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九月照孤峰 滿地碧雲開竹館 銀花明萬樹 騰空彩焰燦春宵
柳,李三人已到了月亮門前,李暘道:「柳兄先在此少候,我向家父回稟一聲。」便先走了進去,一會走出相喚。
柳春先在外面,只覺門內綠陰陰的,另具一種清幽雅潔的景象,燈彩也沒有別處富麗繁多。及至走進一看,圓門內地頗寬敞,近門一條細白碎石砌成的人行道路,左是一片竹林,好在行列甚稀。每株相隔最近的也有六七尺,底下疏落落的,上面卻是枝繁葉茂,又都是離地兩三丈方始發枝生葉。碧幹幹霄,翠葉梢雲,宛如一張天幕,撐在那兩三畝大小一片院落上面。
林中也無什花果燈彩,大雪之後,莊中到處玉砌銀鋪。不知怎的,小靈湘館內獨不見一點雪跡,氣候也比門外溫暖。柳春覺著門內宮燈都在右側回廊曲檻之間,絕照不進竹林中去,地又廣大,內裏一燈不見。又不似別處還有雪光反映,看去直似竹陰清晝,只管日光為遊雲濃蔭所掩,不能下照。因為疏林高秀,仍受天光,除了一片濃綠映人眉字外,依舊到處清明。又似碧空晴弄,華月吐輝,清光斜注,陰影毿耗,碧雲如水,濃淡分明,越看越覺奇怪,心正尋思。
李晃笑道:「你見林中無燈,不顯黑暗,覺著奇怪麼?你往東南角上看,那不是月亮麼?」
柳春抬頭一看,東南林隙果有一幢奇石矗立,雲骨堅瘦,宛如一座小峰,高出林表。高雖不到前莊堆雲峰的一半,形勢生動飛舞和姿態的靈秀攘異,尚有過之。那石峰上豐下削,與一列假山相連,成了東南方的一面天然屏障。通體碧苔深深,蒼然如繡,峰頂還建有幾間竹屋,外植三五矮柏古梅之屬。最奇是近頂之處有一突出怪石孤懸空際,一輪冰盤也似的明月正掛其上,仿佛陽烏初墜,皓魄始升,暫時掩映依附在峰巔崖角之間,轉眼就要離開峰側待往中天升起的情景。
清光斜射,照滿全林,故此綠陰疏密,到處光明,方想說這月亮真好,猛想起今晚正是除夕,何來明月?情知主人使的狡獪,重又細看,宛然一輪明月,只是光華好似專照下方。又沒有平常所見月亮當中的山河社稷陰影,通體晶瑩,光芒四射,微覺有點火氣,不似真正贍魄。一任光華多亮,只管華彩流光,不見芒角,明輝澄靜,一片清寒,這才看出不是真的。只不知是何寶物奇制,會有那麼晶明一團光華?
正想同時,李暘笑道:「家母自來喜靜惡喧,不愛繁富景物,為了新年佳節,不得不從眾張燈,點上幾盞。所以全莊燈彩輝煌,爭奇角勝,只小靈湘館最少應景而已。那月亮乃家母所設,自來就有,也算是一盞天燈,但不點燭。外殼是個水晶球,內裝水銀,並有一粒寶珠懸在其中,人工之外加上一點法術,雖沒有真的月亮清光四照,遠近如一,照近處卻夠亮呢。」
三人邊說邊走,不覺折入回廊,轉過東偏亭謝。穿越出去,走到另一院落以內,只見白石鋪道,靈莎柔細,間以蒼苔,徑外滿植幽蘭和各種香草,兩邊並無院牆。各有一列人工堆砌的危崖峭壁,最高之處不過四丈,參差低昂,各具奇勝。
上面也生著許多倒掛的蘭慧,通體綠油油的,和來路所經一樣,見不到一點殘雲影子。碗葩吐芬,幽香細細,前面又是幹竿修篁,圍擁著一幢精舍。但均一兩丈高的細竹,妙態娟娟,時發清吹。一片綠雲,吃四外宮燈明光一照,映入眉字,皆成碧色,比起外間的竹林亭館、明月孤峰,幽靜之中,別具一種清麗之致,光景又自不同。
那精舍不甚高,通體不見磚瓦,從頂到底俱是大小竹筒竹幹所制,顏色仍作新綠,如有生意,雕摟精絕,巧奪天工。房共六間,四明兩暗,左半四間通敞,門在右偏,有門無戶,湘簾餌地,燈光映處,瑟瑟清波,如將流走,四面筠窗洞啟,甚是敞豁。
柳春連見園中樓臺亭榭,無一處不是華貴高雅,富麗裔皇,方想外表如此,裏面陳設雖不似別處富麗,必定另是一種高雅的講究。忽見門內走出一個垂窘侍女,將湘簾打起,隨同走進。
門內石地如玉,光可鑒人,壁上懸有雙劍一琴,另一青玉矮琴幾上也有一琴橫陳。前有一形制奇古的三足小玉爐,幽香郁沉,餘煙猶嫋,幾側遺有一素絲香囊,似是一曲初罷,人去未久。此外橫臨甫窗有一金捕長案,對面各有一個古樹根雕成的曲腕大椅,案上筆硯精雅,位列井井。一邊陳著畫具,一個竹根大筆筒內斑管如林。靠牆一長排書架,縹緗千峽,整然羅列。
當中有一丈許大圓玉桌,上設茶具,旁列四石鼓。另一窗前,有四尺方圓樹根雕成的矮桌,上設圍棋,棋盤就畫在桌上。旁有兩個細竹絲編成的棋簍,子分青白二色,俱是上等美玉。此外還有幾件玉墩竹凳和一個矮琴幾。全室清潔如拭,不染纖塵,七八丈見方一間敞室,陳設用具寥寥無幾。右邊明為兩個暗問,前後乃是通連,只中間有一做裝飾的紅色方竹隔欄。每邊一個玉床,榻上各有一床蝦須席,一個朱竹枕。
前室中間地上有一小丹爐,對放著兩個細草織成的蒲團,旁邊散放著幾個矮玉墩。當窗長案之上,一頭放著一個大花瓶,中插山茶梅花,一個長方大玉盆,內植著百數十箭水仙,盆底鋪著五色石子。北窗有一方竹臥椅,上面倚著一個前朝文生打扮的少年,手裏拿著一本《漢書》,似剛放下。
李暘道:「這是家父。」柳春眼尖,早看出少年不過二三十歲,貌相並不似前見諸人美秀,但是天庭高廣,目蘊精芒,英姿颯爽,神態甚是沈著,隱有威棱,知是三老李清苕六子李同。
柳春聞言忙稱「師伯」,趕前跪拜不迭。
李同喚起笑道:「我早想見你,昨夜因往三道嶺去迫那夥毛賊就範,回來便是全莊年終公祭,今日又有事應辦。為這幾個鼠類,倒忙了好幾天,此時方得一點清閒,特地抽空喚你到此一談。好在沒有外人,你和暘、晃兩兒都坐一旁聽我說吧。」
柳春早問出李同為人率真,不喜人拘束小氣,略微謙謝,便即領命就座。李氏弟兄也在右側玉墩之上落座。
李同略問柳春家世和習武經過,然後說道:「本莊五老太公,自從昔年離開峨嵋仙府,看出天下已定,當道已在竭力收拾人心。雖然邊隅各省仍有軍事,北兵所過之地不免橫暴,終是極少地方。並且把前朝閹豎官紳之毒一掃而空,虐民的稗政也革除了不少,民心厭亂,氣運攸歸。行看轉入太平之世,便率家人僕從隱居東川,意欲長為世外遺民,使子孫資質好的習練劍術,修道以求長生。稟賦差的也能讀書明理,農商沒世,世守山中基業,不致屈膝虜廷。
「哪知當道梟雄忌刻,自在藩邸,便百計千方牢籠天下才智武勇之士,不知怎會打聽出川東五老隱居之地,先後五次卑禮延聘。五老太公本身功行早已圓滿,只為昔年心願未踐,世緣也還未淨,復經子孫男女門人苦求力請,勉留人間一甲子,遲早終須仙去。知對方為人險詐,不願明抗,使其難堪大甚,惱羞成怒,致為子孫異日之患,更恐遷怒累及旁人。
「經家父和郝五叔父,力排眾議,棄了大好家業,避地遐荒,重開建出一片田園莊舍。彼時,早有聲言,除非外賊上門相侵,五老本身一味教誨子孫,安居論道,本不再與聞外事。偏生塔平湖周家一班老友,均是多年深交,嵩山少主更有世誼,又是前朝血裔。現為群賊所乘,事情越鬧越大,重則興起兵戎,重生戰禍,荼毒生靈,輕亦殃及善類。
「而這班朋友世交,又都先朝遺民忠義之上,孤忠激烈,視死如歸。但知竭其忠貞,鞠躬盡瘁,不計成敗利鈍,而對方來人多非其敵,傷亡挫敗,連遭失利。當道又善以權術馭下,同類之中各懷疑忌,明知非敵,勢成騎虎,沒法下臺。自從前日本莊兩位姊妹一時路見不平,救得一雙少年夫妻來此,當日便有人雪夜探莊(事詳《邊塞英雄譜》)。
「家父料定從此多事,再一細籌全局之後,知事鬧大。再不及早平息,對方人多勢盛,中間頗有能者,不甘挫辱,必要來之不已,把這些遺民志士視作心腹之患,不除不止。此時天數已定,民心宴安,中土既無從號召,欲以塞外窮荒區區有限家人賓從百千之眾,便與傾國之力相抗,如何可能?
