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回
  冒霧上天山 巧遇奇童獲異寶
  沖寒行地竅 忽生急智得神兵

  三人一出山口,便即行法飛馳。這時三人功力均非昔比,邊走邊說,才知丁良昨晚正由室中用完功走出,忽見草衣道長由外飛回,見面便說:「你三人如不先行,非僅誤事,連你師父命都難保了。」丁良大驚。
  草衣道長隨賜甲馬三副,略示機宜,立令速行。丁良方始變計。因此行有關陸萍安危,事須慎秘,奉命即行,誰也不曾稟告。三人迎著午夜寒風一路急馳,不到天明便趕到冷魂峪附近山溝之中。
  溝深數十丈,寬約十丈,高高下下,平地突起,仍是長約十餘里的兩條山嶺,橫亙天山前面沙漠之中。盡頭處斜對冷魂峪口,日受寒潮侵襲,氣候奇冷,人跡之所不至,景物荒寒已極,雖當三月底邊,依然冰封雪銅。
  三人因有高人預示先機,知道妖僧與邢氏父子所約黨羽多半旁門中人,俱知風穴藏丹,如能得到,就以邪正殊途服法各異,至少可抵兩三甲子修為之力。以前不是不知底細,便為主人厲害不敢招惹,此次既借地方,必有情面,樂得乘機一試。因有法力之人入內,主人師徒保不出頭作梗,一成敵對,事更艱險。
  有的暗命徒黨預服避寒藥物,暗藏護身法寶,裝作常人前往下手。有的知道主人素喜聰慧幼童,竟不怕造孽,於這三兩日內到處物色秀美少年童子,略微傳授一點內功,便驅往犯險嘗試,以圖僥倖。近日正在各用心機,驅人送死。主使人不放心,又防去人膽小退回,多半尾隨在後監看接應。
  柳春等三人不會法術,又無飛劍法寶防身,如與路遇,難免生事。但是老怪物禁地照例不許外人隨意行動,除卻自身凍倒,有他人作梗,老怪物立時出現,將動手欺人的擒去,就決不輕恕。只一進口便無妨了。
  草衣道長蘇寶星,與五老中的李清苕多年至交,早知前後因果,特意來此暗助,除向梁、丁二人分別預示機宜外,當晚並向丁良叮囑務由這條路走,天明前必到。
  飛行甲馬本極神速,三人近日精進,不畏劈面寒風,又防誤事,走得更快,不料這一趕卻趕向頭裏,以為早到無妨,仍就前馳,並未停緩。等把山溝走完,殘月曉星與積雪交映之下,北天山山腳已然在望,地勢也逐漸高起。
  冷魂峪三人未到過,只知與溝斜對。出口正遇大霧,三兩步外不能見人。這一帶山形壁立,冰雪路滑,無法攀升,便沿山腳尋去。
  少年心急,也未解去甲馬。行約二里,方覺天氣越冷,忽在濃霧影裏發現右側似有山口。趕將過去一看,兩崖對峙,一徑中通,因在霧中,天又未明,看不出內中景物。只覺入口一帶形勢十分險惡,算來只有此口與來路山溝斜對,沿途未見別的谷口,再往前去便遠,估計不差。便同聚精會神往裏走進。山徑曲折,地勢越走越高,後來路越崎嶇險滑,歧徑更多,仗著足底甲馬,未覺難行。一會走出霧層之上,天已黎明。
  柳春忽然失聲道:「峪中形勢,二位賢弟可曾聽說過麼?先在口外一帶還覺天氣奇冷,只說要到,怎走入這長一段,比起外面倒差。聞說峪中冷不可當,我每夜立在洞外,寒潮餘威尚且厲害,身臨其地反不覺冷,莫是走錯了吧?」
  丁、梁二人聞言全部警覺,互說峪中詳情雖然不知,但聽師長主人說過,風穴相隔入口並不甚遠,順路尋去即可到達,只是大冷,雖然寒潮也有強弱之時,常人決所難當,更有種種奇事,有時對面說話全聽不見,這等情勢分明不對。
  我們帶有甲馬,只顧急行,不曾在意,這裏地形又是斜坡的多,此時分明已在半山之上,少說也有三十多里,必是霧中走錯無疑。三人因天已大亮,雖然甲馬仍可應用,已違草衣之誡,冷魂峪未到卻把路走迷,惟恐誤事,全都愁急。略一商說,立往回趕。
