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鴻飛戈慕 踏雪走雙鴛
  地曠燈明 驚心逢五矮

  話說明姑主僕同了韓瑋一行三人,到了前面荒村之中略微喘息,因前途路遠,想買些乾糧路上充饑。無奈荒漠窮村,居民不過數戶,甚是貧瘠,雖用重價,也買不到能供三人一二日途中之需。
  還算好,村人看在錢份上,將兩家合喂準備殺來過年的一頭山羊殺了,又從左鄰兩家轉購了些磨好自用的麥粉,蒸的蒸煮的煮,七手八腳,紛紛幫著下手。
  三人雖恐仇人難免分道來追,但是前行急走,至快也要兩天一夜才能到達倪健家中,食糧怎能不加準備?一面眼巴巴看著村民燒煮糧肉,一面準備萬一有人追來的退路。又用銀錢賄買那幾家村人,教了一套言語,如有人來問如何應付,自己更不時出外瞭望。
  且喜天公助美,那雪越下越大,所行之路鄰接戈壁,往往千百里無有人煙,無論是往哪條驛路,都走不到此。據村人說,除在夏天偶有放青的小駝隊,十八成群,貪圖小利,抄前面老鷹呷山徑小道采些夏天生出的藥材。就便使駱駝多得一點野青,繞些遠路,再由黃蘆岡前往塔勒拿泌回城或是格子煙墩去外。經年不見生人行旅走過,連哈密土著的人十有九都不知道這一帶地名。
  休說來過,便是這三幾戶村人,也因這裏各有數十畝勉可耕種的薄田和一口苦井,才安居下的。老爺太大們如怕仇人追趕,只管萬安就是。
  韓瑋聞言雖不放心,也是無法。總算財可通神,有了準備總好一些。村人們倒也忠實,就是手腳太不靈敏。三人更是外行,在旁乾急,不能相助,眼看他們由黎明忙亂起,好容易挨到傍午,才得肉爛饃熟,居然未見敵人蹤跡。
  三人一塊石頭落地,連忙先飽餐一頓,約計好三日之糧,因為圖快,嫌室中太熱,命人拿在外面冰凍好帶。大雪奇寒,肉一端出,不消半盞茶即行凍好端人。三人忙用芨芨草包好,收入行囊,又多給了幾兩銀子,辭別眾村人,即行上路。
  按說敵人既未在當時追來,原可無事,偏生這些村人一共只甲乙丙三戶人家,日常生活極為寒苦,經年也得不著一回肉吃。那只山羊原是甲乙兩家往哈密買鹽歸途拾來一隻失了群的小羊,兩下帶回,言明合喂,年終宰了一同開葷,本沒丙份。丙家人少,更窮更饞,端肉去凍時,偏差的是他,心想今天平生第一次走好運,只用少許粗糧,得了十來兩銀子。
  甲乙兩人素常不怎和我親近,不過當時因為他兩家磨現成的糧少,老爺要用得多,現磨等不及,沒奈何才照顧我,適見自己也得了那多白花花銀子,好似已經有些眼花。老爺太大們一走,剩這多好肥羊肉,原是他的,決不會再分給我吃,何不趁此時機先藏過一大塊在雪裏,等夜來無人時取出回家偷著吃?也嘗一嘗肉是什麼味道。
  當下趁著忙亂無人理會,塞了一塊在雪裏。人去以後,甲乙二人果然小氣,只分了一根略附殘肉的羊胛骨與他。丙藏的卻是斤許重一大塊肥瘦適宜的後腿肉,當時接過一嘗,肉味果然好吃異常,私心還喜,以為得計,誰知無心中代明姑等惹下一場麻煩。
  原來俞天柱和秦賢二人不但精通劍術,武功出眾,人更機智多謀,長於料事。只貪鄙成性是其大病,自從到了哈密,接著同黨警報,便帶最後一撥人等趕往三道嶺。
  這時馮春因為誤疑劉煌賣己,袒護至親女兒,知情不舉,故使圈套害人,正在拿話擠兌。急得劉煌呼天搶地,啼笑皆非,一聽俞、秦等人到來,知二人貪財好色,明白事體,易於分正,又有私交,不啻來了救星,連忙收起愁容,滿面堆歡擠將出去。
  俞、秦二人人寨與眾人相見之後,靜聽雙方一談昨日之事。馮春背了劉煌,又向二人說起頭兩撥人白天就遇見許多怪事:在廣漠雪地裏吃了無數不見敵人的暗虧,和有鬼弄一般,鬧得大家顛三倒四。
  末了遇見一形跡可疑的少年,動起手來,少年眼看被擒,忽又出現一矮子,放走少年,與眾對敵,也不直傷人,只一味侮弄,又吃了無數的虧;好容易矮子忽然不見,一會雪中似聞有人對語,意思露出三道嶺有通敵之嫌,等到追查,卻又無蹤,晚來果有先後傷人和明姑主僕逃走之事發生等情。
  俞、秦二人聞言,始未細一詳審,恍然大悟,知道中了敵人反問之計。通敵之事何等縝密,豈有在雪天廣漠中大聲商量之理!明明故意陷害,假作洩露,好使自家內證,明姑恰在此時逃走,或者平日不善乃父行為,與外人勾通,也決與劉煌無干,否則劉煌決不致這般蠢法,出爾反爾、自害自身的道理。
  明姑再不就是負氣被迫出走,適逢其會逃走,不是亂竄,便必藏身近處。聽劉煌所說,此女本領有限,婢女更是平常,怎會連傷了三個好手?行兇的就是女子,也必另有其人,否則仍是矮子作怪。看他事後平滅雪中足印,更見情虛,好似故意叫人疑心是個女兇手,否則何必多此一舉?
  矮子即使反問弄巧,還許又是他鬧鬼,不知用什法兒逼迫明姑出走,重又嫁禍於她也說不定。倒是沙兄所說周家客店五鼠投宿之處,情形大已可疑,如是敵黨,必非好相與,非親身往查不易分曉。
  二人這一陣胡猜,居然大半被他料中。因見劉煌焦急神氣,想乘人于危,先弄一點油水,一面表示交情。主意商定,先不向人說破,裝著盤問,把劉煌請向別室,拿話一引,劉煌老奸巨猾,自然一點便透。二人辦好交易,才出來當眾分說錯疑中計之處,決意一面搜探敵犯蹤跡,一面派人找回明姑主僕,多少能得著一些線索。
  因牛善外號天狗星,手下養有十幾條極靈敏獰猛的藏狗,此次出門,曾選了兩條最好的帶來,當下便命牛善率領羅為功、趙顯、譚霸、王時、蓋成偉、劉禮等六人,帶了花青、大黑兩條番狗和明姑主僕衣履,前往三道嶺左近一帶搜拿。
  那兩條藏狗嗅覺敏銳,又經牛善加意訓練,真個厲害無比,如在平時,明姑等三人早被迫上,送了性命。一則牛善等路徑不熟;偏生雪又積得太厚,那狗在雪中東鑽西掘,好容易聞出點人的氣息,走不幾步又復失迷;加上昨晚有一大片地方的雪跡被人用飛劍平去,翻亂四散,鬧得兩條藏狗時東時西,竟查不出准方向來。
  牛善等七人直隸俞、秦二人手下,習氣甚深,得偷懶就偷懶,不如五鼠辦事認真,見狗扯掘了大半早晨仍在原地方打轉,腳扒嘴拱忙個不休,累得汪汪直叫,沒有一毫效果,料知明姑主僕殘留的腳印和氣息被朝來新雪掩蓋,以致那狗沒處根尋。懶得久延,大家互相一計議,這差使定是徒勞無功,冰天雪地,四無人煙,往哪里捉人去?打不起主意,想往昨晚五鼠投宿的村中另尋一家歇腳,就便試探一回,等在那裏用完中午酒飯,揀那有人家的去處略往探查。
  但能回去復命便罷,省得老在冰雪廣漠中頂著劈面寒風無的放矢。好在凡事有俞、秦二人在頭裏,擔不了多大責任。敵人蹤跡難找,頭子又沒說出准地方,就有力也沒處使,何苦多受這些冤枉罪!