「並且對方越敗,人來越多,我卻難乎為繼,休看常勝,如有真強敵到來,我方一敗便不可收拾,覆亡可以立待。就說這班人多是奇才異能,更有好些劍俠之士在內,不致便遭毒手,但是對方既能獲勝,能手必多,一到敗逃,必難全保。天下已彼人得去,本地士紳業已內附,逃又何之?
「照此下去,決無善局,而這事情,又是無論天理人情俱都不能袖手旁觀,只得想出釜底抽薪之計,不等大難發作,先為無形消弭。用意固是極好,事卻奇難。第一,對方鼠類,多是互相忌刻牽制,不能一心,非令每人俱嘗到厲害,自甘伏輸,不能使其全數知難而退,而塔平湖這班遺民志士,老的氣還平些,像令師這一輩,俱是忠義奮發,不與俱生,個個心雄氣壯,哪把這些鼠類放在心上!
「內中只陸五兄和令師,因和我弟兄相交,常來本莊,聽過家父解說,心雖忿激,尚能取捨輕重,所以前夜陸五兄得到三寶密敕令你送來,不拿回塔平湖去,便是含有深意。此事一與他們商量,或是遲緩,便易憤事。
「也是天佑忠義,擒到兩個掛名寶敕中人,問出許多機密。恰巧妖憎寶月用九寒毒沙來困本莊,自送上門,被我們擒住,同時又得兩位老前輩相助。由我和幾位師兄姊妹前去,出其不意,一面奪了妖僧原身。一面用奇門遁甲禁制之術,將三道嶺賊黨一齊困住。外面再進去的人,來一個擒一個,裏面的人一個也逃不出來,守在原地尚可苟延,只想逃出,一離老賊寨門立即成擒。
「敵人先還不甚覺察,嗣見追人一個未回,此外離莊的人俱是一去不歸,這才生了疑心。俞、秦二賊先因護那壇上法器,惟恐邪法反侵,未敢隨眾追趕,又知敵人厲害,心中內怯,尚在莊內不曾人網,今早覺出不能再作癡聾,只得硬著頭皮,出來探看敵人和妖僧的下落,本意還想借此飛往別處求援。
「我想給他稍存體面,不等走出莊門,大聲警告,叫他另派一人試試再走,看能出去不能?二賊狂做自恃,如在平日決不肯信,此時已成驚弓之鳥,聞言面面相覷,當著眾人又不便過於示弱。俞天柱便把飛劍朝我發活之處飛來。那行法之處,外觀仍和平日一樣,曠野廣漠,除略有霧氣籠罩外,空無一物。可是劍光一到奇門禁地以內,一閃便即無蹤。
「俞賊再想回收,已是不能。另一面,秦賢待人較厚,手下有一死黨,見他僵在那裏進退兩難,自告奮勇,沖了出來,也和那劍一佯,同時在空地上失蹤。我看出群賊喪膽,然後照家父所教的話告以利害,說:『我們這些老友雖然隱居窮荒,奉著先朝正朔,但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嵩山少主先朝遺裔,金、劉二人更是忠義之士,我們當然義不容辭,盡力保全,不許外人動他一根汗毛。妖僧現已被擒降服,識時務的,急速偃旗息鼓退了回去,任你如何奏報,我們不管,反正這裏不能再容你們停留。如若不信良言,必要身敗名裂,進退兩難,那時休怪不留餘地。』
「賊黨聞言,知落我手,除卻俯首聽命退回北京,萬無幸理。雖都膽寒害怕,無莫奈人心不一,多是互相忌克,貌合神離。答應了吧,事情太大,誰也擔不起這大擔子。不答應吧,眼看俱是死路,就能逃得活命,我們也必不會容他好好回去,主人法令嚴刻,京中、原籍還有妻子田業,為人鷹太多年,江湖上落了許多罵名,還鬧個這等結局,如何捨得?
「當時彼此互望,垂頭喪氣,一句話也答不上來。正為著難,旁邊忽有一隱形異人突然發話罵道:『你們這些蠢賊!平日狐假虎威,今日怎連屁都不敢放!實告你說,我由甘肅起便跟在你們的身後,本想看你們孽造夠了,回到路上,再給你們惡報,全數誅戮,一名不留,以免留在世上為害善良。
「『不料嵩山少主快要自投羅網,忽被幾個忠義之士得信救走,在本地只留了一兩日,便移向遠處安身。可笑你們這些蠢賊,人事不知,以為人藏附近,到處騷擾,好端端自尋晦氣,致將幾個隱跡多年素來不管閒事的老友惹翻,索性把這事情攬在頭上,把你們全數打發回去,免得老在此地興風作浪。
「『我追你們時,有言在先,我不管什氣運定數,只你們敢於追盡殺絕,做出神人共憤的事。休說傷害逃人性命,只動三人一根毫髮,一過蘭州,你們便算是人了鬼門關。是參與此事的,連你主人也在內,一個也休想活命。我本不難當地處死,一則我生平行事不肯不教而誅,你們沒有擒人的本領,沿途尚在損兵折將,吃虧受氣,我樂得看笑話,何苦和鼠輩一般見識?二則這一路上還有好些朋友和忠義之士,有他們在此,我一個世外之人,不便掠人之美,上來便打好主意,或是他們不曾得信,或是力有不濟,等你們擒到人後,我才伸手。三則這地方離我皋蘭山太遠,他三人倒有兩個是凡骨,帶了飛行,稍嫌累贅。
「『再者,你們如在此地失了人犯,仗著路遠不易敗露,還可設法誑報,不但得不到罪名,弄巧還能騙些賞號,人雖被我救走,未免便宜你們。好在這三人,在你們算是欽命重犯,雖有事急就地刺殺之令,終以驗明正身拷問出口供才算全功,擒到必當祖宗供養,非萬不得已不肯下手,何況有我暗中護持,想加害也辦不到,樂得等你們沿途奏報,主人已然得信,一面也代我把人護送到了地頭,再行下手。那時,是隨行的自然都死,那先後起身不在一路的。
「『我再略施小計,任他回去受那狗主的罪,豈不省事?不過你們,擒到逃人的頭一天,我必現身要人,聽話仍可無事,如若不聽,我招呼打到,當時便走,靜俟你們自投死路。像今日這樣,人家擒去妖番,奪去三寶密敕,本已制你們死命而有餘,卻發慈悲,命人好說開導。
「『你們祖父母也是先朝人民,應有絲毫天良,已為異族鷹犬,被迫為惡,那是無法。眼看惡貫將盈,身落人手,對方忽發慈悲,網開一面,既兔行兇為惡受萬世唾棄,還可保得身家性命,回去設法騙賞。這是多麼便宜的事,遲疑作什?如因同黨不齊心,恐將來走漏機宜,那也無妨。由我作一中證,取一紙來,是心甘順從的,都書名畫押,再同對天立誓,以後無論有何嫌怨,獨對此事眾心如一,不許舉發。
「『你們平日上人的當,隨便給上一點賞號便肝腦塗地死而無怨,人家卻專用權詐,本領低的看不中,本領高的又要人出死力,又不放心,暗中操縱離間,使你們互相殘殺。一面再百計網羅人才,以舊制新,再以新去舊,似這樣新陳代謝,務令天下才智之士一齊失節,玩弄於他股掌之上。等到鳥盡弓藏,然後逐漸消滅淨盡,專以文章科目愚民,使人民重文輕武,日漸馴順,以保他的太平天下。