  來時為霧所迷,只知順著腳底山徑前馳,未甚覺意。這一回走,漸漸日出霧退,才看出山形奇險,所行之處雖是登山斜坡,再望前途,便入險境。右側危峰刺天,更有高嶺當前,壁立千丈,冰雪包沒,寒日照在上面,只是淡淡一層灰白色的影子,時有時無,也分不出是雪色是日影,風是一點都沒有。
  走著走著,微聞身後冰裂之聲,隨聽嚓的一響,大塊冰崖倒將下來。緊跟著迅雷爆發也似,轟隆大震,斷崖由高下墜,落在中途山角上面。冰塵高湧,飛舞半天,連同奔雪碎冰一齊往下墜落,有的順勢滾墜深壑之中,砰訇之聲震撼天地,四山皆起回應,轟轟盈耳,半晌不絕。左近高峰橫嶺也似搖搖欲墜。
  三人走得稍慢一些,差點沒被壓在下面。左側又是一條其深莫測的冰溝,最窄處相隔腳底不足二尺,形勢奇險,先前竟不知怎麼過來的。總算窄路只五六丈長一小段,再過去,峰迴路轉,便入坦途,恐冰山再倒,不敢停行。
  剛剛飛馳過去,斷冰餘波尚還未息,巨聲時作,四山猶在震撼之中,回想驚心。方自暗幸,忽聽有人喝道:「何方小賊,來此惹厭!」聲到人到,由來路峰角一個極厭的山口中,飛也似馳來兩個身著羊皮衣褲手持兵刃的壯漢。同時前面坡下又跑上五人,都是一色打扮,神態野悍,其勢洶洶。兩下一合,便將兩頭堵住。
  三人心有急事,雖想分說,一則少年氣盛,只柳春人較和平。丁、梁二人,一個是藝高膽大,向未吃虧,一個是身懷絕技,初出茅廬,又見來勢蠻橫,恃眾逞強,未免有氣。
  丁良先把手一擺,一同閃向路側空曠之處,然後含笑上前說道:「我弟兄入山尋人,霧中迷路,誤走此地,适才發現,正往回走,沒礙你們的事,攔路作什!休看你們人多勢眾,我弟兄也不是好欺的,不過此時有事,無什閒暇。真要講打,另約時地,我三人准定奉陪就是。」
  來人中為首的是個胖子,先聽三人入山迷路,並非有意來此,又正回走,神態已較緩和,及聽到末兩句不禁怒起,喝道:「我這裏一向不許外人來此窺探,念你事出無知,只肯認錯,本可放走。既說大話,又推有事想溜,沒那麼容易!
  「我看你們年紀雖輕,手腳似還滑溜,想必身後還有師長。你沒我們人多,我只派三人,與你一對一。打得過放你過去,否則便留下一人作押,好踐約會。連你師長大人一同搬來,決個勝負便了。」
  丁、梁二人全被激怒,同喝:「你既蠻橫無理,不值與你多說,只說話算好了!」
  胖子也是驕敵,又在坡下,聞警趕上,只覺三人腳底滑溜,似個會家,沒看出深淺,以為小小年紀能有多大本領,一時大意。再見對方詞色甚做,怒火一旺,也未思索,想把三人擒住,問出身後的人,自己還不屑上前,口喝:「你們只上三人,看這小賊有什麼來歷本領,敢來這裏撒野!」
  丁良平時本極靈警,也為心有急事,忙著將人打倒上路,知道當地離穿雲頂尚遠,天山地域廣大,內中隱居的英傑與五老和諸師長相識、門人決不如此蠻野,當地離冷魂峪較近,恐是敵黨,互問來歷,難免泄機,連姓名也未問便動了手。
  柳春先想正事要緊,所帶飛行甲馬,又與上次隨陸萍回山時不同,可以隨心進止,如若乘機溜去,決追不上,一進冷魂峪立可無事,心正尋思如何示意溜去,丁、梁二人已然上前,只得隨同動手。。
  三人為了方便和主人誤會,所帶全是隨身密藏的軟兵器,胖子見狀才知不是易與,無如人已派出。說不上不算來內中一個壯漢,先吃丁良一練子架纏倒。
  丁良也不傷人,往側一縱笑道:「你們已然敗了一個,再看別位的吧。」
