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邪霧漫長空 滾滾星沙飛碧青
  彩雲籠大漠 森森劍氣擁金舟

  柳春聽出那是二老彭勃的口音,抬頭一看,雲淨風清,西方微現紅霞,正是夕陽將墜以前光景,天空中靜蕩蕩的並無異狀,同行四小面色雖現緊張,但未走避,正待詢問。
  李晃向李暘拍手喜笑道:「果然來了!早點發作,還省得今晚年祭惹厭。」話未說完,猛聽遙天空中無風自鳴,宛如海波怒嘯,發出一種極淒厲的一種怪聲。
  仰望東南遙空,起了一片暗綠色的陰雲,內雜無數碧螢般的星光,滾滾翻花,晃眼展布半空,鋪天蓋地直向莊前湧來。無異黑夜驟臨,晴空立即陰晦,勢疾奔馬。前頭雲浪星濤已抵莊門,眼看壓到頭上。猛瞥見前莊下面,倏地飛起一片五色光雲,仿佛正月裏的大花炮激射上去,也是晃眼布開,化為一蓬霧毅煙絹般的光網,罩在全莊上面。
  那妖雲將到莊前,好似遇什阻力,平空頓了一頓,光網飛起也恰是時候,等到佈滿上空,全莊已在妖雲籠罩之下,只不下壓。光網也不往上湧起,離地約有三十多丈,僅冒過前莊門內的堆雲峰頂五六丈便即止住,四邊反卷下來。活似一個穹頂帳幕,將全莊罩了個嚴絲合縫。
  那妖雲相隔穹頂還有二十丈高,停空不落,可是碧星飛舞越來越密,妖雲邪霧突突亂滾,一味增長不已,中間偏空出這一大段,暫時好似成了兩不相犯之勢。
  時還未到黃昏,當日天氣本是晴明,因妖雲濃密分佈極廣,伏波呷一帶天空全被妖雲佈滿,黑壓壓不見一線天光。陰雲暗霧之中,偏有那無量數的碧螢星雨,在半空中狂濤飛舞,吃下層的五色雲光一映,頓成奇觀。
  李暘首先連連拍手稱妙,李晃跟著說道:「哥哥你看,這東西好像有點厲害。我們把法寶現將出來,省得用時手忙吧?」
  孫孝斥道:「你兩弟兄,一個不知利害輕重,以為好看好玩,一個又是毛包脾氣。你沒見齊大伯父出手了麼?照這情勢,哪還用得著我們幾個小孩?你兩弟兄不知拿了哪位尊長的法寶,只顧想要賣弄,也不看看形勢如何。妖僧邪法如是尋常,大伯父怎會把五雲靈蛛網放起?現有此寶護住全莊,多厲害的邪法也侵不進來,要你們亂操心作什?」
  孫環笑道:「你莫說他兩弟兄,我的看法與你不同。本來姑父只叫你一人領柳春到後面去,後來我看姑父似在占算了一下,忽然改命我五人一路,並說萬一寒沙厲害,可以避入地道行走之言。姑父向例不說空話,行時又對暘、晃二侄微笑,帶有喜容。大伯父的靈雲蛛網何等神妙,如照平日所聞,早就往天展開飛迎上去,將半空妖雲邪霧一網打盡了,怎會只守不攻,僅將全莊緊緊護住?
  「此外也未見五位老人出敵,令人不解。今晚又是得天堂年夜公祭的盛典,豈容妖邪侵擾!似此相持,必有原因,弄巧就許妖法毒沙真個厲害,還要被它侵入一回都說不定。他兩弟兄身邊法寶,不是向父母尊長強磨了來,便是暗中盜用,初次施展,自然早點準備的好,攔他作什?」
  孫孝道:「環妹你知道什麼!為防妖僧寒沙萬一侵入,作個準備原好,偏他兩弟兄都喜膽大妄為,以前我常和他兩個一起,還有我那三姊,他們闖禍,我背黑禍,上當不是一次了。晃侄膽于更大,你只稍微放鬆,什事都敢上前。休看大伯父都對此事慎重,不輕出手,他卻不管三七二一,身邊法寶再要是他娘和姑母那幾件最有威力的,就許冷不防背了我們私自放將起去。
  「好便罷,如若不好,爹爹一向疼愛他兩個,只有我一路,必要怪我粗心不加照看,挨冤枉罵不說了,今日他娘又親口交付過我,經我力保才放出來,如有差池,對不起人還要丟臉,有多不值呢!」
  李暘介面道:「表叔莫擔心。今天我們漫說不會出手,就出手也決不妨事。我們身邊,除祖母給的防身法寶和靈符外,昨晚我們去至祖母房中請安,背人和二姑三姑說起,眾人都能隨意走動,只我兩弟兄放了年學便被母親關在房裏,除卻每日參拜祖父母外,連門都不許出,直比不放年學還苦。
  「兩位姑姑和三表姑都覺可憐,三姑先把祖母的太乙金鱗舟偷偷借與我們,二姑和三姑表姑又各給了兩口明月刀和兩根神雷針,本定今晚年下公祭之後全莊放爆竹掛燈熱鬧當兒,借一題目閃開。偷空駕上金鱗舟,往三道嶺開一回心,傷他兩三名狗賊再趕回來。原是說得好好,不料今早忽向各家叔伯姑姑說祖父和各位太公的意思:運數難逆,齊大姑姑和四伯、父親、諸位尊長兄姊,連同周家長幼兩輩人等,把三道嶺鬧得馬翻人仰,已然稍過。
  「今日事情更多,不宜再行鬧大,各家子孫男女人眾,要祖母隨時留意,不許任性行事,凡是未經五太公分派的,都不可放出去了。祖母平日無論對於門人子孫上下人等,雖然輕易不說一句重話,但和祖父一樣,看去那麼慈祥溫和,永無疾聲厲色,不知怎的,另具一種說不出來的威嚴,誰也不敢違逆她分毫。
  「表叔是知道的,何況祖母說時,目光又看著二姑、三姑和我兩人,母親再暗中望我兩人微笑。分明三姑借寶之事,祖母和娘俱都知道,只關著二姑三姑的情面,沒當眾揭穿罷了。二姑不比三姑膽大,跟著便把我兩人藉故引向她房中再四叮嚀,三道嶺之行務要中止。
  「後來回到小靈湘館,母親也拿話點我,只得把一肚皮高興打消。因覺三姑並還偷偷把祖母昔年所用七寶借了一件與我們,今早祖母說完了話,她和沒事人一樣,既沒有索還金鱗舟,又未背人囑咐。她平日素有擔待,又最疼愛我兩人,和母親更是多年生死患難之交,事如鬧明,定和我娘暗中商量。
  「昨晚我向祖母要護身神符,又是一請即允,什話未說。越想越覺內中還有道理,正在心動,打算想個法兒,偷偷往雙柳溝去看看,二表姑便來談起卜卦之事,跟著表叔又來。好容易承你說情當保人,放我兩人跟出來玩一天,這又後悔,處處管著我們。
  「請想表侄雖比你老人家小了十多歲,本領也差,到底全莊上自五位太公,下至各家尊長伯叔哥哥姊姊,這麼多的高明人,不說是學,連看帶聽也理會得幾分了,莫非真個呆到極處,一出手就非闖禍不可麼?」
  孫孝笑道:「你兩個還呆呢!我倒是嫌你精靈過頭呢。你們雖沒到領受心法口訣的年歲,表面仿佛本領比我略差,其實你們仗著聰明口甜,得人憐愛,處處占光。你爹早偷偷把劍術口訣傳授,我雖不曾見你十分施展,定然比我還強。
  「本來我年紀比你大不許多,可是我不是說年紀和本領,是說你兩弟兄膽子大大,又喜任性,人雖聰明,太不謹慎小心,你娘再三要我照管,聽你說話又野,哪能不加小心?你敢借話挖苦我麼!」
  李暘笑道:「表侄們怎敢如此大膽!你老人家莫生氣。全莊老少三四輩,誰不誇表叔膽大心細,足智多謀?舅公有事,還時喚表叔前去商量,我們當小輩的怎敢不聽!好在我兩人還未妄動,只說幾句實話。有祖母的大乙金鱗舟,還有母親、二姑、三姑的一兩件法寶,請表叔放心,一切聽命而行如何?」
  原來五老中只四老孫同康為人最是長厚,孫孝卻與乃父相反,貌相看去好似蠢胖,心卻靈巧異常,足智多謀,膽子又大,行起事來偏是穩練老當,只是生來矮短,不在高長。
  五老原有五矮之名,子孫身量都是矮的居多,孫孝尤為矮得出眾。天生來的矮短身量,永不長高,年逾三十,形貌只如十四五歲幼童。
  李晃兄弟乃三老李清苕所生五男三女中本領最高、後輩英俠中最負盛名的李同之子,一年十七,一年十五。為了祖父母和父母俱是地仙散仙一流人物,本身又有夙根慧業,生來便具異稟奇資,聰穎絕倫,五家尊長同輩無不愛重。
  只為年輕膽子大大,偶往天山獵熊,連生了兩次事,乃母瑤宮青女何靈瀟欲其晚成大器,管教至嚴,不到年歲不許學習劍術。無如李同鍾愛二子,依然暗中指點,傳以本門心法,雖然年紀最小,卻都練有一身驚人本領。只為守著乃父之誡,不許人前顯露,以防乃母為此爭論,平日只裝不會。