「『你們也並非全不明白,試一回想當年共事的人,死非其罪以及無故失蹤,或經你們奉了密令親手暗算的有多少,難道施之於人的,就不會施之於你們?真個執迷不悟,我也不管,可是經此一來,至不濟,總可化除各人心中疑忌,明分暗合,遇上事來互相關照,商量應付,免卻多少防範憂危,不致再中惡主好計危及身家,不也好麼?』
「這位異人所說的話自是精透警策,那夥賊黨為我威勢所懾,也真有耐性,竟把這一大套聽完。初聽時,還有許多人面帶忿愧之色,後來句句說到他們心病,面色全都轉和,聽出了神。說完以後,那化名劉煌的葛會亮老賊看出眾心悔懼,知道為首諸賊急切間拉不下臉來,一半也是為了保全自己身家,巴不得能這樣了。
「首先他向我和那位異人發話之處作一長揖,躬身說道:『我們也是受人挾制,實逼處此,既承盛意寬容,請示姓名來歷如何?』那異人道:『那用奇門遁法禁制你們的,乃川東五老的門人子女。現在妖番業已被擒降服,惟命是從,你們不聽良言,不必旁人,只妖番便能借著失去密敕為由,回京奏聞,制你們的死命。
「『我便是昔年在峨嵋前山解脫坡上茅篷裏打坐,專為人治瘟病的風道人,你們總該有人曉得吧?』我們才知異人竟是五老太公昔年先進同門商老世伯,有他老人家在此,何事不了?自是高興萬分,連忙循聲下拜,請其駕臨本莊與家父相見。他想是記著郝五叔昔年一句戲言,負了點氣,只答『少時再說』。回時人並未來,卻在暗中交我一封與家父和齊、彭二位伯父同拆的信,人也不曾現身。
「當我喚他行禮時,賊黨十九聽人說過此老的神通天性,知是昔年峨嵋派開府後第二代劍仙中最嫉惡的一位殺星,不知怎會尾隨萬里,絲毫不曾發覺。俞、秦二賊更知此老來歷,覺得敗在這幾位高人手下,丟臉也問得過心,說得出去,不算十分丟人。立即借坡就下,拜伏認罪道:『我們為家口所累做人牛馬,原是無法。既是諸位老前輩作主,我們便回去交不了差,為此送命也無話說。』
「下餘諸人早就悔悟,見為首之人如此,照此局勢,何人敢生二心?為了表白自己心願,免得被人疑忌,紛紛搶著禮拜應諾,當時立誓書名,由此反而成了一心。議定以後,表面仍作互有嫌隙,暗中彼此關照,專一敷衍差事,好在多少都有田業,一遇時機便即設法隱退,兔受弓藏之殃,一場極大亂子就此煙消。
「一面撤去禁制,把困倒的人救轉制服,如言書名立誓;一面本莊也得了信,將妖番寶月放回。這禿賊更沒骨氣,本身受迫服輸不算,為想取回寶敕,竟自告奮勇,回去便向俞、秦二賊勸說:此事太難,危機四伏,決非人家對手,與其坐待宰殺,不如收兵回去,設法掩飾,還可報功受賞。
「群賊最擔心的就是他,聽出受迫服輸之事禿賊還不知悉,難得自己吐口,便要他立誓。全體重又寫一盟約,書名其上,這一來更是結實。可是禿賊帶有手下鐵衛士,為了自身利害,又恐眾惡,沒敢洩漏,直等盟約寫成,然後吐出前情。
「禿賊雖然有點不快,也無話說,匆匆商量好了掩飾之計,連除夕都不肯度過,只命人向哈密官府送上一信,說昨晚密敕已然尋到,乃自己人聞說路上有警,恐防有失,中途接去,現已拜收。此層無須奏報。主犯已然擒到,還有兩名黨羽逃走,既想全數擒獲歸案,又要防他約了黨羽來劫差使,現又查出是往回路逃走,事關欽犯,為此分出人來尾追下去,期其必擒,一面護著主犯連夜上路,以防有失等語。當地官府如何敢考查他們虛實?自然照他所說先行馳驛奏報。事情總算告了終結。
「可是這等作法未必便如人意,塔平湖諸位老少英俠,只周老山主與雁山六友持重平和,識得大體輕重,小一輩中,陸五兄和令師昆仲比較平和,也能聽家父的話,小周山主以次,俱都心志激昂。尚幸淳于大姊日前聽了家母勸解,不似以前那麼任性自恃,小周山主與她本是未來連理,情愛至厚。淳于大姊既已打消成見,他自然無形中也減了好些盛氣,這都好說。
「惟獨白馬山后隱有一位獨臂老人,與禿賊有殺弟之仇,屢次報復俱未成功。禿賊前此退隱潛跡,也是為了此老平日人好,至交中高人甚多,見他苦苦尋仇,非拼一個存亡不可。雖然幾次相遇未分勝負,有兩次事先防備,更得有力同黨相助,並還占了一點上風,終以所習邪法好些俱須結壇施為,不能當時應用,似此苦苦尋仇不舍,終有狹路相逢之日。
「事前約下能手暗布羅網誘其入阱,不是不能。無莫奈此老除卻劍術高明之外,更擅長護身神法,飛遁又極神速,一見不妙立即隱形飛去,怎麼也傷他不得。明明隱患強仇,偏沒法子除去,而其行蹤飄忽如電,不知何時突然飛來。每日提心吊膽,防不勝防,越想越覺可慮。這才暗向主人告退,一得允准,立布疑陣,遁往藏中隱匿不出。
「這面一班至交好友,見此老大仇一時難報,終日氣忿,強把他勸來新疆小住,姑緩一時,伺隙再舉。這一耽延,禿賊忽然失蹤,不知去向,並有被仇人刺死之傳聞。此老連往各地探查多次,終無下落,自回塔平湖與雁山六老同隱後,每一談起此事,便以不能手戮弟仇視為大憾,此時如知禿賊二次出現,必不甘休。
「本身劍術便高,昔年背他逃走的惟一愛子沈鑄,今春又尋了來。此人乃青城派三傳高弟,持有兩件法寶,禿賊決非其敵,勢必父子合力一陣亂殺,我們息事寧人的全盤計謀必為所敗。尚幸這次周老山主格外慎重,陸五兄又惟家父之言是從,禿賊一到便尋我們生事,來得快去得更快,共總一二日事便煙消。
「此老近聽愛子之勸,獨居後山修道,沈鑄人又甚孝,自覺昔年背父出家,未盡孝養,亟盼老父修成地仙散仙一流,長生不死,除告以師門心法口訣之外,終日隨侍在側。父子二人,只每月兩次山中例宴,去至前山與主人等相見,輕易不離開一步,禿賊之來尚無所知。
「現在此事,只老周山主暗中得了陸五兄的稟告,還有令師昆仲、淳于大姊、馬玄子等寥寥六七人知情。此外塔平湖一干老少英俠,只知五老太公仗義,暗命門人子女出動,詳情尚無所聞。因家父命陸五兄歸告眾人,事情太大,不可魯莽滅裂,我們如不能將賊黨驅逐出去,再與他們合力應付,時機不到,總以善了為是。暫時除陸、周、淳于和玉、馬兩位老少年外,餘人請勿出手,以免鬧得無法收場,故此暫時還不致洩漏。
「老周山主遇上大事雖然謙退,向一班老友請教,大體仍是自己作主。他已贊同,餘人本無須乎再事隱瞞,所可慮的就是沈老父子,恐其復仇念切,意氣用事,鑄成大惜,不得不爾。其實禿賊惡貫已盈,如聽其回京復命,沈氏父子再由暗中趕去,等他交代完畢再行下手復仇,事成固快人心,萬一不成,他也不會疑心沈老父子隱居在此與塔平湖諸人一黨。否則不論成敗,塔平湖從此多事,何苦來呢?