  商妥之後,便引狗信步往前跑去。走出沒有三五裏路,大家跑得正歡,那條花青藏狗忽然縱向路側,將頭插入雪中嗅了嗅,縱身一吠,另一條大黑也縱了過去。兩狗嘴爪齊施,連拱帶扒了幾下,再抬起頭來同吠了幾聲,往前縱去,照樣拱扒一回,再往前縱。
  似這樣聞聞嗅嗅,一路拱扒前進,連頭也不回,迥非适才遲疑徘徊之狀。牛善識得狗性,知已發見逃人蹤跡,心中大喜,立時改了主意,跟定二狗前進。畢竟積雪太厚,二狗嗅掘費事,沒有平日迅速。快到交午,二狗才將牛善等七人引到紅山嘴魏繩祖家門首。
  這時正值蔡英去後不久,房主老驛卒將門上好,由院中舊通小門回轉自己居屋用飯之際。牛善等不知室空無人,見狗止步,還當這裏便是窩藏逃人之所。因昨晚連傷三人,來時俞、秦二人曾囑小心,敵人深淺未悉,意存戒備,不敢貿然闖進。
  先端詳好了地勢,然後分出四人,各持兵刃暗器,埋伏四面房頂之上,由牛善、羅為功、譚霸三人先用手拍門引人,再帶了二狗越牆縱入,一聲暗號,同時下手,一齊夾攻。二狗經過多年訓練,是個啞口,臨陣遇敵,講究一聲不出悄撲上前,張口就咬,真是做得機密異常,活似如臨大敵一般。
  大家分佈好後,牛、羅、譚三人伸手一拍大門,緊接著一墊腳縱到牆上,將身伏下,側耳一聽,門裏面全沒一絲動靜。回看二狗又在地下聞嗅,似要往屋那邊走去,知道又有發現,但是逃人蹤跡既到過這家,必在此逗留無疑,忙怒目用手一招。
  二狗原是偏著頭緩步前行,邊往回看,一見主人招它,倏地撥轉身飛步往回跑來,晃眼跑到離門丈許遠近,身子一蹲,箭射一般縱起,越過圍牆,直往門內院中落下。
  牛、羅、譚三人也跟蹤縱落,伏身牆角一看,上房只有三間,一明兩暗,左右兩旁各有兩問廂房,土垣茅屋,外觀似陋,內裏收拾得頗為整齊。中間室內傢俱整齊,壁有琴書,案設棋枰,紙窗竹幾清潔無塵,兩旁房外俱垂有華美重簾,決非甘、新道上尋常村民人家氣象。
  所居地勢又是那麼偏僻遼曠,越當離題不遠,只奇怪院中有不少腳印與雪裏快滑行之跡,淺深不等,均未被雪蓋沒,室內陳設也是井然,房頂上爐煙猶嫋,分明此中有人,並還不止一個,怎的不見人出,也沒有一點聲息?
  那狗也怪,落地後只在院內雪地裏到處聞嗅拱掘,不時昂首搖尾,意似有得,卻不往室中走進。越忖度越疑心主人是個勁敵,故意不動聲色,一出手必是辣的,弄巧就許是昨晚飛劍傷人的那個兇手。
  正膽怯驚疑問,房上趙顯、王時、蓋成偉,劉禮四人已等得不大耐煩,直打手勢詢問。牛善還聽得似有人在近側「噗哧」笑了一聲,先只當是同輩中有人笑他,當時並未在意,一想老等敵人出來也不是事,既然到此,終須會他一會。
  剛要張口叫陣,譚霸見他遲疑不進,已挨有半盞茶時,早沉不住氣,先喊道:「我等業已登門拜訪,屋裏朋友們,請出來相見吧!」連喊兩聲不聽答應。
  牛善意欲使狗當先闖入一試,以防中了敵人暗算,回首一看,那兩條藏狗悶聲不響,正一遞一個,搶先貼著牆根往上直躥,仿佛牆上藏有仇敵一般,可是身剛躥及牆頭,便似被什東西阻住,退跌下來。急得那狗齜牙瞪眼,身上的長短毛一齊倒豎。
  細看牆頭上面並沒有人,心中奇怪,當時反急於進屋查看虛實,以為那狗必定又是在牆上聞見什麼氣息才這般發急,否則房上還伏有四人,如來敵人,不會不被發現,便把狗招了過來,卻不想那藏狗能直躍五丈,橫穿十余丈許矮牆,怎會屢次躥不上去?
  那狗見主人又伸手相招,仇敵咫尺,在吃了許多暗虧,迫於主命,不能報復,氣得臨去還回向牆頭上獰目怒視,齜了齜牙,才行跑來往室中躥去,一會轉了出來。
  牛善等見仍無動靜,羅、譚二人首先沖人,見左右兩暗問內炕火猶溫,只被褥大半新行揭去,餘者陳設用具都和外屋一般整齊,更無一個人影,俱自奇怪,暗忖:難道這人未卜先知,不遲不早,逃得這般巧法?想了想,只得將房上四人喊下,一同搜檢了一陣。
  室內並無女子衣物,看出房主未帶家眷,必是新出不久,不似棄家逃走神氣。雖然無故擅入人家亂翻全室,行同賊寇,於理不合,但是二狗尋蹤到此決非無因。好在官私兩面論力論勢都可橫行,無容顧忌,意欲就在室中守窩待兔,好歹也鬧個水落石出。
  正計議間,王時忽然往院外一探頭,一眼看見廂房側面隱有一個泥柴和制的小角門,雪中碎泥塊甚多,好似原有此門,當日方得開通,因門與土牆一色,粘雪甚多,乍看不出,忙奔進來悄聲和眾人一說,又以為敵人藏在隔壁,既然避人,足見心虛膽怯,本領也必有限,不由膽子頓壯,紛紛出屋,連人帶狗正要破關直入。
  忽見小門開處,慢騰騰走過一個瘦矮老頭。又想起昨日頭兩撥同黨曾在雪中吃了一個瘦矮老頭的大虧,明知大敵入門,來時還這等從容,決非易與,不由又是一驚。先下手為強,不問青紅皂白,大喝一聲,各舉器械一擁齊上,便要下手。
  這老頭正是房主老驛卒,他自將适才沙、崔二僕扯亂的殘物衣履掃拾整好後,吃飯時說與老伴知道,先還當他說夢話,幾經賭神發咒才相了信。老夫妻商量,室中許多設備動了可惜,除貴重衣物藏起,準備天好送往大城變賣外,意欲全家由隔壁移居過來,享幾天現成福。
  乃子在驛中未歸,乃妻和媳婦要收拾廚下殘食用具,原要老頭子等著一同過來,他喜興頭上偏要先來,方吃了這場虛驚,幾乎送卻老命。其實他是老眼昏花沒看見人,這七個冒失鬼卻加了錯愛,當是存心做作。
  等他聞得眾人呼喝之聲,刀光閃閃殺到跟前,疑心強盜打劫,嚇得戰兢兢一跤跌倒,口中直喊「大王爺爺饒命」。
  牛善等刀鞭並舉已快打下,見他如此膿包,方知認錯,連忙收手,喝起問話。總算那狗比他們還有一點眼力,竟未上前,否則夾頸一口,便是要了他的老命了。一會隔壁婆媳二人聞聲趕來,見七人聲勢洶洶,也錯疑強人打搶,嚇得亂抖,直喊「大王爺爺饒命」。
  牛善喝道:「誰是大王爺爺!你們他媽亂嚷些什麼!我們是辦案的官人,你們只說真話,便沒事了。」於是老小三口又改口稱了老爺。
  當下牛善開始盤間,老小三口也實話實說,除不知的事,如明姑到了、魏繩祖被擒出走等情而外,從魏家租房讀書習武起,直到今早不知何時出門,隨後命人送信與二僕收拾細軟退房,未後又來一北方口音的人來探問為止,俱都說了出來。
  牛善等七人一聽,雖料姓魏的必有關係,再一打聽那北方人的容貌打扮,竟是頭一撥燕山五鼠中的地行鼠蔡英,想必他得的信息真情要明白得多,鬧了半天仍走在人家後頭,白白驚驚疑疑費了許多小心,一無所獲,不禁又好笑又好氣。見房主老朽昏庸,村愚無知,所言諒無虛假,便也不再根問。跑了半日腹中餓渴,想給些錢叫主人弄頓飯吃,一則憐他老邁,受了一場驚恐,二則吃飽好去辦事。
  偏生那老驛卒生來死心眼,想起魏公子的許多好處,認定七人是群瘟神,巴不得他們早走好安心,自己福薄命淺,早來得了許多衣物用具,午間差點廢命,沒有造化再要瘟神爺的錢財,明明魏繩祖所剩給他的米糧乾肉之類不在少數,一口咬定:「沒有餘糧,只老少三口人有一些度命的粗糧,情願做來獻與老爺,要命也不敢收錢,害怕雷打,不過平日都是現吃現磨,現成的不多,不夠七人吃的,須得多等一會,並且無菜缺鹽,須求諸位老爺包涵,將就吃上一點充饑。」
  說罷,一迭連聲催著妻媳:「快去取來,當著老爺們現做。」這七人一路行來,深知甘、新道上人民寒苦已極,吃的既是粗糧,往往終年不見鹽粒,佐餐之物更是不消說終身難遇了,平日滿酒塊肉慣了的,一聽,就餓也不想吃了。