  孫孝和他二人最好,當日早起,原是聽了乃姊孫雲駕說兩小身邊藏有法寶,又有敵人要來侵犯的卦象。因昨日姑母說,姑父吩咐不是奉命的後輩不許出莊,心中不快,聞言覺著園中待敵一樣可以出手,難得兩小弟兄身有異寶防身,更可無慮,特意去往小靈湘館,因話及話,代兩小弟兄說情同往莊外,因不知所帶是何法寶,幾次探詢。
  兩小原極靈巧,先恐傳到祖母耳邊,借寶的人受罰,始而一味裝呆,答非所間,故作不解,如無其事。後來聽出孫孝口風,已知此事,雙方名份雖有尊卑,因都童心,常在一起,形跡脫略已慣,知他急於得悉底細,仍是不肯實說,直到妖雲來侵,估量快要出手,方始盡情說出。表面口角爭論,實則全是故意如此說法。
  孫孝行事雖較持重,本心也巴不得殺傷幾個妖人才痛快,一聽兩小所帶法寶竟有太乙金鱗舟在內。有此一寶,不特可以防身,便飛出靈蛛網外給來敵一個厲害也能辦到,好生心喜,立即忍俊改口道:「你兩個既肯聽話,少時如該動手,我四人一路如何?」
  孫環道:「我們四人一路,那麼柳春呢?」
  李晃道:「那個無妨。本來護身靈符我們有兩道已夠,並還許一道都用不著,把我這一道給他帶上,再指明地道入口,萬無一失,如用不著,便送與他,日後備個緩急也好。」孫孝兄妹稱善點頭。
  柳春先覺四小年歲都在十四五之間,一聽孫孝竟比李氏兄弟大十多歲,猛想五老俱是矮身量,照此看法,連二李弟兄也不一定便是幼童了,心方驚奇尋思,忽聽李晃贈他護身神符,心料全莊俱是高人,又有仙雲籠罩,看五老和孫孝四小從容暇豫之狀,寒沙邪法決難侵入,留下此符,日後大有用處,不禁喜出望外,連忙拜謝接過。
  孫孝四小俱喜柳春謙恭知禮,李晃笑道:「柳世哥,你我平輩,年紀又比我大,何必如此謙恭呢?」
  孫環道:「我們只顧說笑,也不想想人家什時起身的,自到我莊,連茶都沒吃一杯呢。」
  李晃忽道:「我還忘了這事呢,真個糊塗!」口說著話,聲隨人起,雙足微點,便往左側小靈湘館圓門中飛去。
  柳春正和孫孝兄妹分說:「路上已然用過於糧肉巴,並不饑渴。」
  幾句話的工夫,李晃已自飛回,手裏提著一個形式精巧竹絲編就的淺底長方大竹籃,內裏裝著半籃甜鹹包子,半籃糖果蜜餞,笑對柳春道:「我們許有點事,暫時無暇安頓你了。這都是年下吃的東西,將就先吃一點搪搪饑,事完再另款待你吧,茶一會就來了。」
  柳春委實也覺腹饑,連忙稱謝接過,見籃中食品樣數甚多,不下十七八種,除包子每種是五六個外,餘下最多的不過三個,不用說吃,那式樣之精細小巧,有好多直未見過,看去先就愛人,先拿了一個包子一嘗,覺著味美無比,連聲誇好。
  李晃把食籃交過以後,便隨孫孝、李暘,一同目不轉瞬註定空中。
  只孫環一人在旁看柳春吃,聽他誇好,笑道:「這包子還是新近塔平湖那位女易牙教的,只是她面發得好,又用的是自流井的好鹽,雖也好吃,還不怎樣。那甜的樣子最多,有二十四種,籃裏才得三樣,還是尋常的。
  「你手拿的這個,年下做得最多,那是用自種的黑芝麻先用文火炒過,磨成細粉,外加蜜釀過的生板油,和各種瓜糖果脯搗融為泥。這樣作餡本不足奇,講究是要甜而不膩,融而不流,餡子不要太多,油和糖卻要透進到面裏去,外面看去亮晶晶的,面卻不能發死,覺著包子皮又松又甜又腴潤,比餡還好。
  「這個只要明白訣竅,餡子和麵都和得恰到好處就行,也還不難,最麻煩是內有十幾種花餡,實在費事。第一是選花,按著想用來作餡的各種香花,除去桂花大小不算外。下餘多在那將開未開之時,隔夜先用清水,用細瓷作的小噴壺挨朵微微沖洗一過。跟著再用細紗制的紗囊松松套上,以防沾上塵土蟲蟻,次早日頭未出,花剛舒萼之際,挨朵采下,仔細看過。
  「帶著花裏面自有的一種香乳和露氣結成的水珠,整朵放人瓷壇裏面,壇底本鋪有寸許厚的好白糖,放好花後,再加糖下去,由此一層花一層糖。裝滿以後,築得越緊越好,不令透一點氣。各按花時採制,大意如此,因花開早晚大小性氣,每有分別,采時也有不同之處,大致不差,不過有的花須去舊汁,只能用它香味。
  「這樣把各種有色有香的花選采糖醃好後,用時開壇,不特香味濃郁,連顏色花形都不會變,直和鮮的一樣。
  「做餡也有兩種做法,一是摘去蒂須,將花切小,加上糖醃過的板油細丁和芝麻核桃蓮蓉瓜糖等各種和頭,按著心喜口味隨意和用;一是取出半壇,將下面的花糖撥鬆散,壇口用七層皮絲和麻布封紮嚴密,不令透氣,隔水文火蒸上兩三日夜,使花香和精氣全都透入糖裏,糖也溶成稀漿,出鍋將花漏盡,重又密封,靜靜放冷。再按本花形色做成包子,預先將糖醃的生油丁切得極細碎,與糖漿和在一起,灑和在花片形的包子皮裏。
  「這種包子名為軟香酥,通體只底盤花蒂內有一點餡,花片幹得極薄,通體起酥,看去千葉重台,活似一朵花,到嘴酥溶,甜芳滿頰,卻一點也不膩人。我們莊中今年才學會的點心,一時哪里找這些鮮花去?
  「那女易牙便是借你馬騎的淳于姊的妹子,貌相極醜,頭上還長著一支肉角,看去憨蠢,偏是內秀。我姑父三老太公,對於飲食自來講究,都極口誇她精細,會用心思,不愧女易牙之名,可想而知了。因她姊妹二人全都好高,她聽姑父一誇獎,越發高興,教會我們好些肴點制法不算,又趕回去,把她平日留存的花糖花餡各種鹹甜材料送了許多前來。
  「本來我們人多,吃的花樣多,每年自臘月初三起,一直要過今夜,年事才能算完。仗著人多,五位老太公雖是半仙之體,一則沒有全斷煙火,二則兒孫門人眾多,將來能成道修仙業的卻只十之二三,五家老幼住在一起,姑母疼愛兒孫,喜歡熱鬧,覺著大漠莊僻居塞外邊荒,遠隔人境,除偶往天山行獵,或是諸家門人的子侄為謀將來生計遠出經商外,平日無什消遣,便借這年時令節、花晨日夕,任憑諸人找些花樣來做。
  「五老太公雖然平日相聚一室,除了朔望拜謁,門人子孫不奉傳呼,無事輕易不能進見。仿佛另是一種歲月,有時乘興也來參加。門人子孫想見太公求些教誨,又常借做新奇飲食肴點,或遇春秋佳時,變方法想些題目前去求見邀請,互相爭奇角勝,以博幾位老人歡心。
  「而五老太公對於兒孫等這番孺慕孝思,也往往嘉納,不是入定神遊與遠客舊友來訪,難得不允,姑母更好說話,所以這些花樣越出越多。現在單點心糖果,我們會做的就不下五六百樣,別的飲食更不用說了。」
  柳春生自寒微,僻處邊荒,幾曾見過這等精美食品?一邊盡情大嚼,一邊靜聽,正在出神高興,忽聽孫孝道:「環妹老是婆婆媽媽,區區飲食,也值得和人誇麼?」
  孫環正要回答,忽一垂髻侍女用託盤端了一蓋碗茶和一碗湯來,孫環便不再理孫孝,又對柳春道:「江南綠茶怕你不慣,這是普洱茶,那湯是甜的,你先嘗嘗。」
  孫孝忽然回顧,失聲道:「晃侄真個心粗胡來,這是什時候,如何還教伴琴一人來此送茶!你沒見上面什麼光景麼?」
  跟著孫環便喚:「伴琴快走!少時事完,再收茶杯食籃。」
  柳春正覺那青衣小鬟靈秀清麗,雙瞳炯炯,聞言忽把託盤放在身側石欄之上,口應得一聲「是」字,雙足微一點地,便捷如飛燕往來路飛去,只兩縱便到了圓門竹林以內,一閃不見。
  柳春料知上空形勢緊急,不顧再飲佳昧,抬頭向空一看。原來就吃點心這片刻之間,上空妖雲邪霧大盛,那碧綠色妖火星光也增加了好多倍,密壓壓佈滿在大片極厚的妖雲之中。如非閃變不息,看出仍是散的,直如一片光海往下壓到,相隔護莊雲光只得數尺。
  妖法分明勢強得多,下面好似伎倆只此,仍是薄薄一層輕絹般的五色雲光,罩在全莊上面,毫無變化,頗有謹守待援、相形見絀之勢。四小弟兄面上看去甚緊,雖不發慌,卻有驚奇之色。