「家父深知此老仇深恨重必欲得而甘心,一天也不肯放過,雙方無甚深交,未便強行勸阻,只率遷延些日,等禿賊飛回北京,挨過初五,再與塔平湖送上一信。聽勸更好,至不濟,仇人業已走遠,免他追迫太急重生枝節。如因新年頭上,此間和塔平湖兩處往來宴集,每多樂事,此老每年均喜參與,連日課都因而減少。周老山主和雁山六老識得家父用意,再一挽留,如能挨到二月起身,就更好了。
「因你雖入師門,塔平湖令師祖和尊長同門均未見過,密敕又你犯險送來,再者家父和郝五叔對你均頗期許,也許日後命你去辦一件事情,為此留過初五再走,這封信便交你帶去。今早已命人通知令尊,說令師留你過年,須有數日耽延。你到塔平湖拜見過師祖尊長同門之後,可先回家一行,推說保鏢出門,須下半年方回,使二老放心。住一二日速回塔平湖,在白馬山后尋一洞穴,趕即努力用功,到時自有你的好處。」
李同看去雖似二三十歲的少年,詞色也頗安詳和易,但是語聲清朗,容止莊凝,雙瞳炯炯,自然有威。柳春側坐恭聽,絲毫未敢鬆懈,直到聽完,知道一樁極大亂子,竟被莊中老少英俠一夜消弭,不禁驚佩萬分,對於此事詳情雖未深悉,只不敢冒失發問。
李同見他一味恭敬領諾,笑問:「此事的始末原由,你還來人塔平湖,大概不知道吧?」
柳春起立應「是」,李同吩咐坐下,說道:「此事說來話長,今晚除夕事忙,我再停不多一會,便要往得天堂拜香,與各位尊長辭歲,一則不及細談,二則塔平湖的規矩,不是他門中人,不能與聞機密。固然你此時已是他們中後輩,我們更是無關,什話可說,你又參與過此事,便不說也知得大概。畢竟你未向山主拜謁,由外人口中得知終覺有些不便。為了不背他們規條,你今晚來與暘、晃二兒同住,也無須再問底細。你過了初五,去塔平湖拜謁師祖和各位尊長之後,自知詳情了。」
柳春恭答道:「來時陸師怕也曾告誡,不敢妄言取咎。只是師伯飛仙劍俠,小侄三生有幸能得拜見,又蒙不棄凡愚,視若子侄,萬分感激歡喜。昨日靜中思維,覺著人生數十年光陰,轉瞬老死,就此糊塗混過,殊為不值。雖得遇到曠世緣福,仰瞻五老太公仙顏,如不能得些訓海,坐失這百年難遇的良機,不特自甘暴棄,也實可惜。
「無如仙凡分隔,輩份尊嚴,又當有事之秋,座有仙客,不敢冒失叩請。後蒙王師伯帶往定室居住,路上所說似有點悟之意。到後看見兩壁畫有古仙人白陽真人內功圖像,又見定室只得兩間,與所聞三間並有地室之言不符。昨晚苦思不解,今早醒後仰望房頂虛實圓圈,若有所悟。所坐蒲團又可移動,與上面圓圈相應,一時好奇轉動,巧觸機關,現出地室門戶。下去得見圖解劍訣,只找不出地室啟閉之機。先甚憂懼,恐遭譴責,繼思莊中房舍甚多,王師伯獨令居此,似有深意,也許有心成全。
「於是大膽妄為,先向五老太公各位尊長通誠祝告,以求鑒許,隨即拜觀仙籍,虔心參悟。因知時間太促,勉強將各段總圖先行默記,然後從第一章起再記詳圖。記未一半,蒲團忽自升起,地穴將閉,恐關在下,忙將仙籍放回原處,隨同上來,始知小童四明來喚,天已不早。小侄妄窺仙籍,自知不合,為此自供罪狀,敬乞責罰。等往塔平湖拜見師祖尊長,復命回來,再求師伯恩憐,賜以訓海,有生之日皆戴德之年了。」
李同笑道:「你倒膽大,居然誠實無欺。那白陽圖不特是練劍的根基,更有道家秘訣在內,本來不在地室之內存放,便是本莊子弟門人有志向道的,也只按著壁問圖像自去領略參悟,全通實非容易。你無意中竟能得見,又處處得人指點暗助,就這半日光陰強記下來,緣福實是不淺。
「但此圖解原應循序漸進,根基始固,你把全圖總綱得去,驪珠已得,雖然可以速成,功力卻欠堅實。你如不照此參悟,一旦遺忘,此圖不容再見,以後想竟全功,必須重行依次參悟,難易之分不可數計,又覺可惜。為今之計,只有一面默記,一面努力加功,務於百日之內將它記熟習會,所欠功夫,隨後再補。
「就你此時所知,已足夠你下苦的,我如再加指教,不特多分心力,得之太易也並非福。好在前半俱已詳悉,只須照此做去,自能融會貫通。此後如能不驕不懈,到時自有遇合,不必如此亟亟。還有你已算是塔平湖周老山主門下徒孫,那裏俱是先朝遺民忠烈之後,日以匡復、救援中土志士遺民和先朝皇族為事,你既入他門,自應效力,也不應見異思遷,便忘根本。
「還有那《白陽圖解》,非有極深緣福不能得到,你這次遇合固巧。一半也是五老太公見你資質頗好,這次犯著奇險,把敵人密敕應時送到。不曾延誤,免生許多事故,傷害生靈,無形中積了很大善功。無如封山退隱以後,除了舊日相從的親友門人,已不收外人為徒。本欲另有賜與,那本圖解前日由寶庫中取出,賜與一個姓楊的徒孫,獨在定室參悟。
「寶庫原由齊令賢大姊掌管,用完本應收回,這日恰應淳于芳大姊之約,急於前往,以為定室連自己人也不是個個俱能走進,何況外人,匆匆起身,未往取回,仍存架上。後來回莊,又以淳于姊誤中妖法,受傷新愈須人照料,再加連日大家都忙著新春樂事,誰也不曾進入地室,就此忽略過去。
「正趕王師兄奉了岳老前輩之命傳召各家弟侄,臨出以前,聽出五老太公對你有意成全,他為人素來謹厚,最喜成人之美。偏巧路遇孫孝表弟和暘兒等四人,因急於往前莊去見岳老前輩,將你交他安置。他對你先就有了成見,又趕上眾小弟侄均在一起製造燈彩花炮,無須遍尋。同時想起一事,意欲就地安置,他以為定室原是幾個資稟好的少年弟侄用功之所,壁上畫有白陽真人煉氣煉劍圖像,你人甚聰明,也許能夠參悟一些門徑,豈不比送往後莊安置強些?
「因那定室乃郝五叔修建,匠心獨運,上下啟閉均設機簧,並還輔以法術,外人決不能到,就能下去,也只見識一些奇怪兵器,雖有幾部道書,都是古篆奇字,沒有師承決難通解。下面圖像和上面一樣,乍看較有次序,真學起來,還不如上面四行並列互相考證易於參悟。本心是想使你借這小住幾日的工夫,對壁圖用一點心,撞撞運氣,看你福緣如何,能否有得。既未想到你會觸動機關,無心巧合,開現地室門戶,更未想到那麼珍秘的《白陽圖解》會在下面。
「而服侍你的小童四明,人極聰明,前因犯過幾被逐出,經我和二小兒求情,才許其功立自贖。他自知年小力薄難勝重任,見王師兄送你往定室暫住,錯會了意,便想乘機結納,以為日後求助之計。楊世侄在內參悟,也是經他侍應,知道圖解尚在裏面,不曾回存。雖疑王師兄奉命成全,到底不敢公然洩露,使用言點醒,說出定室共是三間。
「你因此一言加以探求,方始得此奇遇。次日,他發覺你下入地室,料已見到圖解,又在上面守候不離,孝弟兄妹和暘、晃二兒兩次尋你,俱被他設詞擋回,直到我命人往喚,才開動機關將你喚出。
「我先也不知此事,适才家父傳諭,說你性行頗佳。得到圖解以後,只管驚喜欲狂,心實謹畏,不曾稍作欺心之意,並在室中虔誠祝告方始開讀,上來時詳圖並未記全,依然忙著還原。一意只想不能全記便由總綱偵索,未生懷挾僥倖之念。此事原無人知,本可不說,見我以後,看你是否自行舉發再加獎勉等語。
