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掌上明珠方入手 天邊破鏡又重圓

  卻說鎮國王此時尚未安歇,同公子雙印父子二人在燈下觀看古書,講些舊典。只見安寧走進來,把方才之事回了一番。高公說:「把他二人帶來!」安寧答應,將二人帶進,戰戰兢兢跪在面前。高公問道:「那一位是翰林公的如夫人?」槐氏見問的安詳,稱呼又好,遂放下心來,答應到:「妾身便是。」高公說:「雲龍公子、瓊花小姐而今何在?」婦人見這一問,不能回答。鄒婆接言道:「都被賊兵衝散了。」高公道:「五松山被曹公子所殺者是你何人?賣入勾欄自刎者又是那個?」二人大驚,一齊叩頭道:「老爺,這些話我們全然不懂!」高公冷笑道:「料你不肯實言,喚人來,著實掌嘴!」防護兵答應向前,兩個人伏侍一個,揪住頭髮,墊著膝蓋,可喜他二人有緣相會,每日對吃對喝,今門對挨嘴巴。只聽乒乒乓乓,只打得滿口流紅,牙齒亂掉。打到三十上下,忍耐不住,盡情實訴。高公命雙印一句句都寫在紙上,命把二人鎖在後艙。因關係寇公父子體面,令梁氏看守,打發鄭昆到那邊船上如此回復。
  蒼頭領命到了那船前艙門外,見那老院子連忙迎問,鄭昆說:那兩個婦人犯著事故,我家老爺要帶他們上京請旨定罪。方才之事,與府上無涉,只管放心,明日一同開船走路。命我來不過問了令主人的姓氏,好備照會。」院子剛要回答,只見一個丫環掀起竹簾,走出艙來,向鄭昆問道:「這位老人家可是漁陽人氏,姓鄭名昆麼?蒼頭說:「正是。大姐何以知之?」丫環說:「你那左腿有些殘疾,是怎麼又不瘸了?」鄭昆見問的有因,遂說:「我這殘疾是呂祖金丹治好的,其話甚長,一時難以盡述。」
  一言未畢,只聽裡面呼喚到:「你是鄭昆?快來見我。」蒼頭聞叫,掀起竹簾走進艙來,抬頭一看,桌上放著燈燭,上面並坐兩位夫人,俱是縞素衣妝,右邊那一位明明是二夫人黎氏。老頭兒瞥然一見,吃了一驚,往後退了兩步,壯著膽子問道:「上面莫非二夫人麼?是人是鬼?不要恐嚇老奴。」原來這果是黎素娘。自那年跟馮夫人回籍,姐妹撫養孤兒。那馮公子名寶印,十二歲中了秀才。當日馮知縣與兵部員外岳老爺十分相契,二人指腹結親定盟之後,岳員外升轉京中,得了一位小姐。數年之中,升了工部侍郎,打聽到馮知縣已故,夫人回籍生子成人,遂寄書請親家母同子上京相會。馮夫人因路遠未即起行。近因岳老爺又時遣家丁執柬來請馮夫人,一則與公子加冠,二則就親,因此合家上京。今日到了寶珠灘灣船,卻不意有此奇遇。當下素娘見了鄭昆,心中大慟,便把從前遇救之事說了一遍。又問道:「你如何得至此間?千歲想是在塞北麼?」原來高公被陷之事,馮夫人與寶印公子合家人等雖然知道,就是瞞著素娘一個。此時鄭昆悲喜交集,叩拜了主母與馮夫人,說:「二夫人不消傷感,快些隨老奴過去與老爺、公子相見。」素娘忙拭淚問道:「那個公子?」蒼頭說:「就是雙印公子。」素娘說:「他在那裡?他還有麼?」蒼頭說:「這一時也說不清白,就請二姨隨老奴過去,便知分曉了。」
  當下馮夫人忙令丫環挽扶素娘同至大船。慌得蒼頭兩步作一步跑進艙中,高公問道:「何事這樣慌張?」蒼頭說:「千歲、公子,萬千之喜!二夫人來了!」高公驚異道:「莫非素娘未死麼?」蒼頭說:「如此如此,被馮姨太太救去。方才會著。」一言未盡,素娘掀簾,走進艙中。
  抬頭看見高千歲,這賢人心如刀攪一般同。叫聲:「老爺苦死妾!」撲到跟前慟淚傾。鎮國王悲喜交集忙站起,向前來雙手相挽不放鬆。目中掉下英雄淚,燈前細看認分明。只見他烏雲素挽無妝束,稱體羅衫一色青。玉面焦黃無血色,改變羞花閉月容。蛾眉不掃春山秀,淚眼長流秋水蒙。嬌姿丰采全消盡,體弱神疲似病形。高公一見心如醉,眼望著雙印開言叫一聲:「我兒,這就是你的生身母,快來拜見莫消停。」
  這公子雙膝跪倒,兩手拉衣,淚流滿面,叫聲:「親母嚇!念孩兒懞懂無知,久違膝下,身在他鄉數載,如同在夢中。」黎素娘面對銀燈,左瞧右看,拉著雙印先瞧掌,看見了紅紋印記「遇難成祥,永保遐齡」,這才雙關子抱住叫了一聲,顧死為娘,想死為娘!我的嬌兒呵,你可真是我那雙印子?是怎麼那年中秋何人抱去,那裡存身?是誰扶養你成丁?你父子何處相逢?幾時見面?是真是幻,是醒是睡?兒呵,你是人是鬼?為娘的我到底是活著還是已死?今日裡糊糊塗塗,奇奇怪怪,令人納悶,叫我猜疑。莫不是思兒想子,心隨意轉,一片迷離在魂夢中?
