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制妖僧 高人懷遠慮
  觀壁畫 小俠悟玄機

  夕陽影裏,眾人在下面看得逼真。李暘道:「五太公叫我們來此誘敵,怎又改了主意?」說時,孫孝、李晃相繼飛來。
  孫孝先笑道:「你知道什麼!先前姑父本有佈置,還想軟做,給禿賊稍留顏面,連從來未用過的奇門五遁都全發動。原打算把禿賊引來人伏,一面由六哥把他原身盜來,再由我四人仗著姑母的法寶和奇門禁制的妙用威力,強迫他到寒友榭去復體,那時再曉以利害,使其率領全班賊黨退了回去。
  「不料被北天山狄、岳諸位老人家遠遠望見,不知姑父另有深意,不想將禿賊當時除去。以為來了魔教中能手,一時無人制他,又值我們駕了太乙金鱗舟退下,雖知五位老太公決不致為妖番所敗,終覺奇怪。
  「岳老前輩每年照例年終北天山穿雲頂小住,要到過年上九才來我們莊中賞花,與五老太公盤旋,見此情形不由大怒,便辭了狄老前輩的除夕盛宴,改在我們這裏過年,等正月裏狄老前輩來訪,再同回北天山去。
  「當時也未仔細推詳,匆匆趕來,因先把我四人誤當作姑母或是莊中老輩出戰,不勝退回,心疑禿賊得了他師父真傳,甚或青出於藍,所以如此倡狂。上來也頗謹細,後才看出禿賊伎倆有限,姑父又向他略說用意,方知就裏,否則,岳老前輩不特是姑父同門先進,並還是大方真人神駝乙休的惟一傳人,專能收拾這些邪教。嫉惡如仇的性情也頗相同,以他法力,到時無須先和諸位太公尊長相見,只一舉手,禿賊便成粉碎了。
  「就這樣,仍然力主除惡務盡,意欲把禿賊和三道嶺這夥狗賊一起消滅,看對方能怎麼樣!還是姑父和大伯父再三力說,數百年氣運所限,不是人定可以勝天之事。似對方這些爪牙鷹犬,終年橫行為惡,固然死有餘辜。何況本莊向例不容外賊侵犯,他已犯了必戮之條,自更不能寬恕。
  「但是天下事貴達權,為塔平湖這班老友和忠烈英秀之士打算,並免因此勢成騎虎,各趨極端,激成未來大變,致令多少生靈受害,說不得只好從權隱忍,先打發他們回去,姑容多活些日。經此一來,就我們寬容到底不去除他,賊黨人多口雜,又都貪功忌刻,處處在人牢籠之下。
  「對方何等精明,日子一久,他們諱敗冒賞通同作弊的事必仍敗露,是奉派出來的這些狗賊,一個也休想活命,何況我們日後也決不會全數輕饒,樂得稍微從權,可以省事得多,何須急此一時呢?岳老前輩方始勉強應諾。這位老人家心熱性直,老遠盛意趕來,自然應該依他,所以先打好的主意就用不上了。」
  李暘道:「既是這樣,我們還呆在此地作什?借著復命為由,到寒友謝看看如何?」
  李晃道:「我和小表叔先前就想跟去了,因遇見王世叔,他說爹爹往三道嶺盜禿賊原身時,塔平湖也有人在彼探看,似已看出諸老太公用意,不甚贊同。祖父恐那邊幾位老人家得知底細,多了心。和岳老太公還有話說,叫我二人暫緩進見,我們未必許進去。柳世哥也還未安置,何苦多跑一趟?」
  孫環道:「不讓進去再回來,有什相干?岳老前輩最愛我們幾個小的,如說拜見他去,定喚我們進去無疑,怎麼也可長點見識,為何不去?」
  孫孝道:「我原想到這層,因王世哥年長,他說的話不好意思強他,只得暫時應諾罷了。」
  孫環道:「這人是個迂夫子,終日規行矩步,連話都不敢多說,誰聽他話,那就寸步難行了。不過柳賢侄前往卻是師出無名。晃侄你先安置好了他再趕來吧。」

  一個身穿前朝衣冠的中年文士走來說道:「孫世弟、世妹和兩位世侄可去進見,岳老前輩想你們呢。」
  孫環笑道:「才說曹操,曹操便到。柳賢侄,這是你王世伯,名叫王征,對於後輩最是熱心,又是長年在外走動,這是過年才回莊來。你以後在江湖上走動,有為難的事,遇上時,只管求他。」
  柳春連忙行禮不迭。王微已知柳春來歷,略微獎勉了幾句,便向四小俠道:「你四人先去,我還要找好些人呢。」
  李晃笑道:「王世伯,這位柳世哥,祖父原命小表叔領往後莊安置,待命入見。小表姑要到前面去,卻轉交給我。他點心已吃過,想必不餓。我急於要往前面,世伯既要往後莊去喚各家叔伯弟兄姊妹,就拜託老世伯順便帶往後莊,找個地方住下如何?」
  孫環笑道:「你真會取巧,索性連長輩也支使起來。」
  王征笑道:「這原無妨。我知你們是想看禿賊復體降服,見識一點新鮮事情。其實還早,要等塔平湖人來,商計好了才辦呢,你們忙也無用。」
  孫環笑道:「王世哥,你莫管我們,聽岳世叔說點外面的人物風景也是好的。柳賢侄,你隨王世伯走吧,我們夜來再見。」說罷,四小俠作別自去。
  柳春知道不能同去,只得罷了。
  王征招呼柳春同行,見他年紀雖輕,言行容止均甚整肅,心頗嘉許,笑問道:「賢侄初來,又是生長邊漠窮鄉,想必五位老太公的來歷還不甚知道吧?」
  柳春躬身應「是」。
  王征道:「我看你人甚聰明;卻能老誠謹細,大是難得。本想和你一談,無如連日有事,現在又奉岳師伯之命,去往各位恩師家中喚人,不便久停,過了年初九便要出門,也無閒空與你長談。我每年九、十兩月均在北天山風雷頂小住四十九日,將來如有閒暇,或是路過,可稟明你師父和你陸五師伯,前往尋我,多少於你有點益處。
  「這大漠莊雖是陸地神仙的洞天宮宅,但你此時便想隨這班少年英俠一起,為時尚早。他們多半生具仙根仙骨,加以家學淵源,人人自愛,精進異常,一點百透,稍差一點的人決不能比他們。每日倒是讀經史的時候多,練武功劍術的時候反少。
  「他們又善於及時行樂,外人不知他們,為了五老太公多是樂天自適的天性,這些舉動有類萊衣獻舞,由於想博老人的歡心,只見他們日常嬉遊,一旦快意當前或見什不平之事,立即飛行絕跡,出入青冥,致人死生於千百里外。江南鶯花煙樹與天山、大漠的雨雪風沙,全是襟袖間物,覺著地仙劍俠竟有如此快活雄奇的歲月,傾心嚮往,立意效法。
  「但沒有他們有生具來的根骨天性、家庭境遇以及許多自然成就,不是常人所能辦到。能舉百斤的人,硬要學人去舉千斤,那就糟了!連我追隨五位恩師這多年,劍術雖還未到上乘境界,也算有了根底,尚且不敢大意效法他們,何況你呢。