  先還有一兩個想吃點略填一填肚子,及至兩婆媳取到一看,竟是半土盆又髒又黑、沙泥夾雜的粗養麥,還得等著現磨,不知要挨到什時候這頓美食方能下嚥。
  譚霸首先嚷道:「夠了夠了!我們還是忍著點餓另找地方吃去吧,不必再費事了。」
  老少三口聞言,越發殷勤留勸,說:「相隔有人家的地方路遠,雪又這大,走一天還不准遇見人呢,還是吃一點走的好。」
  牛善見他其意甚誠,反倒憐他窮老,轉勸他:「雪天沒處採辦,些須存糧留著你們自用。」說完,又拿了一錠五兩頭的銀子出來周濟他,才行起身。老小三口還不敢要,吃譚霸喝了幾句才行收下。
  牛善等七人哪想到上了老實人的當,餓著肚子一同出門,打算拿魏繩祖事做題目,將就交代,趕回山吃飯去。誰知身才離開魏家,那兩條藏狗竟連歡帶迸,往相反方的右側面跑了下去。
  牛善猛想起适才狗原要繞屋前行,不肯進門,都是自己疑心逃人藏在裏面,白耽誤了好多時候,事情一點未辦;又見那狗照直前跑,只偶時略微聞嗅,好似所尋的人就在前面不遠,毫無遲疑之狀。
  他哪知雪中除逃人殘留的氣息外,還有新發生的原故,和大家一說,不禁又動了貪功之想,決計把褲帶勒緊,忍著餓再趕下去試試。湊巧這回狗行甚速,雪也加大,七人迎著風雪,一口氣追了有好幾十裏,大雪迷茫中也看不出前面有無人煙。雪中急行不比平常,都覺饑疲交加。
  譚霸人矮肚大,又極愛餓,正看著二狗跑個不歇生氣,想喊將回來喝罵,忽見二狗似箭射一般朝前竄去,晃眼便被雪花遮沒不見。
  七人知有原故,忙也加勁滑行。出去不過半裏之遙,隱隱聞得人語喧嘩之聲,料是有了人家,精神一振,循聲趕近一看,乃是一個小小村落,全村共只三兒戶人家,村外還圍著半條十多丈寬的殘破大牆。
  那兩條狗正從第一家土屋內迎將出來,後面跟著四五個衣衫襤褸的村人,各持鋤棍釘扒之類,齊聲尾隨狗後呼噪作勢,一個也不敢上前,意似想將二狗轟出村去;知道這些村人從沒見過這般大的藏狗,心中害怕,那狗沒奉主命雖不至於傷人,但是人若侵犯了它,必吃它撲倒無疑,村人驚叫追逐,定為此故。
  牛善首先迎上前去喝道:「你們休怕!這狗是我家養的,不招惹它沒事。你們哪個是村主?近前答話!」
  村人見來人衣著整齊,俱各面面相覷,停了步一言不發。譚霸見狀,越不耐煩,拿出北方土混混的派頭喝道:「孫子!部問你們啦!到是誰?說話呀!」
  村人聽他出言粗惡,聲勢逼人,又是外路口音,益發膽怯,互相吞吞吐吐的答道:「老爺,我…我們這裏都是莊稼人,沒有村主。」
  牛善看出他們害怕,忙即止住譚霸,上前說道:「我們是辦差的官人,知道你們都是善良百姓。不要害怕。只為大雪中迷了道路,肚中饑餓,想朝你們買點吃的,借地方坐一坐就走如何?」
  眾村人一聽,便知那話兒到了,因受韓瑋等三人給了許多銀兩,明知是對頭,本想不賣給他,經不起牛善直拿銀錢打動,說:「只要獻出吃的,不惜重價相酬。」
  眾人先前吃過甜頭,以為來人也和韓瑋一般大方,明放著大半隻熟羊和剩下的蒸饃,不比适才還須費事現蒸,為什不多賣一些銀子來養家肥己?這等難逢難遇的事,居然一天有了兩起。他這人數更多,出錢想必更多,豈可錯過?適去三人只叫不說實話,並沒叫不理睬他們,只要不昧良心說出去向,就對起人了。
  羊是甲乙二人共有,仍由甲乙二人出面邀客人室,說:「現成吃食只有半隻煮熟的肥羊,饃卻不夠七位老爺吃的。如要,還得現磨現做,恐到晚才得,不能再上路了。」
  七人一聽有現成吃食,還有肥羊肉到口,俱各喜出望外,當下隨了進去。丙因自己肉既沒有,現成麥粉早間業已賣盡,明見甲乙二人請去財神爺,卻沒自己的份,心中好生怨望,怏快回轉己家不提。
  牛善等七人到了甲家,見土牆土炕汙積異常,村人更是粗愚無知,估量不會隱匿逃人,逃人也決不肯在此逗留,先並沒有起疑。及至坐定,主人果端出幾瓦缽冷羊肉和十來塊蒸饃,餓肚吃著,分外香美,大家都狼吞虎嚥起來,又給那兩條藏狗撥了一些去吃。
  乙村人在旁嘖嘖稱羨道:「到底還是大地方的狗都有福份,還給它羊肉吃。我們今天摸著吃這羊肉,自出娘胎,算起來還不到十回呢。」
  牛善聞言,忽然警覺,暗忖:甘、新道上村民素來窮苦,連鹽都捨不得輕易用,今日非年非節,怎捨得宰下一隻肥羊大嚼?只顧饑不擇食,也忘了問他此羊何來,越想越勾起疑心,正要詰問就裏。
  甲較年長心細,一聽乙隨便自言自語,深恐走嘴,引出是非,忙使眼色將他喚出,埋怨了幾句,神色之間又被牛善瞧出幾分,料定有事,格外留神觀察,因大家忙吃要緊,先不給他說破,且等吃飽後再問不遲。那乙人又倔強,受了幾句埋怨,一賭氣便站在外屋門口,隔著泥門縫朝外看雪,不肯再進屋去,只由甲和家人去張羅來客。
  也是合該生事,丙一人回屋,越想越忿,暗忖:都是多年鄉鄰,我就沒得食物賣人!容我跟進屋去幫著張羅張羅,老爺們走時,多少也可沾點油水,掏摸他兩個賞錢也好,又費不著你們什麼,怎這般沒有情義!想不過味,一賭氣,好處得不著,現成口福總還想有。
  先前雪地裏偷藏的那塊肥羊肉,因在甲家門口外面,作賊心虛,恐他看破,一直沒敢去拿,原打算天黑人人睡後再取來吃,難得他家有客,定要緊趕著在身旁服侍,何不趁他決不會看到外邊之時,取來與老婆兒子同吃?也氣他一氣,你為了錢,有好肉只合給別人吃,我總落一個自身快活享受,看是誰比誰強?想到這裏,也沒和家人說,竟開了屋門,走往甲家門外雪中掏摸那那塊羊肉。
  乙正站甲家門內由隙外望,忽見丙東張西望低身走來,伸手往雪地裏亂掏,心中奇怪,暗忖:這東西最不是好人,早晨我們便宜他沾了大光,連個謝字都不道,如今又往雪中掏些什麼?這冷的天,也不怕把手指凍落。先當是室中來客進門時掉了銀錢,被他看見,等人進屋,悄沒聲來取,反正不干己事,雖然厭惡,並未想管;後見他用力往上連搖帶扯,不時回頭向甲家門前偷看,神氣和賊一樣,不禁留了分心,看他到底拿的什麼。
  這時丙正背向甲家,如一到拿起就走,本可無事,偏那那塊羊肉是乘熱埋的,四外的雪都融成了冰,埋時又胡亂扒雪塞人,惟恐不深,取時自然非易,費了好些時,手都凍發了黑,好容易才把浮冰弄碎,連著肉上面附著的冰雪一齊扯將出來,手一滑又跌到地上。
  乙見丙連雪扯出一大塊,本沒看清何物,及至雪散肉現,丙拾起想跑回家去,才發覺他早間偷藏起一大塊上好羊肉,立時氣往上撞,大喝一聲:「偷肉賊往哪里走!」衝開土門,趕上前去,照準丙後心就是一拳。丙也羞惱成怒,不肯相讓,破口大罵,直說那肉是朝來客人送的,自己為想吃凍肉,埋在雪內,不與甲乙二人相干。還手動腳,打在一起。
  屋裏七人剛剛吃飽,聞得外面爭打,哪還有不出來看之理?牛善一聽話裏有因,忙一歪嘴,馬、趙、譚、王等六人便擁上前去,分開二人,一齊帶進屋去,挨次一威嚇。荒村小民有什知識,甲乙二人把韓瑋等三人囑咐的話早嚇得忘了個乾淨,丙更是氣在頭上,什話不說?不消兩遍喝問,全都照實供出,不過只能供出逃人形相與所行之路,至於投奔何處卻不曉得。
  牛善等七人問出前行儘是沙漠,只聽說離此三四百里地名青石樑,有個大財主,好似姓呂,也沒去過,逃人帶有二日之糧,不知中間有無村落。料知所言不虛,逃人決往青石樑那方而去。彼此一商量,狗已聞出氣息,逃人有兩個女子,決難走快,況且先走還不到兩個時辰,正追得上。饃已無有,且到前途看有無人家,再作計較,便將殘剩的一點凍羊肉連了藏的一塊一齊帶上,決計乘飽追趕下去。