「適聽你言,果是志誠,將來對你自有助益。不過此事各有因緣,塔平湖雖然不少能者,道路卻是不同,除令師和老周山主而外,同輩之間不可吐露妄相授受。四明資質大可造就,他祖父又是我家忠仆,相隨三世,建有功勞。我夫妻尤其喜他聰明志誠,這次犯過雖大,總覺情有可原。為了昨晚不應私向外人吐露機密,又受了執掌家法的諸位兄姊嚴罰,因值新年全莊正行樂事,同博親歡,喜氣洋溢之際。莊中又少有人犯規,不願使這類殺風景的事,發生在新年裏,致五老太公不喜,使此童的祖父難堪,才延在正月十八以後施行。
「這四位執法人俱都鐵面無私,內人已往求情,能否寬免尚不可知。如其不允,過了十八,便須重責逐出在外,固然咎由自取,于你卻曾盡力,並且他辦那事,你如相助,彼此有益,異日如往塔平湖尋你求助,不宜負他。」
柳春躬身謝諾,答道:「四明來時,已有異日須助之言,小侄承他暗中關照,十分感激,雖恐力薄不能勝任,實已心許。適聽師怕之言,分明全仗他才有此奇遇,到時只他來找,任多艱險在所不辭。若力實難濟,同輩之中比小侄本領強的尚有多人,也必代約前往,助他成功便了。」
李同道:「別人均未必濟事,你只回去勤參圖解,到時自能勝任。人多反而誤事,連說都不可和人說呢!」
柳春方答:「小侄遵命。」
門外湘簾啟處,有一女子笑道:「你在此盡說些什麼?一會就行禮了。我在小瑤宮等你同往得天堂去,越候你父子三人越沒影子,料定在這裏說高了興還未起身,回來看看,果不出我所料。現在兄嫂弟妹侄男女俱在四照軒中會集,商談今晚半夜起始的新春樂事。只等爹爹和娘有信起身,便去得天堂上恭候祭神行禮,再向各處尊長辭歲,轉上一轉,回來人座。
「因為今年四哥四嫂二姊三妹和大哥跟前幾個侄男女各有新鮮花樣,除舅父全家是與我們照例一起外,事前特請各家尊長把除夕宴設在當地最高之處,並在同時開宴,以便一同觀賞。大家都在熱鬧頭上,你卻一個人守在家裏,連暘、晃兩兒素來頑皮愛鬧的也沒有去。
「我來時正遇表嫂她們,俱笑你成道之心大切,遇到新年全家快樂的時候都不出來。好固然好,不過似你這等清靜無為,便真做了神仙也沒什意思呢。我笑了笑,答以就去,便回來了。」說時,人早進屋。
柳春見來的是一個年約二十的少婦,穿著一身淡雅的華貴妝柬,脂粉不施,自然容華清麗,望之若仙,知是李同之妻瑤宮青女何靈瀟,不等兩小弟兄招呼,忙即起身肅立,等話一完,口稱「小侄柳春拜見伯母」,拜了下去。
何靈瀟含笑命起就座,自己也就旁邊石墩坐下。
李同方始從容笑道:「二表嫂她們自己不知愛惜光陰,專尋樂事,不去努力求進,還笑話我麼?固然爹爹和諸位伯叔兒孫情重,借看昔年願約,不覓仙山隱修。卻帶了門人兒孫在人世上另辟桃源,以便自身清修之外,培植後輩兒孫。欲使資質高的向道虔修以求仙業,資質低下的也可上托祖父餘蔭,永保世業。衣食安裕長享清福天倫之樂,為千古神仙眷屬添一佳話。
「我們當子孫的,知道祖父母雖是陸地神仙,至情深厚,頗重天倫之樂,又喜兒孫賓從聚享清福,每逢佳節良辰,便想出許多花樣來博老人歡心,近年益復鉤心鬥角踵事增華。本來我們這五家人,因五位老人的屢世修積,又寧舍天仙位業,把福澤分貽後人,照著增日享受,如若大家都能長生不老,實令人有真正天上神仙也未必有此安逸之感。無怪乎一班弟兄姊妹大多志氣消沉,覺著即此已足,何必再思仙業?於是一味錦上添花,為樂惟恐不及,卻沒體會到五位老人這些年的塵世暫居,固然為了愛憐後人貽厥孫謀,內中實在還有別的因果深意。
「所以自來對於兒孫學業,小時只是教以聖經賢傳,使其讀書明理,再有餘閒,則令旁習武藝和農商之事,修道一層,全聽各人自願,從無勉強。那意思是,兒孫自有兒孫的緣福,雖我多年積德累功,得有今日,但是修為成就仍在自己,只要心性堅毅,有志向道,就資質差的也非無望。
「難得各家均有幾個好根器的美質,從小隨同父母尊長修煉,已有根底。乘這百十年塵間暫留,將兒孫輩聚在一起,原使互相砥碩觀摩。如若有志仙業,上有祖父母和各位尊長的福庇和傳授指點,下有弟兄姊妹和世兄弟的扶助匡益,自比常人容易得多。如若自棄良機或是淺嘗輒止,老人心已盡到,也只聽之。
「自來天下事,決無盛到極處永久圓滿之理,此時有五家老人在堂,都是神仙中人,如意稱心,無事不易,自不覺得。等到五家老人年滿仙去,只管能承祖訓,孝友雍睦,同德同心。如說守這世業,以耕讀傳家,許能傳個若干世,再要想和今日這樣,一點困苦艱險不受便欲上修仙業就辦不到,那時悔之晚矣!我本不喜熱鬧繁華,為博老人新春一笑,前往湊趣自然應往,堂上雙親要到亥正才去呢,忙他作什?」
何靈瀟道:「那麼叫暘、晃兩兒陪了柳賢侄先去吧。雖然今年四哥四嫂和二表嫂眾侄男女們花樣翻新,因囚照軒地勢最高,花木繁盛,地方又大,宜於觀賞花燈,把客筵也設在軒頂平臺上面。但他初來,好些世兄弟侄男女均未見過,同席不相識難免拘束,趁這閒空,先去和他們談談也好。」
李同剛把頭一點,忽見門簾啟處,走進一個穿杏黃衫腰系大紅絲絛貌相英秀的少女,進門笑道:「六嫂來催六哥,怎自己也不去呢?現在姑父母快到得天堂,諸位兄嫂姊妹俱等六哥六嫂前去,還不快走!」
何靈瀟笑對李同道:「他們都等不耐煩了,我們一齊走吧。」
李同笑諾起立,李暘、李晃向少女喚了聲「三姑姑」,隨代柳春引見,才知少女乃四老孫同康的侄女金麟劍孫寶玲,忙即通名拜見不迭。
李同隨起,更換行禮用的衣冠,一同走出小靈湘館。
時已亥初,因李同夫妻向道喜靜,所居小靈湘館為全莊最幽靜之地,房舍又深,外面熱鬧繁華,柳春人在裏面通不覺得,才一走出園門,頓覺眼花繚亂,比起初來時又添了好些氣象。
原來全莊花燈此時均設置妥善,所有各處絹紗宮燈全都點燃,先前沿途所見工匠執役人等均已撤去,也不見有什人往來行走,到處燈彩鮮華,明如白晝,一眼望過去,高低錯落,燦若繁星。行約裏許,連經許多地方,才到得天堂。
該堂位置在全莊園的中心,華堂軒敞,廣約五畝,高大異常。外有白石平臺,層階寬整,畫棟雕亮,金碧交輝。四面長簷下,各垂著一列四五尺長三尺來粗的梅花宮燈,堂內卻是一燈未懸,只正當中放著一條丈許寬七八丈長的神案,後牆上面懸著好些神龕。
案上陳設大小五副點錫供器,最小的兩副分列兩邊,也有四五尺高二尺方圓,當中一副比小的高二尺,卻極粗壯厚重,形式尤古。燭已點起,大小差不多,每枝約有七八寸粗細,高約三尺。香還未上,只案前小鼎內燃著沉香,芬煙嫋繞。
長供桌上陳列著三百多個祭宜,水陸幹鮮、肴蔬果餌以及糕餅糖食之類應有盡有。案前四列拜墊,頭排兩個最大,第二排以次大小相同,俱是大紅錦緞所制,每排相隔丈許。兩側各設鍾盤一具,此外更無別的陳設,氣象甚是肅穆莊嚴。
堂外平臺階下是一片大廣場,當中白石甬路寬約三丈,兩邊翠柏森森,粗均兩抱以上。甬道盡頭處有一高大白玉牌坊,算是入門。對面一列假山,左轉一條懸有花燈的松竹小徑,又繞行十餘丈,由右側假山洞內穿出,走入一片大松杉林,地勢漸作坡形。
由此向前步步高起,一到林外豁然開朗,四圍花樹紛列,幾不見地,繁燈照映,燦如霞鋪,當中卻湧起一幢精舍,占地兩畝大小,隱聞笑語之聲。由花徑中穿過去,近前一看,那精舍甚是高大,上作平臺,中無梁棟,通體軒敞,內裏只有兒處雕鏤精工的紫檀隔斷。