  胖子正在急惱不得,偏巧四明對敵的是個能手,少年好勝,急於脫身。見丁良先勝,不耐久戰,右手長春藤一纏對方蛇矛,乘著敵人撤矛還攻,賣個破綻,一個「怪蟒翻身」,腰間三指箭早到了手中,二次揚藤往敵人打去。
  對方早看出他身法輕靈,所用兵器能剛能柔,通體像根酒杯粗細的山藤,只梢頭上有一精光耀眼長約三寸的金筆尖,解數精奇,早就想要破他。一見當頭打到,正合心意,忙將手中矛用足全力一撥,藤梢蕩向一旁,跟手一緊蛇矛,「金龍點頭」,照準咽喉便刺,不料上了大當。
  四明這一下原是虛招,早料敵人有此一手,一見矛到,兩足丁字形立地不動,身子一矮,往右一偏,左手三指箭就勢反手打出。此是四明練就絕技,形如竹箸,百發百中,未發時緊貼手腕之間,隱藏極巧,不易看出。又當雙方動手正急之際,敵人事前毫未覺察,一下打中在持矛的手腕上,雖仗皮衣厚實,四明手下留情,未用大力,也是不輕,猛覺骨痛欲裂,矛便把握不住。
  同時四明右手長藤,也隨著翻折之勢,往下三路掃到,纏向腿上,只一抖,當時矛飛人倒,不能再打。四明也和丁良一樣,不再下手,直喊:「柳兄快將這人打發好走!」
  胖子自更難堪,餘黨也各忿極,又見四明暗器傷人,不由惱羞成怒,乘機怒喝:「大膽小狗敢放冷箭,今日想逃出回雁嶺去,真是做夢!」說罷一擺手中刀,照準四明迎頭便斫,餘人也一擁齊上。
  丁、梁二人,方自笑罵:「無恥毛賊,說話不算,再動手,我們便不留情了!」
  柳春本意不想傷人,一見丁、梁二人得勝,敵人食言反臉,正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打了出去。及聽末句,忽想起大漠莊所遇姓史幼童,別時曾有回雁嶺相訪之言。此人已是劍仙一流,如是他家徒黨,一經成仇,便是大害,忙喝:「諸位兄台且慢動手,我們是來尋黃眼睛小爺史二先生的。」
  說時已聽破空之聲起自山半,正往當地飛落。胖子和諸壯漢面上均現喜容,聲勢越猛,正在亂罵「小賊小狗死在眼前」,聞言全都縱出圈外。
  丁、梁二人本不想打,也自停手。
  胖子戟指喝問:「你們真是尋訪小爺的麼?如何相識,先怎不說?」
  柳春拱手道:「我們霧中迷路,身有要事,只圖上路,沒想動手。諸位再三相迫,出於無莫奈,後聽兄台說起回雁嶺,方始想起。我和史二先生,只在大漠莊見過一面,論我本領,怎配和他相交?因見他飛仙劍俠一流人物,十分仰慕。承他不棄,別時曾約來訪,並允遇事相助。
  「我這人心口如一,今日實是另有要事,並非專為尋他。因兄台提起前言,惟恐雙方無心失和,故將他大名提出。請看二先生情面,先放我們走去,等拜見過二先生,再行登門認罪何如?」
  胖子想了想,怒道:「你原來與他無什交情麼。想放你們也可,但是适才破空之聲好像是他,但未降落,不知是否去往別處。要放,也須等我們尋到他問過再說,否則休想。」
  柳春方欲婉言理論,忽聽一聲斷喝:「不要臉的東西!」跟著叭的一聲,胖子臉上早中了一掌,當時腫起老高。
  面前現出一個虎面金睛形貌醜怪的小孩,正是元夜大漠莊所遇史姓幼童,現身打了胖子一掌,便戟指喝罵道:「我史厲向來講理,說話算數,人家已然提我,怎還要留難?他們三人無心迷路,已然說好得勝放走。自家本事不濟,被人打倒,還要倚眾逞強,真個丟人!便沒我朋友在內,我也不會幫你。等我問完柳兄,再要你們好看。」
  說時,一班敵黨竟如鬥敗公雞,垂頭喪氣,做聲不得。
  柳春上前施禮,方想代丁、梁二人引見,史厲已笑喚:「柳兄,請這裏來。」隨間來意。
