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巾幗丈夫不殊包老 飄零湖海重見雲英

  卻說小姐、青梅趁天晚進城,到了察院,後門開鎖進內。晚膳已畢,青梅要往後面去取印,小姐說:「你細細問問,當日在野青園與鬱氏分手可有什麼信物。」青梅領令,去了一回,捧印回來,放在案上,悄悄道:「奴婢問了姑爺,說就是咱家的回定那上賜的暖玉香圓,獨梗雙枝,四葉相抱,並蒂交連,根上刻著御賜二字。」小姐點頭,遂收拾安寢。
  至次日一早,小姐起身,合城文武都來參謁。小姐早宴已畢,吩咐一概免見,單傳知縣狄老爺進內,問了此詞訟民情。正然講話,只聽外面喊冤之聲。狄老爺吃了一驚,小姐吩咐帶進來,左右答應,把婦人帶進。謝氏偷眼望上觀瞧,見上面坐著這位青年元帥與背後站著那個紮巾內侍原來就是昨日所遇之人,遂向上跪倒,雙手舉狀,口內呼冤。小姐吩咐:「接狀上來。」中軍答應,接來,走至案旁,跪倒,雙手高擎望上呈遞。青梅走下接來,打千遞與小姐。小姐看了一看,即吩咐知縣傳青衣捕快、仵作,刑具伺候。不多時傳齊,叩參了大人,報名已畢,分兩旁伺候。小姐抽籤喚八名捕役青衣領票一張,速至合和堡鎖拿毛氏與監生尤光、使女蝴蝶,赴堂聽審。委知縣親帶仵作人等至毛家後園井中打撈毛顯屍首,驗傷有無,速來覆命。知縣親領諸人奉命而去。小姐吩咐青衣且帶謝氏下去,一邊候審。
  剛至已牌時分,俱來覆命。知縣親捧驗單,跪呈交令,稟道:「卑職奉令在合和堡毛家後園井中打撈毛顯屍首,驗明果係有傷身死而後落井。」小姐正看驗單,快手青衣交簽呈票,案前跪稟道:「小人奉令將毛氏、蝴蝶、尤光拿到。」小姐吩咐帶進來。青衣答應回身,退步出去,把三個人鷹雀一般,兩邊喊堂,將三個人揪至滴水沿前,咕咚咕咚,摔在塵埃。小姐望下觀看。
  那尤光方巾闊服朱紅履,兩道黑眉大眼晴。黃白顏色顴骨聳,頦下無須正妙齡。腦後見腮明顯惡,薄嘴尖鼻定寡情。那婦人烏綾手帕將頭罩,內穿豔服外穿青。桃花面上多脂粉,更顯嬌顏白視紅。低徊邪視秋波蕩,明顯星前月下形。只因是將他三人先拿到,縣公後去驗屍靈。尤光毛氏不知曉,二人全在魂夢中。佳人坐上呼毛氏:「毛顯可是你家丁?」毛氏見問將頭叩,如花口內話不窮:「老爺青天聽我稟,那毛顯本是逃奴有隱情。拐去紋銀五百兩,至今三日未歸程。」小姐聽畢微微笑,手指尤光問一聲:「此人是你何人也?」毛氏回言:「是表兄。因去年小婦人不幸親夫喪,家內無人少照應。請我表兄來管事,這在人間情理中。」小姐說:「照管家務是情理,幫你殺人主何情?」毛氏回言:「殺那個?(原書亂碼,無從更正)「毛顯就是他打死,石碎天靈落井中。」毛氏說:「哎喲那有的事情沒有的話,是那個血口噴人話莫聽。」小姐又把尤光叫:「你要實招免動刑。」尤光不住將頭叩,順著那如花口角叫屈情。佳人坐上心好惱,望下開言喚一聲。
