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萬種千般歷盡悲歡滋味 收場結果無非善惡分明

  且說單員外走入後房,就將此事告訴了平氏。平氏與成郎媳婦張氏婆媳二人正在房中作針線,聽了此言,彼此歡異。平氏說:「怪不的他七死八活的只要跟了他三叔去,原來有這般隱情在他心裡,好個義氣人!」張氏道:「我二叔雖不會說話,我看他家居行事,都是叫人可敬。」平氏說:「要不是有那樣好心,怎能感動天地,有這樣的好報應哩!」單員外說:「三弟與高千歲如今寫書來請咱們合家上京,共享榮華。書內叮嚀千萬必去,想咱這裡偌大的家產,豐衣足食,春種秋收,何等自在,何必撇了現成的事業,又受些跋涉之苦?我想不去的是。」平氏說:「我也不願意去。」張氏說:「我可不去呀!神頭鬼臉的,到那裡見一些官兒娘子,看人家笑話。」平氏說:「真話,正經咱們都別去罷。問問他二嬸子,願意去,送了他去住,住上幾年,想家時再接他們回來。」員外說:「二奶奶要不願意去,那裡又不放二弟回來,怎麼好呢?」平氏笑道:「他二嬸子聽見他們當家的會說話了,也象我見你睜開跟的一樣歡喜,巴不得見見才好,怎肯不去?」
  員外一聽平氏話,點頭含笑口應聲。夫妻二人商議妥,遂把那李氏請在上房中。萬福已畢旁邊坐,說:「伯伯嫂嫂有何情?」平氏未語連聲笑:「二嬸子你大喜甚非輕。二叔忽然會說話,三弟平賊立大功。不久就要把官作,接請咱們同上京。你大哥不願拋家業,動問嬸嬸可願行。」李氏搖頭說:「怪事,嫂嫂何須把我蒙?啞叭若還會說話,除非白菜變成蔥。」單員外望著平氏連擺手,「大家說話莫高聲。你我四人心內曉,休令丫環僕婦聽。這件新聞傳出去,親朋攪擾不安平。我這幾天身欠爽,有些心煩腦袋疼。但問二嬸去不去,可行可止好調停。」李氏見是真實話,不覺心中喜又驚。「說來真有稀奇事,到要京中走一程。」員外說:「二嬸要去速打點,明日清晨送你行。」平氏說:「你帶了兩個小的去,留下大小子把書攻。老王老張跟了去,好抱孩子路途中。到京中住上一年並半載,想家即便轉回程。你把那京中好物多捎帶,愚嫂嫂瞧瞧開眼睛。」張氏說:「別的東西我不要,二嬸子好歹捎上二兩好頭繩。」李氏點頭說:「都要。」平氏帶笑又叮嚀:「嬸嬸到了鎮國府,凡百見景要生情。見人少說莊稼話,大大方方莫臉紅。看人怎樣也怎樣,不認的東西總別哼。我聽說王爺府裡勢派大,猶如內院與皇宮。家丁們都戴著紗帽,使女們穿著錦和綾。茶盅飯碗無其數,金子銀子滿地扔。一天吃個七八頓,幾千年作合月工。象咱們乍進皇城頭一次,到那裡摸不著南北與西東。太太奶奶如仙女,好似娘娘一樣同。說的都是文靜話,蚊子聲音吱楞楞。要合人家一塊坐,不是嫌臭就嫌腥。聽見咱們這嗓門兒嚷,管保嚇個倒栽蔥。不愛理人架子大,拐孤嘮叨又眼空。吃多了笑話你下作貨,吃少了又說是假撇清。別的拘束還罷了,巴到黑家涼炕冰。」張氏說:「我也聽的人言講,官宦人家了不成。夫人小姐都利害,規矩理法幾千層。見面就得下一跪,磕頭還要響咕咚。不許高聲不許笑,半句言差就是嘴巴子楞。」