  柳春本不想說,繼一想此人不問如何,對己甚好,此時斷無作梗之理,還是瞞他不得,便把來意大概說出,只把練功和五老使命等前段之事隱起。
  史厲性本粗直,匆忙中並未細問,笑道:「你真誠實,膽子又大,竟敢往冷魂峪去麼?我最喜你這樣人。近日各方趕來相助妖僧鬥法的,都在生心,也不想事如容易,怎會留到今天?其實我倒能勉強一試,偏不喜撿這現成便宜。你已會法術,同行三人年紀都輕,許對主人心思,只有法子耐寒,便可去得。
  「上次我曾答應幫你,現有兩粒雷珠,原從別處討來想對付彭老二的,連我母親都已說好,想乘父親今春出門之便,約到我家決一勝負。不料他竟不赴約。我父親又中途折回,遇見蘇寶星這牛鼻子,說了我好些壞話。父親耳軟,回家罵了我一頓。彭老二不來,總算怕我,此事權且作罷。
  「我想在妖僧鬥法時趁個熱鬧,幫哪一面卻還未定。此珠乃魔教陰雷所煉,起因專為破彭老二飛劍法寶之用,現被牛鼻子揭穿,我未認賬,一用,父親必然大怒,反正不能出手,現送於你。此去奇冷還在其次,最厲害是穴中黑風柱,遇時,多厲害的飛劍法寶也難免吃虧,何況常人,只有此珠能破。
  「不過事要隱秘,先被人知道,幫你反害你了。冷魂峪入口在你們來路懸崖之上,你們來時只沿山麓而走,又值大霧,以致錯過。入口離地只三四丈,你們上去容易。此時必有人往裏走進,身後全有能人尾隨。見你三人入內,必要攔路盤詰,一聽與大漠莊有關,必是麻煩,你三人也非對手,待我親送你去就無妨了。」
  柳春不料他如此慷慨重友,再四稱謝,就便又代胖子等求情解說。
  史厲點頭。柳春忙喊丁、梁二人上前相見,略說前事,俱都欣慰。因看出史厲好高,丁良一恭維,越發投緣。
  史厲問知三人帶有甲馬,便命胖子等回去,從寬免罰,隨同步行飛馳。快到半路山口,史厲道:「此時我也不惹他們,隱身去吧。」隨令三人攜手並立,取出一面三角晶鏡,照著同行。
  三人當即隱去,彼此不能相見,回看只史厲一人在後。到了外面,沿著山麓行約二里,忽覺冷氣侵人,微向身後低語道:「地頭已到,上面便是入口,果然外面有人窺伺。這類無恥之輩,我看了就生氣,還是大漠莊那些人有點意思。偏為了彭老二,只孫孝一人,肯和我好。」
  三人聽出他還是想和五老子弟結交,只為性情剛愎寡合,照此情勢,只要有人勸說,仍可言歸於好。因聽已到,朝上一看,離地三四丈峭壁之上,果有一六角形的崖洞,斜對面土坡上站著僧道五人,形貌衣著均極詭異,正指自己這面談說。
  史厲低語道:「禿驢可惡,竟敢說我!等先送你們上去再說。」說罷,手指處,三人立被一片光華擁起,直上入口,越覺冷氣逼人,周身直打寒戰,忙往口內縱人,一面運用神功,探頭回看。
  史厲已縱遁光,向那夥人飛去。隨聽雙方喝罵之聲。
  這時,四明不會神功,冷得直抖,剛從身畔取了一粒丹藥,抖著手塞入口內,顫聲說道:「正事要緊,我們愛莫能助,看他作什?還不快解甲馬入內!」
  柳、丁二人應聲解去甲馬,各把皮套戴頭上,並肩前行。一看當地景物甚是奇特,從未見過。
  原來那入口大只方丈,外面堅冰密佈,日久年深,已成暗藍色,稍微挨近便覺冷氣逼人。內裏是一條外大內小長約三十來里的深谷,和外口一樣,通體作六角形,看去石質堅硬如鐵,與別處山石迥乎不同,常年風潮侵襲,剝蝕之痕密如鱗片,但甚整齊。寒霜甚多,到處密佈。
  柳春不知那是積年寒精所積,見是粒粒圓整,翠墨晶瑩,映著口外積雪,閃閃生光,覺著可愛好玩。略動童心,試用手摸,以為這類霜氣積成的微物自必隨手而落,不料那霜粒緊附壁上,比鐵還堅。尤其冷不可當,手戴皮套還覺奇冷浸骨,宛如切割,要是空手,再無神功防寒,手指直非凍落不可,才知果然厲害。