  「你如真心向道,想有成就,終非由苦學途中求進益不可。适才我見你對他四人甚是羨慕,恐你不知底細,略說大概,詳情且待將來再說吧。」說時,二人正繞著一所傍湖廳謝走過。那廳一面臨水,湖波已然冰結,另三面俱是桂樹,莊中廳舍,大都軒窗四啟,先未見到,有人在內。
  二人正說之間,忽聽身側有兩三少年男女笑道:「王世哥又在說我們呢。」
  柳春聞聲,側顧左側窗內一張紫檀大理石面的八仙桌上,有兩個垂苕少女正在臨窗對奕。旁邊還立有六男三女,最大的是個紫衣少女,看去年紀不過十七八歲,餘者都在十二三四歲之間。另外還有兩個七八歲的幼童,正由對面廳角跑來。
  廳甚廣大,除臨窗一局棋枰外,尚有琴瑟笙蕭等細樂,散放在各處桌案之上,對面二幼童來處,空出三丈方圓一角,地上放著好些燈架彩絹以及畫具之類,旁邊堆著許多竹筒、紙筒和二三十盆各色粗細火藥。
  看情景,這些少年男女本是聚在廳內,有的撫琴對弈,有的調弄笙笛等樂器,有的在廳角趕制年下用的花炮紗燈之類,因見王征走過,各把手中東西放下,趕了過來。方想莊中少年男女英俠人數真多,單這一處就十多人,奉派在雙柳溝陣地埋伏的還不在內。
  隨聽王征笑答道:「岳老前輩來了,想見各家世弟妹和世侄男女等,命我來尋,想不到這裏竟會聚有多人,彭、郝兩家除奉命在外未歸的大半都在這裏了。齊、李二恩師家中,已有六弟代我就便傳知,那我只消往孫四師母住的雙修樓送上一信,就可交差了。你們請先行吧。」
  內中一穿青少女笑道:「岳老前輩來時,我們全都看見,只為剛到不久,又有禿賊就擒的事,各位老人家想必有話商議。要去自然都去,人數太多,恐防打岔,引諸位太公尊長不快。新添制的燈彩花炮也未完工,想趕一點出來,稍停推出兩人前往請示求見,一會也就去了,王世哥就不來喚都沒相干。我只問你,為什麼向外人說我們的閒話呢?」
  王征笑道:「我說的俱是實情,也無一句貶詞,柳賢侄更非外人,現同在此,不妨對質。三世妹怎多心起來?」
  青衣少女還未及答,旁立一個身材瘦小生得猴頭猴腦的幼童笑道:「王世伯還說沒有貶詞,适才妖僧被擒以前,我便在帶雲廊上,一直未隨眾人走開,本心是想和李六叔跟前的暘、晃兩位哥哥開個玩笑,因有小孫八叔在,怕他看出,沒敢就動。他四人正商量往前莊去,你便來喚。
  「他們走後,你和這位柳世哥且談且走,教他不可跟我們學,以防學壞;又說我們終日嬉遊,只想法子博老人的歡心,從不用功。莫非也算是好話麼?我知你要路過天香謝,趕緊跑來告知各位叔叔姑姑,先把人隱起,等你過時,聽你還說什麼,再算總賬。
  「底下雖未聽你說什不好的話,前幾句我卻親耳聽見。各位世伯中,只你老人家和大二兩位世伯年高有德,我們後輩不好,理應教導,不應和外人去說。現在諸位叔叔姑姑都生了氣,也沒什別的罰你,只請世伯把那年由莽蒼山帶回來的仙果每人給一兩個,再不,把你老人家煉的寒鐵小刀每人給上一把,便沒有事,否則,我們便把這番話加上枝葉逢人遍告;一齊和世伯作對,那卻莫怪我們這些頑童難纏呢!」
  王征笑道:「我早料到你這小猴兒,今春和我要東西,恰值回時大忙未及往取,早晚必出花樣,果然無事生非。憑諸位世弟世妹世侄評論,就照他所說,能算壞話麼?何況還不是那等說法。他适才說,不依他便要添枝加葉逢人遍告,已然不打自招了。」
  猴面幼童聞言,把兩隻精光內蘊的火眼一翻,微笑道:「不論如何,你當老世伯的總向外人說了我們,要的兩樣東西給不給吧?」
  紅衣少女笑罵道:「說笑的事,五侄怎當真無賴起來!」
  青衣少女也笑道:「你不知道猴兒心貪,得點便宜就不放手麼?王世哥莫認真,我們和你說了玩的。」
  王征笑道:「我原知道你們是和我取笑,不過郝五世侄已然和我說過兩回,不能再負他的心願。那真的朱果已早移植峨嵋,上次帶回的乃昔年遺留的種子,正趕那一片山石饒有靈氣,又有靈泉飛瀑長年滋潤,年時一久居然成長,去年還結了實,畢竟氣候尚差,共只結了七枚朱果。
  「恰值有事回莊,全數帶來孝敬諸位師長。因李老恩師不肯全收,暫賜與我三枚,出來便遇李六弟帶了他跟前兩個世侄去見太公,我強分了兩枚與他。本來還剩一枚,因晃侄再三勸我自吃,剛吃下去,郝五侄便奔了來,得知此果妙用,意似想要。
  「我因此果新生,功效尚差,又非每年一熟之果,便答應另外送他一點東西。這次偏又被我遺忘,原是我的疏忽,不能怪他不快。郝五侄也不必失望,半年以內,或是我再由外面歸來,必定使你心滿意足如何?」
  猴面幼童聞言笑道:「王世伯上我的當了!我何嘗跟著你呢?這裏不是天香榭麼?世伯長年在外,忘了本莊傳聲照形之寶便設在這廳上麼?實對世伯說,適擒妖僧時,只兩位姑姑和我到長廊上立了一會,餘人因反正聽得出看得見,無須遠出,就便還可多制幾架燈和幾筒花炮,都沒有去。
  「世伯的話也全聽真,雖然不是貶語,照那說法,也不能算什好話。說笑歸說笑,世伯真要罵了我們,當後輩的怎敢無禮要脅!那倒不能質問了。」
  王征道:「小猴兒這張嘴真會說,反正你的事半年以內必定辦到,我還要到雙修樓去,沒工夫和你糾纏。柳賢侄,這幾位比你長一輩,下餘俱是平輩,可速見過,各自好走。」
  柳春早想拜見,因雙方正在說笑,不便插口,聞言上前禮拜。
  眾男女小俠忙著要去前莊拜見尊客,只令分兩輩,各行一個公禮,連名姓都未及一一詢問。禮畢,眾小俠便自出廳走去。
  王征笑問:「你就在此安置好麼?」
  柳春本心想,和這些男女小俠結識,算計眾人去往前莊見客回來,正好親近,聞言自是心願,笑答:「此是藏珍重地,又是眾位師伯會集之所,适才匆匆一見,連姓名均未及請教,便在此逗留,世伯看可以麼?」
  王征道:「本莊輕易不納外人,既許升堂人室,便不當外人看待,何況适才與你同來的孫、李四人又頗看得你重,在此無妨。此廳本是他們朔望會課之地,兩旁各有兩套問,幾榻用具一切齊全,與地底房舍也有通路,原是各人獨自考驗功力的靜室。
  「因在年終休暇,他們為想添些風光,日常聚在這裏,各用心思鬥奇角勝,趕制一些燈彩花炮之類的年景,今日是未一天,已差不多齊備,所剩無多,也似完竣。彼此已然相識,他們天真和易,樂與外人周旋,即便所事未完,見你在此,也決無嫌厭之理!
