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嘶風馳電 雪豔馬蹄塵
  冷月昏燈 霜騰龍股劍

還珠樓主原著
    
  自從清兵入關,奄有華夏,到了康熙、雍正兩朝,叛亂悉平,根深蒂固。當時的一班舊臣遺民漸漸感覺處境日危,存身不住,沒奈何只得懷著耿耿孤忠、滿腔熱血,流亡轉徙到西北、西南等一帶邊塞地方去畢路藍縷,開闢草萊。明以佃漁畜牧為生,暗中卻仍奉著前明的正朔,等到生聚有了成效,財富日充,才漸漸號召親友,招集流亡,欲等機會一到便圖匡復大計。
  日子一久,風聲自然難免有些洩漏,一則地介蠻荒,官府畏事苟安的居多。知道他們實力雄厚,動惹不得,好在天高皇帝遠,風聲既沒吹到上邊去,樂得裝聾作啞。只盼他們在自己任上不鬧出大亂子來,就算萬幸,哪還管得許多!二則這班人多是聰明才智之士,允文允武,義氣干雲,江湖上的英雄豪傑互相都有個結納,縱有一兩個好大喜功的官兒,還沒等到收拾他們,自己先出了亂子,大則殺身,小亦裂名。前車之轍,後車之鑒,前任出了事,後任益發膽寒,哪里還敢過問!
  這班人也頗恃重,知道時機未至,只要當地官府不過分貪暴或是設法侵害,無故也不輕易去和他為難。自從鬧過兩回事,官府知難而退,兩下倒也能以苟安。雖然明祚當亡,壯志難酬,畢竟能夠安居耕讀,無憂無辱。有時馳馬鳴鎬,一瀉千里,見首神龍,行蹤飄倏。有時遊行市上,酒酣耳熱,倦懷故主,浩歌代哭,也無人敢來盤詰。
  這班人的居處多在邊省深山窮穀,人跡難到之區,大都自為部落。當時江湖上最著名的叫作「南王」「北周」。「南王」名叫人武,本是前明嫡繫宗室,隱居雲貴南疆的雲龍山中。「北周」單名一個澄字,祖父周懷善,原是前明督帥袁崇煥手下大將。明亡以後,因避新朝羅網,率領全族親友和舊日一干忠勇袍澤,間關逃往新疆天山東北挨近塔平湖的白馬山中隱居,已歷三世。
  周澄之父早喪,自從乃祖去世,因為山中地利天時都極優美,取用無盡,加以上下一心,把一座雙輝寨整理得和鐵桶一般。周澄幼承祖訓,志切匡復,想和江湖上多通聲氣,又在哈密、鎮西兩地設下鏢局,益發威名遠鎮,以致引出許多激昂慷慨、可泣可歌的事蹟。
  雍正未年,哈密近郊的驛路上來了一輛雙套騾車,內中坐定老少二人。車沿上跨著一個身體高大的騾夫,不住把手中一根長鞭揮動起呼呼響聲,人強騾壯,駕得那車和風馳一般,在沙跡上往前站跑去。
  那老者年約五旬上下,雖是商人打扮,卻生得龐眉大目,豐額廣頤,胸前長須飄拂,儀錶著實不俗。那少的一個年才十二三齡,面如冠玉,骨秀神清,身上穿著重孝,坐在車廂以內,不時攀住老者肩頭問長問短,意思好似有些不耐,老者也不時回首溫言撫慰。青布車篷上滿是黃沙遮蓋。
  騾夫想是連日趕路睡眠不足,把一雙眼睛熬得通紅,跨在車沿上,只管揮鞭催騾前進,一言不發。不消片時,已由西門繞過南門走向荒漠之中,那騾夫才將長鞭插向身後,微一鬆韁,讓二騾略緩一緩步,然後兩手往上一伸打了一哈欠。
  那老者伸手一拍他的肩膀道:「莽兄弟,這幾日真累苦了你了。」
  那騾夫氣忿忿地回首說道:「只要把這位小爺送到了地頭,人累有啥!這都是死鬼朱老五害的,平白地引進這幾個奸細,送了頭子一條好命,害得兩輩弟兄們死亡殆盡,我三人也無處安身。昨日如非遇見鎮邊鏢局那兩位朋友送這兩匹好騾子時,我們這時怕還沒離開楊樹鎮呢!別的不打緊,我們如被崔家老賊跟蹤追來,憑我三人,官私兩面都打人家不過。寨中火起,主母殉節時再三將小爺託付我兩個。
  「如要出了差錯,就算把命饒上,仗什厚臉到陰間再見人呢?目前人心難測,三道嶺那裏雖是頭子家至親,一則多年沒有通信,二則他已早投了敵人。莫不要我兩個辛辛苦苦把小爺保送到湯水裏去,那才叫丟人呢!依我想,鏢局那兩位朋友雖是初交,人卻俠氣,昨日再三勸我們投奔白馬山去。雖然他們還不知我們的底細,恐怕還有些肝膽呢。」
  老者道:「莽兄弟,你不能因為這次上了自家人的當,便說頭子親友中沒有一個好人。劉四先生投降敵人,當時並非得已,所以他只做了兩三年的官便告了終養,舍去家鄉田園不要,來到這種窮荒偏僻之所,還不是為了避禍二字!頭子為人就壞在他性子太以剛直。
  「雖然明裏和他絕交,斷了親戚關係,女主人還不是暗中不時派人送信送禮問候?小爺是他嫡親外甥,豈有不肯收留照看之理?那兩位鏢行朋友雖然俠氣,外人畢竟總要差些,何況他們又不知我們身後還有亂子哩。我們還是照主母意思做去吧。」
  騾夫聞言答道:「你們平時都說我少心眼,主母死時說大主意要你拿,我不過因這回事教人太寒心了,就算那兩個惡賊是敵人派出來的奸細,拿頭子那等待他,也該稍微發現一點天良,怎便下此毒手,將全寨一網打淨呢!
  「反正我既受了主母重托,這條狗命就算是交給小爺了。事便依你,如出了錯,死不怕,死後見不得人,須沒我莽兄弟的事。」說罷,重又拔出身後長鞭,迎風一抖,噓的一聲,那兩匹健騾又翻掌亮蹄,飛也似往前跑去。
  這一段路原有窮八站之名,再行四五十里,一過二堡草地便入戈壁。彌望黃沙,漫漫無際,偏偏又當仲冬時分,劈面冷風貶人肌骨,窮途跋涉,益發顯得景物荒涼,情致淒槍。車行之間,老者偶一回顧,車廂那少年已不知何時沉沉睡去。
  老者恐他受了風寒,忙將他圍身的一件新青布面的狼皮褥子扯開來與他蓋上,歎口氣道:「休看他平日舞劍掄槍、躥山跳澗,像個將門虎子,這般晝夜不歇的長途趕路還是頭一遭哩!年紀到底太輕,哪里禁受得住這般磨折!」
  正在自言自歎,忽聽騾夫「噫」了一聲道:「越往前沙越深,本就難走,再要一下大雪,今天還是趕不到三道嶺了。」
  老者探頭出去一看,一輪淡淡的白日影已不知何時隱去,暗雲低壓,寒風如割。灰沉沉的天幕似要壓到頭頂上來,片片雪花順著風勢打到臉上,不由機伶伶打了一個寒噤,忙回頭打開一隻箱子,扯了一件皮披風出來給車中少年蓋上。
  老者順手又帶了瓶酒,拍著車夫的肩膀說道:「這雪少時恐怕還要下大,雖是冷酒,過一會也見效用,你且喝幾口擋擋寒吧。」