  小姐冷笑道:「毛氏、尤光,你兩個休推睡夢,今有毛顯之妻謝氏來告你與尤光同謀害他丈夫毛顯,本爵已委官撈屍驗明,傷痕現在,你尚思抵賴,巧言支吾,實是可惡!」喝令:「左右帶謝氏與他質對!」青衣答應,把謝氏帶來,跪在一邊。如花一見,哎牙切齒,怒目而視。謝氏說:「到了這個地方,我可不怕你了!害我丈夫原是蝴蝶如此如此告訴我的。」小姐便問蝴蝶,蝴蝶至此只得與他質證。那毛氏把兩雙眼幾乎瞪破,滿口的牙咬的哈吱吱連聲作響,恨不得把蝴蝶一口嚼碎。向上磕頭,連哭帶喊,滿口的伶言巧語,滔滔不斷,左右遮飾。小姐大怒,手拍驚堂,喊道:「好一個悍潑惡婦!人命重情,證據確鑿,豈容狡辯!」喝令:「左右拶起來!」一聲喊青衣一擁向前,拉過那尖尖十指,就要上拶。如花急智上心來,把青衣左邊一靠,右邊一推。
  打腦失連叩首,大人青天尊又稱:「暫息雷霆休動拶,小婦人情願訴實情。」小姐坐上一擺手,青衣退後便停刑。左右吆喝說快講,如花未語吐悲聲:「老爺呀,若問打死毛顯事,說起緣由不好聽。事已至此出無奈,少不得含羞忍恥訴真情。老爺呀,那奴才見奴生的好……」毛氏剛然言至此,佳人坐上怒衝衝。驚堂拍破雙眉皺,冷笑搖頭喝一聲:「惡婦不須朝下講,本帥心中早已明!今朝是你循環到,該把從前舊案清。」高叫青衣速上樓,夾起凶徒尤監生。領命的青衣如餓虎,向前來伏侍如花尤相公。一個手來一個腳,套上蕭何大五刑。一聲吶喊繩收緊,自古道:十指連心徹骨疼。魂搖魄蕩渾身顫,齊嚷道:「情甘認罪請鬆刑。」二人負痛齊開口:「大人青天在上聽。毛顯原是我們害。」小姐問道:「為何情?」二人復又不言語,佳人喝叫再收繩。青認答應重服侍,這一番才子佳人更苦情。拶上加攛毛氏痛,棍敲夾棍監生疼。可憐如花白玉指,皮飛肉落淌鮮紅。千刁萬惡難施展,只得將言吐實情。這般如此說一遍,狄知縣提筆一旁錄口供。這才吩咐鬆刑具,兩個人死去活來陣陣疼。渾身亂抖堂下跪,面如金紙眼如鈴。謝氏稱快將佛念,蝴蝶觀瞧耽怕驚。小姐眼望狄知縣,有語開言問一聲。
  小姐說:「貴縣當日判斷此案,那鬱氏可有口供落紙麼?」狄老爺控背躬身答道:「當日毛氏所控者乃是以侍妾謀殺親夫之詞。那鬱氏所訴者是有志從良,已有寒夫,未下玉鏡,被鴇兒暗中賣於伏生,鬱氏雖在舟中自盡,伏生不違其意,一路分床各夢,至於伏生中毒,並不知情等語。那時毛氏主僕舌劍唇槍,較爭良久鬱氏不能對答,似乎理虧,卑職一時不明,欲拶鬱氏。鬱氏小侍女李杏花情甘認罪,卑職見光景有異,正叫停刑,就遇兵部傳牌到來,卑職操兵備調,暫擱此案,至今未結。乞大人明鑒。」說畢,打躬搶跪。小姐道:「貴縣請起。目今此案已明,姦夫逆婦連害三人,罪不容誅,毛氏凌遲,尤光立斬,請上方劍即刻正法便了。」狄老爺道:「大人明諭,即當遵行。」當下小姐傳令,命狄知縣監斬。劊子手行刑,將毛氏、尤光剝了衣服,五花大綁,木驢遊街,推到法場去了。可惜美貌佳人,聰明男子,若不記萬惡頭上那第一個字,未必落此一步收場結果,可不慎哉!