  「至於廳上所設法寶,不知底的人決看不出,也走不到跟前去,有什相干?我看你和孫孝世弟頗好,他在同輩年輕弟兄中用功最勤,這裏有好些煉劍修道的設備,除朔望會課外,平日無事,便約上兩三個和他最親厚的世兄弟侄,來此研求演習,互相考驗比試。那左首裏套間幾乎成了他常年練習劍氣之所。
  「你就在那裏間暫住吧。今晚半夜,乃是每年一次的合莊公祭盛典,外人照例不能參與,要到天亮才完,還鬚髮付寶月禿賊,三道嶺禁網,也定在今夜子時以前料理完竣。适才禿賊被擒以後,你隨我在沿途見到那些往前莊去的人們,一多半是奉命出去,祭前還須趕回莊來。今年大家均為三道嶺。
  「塔平湖兩處忙碌,五老太公的意思,又非在年前把事辦出頭緒不可,所以全莊老少人等均各有事,無什閒空,我們年紀較長的幾個同門兄弟,更是事繁任重。本想帶你往雙修樓去見孫師母,把話呈明,在後莊覓地安置。繼想今夜後莊人少,莊中又養有好些神禽猛獸,內有兩隻金狒,慣喜捉弄外人。
  「只前莊到中莊幾處精舍廣廳,彭二恩師曾有禁令,不許擅入,比較穩妥,不致與它慪氣。你雖暫住,年前如不回去,能夠住過初五,不特可以看看我們大漠莊的新年風光,得點五老太公恩賜,你人甚聰明向上,只要處處留心,也許能得很大益處。我還有許多的使命在身,百忙中抽空叮囑,有無機緣,全在你自己到時福至心靈,難為明言了。」
  柳春知道語含深意,好生感謝,連忙禮拜領諾不迭。
  說時,王征已引往西北角上走去。走到一看,緊傍西北角有一方金絲捕木雕花隔斷,裏面放著幾個細草織成的大小蒲團,北面盡頭大理石牆上,嵌著一方與隔斷大小相等的大鏡子,此外更無別物,壁上也無門戶。
  柳春方自尋思,莫非這裏便算套間靜室?王征已走近前去,伸手往鏡邊沿的金釘上按了兩下,隨聽絲絲連聲,那面兩三丈見方的晶鏡立往地下沉落,晃眼與地面齊平,牆內現出一間靜室。
  王征便領柳春同走進去。柳春見那靜室沒有外面廳高,四壁上下均似玉質,堅細勻潤,清潔異常。壁上竟似有回光反映,人影行動均可照出,此外還有好些人物影子,仿佛畫在上面,卻又深入玉裏和大理石紋一樣,不見筆墨痕跡。
  最奇是和外面隔斷內一樣,全室空空,只靠兩邊壁下各放著一列蒲團。天將向暮,王征腳未止步,隨行匆匆,也未及細辨壁上所繪人物影跡,就此忽略過去。
  快把全室走完,王征隨指右壁道:「此門機紐與外壁晶鏡相連,進門時,你將鏡邊由下往上倒數第二和第九兩顆金釘上挨次一按,鏡便沉落現出門戶。進來再把右壁上雕刻的龍身第七和第二兩片鱗甲一扳,裏套間門戶立現,外間那面晶鏡也升出地面將牆壁封蔽。
  「這地方休說外人,便根骨稍次的兩輩世弟兄姊妹,不到功候也難走進,以下更不必說了。你在裏面如覺氣悶,想要出來,內壁機紐和外問差不多,只是一正一反,一先一後,近日沒有法力封閉,可以隨意出入。如嫌黑暗,燈和引火均有,不妨使用,少時我再命人送酒食茶水。」
  王征手起處,對面一片七八尺高三尺寬的牆忽往右移,牆上現出同樣大小的門洞。說道:「平日小弟兄們用功差的,被罰在此獨居,自行參悟,往往經旬累月。除孫孝小師弟外,被罰來此的均視為奇恥大辱,不悟出一個道理,如未精進,決不出去。這類靜室裏外四間,那三間空的時候多,也沒這間方便。你自在此,行再相見吧。」說罷回身走去。
  柳春連忙拜送,人已出室。回身一看,靜室圓形,大約三丈,一切齊全,只沒有床,當中卻放著一個七八尺圓的大蒲團,似供眠息之用。僅仗目力和玉璧微光反映自看不清,姑照王征所說,先把裏牆龍鱗一扳。一片絲絲之聲響過,外問隔斷的晶牆便自升起。
  這一來,室內光景更暗,恰好引火和一古鐵燈檠就在身側矮案之上。燈盞內卻是空的,乾淨無油,只有燈芯。先以為不會點燃,試把引火一打,火星濺處,燈芯忽燃,光頭甚強,照得室中光明如晝,餘光由門內透出,連外間也映得雪亮。
  柳春正待觀察室中景物,王征先前之言有何深意,猛瞥見外壁燈光照處,現出兩個人物相搏影子,姿態靈奇,生動非常。猛觸靈機,趕到外間仔細一看,原來兩邊牆壁均是白石砌成,打磨得甚是平整細滑。石質堅瑩如玉,離地尺許,每面壁上,各畫有六列五六尺長三尺多寬的長方格子。左壁每格繪著一個人像,行止坐臥,俯仰屈伸,縱躍蹲踞,盤旋攀援,姿態各異,無一雷同。
  看去好似練武功的圖形,只是動手足的招式不多,各自為政,前後上下多不連屬。再看右壁,圖格大小列數與左壁一樣,格內繪的卻是飛潛動植各種物形,無一人像。
  柳春巡迴細看了兩轉,看不出一點理路,燈英無油,偏是那麼光亮,心中奇怪異常。再退回里間一看,四壁也有圖形,但均坐像,乍看姿態如一,與外壁不類,數也太少,共總才得四個,並且影跡甚淡,不是細心諦視便難看得真切。
  此外正對蒲團的當中屋頂,畫有許多圓圈,正中心一圈,大如酒杯,色作深紅。由此往外,一圈一圈加將上去,中間空隙廣僅兩寸,共是二十四個,恰將那大蒲團罩定。最外一圈,與下面蒲團一般大小。
  回憶王征分手以前之言,知道這兩間靜室之內的圖形,與那屋頂一個套一個的大小圓圈,有極深微的妙用,如能領悟,必得許多益處。無如急切之間參詳不出用意所在,初見尚還有興,後來查看完了里間,又去外問重行觀察了好幾遍,越看越覺茫然。
  柳春姑照左壁人形圖式,一快一慢,挨次仿效了一遍,在累得氣喘噓噓,毫無所得,始終測不透有何奧妙。經此一來,時已不早,先前走往前莊的那些少年英俠一個未回,因覺這等難得遇到的良機不應錯過,心終不死。
  正待二次鼓勇,加細研求,忽聽外面有人叩牆呼喚:「柳少爺,酒飯來了,這門我們當下人的不敢妄開,請把鏡壁沉落,好端進去。」