李氏聞言嚇一跳,「這個我可去不成。」單員外一旁呵呵笑,「這些謊言那裡聽。久聞高府多良善,和氣謙恭更體情。大家小戶一樣的,那有個請去的親戚嘴巴子楞。二嬸休信他言語,到得那裡見分明。既然要去速打點,收拾行李共箱籠。」妯娌二人齊答應,起身打點不消停。晚間上房擺上酒,娘兒們開懷封坐飲劉伶。成郎張氏同把盞,各敬三杯嬸餞行。說說笑笑多親熱,話到離別淚眼紅。這正是:異姓有情羞骨肉,同胞無義枉同生。大家歡飲時多會,只聽得巡夜銅鑼三棒鳴。
  天交三鼓,平氏說:「二嬸嬸明日還要行路,看起來咱早些歇息了罷。」李氏說:「大媽說的是。」當下各歸房中,安寢了一夜。
  次日早起,有錢的人家諸事便宜,諸般早已齊備。兩輛小車,一輛大車,大車裝載行李土物,那兩輛小車,李氏帶著老王與小兒女兒坐了一輛,老張帶著鐵郎坐了一輛。單員外差四個會武藝的家丁連京裡來的虞侯護尉二十餘人,一同起身。平氏婆媳送至大門以外,妯娌們灑淚分別。單員外帶著兒子成郎與李氏的長子銅郎爺兒三個送至二里之外,方才回去。這裡車馬上路,奔向東京而去。
  且說鎮國王高公自與岳府結親,下定之後,便要與公子完婚,遂擇定了吉日,通信過禮。可巧寇府也來訂期,太原公曹爺也要迎娶瓊花小姐。三家的吉期不約而同,都是臘初十日。各家預備妝奩,邀請親友。光陰似箭,不覺到了吉期。鎮國府、太原府、翰林府俱是結彩懸花,張燈設宴,三處的賀客,無非是王公侯伯,誥命千金。車馬雲飛,人山人海。寇翰林、太原公、還鄉侯一文二武,三位新郎,俱是錦袍玉帶,十字披紅,鬢插金花,珠纓白馬,全副執事,尊雁親迎。鎮國府三副妝奩,十二名贈嫁侍女,黎夫人同眾誥命女眷與夢鸞小姐、呂小姐、鬱蓮英重複添裝。高小姐自回兵之後,才穿了耳眼、換了閨裝束,此時頭戴九鳳珠冠,身穿大紅霞帔,腰繫宮裙,足蹬宮履。三個打扮的恍如瑤池仙子,三乘大轎,抬入門前。鎮國王同眾親友陪侍新郎,後堂內黎夫人款待迎親的女客。喜筵三獻,吉時已到,接親女眷催促上轎。高小姐灑淚辭親,呂小姐大動別母,鬱蓮英拜謝深恩,一同上轎。新郎謝親,出門上馬,高千歲、黎夫人率眾相送。工部岳大人親迎大轎在前,無佞府李氏太夫人送親八抬在後,三頂彩轎在中,嘉賓簇擁,鼓樂圍隨,往翰林府而去。這裡鎮國王、黎夫人剛打發女兒上轎出門,媳婦的彩轎也就到了。紅氈鋪地,挽上了畫堂,儐相贊禮,拜了天地祖先,又拜公婆,夫妻交拜,牽絲倚翠,共入洞房,合巹交杯,偎紅坐帳。黎夫人見新媳婦美貌端莊,十分歡喜。畫堂設筵,黎夫人、馮姨太太、呂夫人女眷陪岳府二位,少夫人女眷陪岳府送親的誥命赴宴。高公、楊公、任義士、二位楊少爺與諸親友陪送親官客,大庭飲宴。觥籌交錯,樂奏笙簧,日逢雙喜,歡暢不盡。
  且說翰林寇爺把三位夫人迎聚到家,剛完了自己的喜事,太原公也來迎親。又打發妹妹上轎。這一番繁華熱鬧,真是花團錦簇,翠繞珠圍。這三處的喜事,也不知叫說書的說那一處的才好。依我說,說書的只有一張嘴,聽書的也不過兩個耳朵,一口不說三處話,兩耳難聽八面書,莫如一言括百語為妙。三家的三對夫妻,八位新人,真是郎才女貌,夫俊妻杰,團園喜慶,其樂如何?
