紅杏說是奉命回來,在窗外發現狗男女交頭接耳,面帶詭笑,不時咬牙切齒,試一窺聽。因二人坐處正在窗前,聽去多半。又見小翠正施狐媚進讒,想要害人。
  本覺靈筠可憐,代抱不平,見對方危境未脫,尚且如此,靈筠此行無異羔羊之伴豺虎,焉有生理。偏生鑄錯在先,外人多大力量,也無由使其自拔,越想越覺不憤。當時怒火上升,年輕氣盛,怒火頭上,忘了主人在內,進門便用重手法打了小翠一掌。
  紅杏當著眾人,把方才所見照實說出。衛璧,小翠無法抵賴,又怕又愧。知道眾人均對靈筠關愛,丟人事小,只要將靈筠激變,稍一表示寒心,不再過問,必難免死。正在心驚膽寒,垂頭喪氣,又悔又怕,不敢出聲。
  眾人聞言,也都憤激異常。李琦、蘭珠、張婉三人更是悲憤,正要開口。
  靈筠竟如沒事人一般,趕上前去,將小翠扶起,交與衛璧、令其扶坐一旁,滿臉笑容說道:「你兩個不必害怕,如有不測,不問你們為人如何,事前我也同謀,好壞一路,決不置身事外。」
  李琦聞言大驚,瞥見成全正朝自己搖手示意,面有笑容。知他機智過人,必有良策。但見靈筠神情悲壯,詞意堅決,此時有力無處使,又有好些顧忌,只得聽之。歎了口氣,朝蘭珠、張婉把頭微搖,不令開口。
  二女忍不住氣憤,仍走上前,手指衛璧,小翠,冷笑道:「為人須有天良。今日你二人的死活,只在筠姊一言而決。休說救命之恩,便是穿雲頂盜寶回來,冰天雪地,為你受盡艱危,你是男子,守在家中享現成,安分也罷,人家為你犯險奔走,你卻勾引賤婢苟合。你雖天良喪盡,她仍百計求全,防你身敗名裂。
  「本來所犯堡規甚重,全仗筠姊平素人緣,大家投鼠忌器,容忍至今,仍想過些日子,將你遣走了事。你偏勾引外賊,忘恩內叛。我們早已發現逆謀,也全看在筠姊分上,不肯舉發。今夜請來筠妹,下榻舍間,表面宵夜,實則彼此商議,想將大事化小,暗中化解,送你二人上路。不料你這廝人面獸心,並還蠢得出奇。
  「平日那麼卑怯膽小的人,竟會受賤婢挾制和叛黨指使。也不想想,有何本領,竟敢來此行刺?固然筠姊鑄錯于先,有此附骨之疽,無法脫身。休說做那神人共憤的事,對她謀害,只要敢加以淩辱,即使我們不曾眼見,得信也必趕去,決不容你二人活命。何況藏珍均在一處,不久就許再遇。
  「筠姊方才雖說為你丟人太甚,從此不想再見,我們日後仍要尋她,隨時訪問下落和你蹤跡,若不見她,休怪無情。我們本想挽留筠姊多住數日,一半敘別,一半使她火窟之行減少一些危難,是她固執不肯。我想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前生孽障,難於挽回。你們又是狼心狗肺,就此同路,免得賤婢信口雌黃,惡語中傷也好。
  「如今所有叛黨,有二哥他們主持,一個休想漏網,明日堡主公審,便受火焚之刑了。不特放你們逃走,並還費了好些人的心力,連行囊乾糧,途中用度,無不齊備。凡此一切,無非看她一人情面,便是畜類,也知感恩。是否恩將仇報,自取滅亡,全在你們。天已不早,賢貞姊姊恨你負心,方才說話,不願與你再見,只請筠姊路過時前往敘別。
  「你們二人本有專人押送出境,筠姊另由賢貞姊姊用飛行甲馬親身護送,定在離堡後七十里的鸚哥崖下相見,再同上路。如知好歹,取得靈藥藏珍以後,由此痛改前非,勉力上進,即使迷戀賤婢,有筠姊這樣賢妻相助,也不患沒有成就。只要你稍有天良,將來再遇我們,仍是朋友,決不再念舊惡;否則,你們身遭惡報,悔無及了。」
  說罷,便令紅杏將取來的通行信符交與成全,令押二人先走。
  衛壁聞言,也覺身是靈筠所救,照著平日行為,委實對她不起,一時天良發現,便朝靈筠苦笑,說了一句:「筠妹,我真對你不起。」猛瞥見小翠在旁,目射凶光,面有怒容,哪里還敢再往下說。
  成全接過令符,寒著一張臉,又在催促,只得向眾說道:「小弟一時無知,悔已無及。此後定必善待筠妹,以報雅意。別的話我也沒法說了。」
  眾人只李琦隨口敷衍了兩句,誰都未理。成全立押二人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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