  眼看妖雲妖光越壓越低,快與五色雲光相接,孫孝忽又失聲道:「當真妖僧九寒沙厲害,會被它侵進莊來麼!姑父适才話雖有因,那也只是嚇嚇我們,萬無此理!前面五位太公不動,得天堂上,長幼幾輩都在那裏。
  「姑母和別位老人不輕出手不說了,六表嫂頭一個就不輸這口氣,還有四表嫂、兩位表姊以及郝、彭兩家諸位嫂姊,哪一個也不肯受氣的,怎麼都單看著妖僧上門欺人,不睬他呢?如說蛛網神奇,妖法不能攻進,另有妙計,為何适才又發急令,命全莊門人後輩全都退入地道,是何原由呢?」
  李暘、李晃同喚了聲「表叔」,底下話未出口,便聽身後有人悄聲說道:「你們這些男孩真是廢物!我們是奉命守望不許出敵,你三個,我爹爹並未明言禁止,既氣不忿,你們不會上去?似這樣無人誘敵,相持到何時是了呢?」
  柳春回頭一看,身後忽多了一個年約十六七歲的青衣美秀少女,因不知輩分尊卑,又係初會,不敢再行細看,意欲向孫孝問明稱謂再行拜見。
  哪知話完一問,孫孝答道:「這便是我李三表姊,昔年在四川雲貴一帶出了名的女魔王。她忽趕來叫我們出手,不知何故?她話說完,人已回得天堂去了。」
  柳春回顧,人果無蹤,自己還留著心,兩句話的工夫,來人歸路平曠,無什阻隔,竟不知是怎麼走的。
  李晃笑道:「我三姑姑都開了口,我想上去試一試,表叔你看如何?」
  孫孝微一遲疑,手指柳春道:「他呢?」
  李暘道:「同去也好。」
  孫孝道:「此事還是不宜造次。那邊臺階下便是一個地道的入口,全莊均可通行,裏面人也不少。你可先在此稍候,好在有神符護身,決無妨害,稍見不妙,急速避將進去便了。」
  柳春年輕好事,本恨不能一同飛上去見識見識,無莫奈和孫、李四人初次見面,自己不會飛劍法術,沒法上去,如求攜帶同行,這類兇險的事,又恐成了人家累贅,只得罷了。
  四小兄妹,向柳春指點完了地道門徑,孫環仍不放心,臨行以前,又令柳春立在地道口外觀望,不令在原處站立,以防相隔太遠,一旦變生倉猝不及奔避。
  說完,四小立在一塊,李晃便由懷中取出兩串大如指甲又薄又亮的金鱗片向空灑去,霍地化為一片金霞罩將下來。
  四小同時離地飛起,金霞隨即合攏,又亮作一條形似梭魚之物,將四小包藏在內,鱗光閃閃,其疾如箭,向空飛去,晃眼穿出五色雲網以外,射入上面妖雲碧火叢中,跟著由金梭光內飛出四五道青白色光華,在裏面馳逐起來。
  那太乙金鱗舟,原是峨嵋派有名之寶,一到上空,光華立即強烈,威力大增,無如妖僧九寒沙也非尋常邪法之比。
  柳春站在下面向空仰望,金梭往來馳逐於妖雲邪霧之中,所過之處,綠星碧焰如狂濤雪奔,紛紛四散,頗有不支之勢。轉瞬之間,妖雲碧火逐漸加強,始而隨散隨生,分而復合,金梭光華宛如一道金虹,馳逐往來,上下飛舞,看去十分明顯。
  待了一會,妖雲碧火越加強盛,金梭依舊飛馳甚速,只是時隱時現出沒無常,妖法雖無莫奈它何,卻不似占得勝著之勢。一面漫空陰雲星火似排山倒海一般,也不知有多厚多大一片,已壓到五色雲光之上,漸漸越壓越緊,兩下緊合一起。
  雲網仿佛勉力將它兜住,光華雖依然鮮明,看去卻有不支之勢。柳春覺出形勢有些不妙,暗忖:五老既是負有盛名的老輩仙俠,子孫本領尚且如此,怎敵人妖法已欺壓到了頭上,仍未見有一人出手?一任自己子孫小小年紀私自出鬥,犯此大險,也無人出去應援,今晚又是每年一次的公祭,長此相持也不是事。
  心中尋思,舉目四望。就這前後個把時辰的光陰,大好一座園林茅宅,竟變得暗沉沉靜悄悄冷氣森森。不見一個人影,适才各地往來行動的一些英秀男女以及園丁仆婢之類,俱不知藏向何處,只聽空中陰風悲嘯之聲益發狂厲,悸人心魄。先前一上一下,相隔頗高,雲光反映之下,四圍雪景俱幻成了五彩顏色,天半儘管烏雲密佈,妖火浮空,下面景物依然明麗,遠近可睹。
  這時妖雲碧火緊壓五色雲光之上,好似一副極薄紗網,兜著滿網沉重之物,兩下成了一體。雲光雖仍原樣未改,無如五色雲光只得薄薄一層,妖雲碧火過於濃密勢盛,相形之下便吃了虧。離地又近,碧火雖極繁密,乃是冷焰邪輝,光並不強,重壓之下,雲光便為所掩,整座莊院園林俱成了暗綠顏色,如有鬼氣。
  柳春雖是少年氣盛膽大,孤身一人,遇到這類從未見過的駭人場面,也不由漸漸情虛膽怯起來。待了一會,下層五色雲光雖還能勉強支持無什變動,上層陰雲邪火卻更顯得勢盛。四小俠所駕太乙金鱗舟的金霞梭光竟不能常見,只在陰雲邪火之中時露一鱗半爪。不特全形難得發現,稍望見一點光影,碧色火星怒濤也似略一掀騰,立為所掩,一瞥即隱,飛行也較先前遲緩。
  好似妖雲邪火俱是粘膩實質之物,先前數較稀薄,故能馳驟自如,及至越來越多,便漸粘滯生出阻力。雖仗法寶神奇能將其沖散,但是隨滅隨生,分而又合,勢反加盛,再想照前迅速飛行便不能了。暗影之中再一回顧,地道入口就在身後長廊底下。
  那長廊高下回環,循著一列假山樓閣而建,背崖面湖,頗具匠心。全莊地下均是空的,內有不少倉庫地室,到處設有門戶啟閉,以便上下相通。這長廊腳下便有七八處各就形勢設施極巧入口之處,不是整片山石,便是一面大理石的壁心,或是古錢形的瓷磚鋪砌成的護牆壁。上面各有不同形的啟閉之機,外表絕看不出,除機簧外,並可同時啟閉,一經全數封閉,不是自己人而又知得底細的,休想動它分毫。
  妖雲初來的一會,前莊發出警號,地道門戶一齊開放。全莊人等除一些精通法術飛劍的首要人物而外,俱已遵命避入地道,不多一會門戶全閉。獨留下柳春這一處退路,還是孫、李四小俠關後重又給開放的。那門乃是嵌在廊腳亂石之中的一塊厚約五尺大約六七尺。似方不方似圓不圓的斜形白山石,本來虛掩著微露出一點縫隙。
  柳春先前只顧向空注視,不曾留意,這時覺出危機將迫,方始回望。那門已自向外開放,露出一個六七尺大的洞穴,遙望裏面燈光甚明,似頗深廣。耳聞男女幼童笑語嘲罵之聲隱隱傳來,只聽不出說些什麼。外面鬧得天翻地覆那等厲害,地道裏面好似若無其事,絲毫不以為異。
  柳春見狀大是奇怪,暗忖:孫、李四人本令我入內暫避。自己好奇觀陣,立在外面,全莊老少幾輩無一庸手,地道內說話的不知是什人物。與其在此冒險呆望,還不如徑去裏面見識見識,免得妖雲毒沙驟然之間攻破雲網猛壓下來,倉猝中措手不及,將護身靈符平白用去,豈非不值?
  柳春心中一動,正準備略觀天空形勢再行入內暫避,猛瞥見上空青白光華飛繞之中,太乙仙舟忽現全身。只是飛行較前更緩,金梭光外俱是妖焰碧火,明滅如潮:好似前後均有阻力牽引,青白光華卻極強烈,電掣虹飛,不住向四外妖火沖蕩,似在開路。原由東方高空斜飛過來,初飛頗慢,等將妖雲碧火蕩開了些,現出全形,飛離當頭不遠。
  梭尾上倏地電光雪亮,閃了一閃,方覺光芒異常強烈,悲風怒嘯中,猛聽驚天動地一聲巨震,就由梭尾銀光耀處,發出一個大霹靂來,霎時震散,化為無數大小雷火球紛紛爆散,聲勢猛惡已極,震得人耳鳴目眩神悸心搖。
  迅雷爆處,立將梭光四側的妖雲邪霧碧火綠焰震散,蕩開了一個畝許方圓的大洞,緊跟著梭光頭朝下面一沉,電也似疾由五色雲光中飛瀉下來,晃眼落地,四小俠忽在青白光華環繞的金霞光中現出身形。
  孫孝手指柳春厲聲急喊:「柳春還不快退,等待何時!」
  柳春原瞥見當頭妖雲碧光被雷火震散之後又復合攏追來,其勢甚急,雖以梭光降落忽轉神速,未被迫上。但是梭光穿雲而下之際,底部好似帶有一溜暗綠色的煙霧。柳春不知妖法厲害,敵已乘虛追落,以為空中那麼厲害的妖法尚且被寶光雷火衝破,區區殘煙殘縷何值介意?