  車夫聞言,忙將韁繩一扯,右手長鞭揮動,「嗚」的抖了一抖,任二騾揚蹄噴沫往前跑去,然後插鞭回手接過瓶去,嘴對嘴,「骨朵骨朵」一口氣喝去了小半瓶,才笑對老者道:「我正覺口乾舌燥,适才迎風張嘴,想接點雪來潤它一潤,誰知雪花看去雖大,落口便化成沒有丁點,好叫人不耐煩!竟不知昨晚走時你還藏了這瓶好酒呢,喝在肚裏涼冰冰的,爽快極了。來來來,你也喝上幾口!」說罷,將酒遞還。
  老者只喝了兩口,笑對騾夫道:「其實我知你好喝酒,隨時都代你備得有。並非不願你喝,只為長途千里,到處伏著危機,你為人心直口快,又含著一肚子的冤忿,為怕誤事,不得不攔住你些。這時已在荒野之中,四無人煙,不怕闖禍,這瓶燒刀子你還不至於喝醉。我酒量有限,你都喝了吧。」
  騾夫滿面堆歡,接酒隨喝隨說道:「你終是不放心我。你看我在路上與人多說過話嗎?今天風雪這大,三道嶺已去不成了。趁它雪未墊厚,我們趕到一棵樹,找個人家投上一宿,明天看雪勢如何再行定奪吧。」
  老者還未答話,猛聽馬蹄之聲夾著鑾鈴響動,從遠處隨風吹到。這時雪勢愈大,粘天衰草、匝地黃雲全被遮沒,雖只片刻工夫,地上積雪已有二寸來厚,雪花如掌,從暗雲中「沙沙沙」往下落個不住。有時風力稍大,雪被風一卷,便成了萬頃銀濤,怒湧驚飛,前路茫茫,只是一白,數尺以外便難辨物。
  二人俱是久在江湖,一聽便知前面來了單人單騎。此去較大的驛站雖有七八十里,可是中間還有一碗泉、羅家窩子等處盡可歇腳,並且前途十餘裏便是一棵樹,絕好打尖投宿之所。那人的馬如此快法,估量過羅家窩子正是剛下雪的時候,中途除了一棵樹,還要再趕七八十里,到哈密才能歇腳安身。
  這般風雪交加的嚴寒天,為何見站不停?單人獨騎冒險長征,如非有絕大的急事,便是個有本領的能手,越來越覺來人形跡可疑。說不定還許是當地的一個獨腳強盜,趁著大風雪天出來攔劫行路商旅也未可知。
  老者想到這裏,決計以虛為實,早加防備,和騾夫一打手勢。騾夫知道老者恐來人路數不對,投鼠忌器,想先禮後兵讓人一步,便跳下車來。照著江湖上的規矩,將鞭梢折轉,打了個如意結,插向身後。左手挽著轡頭,右手剛剛將頭套騾頸一抱,停車相待。
  說時遲,那時快!鈴聲湯湯,蹄聲得得,已由遠而近,雪花如潮中,只見離車丈許以外的側面一騎快馬。馬背上坐著一人,身披著一領帶帽兜的大紅披風,從去路那一方風馳電掣般跑將過來。
  那馬通體純白,如非馬背上人衣服是鮮紅顏色,幾辨不出是馬是雪。馬本高大,昂首馳奔,絕塵飛馳,鼻掀口張處,團團熱氣霧也似蒸騰而起。馬上人兩足扣鑷挺立馬背之間,穩如山嶽,那領大紅披風被風吹起與肩相平,露出一身黑緞子密扣急裝,越顯得英姿颯爽。
  真個人是英雄,馬是良驥!二人只這停車一顧之間,馬影便自消失,只見前面一朵紅雲衝開起千層雪浪,眨眨眼工夫沒了影子,不禁又驚又佩。那騾夫首先脫口叫了一聲「好」。
  一算那馬來的方向,在車旁斜出丈許。這一帶雖是戈壁沙漠之區,又是一條直道沒甚歪斜,可是路旁沙窩子甚多,一個走歪了路,車輪陷在裏面便不易拔出,又在雪天,更是危險。估計那馬必然在這條路上走慣,定不會錯,自己的車必是在中途勒肚帶時走偏了些,幸而發覺還早,彼此一商量,比准馬行的方向,拉著騾子上了直路。
  一看車篷罩上積雪已有三寸,騾身也成了白色,雪被騾身熱氣融化,遍體熱氣蒸騰,勒口和尾巴上結了許多冰絲。幸是當地土產健騾,耐慣寒冷,否則休說雪中奔馳,便凍也凍死了。二人同時動手將車棚上的積雪掃去,又將車後的氈布打開搭在騾背上面,匆匆整理停當,重上征途。
  這時前途積雪愈厚,車在雪上甚是難行,二騾已不能似先時那般急馳。騾夫見那雪越來越大,雪花如掌,密舞翻飛,再有兩三個時辰趕不到歇腳之處,連人帶車怕不都葬在雪裏!心裏一著急,拿起酒瓶,「骨都骨都」把餘酒喝了個淨,將瓶往車後一甩,跳下車來,拉著前套的騾嚼子便往下跑去。
  費了好些氣力才跑出十來里路,忽覺車輪被什東西膠住,停車過去一看,地上面積雪已有半尺多深,車輪已被冰雪凍結,不禁叫不迭的苦。再看老者,已然縮入車中臥倒,只剩兩隻附有冰雪的烏皮靴底微露在外,暗罵:「好狡猾的東西!也不下來幫我個忙兒。」過去一拉車簾,剛伸手一拍老者的腿。
  老者忙欠身坐起,低語道:「小爺周身火熱,迷忽忽的,許是凍病了呢。車怎麼停了?」
  騾夫聞言大驚答道:「這可怎好!小爺生病,如今車輪又被冰雪凍住不能轉動,還得走一路收拾一路,多晚才到站呢?」
  老者跳下車來細看了看,走向前面,手挽車轅往前用力一帶,連車帶騾滑出去好幾步,果然車輪不轉,忽然急中生智道:「雪天奇冷,我們把輪上的冰敲了,走一會它又凍上,還是不成。我曾見過雪橇滑走起來比車還快,上路時我怕路上冷找不到柴火,帶了許多整根木柴和乾草在車後,取來我們試試。」
  騾夫忙將車後柴草取到。老者先用草把騾的四蹄包上,又打了些草索揣在懷裏暖著。然後取了幾塊寬厚木柴,用草索把它紮成兩根三尺多長的排子,並取出懷中草索,紮在車輪底下。前端翹起,叫騾夫先拉著騾子緩緩前走,試試行否。
  騾夫拉騾走了一段,果覺順溜非凡,那騾也不甚覺著吃力。正自高興讚美,忽見老者將身上雪一撣,又要坐上車去,騾夫道:「你怎這般怕冷?草繩不結實,好容易弄好,添一個大人上車,震斷了又得費事。」
  老者笑道:「莽兄弟,你懂些什麼!兩套大車用幾根草索,就把排子紮住了麼?那不過當時綰住一些,這時輪底排子早被冰雪膠合,鐵一樣的結實。還不隨我上來,任騾自走要快得多呢!」
  騾夫聞言還不甚信,及至往車底一看,不但輪索凍合,便是那幾根木柴紮成的冰排,空隙之處也被雪填滿,變成一片平滑晶瑩的冰板,這才嘆服道:「無怪頭子和主母都那麼信服你,你是真能想主意!」說罷,也跨上車沿去。
  騾夫一抖韁繩,業已被冰凍硬,不受使用,好在那騾受過名手訓練,頗知趕路,無須過分鞭策,只口裏「吁吁」兩聲,便奮蹄踏雪往前奔去。先一段路因為車輪之下綁有雪排倒還輕快,偏是那雪越墊越深,車子雖不顯得難拖,那綁了草的騾蹄雪附上去微一得著暖氣,便融結成冰,於是越附越厚。走了十多里路,騾蹄上的冰雪竟結成五六寸厚尺許方圓的冰塊,累累贅贅,如何還能快走?