房既高大崇宏,四面皆窗,明爽無比,陳列器用,華貴精雅,無不極致。最奇是,這等邊荒酷寒的風雪歲暮,別的地方到處嚴冰積雪,這裏不特和小靈湘館一樣,不見一絲雪影,並還是四季之花同時開放。環著精舍四圍各占一面,紫奼紅嫣,雪鋪金綴,競豔爭妍,芬芳互引,各極其勝。再被那各色各樣的燈光一照,越發泛彩流輝,無殊仙景。
柳春方自驚奇,內裏已有好些少年男女,一個個錦衣花冠,雲裳霞佩,金童玉女一般,迎了出來,紛呼兄嫂叔嬸,笑顏逐開,將長幼五人接了進去。裏面共有百數十人,大都年輕,年在四十以上的共只四人,王征也在其內。
柳春連忙搶前叩拜,並謝指點之德。王征笑道:「此是你自己緣福遇合,與我無干,不消謝了。」
李同隨向眾人引見,互代通名。
柳春昨夜雖曾拜見過好些位,匆匆相遇,多不知名,這時聽李同挨個引見,一邊禮拜,暗中早自留心記認,福至心靈,竟全記下。因人數大多,這一行禮,未免耽延了些時候。
柳春禮畢,見眾人正和李同談笑,便退下來。因和孫孝、孫環、二李弟兄最熟,見這些少年弟兄叔侄,均在面對窗外海棠林的東南角隔斷以內,笑語方歡,忙蜇過去。
孫環首先笑道:「我們這裏只有兩桌,不要外人。你和王世哥他們一起去吧。」
柳春面嫩,不禁臉上一紅,待要退走。
李晃道:「柳大哥請進來,莫聽小表姑的話,我們先玩。神還未祭,如何談到入席?歲也未辭,時候早著呢。」
孫孝也介面道:「環妹最是愛鬧,也不論個生熟,虧你還長一輩!入席是在乎台上面,這裏談談有什相干?」
孫環把小臉一繃,方說了句「你管我呢」,忽聽得天堂那面遠遠傳來幾下鐘聲,其音悠揚,晃漾花間,分外好聽。
李晃道:「祖父祖母已起身了,柳大哥你此時還不能上去,可隨在玉世哥身邊。該當何時行禮,按什班列,他自會和你說的。」
眾人已相次起身走出,先前那麼互相笑言無忌,一聽鐘聲,面上立改莊容,按著長幼尊卑之序,靜靜地魚貫而出。
柳春趕去王征這些門人隊裏,緊隨身側,最後走出,仍循原路,到了得天堂前平臺之下,王征等便自立定。
柳春暗中偷覷堂內這班少年男女,除幾個有執司的分掌鍾盤香帛恭立案前外,餘人均按班列,恭立拜墊之前,孫家一班少年英俠俱在平臺之上,不曾走進。
眾人剛站好,忽見三老李清苕和一個面白如玉身矮微胖貌相端雅神情凝重的中年婦人,由案側四扇屏門內並肩徐行走了出來。轉到頭列兩拜墊前立定,司香少年便把五束粗如人臂的高香就燭臺上點燃,先取一束,恭恭敬敬,雙手高舉過頂送了過去。
李清曹接在手裏,雙手往上一舉,左旁另一司香少年便自接過。那香爐連案到地高幾及丈,案前香鼎後面原設有木制短階,少年循階而升,將香插入爐內。右邊少年又將第二束香遞過,李清曹照樣上香,交與左立少年插向上首第二座香爐之內。同時,平臺兩邊竿架上懸的兩掛長約三丈的爆竹便響了起來。
似這樣挨次上完了香,司盤的將盤擊動。李清曹夫妻便率領眾兒女孫曾一同拜跪下去。拜罷起立,獻爵,奠酒,獻帛,各有執事,最後去至平臺焚帛,另設有拜天香案,一切如儀。
禮成二老回至堂中,早有僮仆撤去首行拜墊,設下座椅,二老交拜,居中坐下。子女孫曾分班上前叩拜,二老各致訓勉吉詞。以下各按尊卑之序分別禮拜,最後門人僕從分班禮拜。
一時爆竹聲喧,香煙繚繞,趨蹌進退,儀禮從容,看去甚是恭敬莊嚴。那爆竹俱帶五色彩花,祥焰四射,滿台飛舞,響個不停,另外齊、彭、孫、郝四家,也是同時祭神行禮,爆竹之聲四面應和,端的熱鬧非常。
二老先由原門退去,五老另有公聚之地,並不互行辭歲俗禮。後輩人等,照例各人家中燒完了香,均來得天堂上齊集,公同辭歲,按照輩分施禮,便各退回自己家中人席,只各位老太公那裏須往辭歲,但不都去。
李家照例是在頭輩弟兄中分出四人,各領一些子侄男女,去往齊、彭、郝、孫四家辭歲,因明早還有團拜,除夕這晚又是通宵宴樂不再睡眠,隔不了幾個時辰便要相見。禮雖盡到,本家多是由長男長媳迎出,吉辭婉謝,並不延見。
那四家到李家來辭歲也是如此,並無什麼耽延。李、孫兩家,內親至戚,情分至厚,常年相聚,極少不見之日,小輩除夕年宴,多是設在一處,互為賓主,今年恰在李家四照軒中設宴。
孫家一班後輩男女英俠,知道今年姑父家中年下有新鮮花樣,少年人好勝喜事,也各運巧思,制了些送來湊趣,老早便到了四照軒,直到禮鍾一響,方各趕回家去行禮。
李同夫婦奉了長兄李承之命,往舅父家中辭歲。
柳春本來隨在王征等一班門人賓從隊裏,禮成之後,王征等分別散去。未走的俱是适才匆匆一面,彼此面生。因和孫孝兄妹投緣,想借此前往辭歲,就便也多開一點眼界,便湊近前去,試探著意欲隨往。
李同回顧看見,笑道:「此是本莊虛禮,走到而已,你不去四照軒中看花,隨來空跑作什?」
柳春面上一紅,諾諾連聲,待要後退。
瑤宮青女何靈瀟笑道:「這四路辭歲的,只我們這一起省事省路。想是大哥疼愛兄弟,知道你素不喜這些俗禮。而堂上老人的意思,又認為將來子孫代遠丁繁,世人不比神仙,有這些過節禮義,才能增厚彼此情誼。定為規例,必須奉行,不許疏簡,所以特派你往舅父家去。本來他們忙著要來,准保半途相遇,連空路都無須走呢。」說時,正走入一片松林以內。
松杉高秀,蒼蒼矗列,下面積雪凝輝,宛若銀鋪,上面又堆著冰雪,本就是玉樹瓊林,再被那許多五色紗燈一照,燈光與雪光交映,富麗清華兼而有之,煞是好看。
何靈瀟話剛說完,柳春因李同一說,正待回走,忽聽李晃笑道:「娘說得對,你看表伯他們不是來了麼?」一言甫畢,遙望松徑外紅燈掩映,在左側一帶假山角上轉出一隊人來。
四個垂髻美婢,手提大紅宮燈在前引導,另四小童,用彩擔分抬著兩個六七尺方圓的大籃。後面隨著二十多個少年男女,都是一身極華麗高雅的裝束,吃沿途明燈一照,望去直似神仙中人。
還未進前,便有一女子喚道:「我們反正要來,家中無人,六哥六嫂還去作什?」說時雙方對面,略微致詞。
何靈瀟笑道:「每年舊例,禮不可廢,何況還有尊長,舅父舅母何時駕臨呢?」
孫環道:「我爹爹和娘仍和往年一樣,五家十一位老人,聚在香雪精舍同宴賞花,不與我們小人一起。」
何靈瀟道:「眾弟兄姊妹侄男女,因每年兩家老人俱不肯與我們一起,以免拘束,偶然走來,也只稍坐即去。平時又難得許在膝前侍奉,特意各運巧思,鉤心鬥角,費了不少的心力,想把五家老人一同請到四照軒中入席。
「信一傳出,齊、彭、郝三家弟兄姊妹也各仿效,只說這三家老人請不到,我們這兩家老人總可到場,因全體老少都請,人數大多,並且除我兩至親,別家年飯照例是在自己家中吃,好在席是一樣,花燈也一樣看,才把全請的意思打消,日前談起還覺美中不足。照此一說,大家心思白用。日前大哥去向老人稟告,回向眾說兩家父母見子孫孝心均甚嘉納的話,靠不住了。」
李同笑道:「靈妹你真老實,老人豈肯失信兒孫?嘉納與嘉許不同。本來五家十一位老人都是神仙中人,雖喜天倫之樂,勝日行樂從不攔阻。但只是嘉許兒孫的孝思,以為後來曾、玄之勸,並使全家老幼時在歡樂之中,情誼因而敦厚,真的對於人間景物,哪會十分放在心上?每年今夜,五家老人除夕小宴已成慣例,除日常侍側二小童外,子孫輕易均不令在側,如何肯與我們一起?