  這賢人,懷抱親生,似醉如癡,慟斷肝腸流血淚;那公子,倚身膝下,心如刀攪,嚎啕大慟吐悲聲。老義僕與梁氏侍女安寧齊落淚,歎壞了艙門以外護送的兵丁與舵公。鎮國王,左手拉妻,右手挽子,帶淚含春忙解勸:「咱如今,骨肉重逢,奇災已過,理宜歡喜少傷情。」素娘拭淚挽公子,這小爺磕頭盡禮把身平。
  當下樑氏、安寧叩拜了主母,送來了丫環,院子也與老爺、公子、姨太太叩頭道喜。高公、素娘歸坐,素娘把雙印喚至面前,拉著手兒,摸著頭臉,一邊落淚一邊盤問他父子相認的緣由。高公遂把始末說了一遍。素娘如夢方覺,歎道:「人心難測,竟至於此!那任婆素來小意慇懃,常常提念恩德,不料竟作出這樣事來!可敬那任守志喑啞發人,倒有此一副過人膽肝!」高公道:「若非如此設心,焉得胎疾忽愈?」素娘道:「他在那裡?妾身必須拜他一拜才好。」高公道:「就在那邊船上,今日太晚,明日再請來相見罷。我與他已認了異姓叔姪,每日早晚叫孩兒過去問安,三餐都是與我共桌而食。」素娘道:「正該如此。」說話間,送來的院子、梅香告退回船,高公子每人賞了一兩銀子,叩謝去了。
  這裡夫妻母子重又談心。提起夢鸞小姐之事,素娘又喜又驚,歎異非常,高公道:「別事慢說,最可惱者伏氏那個蠢才,這一回家,必要手刃此婦,方消吾恨!」素娘說:「老爺不必埋怨別人,妾身當日不勸千歲續弦,焉有今日之事?」高公仰面想一想,點頭道:「是了,這是我命該如此了!未曾定他之先,你與我求的呂祖仙示,還記得麼?」素娘說:「妾身不大記意了。」高公道:「我方才想起後兩句來了,乃是『河洲重見面,方是好鴛鴦,』彼時認作斷弦重續,必獲佳偶,誰知卻應在你我今日水面重逢之事。」素娘恍大悟道:「老爺不言,妾身也忘記了。當日失去孩兒之時,鄭昆在福祿庵求得一卦的,乃是:『莫訝風波惡,灘頭獲寶珠。團圓奸字引,重度喜何如?』彼時也只認作找回雙印,重生歡喜。萬猜不到是在今日。寶珠灘頭得見千歲,又與孩兒相逢,豈非兩重意外之喜麼?『奸字引』三個字直悶至今日方悟,若非這三個婦人作引,怎得有此一番奇逢巧遇?可見神簽仙卜,是當敬信的。」雙印說:「果然,要不是他三人作引同行到京,爹爹與孩兒夢也不知母親在對面船上。」
  說話間,鄭昆拿一包裹走進來,稟道:「這是王婆之物,馮姨太太說不義之財無處消放,著人送來,請千歲善處,開發了罷。」高公命安寧明早拿至岸上,換些青蚨,散與逃難之人。安寧領命,提包退下。素娘道:「好個萬惡貪婦,因謀家產,藥死自己親生,尚不悔悟!今又因財害命,卻撞法網之內,豈不是報應?」高公道:「這件事全是循環至埋。那王婆開設勾欄,損人利己,神天霞怒,故假手於槐氏、鄭婆以誅之,父借王婆以除鄭、槐二人。循環現報,毫髮不爽,深可為戒。」次日早起,高公與素娘、公子望空焚香,先叩謝了天地,後又在呂祖位前叩頭禮拜。原來高公敬呂祖甚誠,雖在患難,未曾一日少慢。寫個紙位,恭恭敬敬,隨處供起,早晚親身焚香禮拜。這裡邊又引起一段舊話:前者高公在監之日,雖不焚香,早晚也是望空叩拜兩次。禁子在旁笑道:「呂祖既有靈驗,就不該叫老爺遭此奇禍了!」高公搖頭道:「你這話說的差了,人何不作高一層設想,若非大仙暗佑,焉知其禍不更甚於此?」禁子點頭歎服。這是前話。
  且說當下高公夫妻母子次日請了任守志過來,兩下相見,彼此說不盡的感恩念義,言不了的往事前言。高公又同素娘、公子到馮夫人船上去拜謝認親。馮夫人與寶印公子也來回拜。曹元帥聞得此信,帶同眾將,駕了小舟,抬著酒筵,慶賀道喜,歡呼暢飲。停住三日,這才開船走路。
  鎮國王災星已滿難已退,今日裡子遇妻逢返故國。雖然喜慶多歡悅,就只是牽掛姣生女夢鸞。將他那書字時時常觀看,返復觀瞧心內酸。公子一旁侍立躬身勸,說道是:「天倫且請把心寬。兒等去見曹元帥,到京中公同合本奏朝端。協助提兵徵塞北,幫助著姐姐成功不費難。」素娘點頭說:「很好,我兒所說理當然。」且不言平南人馬回兵的事,再表那掃北佳人高夢鸞。調動大兵朝前進,州縣官一路迎接把元帥參。這日兵至幽燕地,佳人下令把營安。元帥升帳居中坐,眾將行參列兩邊。吩咐中軍執令箭,傳進了四員州縣地方官。佳人當面親吩咐,每處要白板木櫃整一千,下造雙輸如車樣,限給三天都要完。如若誤限交不到,軍法斬首不容寬。領令官如飛去造白營木櫃,高小姐歇馬三天都造完。拽至大營來交令,驗看明白整四千。遂即起營與人馬,連日直奔雁門關。這日正然朝前走,只見那報事監旗跑馬前。要知小姐平番事,接連下卷敘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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