  騾夫和老者擔心車中少年的病況,冰天雪地,又無法弄些湯水與他吃,只好把衣服被褥給他蓋得厚些,眼巴巴只盼早些趕到宿食之處才好想法。正在愁顏相對,忽覺車子愈走愈慢起來,騾夫大罵了一聲:「討打的畜生!」抽出身後凍結的長鞭便要打去。
  老者忙一把攔住道:「我們三人的命一半都交給這兩個騾子身上,怎麼隨便亂打!它跑得周身直冒熱氣,天又這樣冷,哪能經得住打?車慢不是雪積太厚,便是冰排出了毛病,還不快下車看看去!」
  騾夫聞言,忙跳下車一看,地上的雪已七八寸,八隻騾蹄上俱都帶著一大團冰雪,騾蹄踏下去便是兩個大窟窿,正要向車上取刀把來敲,老者恰好也探首車沿看見,忙喝止道:「這個萬使不得!騾蹄已被冰塊封固,凍得失了知覺,這一下怕不連腿敲折!由它自走雖然慢些,蹄上有了冰塊,還不會滑倒呢。」
  騾夫聞言無法,歎了口氣道:「我們只顧說話沒留心,車子時快時慢,也不知走了多少里路,知道什麼時候到呢?你替我把住點車,我前面踩踩道去。」
  老者攔他不聽,只得坐在車沿,眼望騾夫戴起斗笠,一路連縱帶躍穿入雪花飛舞之中,轉眼便被雪潮遮住目光,看不見影子。猛又聽得鑾鈴馬蹄之聲起自身後,聲音與适才相似,車中只剩自己和那病少年,窮途亡命之際,不得不留一點神。既不便出聲喊人家住馬,又恐來人馬快,大家同在一條路上,雪花迷眼,萬一人馬撞在車子上面,彼此俱都危險。
  耳聽蹄聲自遠而近,不敢怠慢,連忙跳下車去,將騾子往旁一帶,斜刺裏避出四五丈。剛停住了車,再一聽那馬蹄鑾鈴之聲倏又到了前側面,一會便沒聲息。那人踏雪乘馬奔馳,算計他一來一去僅在這百里以內,頗似有心尋覓自己車輛一般,越想越覺可疑。
  老者輕啟車簾看了看車中少年,兩顴火熱仍是昏迷不醒,暗忖自己雖然年邁,如非上前年被石福生這個狗賊勾引外寇,破了數十年苦功練成的內家真氣,今日縱遇能手,自信也還能以對付。
  如今單憑一身武藝,倘遇真正內家,如何能敵得過?劉莽子偏在這時去踩什麼道,雪又下得大,雪大曠野,四顧茫茫,數尺以外便難辨物,一個走迷了路彼此相左如何是好!心中不得勁,匆匆掃了掃車騾上的積雪,重又拉上原路,任憑二騾奮力拔腿緩緩前行。
  好容易又行了半個多時辰,才走有里許多的路途,看出騾力已竭。騾夫劉莽子仍不見回,适才遇著那馬上怪客去而復轉,諸多顧慮,又不敢出聲呼應,方自著急。忽聽二騾昂頭齊聲長嘯,知道這等慣跑長路的健騾全都識路,既然齊聲嘶鳴,必離食宿之處不遠。
  正恐劉莽子心粗,雪中走迷了方向,駕車前行不過一箭之地,忽見劉莽子氣吁吁從雪中跑來,滿面笑容,先看了看騾子蹄腿,然後說道:「到了!到了!」
  老者便問:「到了什麼地方?」
  劉莽子上車說道:「我們不該精細,照人家的馬走反倒錯了方向,白走遠了十幾里路。不是這場雪,中間一段有那二尺多深的浮沙,車還要陷在裏面呢。前面不遠便有一個小村集,我忙著回來送信,也沒問地名,有四五處人家,雖非大道驛站,人卻個個好。
  「我已托他們燒雪水煮飯,趕著來接你們,誰想剛出門走沒多遠,又遇見騎馬那傢伙。你不是叫我遇事留心嗎?這傢伙大雪天來回亂跑,定不是好道。當時心一犯疑,聽見馬蹄鈴聲便避開一旁。雪太大,也沒見他過去,待會一聽就沒聲響了。只顧一躲他不要緊,竟把路走岔了些。
  「約算走到适才起身的地方,還不見車的影子,我一著急,索性給它一個橫找,好歹也能辨出一點車印。左找十幾丈又往右找,輪上有雪排,車一過便被雪蓋上,哪找得出車印?多謝适才沒敲去騾子蹄上的冰塊,所留窟窿又深又大,雪不易填沒,居然一下被我找著,有一邊還遇見兩三點血跡,被浮雪蓋住。
  「我還怕騾子受傷,出了事呢,剛看二騾的蹄腿,都是好好的,才放了心。我現在由後往前趕,恰巧又聽見騾叫,估計離那小村集至多不過半里路吧。小爺的病好了些麼?」
  老者聞得雪中血跡,心中一動,便答道:「小爺如今燒得更厲害,不到地頭簡直無法。這村集不當官道,現在人心難測,我們到了那裏,諸事放謙和些,不可任性飲酒,話尤其要少說。你我常時看到點我們的拐、劍、暗器,雖不便常拿在手裏,也要放在稱手的地方,以備萬一有事時立刻可以取用。」
  劉莽子道:「金老大哥,小爺病這般沉重,事情有個好歹,怎好去見死了的頭子和主母?這個我自曉得,不過雪天心煩,不說話可以,難道埋頭吃兩杯悶酒也不許麼?先是我說世上沒有好人,你說我言之大過,不見得個個如此,這時我看人家不錯,人你還未見便這般起疑,真糊塗煞人呢!」
  老者揪然道:「話不是這等說,事要見機。你沒見适才那兩次在大雪中來去的馬上人麼?我算計他的途程,只在我們車前車後數十里地面。第一次來路難說,他那去路,任他馬快,這般天氣也決到不了哈密。一路上前不把村後不靠店,往返百余里大雪地裏奔馳,所為何來?
  「往好的說,三道嶺那裏未必料到小爺還在人間,如若料到,他為人何等精明仔細,如是收留,定派他少君帶人前站來接,不收留呢,至少也要派人帶了盤川前站攔阻,以免投到他家,一個不留,萬一走漏風聲弄出事來。我們到哈密,因為天色不好,人地又生,買雇牲口都沒辦到,還耽延了兩天,竟沒見他人來,可見還不知道。
  「馬上人的貌相沒看清,可是他那穿著打扮,連我隨頭子由當官到走闖江湖,這多年見過多少已未成名的英雄,竟看不透他的來路。再說我們從中還轉甘、涼等地間關到此,甘、新的地面何等窮苦,我們走過的也有好幾千里了。
  「這裏去迪化是有名的窮八站,草貴如金的地方,連在前幾站所見的芨芨草都難見得一根,怎會你去問路投宿,四五家人搶著待承,立刻給你燒水煮飯,還由你挑選住處?縱然這裏民風尚義,也未必能如此吧?你只拿這些情理並著想一想,就知道可疑之處頗多了。」
  劉莽聞言,不再爭論,兩眼望著前面,一任二騾在漫天飛雪中奮力前進。又走出沒有半里,騾鳴聲正急,忽見眼前黑影一閃,從前面雪浪中冒出一個頭戴寬邊斗笠、身著青布棉襖褲、足登雪滑子的壯漢來。
  一見面便對劉莽說道:「這位大哥适才借宿,也沒說你貴姓。我們見你去了好多時沒來,恐雪深騾子難走,翻了車,派我來接,剛出門不遠,聽見騾子叫才尋來的。這樣雪天,也真難為這兩匹牲口呢!」
  劉莽和老者一見人來,早按江湖上規矩跳下車來。
  老者拱手車前,連說「勞駕」,劉莽攏住騾頭答道:「我姓張,這位老朋友姓李,叔侄二人前往迪化經商。适才恐他們等急,忘了通名,真是失禮!你大哥貴姓?」
  壯漢通沒做理會,笑答道:「我姓田。還有二位東家都姓周,便是約你到家那人。你自請上車,這就到了,我頭裏領路先去吧。」說罷,將手一拱,朝車前走去。
  老者見他身子往下一蹲,雙足一踹,便飛也似的穿入雪浪之中,雖說滑雪是天山附近一帶人的慣技,這等身手卻也罕見。看他說話神氣,對江湖上的慣行規矩又似不曾理會得,心中好生納悶。
  二人上車,前進沒有多遠,便聽前面有人叫道:「到了!到了!」車又過去兩丈遠近,才看出密雪飛灑中,道旁隱現著四五所人家,屋頂雪蓋得老厚,看不出來,那牆都一律用大小山石嵌縫緊砌而成,看去甚是整潔堅厚。
  這一路上除了王侯宮毆外,大都是土牆茅舍,似這樣的房子還是頭一次見到。中間一所,門外居然還有幾株古樹,也是沙漠中稀見之物。樹下站著那姓田的漢子正在出聲招呼,二人連忙跳下車來。
  姓田的接上來道:「周家弟兄因雪具被人借去,沒有來迎接佳客,現在屋裏相候。把車拉到門裏去吧。」
  老者見那門甚是寬大,足可容四套大車同時並進,裏面是一所三合大院,頗像個大客店神氣。地勢卻又偏僻,不在官道之上,再一想起這幾所房子的款式,不禁心中又是一動。事已至此,吉凶難定,一邊遜謝,假作撣雪、整理衣帶,偷偷把懷中獨門暗器、新近亡命出走才喂上毒藥的飛血無聲毒藥歸元弩問了一問,才隨著劉莽拉著騾車而入。
  到了正屋前停車,見門中站著一個中年、一個少年,俱是先明文人打扮,朝著老者和劉莽把手一拱,說道:「這般大雪,行路不易,快請進屋暖和暖和,將騾車交給我們田老兄弟去料理吧。」
  姓田的壯漢正走向車前,往車中一看,說道:「車裏面還有一位小朋友呢。」
  老者一面舉手道謝,口中說道:「那是舍侄,雪中受了點寒。今日如非主人情重,前路茫茫,真不知如何是好呢!」隨說隨扒上車沿,將車中病少年連被抱了出來,走入室內。
  劉莽剛將隨身的四件行李搬下,與老者互相抖了抖身上的雪,姓田的壯漢已將騾車往東面車柵內拉去。