  因甲乙二人先都受了賄囑,意欲助逃人隱瞞,心中不樂,行時喝罵了幾句,說他們不該隱匿逃犯,姑念村愚無知,不加罪責。只給了一兩銀錢,算做半隻羊價。命急速磨麥,歸來時或許要用,不得遲誤。另給了丙一兩,並不許甲乙二人再向丙爭吵,否則歸途定然重辦。
  說罷,帶了二狗起身。甲乙丙三人見七人又惡又吝,歸途還得給他準備吃的,好生後悔,互相自少不了一場埋怨。
  且說牛善等七人吃飽之後又得了逃人蹤跡,真是心花大開,精神抖擻。那兩條藏狗是一半代主尋敵,一半是想報适才用隔山打牛氣功連打它們數次那人的仇;恰巧那人與逃人先後同走一路,氣味更濃,又見主人步底加急,愈發往前飛跑,恰巧這一帶的雪又下小了些,更易趕行。
  跑到將近黃昏,那狗忽舍正路,往旁邊山窪子裏縱了下去。七人跟蹤縱落,行約三五裏,忽見前面峰環穀抱中,隱隱有燈光在雪花靠灑中明滅閃動,算計逃人如走此路,憑腳程非在此投宿不可,益發有了指望。
  近前一看,竟是一所孤零零的大莊院,外有一圈大圍牆,牆裏院落極為寬廣,少說也能容上三五百輛大車。房子位置在院落的中央,看去不下三五百間,通體被雪遮住,不知是土房是磚房,差不多每間房內俱有燈光透出,正中幾大間更是燈燭輝煌,隱隱似聞笑語之聲隨風送來,因為那地方是一塊盆地,所行之路較高,看得分外清白。
  牛善等七人久慣闖蕩江湖,一見這房子的情形,地勢又那麼偏僻,不由便是一怔,料定這家不是隱姓埋名的江洋大盜,也定是個有財有勢、本領高強、走得通叫得出的大財主。
  先聲奪人,不敢造次,互相立定一商量,譚霸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狗既引我們到此,逃人必在這家窩藏無疑。休看他房大人多便被唬住,我們七個人誰也不是好惹的,怕他何來!且上前去見機行事,或是明著跟他要人,再不然趁他不覺,分派出兩三位弟兄,暗中入內探明逃人藏處,看住他以防走脫,再著人出來送信,你們再叩門和主人相見。
  「這裏不是青石樑,逃人或許也是路過借宿,與主人無什相干,未必就是同黨。我們和他先禮後兵,說好便罷,說不好連窩主一齊擒回京去,樂得多報點功,這也值得為難!」
  牛善冷笑道:「譚六弟,你說得也忒煞容易了。你想這廣漠窮谷,周圍數百里不見人煙的地方,竟會有這般大勢派的人家。就算他是正經商人地主,如非有大名頭和本領,怎敢在此居住?如是常人,再有兩千也不是我們弟兄七人對手。如是當年江湖上有名人物,現在洗手,在甘、新路上改業為商,或仍坐地分贓,朝遠方做那沒本領的營生時,我們平素與江湖上人為難不少,惡名在外,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就算沒有傷過他,相見時只一提名道姓,也決討不了好臉嘴!
  「我們人地生疏,他勢雄力厚,知有什等樣能人在內?一個玩不轉,和頭撥五鼠弟兄、二撥馮春等一樣,萬里迢迢,跑到新疆來損兵折將。栽了跟鬥不用說,回去怎樣交代?拿什臉面見人?頭一樣對手方的來歷姓名和虛實深淺尚未摸著一點,怎麼可以不問三七二十一,屬螃蟹的橫著就上!」
  王時道:「二哥說得有理。可是這話又說回來,別管本家是江湖朋友也罷,富商地主也罷,反正逃人八成許在這裏不離。我們是為什麼來的,賣什麼總得吆喝什麼,不能說看見差使扎手就不去辦。反正天也黑啦,諸位弟兄的肚子也快跑餓啦,遇不上人家沒法,既有人家,總得打攪他一回不是?咱們乾脆什事不提,就說雪中迷路,上前叫門投宿,先見主人,治完肚子,該幹嘛幹嘛。您瞧怎麼樣?」
  羅為功在旁道:「你說這兩條狗也真怪!先前跑得那麼歡法,一直在咱們前頭,連想停腳歇一會都不成。乍見這人家,從坡上跑下去時,更像箭一般照直竄去。後來我瞧它走到這兒忽然瞧見什麼似的,一同撥轉頭竄了回來。容我們走到,它就面向前扒著,也不再往前進,也不朝別處跑,跟那年房山縣追小馬,路遇大蟒以前的神氣一樣。我瞧有點邪行,別是這家主人真有點貓兒膩吧?」
  牛善比六人較有主意,因自己是個小頭子,丟了人不好看相,任憑眾人紛紛議論,也不答話只朝定那人家細查形勢,並籌計人門之法。又看出院左那一長排燈光絕少的房子是一列極大的駝馬廄,益發不敢造次。想了好一會,才決定先照王時的話叩門投宿,見了主人,看待承如何,再探他語氣。如逃人只是尋常投宿客人,沒有瓜葛,再微露來意。
  他如懂面更好,否則相機量力行事,能對付得下,立時破臉動手,除逃人外,能拿幾個是幾個,不特功上加功,還可發一筆外財,兩者都是絕妙。萬一扎手,索性用穩中之計。本家如是窩主,連夜搬兵,偷偷寫一加急書信,打發狗回轉三道嶺與俞、秦二人送信,請他們連夜趕來,往返至多不過三兩個時辰。本家多厲害也敵不過飛劍,此舉定能成功。假使本家不是窩主,又不願獻出逃人,再關礙著別的情面,不便破臉,逃人少不得還要投奔青石樑去,那便跟下去監查行動,等逃人次日起身,暗中尾追,到了中途再行下手。主意想好,和六人一說,齊聲稱善,便一同下了坡麓,往那人家走去。
  這番兩條藏狗只是在七人身側隨行,仍然不肯先跑。七人俱覺奇怪,因一路互商與主人相見時如何應對,走得稍慢了些。
  譚霸最是性急,不耐煩道:「這般冰天雪地,還不早到他家暖和去?老啾咕什麼勁!你們總怕漏了馬腳,膽子這小,難為這多年來怎麼活著!見面時我少開口還不行嗎?我要先走了。」
  這時雪勢漸止,行離那家牆外不過一箭多地,雪光輝映,除沿途坡陀微有高低外,越近那家路越覺平坦,積雪平鋪,四顧全白。譚霸說完就走,牛善未及攔阻,又不便過於高聲喚止,恐他叫門不善應答,忙即滑雪追去。
  兩下相隔也只丈許,正行之間,忽見前面雪勢微微凹下去,成一個兩丈來寬、不知多長的圓圈,猛一動念,暗道一聲「不好」,腳底加勁,快追到與譚霸伸手可接的間隔,人已到了凹圈邊上。踏雪滑行不比平地,一經看出前面有險,一面要忙著收緊腳步,一面要顧拉人,又是一個急勁,當然不易兼顧。
  牛善一把未拉住,譚霸冒冒失失,腳底一加勁,竟朝前滑飛出去。
  那凹圈原是一個圍繞莊院的大深溝,寬約兩三丈,溝底另有一條小溪,寬只數尺,乃堅石築成,環莊而流,流不到別處去。那家主人因為沙漠中水貴如金,知這伏波呷山中有不少山泉,只惜源流大細,幾經苦心熟計,相度地形,造了這麼一條溝渠。一面將那十幾股清泉不擇細流,大小都用竹筒鐵管引向澗中;一面利用每年春夏間積雪融化而成的短短十數日山洪,開了幾條支渠,引水入澗,另設水車風輪,以為灌溉和全家數百人食用之需。
  平日除用大批駝馬遠出經商外,輕易不和人說出地名。即使路上有人動問,也只說是放青采藥,設詞掩飾。地非孔道,四外隔有沙漠戈壁,再加僻處深谷,形勢險秘,不是自己人,隱居已歷十年,誰也不知道有此一塊世外桃源。
  但是主人智深慮遠,本領超群,因當年名頭太大,短不了有人尋訪,除因勢利導,開闢墾植,生聚舊日朋友外,又在全莊內外設下許多佈置。那溝由上至下深約五丈,澗深也有三丈,水最大時也難與澗岸相平。為防風沙污水,澗岸上種著數千株天山中所產的刺冬青。此樹名為冬青,實與冬青不類,直幹挺生,虯枝怒出,盤屈行伸,專生溝壑澗穀之中,有一特性:樹繁葉密,見孔就填,又極易生長,能承重耐寒,經冬常綠,葉上有刺,故有此名。