  柳春正想來人探詢,忙把裏壁龍鱗如法一扳,一片絲絲之聲過處,外間鏡壁沉與地平。走出一看,隔斷外站著一個青衣小童,一手端托盤,另一手持一竹絲編制的三格圓形提盒,先向柳春行了一禮,笑道:「柳少爺,今夜本莊公祭,少爺們都有事,無人陪你,這是幾樣酒菜茶點,沒奉主人之命,不能進裏面去,只好請柳少爺自己拿進去吧。」
  柳春見那小童年約十三四歲,貌相秀俊,口齒也頗伶俐,意欲詢問幾句,便笑道:「我就這外間桌上吃,吃完你好帶走,省得收傢伙又跑一回。」
  小童好似識得柳春用意,並不承情,只笑答道:「我本奉命在此侍候,适才為往東廚房取酒菜,才走開了些時。柳少爺要在外面吃,可是有話問麼?本莊輕易不留外客,只一留下便算一家人,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只我知道的都可以說,不過裏面三間定室,實實不敢犯規妄進。在外面廳桌上吃也有不便,要不請柳少爺把里間小條几取來放在門內,拿兩個蒲團迭起當椅凳,隔門對談好麼?」
  柳春說「好」,如言把條几取出,橫放鏡門以內,另取蒲團坐下。小童取出託盤中的茶酒壺杯筷和一個九宮菜盒,把酒斟了,再開提盒,取出一個點銅錫精製的暖鍋和四碟點心,一併遞過,笑道:「柳少爺自己擺吧,無人作陪,請自用了。」
  柳春隨接隨放,見那菜盒作橫方形,白地五彩,瓷質甚細,共是九格。格內菜碟卻不同式,方圓長短大小不一,湊合之處卻極緊嚴,形制精妙已極。內有九樣涼菜,葷的是臘肉、鹵鴨、熏雞、糟魚、羊膏,素的是筍脯、松菌、素雞和一樣從未見過的雋品。每種數並不多,俱都新鮮漂亮,隱聞香味,望而饞吻欲動。
  暖鍋製作更妙:下層是爐,中作五梅花形,放著大小五個燒得通紅的扁平炭基。中層是盛熱水的暖鍋,鍋分五格,一大四小,每格是一圓筒,筒底正對下面炭基。上面各嵌一個瓷盅,當中一盅較深較大,內盛清湯。旁邊四盅,一味是用鮮肉和臘肉隔片同蒸極爛的玉版金鑲。一味嫩豌豆炒清蝦仁,一味糟炒山雞片加冬筍,一味雞油炒瓢兒菜,共是三葷一素。
  柳春生長邊荒,休說是吃,有的直未見過,恐為小童所笑,也不敢問。那酒斟在一個兩寸大自玉杯內,色作深碧,甚是芳冽。素日量淺,更恐少時五老來召或諸小俠走來,醉顏相向未免失禮,便對小童道:「我素不飲酒,小兄弟你為我忙了這一陣,想必還未用飯,反正無人,你就在外面尋一座來同吃吧,我還忘了問你的大名呢。」
  小童似喜柳春謙和,笑嘻嘻答道:「柳少爺不要如此稱呼,我叫四明,姓梁,我曾祖從小便侍候三老莊主書房攻讀,後來三老莊主學成劍術,中年後看破世情,全家入山。可惜我曾祖沒等主人道成早已壽終,未得隨去。幸蒙三老莊主深恩,將我祖父母招往川東隨隱,直到今日尚還康腔。
  「四明算是老主人的家生子孫。這裏莊規雖嚴,但對下人卻極恩厚,只不犯規為惡,對於尋常禮節,只是我們下人自知分際,心中時存敬畏,不敢稍微疏懈,主人從未計較過這些未節。對於五位老莊主和門下幾位年長的門人老輩,自然謹畏,便是上邊有命,也不敢絲毫放肆。
  「就逢到新年正月這一二十天,三老莊主有命全莊同樂的日子,只有這十多位在場,依然無人敢於隨意言動,所以到時多故意避開,以免拘束。我們和各家小主人在一起卻隨便些,內有幾位性情最好而又愛玩的,平日也常命我們這些家生小娃兒,隨在一起同玩出進。
  「在外面不拘禮節不必說了,就在莊中,遇上小主人們喜歡時,也常有賜坐同食的時候。本來可以遵命,不在有人與否,但這定室乃是禁地,我也許今生世也沒有到裏面去的福命,沒有主人的話,實不敢妄進一步。隔門而食無妨,夾菜取食,手一定要伸進,過了門限便算違令。
  「此時老少主人無一位在此,更是欺心背主,如何能算人呢?好在東西樣數多,這點心就吃不完,何況還有飯菜,這暖鍋也不會冷,柳少爺吃剩下來我再吃,也是一樣。這酒名叫碧筒醪,味雖醇美,酒性卻長。原因今夜年下公祭,無端夾上賊和尚上門惹厭,耽誤了小半天,再加上發付三道嶺敵黨回去,又費了好些手腳,格外顯得忙些。
  「前面到了好些遠客,五老莊主在香雪精舍設筵款待,內有四位好量,三老莊主傳命,把莊中百十種佳釀全取出去品嘗,管酒的人忙得不可開交。我去東廚房時,正趕此酒開壇,以為本地人好量居多,這酒不是好量的客來指名索要,難得開壇,隨手要了一小壺來。柳少爺既不善飲,不用也好。」
  柳春聽他說得有條有理,這才悟出遞東西令自己安放,手不進門之意,小小年紀,竟能不欺暗室,不肯背人稍逾規範,好生驚異,不禁改容道:「你這樣守法循規,令人可佩,你吃我剩的殘肴,心實不安。我想個通融法子,你仍坐外面,我遞與你吃如何?」
  四明道:「這隔斷以內雖非禁地,也不應把廳上用具移動。柳少爺盛意不敢不領,我就站著吃吧。」隨說,隨將提盒旁掛著的竹制飯桶蓋,連那裝點心的三足瓷暖碟蓋一併揭開,將飯盛了,仍是隔門遞上,手不過門。
  柳春見那白瓷青花細碗盛著大半碗淺碧色粒大勻圓的米飯,撲鼻清香,暗贊「好米」,口中問道:「你沒有碗,怎麼吃飯呢?」
  四明道:「碗沒多帶,筷子,卻有得用。柳少爺先吃飯,我吃別的。」
  柳春見那四色點心,一碟蒸玫瑰年糕,一碟肉餡珍珠米團,一碟雞茸火泥筍丁合餡的燙麵餃,一碟桂花元肉瓜條葡萄乾棗脯等合嵌的八珍千層糕,暖碟頗深,下有裝開水的座托,便把兩件鹹點心並在一起,遞與四明道:「你用這碟吃如何?省得少時飯冷了不好。」
  四明道:「這些碗碟,除冷盆九宮格外,一時都不會涼。柳少爺對我太厚了。」說罷也把飯盛上,隨由腰間取出一雙竹筷。
  柳春一面自吃,一面夾菜點與四明吃,覺那竹筷又短又尖,分明兩支竹簽。猛想起師父前年曾說內家好手有一種暗器,名為三指箭,又名追魂著,厲害非常。非內功有了根底,還須得過真傳,手巧勁足,不能登峰造極。