  劉莽還要跟去相助料理,中年的一個忙攔道:「适才張兄前來問路,愚兄只說是個尋常的車把式,也沒請問過姓名。後來日老兄弟歸報,才知張兄和李兄是一路朋友,好叫人過意不去。四海一家,分什彼此?張兄已辛苦跋涉了這一天,正該歇息歇息,坐定以後愚兄弟相陪飲幾杯悶酒,以消客中岑寂才是。車中行囊既已取出,想沒什備用之物,就由田老兄弟去料理吧。」
  二人見主人情意誠懇,言談動作俱似斯文一派,又是先朝打扮,心中略放,只得道了擾。
  中年的一個見那病少年被老者半扶半抱坐在堂屋木椅之上,兀自昏迷不醒,近前摸了摸頭上,失驚道:「這位小朋友燒得火熱,看去病還不輕。外屋太冷,快請進屋放他睡在床上,少時進點飲食,再由愚兄弟設法延醫調治。我們進屋再說吧。」
  老者忙又稱謝,隨了兩個主人入內。掀起暖簾,見室中燒著暖炕,炕頭還放著一個沙泥砌成的方火爐,爐臺上燉著兩個白沙壺,壺中水已大開,壺蓋被熱氣沖得「叭叭」直響。
  桌椅用具一切齊全,爐火熊熊,滿室生春,紙窗如雪,纖塵不到,便連那具火爐也是用沙泥砌成之後用米湯澆上去,再經樹脂打磨,平勻光滑,真個潔淨已極。休說三人雪中得此無異登仙,就是這數月來奔走逃亡投宿時,在甘、涼道上,也曾遇見過兒處大家豪富、貴族王公與那江湖上朋友的家宅,似這等雅潔舒適之所,還是頭一次涉足呢。
  老者見室中並無江湖氣,又寬心了許多,先扶了少年上炕去臥倒,問他想吃喝什麼。少年口裏只含糊應了兩聲,又自沉沉睡去。老者愁思無計,只得回身先請教主人姓名。
  中年人道:「愚兄弟姓周,二位尊兄想已知道。愚下周敏,此是舍弟周謙,俱是單名無字。那姓田的老兄弟名叫田振漢,自幼相隨愚兄弟一處長大,人極忠誠,只人性直,比愚兄弟魯莽些。還沒請教二兄大名?」
  老者原不姓李,因劉莽先前對人既說了假姓,自己本也不願說出真姓名,以防露了行藏,便答道:「在下李懷石,病人是舍侄小石,這是義弟張思魯,因赴迪化投親經商過此,不想遇到大雪,幸而錯走了路,得蒙三位賢主人留住,如此盛意殷勤,真叫人感激不盡呢!」
  周謙忽然含笑起立道:「大哥,二位客人跋涉勞苦,又有病人,我們讓他們自在歇息,有什話等少時酒飯後再談吧。」
  周敏起立,指著爐上水壺道:「這兩壺雪水已是沸開,那旁已備好盥具茶碗腳盆等類,二位可隨便在一炕上歇歇,喝一碗熱茶,等身上稍微溫和些,再與病人燙一燙腳。捨下尚有兩個長工,俱在鄰家有事,适才已命他們回來料理酒飯。你我天涯一家,勿須客氣,用什麼只管說,愚兄弟暫且告退,等酒飯後再設法延醫如何?」老者和劉莽忙起身稱謝,二周兄弟告辭出去。
  老者正想用水給病人洗洗手腳,便命劉莽把屋角茶具腳盆取過,先倒了些熱水在盆裏涼著,然後揭開茶壺一看,上好茶葉已然下在裏面。剛把水沖下去,便聽周謙在後屋哈哈大笑。
  過去一摸少年,周身發燒,手足冰涼。試好了水,忙和劉莽將他喚醒,扶起坐在炕沿,身上圍了被子,代他脫去鞋襪,把雙足放在盆裏泡著。劉莽又倒了一杯熱茶遞向少年口邊,強勸著喝了兩口。
  少年迷迷沉沉地喊道:「金三叔!我們到了三道嶺麼?怎不見我舅舅?」
  老者正俯身替他洗腳,聞言吃了一驚,也不顧手濕,忙一抬身用手們著少年的嘴,輕輕向耳邊道:「我的小爺,我們此刻還未到三道嶺哩。路上遇見大雪,好容易才尋到一個生人家中投宿。我同劉莽俱改了假姓,他姓張,我姓李,假稱是你叔叔。如今雪還未住,等明早天一放晴,當日便可趕到地頭。
  「仇人耳目甚多,這兩個主人看去豪爽有俠氣,畢竟初會,也不知他們用心來歷,我們千萬不可露出本來姓名面目,以免不測。你病好些想用什東西,你只管叫我叔叔,不要提姓才好。」
  少年似醒不醒地點了點頭,眼中含淚,歎了口氣道:「适才我夢見爹爹被一夥狗黨捉去,我還殺了好些人,醒來渾身發冷,到處酸痛。多會下的雪呢?」
  劉莽道:「你在車上睡了一路,雪也下了一路,如今怕有三尺厚了。要沒這家好心主人,我們三個不困死在雪地裏才怪呢!」
  老者輕腳輕手走向門前,微掀門簾一望,見外面無什人走過,只聞二周兄弟在後面屋內笑語之聲隱隱傳來。
  且喜少年言語沒被外人聽去,才放了心,回來攔道:「你這病都是長途悲苦勞頓加上風寒所致,說話勞神,最好不要開口,凡事由我二人料理,洗完腳仍自上床睡著靜養去,就著這個爐火,把我備的發汗藥先吃一副,出點汗,索性餓它一餓,睡到夜裏再起來吃點稀粥,明早自會好的。」
  言還未了,少年已神倦身軟得支援不住,臥倒在劉莽的懷裏昏沉睡去,臉上氣色比先還要難看,牙齒捉對兒廝戰,身上也不住發抖。
  老者忙將他腳擦乾,扶上炕心臥倒,將被蓋好。二人雖是滿腹愁腸,為了少年,還不得不愛惜自己。如若再病倒一個,更不好辦。互相低聲勸勉著,用水洗了洗臉燙了燙腳,喝了兩大碗熱茶。
  一切停當,二人身上都有暖意,正覺腹中饑餓。忽聽窗外腳步響動,門簾起處,田振漢已邁步而入,手裏提著二人的行囊兵刃。
  二人口中道謝,剛伸手去接,田振漢將右手行囊遞過,一轉身,便把二人兵刃各是各分別放在炕沿上面,說道:「我們東家好友,地當沖路,一月之中短不了有惡客來此借宿。這些防身東西放在近手處得用,出門人總是小心防備點的好。我去給你們端吃的來。」
  二人剛覺語有機鋒,田振漢已然回身往屋外而去。老者怔怔地望著劉莽,适才入店匆忙,只顧招呼病人,竟忘了將兵刃隨手帶下,讓外人代取了來,好生不妥,正自估掇。
  田振漢二次走進,手裏托著一大盤熱騰騰的蒸饃、一大碗紅燉羊肉、一盤鹵雞、一大瓶酒、一罐奶茶,還有兩碟辣子拌的醃菜、一桶麥粥,窮荒之中得此美餐,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劉莽早笑得合不攏口,老者稱謝不已。
  田振漢道:「這裏常時來客,分等待承,這算什麼,也值得客套!周家兄弟本想陪你們喝幾杯,又恐你們拘束,吃不舒服。天光快黑,少時西邊屋內許還有客來,已命長工去請,也許是夜間才到。
  「這雪恐明天還住不了,即便是住了,沒有十天八天,你們車子也未必起得了身。是住西屋的客,都不是外人,你們如嫌悶時,也可和他們談談。周家弟兄明早便有事出門呢。」說到這裏,便聽後屋喊「田老弟」。
  田振漢道聲「趁熱請用」,逕自走去。
  老者細想這一番話,竟有許多矛盾之處:大雪封地原在意中,既說自己不能起身,周氏弟兄明日怎樣出門,那醫生就算是住在鄰近,怎夜晚來客呢?周氏弟兄舉止溫文,看不出真相。
  姓田的手腳卻甚矯健,頗像武功很有根底,他那詞色動作,在在顯出前恭後倨。尤其是初進房時所說之言,更好似暗含奚落之意,周氏弟兄明說少時陪客共飲,倏又中變;酒菜飯食以及房炕牆壁俱是好好的,說他存心不善,又覺不像。
  再三想了又想,想不出個理路,見劉莽一面催著飲用,只管大碗酒大塊肉、饃往口裏送。知他心粗性直,與他商量,走了嘴被人聽去更是不美。只得將那一小鍋粥移向爐邊烤著,撥了一碟鹹菜,以備病人不時之需,自己也跟著進些飲食。
  老者吃到半飽,猛想起二周兄弟明早出門是個疑點,說不定看出自己久在江湖,不易做倒,前去與敵黨通風送信,約人下手,也未可知,但又明說出來則甚?想到這裏,不禁焦急如焚,再也吞吃不下。
  放了杯箸想主意,決計半夜前往後屋一探。明知主人未必好惹,自己逾禮犯規,為了主母托孤之重,拼著觀察不到再與人負荊賠罪也顧不得了。主意打定,天已昏黑,便將熬好的藥斟出,扶起少年灌了,蓋上被與他發汗。
  二周弟兄一直也未出來,只田振漢進房收去殘肴,點了一盞油燈,並未多說,便道了安置。老者囑咐劉莽早睡,以便少時好替自己照料。劉莽疲乏了一天,酒足飯飽,納頭便自睡著。
  老者獨對孤燈,不時伸手摸摸少年額際,仍是火一般熱,好生愁煩。待了一會,大門未開,忽聽院中雪地裏微微「沙」的響了一下,心中一動。
  忽聽周謙在堂屋門口笑道:「你怎麼這時候才來?大哥見今晚的雪大大,以為你又和九哥在煮酒敲棋,未必能來,都要睡了。外面的雪怕已過了三尺吧?你來得也妙。日裏備來待客的酒菜還大半沒動,大哥明日又要到裏邊去,我們三人正好作一個長夜之飲呢。」
  接著便聽一個啞聲啞氣的男子低聲答道:「你們想得清閒!你知道那邊的人也跟下來了麼?老爺子為此事很著急,把少的和大夥教訓了一頓。說事一得信便當早辦,既打算誠心待人,不應這般疏忽,事先為何不通盤籌算一下?