  主人為了護澗,自建莊以來,便在溝底兩邊澗岸上沿著各種了一圈。五年過後,此樹便高數丈,繁葉依蔭,將全溝遮了個密不透光。可是此樹長有一定高度,過此專一發枝添葉,上長便緩,所以隔了十年還未長齊上面溝沿,相差約有數尺。主人又另設了兩條上下澗底之路,每值夏午炎熱,便率領賓客家人前往溝底澗岸上避暑飲宴,綠蔭如幕,不見纖塵,臨流浮觚,引為至樂。這場雪落到樹上積有數尺,恰好將溝遮沒。
  譚霸心粗氣豪,專練硬功,腳力又極沉重,事前要是知道下面有溝,由溝沿上面用力滑出,那刺冬青極能載重,這兩三丈闊的間隔,憑他本領,踏雪飛行尚不難一滑而過,不致墜落,偏是毫無所覺,以為沙漠中哪有河溝?只當平地中的低凹之處。那雪積得大厚,樹已壓得夠勁,哪再經得起有好硬功的人在上面用力滑起再重踏下去!無巧不巧,正踏在一塊枝葉較薄之處。
  本來雪就沒多乘得著,先漏落了好些,上面只虛浮著一層,下面卻是空的,無論何人經此也要漏了下去,何況譚霸,當時覺著腳底一發虛,踏在空處,知道不妙,百忙中沒有主意,想往上縱起,用出來的力量當然更重,一個猛勁,再也抓撈不住,連身帶那一片浮雪直朝下面漏去,一下正從有刺密葉中穿過,覺著手臉奇疼,身已入險,更不知下面是刀山還是絕壑,驚心破膽中忙一運氣功,身已穿葉而下,噗咚一聲墜落澗底,仗著有些水性,澗又不寬,倉猝中只喝了一口涼水便冒了上來。
  先還以為陷身雪窖,及至上了澗岸,覺著四外空空的,身被水浸,奇寒刺骨。總算那澗深在地下,比較氣暖,積冰甚薄,否則任他硬功多好,硬碰硬,不死也帶重傷了,這一來手臉的傷吃寒泉一激全都凍木,反倒不覺得疼。驚魂乍定,忙伸手一摸夜行火筒,且喜革囊避水,尚未曾濕,拔了筒塞放出火光一照,才看出下邊情勢。一尋思,只有緣木而上最安,免得出聲呼救丟人。當下把火筒插向腰間以備應用,顫巍巍將兩隻受傷帶血的手勉強搓了幾搓,腳在地上頓了幾頓,手腳臂腿一齊運用,忍著奇冷往上援去。
  他這裏入了寒冰地獄,卻把上面六人急壞,已然發現前途有險,業已陷落一人,更猜那人家既設有翻板之類,益發不好相與,雪地無痕,知道還有什麼別的埋伏!一面還得加緊搭救譚霸。中間是虛的,更無落腳之處,不知怎生救法。想了想,只有隔著那條長坑高聲喊出來人,明說無心入險求他救出才較穩妥,但又不知主人是敵是友,一個不巧,徒惹慪氣,白送了譚霸性命,還丟大人。
  正自為難,忽見前面坑邊的雪無故微動,起伏不停。六人因那不當人落之處,萬想不到下面是個空的,人已緣木而上。
  譚霸聲音不高,又被冰雪遮住,透不上來,可憐他好容易上到樹頂,手腳又被刺傷了多處,無奈枝繁葉密,積雪又厚,不會輕功,再上恐枝柔難已載人,更不能破雪沖起,急得取出腰間短鞭朝上亂打,輕聲連喊了十幾聲「我在這裏,快救我上去」,上面終無回應,人已凍得支援不住。
  這一冷反倒急中生智,有了救星,猛想起這裏不知離上面還有多高,身旁現有火筒,何不取出將這樹枝點燃?雪一融化,透出火光,難道他們還看不見?這主意雖虧他想得好,其中還有若干不好之處:第一,那刺冬青雖有油性易於點燃,但是上面壓著厚雪,融化成水流將下來,正好將火潑滅;第二,天氣奇寒,火滅之後,融雪立時成冰,將密葉凍結一片,勢更難上。
  譚霸通沒想到這些,頭一次將雪下面近處樹枝晃開火筒點燃,枝上油重,發出濃煙,嗆得他幾乎閉過氣去。正屏氣強耐問,頭上一根燒斷了的小殘枝忽然斷落,正墜在他的頭頸裏,還算好,衣服冰濕沒有點燃,可是凍皮膚上滋的一聲已燒了一下好的,同時上面的雪業已烘融,化成水雨一般往下淋來。
  火勢業已延開,這才想起火在頭上,近隔咫尺,有些不妙,萬一順勢延燒下,豈非才離雪窖又人火海?心裏一驚,一抬頭,屏不住氣,連雪水帶濃煙吸了一滿嗓子。剛想離開,忽聽頭頂轟的一聲,上邊帶四外先融化的雪水齊往火盛之處聚攏,似龍泉飛注,大瀑布一般當頭潑將下來,眼前一暗,火滅煙消,人卻連燙帶澆,鬧了個水火既濟,又被大量寒泉一激,差點閉過氣去,若非跨身虯柯之上,幾乎被水沖落溝底。
  驚急迷惘中二次強自掙起,幸而點燃樹以後,無心中把火筒入了革囊,沒有淋熄。經了一險,本不敢再用火攻,但是此外又別無良策。想了又想,因看出樹有油性容易點燃,便將原策略微改變,先晃火筒相好形勢,找定棲身之所,再從原處起繞樹猱行,一路點了約七八處。心想:只要濕技能以著火,便不怕水大,屢滅屢點,遲早能將積雪融盡,冒出火煙求救。
  這一回火勢更大,雪融越多,可是上面六人已有了覺察。頭一個羅為功聽王時說,腳前坎中的雪無故微微起伏,走過來看,正趕上譚霸頭次放火,底下層的雪消融了一大塊,上面的雪自然壓將下去,陷下一個深坑,方自猜疑,牛、趙等四人也趕過來看。隔一會下面二次火起,雖仍被水潑火,初燃時枝上濃煙已從雪縫中透出了幾縷。
  王時道:「冰雪裏冒熱煙,夠多新鮮!這家子下面不定使的什麼損主意呢!譚四大爺自從掉在蘆坑裏,一直沒點動靜,別是真到了姥姥家吧?」
  趙顯性直聲高,平素獨和王時談不到一塊,聞言有氣,不禁嚷道:「咱們都在患難之中,這都到什麼節骨眼上,你還玩笑啦!」
  牛善聽他說話老大嗓門,連忙低聲喝止時,這密雪一漏空,聲音便能透下,恰被譚霸一耳朵聽見,也不顧寒泉澆注、淋漓滿身與葉上的刺紮傷,一手持著火筒,一手當先遙護面目,慌不迭的繞向原處,朝上叫道:「我在這裏!沒有淹死,待會可活不成了!快想法把上面的雪打開,用繩子繫我上去。」
  六人聞言,驚喜交集,立時住了爭論。其實那凹地積雪也不過三四尺厚,再被火一融,陷塌大塊,所餘無幾,極易施救。當下六人手忙腳亂,一齊動作,先聽明上下間隔和譚霸存身之所,各使兵刃一路亂掘亂杵,頃刻工夫便弄開一個雪洞。譚霸又請眾人先縋下一件皮大衣去,連頭帶手全蒙住,用繩繫好,以免再受刺傷。從密葉叢中拉了上來,打開一看,連凍帶傷,周身水濕,外加許多血跡,簡直不成人樣。
  大家忙分衣服,就雪地寒風中與他穿上。潭霸還真不含糊,戰擊著滿口二十八個好牙齒,一說涉險經過,俱知那人家決不好惹。依了牛善,恨不得知難而退,免得找上門栽跟鬥,無奈說不過去。
  再者譚霸凍傷得那個好人樣兒,長途雪路,怎能行走!總算知道下邊虛實,沒有埋伏,盡可由這岸到那岸踏雪飛過,無庸先喚主人,示人以不武。當下命兩條狗先過去試一試路,猶恐蹈了人的覆轍,身上還繫了根繩子。那狗不知怎的,行時偏又是遲遲疑疑,露出前行畏怯之狀。
  眾人料定凶多吉少,事已至此,沒有退理,經牛善向狗發了一次威,兩狗才緩緩踏雪過去。牛善、羅為功、王時三人俱精輕功,當先滑行,施展踏雪無痕的功夫,兩丈寬溝一躍而過,眾人也都相繼飛身越過,腳踏實地,這才放了點心。牛、羅二人二次翻回,雙雙挾了譚霸雙臂,再飛向對岸。
  這一來大家都存了戒心,誰也不再搶先,徑由牛善、王時兩個會耍花舌的上前叩門,餘人立得稍遠一些,暗中戒備。
  牛善行近莊門,見二狗沒有跟來,方自詫異,忽聽牆裏面嗡的怒吼了一聲,立時百吠齊鳴,勢如潮湧,其聲似犬非犬,聽去猛烈異常,甚是驚人,怪不得二狗膽怯不前,想已早就聞出氣味。
  七人聞聲越發氣餒,勉強一叩門,那門竟是鐵的,雖有銅環,並無門縫,正端詳間,似聞遠遠一聲呼叱,吠聲立止。
  接著一片鈴聲,門內有一極重濁的川音說道:「門外頭是誰個?既會上這裏來,就不曉得拉溝邊的通報鈴?虧得李麼爺今天因有生客到此,叫把花兒們鎖起,不放出屋。要不的話,不把來人咬死喂啦才怪。我才吃了點酒,又犯病啦,打擺子一樣盡抖,上頭都知道啦,躲不得懶。快看看,乖兒子們!」