  光陰似箭,不覺到了滿月,恰是新正,又逢上元佳節。各家接請姑爺、姑娘回門。先是翰林府接了太原公曹爺、節烈夫人瓊花小姐,邀賓請友,宴會三天,方才送去。岳府也把還鄉侯雙印、明義夫人瑤仙小姐接去。鎮國府內,大開東閣,款待嬌客,後堂內黎夫人、呂夫人、馮夫人、李氏太夫人、二位少夫人陪夢鸞小姐、呂小姐、鬱淑人,大家宴畢,閒坐吃茶。只見侍兒來稟:「今有任二奶奶車到。」千歲吩咐叫夫人迎進堂內,以禮相等,不可簡慢。黎夫人聞言,連忙起身。夢鸞小姐也就站起,母女迎至義門,讓進李氏。執事僕婦從箭道中把兩個老婆兒合鐵郎、銀姐都讓至別室去了。
  李氏這裡隨黎夫人、高小姐進了中門,上了甬路,抬頭一看見了這哧哧威威的大房舍,千門萬戶,不知從那裡走才好,著實腼腆忐忑,拿著步兒,彎彎曲曲,走了好一回方到中堂。正院台階子到有七八尺高,走著甚覺費力。心中自忖道:「這是娘的咱兒咧,想著在家合他大媽輪班兒看麥場,一天跑了三四十趟也不覺乏,怎麼這幾步道兒就使的慌了?這不是賤嗎?不要喘,看別人笑話。」正想間,只聽得嬌滴滴一聲叫道:「客來了,客來了,丫環看茶,快去,快去!」不知什麼人在半懸空裡嚷呢。抬頭一看,卻是一隻綠毛小雞子在一個珠紅架子上叫呢。暗喜道:「他們京裡真是奇特,小雞子不但顏色各別,還會說人話。站住,站住,別怯了。我記的逛廟去看見那賣針的有個八哥兒會說人話,那可是黑毛兒的,不用說一定是叫作七哥兒。且住,可是他大媽說的,認不真的物兒莫說,管他是七哥兒八哥兒的,好歹別溜了嘴。」又聽噹的一聲鍾響,「可罷咧,這房後頭還有廟不成?可不大方便。」走進堂房,丫環打起簾籠,黎夫人、高小姐連忙讓進,李氏拜了一拜,說:「老太太走罷,小太太請罷!」那些丫環僕婦不敢笑,只把臉別轉了。黎夫人道:「賢姪婦不要這般稱呼,我家千歲與令夫君已經認義,老身斗膽討大,這是小女,應以姑嫂相稱了。」李氏說:「哦,他三叔是你老煞也?」黎氏說:「那是小兒。」李氏這才省過來了,又拜了兩拜,說:「大嬸子、他大姑,同走罷。」於是進了內室,馮夫人、呂夫人、無佞府的老少夫人、呂三從、鬱蓮英一齊站起。夢鸞小姐逐位告訴,彼此見禮,大家歸坐。黎夫人主位相陪,丫環端上茶來。
  李氏接茶,看那茶猶如白水一般,無有茶葉,只有幾根針細一般的草棍子在盞裡飄著。端起來喝了一口,卻香得了不得。又看那房中的擺設兒,也不知叫什麼名色,也有紅的,也有綠的,門檻上掛著兩把焦黃的大秤勾子,桌子上白石頭小盆兒裡栽著幾頭開花兒的大蒜。又見這幾位夫人、小姐,一個個金裝玉裹,五彩繽紛,滿房中霞光繚繞,瞪時把眼睛照花,不知怎麼才好。眾人盤問話兒,只得勉強答應了幾句,滿心裡惦著要問問丈夫,又不好問。忽又想起孩子們,「咱兒沒跟著我進來?」遂向一個丫環問道:「我們哥兒姐兒怎不見來?」丫環說:「姑娘、相公、兩個老媽媽早都有人領到那房裡吃點心去了。」李氏說:「他們離不慣我,看他們哭,煩那位大姐叫我們老王、老張抱他兩這裡來罷。」黎夫人道:「好生哄他過來。」