  「老爺子本來多喝了幾杯,越說越急,竟把那一位也招生了氣,站起身來朝老爺子說,這事少的原是一時義氣,人家不知好歹,也有難怪的地方。老爺子無須著急生氣,他情願代少的把事情獨擔起來,無論那邊是多少人,好說便罷,不好說,都把他們打發回去。
  「老爺子平時對他本來極好,從未說過重話,這次不知怎的竟說他看事太易,搶白了幾句拂袖進屋。那一位氣得臉都變了色,一會便從後面騎馬出門,不久下雪,至今沒有回轉。少的見雪勢大大著了急,命我和老六、老九與淳于兄,連他本人,各踏雪龍,順大路滿雪地裏尋找,約在你弟兄家裏會齊。
  「适才在路上碰見振漢,才知那位和他四人已無心巧遇,那位說起日裏還做了點事。少的恐被外人看出,又約了那位一同前去料理乾淨,一會便要來到,這還不說。淳于兄未遇他們以前,曾趕往黑山嘴白樣子店中,詢問那位可曾去過。
  「誰知白樣子的女人說,前些時去了四個打尖的,腳下俱踏著雪裏快。白樣子午前見雪天沒事,酒喝得多了些,人來時醉迷忽忽,因來人問前進可有投宿之所,無心中竟將這裏地名路徑說出。他女人在內屋偷看來人,都是外路口音,各背短行包裹,裝扮已非正經商客。
  「最令人生疑的是,這般連天廣漠,遇見大雪,好容易才尋到一個安身地方,哪有打尖就去的道理!而且問路也問得奇怪,不問大路官驛,盡問四外歧路,有無村集人家?雖說有急事趕路,怕萬一雪中迷路,有個準備。可是有幾個出門人事前不把道路問明,直到路上,預先就知道要把路走迷,再去四面八方都打聽一過的麼?
  「幸而白樣子進屋添酒,他女人再三叮囑,還算好,沒有說出別的。正商量間,雪住一些,恰巧淳于兄到,便對他說了。我們料定是那一夥人,決還不止這四個,早晚間少不得要來此騷擾,叫我先來囑咐一聲。大家鬧了一整天,都未進飲食。請你喚起人來,多備一點酒食。」說到這裏,聲音便低了下去,漸漸周謙和來人似往後走,更聽不出。
  老者聽二人之言雖然詭秘,頗似綠林中人,詳釋語意,好似同另一派在那裏火拼。內中還有人在日裏去做翻了一個,事後想起,前去滅跡,少時便都到來,對頭方面也有數人要來尋舋,算計今晚周家必有事故發生。
  周謙和來人既在門外堂屋中說話,當然不避忌自己,只不知對方是何等人物。看情勢,周家弟兄等勝了還好,萬一敗在來人手中,他這裏不是店房,弄巧還許牽涉,被來人誤認與周家一黨,豈不難免干戈?
  如在平日,窮途投止,承主人這等厚待,原該銳身急難才是,偏生小爺又生著病,身背千斤重擔,錯一錯也走不得。想了想,無計可施,不禁又憂急起來,見劉莽在炕上鼾聲如牛,睡得正香,便將劉莽搖醒。
  劉莽揉了揉眼睛道:「小爺吃東西沒有?該我換班守夜了吧?」
  老者悄聲道:「小爺我已看過幾遍,身上汗洳洳的,口中譫語不似先前多了,說不定我那藥有些效驗。他既不肯醒,索性讓他睡去,反正吃的現成,這且不說。你只顧睡得死,可知這家快出事了麼?」
  劉莽聞言失驚道:「莫非這家真個不是好人,要害我們麼?我定和他們拼了!」
  老者忙囑噤聲,悄悄把前事說了一遍。劉莽聽完答道:「照此說來,周家弟兄定是我們一流人物了,那來的必非好人。我們總算同在一條船上,難道置身事外麼?」
  老者往炕上一指道:「話雖如此,事有輕重。如換平時,還用你說!現在我們處的是什境地,怎能輕易隨人動手?依我看來,日裏所見馬上朋友和雪中血跡,於此都有關聯。馬上人如是這裏同道,看他本領不在我們主母以下,如有事變,也用不著我們動手,否則便難說了。
  「田朋友看去雖是個會家,還不見得有什驚人本領,新來那人定非弱者。至於周氏弟兄,因為匆匆一見沒有看透,不知是否內家中的能手。我想了幾次,萍水相逢。受人禮待,一旦有事,不能把江湖上義氣失掉,一面還為照護小爺,所以將你喚起。
  「你看住小爺,少時我到後面探一探去,拼著丟點過節失些體面,如看出周氏弟兄真是個好樣兒的朋友,索性將行藏明說,托他先安頓好了小爺,我二人合力與他同仇敵愾。稍拿不穩,或是他們能手甚多,本領比我們高強,那也就無所用其相助,再看事行事,只略有交代便罷。你看如何?」
  劉莽道:「我是粗人,沒你想得周到。你看事對,便自做去。周家弟兄不是還說代我們去延醫嗎?我睡後來問過沒有?」
  老者道:「這只是主人一番好意。漫說雪大大路不好走,就是醫生住在緊鄰,這荒漠孤村,知他醫道如何?再說也沒地方找齊全藥去,至多不過醫生自備的幾副湯劑罷了,來了也叫人不放心。莫如還是用我多年經驗配製成的丹丸藥散,還比較靠得住些呢。」
  二人說話聲音本低,說到這裏,仿佛聽見院中有人微微「噗哧」笑了一笑。
  劉莽剛一怔神,老者連忙搖手示意,雙足一提勁,蜻蜓點水般輕輕縱向窗前,就紙窗小孔往外一看。院中積雪已逾三尺,滿院生明,雪勢已住,暗雲低壓,迷茫中昏沉沉的,還現出半輪殘月影子,照在雪上卻不見光,哪有一個人影?
  正在驚疑。又聽「哧哧」兩聲就在近處,定睛尋視,原來上面屋簷往下傾斜,簷口凍雪積得太多了,吃不住勁,風一吹整塊的掉了下來,墜入雪中。「哧」的響了一下,夜深人靜,聽去頗與笑聲相似,並非有人立雪窺伺,暗中竊笑。
  劉莽也趕向窗前,悄問:「什麼?」
  老者剛說得一句:「沒人,是聽錯了。」猛覺前面天色迷漾中似有一點寒星流動,說時遲,來時快!一道青光竟從大門頂上直往外面堂屋中射入,真個比電還疾,晃眼消逝。連忙回顧,見門簾忽似有人剛剛掀起放落,揭開了一下,炕桌上寒燈搖晃,照得壁間光影憧憧,大有驚風初過神氣。
  輕啟門簾,探頭往外一看,堂屋中和通道上都點著燈,靜悄悄的不見一點痕跡。寒風陣陣,吹得那幾盞氣死風燈煙穗搖搖,似明似滅,遙聞後屋周氏弟兄與那啞嗓子的來客笑語從容,正說得起勁,絕不似有什麼變故發生和不速之客到來的樣兒。再問劉莽,同樣也扒著窗隙往外觀望,卻沒見青光影子,暗忖門簾起動,還說是風,明明看見眼前青光一閃,難道也是眼花不成?