  功夫如練到了家,能于數十步外致人死命,專打雙目和人身要穴,百發百中。東西說出來卻不值錢,乃是一頭微尖的竹簽,長短隨人心意和手的大小。偶然用時忘了攜帶,隨便取些筷子即可應用,算是內家最便利的一種暗器,形式正與此相似。再朝四明腰同一看,左腰上果然斜凸起一小段,暗忖:莊中高人甚多,老少俱是能者,此童雖然年幼,已然三世相從,看也看會,又是出自腰問,定是師父所說暗器無疑。
  柳春心中一動,忍不住問道:「你把三指箭當筷子用麼?」
  四明聞言笑答:「我只初練,還未學成。柳少爺不要對人說,免得見笑。」
  柳春一聽果然不差,暗忖:「師父曾說,練這三指箭,除非內功到了家,否則別的不說,單是指力,得有十年八年的工夫,才能在二三十步以內取得準頭。此童只十四歲,論哪一樣也不夠年限,越發驚奇。因對方雖是年幼,生長在這陸地神仙世外飛俠家中,當然不是尋常幼童所可比擬,人又十分聰明機警,再如追詰,跡近懷疑輕看,掂他斤兩,恐其不快,加以腹中正饑,佳看羅列滿前,無一不是色香味三絕,美食再以美器,一陪襯,越更生色,引人食欲,嘗一樣愛一樣,先還防到四明笑他村俗,不肯盡情大嚼,嗣見四明菜點接到,入口就吃,並無做作,心想吃完再談,便不往下盤詰,更不客氣,就此一同大吃起來,除九宮格冷盆、酒、菜較少外,肴點俱多,二人對吃了個大飽。
  還未吃完,四明聽柳春連贊味美,笑道:「我家五位老莊主,聽說早年便是如此,為了衣食起居之奉和兒孫的牽連,自甘誤了天仙正果呢。尤其三老莊主和五老莊主講究,本已相習成風,各家男女少主人,為了五位老人不肯每日都動煙火,如無佳客登門,每月倒有一多半日子不用熟食,俱想做點好菜點心孝敬老人,換換口味,並博歡心,這等行徑已兩三代了。
  「老主人們知道兒孫孝心,又是來者不拒,一體嘉納,遇到那新創出來的菜點,如合雅道,或是名色有趣,趕巧還要舉辦一會。或是邀了遠近知交,置酒高會,或是來個全莊公宴。群起效尤,法子越積越多。近幾年因為年歲多了,誰也想不出什新花樣,又不許多殺生物,各家少主人主婦正在犯愁。忽又來了一位女易牙,人雖長得醜,飲食上卻真有心思,給本莊添了好些花樣。
  「今夜為了公祭,小主人們不能出來款待,我隨意往東廚房取了幾樣來,這算得什麼呢!等到新年,每日早晚均有長席,直到十八夜為止,每天極少重樣,著實有些新鮮飲食呢。這酒柳少爺沒有用,不能送還,待我與一個愛它的人送去,就便帶了茶來。柳少爺已累了兩日夜,也該安歇了。萬一五老莊主有事來喚,你若精力不佳怎好?要想問話,日子長呢,何必忙這一時?」
  柳春人原疲極,只為四明說話聰明有條,亟于想問莊中情形,並設詞探詢妖僧如何發落,三道嶺和塔平湖兩處有無事故發生,適聞師伯陸萍有來的話,可曾走去,是否可以相見,為此種種,才把精神提起,吃飽又有了倦意,再聽四明所說有理,隨口應了。
  四明隔門將籃內茶壺取出遞過,要過殘肴器皿,說道:「本莊地方甚大,下人各有職司,不在一府共事的人,往往三兩月不易見面。只有今夜和除夕、元旦這三天,全莊五府上下人等一齊聚集在得天堂,內外平日不易會見的人全可見到。因六少爺跟前兩位孫少爺執意命我來此待客,本應醜初二刻下人行禮的時候才去,因我有一好友,本來同在小靈湘館六少爺書房中共事,今年夏天為犯過錯,將他調往郝五太公府中做些粗事。
  「我和他許久不見,心甚想念,意欲借著取茶和送傢伙回去的閒空,與他稍微敘闊。又恐柳少爺飯後口渴,只得取一點巧,來時順便帶了一壺普洱茶在此,請暫時將就飲用,我和他見完面,再端新泡的茶來如何?」
  柳春才知他勸自己安歇的用意,心料今夜公祭盛典雖極隆盛莊嚴,但是全莊上下人等齊集一處,祭前祭後必定熱鬧非常。四明為了奉命服役,獨守在此,不得終始參與。十多歲的幼童,哪有不喜熱鬧之理?自己業已吃飽,天將半夜,他就一去不歸也不為過,況又心細,先備好一壺好茶在此。
  柳春忙笑答道:「為我耽誤你好友敘闊,心實難安。既有現成好茶,何必再泡新的?我昨夜到現在長路奔馳,尚未合過眼,頗覺疲倦。又恐禮成五老太公相召,你走我便安歇。休說再泡茶,你來都不必來了。明日二位少主人如問,便說我疲倦思眠,又見這室內兩壁人物形相,覺出中藏微妙,頗想一人靜心體會,執意叫你走的好了。」
  四明聞言,面上微帶驚喜之容,轉問柳春道:「柳少爺剛進定室便悟出壁圖妙用,福緣真不小哩!」
  柳春先以四明把靜室喚作定室,視為禁地,一步不敢擅人,內中詳情當然不知,及聽這等說法,分明不是行家,也能知道一點大概,忙答道:「我這鈍人,又是初來,只不過見那圖形奇怪,內中必有妙用,你未來時,也曾仔細推詳了一陣,結局白費心力,毫無所得。你朝夕隨侍少主人用功,想必知底,可能告麼?」
  四明道:「我只知那是內家用功的途徑,另外參會著一部劍訣,詳情卻不知悉。說起話長,此時無暇,柳少爺大約還須住兩三天,不忙在這一會,等明早有空再詳說吧。」
  柳春料是實情,便不再追問。四明隨道了安置,作別自去,已經走出廳門,忽然回顧道:「柳少爺,別的我不深知,但定室不止兩間,如能尋到門戶,也許能得一點頭緒呢。」語聲甚低,但是入耳清晰,說罷不俟回問,人已出廳走去。
  柳春對四明本領雖不深悉,照那去時腳步、身法的輕靈著實和所練三指箭,管中窺豹,可見一斑。莊中一個家僮也是這等人物,以上可想而知,嚮往之心由此愈切。隨到里間,將外層鏡門封閉,條案回原,忙去尋找第三間定室的門戶,無如壁間圖像和當頂二三十套圓圈均是繪畫而成,毫無線索可尋。此外更連痕影都找不到,心想滿打四明從未擅入,所說出諸臆測或是傳聞,但是适才王征也曾說起內與地下密室通連,當無虛語,怎麼用盡心力考查,找它不到?