  上空五色雲光隨分隨合,妖雲邪火仍被隔斷,不能再往下來,又見孫、李四小俠突然在金光影裏現形,認定邪不勝正,得勝而歸。只不知妖人為何還未退走,急於相見詢問鬥法經過。上空雷震之後,陰風仍在怒吼,孫孝語聲為其所亂,柳春沒有聽真,不特未往後退,反往降落之處迎去。
  容到看出孫、李四小俠一同揮手,大聲急呼「速退」,剛剛聽明,已自無及。微一遲疑之際,猛覺一片奇寒之氣迎面撲來,不由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心神才一迷忽,猛又覺身上一股陽熱之氣往外發散開去,緊跟著胸前透出一片紫色祥光,飛起丈許,重又向下折回,將全身包在裏面。
  孫孝兄妹和李暘見他鑽頭不顧尾,也不聽招呼,全無機心,連護身神符俱未取在手內,便迎面飛縱過來,知道不妙。內中李暘首由金霞光中飛起,待要搶前救護。說時遲,那時快!當柳春為邪氣所侵之際,孫孝兄妹已然發現金梭下面所附邪煙正往四下布散。
  柳春恰是身當其沖,一見李暘飛起,忙喝,「暘侄不可造次!」
  李晃說道:「無妨,表叔先收太乙舟吧。」身隨聲起,相繼往前飛落,同時太乙金鱗舟落在地上。
  柳春身畔護身靈符也由內裏發動威力,只惜事前不曾取出預防,那股寒毒之氣竟侵入頭面,雖仗靈符妙用,中邪不深,人已難於支持。
  柳春當時覺著頭臉凍木透體冰涼,心寒得亂顫,幾失知覺。因是少年好勝,生來稟賦甚好,又是純陽之體,還能強自運用師傳武功,由內裏運氣活動血脈,意欲賈勇掙扎。瞥見李暘、李晃由金光中迎面飛落,身外各有一片紫氣環繞,心中想要招呼詢問,但為寒毒所逼,口已難開了。
  一面李氏弟兄先後腳飛到,見他面如金紙,目光失神,牙關緊閉,立在地上,周身亂抖,搖搖欲傾之狀。初次經歷到這等驚險場面,只知靈符妙用發動大晚,雖將寒毒阻住,已被侵入頭部,誤疑邪氣攻心,中毒已深。
  弟兄二人恰都秉有祖父母兩代遺傳義俠天性,李暘在前,首由懷中摸出一粒紅紫色的丹九,口中說道:「柳世哥中了妖法邪毒之氣了,快把口張開,吃這一粒小還丹,當時就好。」隨說,手向柳春口邊輕輕一捏,見口閉難張,又道:「柳世哥,你口閉大緊,張不開來,稍微忍點痛,我好救你,由我手做,切不要強,能倒下才好呢。」
  柳春不能說話,心裏明白,本就難於支持,為顧顏面不願倒下,實是勉強,聞言正合心意,就勢往側一歪。李晃也自趕到,順手一接,扶他仰倒一旁。
  李暘跟著左手向他頰間揉了兩揉,往上一捏一托,下巴便脫了筍。口雖開張,牙齒仍自亂顫,嘴皮已成了烏黑色。李暘隨把右手丹丸投向喉間,嘴對嘴渡了一口氣。
  柳春上半身已然麻木,下巴脫筍,本未覺痛。那丹丸入喉即化,立覺一股陽和之氣下行,始而肺腑回春,齊轉溫暖。到了湧泉、地竅等穴,又循後身諸關節逆行而上,由玉海、紫府、天門等要穴流行七竅,不消半盞茶時,行完一周天,充沛全身,不特邪毒全法,奇寒盡退,並還百骸和暢,周身溫暖,精神倍長,舒服已極。
  柳春驚喜交集,忙自李晃手臂間躍起,待要稱謝。猛覺頰腮痛疼,滿口荷荷,話仍說不出來。
  李氏兄弟,一個剛由手腕間放他縱起,一面心忿妖僧邪法惡毒,不該冒昧上去,將上空邪氣帶了些下來,引鬼人室。惟恐尊長怪責,心中有事。
  柳春一好,便惦著适才那股黑氣;一個比較沈著,先是一心注視著病人面上神色,看他餘邪淨未?柳春起得又猛,孫孝兄妹正要收了太乙金鱗舟走來,一面伸手接寶入囊,一面想要詢問妖煙邪氣下落,二人全分了心,均未想到柳春的嘴還未復原。
  還是孫環見柳春臉轉通紅,連聲荷荷,話說不出,忙笑道:「我說你兩弟兄怎這粗心!人家下巴還掉著呢,幸先服了傷藥,不然這一跳動,還不疼死!」
  李暘聞言想起,不等說完,正要伸手。柳春這類事原是當行,未容李暘伸手,早捏定兩腮頰骨筍往上一托,克的一聲復了原狀。
  李暘笑道:「我當你所中邪毒太重,血凍骨脆,照藥之後當時復原,恐腮骨脆折,只好讓你受點痛苦,等全身溫暖之後再行合筍。先以為復原還早呢,想不到小還丹有如此靈效,居然入口回春,好得這等快法。」
  孫孝聞言,面色微現驚訝,看了李暘一眼,尚未開口,孫環笑道:「我說你兩個冒失不是?他邪氣才一上身,靈符立即生出妙用。你明看見所中邪毒本輕,隨便一粒丸藥便可治癒,你身邊沒有,回屋去取也不是來不及,你卻沒見過世面,大驚小怪,手忙腳亂,不問青紅皂白,竟把明年端午祖父傳授心法時必須服用的小還丹給他服了。
  「當年五位太公由峨嵋拜別教主師長下山時,所帶各類靈藥並非少數,只這類練習身劍合一可為大助的小還丹,雖不似大還丹預有定額那等珍貴稀少,共總才得小半葫蘆。我們五家門人子孫又多,所以每人只賜一粒,那資質次的還沒有份。你的存心固然是好,可是半年不到的光陰,晃眼便來,到那應用時節,看你哪里找這丹去?」
  說時,孫孝、李晃已然一順湖岸,一沿長廊下面的石路,分途趕去,只剩李暘一人在側。
  柳春聞言,才知所服小還丹不特起死回生,並還是練身劍合一上乘劍術的靈藥,有此一丸可以省卻許多功力,李暘竟為解救自己用去,心中老大不安,一面拜謝,方欲詢問有無補救之策。
  李暘想了想,笑對孫環道:「表姑莫替我擔心。自來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就沒法子再要,少此一丸靈丹,至多加上一二十年苦功也抵過了,何況那是真正修為,功候自較精純,且比乞靈草木只圖速成強呢。」
  孫環笑道:「這話也對,不過說時容易做時難。姑父素來疼你,也許見你勇於為善,不惜舍己從人,特加獎賞,給你補賜一粒,你須謹守此時之言,不能再要呢。」
  李暘道:「祖父之賜,如何不要?我只留著不服,定憑真實功力以求精進便了。」說時,側顧柳春,面有愧歉之容,笑道:「這類小事情我們常做,我總想自己努力用功,就有也不服它。祖父再賜,也只拜領保藏,以備濟人之用。你無須介意,不過此丹實有妙用。
  「你今日所服這小還丹,雖不能似大還丹,服了能換去凡骨,但能祛病延年,益氣輕身,習練劍術吐納尤具妙用。你無心中有此奇遇,緣福頗不淺呢!」
  柳春聞言益發惶愧,重又拜謝不迭。
  孫環見他只是慚恐,面上並無喜色,頓悟姑父李清苕命他隨入後莊安置,實有深意,也頗代他欣慰。
  李暘隨又說道:「你看小表叔老不放心表姑,惟恐吃了什虧,他兩個分途搜索妖魂,卻把我們安放這裏,明是中途堵截,實則守株待兔,不會有事,只為我身邊帶有兩件法寶,想叫我給表姑保駕便了。」
  孫環把臉一繃,秀眉微聳,氣道:「哪個希罕你保什駕!這裏不是網口麼?你想顯本領,不會獨自進去,由我一人,在此坐鎮,說這鬼話將我作什?」
  李暘見她發怒,忙賠笑道:「小表姑不要生氣,侄兒如何能比你高?實是故意激你的。如當真活生了氣,被三表姑知道,說我欺你,以後遇事就不幫我了。」
  孫環更氣道:「原來你賠禮是為怕我三姊,不是服我。這樣說來,要不是有三姊,你就可以隨便放肆了。這話更輕視人!我從不受人的氣,且等事完和六表嫂說理去。」
  李暘聽了越發慌道:「好表姑,侄兒年輕說錯了話,招你老人家生氣。無論是罰是打,侄兒全領,千萬莫和我娘去說,本來新年裏只答應放我兩弟兄玩三四天,還須一點事情不生,你這一告,又該我們晦氣,一步都不能走動了。」
  孫環見他情急,忍不住噗哧笑道:「你二人平日那等嘴強,怎麼一提你娘便那等怕法?你爹管教也不是不嚴,怎又不怕呢?」
  李暘見鬆了口才放下心,笑答道:「打罵好受,軟困難當。我娘一來便罰我們枯坐一天,罰得重時,還要做上許多苦功夫,才難受呢!」