  估輟了一陣,決計犯險先往後屋一探,再作道理。主意打定,還未招呼劉莽,便聽遠遠鑾鈴之聲由遠而近,與日裏所聞一般無二。只蹄聲「蒲發蒲發」的,像是馬腳上綁有踏雪的東西。側耳靜心一聽,頃刻間鈴聲響到門前,並未款關入內,只略頓一頓,再一聽,已到了房後,漸漸不聞聲息,後面周氏兄弟屋內仍和先前一樣說笑不休,好似全未在意神氣。
  老者心中奇怪,剛想掀簾走出,往後屋窗前一觀動靜,忽聽院外拍門之聲。猛的門簾起處飛進一條黑影。劉莽疑是有變,首先搶向炕前去取兵刃。
  老者也見來勢突兀,腳點處身子縱退了數步,剛一摸懷中暗器,便聽來人悄喝:「噤聲!諸事有我,二位不可亂動!」
  一言甫畢,只覺一扇冷風拂面而過,炕桌上寒燈便自熄滅,黑影不見,微聞屋門關閉聲中「丁」的一聲輕響,仿佛下了鎖一般。
  老者看出來人頗似周氏兄弟,只是換了衣服,情知有變,主人善意告警,忙過去悄囑劉莽;不要言動。
  便聽周謙穿著一雙老毛窩,「撲他撲他」的走向院中,口裏嘟囔著道:「這般深夜,又是這麼大雪,除非是鬼打門,便是小偷毛賊也不敢出來。我不信還會有投宿的客人,真是想買賣想瘋了在做夢吧?這天有多冷,好容易才暖和些,硬把人從熱炕上喊起,明天不傷風打擺子才怪呢!」
  老者蜇向窗前,就窗隙中往外一看,雪光映裏,周謙身上披著一件反老羊皮的襖子,下頭穿著皮套褲,足登大毛窩。手提一盞風燈,燭光搖搖,正埋怨著往大門走去,一邊走口中還打著哈欠。神態甚是臃腫粗濁,活似一個旅店中的長年夥計,不特不似适才告警時那般機警輕靈。
  連日裏所見那樣溫文雅秀的神氣都收拾了個乾淨,如非适才燈光下看清面貌和聽得出他那川湘問的口音,簡直不信是他,心想這人真個裝龍像龍,裝虎像虎,他既如此做作,來人必定也非弱者。
  那院子本來長大,中間走道積雪,經過打掃還厚有尺許,周謙裝腔作勢走得甚慢。來人先聽有人出應,本住了手,後來想是等得不甚耐煩,又拍起門來。周謙故作吃驚,咳了一聲喝道:「深更半夜,是誰這樣打門!」
  來人答道:「我們是往迪化去的,雪太大了,日裏走迷了路,在大雪中拼命竄了好半夜,好容易才看見人家,饑寒交迫。貴處如是客店,但求安臥,明日從豐付店錢;如是住家,也望行個方便,定當重報。」
  周謙道:「店倒是店,只是小些,你們人多了可睡不下。問明瞭再說,這是我們東家說的。」
  來人道:「我們只四五個人,有一間小房安身弄些湯水吃就行了。外面冷得很,請快開吧。」說時,忽聽外面響了一下,好似有一大團冰雪從牆頭上落下。
  周謙便問:「外面什麼響?你說人只四五個,到底是四個是五個?還是本來四個又添一個?」
  先答語那人還未答言,又聽內中一人微怒答道:「我們共是五人,難道你們開店還怕人多麼?只顧嚕嚕嗦嗦,再不開時,惹得老爺火起,我把你們拆了!」
  周謙道:「你這位客人怎麼這般性子急!夜深大雪天裏,我們不該問問麼?這裏院子大,雪又厚,不好走,昨天才托人從鎮上買的一雙新毛窩都踹濕了,還怪人!我也得一步一步走哇。
  「前些日一碗泉那裏才出了鬼打門,上月黑狗峪驛店中也有被賊崽子搶了的事。我知你們是好客人,財神菩薩,可是不問清白,知道嗎?你們在雪地裏來回跑了一天半夜,要急也不急在這一時呀。」
  說時,微聞外面二人低語之聲,先答話那人介面道:「我這位夥伴委實是又凍又餓,巴不得早有一個安身之處,一時情急說錯了話。掌櫃的莫要見怪,快開吧。」
  老者目力本好,明見短牆上有半截黑影一閃,帶落下一團冰雪,才發出來的響聲。周謙既然有了準備,為人又那等機靈,豈有看不出之理?只不明白他已然存心引賊入甕,做作原可,何以又這樣慢騰騰地挨時候?
  方自沉思,周謙已走到門前,把燈放在雪地上,口中仍是絮絮叨叨,埋怨客人不該不體諒人,手把門杠端起,做出吃力神氣,才晃了兩晃,來人已就勢沖門而入,共是五個,俱只隨身一件包裹,並未帶著行李。
  周謙急道:「客人快幫我將這牢門關好,風大路滑,杠子沉呢!」
  來人代他將門上好以後,便問:「可有上房?」
  周謙道「有兩問,在後面。一間已住了客人,也是白天在雪中迷路的,睡著了。請諸位進去時腳步放輕一些,內中有一個大漢子脾氣不好,動不動就講動武呢。」
  另一人忙問:「現在哪裏?」
  周謙看了他一眼道,「現在後面。我引路吧。」說罷,領了來人走進堂屋,指著三人住屋說道:「諸位住這一間吧,日裏雪方下時客人才走,還籠著現成的火,管保還沒有滅呢。」隨說隨往懷中去掏鑰匙。
  來人忙攔道:「我們要清靜睡上些時。這裏過路口,早晨大亂,還是住後屋空的一間上房吧。」
  周謙故作不耐煩道:「你們這兩起客人真怪,倒都不愛享現成,到後面去還得現升火燒炕。」說著便引來人往後面走去。
  老者先只以為來人是周家的對頭,及至聽周謙將人引到門首,以實為虛詐向後屋,來人對先來的客又是那等注意,再把到了以後許多所聞所見連在一處細細一想。分明周氏兄弟早知行藏,所說相救之人,也頗似說的是臥病的小主人。
  再想起大雪中派姓田的遠出接引,到後周氏弟兄又是那等盛情款待,還說少時具酒法寒。席間再行暢談,直到自己說了假姓才設辭進去,必是見怪不該見了真人還隱起行藏不說實話,所以進內不久隻命田振漢送出酒飯,不再出來陪宴。
  越想情理越對,不過老主人就義時年已六旬,雖說先朝遺臣朋舊甚多,入山以後更是廣交天下英雄,多所延攬。但是周氏弟兄年紀甚輕,不特主人賓從當中,少年有本領的沒有這麼兩個人,便是江湖上常通聲氣以及彼此聞名未見的,也沒聽說起過天山南北兩路上還有這樣俠肝義膽、本領高強的好朋友,形蹤偏又那等像法,好生叫人不解。
  想到這裏,覺著來的五個對頭雖然能在大雪中日夜奔馳,頗像能手,如照他叩門和攀牆落雪時情形,並非絕頂高明之士。當下改了适才窺探主人心意,決計施展平生藝業去探那五人的動靜,看究竟是否京中派出來的對頭,以便與周氏弟兄同仇敵愾,即或不是,被主人看破,也有個說詞。
  主意打好,重又潛囑劉莽諸事小心,謹守病人,不可出聲,自己後面去去就來。隨著拿了兵刃暗器便走,因屋門已被周謙上鎖,輕輕推開窗戶探頭一聽。靜靜的,連後屋周氏弟兄笑語之聲都已停歇,忙提著一口真氣飄身而出,施展輕身功夫,順堂屋甬路直奔後院而去。
  到了一看,裏面院落竟比外院還大,上面是一排七開間的房子,東西房俱是一連九間,東房近甬道處像是二周住室,西房第四五兩間像是那五個來客所居,除這三間房子點著燈外,余房都是暗的。
  老者恐人看見,忙一縱身飛上西邊屋頂,不意上面積雪太厚,不能再用雙足鉤住房沿垂身窺探。打算臥身雪上,靜聽屋中人的言語,等到腳落下去,覺出左腳往下一虛,踏入雪裏約有二尺來深,立時「沙」的一聲。
  心剛一驚,便聽室中柴和煤「花」的灑了一地,周謙大聲和來人說道:「諸位客人幫幫忙,我給你們到廚房看看有什吃的沒有?帳房還存著一點酒呢。」
  老者就勢一穩身形,右腳浮擱,身子往雪上一坐,踏雪之聲幸而被這些聲音掩住,未被室中的人覺察。接著便見周謙出來,放出沉重的步履,一步一步踏著雪往東屋走去,口中仍是咕嚕著道:「出來也不算一算天時,這般大雪,就是一隻老鷂鷹落在上面,也要留個爪印,何況是個人呢!」
  老者聞言心中一動,低頭看那落腳地方,雪光映處,明現出兩個腳印,一個已被自己左腳踏了進去,知道适才定有人來過。暗忖:這雪業已凍結,上層浮脆下面堅凝,人立上去,除非輕身功夫已臻絕頂,有「踏雪無痕」的本領,能夠悄沒聲息,否則人的身子少說也有八九十斤,怎穩得住?