  牛、王二人聽這人說話太已含糊,連氣都不喘。這倒不錯,人還未進門,先成了他的兒子,心中有氣,又不便於發作,只得耐心等候,以為門就開了,誰知過有頓飯光景,門內笑聲隱隱,門卻沒有動靜。
  王時忍不住又拍了兩下,門內換了一人發話道:「你們大遠跑來,多的都等啦,這一會都等不住!個老子還要到上頭請鑰匙去啦,忙些啥子?」
  王時耍慣貧嘴,聽門內人說話似有心似無意的,先把來人當兒子,還可作為話不留神,說連了宗,這位竟以老子自稱,氣實忍不住,剛想還他兩句,忽又聽一人遠遠由內進跑來,高喊道:「諸位快到後院去看看大金、二金進欄沒有?李麼爺說,這裏經年沒得外客來,客人大雪天遠來不易,已喊上廚房準備上等酒席款待。花兒們叫得太惡,怕來客披毛帶皮帶有兩三個。花兒關在屋裏沒啥子事,萬一大金、二金把他們傷了,不好意思。」
  牛,王二人先聽傳話之意甚善,剛聽出主人有好客之心,底下的話卻又連了宗,拖泥帶水,有點成心罵人似的。總算這回來得倒快,話聲甫止,鐵門上便有了響動,連二人尋思的工夫都沒有。先是門內錚的一聲,跟著丁零零一片鈴聲,門便滋滋移動,一會門當中底下先現縫隙,晃眼分兩邊縮人牆裏,當中還有一整塊錚光明亮的鋼鍘,也由門當中縮了上去。這才看出那門竟是內外層鐵板,當中還夾藏著一面及閘大小相同的鋼鍘板。門既如此,那圍牆的堅固不用說了。
  門開人現,面前已換了一副境界:數丈寬二十來丈長一片馳道,當中的雪已然掃開,僅剩薄薄一層雪底,兩旁的雪積有人高。由外到內點起兩行紗燈,不下四五十盞,俱都由反穿豹皮短衣褲、頭戴皮兜、足登牛皮雪靴、手穿皮手套的精壯漢子舉著。
  那開門出來延客的是一個少年,也是那等打扮,只帽子是雪貂皮的,一見面便問道:「二位尊客雪天黑夜老遠駕臨,有啥子事請說出來,好替二位回稟家主。」
  牛善見主人在頃刻之間佈置成這般勢派,縱非先知來意,也是成心炫露,否則對於一個尋常投宿的生客決不會如此待承,哪敢怠慢!便恭身答道:「在下等共是七人,帶著兩條狗。原來新疆訪友,今日乘興出來行獵,不想雪中迷路,誤涉寶莊。雪厚天黑,無處棲身,為此登門求見,但請借一席一餐之地,暫度今宵,明日早行。勞駕給回稟貴上一聲,感謝不盡。」
  那少年聞言,便問:「還有五人二狗現在哪里?」
  王時往後指道:「就在前面不遠。雪天黑夜,人數又多,打攪貴上,心實不安。」
  少年向側門房前站定的一個長衣大漢喊道:「崔頭兒!你照話請示麼爺一聲吧。」
  王時不便再說,回顧那大漢,正是那第一個發話的人,聽少年把話說完,答道:「要得。雖然先前有話,還是回一聲的好。莫怪花兒們叫,果不然客人是有狗在裏頭。」邊說邊往門房裏走,卻不往裏邊去。
  牛、王二人見上房是數百間群聚正中,靠牆兩面雖有兩排馬廄和住房,俱與那門房間隔甚遠,毫不相連,他人不入內,怎生回法?難道由外通內,還另有地道不成?方自納悶,又聽門房中一片鈴聲和那重濁門音在回話,聽不甚真。
  說沒幾句,那長衣漢子便走出門房來,遙向少年喊道:「老二!麼爺還是那句話,叫客人狗全請進去。今晚沒我的事啦。」說完又縮了回去。
  牛、王二人連聽那大漢說話永沒分家,一較滋味,簡直有心罵人,好生憤恨。少年見二人面帶不悅之容,似已瞧透,說道:「還有五位尊客和兩條貴狗,都請隨我進去吧。适才尊客來意已由管門的回過了。家主人五位都上了幾歲年紀;這多年來照例沒迎送過客。
  「還有那管門人是我家老人,跟隨家麼爺都有四五十年了,性情不好,說話顛三倒四,有時再喝上一杯酒,格外連混一片。外客不知,還當他安心挖苦人哩。其實他人卻是個濫好人,久啦就知道啦。請二位尊客多包涵點吧。」
  王時一聽這小子說話客氣,嘴裏更損,不點明還可故作不知,這一點明,連他自己人都聽出,更可見他成心坐實了罵人不是?越想越有氣,當真當假都不合適,只得裝未聽見這一層,與牛善一同答道:「貴上年高有德,我等素昧平生,雪夜登門打攪已自不安,怎敢勞動?大已豈有此理?只不知五位貴上是否一家?尊姓大名請閣下說出,少時相見也好稱呼,免得當面失禮。」
  二人原因這家形跡可疑,氣勢不凡,又有五個主人,想先探出名姓來歷,以便通名報姓時或真或假作一準備。
  誰知少年看去不過十七八歲,說話卻極老練,聞言便知用意,存心給二人一個悶葫蘆,道:「這倒不消。家主人隱居這山裏頭已有多年,不遇對心的人,哪怕和他在一堆盤桓個十天八天,也未必肯說他自己的事。不過知道他五位的人也多,尊客都是北方大地頭的人,久在外邊跑,見面總該知道。不消問啦,請走吧。」
  二人無奈,只得召手喊過五人二狗,由少年當先領路,一同往裏走去,快要走到當中大門,兩條藏狗忽將長尾夾人二股,立定不行,露出十分害怕神氣。
  牛善先聽群吠之聲和對方語氣,已知這家必養有惡獸猛大之類。二狗久經大敵,曾遇見過好幾次猛惡之物,連虎豹長蛇都敢拼命上前力鬥取勝;近門時屢顯膽怯已覺奇怪,忽又這般從未見過的畏葸之狀,若非有極厲害無比的剋星,決不至於如此。
  自己帶了那麼威猛出名的藏狗,卻在人前示怯,臉上無光,正低聲喝進間,忽見門內風雨廊上燈火光中,有一條金黃色毛茸茸的長影一閃。
  少年便搶著跑進,奔了過去低喝道:「二金,你還不快滾回欄!嚇得人家可憐都不敢進來了。」
  牛、王等七人聽來老大不是滋味,那喚著二金的仿佛是猴非猴,不知是何猛惡之物,狗都如此害怕,兇惡可想,各自面面相覷,心裏打鼓。
  少年已然快步走出,悄對眾人道:「這是家麼爺在天山跟朋友借來與大金配對的一隻金星碧眼狒狒。因它喜食獸腦,尤其和狼狗之類的東西過不去,所以貴狗見了害怕。今晚尊客叩門時,家麼爺已然想到。大金懷孕,命人關了起來。只這二金,來才二三年,野性未退,制它的人沒在家,家主人們又愛它,不捨得用強,見它力說不惹事,就由它在外,沒收進去。如今我已趕開了,只管連貴狗一起請罷。」
  七人聞言,也不知如何答才好,只得拉起兩條夾尾巴的藏狗,相率同進。入門一看,門內是一條風雨走廊,連那數百問房子圍住,又寬又高,當中二門,重簾低垂及地,適聞笑語之聲已聽不見。
  牛善心中不禁又是一動,暗忖:這裏與适才溝對岸來路相隔不下裏許,回廊深屋,重簾低垂,雖然雪勢漸止,濕氣甚厚,便站在院外大聲疾呼也難聽見,何況密室中笑語之聲,那是如何聽得?越想越怪,不覺身已隨入。
  二門裏形勢更奇:當前一條甬路,寬約三丈,長有一二十丈,整齊齊直通到底,現出第三座門,兩旁相對著有不少間房,外面俱有門簾掛住,地下全是磨磚對縫的大塊細磚,當中丈許和與每一間室門相通處全鋪著寸多厚的軟氈,四壁俱上有淡青色的油漆,估量也是磚的,壁間鑲架著各種獸頭,通體整潔,淨無點塵,加以明燈輝煌,三五步便有一盞,俱是薄如蟬翼、上繪各色彩花人物山水的大宮燈,宏麗壯觀。都中王侯第宅雖然比此華貴,也沒有這樣雄偉的氣象。
  七人才脫荒寒,經此奇遇,幾疑身在夢境,不由目眩神搖起來。尤可怪是這麼長大的地方,不見一個火盆爐炕之類的東西,卻是其暖如春,比起院外幾差了一兩個季節,都料越這樣越非善地,但也無法,只得硬著頭皮隨了少年又走。
  一會行入三門,少年口裏微哼了一聲,門裏走出兩個短裝皮衣的童子,將簾打起。入內一看,門裏只有兩丈見長、橫與外間相等的一間房子,並無多的陳設,一邊有一長排朱紅木椅,門角設著一大一小兩隻火爐,爐旁各有一桌,桌上有架,嵌入牆內,放著無數大小茶具酒具,架側牆上各有五尺長三尺高的小門關著,不知何用。