  柳春見孫、李四小俠,除孫孝外,都生得粉妝玉琢金童玉女一般。年紀雖不真知,想來也不會甚大,那麼高的武功劍術,人卻俱有童心稚氣,靈心慧舌,口齒伶俐。鬥起口來,笑語如珠,純然一派天真爛漫,使人意消神旺,說不出的願與親近,心方歆慕。
  李暘又道:「你看他們去了這大一會,想必前後莊俱追到頭,妖僧元神怎未引來?莫非還有什變故,難令入網不成?」
  孫環道:「你真性子急,既不喜枯守,不會看看去!適在空中聽姑父發令口氣,以我推測,憑我們四人便想擒住妖魂,決不容易,你去也是徒勞。樂得和我一樣,圖個暫時清閒,妖僧如被引來入網,立享現成多好!」
  李暘道:「此話不一定。妖憎伎倆不過如此,他所仗恃的只有九寒毒沙,現在已被齊老太公寶網隔斷。他那元神乘隙附在太乙舟底混將進來,還是齊大太公故意放的。妖僧元神深入重地,九寒沙不能帶了同下,猶之乎叫花沒了蛇耍,還有什大不了處!我看今天五位老太公和幾位遠客無一出手,各家叔伯姑姊也無一人出面,許是祖父責成我們立這一場功勞呢。」
  身後有一女子道:「小猴兒好大口氣!憑你們四個小孩就成功了麼?連我們還不一定行呢。」
  柳春聽那語聲就在離頭不遠的長廊之上,仰望回顧,卻不見人影子,隨聽李暘喜應道:「三表姑麼?我二姑三姑想也來了?」
  廊上又有一女子答道:「豈只我三姊妹,人多著呢,都在遁法隱蔽之下。你們要用來誘敵,事前沒有辨清門戶,和妖僧一樣,看我們不見罷了。現在除五位太公和來客外,是通劍術稍具法力的,全部出看熱鬧。妖憎此時已有點發覺不妙,想要遁逃出去,正和孝弟、晃侄,還有彭、郝二太公門下幾位世兄弟,在碧琳坪上惡鬥,離此尚遠,隔不多時便自趕來此地。
  「我們如不說話,你們不要開口詢問。雖然這次遁甲奇門是本莊原有佈置,與雙柳溝所設埋伏大半相同,終以謹慎為是,免得萬一又被妖僧識破門戶,乘齊大太公收回五雲靈蛛網之時逃遁出去,日後必不再來上鉤,那就更費事了。」
  柳春聽出這說話的又是一個少女,語氣較剛,音聲卻甚清朗,極珠圓玉潤之致。方在尋思,是否孫、李四小俠所說三老李清茗的二三兩女?偶一眼瞥見空中雲光蕩漾,連著光網上面起的陰雲碧火,往來亂晃,起伏如潮。
  妖雲邪火被光網阻住,難再下壓,鬱怒無從宣洩,發為厲嘯,聒耳欲聾。那光網也似發出威力,不時把妖雲邪火往上蕩起老高。無如妖法厲害,勢盛且猛,抗力一強,壓力更強,眼看排蕩上去,又似排山倒海一般往下壓來。看去好似無量碧綠火星合成的一座大山,在平懸空中,隨著五雲光網繃起振盪之勢,拋球般上下跳擲起落不停。光影籠罩之下,映得下面園林人物都成了暗綠顏色,閃閃不停。
  柳春不知就裏,方覺妖法勢盛,五色雲光有點相形見絀,忽聽一聲清嘯起自前莊,宛如駕鶴之音上徹雲霄,回顧孫、李二人面色立現緊張。
  李暘首喝:「柳世哥速退,毒沙來了!」話才出口,猛又聽空中嘶的一聲,五色雲光似受不住上面重壓,竟被衝開一條裂縫,那漫天碧綠火星立似天河決口綠龍倒掛,由那裂口之處,往莊園中直瀉下來。
  孫、李二人喊聲「不好」,李暘拉了柳春,便往地道石門之中飛進。那妖雲邪火來勢神速異常,雲光一現裂口,滾滾飛舞而下,散佈開來,晃眼湧到三人面前。仗著地道入口就在三人身後,轉步即進,那裂口又在盡前面孤峰之側,相去尚遠,孫、李二人知機,事先又得了前莊退入地道警號,才未波及。
  三人到了地道裏面,柳春心靈手快,看出形勢不好,見地道的門尚還敞著。以為李暘忘卻,想代關上,拉著銅環隨手往裏一帶,哪知和生了根一般,不能移動分毫,臉剛一紅。
  孫環笑道:「一會妖魂還要自行投到,這門不用關了。我們身畔靈符俱已發出妙用,其實不進來也無什大害,不過妖僧九寒沙委實有點鬼門道,有這靈符護身,冷還可當,吃它困住,越積越多,把人膠在裏面,脫身就艱難了。先前我們上去,如非晃侄帶有姑母用東方乙木精英煉成的異寶乙木神雷珠,幾乎被它困住吃大虧了。
  「妖僧此時大約尚在前莊,正妄想施展全力運用妖法毒沙,將我全莊的人一齊中邪凍僵,生擒回去報功呢。這門口設有禁制,妖沙不能侵入,我們站在門口內,正好看這從未見過的花樣。你身外現有紫氣籠罩,如想知道妖沙的力量,不妨站向門外稍微試試。你又服了小還丹,就被困住也不要緊,何況不會。只不要離門太遠,再聽方才那樣警號或有別的異兆,立時進來便了。」
  柳春一則年輕好奇,二則那門不甚高大,孫、李二人並立向外仰望,自己站在後面,門外奇景難窺全豹。又不好意思搶向前去,又見這等危急形勢,表面上已是屢敗不支,幾於無力還手。二人詞色均似有恃無恐,仿佛勝算早操,必無敗理,聞言料無差池,便試探著走了出去。
  哪知門內溫暖如春,外面竟是另一氣候,因園中地方甚大,仇敵著重的不在這一帶,妖雲邪火乃是到地以後自然散漫,雖然湧到門前,勢子不盛,本來膽大,又有先人之言,心中不畏,貿然闖出。
  才一出門,猛覺門外一股大得異乎尋常的潛力,挾著奇寒之氣對面擁來。當時便是一個寒戰,知道厲害,由不得身子縮退回來。
  隨聽上面長廊有人喝道:「環妹忒荒唐!這也可以淘氣的麼?」
  孫環探頭門外,向上答道:「二姊,柳賢侄剛才服了一粒小還丹,不妨事的。」
  上面發話道:「就這樣,也不可如此大意。我看妖僧頗不尋常,你能拿得穩麼?」
  孫環便不再說,退了回去,柳春自也退回。
  這時,空中九寒沙邪火帶著大片妖雲往下飛瀉,尚未落完,可是五色雲光的裂口仍和先一般大。
  柳春覺著可疑,便問李暘:「齊老太公的五雲神蛛網既被妖法沖裂,怎還停空不動,仍是丈許大小裂口?莫非故意放他進來不成?」
  孫環向李暘笑道:「他果然是聰明。由此可見妖僧之愚,在自練了多年妖法,連這一點都看不出。」
  三人正說之間,空中五色雲光忽然連閃兩閃,齊中心分裂,化為一團彩痕,波紋也似往四邊散去,轉眼無跡。空中未降完的大片妖雲邪火,立似一座綠火山自空飛墜,猛一壓下來。隨著彩雲飛逝,眼前倏地一暗,化為一片綠火海,所有全莊人物俱都埋在底下。
  星沙浩浩,鬼火沉沉,門外只是了片暗綠,什麼也分辨不出。
  孫環驚道。「無怪二姊謹慎,這禿賊果然厲害!」
  李暘道:「現在什麼都看不見,多麼無趣!早知如此,真不如隨小表叔去誘敵爽得多呢。」
  孫環道:「你怎如此性子急!」一言未了,忽又聽鸞鶴般的嘯聲搖曳長空,這次好似發自妖雲上面,聲音甚高。
  孫、李二人立時相顧同喜道:「這就快了!」語聲才住,門外綠火海中倏地光影一亮。定睛向上一看,原來先前裂散的五色雲光,重又在高空中出現。
  這次卻是反主為客,由下改作上罩,面積也不知大了多少倍,直似一面廣闊無垠的天幕,罩向妖雲邪火之上。再由四邊下垂,一齊裹住回收,碧光沉沉中,仰望上空彩雲罩定妖雲邪火之外,更不停留,連上面帶四邊,齊往中央排山倒海一般擠壓下來,晃眼之間便與莊園一般大小,方始停住。
  隨聽有人在空中喝道:「無知妖孽!也不打聽此間主人是哪幾位前輩仙俠,竟敢妄施邪法來此侵犯!我五位師長不屑與鼠輩計較,還未出手,只由我們幾個門人子女略施小術,便將你困住。如今你已成了網中之魚,還不自行降服,由我們取來你的原身,聽候發落!莫非真要將九寒沙連你元神一齊消滅不成?」
  待了一會,不聽回應,空中又大喝道:「你在自分化元神,行險僥倖,出來作祟,但你不設法壇便難施展鬼蜮伎倆,似此區區野番教中邪魔外道,元神一離內體,連話都說不上來。這等下乘邪術也敢向我五老莊來賣弄,真個膽大妄為,可笑亦復可憐!