「偶來席上小坐,實有深意。大哥知道老人不肯到四照軒來,彼時大家正在興高采烈頭上,照實一說必減興致。又以今年有好幾位尊客要來,為了娛賓和表現本莊年景,也極願大家多出一點花樣。再者,每年那些故事見慣無奇,也欠新鮮,實在應該換換花樣。雖是人間景物,像大家那等慧心巧制,一樣也能博得老人開顏一笑,為此故意含糊其詞。
「大家以為兩家老人必定臨賜,爭奇角異惟恐不及,直到今夜,好些人還不明白。請想多少年來,這五家十一位老人,每遇良辰令節,永遠都是聚在一處宴集,從未離開,何況今年又來了許多尊客,如何能舍了久別來訪的老友,來和我們後輩兒孫私宴呢?」
何靈瀟道:「其實我們無論做什花樣娛親,諸位老人一樣鑒及這些兒孫的孝思,全莊有什新鮮年景,香雪精舍全可看見,何必非來不可呢?你說諸位老人不喜人間景物,這話並不儘然。我覺得兩家老人只管不肯臨賜,我們仍做我們的,我保兩家老人見了,一定比往常喜歡呢。」
兩家人在一邊說笑,忽見老遠跑來一個青衣小童,向李同夫妻恭禮說道:「三太公有命,說今年前莊有客,內有兩位是諸位老太公多年不見的好友,因聞本莊每年均有燈火花炮、各樣年景,意欲觀賞。筵宴已由香雪精舍移往絳雲海前面的住春亭上,請來客賞玩花燈。命小三兒傳知大少爺和四少爺、六少爺做提調,說岳老太公和幾位尊客今夜要和五老太公同作長夜之飲,少時陸續還有客到,命將年下製備的花燈火炮一齊燃放出來,請各位尊客賞玩。
「今晚各自盡情歡宴,只等天亮祭神拜年,不是呼喚,不必到住春亭去,連昨晚岳老太公吩咐今夜到香雪精舍去的幾位孫少爺孫小姐,都等明早拜年再見,不必去了。四明受罰革退,老太公身邊只小三兒和阿甯在側侍候,怕忙不過來,恰巧在此遇見諸位少爺少奶小姐,請六少爺和大少爺、四少爺帶個話,小三兒省點跑路,就不到四照軒、得天堂兩處去了。」
眾人聞言,俱都高興起來。
孫鴻笑道:「四明是愛多事,小三兒是越來越懶,兩下相反,連省這點路也是好的。」
小三兒笑道:「四明為了好事,差點沒逐出莊去,永遠不得回來。到底還是懶些的好,至多受點家法挨幾下,沒有別的亂子。」
孫孝喝道:「你還有理麼!既是偷懶,傳完了話,還示回去侍候老太公,只管跟著我們走作什?你想耍什花樣,過了破五,我告訴彭、郝二位哥哥,揭不了你的皮!」
小三兒吐了吐舌頭笑道:「小三兒沒敢放肆,小表少爺何苦跟小人一般見識?六少爺還沒說話,知道這懶偷得成偷不成,如何敢走呢?」
柳春見小三兒目光屢屢偷覷自己,漸往身側湊來,仿佛有什用意又礙著眾人不敢現出之狀。知他是五老身邊常日隨恃之人,想起四明暗中照顧,得了甜頭,心中一動,便把腳步放快一些,湊合上去。
柳春本和李暘等同輩小弟兄隨在眾人身後,小三兒原從斜刺裏走來,和孫孝答話時。身隨眾人前行,面朝橫裏,目光卻斜睨後面,腳步也徐徐往後退。
柳春這一迎湊,面上立現喜色。
孫鴻答道:「六哥分明點了頭,還要聽什回話?既是要聽回話,不隨在六哥身邊,人卻後閃,不知又要鬧什鬼呢!」
柳春心靈,恐被眾人看出,知道李暘和己交厚,暗中拉了他一把,一同迎上,恰也到了小三兒身側。
初意和四明一樣,必有什話借題點醒自己,哪知小三兒明知自己湊近身去,反把臉轉向前,竟如無覺,只對孫鴻笑說道:「小三兒多大膽子,敢和眾位少爺小姐一同走麼?」
柳春猛覺手中一動,好似遞過一個小紙團,連忙握緊,往側一閃。
孫鴻還未及答,李同忽然面色微沉,回頭說道:「你事已完,還不退去!只管油腔滑舌,什麼樣子!」
小三兒面色驟變,立改莊容,恭敬垂手答道:「小三兒知罪,求六少爺寬恕。」說罷閃退一旁,等眾人走過,方始轉身回去。
孫環笑道:「這廝以為在老太公身側侍候,便長了志似的,除了掌家法的四位兄姊他怕,別人說他都不怎服。到底還是六哥,也不知哪里來的神威,面色稍微一沉,嚇得小三兒臉都變了。」
孫鴻道:「小妹你沒讀過《四書》麼?君子不重則不威。我們生在這等神仙一樣的家庭,無論上下老少,終日笑臉常開,喜喜歡歡,尤其我們這些年輕姊妹,憨不知愁,又最憐借他們,稍微受點罰便代求情,全沒有恨惡之心,一味天機活潑。好固然是好,到底嫌輕,有欠威重,哪似六哥,遇上正事,只管語驚四座,議論風生,平日卻是沈默,輕易也不說人一句。為其厚重不佻,自然有威,使人畏服了。」
何靈瀟道:「小三兒素常並不是這神氣,他自有他的苦心呢。」說時,含笑望了柳春一眼。
柳春知被看破,身在人家為客,卻和下人憧仆一再勾結。自知不合,心中慚愧,更恐二人往下談間,說出私相傳遞之事,方悔适才湊上前去。
孫環問道:「他還有什不合意處,用什苦心呢?」
何靈瀟答道:「你這還用問!還不是為了四明的事麼?老想打個主意,給四明輕點擔子或是少些責罰,時刻都在用心,偏又侍在老太公身側走不出來,難得遇到我們,自然就要想方法了。」
正說之間,忽聽爆竹殘聲砰叭中,波波幾聲清脆響過,隨見四照軒那一面飛起千百朵銀星,沖霄直上。到了半空,先似一道銀河散列開來,跟著又是一片連珠般的爆音,所有銀星全都爆裂開來。由酒杯大小一點星光,化為盤碗大小一朵朵的千葉牡丹,姚黃魏紫,金粉紅冰。五色繽紛,高低錯落,浮沉空際,半晌分散化為萬千花片,飄灑滿天,方始逐漸隱沒。
眾人見了齊聲贊妙,孫環喊道:「六哥六嫂還不快走!我們人還未到齊,不知哪個手快,把二表姊制的‘銀漢春光’給先放了。」
孫孝道:「小妹你真小娃兒脾氣!這花是往上飛,哪里看不一樣?這又不比和人鬥劍,本是消閒樂事,忙些什麼?如若性急想快,我們這些人會飛,簡直連往各家辭歲都不必走路,飛去好了。你想在自己家中,無緣無故,多少人滿處飛來飛去,連跳帶迸,是什樣子!」未幾句一說,引得眾人都笑了起來。
孫環年幼面嫩,又是小妹,素來嬌憨,吃眾人一笑,不好意思,負氣把小臉一繃道:「孝哥你是大人,我們都是娃兒。你不走我走,偏飛了去!」說罷正要飛起,吃何靈瀟一把攬住,笑道:「小妹,你那孝哥素來嘴愛傷人,心卻最憐愛你。他說他的,到都到了,你還飛些什麼?」
孫環聞言一看,原來走出前面花林便到了四照軒,軒中業已聚有多人,笑語之聲已然入耳,因為沿途仰觀天空花炮,隨眾前行,不曾看到下面途徑,故未覺察,不禁也好笑起來。
一會走到,進入軒中一看,筵席已然設好在屋頂平臺上面,每席六人,連孫、李兩家後輩和眾門人親族老少人等共有三百多人,設有五六十桌,仗著地方寬大,所有筵席均偏向西北兩邊。勻出一半地方陳列各式各樣的花炮等物事,人也到了十之八九,只有往齊、彭、郝三家辭歲的人尚未回轉,隔不一會也相繼到達。
李同先向大哥李承、四哥李鼎傳了父命。眾人由前半月起便各運巧思,忙了多日,制出許多精巧新奇的花燈花炮,滿擬兩家老人破例臨販,得天堂禮成之後,始知不來。又聽有不少遠客在座,方覺白用心思,有些掃興。有那最新奇的幾種,已想留待新年,伺機以博老人一笑,不願當晚燃放。
一班年輕的子侄又不肯舍,有兩個恃愛貪玩的,竟把準備留起的偷偷點燃了一件,走才眾人途中所見「銀漢春光」便由於此。這時一聽兩家老人雖不入席,卻在住春亭同了遠來老友憑高觀賞,可見老人高興,來客贊許,不禁又高興起來,忙把留出的一些精奇花炮放在一起。交與李承、李鼎、李同三人調度燃放,一面各自歸座。
柳春外客,雖與眾門人的子女同坐一桌,卻與李暘、李晃一席緊鄰,見桌上先設的俱是冷盆,共有二十四碟之多,俱是熏臘醃鹵之類的年菜,色香味三者俱全;酒是百花酒和屠蘇、雲苓三種,多是醇而甜芳不易醉人的佳釀美酒。