  到頭處也垂著一幅門簾,房內還有三個童子,幾個著長衣的,看見客人,俱都垂手起立。七人多半以為到了地頭,有兩個冒失的正要過去為禮請教。
  內中兩童已過去將靠裏一面的門簾打起,另一小童便當先搶進,微聽輕喊了一聲「客到」,便奔出門來相請。牛善忙把狗放在外屋。七人剛一進門,便覺眼花繚亂,目迷五色,直似到了帝王之家一般。
  原來這裏方是主人延客之所,大廳宏敞,差不多占了十來丈方圓的地面。傢俱陳設乍看也數不清,金石書畫、鼎彝玩好,無不畢具。四外門窗俱有錦樟垂掩,想是要觀賞窗外雪景,好些俱已卷起。
  正當中一座大捕木的炕床,一邊坐著一個矮胖老頭:上首一個面色紅如朱砂,頷下銀髯長幾及腹。下首一個面色如冠玉,手執一串佛珠,大如龍眼,在手裏摩弄著,偶一觸動,發出珍珠之聲,顏色黝黑光亮,也是滿口白須,只略短一些。炕前排著兩列六個茶几十二把硬木太師椅子,上面鋪有虎豹皮褥;地下毛氈比外面所見更為精美。
  二老見七人進來,一同從容立起,走下腳踏凳,點首為禮。
  白臉的先笑道:「雪夜長途,諸位遠來不易,且請坐吧。」
  牛善等七人連忙躬身施禮答道:「我等雪中迷路,誤人寶莊,多蒙莊主盛意相待,實實感恩不盡。」
  紅臉的一個忽指譚霸說道:「這位朋友怎成了這個樣子?看他臉上紫血,莫是掉在前面溝子裏,讓刺冬青樹葉刺傷的吧?先時受凍發木還不妨事,一暖和可就受不得痛了。」
  譚霸先時鼓勇掙扎,還不覺傷處怎樣,及至入門走這一路,反受了室暖如春的害,漸覺傷處疼癢交作,萬分難耐。因一行七人就自己最為出乖露醜,王時的嘴又刻薄,更恐外人見笑,再三咬著牙勉強忍耐,其實人早不支,一被點破,不禁心動神餒,不特傷處奇疼麻癢,頭腦還昏眩異常,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心中發惡,再也忍受不住,腳腿一軟,便往地下要溜。
  牛、王二人挨他最近,忙即伸手扶著,沒讓倒地。王時更厭惡他平日愛吹大氣,無端心粗自恃,丟人現眼,偏又不早不晚在這時暈倒,氣得借著扶持,用重手捏了他一下。
  白臉老者似已看出,忙道:「二位不必發急。這刺冬青毒極,如換常人早挨不住了,能支援這一路,真還虧他呢。我這有藥,請扶他臥倒,等一會我來醫他吧。」
  牛、王等六人忙道了感謝,先將譚霸扶上炕去臥倒,重又道了騷擾。
  二老同笑答道:「萍水相逢,總算有緣。不消客氣,隨意分坐談天吧。」說完,紅臉的只一舉手,仍坐上首炕上,並不讓客。白臉的因座位被人占去,自向太師椅上坐定,好似交代已畢,你們來客愛坐不坐?
  六人雖覺主人神態愜賽,但是悚於聲勢和二老的雍容華貴氣度,只得各自落座。白臉的道:「諸位來意,我們已然曉得,不消說了。但是名姓還不曉得呢。」
  牛善來時原想不吐真名實姓,後聽少年說主人年高,共是五位;入門所遇的人多半川音,一路心中細想,進二門時忽然想起幾位當年名震江湖、現已隱跡無多的老前輩來,不覺心中微悸,惟恐所料如中,事更扎手,嗣見二老長相身材那般奇矮,自己雖未見過,竟與傳說的類似,再一聽所問的話,分明虛實互用,語出有因,暗忖:這五人如果同是矮子,那便定是适才所料無疑。對付得好,不過鬧個空入寶山無趣而歸,一個應付不善,休想囫圇回去。
  看主人今晚情勢,也有點先禮後兵之概,萬萬耍不得花巧,自找苦吃。莫如把膽子放大些,拿出江湖上的規矩,向他實話實說的好。這一尋思,未免答話遲延,猛一抬頭,見二老目光正同射在自己臉上,神威炯炯,似有不悅之容,又見王時嘴皮微動,似要張口,恐他答錯改不了口,連忙攝定心神,躬身起立答道:「晚輩牛善。」接著分指六人,代報了真實名姓。
  偷覷二老面色轉和,越知說真的好,便像下屬見了上司一般稟道:「此次實打京裏來,奉命擒拿一名要犯,由甘肅追蹤到此。不想昨日發生無數波折,晚來又傷了三名同伴。晚輩七人奉命踩緝兇手,日間沿途追蹤,得知她主僕還同了一個男的,往青石樑投奔一人,不知名姓。追到此間天已昏黑,看見府上燈光,意欲求借飲宿,适才叩門,初遇尊管,不知家主何人,未便明說。今得拜見二位老前輩,實是三生之幸。真人面前不敢假話,還望寬容一二。」
  二老聞言,紅臉的無什表示,白臉的哈哈大笑道:「好的好的,難為你有膽有識。遠來難免饑寒,等我醫好你這同伴,人席喝兩杯再談吧。」隨說隨命取藥。适才少年便走向壁間,開了一座櫥門,從裏取出一個小藥箱過來。
  牛善乘機問道:「晚輩久慕鴻名,已非一日。老前輩可就是當年川東五俠中的李老英雄麼?」
  白臉的點了點頭,掀髯微笑道:「你真是好眼力。老夫李清茗。」又指紅臉的道:「這位是我二哥彭勃。齊、孫、郝三位也都在此同隱。」
  王時等五人先見牛善忽吐真情,執禮甚卑,心中還在奇怪,聽到後來主人竟是當年名滿天下、威震川、湘的劍俠川東五矮:齊良、彭勃、李清苕、孫同康、郝子美五人,個中孫、李二俠,一個外號啞昆侖,一個外號賽達摩,尤為厲害,所煉飛劍俱是峨眉派正宗傳授,已練到上乘地步。
  孫、李二人還是親戚。孫姊次嫻是李的結髮妻室,內外功和劍術俱臻絕頂。當今即位之初,曾命多人入川延聘。
  就在那一年,六人全家不知去向,有的說是拔宅飛升,已然仙去,一直未再聽人道起,不想卻在這大漠荒寒之區相遇。這五家六位劍仙,本人撇開,便是他們的門人子女,點點年紀就享盛名的有二三十位,休說自己七人,便把宮門三傑會放飛劍的人招了來,也未必討了好去,無怪乎人家有這大勢派,當下俱都起立,躬身重又施禮,乞恕不知之罪。
  二老只將頭微點,揮手仍命坐下。接著李清曹打開藥箱,取出一瓶藥粉、七粒朱九,仍命少年將箱放好,取水調敷灌治,一面吩咐:「擺席,可請大爺四爺五爺出來與客相見。」
  少年連聲答應,依言辦理。那藥真個靈效,譚霸本已昏迷得人事不知,自從敷上藥粉服了朱丸,不過盞茶光景,猛的急咳一聲,便自止痛醒轉。二老又命人取來皮衣,打來臉水,與他換洗。
  譚霸起身,一聽說主人的來歷姓名,偏巧他父親譚文真生前在川、湘為人保鏢,遇見大盜花五豹,幾遭不測,多虧李清苕路見不平,助他脫險成名,受過救命之恩,真是久聞大名,立時撲地翻身跪倒,說自己本是湘人,道起前事,先代乃父叩謝救命之恩,又拜謝适才醫傷之德。他這幾個頭和幾句話一說不要緊,後來卻救了他的性命,此是後話不提。
  一切停當,少年復命道:「大老爺五老爺就到,四老爺命小的回稟,說麼老爺所說與前言不符,和麼老太太在後院與日裏來的兩位女客同吃了。大老爺命韓少爺來補他空,說恰好十二人做一桌吃,吃完水煙就來了。」
  正說之間,牛善等七人見門簾啟處又走人兩個矮老頭兒,身後還跟著一個儀容英俊的少年。那兩矮老頭一個不胖不瘦,身量比較略高,皓首銀眉,目若朗星,也是長須下垂,又白又亮;一個身形奇矮,瘦小枯乾,臉上滿是皺紋,面黑如漆,沒有鬍鬚,五官四肢無一不小,只二目神光遠射,迥異常人,如論生相,直和猴子差不多少。
  七人中牛、譚二人比較得知五矮來歷,估量此人必是五矮中的那位智囊:水鏡子郝子美,生平疾惡如仇,專打不平,遇敵時有名的陰毒損壞,最是招他惱不得。那前一個自然是老大哥芙蓉劍客齊良了,只不知那身後姓韓的少年是誰?