  「你既不能隨意開口問答,我們已有人往三道嶺取你原身去了,如不再肆倡狂,便算降服,可自將妖沙收去,等你原身取到,引見本莊五位師長,也許還能饒你,逐出莊去。如稍違抗,那你就自取滅亡了!」
  本來陰雲碧火已然聞聲靜止,這二次幾句話一說,重又怪聲厲嘯;妖雲邪火也隨著翻滾奔騰怒湧起來。
  空中冷笑道:「無知妖孽禿賊,你以為這區區妖沙,我們莫奈它何麼?不過是念你祭煉艱難,我們拿它無用,卻是你的看家本領衣食父母,令你自收,原是格外恩寬,既然不知好歹,那我們便先收去,省你不服自恃。少時取來你的原體,再行受綁如何?」說罷,又是一聲長嘯。
  隔不一會,便見妖雲邪火下面起了大片金霞,低的貼著地皮,高的貼著屋面,全莊內上下四方到處都是。那金霞和五雲靈蛛網的五色雲光一樣,也是薄薄一層,好似在九寒沙陰雲綠火未襲以前,早就隱去光華,和一張極大無比的薄紗一般,隨著山石林木樓閣台謝的形勢高下,以至地面,暗中佈滿,緊貼其上,到時一聲號令,立生妙用,與當空五色雲光相應合攏。
  這一來,無異上有天羅,下有地網。妖雲邪火恰被合在當中,受此上下夾攻,還欲強自掙扎,嘯聲越發淒厲,陰雲澎湃,突突亂滾,內中無量數的碧綠火星翻滾愈急,那上下四外的雲光金霞全如無事,依舊不慌不忙往中間擠迫而來,絲毫也阻它不住。
  悲風怒號星沙亂飛中,隱聞遠近人語嘲笑之聲,到了後來,妖雲邪火被迫大緊,無量碧星互相軋壓排蕩之下,忽然紛紛爆裂,化為寒焰融會一團。看意思,似想由散沙變作整體,再猛力往大處膨脹,將四面包圍的雲光震散,以便逃走。
  初上來似還有點效力,雲光金霞雖未震破卻被撐住,停在那裏不再進迫。一會工夫,先前那麼大如山嶽的妖雲邪火,被金霞向上網起托離地面,上面雲光再連罩帶壓,兩下應合,擠迫緊束,只剩了五六畝方圓一團。
  雙方這一相持,直似一團碩大無朋的碧綠光球,外面緊繃著薄薄一層金絹彩毅,懸在莊園上面,五光十色,流輝四射。同時陰雲縮小,除光球懸處當頭一片,大色業已重現清明。恰正是落日銜山之際,西方斜照不受當空光球阻隔,陽光斜射過來,互相輝映,更幻出無邊異彩,耀日生霞,麗景絕倫。
  莊中一班門人後輩,本都隱身奇門遁甲以內作壁上觀,見此從來未有之奇,多半欣喜讚賞,笑語如珠,遠近相聞。內有幾個年紀最輕,童心較盛的孫兒女輩,更是紛紛呼喚:「祖父太公莫忙收去妖法!最好再稍微縮小一些,拿它懸在上空當天燈看,等過燈節再收,為新年裏添點景致。」
  眾少年男女只管歡呼讚賞,妖僧卻在那裏心如刀割油煎,死活都難。
  原來鐵衛士首領、妖僧寶月,出身本是邪教。因他運氣好,又頗靈警知機,仗著邪法縱橫多年,前些年覺著自己結怨樹敵大眾,看出預兆不佳,忽生戒心。隱藏埋頭好些年,真有法力本領的仙俠一個也未遇上,二次應召出山,復為鷹犬。
  一則覺著這多年來並無仇人前往尋他報復,固然所居隱秘,如若對頭真是高人,決不會這久尋他不到。可見還是仇敵不行,不敢上門生事,因此未免長了好些驕妄之氣。二則主人看己如此重法,偏巧才出來便遇到了難題,先承辦的又是宮門三傑等慣於自己爭功、一有閑隙便以陰謀傾軋的幾個對頭,難得他們此次出門不特曠日無功,並還損兵折將丟人現眼,鬧了許多笑話。
  妖僧以為,憑著自己法力和隨帶鐵衛士幾個能手,如將逃犯和窩主一齊擒回,便可掃盡對頭臉皮,使其失寵受罰,出了多少年的惡氣,以後一手攬權,惟我獨尊,豈非絕妙?於是又加上一層貪功快意之想。
  一面因有盜敕一案,俞、秦二凶的身家榮辱全在他的手裏,又以敵人人數不多,從未公然出面,只是利用天時地利暗中搗鬼,心疑三凶之敗是吃了地理和大雪之虧,敵人不敢與三凶明鬥,可知無什驚人本領,哪知誇完海口,一出場便受了挫。
  也是活該妖僧背晦,所習雖是左道,昔年妖師在日,有兩個玄門中的好友常時往還,曾經高明人指教過,竟識得道家奇門禁制妙用,由門戶地形上分辨出敵人巢穴所在。無如他那邪法,非設法壇,備下應用法物不能當時施為,愧忿匆匆逃回三道嶺,立即設壇行法。
  起初雖料敵人不是易與,做夢也沒想到那是峨嵋派嫡傳的幾位陸地神仙川東五矮。心想敵人所居方向雖已辨出一些端倪,到底不能作準,更恐敵人識得九寒沙厲害,見勢不佳,舍巢遠颶。好在法物現成,結壇容易,又有幾個會劍術的人護法,萬無差池。
  妖沙與己心靈相應,似此儘量放出,對方如稍抵禦或是遇上時害怕逃遁,自會警覺追襲。否則那一片方圓五六百里以內的人畜,只在妖雲籠罩之下,全要凍僵失去知覺,任憑擺佈,非己行法不能復生。勢又捷如雷電,料無漏網之理。
  就這樣仍不十分放心,又在壇上坐禪入定,準備稍有疏虞立將元神遁往,這樣除九寒沙隨意運用可添不少威力外,還可再施別的邪法。他這裏打著萬全必勝的如意算盤,哪知敵人早已知他來歷底細,本防他不肯自行投到,多費手腳,此舉正合心意。先施法力,在莊前擋了他一下,再把神蛛網放起護住全莊。使其把妖沙專注一處,以免鋪天蓋地漫空亂飛沒有准的,飛過伏波呷那一面誤傷別的人畜。等妖沙照準大漠莊下壓不再往外飛布,再故意與之相持。
  孫、李四小俠駕太乙仙舟飛起沖蕩妖雲邪火,以為誘敵之計。妖僧先因妖沙中途遇阻微頓,暗忖:九寒沙何等威力,又是大量的放出,怎會空中遇阻?敵人法力可想而知。試用妖法一催,剛把敵人迫退,跟蹤下壓,不料又生阻力。
  妖僧也頗狡猾,一見事出意外,心生驚疑,便自減了勇氣,正在躊躇進止,猛又覺出敵人施展法力,在妖沙叢中衝突,勢甚猛烈,恐當著俞、秦等對頭大張旗鼓結壇行法,結局仍是慘敗,反將多年苦功煉就的師傳九寒沙失去,又不便就此收回,心頗憂急。
  待了一會,隨著妖法催動之下,敵人勢子漸衰,妖沙威力越來越盛,才放了心。以為敵人伎倆止此,可是所用飛劍法寶必非尋常。自來不勝即敗,敵人既不能破去九寒沙,成擒無疑,只奇怪妖沙始終不曾落地,似被什東西托住,相持之下,人也未傷一個,既起了貪得法寶之心。又欲前往觀察,相機行事,便把元神遁出,運用玄功追來。
  不料四小弟兄也正在此時接到下面五老密令,沖往東方誘敵。妖僧趕到一看,妖沙竟被五色光雲阻住,看去極薄一層光網,九寒沙被它隔斷在上面,一任運用全力催動妖火碧焰翻滾如潮,竟不能將它衝破。