  這人把雪踏陷了二尺,屋中五人並未覺察,而且腳外的雪齊如刀削,要不是內外功到了出神入化地步,怎能到此?如說先就有的,一則這雪才住不久,二則五人未來以前屋是空的,來此何事?
  再一揣量周謙所說的話,暗中點出自己當年的外號,分明又是在警告自己,丟放煤柴的聲音也必是他先聽出房頂有了聲息,恐被來人覺察,故意做出來的了。正自沉思,忽聽室中有人低語,聽不甚清。
  心想主人已似無用避忌,一看那兩個腳印正當沿口,如把雙足都站進去,恰好借著冰雪的陷窩鉤住身子,將身倒懸下去觀察,忙穩著勢子提著氣,立起身子,把右腳也輕輕踏在另一腳印裏面,緩緩倒身懸下,側耳一聽。
  內中一人說道:「我說老鬼聲氣到不了這邊,他那親戚早就和他反目。他前日還派人與將軍送信:小孽種不來便罷,一來便即擒了獻上,以贖他兒子的罪名。老總爺偏不肯信,硬派我們追將下來吃苦,今晚差一點葬身雪裏,這是怎麼說的?」
  另一人道:「我原說金雷老鬼,當年有名的玉面神鷹,何等詭計多端?事敗之後,誰都沒這大膽子,獨他一人保了小孽種,擔著這大血海干係,幾千里路往甘肅、新疆逃來,還是明著雇了騾車走,哪有這樣情理!不來吧,我們前頭一走,後面就有人跟。
  「我們稍一疏忽,無緣無故人就冤冤枉在沒了影子,敢大意嗎?我只不懂,上頭既要斬草除根,只用一紙公文通行各省,自然小孽種便存不了身,何況到處都有我們的能人相助,還怕捉他不到?偏要用這等暗殺方法。」
  先一人插口道:「你哪里曉得?上頭有上頭的道理。就是這次剿山,不也是暗做的麼?官府還說我們也是強盜,和他們火拼的啦。差事苦時自然是苦,可是沒事時,隨便吃喝玩樂不說,每月單俸銀就是五百兩,生殺任性痛快,建一次功有一次賞,辦差還有豐厚的川資,只要對上頭恭敬當心,平時一點風險不擔,退一步想,比起當初身在綠林,可就強得多了。」
  另一人答道:「這些話雖然沒有犯什規矩,還是少說的好。我們知道後面跟來的是誰?本領如何?平日有照應沒有?一個不小心又惹出禍事,和高老五一樣,至今還不知道他有沒有屍首,那才冤呢!你准知道大雪中他們不會跟來麼?還是趁無人時談點正經的吧。」
  又一人道,「如今火剛升起,肚子還未有食呢,忙什麼?」
  先一人道:「我看這座店大得古怪。自從京裏出來,轉了好些村鎮,甘、新道上還沒有這般款式乾淨的店呢。日裏那女店主雖說這裏雖非官道驛路,卻是通各大縣的快捷方式,又有天山采荒金、皮貨的客人與外國鬼子來往,店主甚是富足等話。
  「我總覺她出來代那男的醉鬼答話,到底有些可疑,那夥計也有些像假老實,否則眉眼沒有那樣清秀,手也不會那等白細。現又剛到,且莫使他看出,裝作糊塗,等用完了酒飯,稍歇一歇乏,東夥入睡後,好歹也要探出一個究竟。」
  先說話那人道:「其實連這樣急都無須。剛進門時,明明後院有空屋,夥計卻要我們住前院,仿佛有些使人起疑的神氣。後來到了此地,才知他是怕寒偷懶,不願再升一次火。我們已來了這一會,如果老鬼和小孽種藏在這裏,他們何等機警,決不會沒有一點動作。
  「就算因路上勞乏過甚,以為深夜大雪不會有人跟蹤,安心睡去,店家也不致不做理會。依我想,店家定非他的同黨。你說那夥計不像老實粗人,也甚有理。我們既然下網,不管有魚沒魚,總得仔細看看。
  「不過人都熄燈熟睡,也窺探不出所以然來。雪勢這厚,房上房下都不易立足,腳步稍重,反倒打草驚蛇,好在大雪深夜,決無人敢冒險上路,莫如大家舒舒服服睡個好的,明日一早起身,自然查出真假虛實。只請蔡二哥和胡三弟輪流值班,門前守望,有了動靜再行下手不遲。飯後我再前往他東夥住房窗下窺探一下,如真是本分客店,沒有可疑之處,只要他不和老鬼同黨,今晚別的屋便無庸再去窺探了。」
  餘人還在爭論,周謙已從對面廂房端了食物,在雪上踏著沉重的步履走了過來,室中請人便改了語氣。老者聽見開門之聲,因和主人沒有說明,終覺不便,剛把身翻向屋頂朝雪上一伏。
  便聽周謙嘟囔著走來,自言自語道:「好容易有了人來,他又逗耗子去了。一個弄不好,今晚誰也不用打算睡好覺。天又冷,雪又大,放著熱被窩不睡,何苦呢?告訴你事情有我做就夠了,偏不信!」
  老者聞言,暗忖聽他說話,必然早有安排。既已聽出這五人是京中仇敵派下來的爪牙,還不急速回房準備,等待何時?仇敵已被周謙瞞過,不知自己是否落在這裏。院中積雪初住,上層鬆浮,如從上面縱落,比由下而上還易聽出聲息。
  站在屋上一望形勢,恰好牆外面便是雪地,因屋基甚高,地比中院裏深得多,如往外縱去,繞牆走向前門,再縮進前院回房,一則比較少些聲息,二則借此一觀屋外形勢,以備萬一不濟時或可多條退路。主意想好,等周謙一進屋,便運用全身之力往上一拔,「黃鴿沖霄」,直朝牆外縱去,快要及地,再把氣一提,兩臂一分,「蜻蜓點水」的式子落在雪上,四顧無人,然後施展「踏雪無痕」的本領繞向前門。
  到了一看,那五個仇敵的腳印乃是從偏向官驛土道那一面而來,想是先順驛路追趕,途中耽延了些時候,所以未在途中相遇。暗忖這些惡賊真個厲害,自從離山逃走,早防他們要跟蹤搜索,饒是沿途故布疑陣,誘他們窮追空跑,仍是不免被他們追上。
  最傷心是三道嶺那邊,與主人早年患難之交,又結成骨肉至親,當時情義何等深厚,不料一朝變節,屈膝事仇。只說他是因親老族眾恐遭殺戮,所以沒有幾年就告了終養,便連主母那樣賢明的人都深信不疑,臨危授命,想付以托孤之重。
  日裏劉莽說他可疑,自己還以為不致如此涼薄,誰知他竟圖了兒子的富貴功名,不特認賊作父,而且忘恩反噬,打算把至戚至交的遺孤綁獻仇敵,真是天良喪盡,豬狗不如!若非天降大雪,誤行到此聽出好謀,今天趕到三道嶺,豈非自投羅網?隨想隨往院中縱去,落地一看,自己室中燈光搖搖,微聞病人呻吟之聲。
  心中一驚,暗罵:「劉莽蠢才!真不曉事,這是什麼時候什麼境地!小主人就是醒轉索要飲食,也應低聲囑咐暗中取用,怎便點起燈來?」探頭一看,堂屋通甬道的那扇小門業已關閉,正待回身仍從窗戶縱進,猛覺腦後一陣冷風吹來,又勁又急。
  老者久經大敵,知道有人暗算,喊聲「不好」,不敢回身,忙向右側一縱避開來勢,剛剛一手去摸懷中暗器,按劍準備敵時,忽又聽牆頭上有一人低聲說道:「不是外人,快隨我走!」
  接著眼前一晃,聲隨人逝,一條黑影如飛鳥鑽空越牆而去,再看牆上低聲說話那人已無蹤跡。心中懸念著室內病人,也無暇揣測來人是何路數,輕輕縱到窗下,用手一推隔扇,聽見裏面有人用手輕輕彈了兩下,知道劉莽尚在室內,料定來人是友非敵,心下略安,連忙縱身而入。
  正待數說劉莽,忽見燈頭上燈光側面坐定一個連鬢鬍子,正與少年按脈,旁邊站著劉莽和田振漢,料是請來的醫生,當時未便上前請教,只得站在一旁相陪。暗中留神看那醫生,身材不高,卻生得豐頤廣額,朱顏大耳,二目神光炯炯,只可惜鼻珠上有手指大小一個殘缺,美中不足。
  正贊他儀錶不俗,既是二周兄弟邀來,雪夜到此,心非無名之輩,猛一眼看見那鬍子中指上套著三個金環,好似聽人講起過。
  靜心一想,忽然省悟,不禁吃了一驚,暗忖:看這人面貌打扮與手上金環,不就是當年江湖上傳說、名震天山南北的老少年、鐵煞手、三環套月,又簡稱三暗號神醫馬玄子麼?