  等把洞徑走完,地勢也自展開,但不甚大,只有十多丈寬廣,成半個葫蘆形。兩邊冰崖環抱,其高際夭,上面灰濛濛籠著一片寒霧,仰望不見崖頂。地勢也頗平坦,只是滿布先前所見霜粒,人行其上,凍得腳底生疼。此外並未有什冰雪影子,一眼望過去,昏沉沉的,也不是霧,離身一丈以外便不能見,幽寂陰森,宛如鬼域,那冷更是出奇。
  三人對於防寒的皮衣面具雖然早有準備,又均練就神功,或服靈丹,一路運氣前行,仍是冷不可當。因身急抖,齒牙皆戰,先沒想到即此前段,已非生物所能生活,如非神功靈丹之力,走完谷徑已自倒斃。再往前行,除似三人這樣,還能勉強通行,否則就有法術護身,也失靈效,非死不可了。
  三人年輕好強,奇冷原在意中,並未覺異,因知一到,入口進洞,便入禁地。恐犯禁忌,驚動怪徒作梗,又知速行不宜,均未開口問答,一味賈勇,勉力前行。走了一段,方覺出越往前越難走。明是一片平地,但是奇冷之外,另具一種潛在壓力,步法稍快,便被迫得氣透不轉。因是身痛如割,寒氣攻心,似被埋浸冰雪之中,血髓皆要凍凝神氣。
  總算三人純陽之體,功夫又純,一有警兆立即站定,強行振作,把氣機調勻,使陽和之氣流轉全身,然後再進。可是再往前去,腳底越發沉重,想走快些也辦不到了。除柳春曾服小還丹,所練神功又是峨嵋心法,比較稍好。
  丁、梁二人均是兩三次遇險,幾乎凍倒,知道當時一個支持不住,心靈失馭,微一迷忽,身子立時僵臥而死,哪里還敢大意!三人原是並肩抱臂而行,互相防護,柳春居中,丁良在右,走上一段,便略歇息緩氣再進。
  正走之間,丁良暗忖:寒潮未起之前尚有這等厲害,聽草衣道長口氣,好似還有數日耽延,等師父到來才竟全功,這數日中要連經過好幾次寒潮侵襲,怎能禁受?死活無關,此行關係太大,誤事怎好!
  丁良一拉柳春,三人同時立定,就著緩氣之便,先把純陽運足,俟身冷稍減,然後湊向柳春耳旁問道:「柳師兄你功夫較好,可受得住這冷麼?」連問數聲。
  柳春也把頭湊近,看著自己,就見面具裏面嘴在亂動,一點也聽不出。初意彼此語聲太低之故,試把聲音逐漸提高,仍是無用,連自己所說也不聞一字。才知聲一出口便為寒氣凍凝,多高聲音也聽不出。
  柳春也自覺察,方各失驚住口。所戴又溫又軟、用天山特產靈雀窠特製的皮套面具本早凍成硬殼,套在頭上已是難受,近口鼻處早該結冰。因三人靈慧,知道皮套特製,專為此行之用,由頭籠下,連頭上皮領直籠到前胸,更有皮帶緊系雙肩,以防寒侵口鼻,通沒透氣之處。入口發覺奇冷,便用神功,使本身純陽真氣,在體內迴圈流轉。有時立定緩氣,也只做調和功夫,不令熱氣由口鼻透出。
  就這樣,皮套已是又冷又硬,如非內外功均得真傳,換個常人,臉早割破。這一說話,熱氣隨口噴出,立被凍凝成冰,堅附面具裏層之上。雖然極薄一片,但是其堅如鐵,休想碎落,同時身又顫抖僵痛起來。這一驚真非小可,不敢冒失伸手,只得重運神功穩住頭部,不令與面具摩擦,耐著心性再走。
  前行不遠,忽見地下倒著兩人,看神氣似是兩個十六八歲道童,死時身形並未彎屈,不知怎的,竟會縮成二三尺長短。內中一個背著一個尺許長的朱紅葫蘆,已被凍裂兩半,身上玄霜佈滿。前面還有一人,背向自己,手持一劍,當路而立,身形也不甚高,恐是怪徒和敵黨,又未見怎動作。
  試探著過去一看,乃是一個道裝少年,另一手還持有一片上繪火焰的黃麻布符篆,嘴上突起一截寸許長的空心冰段,五官俱縮,連人帶劍均作前撲之勢,神態醜怪可怕,已然倒斃。