  本心不將門戶找到決不甘休,無如心身皆勞,不過少年氣壯,恐誤良機,本是強打精神。苦搜未獲,人也疲極,欲待歇息片時,剛往蒲團上一坐,兩眼便不自主一味下合。同時再想到少時五老也許來召,似此乏疲,怎能往見?自己給自己一解釋,決計仍是先睡,醒了再作計較為是。
  盛氣一收,心神一迷忽,就此躺在裏問大蒲團上沉沉睡去。室中天光不透,朝暮不分,醒來一看,燈光照耀,四壁雪亮,明如白晝。以為未睡多少時候,那大蒲團乃細草織成,甚是溫軟舒適,左就無事,想要再睡一會。哪知他這一睡已到了次日中午時分,人早睡足,少年人精力回復,怎睡得著?
  待了一會,漸覺神旺身健,難再入夢,才知睡得必長,外間當早天亮。估量四明必在外候起,方欲扳動機簧,開門出詢,偶望屋頂,所畫圓圈整齊如一,與下面蒲團正對。暗忖:昨夜查找第三間定室門戶的機紐,什麼地方全都尋到,只這蒲團不曾移動。莫非門戶就在蒲團的下面?
  柳春心念一動,頓觸靈機,便即起立,且不外出,想將蒲團移開查看,不料竟和生了根一般,又重又牢,休想移動分毫,心更奇怪。蒲團草織,恐怕手重損毀,又不敢過分使力,手按在蒲團邊上,上下觀察,越看越覺可疑。正打不起好主意,忽然手托團邊,試探著往上一抬,無意之中雙手力未使勻,往右側一歪,帶了一點推勢,覺著似可轉動。
  同時目光到處,瞥見頂上圓圈也似相隨微微一轉,只是左右不同,上下相反,情知有故。二次變了方法,雙手按定團邊,先往右轉,紋絲未動,再往左一推,隨手而轉,再看上面圓圈,果然也往相反一方,隨同下面蒲團徐徐轉動。似這樣推轉了幾圈,仍不能搬起移開,也無別的動靜,再往右回卻是不能,只能往左推動,認定機紐在此。
  先還有點慎重廠嗣見頂上圓圈先只外層一圈轉動,第三轉後,便由外而內,逢單必加,下面轉了二十二轉,上面也加到十一圈。仔細一看,連中心一個實圈共有二十五圈,逢雙數的,並非只轉不加圈數,原來空白之處也算一圈,這麼連虛帶實共是四十九圈。卻轉了五十轉,蒲團便不再動,也不能移開。再往回轉,卻能轉動,又回轉了五十轉仍是原樣。
  斷定內藏微妙,只推測不出就裏,仗著性情堅毅,不計艱難。連用許多法子試探,才發現只把單雙數計准,推法不亂,不令圈轉過頭,便能按著單雙之數左右對轉。未了又悟出無須連轉,譬如逢單左轉,上面第一環實圈相隨逆轉,滿了一圈如不過頭,再往回轉,那、環虛圈和第一環實圈便交惜對轉起來,再轉滿一圈,上面又復加上一環實圈。虛實交惜對流,三環同轉,到第四圈,往右回轉,上面又加上一圈虛的。似這樣下面蒲團來回對轉,上面虛實便隨同增加,蒲團推動也極輕快,迥不似初上手時吃力費勁。
  柳春雖然年輕識淺,不悟大衍四九妙用與四象兩儀陰陽迴圈虛實相生之妙,一時福至心靈,竟以毅力恒念百計試探,居然與之巧合。眼看轉到第四十八圈上,柳春因是屢試屢挫,雖覺這次兆頭順利,迥異先前,心仍拿它不穩,一邊手轉蒲團,目注上面,暗中正在祝告,不覺轉滿圈數。猛覺蒲團往下沉落,上面圓圈不轉自動,釗輪電馭,飛也似疾轉起來。
  低頭一看,下現一洞,蒲團正自徐徐下降,大小也與相等,空隙中下視,果是一處地室,似比上面廣大得多。正自欣喜,猛想起自身是客,無故開人機關,妄人地室,有法還原尚可。否則,就是五老不加嗔怪,也是難乎為情。當時一著急,便往蒲團中心跳落,覺甚平穩堅實,晃眼到地。
  一看地室長約十多丈廣約八丈,作長方形,兩頭各有一燈,光焰甚亮,長的兩邊壁上,和上面外間一樣,描畫著人物圖形,數目多寡和形式大體相同。只各分做一列排開,不似上壁分成四列,人像與各種飛潛動植的物形混合一氣,並不分開。兩頭各有一排木架,一頭插架著好幾百種兵刃暗器,十有八九未見過,另一頭架子較短,上面放著許多書籍和冊頁手卷之類。此外幾個散放在地的蒲團,更無別物。
  柳春先未在意,一心只在兩壁圖形上面,由北往南,挨個兒看將過去,到了甫盡頭,終悟不出個道理。正擬沿著對壁回看過來,猛瞥見書架上有一卷冊,上標《白陽圖解》,隨手揭開一看,正是兩壁圖形的解說,口訣圖形也滿載其上。
  柳春心中狂喜,如獲至寶,知道此是主人珍藏,不能攜走。意欲就地詳參,又恐下來時久,萬一四明來喚或諸小俠來訪,不在上面,無從知曉。急切間也顧不得設法使蒲團升回原處,仰望上下相隔不過兩丈,忙運輕功一躍而上,就著明燈參詳起來。
  此圖乃峨嵋派劍仙淩雲風,在白陽崖洞壁之上照畫了來,乃古仙人白陽真人劍術秘訣。為便後學,又由淩雲鳳和幾位同輩劍仙觸類旁通,推廣演繹,添了好些圖式和少陽神功,使後人易於領會習練,照次參悟便可速成。這等做夢也沒想到的意外奇逢,當時雖是欣喜欲狂。繼一想,主人何等崇高的輩分,又是飛仙劍俠世外高人。自己一個未學後進無名小子,得蒙青眼,使為人幕之賓,好端端,卻去盜發人的秘藏珍籍,就算起初王征語含深意曾有默示,到底不是正當行為,不禁又悔懼起來。
  越想越不對,重又縱下,欲乘無人撞破之際,將圖解送還原處,使蒲團升還原位,免被主人知道,情理兩虧。哪知先前開通下降門戶,由於一時湊巧,恰將機紐觸動,並非真知升降之法,復原便難。一任用盡方法動轉蒲團,百計試探搜索機關,終無跡象可求。驚惶之下,思量無計。
  柳春暗忖:五老神情甚是仁厚,既許在此居住,王征又那等說法,必還可以原恕。事已做錯,主人神仙一流,就將蒲團復原,料也隱瞞不住。事情到此地步,與其空入寶山,何如拼受一場辱責,趁人未到以前悟出一點奧妙,一面再向五老太公通誠祝告,也許鑒察誠心提攜後進,賜以成全,落個因禍得福都不一定。
  想到這裏心念略定,忙即虔誠叩祝,先說初意只是聽了王征師伯之言,一念好奇,無意中發現地室所藏《白陽圖解》,並非蓄意竊取。現擬借觀些時,五老太公格外原情思宥,栽成後輩,兔加罪責。如能因此悟徹玄機,得有進益,定當努力修積,除惡為善,異日學成,如若稍逾軌范,甘遭飛劍之誅等語。
  祝罷起來,因想不問少時如何,反正難於掩蓋,索性鎮定心神,徑跪在下面蒲團之上,把圖解打開,放在面前,恭恭敬敬,朝白陽真人和峨嵋諸仙又通誠禱告了一番。然後從頭一章起,挨次虛心體會下去。