  且說小姐又向謝氏吩咐,領他夫主屍首去葬。謝氏千恩萬謝而去。又把蝴蝶打了三十大板,發出去交官媒發賣。傳禁子江泰提出鬱氏、杏花,當堂問了前情,要出玉香圓看了一看,復又交與鬱氏,指明無罪,釋放出來。將兩個船家也開釋出去。狄老爺監斬尤光、毛氏已畢,回來交令。小姐說:「本帥有一小事奉托貴縣:方才鬱氏蓮英乃本帥昔日在野青園所定的小妾,煩貴縣差人知會,與他晚間送至察院。」狄老爺連忙答應而去。小姐堂事已畢,閉了中門,進內歇息去了。
  且說狄知縣出了察院,回至衙中,連忙派了兩個伴當、一對僕婦,去趕鬱氏。那海棠在監之時,蒙那老節級江泰十分台侍,未受半點凌辱。因此感念於心,遂向杏花商議,要到他家。一則拜謝,二則求個安身之所。遂問至江家。原來那江泰自那年女兒秋月回家之後,怕高府尋找,父女暗暗搬進城來。膝下無子,就招了女婿。後來秋月生了子女,一家六七口,過的甚好。當下鬱氏、杏花找到他家,老婆兒問了來歷,嚷進房中。海棠、杏花表江老兒多好處,拜謝不已。母女二人還禮讓坐,連忙獻茶,彼此敘話。
  老婆兒見了啟齒開言道:「娘子們因著何事到監裡?」海棠未語先長歎,遂把那已往情由講端的。「就只可歎伏秀士,良善之人無好妻。」秋月聞聽一擺手,叫:「娘子你不知。那人不是真君子,許你之言未必實。若要提起當年事,我也有一肚牢騷共委屈。高夫人耳軟心活如木偶,似實如珍痛愛姪。高公子丟的真奇怪,至今想起我心疑。黎氏夫人實可憐,慈善賢良死不值。後來聽得人傳說,千歲遭冤身受屈。有人保奏發出去,那幾天我刀攪柔腸飯懶吃。又聽說京中小姐回家轉,那伏生是怎背業歸伏姓,少大爺量狹心粗受不得。張家結拜盟兄弟,李家盒禮認親戚。風月窩巢十幾處,月月都去送銀子。行圍打獵放鷹犬,擲骨摸牌與開難。戲班小旦把乾兒認,不送鐲子就送衣。那裡有戲那裡去看,跨馬乘車把架子支。忠厚長者看不起,待理不理大憨皮。狎呢惡少如骨肉,意合言投惹是非。背地裡從沒聽見人誇個好,他那個夫人更不用提。謀占了高姓家財他該好,咱兒也有這一日。舊年聽見他老爺講,好叫我又念佛來又歎息。」江老婆兒耳重聽,叫聲「閨女說啥呢?」秋月用手窗外指,「我說的是當院裡拴的那匹驢。」老婆兒帶笑:「你別混我,好麼是鎮國府的那東西。」秋月說:「娘子細想他為人處,待你的好處是虛實?」海棠聽罷將頭點,說:「原來如此我不知。」大家房中言未了,只聽得門外步輕移。
  外邊婦女聲音說話:「鬱夫人在這裡麼?」一面說,一面走進房中。江老婆兒與秋月認得是衙中的二位大娘,連忙起身讓坐。海棠見稱呼的不對,心下驚異,連忙說:「二位娘子有何見諭?」僕婦連叩了頭,起身說道:「奴婢們奉老爺、夫人之命,來請鬱夫人進衙更衣用飯。」海棠慘然道:「老爺、夫人何故如此?」僕婦說:「此仍平北元帥寇老爺親口吩咐我有老爺,說夫人在野青園受過侯爺暖玉香圓之定,命我家老爺送鬱夫人察院相會。特命奴婢等打轎來接。」海棠驚喜道:「這位侯爺可是江南人氏麼?」伴當在簾外接言:「小人與鬱夫人叫頭。這位侯爺乃江南仁和縣人氏,翰林公子,名潛,表字雲龍,八月十三日貴降。這侯爺恐夫人不信。吩咐將此細言稟鬱夫人知曉。」鬱夫人見話說符合,必中大喜,向杏花道:「怪不有他要那玉香圓去看,原來是他喲!可惜我方才不曾看個明白。」杏花說:「我偷看了一眼,年紀容貌九分是他,遠遠見個白臉兒,就是不大真切,那堂上好人哪!」僕婦說:「千真萬真,大姐怎麼還說九分八分呢?夫人不必生疑,快隨我們進衙。我家夫人那裡恭候,去遲了恐侯爺見怪,責我家老爺不會辦事。」
  當下海棠心無二意,歡歡喜喜,拜辭了江家母女,只說:「等老人家回來,替我致意,恩有重報,義不敢忘!」慌的江爺婆兒大嚷著,只說:「簡慢夫人了,空坐夫人哩!」母女送至轎前,僕歸伴當跟隨去了。老婆兒問著女兒說:「這夫人到底是那裡來的?你們說了半天,我也有聽見的,也有聽不著的,可把我糊塗殺。」秋月笑道:「走,走,等我到屋裡細細兒的告訴媽去。」
  不言他母女閒談,且說鬱氏轎至察院,伴當通稟進去,不多時吩咐出來:「侯爺有令,請夫人在內堂相見。」這一來,不似前番,那其間真夫妻改頭換面,假內藏真;這而今假夫妻假名影射,真而又假。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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