  丁良看出那劍宛如一泓秋水,精光四射,少年通身玄霜堅冰佈滿,頭部更多,劍獨晶瑩放光,連劍柄通沒一點微暇,知是神物利器。暗忖:師父劍術早成,只為當年對敵將劍失去,至今物色不到一口好劍。這廝想非良善,何不向主人祝告說幾句,試探著將劍取下,獻與師父,也不在教養深恩。
  心念一動,忙把柳、梁二人止住,先朝主人恭身默念:「弟子丁良為報師恩,欲取此劍獻師。如蒙允許,感謝不盡。寶山奇冷難當,弟子等三人除略能耐寒外,毫無辦法,為防凍倒,不敢跪拜,並望大度包容。如不獲允,弟子取劍時,敬乞稍現警兆,便當知難而退,不敢強求。」
  丁良說罷,走近少年身側,以為少年緊握劍柄,手凍甚堅,自己又不敢妄摘手套,取必費事,主人允否也尚難知。初意不過一試,哪知手剛拿著劍柄,似有碧色光影一閃,少年所持符菉忽發烈火,冒起丈許高下一幢,身上立為一暖。
  三人原是聯肩進止,始終不曾分開,發生意外,全都大驚,剛剛縱避一旁,隨聽有人歎道:「我此來曾打招呼,禮已盡到,依然如此狠毒固執!縱令今日拼你不過,我煉就三屍元神,終能遁走。我師徒早晚必復此仇。」跟著一聲「哈哈」,語聲就在少年近身之處。
  少年口被冰封,此外並不見人,笑聲卻遠,像是老年人所發。那幢火光仍罩在少年身上未滅,光中現出三個赤身小人,與少年形貌相似,正在火中衝突掙扎,神情惶遽已極,無如被火圍緊,沖逃不出,晃眼由濃而淡,逐漸消滅無跡。
  全境本是暗沉沉似霧非霧的寒霧飛浮,靜得一點風也沒有,火光一現,立化作無數大片灰白色的寒雲冷霧,狂濤雲崩,疾如奔馬,往四外湧去。三人身上立時溫暖了許多,那口寶劍,也被丁良容容易易在退避時順手取下。人影一滅,火光一閃不見。
  三人細一尋思所說口氣,少年必是旁門道術之士,不知以何淵源來向主人求情,往風穴中取那靈藥藏珍。主人未允,自恃邪法異寶冒失入內,不料犯了禁忌,連遭失挫,不合負氣口發狂言,未及以全力相拼,先為寒潮所殺。
  那些話便是少年所說,被寒氣凍凝在此。火光一起將寒氣融化,重又發聲,先禁少年三屍元神也吃化去。想到這裏,丁良頓觸靈機,重又躬身求告道:「多謝主人恩兄賜此寶劍,感謝不盡,請連劍匣一同賜下吧。」
  說時語聲清朗,與先前迥乎不同,面具內薄冰也自融化,只是稍微有點濕陰陰的。丁良說完了話重又向前,見少年火滅之後,仍是原形立在當地,劍匣也懸腰間,身上玄霜已然化淨,再見四外散去的寒雲冷霧,正往當地緩緩湧來,寒意漸生。料知一會便復原狀,想早把劍匣取下佩好,伸手一摘,用力稍猛,無心中碰了少年一下。死屍著手立似崩雪般散成一攤碎粉,寒氣也漸逼人而來。
  柳、梁二人自然代他喜幸,方各運氣,待要上路。偶一回看,身後馳來兩個小和尚,都光著頭赤著上身,胸背均畫有符篆,另外畫著大小火焰,左右兩手各有一個「火」字。一個頭上釘著三枝寸許長的小金叉,揚手急馳而來,其行如飛,轉瞬臨近。明見三人在前,竟如無睹,一味猛進疾馳。
  三人見他來勢兇橫,貌相獰惡。一行緩步而進尚難耐冷,他卻赤身急馳,又是那等詭異神態,知是邪教一流。主人例規,雖不容人放肆,在此傷人,事終難測,萬一發難,不會法術,仍要吃這現虧。不等到達,忙自避讓,往旁一閃,讓他過去。內中一個跑得最快,勢子最猛,兩下相隔約有三丈,剛越向三人前面兩丈遠近,微聞一聲「哈哈」,忽然翻身跌倒,緊跟著雙手緊抱胸前,作出狂笑之狀,也未立起,也未再聽笑聲,晃眼身子僵縮,不再動彈。