  開頭覺著圖解共有三百左右,雖然每圖均有解說,重要之處並還附有口訣,但是為數太多,短時間內決記不全。更不知何時被人走來撞破,其勢又不能將它帶走,心裏只打著鼓,一面仔細推詳用心默記,一面禱告仙神暫時勿令人來,以免記憶大少無甚用處。及至看過十幾頁後,忽然發現每七八圖合為一章,一章有一章的妙用,越發欣喜,決定學一章是一章,不必求快,務求記准,以免疏忽遺漏,記不真切,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柳春一則福至心靈,天資記性又好,似這樣學一章記一章,接連參悟了十七章。又悟出那圖雖是三百六十五個,暗合周天之數,實則每章所附諸圖多寡不等,但均有一圖是其綱領,一共四十九章。照圖中附注,每章首圖的形式,解說、口訣,如能依次記熟,自能一脈貫通。只沒有全數記下的容易,外壁諸圖看去形式不相連貫,便由於此。
  少年人好強,覺著時機不再,又起貪心。以為全圖解已然記了十分之三,悟出許多道理,大意都差不多。天已不早,就無人來,四明也要來請用飯,意欲乘此一刻千金之際,把這四十九個總圖記准,學得全解,再從第十八章挨次學全,事前記一章是一章。
  這等記法,如無人來,自可全數默記,萬一中途被人撞破,也算是探得儷珠,以後不過多費心力,終可領會全局,豁然貫通。何況前半已全記下有了根基,只在記這四十九章綱領以前無人撞破,便竟全功,免得只學一半,錯過這畢生難遇的良機。主意打定,便專記那每章的總圖。
  仗著那圖解一得門徑便不難記,柳春急於求全,以為通體如此,一味用心記那形式和解詞口訣,自十八章以後,便不再似前十七章那麼挨次仔細參悟,自然又快了些。約有兩個時辰便自記熟,每圖均經默憶,如式演習覆按,均無差錯,高興已極。又把內中解詞背誦了一遍,再由第十八章起,易簡為繁往後習去。
  才習了四章,坐下蒲團忽然離地上升,心疑有人到來發覺扳動機紐,知道蒲圖必要復原。猛想起行為已然逾軌,如把這本圖解帶上,被人看見,更是不堪。又見上面無人探頭下視,蒲團升勢又緩,中心內愧,總想能夠掩蓋才好。驚慌失措之際更未細想,忙縱下去,奔到書架前面,將圖解放還原處。
  一看蒲團離頂不遠,下面乃是一很大圓柱,忙即飛身縱上,晃眼地穴封閉。蒲團也復了原狀,室內外並無人來,心中奇怪,又疑蒲團到時自升,否則怎未見人走進?暗幸此事居然無人撞破,免去丟人,只惜初發現時膽子大小,耽延了些時刻,不然,縱不能將細圖記全,總可多記幾個全章,豈不也好?
  喜慰之餘,方自悔惜,燈光照處,一眼瞥見,外屋壁上所列諸圖形,心想此上雖無解說,好在大體已得,不難舉一反三,將這圖形記下也是一樣,喜極忘形,不禁脫口連聲道「好」。
  人正外走,忽聽四明叩著鏡門喚道:「今日除夕,柳少爺莫非還要睡麼?天不早了,請開門用完飯,夜來好去前莊辭歲哩。」
  柳春才知天已入夜,雖喜無人發覺,想起前情,終是有愧。忙即應聲開了鏡門,見四明站在門前,並未持有食物,外面廳上華燈處處,光明如晝。
  柳春方欲開口,四明笑道:「今日中午,兩位小孫少爺曾經來過,我說柳少爺昨晚大約恐老太公傳呼,在室中守候,兩夜未眠,人大倦了,所以一睡不醒。他便走去。我也到別處轉了一轉,申未來看,好似少爺已醒,喚了兩聲未答應,我知室中壁畫看了有益,料是體會出真解在用功呢,時候自是越長越好,沒敢再驚擾,守在這裏。
  「現看天不早了,今晚除夕,照例外來的後輩賓客,便老太公不召喚,也應隨同辭歲。恐柳少爺不知,誤了禮節,或是少時少爺小孫少爺們尋來,急切間不及洗漱。再說年宴設在亥初,這一整天水米還未打牙呢,特意備了湯水飲食,正要叩門請出。果然小孫少爺著人來請柳少爺到小靈湘館去見六少老爺與少夫人。我看出意思甚好,也許還有什好事呢!湯水食物放在廳上,請快用完好去吧。」
  柳春早聽出李暘、李晃之父李同,乃三老李清苕六子中最有本領的一個,今早背人的事,深幸不曾敗露,反荷垂青,不禁大喜。見洗漱用具和肴點飯食,均已分設在隔斷外面的桌架之上。忙即走出,隨手將鏡門機紐一扳,關閉復原,一面忙著洗漱食用,一面極口稱謝。
  四明笑道:「我知柳少爺人好,又得老太公以下三輩恩主看重,不然,王三老爺,也不敢隨意引外人到這上下三間定室裏來,雖不知今夜還回來與否,就這半日光陰,當已得益不少。四明本得老少恩主憐愛,自己該死,不知輕重,做了一件錯事。莊中規令極嚴,尤其執法的是王三老爺、李二小姐、彭大少老爺、郝大小姐四人,無事時看似極好說話,一旦犯規,決無姑息。
  「幸蒙兩位小孫少爺向六少恩主求說,代向四位執法主人極力求恩,才得減輕,只罰了兩個難題,過了明年清明便須受罰,出去三年。這三年中有好多艱難困苦,承柳少爺看得起我,到時助我一臂之力,使我期滿能回莊來重侍老少恩主,就感激不盡了。」
  柳春始終沒把四明當作懂仆看待,聞言驚問:「你年紀輕,人又聰明誠實,能犯出什大過?明年你才十五六歲,這等大漠窮荒,孤身一人,罰你在外三年,做些什事?我托兩位小少爺,再代你向各位主人求求如何?」
  四明淒然道:「莊中法嚴,即此已是格外恩寬,再求任誰也是無用。在外流落三年修功贖罪,雖然年小力弱,我並不怕。只是內中尚有難題,稍微疏忽,不能如願,永無再見恩主之日,一想起便自心寒。此事太長,此時無暇,也難詳言,且等將來再說吧。
  「幸喜昨晚公祭盛典,老恩主向眾訓示時說起一事,我大膽請命,告了奮勇。照例對下人的事,是由二小姐與彭大少老爺交派,老恩主雖未置可否,卻笑了笑,因此也未受責,大約還有點望。事情雖險,卻是長痛不如短痛,可以借此折罪,比較前罰要好得多。倘能如願,更非求柳少爺相助不可。
  「我知柳少爺正是用功時候,怎能為我勞動?但是這兩件事於我固好,柳少爺也有不少益處,事成我也必有一分報答。兩位小孫少爺雖然力說相助,偏有不能遠出之苦,現還難定,到時我一說就明白。」
  柳春聽出私窺圖解之事多半已被看破,心中惶愧,暗忖:這小孩真個機伶,不知犯什過錯受此重罰,如允相助,不知己力能否勝任,師父和鏢局是否允許?如若不允,他對自己暗中維護周全,昨夜今日的話俱都隱含深意,明人不用細說。聽那口氣,适才分明得他的力不少。
  否則,他一早便來喚起,固看不成圖解,或是不守在這裏,李氏兄弟隨意出入定室,如無此童在側設詞擋回,被他走進,那正是私開地穴盜圖上來之際。如被撞破,跡近竊盜,百口難分。不特空入寶山,反吃主人見輕,甚或受辱逐出莊去都說不定。這一來,連恩師師怕和鏢局諸人都無顏再見,豈不大糟!