  丫環奉命連忙去,不多一時來上房。老張拉著鐵兒走,老王抱定小姑娘。兩個老婆把房進,抬頭舉目細端詳。但只見老少夫人好幾位,封賓封坐飲茶湯。有幾位縞素衣裳年半百,容顏清秀貌溫良;有幾位年少夫人多俊俏,宮裙繡襖帶飄揚;那幾位一老一少居主位,鳳冠霞珮起光芒;這一位年紀約有四旬外,杏眼珠唇玉面方;那一位櫻唇翠黛芙容面,目如秋水露神光。與伏氏,登地間魄散魂飛著了忙。任婆翻身朝外走,大叫有鬼體篩糠。伏氏立刻黃了臉,體軟身搖靠在牆。任婆把銀姐扔在地,兩腳如飛奔外堂。一交絆倒跌出去,滾下台階遍體傷。一陣昏迷身不動,緊閉雙睛把口張。李氏忙把孩子抱,口內叨叨罵老王。夢鸞小姐忙站起,舉目回頭看老張。猛然認出是伏氏,這佳人一陣心慌腳步忙。向前雙手忙拉住,由不得悲感交集叫聲娘。「只說母親遭水難,一向飄流在那鄉?卻是因何得至此,快把情由表一場。」這小姐手拉兒連聲問,那伏氏刀攪柔腸心內傷。滿腹中千言萬語難出口,伸雙手抱住佳人哭慟傷。黎夫人先前未理會,此時方才醒了腔。李氏喝喝哄孩子,一邊坐下臉哭喪。康氏夫人呂小姐,心中不解悶心慌。鬱氏蓮英猜八九,口中長吁叫上蒼。馮氏參透其中意,點頭不語退一旁。楊舅太太心下悟,眼望著夢鸞小姐叫姑娘:「莫非這位張奶奶,就是那伏氏夫人你令堂?」小姐見問將頭點,轉過賢人黎素娘.剛然啟齒要講話,只聽得一聲喊叫振大堂。
  那喊之人卻是任婆。他與伏氏如何跟隨李氏至此呢?只因那年燕山發水沖了麒麟村,伏氏、任婆投至合和堡避難,毛如花閉門不納,伏氏便要投水自盡,任婆勸住回家,拆樓賣木,過了些時候,別無進益。伏氏只要自盡,那任婆苦苦勸解,時時防守。二人思量無計,只好走至遠方,乞茶討飯。那日到了前安鎮單員處家門首,遇著了平氏正要僱人使喚,便盤問他二人的姓氏來歷。二人只說是平民之婦,遭了水災,出來躲難,情願扛工。那平氏就僱下與李氏看抱兒女。那時啞叭兒已隨雙印、曹爺上京赴考去了,那任婆子作夢也不知李氏是他小嬸兒,目今聽得三爺作了官,跟到京裡來,一定有此好處。誰道撞見了冤家對頭。
  高小姐正自追問伏氏,只聽任婆在院中大叫道:「小姐不用問伏夫人,這都是我任婆子朱氏起意,快來,快來,等我告訴你們!」眾人聽他說話蹊蹺,遂一同走至堂屋。只見他翻身坐起,說道:「青天在上,白日當空,我朱氏自己通說:當初抱雙印公子出去,原是我貪財起意,負義忘恩,那滑氏是圖謀高府家產,蜂兒是為自己專權,我三個人都是一般樣的利心,千方百計,調唆夫人,夫人不肯,我們就背著作了此事。誰知千歲陰功高遠,公子的命大福鴻。
  我們空把良心喪,陰謀暗算場一空。皇天報應難饒恕,聽我從頭細表明。滑氏只因謀家產,作此虧心神不容。自己癆病中年喪,兒子遭凶不善終。不孝媳婦活出醜,傷風敗化損清名。蜂兒長舌遭現報,身在汪洋水內傾。說起我來尤可惡,口甜心苦似毒蟲。高千歲待我恩如海,黎氏夫人更有情。不能答報還罷了,絕不該恩將仇報亂胡行。都只為利心偏比良心盛,一見銀錢亂了衷。今朝是我的循環到,留幾句金石良言勸眾公。人生豈有不惜利,且看其中重與輕。君子愛財須道取,利己傷人不可行。衣祿食祿皆前定,豈能由人心意增。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枉用功。明中取來暗中去,想多分毫也不能。貪財若把良心喪,費盡機謀總是空。不但不能多享福,壽算消磨吉變凶。不信你們都來看我,現世現報見分明。」說著說著一回手,自己挖出右眼睛。頭髮紛紛朝下散,撲頭蓋臉血流紅。爬抓口咬身上肉,舌頭咬碎響連聲。打滾將頭石上碰,手又刨來足又登。不多一時身不動,淹淹氣息赴幽冥。夫人小姐與侍婢,一個個彼此嗟呀歎又驚。
