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槐氏兵間逃命 王婆水裡喪生

  且說鎮國王認著雙印,父子主僕正自談心,昕得外面叩門,原來是任守志的兩個家丁找至此間,安寧領他們進來,天色已晚,大家安歇。次日九千歲大犒三軍,修了保本,付與高公。曹元帥歇兵三日,拔營起寨。高公父子主僕灑淚與辭,王爺善言慰遣,出得城來,車馬僕從與曹元帥一同起行。
  那日到了杭州仁和縣,曹元帥出榜安民,清家戶口。附近州縣文武都來迎接。那富陽縣統制戴士杰與曹元帥有舊,相見之下,待以殊禮。曹爺留宴,談心敘舊,此時那水禁子名清已與戴老爺作了長隨,站在戴公的背後,聽著曹爺談說往事,聽到爽快之處,他竟放聲大笑起來,被戴老爺喝退一邊。曹爺道:「此人樸實可取,兄到不要叱他。」戴公道:「因他可取,所以弟叫他退了。前者五松山之事,他竟走來見我,如此如此,豈不可取?」曹爺哈哈笑道:「難得,難得!看起來與我輩胸襟何異?這樣朋友正不易得。來,來,來,來,本帥敬你一大杯!」水清咧著大嘴而笑,跪在地下接酒而飲。當下二人作竟日談,戴公方才離去。曹爺因牽掛姑父、姑母及瓊花小姐,要去拜望,先著人去柳黃村送信。去人回來,方知已避兵上京去了。次日傳令該管地方官員。備了船隻,帶兵至臨平江口,棄陸登舟,從水路回兵。
  言不著平南元帥回人馬,聽把那槐氏鄒婆明一明。從那日賣了瓊花寇小姐,得銀四百有餘零,他二人盡性吃喝吞酒肉,豐衣足食任縱橫。樂了來又說又笑又唱曲,煩了來又哭又喊又哼哼。兩個人一對一聲哭愛子,哭夠了擦擦眼淚再喝鍾。自古道:坐吃山空總有盡,人口猶如無底坑。不上三年花完了,手內銀錢漸漸空。鄒婆子只得從作舊買賣,那槐氏無奈之何作女工。不能吃肉喝美酒,只好是將就餬口度餘生。不料那日遭民變,忽然半夜起刀兵。幸喜未被賊殺死,跟著那逃荒男女跑出城。奔至那無賊去處全躲避,只落得巡茶討飯且偷生。二人到此無活計,商量投親上汴京。槐氏有個叔伯嬸,某王爺府內暫安身。鄒婆有個姑表弟,某大人府內作家丁。二人主意商量妥,挨途乞化往前行。迎面遇見王老鴇,背著個包袱喘連聲。三人彼此相認識,大家一同坐在埃塵。敘話談心說以往,共訴兵荒苦惱情。王婆說:「一言難盡我的苦,更比別人大不同。高樓瓦舍全燒盡,院中人死走逃亡散個精。剩我一人無倚靠,孤苦伶仃似飄蓬。」鄒婆說:「姐姐如今那裡去?」王婆說:「愚意思量要上京。我有個嫡親妹子開春院,扁食巷西邊大有名。投至那裡同住下,慢思後計再經營。」槐氏回言說:「正好,咱三人如今何不搭伴行。我倆也要東京去,一路同行有照應。」三人彼此商定,歇息一回又登程。到了臨平江口上,一齊上岸坐埃塵。鄒婆未語先陪笑,眼望著鴇子開言把大姐稱。