  妖僧不知太乙金鱗舟內只是四個男女幼童,誤以為那便是敵人的首腦,先前發見九寒沙漫空飛來,知道厲害,用五色雲光將巢穴護住。一面仗有法寶護身,欲出破敵,因九寒沙威力甚大,初出還能抵禦,久便難支。照此情勢,會法術的敵人必止於此,否則雙方相持已有這些時候,勢漸危急,下面敵人如有能者,斷無不出之理。
  那梭形金霞似已力竭勢衰,另外還有三四道劍光寶光,也不足計,倒是隔斷九寒沙的這層五色雲光不知是何法寶,如此神妙,急切間實無破它之法。想了想,只有尋一機隙,元神先飛遁下去,一面探明敵人虛實,再由下面施展法力,裏應外合,方可一舉成功。
  正打主意,那表面情勢,梭形金霞本來是在中心一帶衝突,因妖僧到時,正以全力催動九寒沙,陰雲碧火泰山壓頂一般往下壓去,梭光似恐被九寒沙膠住,奮力往東方沖逃過去。
  妖僧預存戒心,行事持重,又以自己元神幻化,隱在妖雲碧火之中,敵人不能看出。下面莊園如此廣大華美,分明敵人全聚於此,不到萬分危急,決不捨棄了老巢和家人徒黨逃走。
  梭光本是東沖西突,四下飛馳,就去了也必仍要回來,作那困獸之鬥,便沒去追趕,意欲觀察清了虛實形勢然後下手。果然梭光去而復轉,這次來勢特急,梭光外面幾道劍光寶光,一齊放在前面開路,頭又斜掉向下,看去頗似自知伎倆已窮。再如勉強支持下去,梭光被九寒沙困住便無幸理,危機將迫,意欲遁回巢穴,仗著五色雲光暫保一時。
  妖僧暗忖:這倒是個機會,你只能夠下去,光網稍現空隙,我便可以混入。心念才動,惟恐敵人見陰雲碧火緊壓五色雲光之上,太已厚密,或是不敢行險遁回,或是力弱沖不下去,正打算暗將妖光邪火略微疏散,放一逃路,使其易於沖過,以便隨同穿過光網而下。
  猛聽震天價一聲大震,由梭光內發出一團青光,才一現便爆裂開來,中心妖雲邪火當即被它震得紛紛四散,奔濤也似排蕩開去,同時腳底現出一個大空洞,那青光勢比迅雷還要猛烈。妖僧如非閃在側面,幾被波及,心方一驚,四圍妖雲碧火還未合攏,梭光已沖光而下。
  妖僧早有準備,元神飛遁又極迅速,百忙中竟未暇尋思,忙運玄功附在大乙金鱗舟的底部,隨同飛落。本意到後,一面把自帶下去的寒毒之氣先行發散,見人就傷,一齊凍倒。一面再用妖法相機擒那梭光中的敵人,然後尋到敵人聚集之處一網打盡。
  妖僧到了下面,一見金光中出現的只是四個幼童,對面廊下還站著一個少年,好生驚疑。忙施邪法,放出寒沙精英凝煉的寒毒之氣,對面少年驟出不意,似為所中,但只打了一個冷戰,身子微晃即住,並未暈倒,同時身上飛出一幢紫氣,將身護住。
  再回頭一看,梭光中幼童俱有紫氣霞光護身,已然相繼收了法寶,向少年身前趕去,面上各帶欣喜,全無一毫戰敗憂驚容色,直似若無其事。
  妖僧猛然心中一動,暗忖:敵人如此勢派,決不會只此四五個幼童主持,自己鬧了半天,正經敵人一個未見,此事定非什麼好兆。這些幼童均有護身法寶,急切間無莫奈他何,如以全力施為,不特勝之不武幹事無濟,並還打草驚蛇,引使敵人戒備,看四童神情,似只料到寒氣被他逃回時帶下,尚不知元神也被混入。
  就算識破,他決無自己飛遁神速,正好乘他醫治少年的閒空,敵人首要尚未得信以前,先期趕往窺探,到底有些什麼人物在此。如能必勝,自然下手,施展法力,裏應外合,攻破光網,放入寒沙,以收全功。
  萬一敵人儘是高明道術之十,萬無勝理,還要吃他大虧,那便不與交手,相機速退回去再作計較,當著俞、秦等對頭,面子雖不好看,終比失寶傷敗強些。好在元神隱秘,行動至速,難於蹤跡,稍覺不妙,隱向一旁,不與爭鬥便可無害。如因正方雲光阻隔不能脫出,只消暗中行法把九寒沙送回,陰雲碧火一退,敵人光網自必收去,也不愁不能脫身,何況自己還有最後殺著,怕他何來!
  當下便往前莊飛去。哪知全莊均設有奇門遁甲之禁,飛行了許多地方,到處霧影沉沉,尋不到一點門徑。這大一所莊園,除先見四五幼童,更未有一個人影。孫孝和李晃更是有意尋他開心,一個由後莊繞去,迎頭堵截,一個跟蹤追隨。
  妖僧滿園亂飛,見無門路,漸漸情急,便似鑽窗紙的凍蠅,四下亂闖。那設有禁制之處,外人一經觸動立現形影,隱形之法並無效用。
  本來孫、李二小俠不易看出妖僧元神,只照那一溜黑煙追逐,妖僧略施邪法把元神隱起,另幻出一些假的影跡便可混過。一則身入重地,吉凶難測,好名心勝,又復膽怯,匆促中方寸已亂。始而還防敵人警覺,加以二小俠也未追上,後來兩頭堵截撞在一起。正值妖僧發急亂闖,一觸禁網形影立現。
  二小俠便各用法寶飛劍上前夾攻,妖僧也施妖法回敬。偏生二小俠除了靈符之外,還有別的異寶護身,不能傷害分毫,妖僧卻吃了不少的虧。
  最後李晃將用剩的一粒乙木神雷,冷不防朝他打去。妖僧驟出不意,元神受了重創,差一點沒被神雷震散,連恨帶急,怒火攻心,凶野之性大發,心想:敵人明是預設陷阱相待,最可惡是主腦一人不出,卻令幾個乳臭小狗欺人,並且到處都是埋伏禁制,動輒得咎。又不能定在那裏不動,勢已至此,除了豁出多年苦練之功,把奉有師父遺命素來不肯妄用的魔教中最陰毒的旃羅神法施展出來,試把上空光網衝破,放進滿空九寒沙,敵人任是多大威力,想也難於抵擋。
  至不濟,為行此法多耗一點元氣,易召魔頭,許為異日之患,當時收了寒沙敗逃回去總可辦到。就算魔頭侵擾,那是日後之事,只要隨時留意,也不是沒有防禦之法,且先顧住眼前再說。想到這裏,把心一橫,立將昔年學而未用的魔法施展出來。
  那旃羅魔法,原是昔年妖僧的師執好友妖僧烏缽那所傳,當初學時,乃師加答吉曾經阻止。烏缽那也曾勸誡,說雙方道路不同,自身如未煉就神魔,習了此法,用時,第一是有勝無敗,敗必受他反克。第二是以後魔便附身相隨,必須常用常習,稍一疏忽便為所乘。最好是不學它,或是煉好本身神魔以後再習此法。
  妖僧知道烏缽那不久茶毗,煉好神魔再傳便來不及,再四力求,說此法神妙,威力至大,煉它只為防備萬一,並不輕用,先行學會,日後再煉本身神魔也是一樣。
  烏缽那卻情不過,勉強傳了,不久便自火化。妖僧因煉魔頗難,那九個有根器的生魂先就難於物色,不覺遷延下去。妖師也自數盡茶毗,臨去以前,苦口告誡:本身神魔既未煉成,此法萬不可使!