  那任婆子一面喊叫通說,一面自撕自打,直抓得衣服零落,血肉淋漓,倒在塵埃。掙了一回,看看待死,只剩了一絲游氣。
  黎夫人連忙吩咐丫環:「快叫人來,抬他出去!」那李氏聽到此間,方知老王是他的大嫂兒,遂向黎氏拜了兩拜,說:「此人既是我的嫂嫂,雖然有罪,已經天報了,自己鬧成這個嘴巴骨子。看我的薄面,大嬸子饒了他罷!賞了一個地方,容我守著他斷了這口氣,也算妯娌一場。」楊舅太太點頭道:「好個禮義娘子,令人可敬!」馮姨太太與呂夫人大家也都稱贊。李氏說:「好說,不敢叫大妗子、親家娘姨奶奶們見笑罷,少笑話罷!」此時高公與任中書置了第,就在鎮國府對門。當下黎夫人令人把婆子抬至新宅,李氏也顧不得領接風酒宴,跟了過來,與任中書夫婦相逢,共談已往。那李氏數年的悶葫蘆兒今日方才打破。當下任中書看見嫂嫂這一番狼狽形容,又疼又氣,守在身旁,放聲慟哭。那婆子把左眼睜開看了小叔一看,點點頭兒,這才瞑目而亡。任中叔夫妻守靈掛孝,遷了兄棺,以禮合葬。這也是他善待小叔這一點好處所致。
  且說那高千歲與安樂公楊舅老爺陪新婿宴畢,正在書房閒談,聞了信息,心中氣惱,怒衝衝走入後堂。馮、岳二位夫人,楊舅太太、三從小姐、鬱蓮英,聞高公進來,不便在旁,一齊起身,都避入別房去了。
  堂堂大步進房中,看見伏氏低頭站。粗衣布,瘦形容,面帶驚慌含愧色,似啞如聾不作聲。老爺一見黃了臉,一陣發迷腳下輕。翻身坐在杌子上,搖頭髮恨瞪雙睛。口內連連說罷了,咬牙切齒問一聲:「伏氏你一向居何處,難為你隨波逐浪會偷生!夢鸞因何離繡閣?家丁們為何各西東?我當初要你為繼室,禮待如賓結髮同。你那姪兒男與嫂嫂,我何等周濟盡親情。臨行與你留後用,為的是曲折周詳備始終。再三托咐扶幼子,結續香煙與祖宗。與你夫妻雖未久,高某那點不通情?未曾聽信奸人唆,也該先自把心平。行此斷義絕恩事,直弄得家敗人亡產業空。你本是宦門之女王侯婦,一品夫人體不輕。既然到了盡頭路,就該自盡赴幽冥。腆顏貪生為奴役,少志無才喪我名。偏心信愛伏家子,故行謀害我親生。夢鸞若是軟弱女,總有一千活不成。這些過,先休講,更有該殺事一宗,什麼是今朝與你重相見,竟與我火上澆油雪助冰!」這老爺手指在臉上連聲問,那伏氏頭低在肩窩總不哼。遍體篩糠心亂跳,恨不能鑽入牆窟在縫中。鎮國王越說越氣心攛火。一回身便從壁上取鋼鋒。唰愣一聲出了鞘,照著伏氏下絕情。伏氏一見魂不在,翻身忙坐在埃塵。愧悔難當決死念,雙睛緊閉等傾生。夢鸞小姐朝前走,黎氏夫人吃一驚。娘兒兩個忙拉住,左右相攔手不停。鎮國王,衝冠髮指神眉豎,高揚寶劍眼圓睜。靴尖點地朝前湊,快些離開把手鬆。小姐連忙把爹爹叫:「好天倫息怒且從容!兒有幾句拙言語,定性安神請細聽。