  老主人在時,曾借求醫為名,三次派人專程聘請他入山相會,俱未尋著。最後聽人說起,他因在天山白聖峰下遇見禿賊啞僧林空了,狹路逢仇,動起手來。正在不分勝負,不料林空了預先練就一隻惡猿,埋伏在雪壁旁邊;出其不意縱將出來,打算挖瞎他雙目。幸而他眼明手快,一掌雖將惡猿劈死,身上卻中了林空了乘隙打來的飛蝗蒺藜,鼻子還被惡猿抓破了一個洞,多虧他來了兩個有力的援手,才將禿賊逐走。
  他和禿賊原是不世之仇,以前已然見過幾次勝負,自這次負傷,自覺本領還是不濟,立志就在白聖峰危崖絕頂冰山雪窖中苦練內功,如不練到一舉手便將仇敵殺死,決不下山。那峰離地千百丈,終年冰雪堆積,上豐下銳,就是有本領的人也上不去。
  他上到峰腰不能再進,費盡辛勞想了許多方法,幾經接厲才懸了上去。另由他的好友萬里孤行冉飛在峰下將食糧用具用長繩與他繫上,每隔半年前去接濟看望,一上一下遙遙手語。
  他上峰苦練不久,便降伏了峰頂盤踞的一隻雪虎,乃是天山路上數一數二的人物,業已六七年不聽人說起,不想今在此相遇。如若是他,周氏兄弟能得此人為友,後面五人怎堪一擊?難怪他們不放在心上呢。
  正在沉吟,忽聽那鬍子對病少年說道:「老賢侄一路勞頓,多受風霜,加上驟遭大故,冤憤填胸,悲苦過甚,再加了幾層寒熱煎逼,看似感冒,病根已深,幸而遇見了我,雖可包愈,還得養息三五日始能復原呢。」
  說罷,回頭向著田振漢道:「雪中死屍已被敵人發現,後院五個鼠輩雖不足慮,後來諸人卻有兩個能手在內。我們縱然不懼,到底時機未至,終以隱秘為是,但能敷衍過去不和他們破臉,使其自退,方為上策,否則敵人源源而來,從此多事了。
  「如不打算動手,病人在此,至遲天明,不被後院鼠輩發現,也必為老賊看破。少時我走後,可告知周氏弟兄,說我將他三人連同行李一齊帶走。車騾有鏢行烙印,只說暫存此處,看見無妨,叫他和那兩位不可妄動。來人後援太多,有官府相助,事情不鬧則已,越鬧越大,以免惹出亂子,老頭子又生氣。
  「那房上下和院牆外的雪中腳印,可請那兩位寶貝或是填平或是想法掩飾,小周不要再裝腔捉弄人家,便可無事了。我估量大雪雖止,有五個鼠輩在此,老賊當派能手在四外撒網,必不在未明以前投店,驚人耳目。你快去將他們車上看看,除空車外不要有一件東西遺留在此,車輪上綁的木塊草索也要急速去掉。快去快來,我們好早些走。」
  田振漢聞言,應了一聲,穿窗而去。
  老者聞言,更料是馬玄子無疑,知道行藏人已早知,忙向那鬍子致謝道:「久仰馬老英雄的大名,不想今日窮途幸會,又蒙拯救我等危難,真是感恩不盡。」
  那鬍子掀髯笑道:「小弟雖知道二位用的俱是假姓,可是真姓名也是得之傳聞,素昧平生,怎得相識?再者,小弟今年不過三十二歲,只賤須生得長些,也未便受老兄如此稱謂,叫我玄子如何?」
  老者因前聽人傳說,三暗號神醫馬玄子生平有一怪脾氣,年紀不大,卻最喜人稱他老,故此冒叫一聲,不想正合了他的胃口,便也湊趣道:「小弟金雷,草字春霆。這是我兄弟劉莽,這是我老主人的三少公子成基,字繼武。小弟等三人來歷,想已難逃諸位高明洞鑒了?馬兄雖在英年,早已威震天山,名重江湖,又加生著這一部美髯,風儀出眾,老英雄三字當之無愧,何必如此太謙呢?」
  馬玄子喜道:「原來你老哥便是當年鏢打四凶、獨劈八怪,人稱玉面神鷹的金老英雄麼?日前聽小周山主說,據他涼州手下達官歸報,只說有一姓陳的老者同了一位姓李的朋友保住一位少年公子,時而裝作騾夫行商,時而改扮運樞回籍的外省客人,由河南、山東一帶起身。經由陜、甘、涼、肅一帶,對早時晚,繞行大道小路,似往新疆而來。
  「不時有各地方隱姓埋名、以前曾與嵩山老寨主通聲氣的人們前去迎候,行路虛虛實實,到處布有疑陣,明明見他車馬往東走了下去,不久又有人在西路發現,有時更特地往回繞走。每次起身不幾天,必有京中趕下來的爪牙跟蹤覓跡,偏巧都落在三人後面。
  「來人在自搜尋了兩天,等到發覺撲了個空,再往下追,仍然神龍見首,鴻飛冥冥,鬧得京中左一撥右一撥派了不少的人,仍是無用,只管跟在這三人後面,沙漠戈壁裏東跑西馳,疲於奔命。那三人卻和沒事人一般,每日聲東赴西、說南往北的按站前進,連鎮邊鏢局那般聲氣靈通到處有人,都幾乎被他們瞞過,前日竟公然到哈密城內投宿。
  「到了夜裏,想是看出風聲越緊,情勢危急,偏巧那時駕車良馬突然倒斃。鏢局中人早就奉了小周山主之命,斷定那三人定是從嵩山被難時逃出來的朋友,弄巧還許是投奔自己而來,吩咐隨時留意照料保護,便借贈了兩匹健騾與他們,並勸他們去拜山投止。
  「老者受了二騾,卻說另有投奔,再三遜謝。鏢局中人連忙連夜飛馬往山中送信,說三人並非前來投奔,看神氣是往三道嶺去。這事不料被老山主知道,將小山主喊去大罵一頓,說他為德不卒,不管來人是否投奔自己,如真是嵩山來的,要在這裏死於仇敵之手,傳到江湖上去,必說自己在以光復先朝為名,此事卻袖手不管。休說無顏見人,也問心不安。
  「如今天降大雪,适才得報,京中爪牙業已派出三四起,路上固是危機四伏,如到了三道嶺老賊家中,更是羊入虎口,休想活命,必被獻與仇敵無疑。即便事後殺了老賊全家,也於事無補。你們怎這般糊塗!越罵越急,不知怎的一句話說過火,將座中一位淳于姑娘說生了氣,一會獨自騎馬下山,準備與京中來人見個高下。小山主也著了急,帶了多人出去尋找。等到遇見淳于姑娘,才知她在雪中已做翻了一個京中下來的能手,並知你們已到周氏弟兄家中。周氏弟兄也是他們同宗,日前得信在此守候的。
  「今晚田振漢來說,那老少三人已投宿到此,少的一個染病甚重,請小弟到此醫治,並說周家弟兄原想盛筵款待,因二位兄台不肯說實話,恐招疑忌,未便當時出來相陪,已想派人與山上報信。田老兄弟已在路上與他們相遇,約同在此相聚。雪中屍首已被對頭發覺,京中兩起爪牙也要先後到此,黎明後一個應付不過。
  「周謙兄弟年少氣盛,喜玩花巧,還許有一場惡戰,來人恐怕一個也難回去,到時小弟還須暗中相助一臂之力。現在三道嶺萬不能去,朱公子病須調養,此地更難久停,且到左隔壁頭一家的地室內存身。因為那裏上面雖是一所空屋,地室中設備般般俱全、原為應付緊急之用。就請過去如何?」
  說時田振漢已拿了車中餘物穿窗而入,說:「小山主與淳于姑娘兄妹等俱已到齊,分扮作日裏投宿的行客,暗宿在各室以內。這間房,周謙曾對先來五人說是空的,既打算不和來人翻臉,還須收拾一番。請馬兄帶了三位快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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