李承等眾坐定起立說道:「諸位兄嫂和姊妹侄男女輩,今晚祖父母和諸位太公大婆雖仍不肯破例臨貺,但是座有遠客,適命小三兒傳諭,將年下所備花燈花炮全數燃放,以為娛賓之用,可見老人今年除夕興致甚好。可各準備停當,仍在席上等候,只等住春亭上尊客人席,我這裏一招呼,立按原定次序燃放。這裏情景,住春亭上尊客一目了然,沒有事的,各自從容飲食,只不喧嘩好了。」眾人齊聲應諾。
柳春忍不住悄問李暘道:「今年雪大,莊外積雪。你看到的莊園以內雪薄,自是人煙稠密之故。小靈湘館房上地下片雪俱無,已是奇事,這四照軒地勢甚廣,四外俱是花樹林,理應雪積甚厚,不但無雪,並且四面花林,像桃杏海棠玉蘭牡丹芙蓉丹桂耐冬梅花等四時之花,俱在同時開放,並還開得那等燦爛繁盛。我先還當是和沿途所見人工做的花燈一樣,但又不應有那各種花香,適由花林穿過,仔細查看,竟無一株不是真的,實是怪事!想是五老太公用仙法催開的了?」
李暘道:「家祖和諸位老太公,表面看似隱居消閒,享受清福,實則修煉甚勤,像郝五太公還喜興建,頗有施展法術顛倒節令的時候,也只限於他住的那一片。本莊中部一帶乃我全家住處,家父素來性情中和,純任自然,遊戲三味,也並不是一回沒有,但是幾年難遇一次的事。
「平日和家祖母常說我家兒孫福享大過,何德以堪?每年俱要派些門人子孫,借著經商輪班出外力行善事,連過年都不許回來。是輪值在外的,良辰令節十九錯過。門人還有通融,可以到時趕回過年,自己兒孫絕對不許取巧。別家除夕年宴都是全家團圓的多,惟獨我家,除每隔五年是個少長咸集無一向隅的大團圓宴外,別的年份總要留點缺陷,不令為樂太極,過於圓滿。
「照例由大伯到家父這一輩弟兄六人,至少總有兩位和我們幾個小一輩的弟兄奉命在外,有事羈身,不能與宴。今年長一輩中,因為黃河決口,川湘諸省旱蝗為災,更是除大伯父伯母和四伯母外,全都奉命入關,各分地段拯災弭患。到了年底,只四伯父和家父家母事完趕回,二伯父和三伯父伯母五伯父怕母便因事情未完,要到二三月才能回家,年已早過完了。
「老人這等心意,如何肯施法力顛倒時序為子孫取樂?不過五家老人在真仙去以前,自辟樂土田園,率領子孫親朋門人讀書習武,耕商為業,既在人間,除定期辟穀而外,一切飲食服用,暫時均以常人自居。你如不是趕上莊中有事,又值嚴冬大雪,只覺這裏是個地土肥沃人工佈置的世外桃源,決見不到什靈異之跡。
「為了本莊這些人得天獨厚,房舍器用資財無不富足華美,而一切都是祖父餘蔭,仙壽康強,又常靜居修煉,不奉呼喚,或是指定授業的幾個孫男女,輕易不許入謁。對於服勞奉養一節,簡直無法盡孝,孺慕之心又切,於是各用心力,變方設計,以博老人歡顏。
「老人對於兒孫孝思也頗嘉許,只不傷生害命,向不禁阻,郝五太公更是高興,以致每年年景花樣翻新,越來越盛。小靈湘館沒有雪跡,是因家母生性喜潔,又最愛竹子蘭花,恐冰雪凍傷蘭竹,雪化泥汙。下雪時稍微施了點法力,加以家父有火珠至寶,館中氣候溫暖,又加培養合宜,所有花竹才能經冬不調。
「至於四照軒這些花樹,卻是全出人工,並未假手法力,本來全莊地底多半空的,可以升火烘土,先占了便利。今年李、孫兩家叔伯以下人等,為想今年年景換個花樣,因五家老人俱喜蒔花,全莊以四照軒花木最盛,但分四季開放。
「經眾商計,想出法子,在三月以前便搭了席棚,把四面花樹罩上,經本莊巧匠按著花性,再照郝太公所傳府花妙法,用藥培養澆灌,再加火耕,到了什六早上,才將席棚撤去,故此地無積雪。因有多年經驗,花開時節早經算好的,因得同時開放,哪是什麼法術呢!」
正說之間,忽聽李晃道:「哥哥莫發議論,就燃燈了,還不快看!」
柳春聞言往下一看,只見燈明如晝,照得四外花光如霞,分外明豔。遙望滿莊園,到處明燈輝煌,雪光返映,所有樓臺亭館、回廊曲沼、峰岩花樹、奇石小橋,金碧相間,高低錯落,齊在眼底。歷歷如繪,一片光明世界,直覺神仙宮闕也不過如此,無須再有什花樣,即此已非人間所有。
忽見席中李承、李鼎、李同三人一同起立,走至台口,各向前莊凝神望瞭望,又側耳聽了聽。各席上人本在互相笑語,見狀立即靜止。
隨聽李承道:「祖父吩咐開燈,這是三表妹,和二妹、三妹的佳制,請開始罷。」跟著右邊第二席上走出三個少年女子,為首一個手持一個小金鐘、一枝玉釵,當的敲了一下,跟著遠遠起了一串極密而輕微的爆音。隨見除四照軒這一片,仍是花光與燈光交映,所有全莊園的宮燈,只前莊有兩三處高的地方殘留了數盞外,下餘全都熄滅。
李晃悄告道:「全莊只這裏全是真花,這燈一滅,假花便要亮了。」
一言未畢,忽見東南角上大放光明,燦如雲錦。定睛一看,原來那地方是一片三畝大小的牡丹林,那些人工製成的花燈,忽在此時開放。五色紛披,花光瀲灩,望去直似一片錦霞,比起真花更有精神。不特看不出分毫製作痕跡,更見不到分毫燈芯燭影,除卻花光燦爛有異尋常,直與真花一般無二。
正觀賞問,爆音連串而起,小靈湘館門外平湖之上,忽現出萬朵芙蕖,翠葉紅花交相掩映,宛然夏日荷花盛開光景。緊跟著西北角假山上下,又現出千百本菊花,樣式花色更是繁多,各自競豔爭奇,花影離披,分外好看。
最後在前莊假山上現出數十株梅花,龍拿鳳蕩,古幹清奇,寒葩冷豔,疏密相問,仿佛香光浮泛,宛然如活。這四時的主花現出以後,一串串的爆音越密,底下桃李杏蘭丁香海棠芍藥芙蓉藤花桂樹等所有草本木本各種花樹,全都放光。
一時萬花齊放,顧此失彼,目不暇給,滿莊園成了一個花的世界。重又光明,只是花光柔而明豔,有的一片香雲,有的千堆錦雪,有的明霞麗霄,有的彩輝匝地,端的玉映珠輝,花光如海,紈敷綺散,茜豔無倫。那數十百所金碧輝煌的樓臺亭館,便簇擁在這花海裏面,頓成千古未有之景,喜得眾人都忍不住笑顏逐開,拍手稱妙不迭。
柳春暗忖:自家雖是尋常商人,因祖籍南方,上輩也曾仕宦,年節祭祀仍是江南鄉風,記得每年除夕神燭和房中一對歲燭,重約一斤。歷來都由父母家人輪流巡看,剪剔燭煤,門前燈籠只二兩重,不能太大。一晚上要換好幾回,小時直是自己的專責。
這裏全莊花燈當以萬千記數,不見有剪換燈燭之人,並且說滅全滅說燃就燃,微微一片爆音,立現光明。那些大的花燈,還可說是燭芯較大,一時不致便熄,那些小花,如藤蘿桂花櫻桃丁香葡萄之類,俱比桃梅李杏等花還小,竟做得和真花真果一樣,巧奪天工,暫且不說。而這等細碎繁密的花果,漫說燭芯無法安置,就能用什巧法點燃放光,想必也和花炮一樣,略現形跡,一會便自消滅,怎會挨了這多時仍是好好的?
說是法術也還罷了,偏又不是,只聽幾下鐘聲號令,全莊園花果燈燭便自點燃,也未見什行法之跡,越想越奇怪,不好意思再向二李弟兄詢問,正自不解。
同座有一個梳雙抓髻、年約十三四歲的幼童,忽然悄聲笑問道:「柳兄,你覺奇怪麼?」
柳春這一桌,皆與柳春同輩的五老門下徒孫之類,先前彼此已請教過,一席原坐六人,本沒有這幼童,當滿園宮燈熄後,花燈相繼放光還未全明之際,突然來到。孫孝看見迎出位去,兩下附耳說了幾句,引到席前,命侍立傳餐的家憧給他在前橫頭添了一個座位。
孫孝匆匆和原同座諸人說了兩句,便自走歸原位,這時正是一片片花燈次第放光,目不暇給,又以住春亭居高臨下相隔不遠,尊長貴賓就在前面,誰都存著敬意,不敢高聲談笑。
柳春也未聽出孫孝說的什話,見同座諸人略一欠身並未開口,幼童只把頭微點,神情似做,以為和同座一樣的後輩,一意觀燈,忽略過去。這時聽他發問,猛想起這裏無論老少男女,全部比己高明,決不可以年貌取人。
柳春忙即欠身賠笑答道:「這裏花燈真是奇極。尊兄好似初來,适才疏忽,也忘了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