我母本有該殺罪,卻因是心活耳軟被人傾。咱們家這件離合悲歡事,驚天動地豈非輕。想來未必關人力,必有段曲折因果在其中。爹爹莫把仇家怨,仔細思量到感情。若不是呂相宋四把爹爹害,怎能夠皇王褒獎顯精忠?若不是任婆抱出雙印弟,怎能夠單任二士並馳名?若不是槐氏偷賣瓊花妹,怎能夠御筆親書把烈女封?若不是伏生逼我離家下,怎能夠奪魁掃北把冤鳴?鄭昆不被伏生打,怎能夠世子還陽在諸葛城?人生處世安無事,雖有如無草木同。不幸之中藏大幸,善非惡顯不留名。事來好似雲遮月,事起猶如月被蒙。雲往雲來如事亂,全憑正氣掃雲風。邪難蔽正終須散,月光如舊只云如縱。咱一家骨肉重會聚,獨喪了伏家大表兄。我母總有讀殺罪,勸爹爹何苦結冤在來生。天倫只顧一時怒,豈不怕冤冤相報本無窮?依兒說,解仇莫如德報怨,這正是不容人處反寬容。咱家豈無一碗飯,望爹爹留養娘親等善終。」佳人說到這句話,含悲跪倒在塵埃。鎮國王眼瞧小姐三點首,一聲長歎把手鬆。回身探背伸雙腕,挽起了改頭換面的左金童。
  高老爺跺了跺腳,摔下寶劍,挽起小姐,仰天長歎道:「罷了,罷了?你方才這幾句話,竟是一套機鋒禪語,為父細細參想起來,到覺醒悟許多。不殺這蠢才便了!」小姐說:「謝過爹爹。」回身把伏氏挽起,黎夫人拾劍歸鞘。高公喚進丫環,吩咐:「把伏氏領至後園呂仙堂側聞過軒中,派一個粗笨使女服侍,一日三餐,叫他自生自活去罷!」自此那伏氏悔後思前,終日在呂仙堂早晚燒香禱告,只求來生不墜輪迥惡道,虔誠頂禮,朝朝不情,到後來壽活九十二歲而終。這就是他的收圓結果。
  且說那還鄉侯聞得二嫂嫂來京,連忙回府,稟了父母,即同明義夫人到中書府來看嫂嫂。李氏看見瑤仙小姐,歡喜無盡,把銀姐兒抱至跟前說:「你看看好個三嬸子,他三叔真是個有造化的!那回要是說停當了劉保正家的閨女,那嘴眼只好給這位三嬸子拾鞋罷!」當下夫人也來送禮,不必細表。
  且說鄭指揮奉了欽限,不久就要赴任,高公擇了吉日,與他完婚。收拾別院,按排洞房,派人服侍,妝奩十分豐盛。夢鸞小姐也有厚贈。青梅此時金裝玉裹,翠繞珠圍,儼然一位千金閨秀。鄭指揮烏紗金帶,圓領紅袍,身材凜凜,相貌堂堂。那寇翰林也擇了吉日與許進喜、李杏花完婚。這四個男女,也是兩對出眾的夫妻。那時鄭指揮稟明高公,要請父母一同赴任。高公欣然應允。怎奈那老兒執意不去,鄭指揮跪在地下,垂淚苦請。高公道:「你老夫妻在我府中效力多年,受盡千辛萬苦,顛沛流離,入死出生,亦非容易。今日強爺越祖,受命為官,正該你享幾年榮華富貴,也不枉生子一場。況且桑榆暮景,能有幾時健壯?骨肉團圓,豈不是好?」黎夫人道:「佳人佳婦,膝下承歡,作了老封君,豈不強如在此多矣!」老義僕道:「千歲夫人開恩憐下,本當從命,只是老奴心中反覆思量,捨不得離開千歲。再著那老封君也非是奴才命作得。我跟著千歲,舒心如意,一定多活幾年。要是強巴結到任上去折去福壽,老封君作不成,只怕死期快到了,何必把這幾根骨頭去作外喪?我是一定不去的。」高公見說,點頭微笑。鄭安寧無奈,只得灑淚辭親,拜別恩主,帶著青梅赴任去了。