  妖僧嘗答以當初煉法,本為萬分危急九死一生之際仗以活命逃生,便本身神魔煉成,此法過於陰毒,也不會輕使,何況制魔無力,神魔未煉成以前決不用它就是。過不兩年,受了主人網羅,長年做人鷹犬,更無煉魔之暇,卻也謹守師言,不曾用過。
  此次原是情急無莫奈,迫而出此下策,本來行使此法,非獲全勝多殺敵人不能無事。如若無的放矢,用的不是地方,魔頭出去不遇阻力,立生反應,回攻行法的人。
  這時,莊中除原有諸高人外,又來了一位深悉魔法妙用底細、專能克制的仙俠,就不犯忌,也無幸理。事情更有湊巧,五老和在座諸仙俠本來早想生擒妖僧元神,按照預計行事,只為命人往三道嶺盜取妖僧肉身,尚未回轉,故此略微遲延。
  諸老正在香雪精舍中說笑,新來那位高人忽由北天山望見大漠莊上空妖雲邪火,趕來相助誅邪。一到,和宮中隱身守望的五老門下二弟子徐元亮略談了兩句,便擇了一個邊角,將那緊壓在五雲神蛛網上的妖雲邪火,用法力掃蕩開去。現出三數尺空隙。
  下面大老芙蓉劍客齊良慧眼望見,不等出聲招呼,同時將那辟開妖火之處的神蛛網放開了些,放他下落,再讓妖火復原。
  事機迅速,妖僧正在到處受氣,通沒顧到上面,竟未覺察。這位高人一到,賓主相見互一計議,便把前策略微變易:不等三道嶺人回,先把九寒沙放落,以免久停空中,煙光勝湧霄漢,被同類的妖邪在遠方發現,趕來為祟,或是看出主人厲害,當時不敢上前,得知地點,異日約了有力妖黨前來生事。
  雖然無礙,終是惹人煩厭。故意作為五雲靈蛛網受不住妖沙時久重壓,竟被攻陷,等全數漏了下去。下面李清苕將妖沙攻到以前預伏的小天羅如意神網發動,同時上空的五雲神蛛網由分而合重又現出,上下一合攏,將妖沙全數包在神網之中,然後擒捉妖僧元神。
  議定以後,便即依言行事。
  雙方差不多同時發動,五老這面恰趕在前,雖只不過快了一眨眼的工夫,妖僧魔法已是撲空。因下面魔法剛一施為,上空光網便裂了一口。
  妖僧初試此法,不知敵人自行開放,存心放那九寒沙下落,以便收沙擒人,所施魔法並未用上,業已生出反應轉害自身,還在滿心高興,以為他那旃羅神魔威力厲害,無人能敵。
  嗣見九寒沙降完,五色雲光四邊隱退重又出現,改壓在妖雲邪火之上,仍是一片整的,同時和己追逐對敵的兩個幼童,未等猛下毒手,報復适才一雷之仇。忽然從旁一閃,由此失蹤,不再出現。只管妖沙濃密,照理已是佈滿全園,無孔不入,偏生始終不見一個正經主人出現,情勢轉更混沌。
  這會工夫,到處都是妖沙所化的陰雲碧火,綠茫茫一大片,休說是人,索性連房舍都看不見。方自驚疑,二次待要施為,忽聽敵人空中喝罵,自道來歷,迫令束手降服,才知莊中敵人,竟是昔年主人百計籠絡未遂忽然失蹤多年的峨嵋嫡派劍仙川東五矮,不禁心寒膽怯起來。
  繼一想,敵人光網雖然高籠妖沙之上,仍無別的破法,又勸自己收沙降服,可見九寒沙厲害,無計破除,故把自己困住,藉以挾制。此寶既不能破,便無被擒之理,怕他作什!膽又一壯,只奇怪适才明見光網應手破去,如何仍在?莫非又是一件同樣之寶?那魔法無形無聲,難見端倪,不知有無生效,意欲再試一回。
  哪知魔頭反制,已不再聽指揮,連誦魔咒,手掐靈訣施為,二次想將光網破去,終無影響,心雖著忙,猶恃九寒沙尚在,莫我如何!正在自行寬解,忽又聽空中敵人第二次發話,跟著地面上現出一片薄如蟬翼的金霞,也和網一樣,與上空光網會合,連自己帶九寒沙一齊包圍在內,往一處縮小,敵人之言竟非虛語,由不得又氣又急,又驚又悔。
  妖僧身已入網,無計可施,眼看妖雲邪火越縮越小,魔頭再在暗中作祟,神思越亂,竟想不出一個脫身之計。迷惘了好一會,忽然省悟,自己尚有好些法力,如何不用,卻在這裏束手待擒!別的不論,單是九寒沙,便還有極大威力不曾發揮,已作網魚籠烏,除卻一拼,更無生路,這還有何顧忌!一面忿罵「蠢貨」,一面運用全力施為,本心是想元神與之會合,與敵拼命,好便好,不好便與同歸於盡。就算主要仇敵難於傷害,這片園林和他家中不會法力的人也必毀損傷亡,稍出自己一口惡氣,死了也值。
  誰知敵人法力比他高得多,他這裏將妖沙凝緊成了一團,然後再以全力往大處突然暴漲,爆散開來,想將妖火外面包圍的雲光金霞震裂,敵人也早有了準備。
  妖僧此舉最是猛烈,原存著兩敗俱傷之念,果能照他心意發揮,這一震之威,天崩地陷也不過如此聲勢,休說下面莊園人物必有許多毀滅死亡,便是伏波呷那一帶的山崖也必受震崩塌,連那附近百里內外的人畜均難倖免。雖說情急之際出此下策,也不能說他算計不對。
  偏遇見對方幾個敵人全是他的喪門剋星,九寒沙凝結的光球,隨著雲光金霞擠壓之勢往小處一縮,猛又往大處一漲。滿擬必要爆散,竟未收效,僅將外面雲光金霞撐住,緊緊繃定,雖不似先前那麼越縮越小,暫時靜止懸空未動,要想逃遁仍是無望。
  並且妖法已然發動,生出威力,好似一個極大的禍胎藏在裏面。又似一個貯有無量猛烈火藥的大地雷,藥信已然點燃,吃外面的雲光金霞將它緊緊包圍,不能爆發,外面無從宣洩,卻在內裏磨軋激撞,相繼引發,成了酷虐無比的一團烈焰。和悶壓在地底的火山一樣,在自鬱怒難伸轟轟亂鳴,偏尋不到一絲出路。
  妖僧元神困在火團之中,轉變成了作法自斃,難於禁收。妖火已燃,復原頗難,只有收去一法,但是元神妖沙均在強敵網羅以內,此時不致死傷成擒,全仗這團邪火妖光強行支撐之力,九寒沙一收,雲光金霞勢必跟蹤追迫,網中之魚,縱有別的法力也難施為,除卻束手受綁,決無逃路。
  妖僧想了想,受人侮弄了半日,連個正經人的影子都未見到便自葬送,身敗名裂,未免過於窩囊,心又不甘。思量無計,只得拼著元神受寒沙冷焰侵爍傷蝕,暫時還是支持下去,也許俞、秦眾人看出形勢不好趕來救援,或是俞天柱日前背人約請的能手趕到,約會同來,縱未必能是敵人對手。
  俞、秦等原有諸人更是不行,單為搶救自己,仗著人多,再有應敵妙策,也許能夠辦到,怎麼也比當時束手就綁多點生機。
  妖僧正在胡思亂想,作那萬一指望,忽見雲光外面現出一個秀眉朗目的小矮胖子和一年紀較長穿著前朝文士衣冠的少年,戟指同聲喝道:「無知禿賊!不聽良言,在受許多活罪。你那副臭皮囊已被我們取來,三道嶺一干賊黨也被本莊五老太公略施法力,下上已被奇門禁制。如今只放人進,不放人出,只等和諸位老前輩計議停當,一同處置。
  「你如懸崖勒馬,即速降伏,將九寒沙收去,復了原身,同我二人去見莊主,或許免你一死。再要執迷不悟,我們不願多費手腳,更不願這類陰毒穢沙汙我手腳。留著它,一則無處存放,二則歲除將近,轉眼新春,人都忙著行樂,料理年景,誰耐煩與你禿賊糾纏,懸在空中,綠陰陰一團鬼火,更不雅觀,說不得只好連你形神一齊消滅,悔之晚矣!」
  妖僧邪法元神雖能變化施為,卻不能隨意應答,性情又極剛愎好勝,聞言雖知不妙,終覺太誇,未必如此厲害。又以此舉太已丟人,只顧遲疑尋思,無所可否。
  呆了一會,儒裝少年便對小矮胖子道:「六世弟,禿狗已是勢窮力竭,依然不知好歹,大約以為我們沒法破那妖沙呢!還是照你适才所說,用本門大乙神雷,將他連妖沙一同消滅吧!」
  矮胖子聞言應諾,便請少年後退,待要施為。凶僧久聞峨嵋派獨傳太乙神雷的威力,不禁心膽皆寒,一面魔頭又在作祟,前念已大搖動,無如話說不出,口中厲嘯一聲,在碧火光中現出元神,想打手勢請降。
  猛又聽遠處有人喚道:「六賢侄,神雷且自停發。妖僧不降,我自有處。」
  小矮胖子立答:「小侄遵命下去,靜候伯父施為便了。」
  那發話人隨又喚道:「寶月和尚已自願降,但他所放九寒沙俱已內燃,化為一團冷焰,往日收發自由主人,今日不合妄生惡念,不特無力收回,甚或引火焚身。幸我來此看出就裏,尚能兩全。現我已代他制住禍胎,只請齊、李二位道兄網開一面,放他元神復體,以便問話吧。」
  凶僧自信九寒沙乃多年心血百煉之寶,除非與敵拼命意圖兩傷,以及防敵加害仗以支持,時候久了元神不免耗損,可是斷無收它不回之理,聞言自不肯信。好在聽對方口氣並不過分為難,定要置己於死,降服心意也吃看破,想不會是誘敵之策,正想自己收沙,給這些老少對頭看看,心念才動,對方話也說完,隨見光網開了一個小口。
  按理網中妖光邪火本是蓄怒待發,得隙即要爆裂震散,這時竟會十分安靜。光網外面平空添了一個貌相清奇身穿黃葛布長衫的少年,兩手指上射出兩道亮如銀電的白光,神龍吸水般直對著光網的裂口,那麼猛惡一觸即發的碧火妖光忽似遇見克制,轉為柔和,流水也似往白光中湧去。
  眼看光球逐漸縮小,外面光網卻仍原樣停著,並不再往小緊迫,心疑葛衣少年收完九寒沙,仍用光網來擒自己元神。妖僧此時已成了鬥敗公雞,心膽俱寒,雖料無幸,也只聽之,哪敢再行抗拒?晃眼工夫,光球已自松減了一半。
  葛衣少年笑道:「我當九寒沙必與昔年妖僧所煉相似,哪知一蟹不如一蟹!這禿賊在自為人鷹犬,橫行多年,原來比他師父還差得多,這等微末伎倆也敢到諸位道兄門前賣弄,真可謂不知自量了!我初到沒看出他深淺,諸位道兄怎也小題大做?請將寶網收去吧。」
  說時,光球已越稀薄減小,話剛說完,同時雲光金霞一閃即沒,只剩一點殘餘九寒沙的煙雲星火,也和風捲殘雲一般,吃少年指上白光卷住,長鯨吸水,瞬息都盡。
  妖僧一見這等情勢,益發不敢妄動,剛剛俯伏示降,少年全未正眼看他,指上白光先自收回,跟著把手一抬,妖僧元神直似風吹敗葉一般,身不由己隨同往下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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