  方揣想間,李清首已邁步迎上前去說道:「大哥五弟,想不到他們真乖,見面就說實話。內中還有我一個故人之子,鬧得倒成了我的客了。老四又發悶氣,他姊姊一說,少時就好,莫理他,我們且吃酒去。」
  這時七人個個兢兢戰戰,把囂張之氣全暫收起,早站在一旁垂手肅立,等來人緩步走來,各自上前行禮,自稱後輩,道了仰慕。
  齊、郝二人微一點首,彭勃便說「入座」。七人匆匆向少年舉手為禮,連姓名也不及請教,四老業已先行,只得相隨在後。
  牛善細看少年,面有怒容,心下好生估掇,揣詳主人語氣,雖拿不定到底是吉是凶,肯給來人醫傷,又套出當年交情,想必不致太錯;因下人稱他少爺,以為必是本家人,便放放心心跟去。
  四老並未向進來那門走出,竟向壁間走去。七人方自不解,彭勃忽伸手向壁間一按,唰的一聲,那漆有花紋的牆忽然現出一門,裏面明燈輝煌,比起正廳還亮。室不甚大,約可容得三五席,四外另有起坐之處,錦茵繡褥,與正廳上的傢俱陳設一般華美。一個大圓桌設置正中,四童侍立,冷盤酒果均已設好,極為豐美。
  四老也不客氣,舉手一揮,各自隨意人座,並未分什麼賓主,主座倒被姓韓的少年坐去。七人不敢多說,各自坐下。
  李清苕道:「我們人吃了,狗呢?可領去給點吃的,它這一天也累得夠了。」一童領命而去。
  牛善知道這狗沒有主人的命,餓死也不肯離開原地方,想說又覺不便,心想小童拉它不走,必給它端吃的來,何必多話?正懸想問,熱菜已上。
  李清苕命少年先斟了一巡酒,說了聲:「大家隨便吃喝,不必拘束。我們多少年來不向人用客套了。好酒好菜,不吃是自己和五臟過不去。」七人也看出四老神情,拘禮反倒不美,躬身道擾謝罪之後,便大吃大喝起來。
  三五道菜後,先去童子歸報說:「客人的狗倔強不走,怕它餓壞,已提到廚房去喂牛肉吃了。」
  七人一聽大驚,那兩條藏狗差不多有小驢大小,鋼牙利爪,猛惡非常,又受過多年苦心教練,那會武藝的人喪在它爪牙之下的,少說也有過十多個。雖說未奉己命不會傷人,但是要強它離開,死也不行,怎會被他乖乖提走?
  正驚訝中,小童又囁嚅著向李清茗身側說道:「二金見小的從廚房回來,磨著小的,定要代它通稟求情,看看來客。因沒奉命,怕麼爺爺生氣不敢。現在門外等候,請麼老爺示下。」
  李清苕聞言,笑對彭勃道:「二哥,都是你這獸王惹事,無緣無故,大老遠捉回一個母拂,記得才來那些日,鬧了個馬翻人仰,好容易才制服住。前年還嫌老的一個不夠,又向老狄借這麼一個公的來配對,雖然不似母拂初來野性難馴,但是它在北天山松活慣了的,總是不肯入欄。這倒好,索性越來越上臉,要見客了。你還不教訓他一頓去!」
  彭勃道:「你還說呢!都是你那三姑娘惹的事,無緣無故當它面說,三道嶺來了狄家父子對頭,早晚前往生事,弄巧還許找到這裏來。它一聽,當時便要回山殺敵衛主。多虧孫四弟打了它兩下,母的又強留它,才沒有走。這時請來見客,不定又是哪位仁兄仁弟的姑娘小姐使壞。這東西心如金石,它既有此意,強不許見反倒出事傷人。明日來客在路上走,哪防得了許多!還是容它見一見,說明的好。」說完,又喝問那小童:「這是誰命來的?不說討打!」
  小童變顏答道:「小的不敢亂說。實是李三小姐和孫大小姐說,與他主人作對的,是個北方口音、身子高大、面有一塊疤痕的人為首,早晚或許要來。它聽在心裏,适才來人,便要出見,被夏明趕走。小的送狗去廚房,不合對它說來了北方客人,你怎沒看見?就磨著一路跟來了。」
  彭勃道:「我知你鬧的鬼不是?還不叫他滾進來!」一句話出口,一個怪物已應聲而入,到了席前。
  牛善等七人見那怪物身高約有八尺,人立而行,滿身黃毛茸茸,走動處自成波紋,閃起千萬朵金星,好看已極。兩條長臂直垂及地,似可伸縮。頭上金髮披拂,扁頭凹鼻,巨眼碧瞳。凸起血盆一般的利口,露出兩排鋼牙。爪利如鉤,根根倒曲。腰間還圍著一片虎皮,遮住不便之處,真是生相獰惡,看去威猛無比,厲害非常。兩狗聞味膽裂,必是為了此物無疑。
  那金拂好似深通人性,一到筵前,先向四老跪了一跪便即起立,睜著凶光四射的一雙碧瞳,向七人挨個看去,看到譚霸面有傷痕,越發注視不已。
  李清苕大喝道:「這是我故人之子譚霸,新受的傷,不是你那面有疤痕的對頭!憑他們七人,誰也不敢上北天山去。看完啦,還不與我快滾!」那金沸聞喝,立時噓的應了一聲,又跪了一跪,返身退出。
  七人聽出那面有疤痕的,必是同來三凶中的馮春,只他對俞、秦二人說過北天山狄梁公父子形跡可疑,這裏如何知道?照此看來,三道嶺一言一動之微都瞞不了人家,這回辦案決定凶多吉少。
  正自觸目驚心,未坐韓姓少年又奉命二次敬酒。七人舉杯遜謝之後,齊良笑指少年向七人道:「你們知他是誰麼?」
  七人俱說:「适才匆匆一見,恕未顧得請教。」
  李清苕哈哈大笑說:「他便是與劉明姑主僕同行、你們要捉他往三道嶺去的那韓瑋呀!」
  七人一聽。立時似晴天打了個霹靂,個個心寒膽怯,面面相看,做聲不得。要知後事如何,且看《冷魂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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