  太原公、寇翰林俱要回籍祭祖,同上本乞假,天子准奏,給假一年。兩家同至高府及眾親友家拜望辭行。澄波公岳老爺也要回家,遂一同起身,到了仁和縣,各歸舊地,重整家園,上墳拜祖,連朝宴會,不消細表。夢鸞小姐因記掛著昔年願心,與翰林說了,差人至蘇州重修了真武廟,賣買了地土,招住持奉香火,以了前願。那高小姐治家嚴肅,恩威臨下,與呂三從、鬱蓮英相敬相愛,有如姐妹。不覺一年假滿,寇翰林又與太原公商議,一同攜眷起身。高小姐要到漁陽歸省父母,太原公、寇夫人也要去拜望高公,遂一同赴燕山而來。
  且說鎮國王完了姻事之後,即差人到原籍小燕山下重修府第,再整先塋。半載之後,輝然一新。蓋了莊院,招還無業之民,依然還是一個麒麟莊。遂令還鄉侯上本乞假。任中書思念兄嫂,也要回家,遂一同攜眷起程,不日到了漁陽。故舊親朋都來道喜,問悉前事,無不稱奇贊賞。大家都爭先拜見任義士。過了幾天,寇翰林夫妻與太原公又到,合家見面,歡喜非常。高小姐拜墳祭墓,不必細說。那張和、王平、李清、趙泰與昔日遣去家丁,聞知此信,陸續復來。這一番相逢,不亞如缺月重圓,落花返樹,悲喜交集,一言難盡。那城中的禁子江老頭兒聞知,連忙報與秋月,聽得黎夫人未死,樂的他一夜不曾瞧覺。次日一早起來,不顧吃飯,就叫丈夫備著驢子,帶著兩個小兒女,丈夫背著兒子,自己抱著丫頭,到了麒麟莊鎮國府內。見了黎夫人,不亞如嬰兒得母,枯木逢春,主僕各訴離懷,笑啼俱有。見了鬱淑人,彼此認得,共談舊話。鬱淑人因念江老者的前恩,贈許多的綾緞金銀。住了幾天,方才告辭。黎夫人厚賞遣之。
  那任中書夫妻住了幾天,牽掛哥嫂,苦苦告辭,只要回家。高公不好再留,遂親帶還鄉侯,一則送他夫妻,二則拜望單義士,賀掛匾之喜。那日所有親朋俱各擔酒牽羊,送禮賀喜。連那十五年前單瞎子借不出一升米來的,也來送禮拜賀。那地方官員聞禮部奉旨差官來與單、任二士掛匾,鎮國王、還鄉侯都來奉賀,太原公、寇翰林隨後也至,他們怎敢怠慢?文文武武,或馬或轎,紛紛而來,這番光彩非凡。單、任二士逐席斟酒,謝了又謝。喜事已畢,高公父子翁婿與太原公一齊告辭,回轉燕山。曹、寇二人遊山玩水,盤桓半月,假期將滿,告辭要行。高公命還鄉侯夫妻隨姐姐、姐夫、太原公一同起身上京,隨朝伴駕去了。
  高公因念鄭昆夫妻年邁,不忍勤勞,將家居事務交付與張和、王氏料理,將他夫妻安置別院,派人服侍。一日三餐茶飯與自己所食一般,言不呼名,令其安然養老。自此無事,除卻每日與黎夫人早晚呂仙祠焚香二次,即邀幾個鄉友,葛巾野服,遊山玩水,笑傲於風花雪月之中,竟成了人世神仙。後來馮公子保印連科及第,中了進士,選了京官。馮夫人擇了吉日搬娶岳小姐,與他成其百年好事。三四年中,高、寇、曹、馮四家各各生子,彼此聯姻,同享榮華。高公壽享百年,無疾而終。黎夫人亦登上壽。此便是《十粒金丹》一部結束。這樁異事,固是天造地生,這部奇書,不是費筆浪墨,看官不棄,等我異日再編出一種來大家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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