  前人一倒,後一小和尚似知不妙,一面伸手向來路揮了一下。回頭把口張了幾張,未聞語聲,一面趕向前去。右手往胸前一按,往外一揚,立有一片火雲飛出。前人已自僵死,火雲眼看蓋將上去,倏地隱滅。
  小和尚見狀大驚,不敢再進,又不願退,雙手向胸背等處連拍帶按,立發烈火籠罩全身。待了一會見他無異,又試探著前進,一面怒目側視三人,咬牙切齒,好似憤怒已極。
  三人料他誤認自己是主人門下,心疑前人為己所殺,方自暗中戒備,防他發難。果然小和尚走近死人身前低頭看了看,面色越發獰惡,橫眉往上一豎,伸手一指,額上所釘三叉,立化為三溜焰形血光飛起。
  三人知道邪法難當,方自著忙。飛叉血光本向三人飛射,不知怎的倏地撥頭往前面暗影中電射而去,一閃不見。小和尚見狀惶急,正在揚手連招,想要將叉收回,忽然將嘴一裂,仍作狂笑之狀,倒地僵死。
  三人看出前行處境越兇險,所有來人,多在這前面三五丈內送命,好似暗中設有禁制埋伏,又無後退之理,天氣又復了原狀,說話已不能出聲聽聞,料知前行更冷,俱各提心吊膽,試探著緩步前進。
  哪知走出十來丈,毫無警兆發生,路上僵斃的死屍卻不下十餘具之多,有的齜牙咧嘴仰翻地上,有的揚手作勢,挺立無異木偶,身子五官多半暴縮,口卻作出狂笑之狀。形態各殊,備諸醜怪,均是少年幼童,無一成年人。
  三人順路走去,前途昏暗,一眼望不到底。天氣越冷,步履也更沉重,行動艱難,逼得時走時歇,天色分不出早晚,老是那愁慘陰冷,不見日影天光,也沒有風。回頭來路,一樣迷濛,只記路是直的,初進時,兩崖懷抱並不甚寬,此時四外全看不遠。
  柳、梁二人已走得十分疲乏,算不出走了多少里路,記得入口日色當在辰已之間,照此情形,至少未未申初。午潮當已過去,雖比子夜潮相去懸殊,但是午潮勢緩而濃,自吐自吞,到口即自收回。不似子潮外發,人與相遇如何能當?怎未覺得便已過去?照日前經歷,除身疲力乏外,冷還可當。但盼早入風穴,不要加冷,能在寒潮發動以前成功,便是天幸。
  又想蘇道長囑令先來,陸萍等二十九起身,必在這裏留上數日,正不知如何禁受!三人差不多的心思,各自猜疑,卻不想身心疲乏,正是寒毒潛侵,漸漸昏然欲睡,倒地便難活命。總算五行有救,福緣巧合。
  眼看危機萌生之際,四明雖然未練神功,一則平日所練也是五老子弟各自秘傳的峨嵋口訣,用功又勤,根基已固。稟性又好,這三月來再一加功練習,越發精進。本來耐冷還差,幸在往塔平湖路上巧遇峨嵋劍仙商風子,福至心靈,看出異人,禮拜求援,得了一粒靈丹。並可保得七日寒毒不侵,在短時日內,反比柳、丁二人還能耐冷,時正生出靈效。
  四明看出二人疲乏,愁容滿面,暗忖:二人俱都練就少陽神功,怎會如此力乏神散,還不如我?莫是中了寒毒,卻非小可!有心警告,令其振作,無如彼此說話全聽不出,頭被面具套住,只眼前兩方密嵌的風鏡,暗影昏茫中,景物自看不真,急得無法,忙將二人止住,用手連扯連推,朝頭上各拍了兩下,然後挺胸作出昂藏之狀。
  柳、丁二人已是神倦欲眠,雖然真氣尚在運用未斷,已不似先前精純自如,本均機智靈敏,見狀立即警覺,忙自振作,加功運用,方始發現身已冷如冰雪,先前竟不自知,不敢冒失再進,立在當地,直到氣機重又精純,充沛全身,精力重振,方始上路。這時精神雖然好些,可是走了一段又有倦意,總算先已警覺此是危機,一見不好便互相戒備,才未受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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