  照他關照心意,如非除夕天晚,或有人來喚,決不扣門驚動,那沉落地室的蒲團忽然上升,必也是他所為。一面想已成功,一面還給留臉,知道自己下穴是湊巧,無法還原,他又不能擅進,只得暗中相助。所以蒲團升勢極緩,免得自己慌疏,不及隨上,被禁閉在地室之中。表面仍作不知,只稍點醒,用心可謂良苦,如何肯辜負他?
  強將手下無弱兵,既稱曾得主歡,自非庸常。再照他談吐行事,處處機警細密,口氣極壯,又能啟閉地下秘室,當非弱手。莊中後輩英俠大半年幼,便是例子,好在他還未及細談,事也未定,想等到時尋來再定,不問如何,總為盡心出力便了。方尋思間,一眼瞥見四明一雙黑白分明神光飽滿隱含煞氣的俊眼,正注在自己臉上,似見沉吟未答,略現不快之容。
  柳春忙笑答道:「小兄弟,似你這樣人品,又對我如此關照,只我力所能及,多艱險的事也所不辭。只是莊中老少人等,不是飛仙劍俠,便是英傑之士,我武功有限,到時誤事如何是好?我力必出,如當我好幫手,你卻錯了呢。」
  四明聞言方轉喜容道:「柳少爺來歷和功夫深淺,我全知道。如若不濟,四明也不能拿兩條人命當兒戲,隨便交給人呢。要不肴出柳少爺至誠君子,為人義俠,到時必能幫我大忙,怎肯求說呢?柳少爺此番回去,本領決非昔比,不但周十二爺、陸五爺,便塔平湖諸位山主老少英俠,也必另眼相看。我們暫且說到此為止,到時我自會尋上門去。柳少爺就吃這點心,先見六少老爺去吧。」
  柳春正好洗漱完畢,吃些包子略微點饑,聞言不便再說,含笑點頭離座同行。走的仍是昨日來路,可是情景大不相同,到處燈彩輝煌,燦若明星。人也分外的多,男女老少往來不絕,全是面有喜色。
  園中林木本多,無論大小樹木,都掛有不少紗燈,燈形多半照原樹上的花果形式製成,像丁香、桂花、葡萄、藤蘿等花形大細碎的樹木。好似有花無燈,因未到時候,滿園的花燈俱還未點,就沿途這些絹紗宮燈,已照得到處光明,無異白晝。燈光照處,那些假花樹上,不是千堆香雪一片繁霞,便是金粟飄空紫雲餌地,望去直似神仙洞府。四時同春,萬花齊放,宛然真花真果佈滿枝頭,繽紛滿目。
  本已美不勝收,一處有一處的妙絕,再吃積雪一映,花光雪景相與爭輝,境越清麗,真令人有此真天上,不似人間之感。
  柳春想不到一夜工夫點綴出這等奇景,不禁心花大放,讚不絕口。
  四明笑道:「柳少爺你看好麼?這些花果,點燭的不必說了,花細不能點燭的,也都能放光明,此時都還未點呢。等到今晚半夜各家祭天祭祖之時,到前莊高峰上去看那才妙呢!由子時後起直到正月十八,花樣一天比一天多,那時燈月交輝,花雪競麗,加上少老爺少夫人小姐和底下的孫少爺小姐們,爭搶著用心思博五位老太公的高興。
  「每年俱有不少新花樣添出,莫說初來乍見,便我們從小在此長大的,也覺眼花繚亂,不知看哪里是好。說真的話,真正天上神仙也未有這裏享受。我雖是個小書童,叫我去做公侯將相。也不捨得離開此地。」
  二人邊說邊走,連經過了好幾處回廊曲沼,亭館樓臺。柳春望見前面,已到昨日中毒暈倒之處,猛想起昨夜之事不知如何,只顧勤參圖解,隨聽主人召見,匆匆行來,也忘了問,便向四明問道:「昨夜擒的妖僧如何發落?三道嶺結果如何?」
  四明低語答道:「前面不遠便是小靈湘館,我不便再多開口。到了那裏,六少老爺自會說的。」
  柳春不便再問,剛由長廊折下,走入去小靈湘館的湖堤路上,忽見靈湘館月亮門內走出幾個貌相英美的少年男女,由隔溪赤欄橋上走了過來。柳春認出內有五六人昨日見過,只不知道名姓,忙即垂手恭立。
  剛剛擦肩走過,便聽昨日頭一個和王徽說話的青衣少女道:「二姊,明春天塞谷之行也有這人麼?他天資不惡,功力相差尚遠,這短短兩三個月光陰,就肯下苦功,能勝任麼?」
  底下因人走遠,沒聽清楚,答話人似說「另有安排,無須代人操心」,忽覺四明扯了一下衣服,以為催走。
  正待過橋,忽又見李暘、李晃兩小兄弟由月亮門內跑出,老遠便喊:「柳兄怎這時才來?我們都快走了!家母已往小瑤宮去了,只家父在內,快隨我入見吧。」說罷走近。
  李晃又指四明道:「柳少爺由今日起便移居小靈湘館,過年初五才走,已有人往他家中送信。他和我們一起,用不著你隨侍,你仍打雜去吧。」
  四明望著柳春略微沉吟,低聲說道:「柳少爺,你能在此,機緣不易,過去的事不可忘了呢。」
  柳春知他是指壁問圖解,笑答道:「我理會得你好意,有勞你了。」
  李晃低斥道:「四明你還要說什麼?還不快走!」
  四明諾諾連聲,告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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