  婆子說:「王大姐,咱們走旱路,幾時才到?莫如僱只回腳船,又快省氣力。」王婆說:「好固然好,得花好幾兩銀子,說定了就得先給一半,不然人家不載。咱既要搭船,先說明了,咱三人每人拿出一股,搭一隻船,坐了去罷。那不是好幾隻呢?鄒妹子,你往下走幾步,招呼過來,咱們和他說。」槐氏說:「那是自然。我還有一句話:我們身邊盤費不多,老姐姐要有銀子,先替我們墊上,到了京中,本利奉還。不是說大話,到了京中,見了他十八姥姥,就不愁銀子使了。」鄒婆說:「我表弟手裡過活至少也有三二十萬銀子,他有信請我好幾次了,我因捨不得故土,未曾去得成。」王婆說:「也與你帶幾兩銀子來麼?」鄒婆紅著臉道:「誰家沒妥當人就帶銀子?」說著,起身往下就走。王婆喚道:「妹子你且站住,咱們說妥了再去搭船。你們到底有多少銀子?我是不能墊的。這包裡中是幾件舊衣,並無財物。那一夜忙亂之處,顧命還顧不過來,好東好西一些也沒抓著,一股船錢我這裡打算著難溱,那有許多?要有我就拿出來,搭只船,大伙兒坐了去。咱姐兒們是誰,還講什麼還不還的。」槐氏、鄒婆聽得此言,一齊把嘴兒撅起。
  他二人因見王婆包裡重,十分親近表交情。指望著騙他的盤費同船走,借此投親好上京。不料王婆多老練,更比他們算法精。鐵桶加箍不上當,二人那時火化水。又是饑來又是渴,又是腰酸又腳痛。鄒婆重又回身坐,兩個人望著王婆又念誦。訴些煩惱說些苦,淒悽慘慘淚直流。王婆更又哭得好,三個人數數落落對誇窮。一對五旬從頭訴,話至傷心大放聲。三人哭至熱鬧處,驚動了江內船中一誥封。這位夫人多慈善,正坐窗前看的明。聽他們苦惱情節多慘切,不由得動了仁慈側隱心。這夫人忙啟紗窗朝外看,有語開言把話明。
  那夫人因見三人悽慘之狀,心中憐憫,又聽他訴許多苦楚,一發不忍,遂推窗向三人問道:「你們可是仁和縣逃難之人麼?」三人見問,一齊站起,哭的哭,拜的拜,才要大訴其苦,夫人說:「你們的苦處我都聽見,不須再講。無有盤費,路遠難行,我這船也正要上京,後面小艙中盡可住得下你們三個,有的家常茶飯,只管吃些,等到京時,各投所親。這個如何?」三人聽畢,倒身下拜,說了好幾句感恩佩德的良心話。夫人吩咐搭跳,三人上船,重新拜了夫人,賜些茶與他們吃了。天晚,大家安歇。次日開船走路。
  這日到了寶珠灘,天晚灣船。前面是曹元帥艨艟,後邊是高老爺的大船,這夫人的船就灣在高公船側。槐氏三人住在船尾,小船中吃了晚飯,無事閒坐。槐氏把鄒婆拉了一把,二人一同出艙,至無人之處,槐氏向鄒婆耳邊說:「咱們發點財兒罷。」婆子說:「什麼?」槐氏說:「前日那一夜五更,老王睡著了,我打開他那包袱、匣子中看了看,都是些金珠玉翠,上好的寶石,約值五六百銀子。咱們如此這般,豈不到手?只是沒錢打酒買東西怎好?」鄒婆喜道:「等我借錢去。只說他失了腳,這船上那是他的親人?誰管這閒帳不成?好計好計?」一面走至前艙,望一個僕婦借了幾百銅錢,拿到岸上買些熟肉好菜,一瓶好酒,拿到艙中。
  不多一時黃昏後,前後艙中點上燈。涼爽一回齊安睡,各船上吆喝羅鳴起了更。一輪明月波心照,鄒婆子拿出酒肉笑盈盈。眼望著槐氏王婆呼姐妹:「今夜晚十分炎熱睡不穩。我今打了一壺酒,咱姐妹且到船頭飲幾盅。等著涼快了再睡,免的蚊子把肉叮。」王婆聽見說吃酒,樂的兩眼一瞇縫。說:「妹子何苦又花鈔,姐姐替你怪心疼。不能幫助到叨擾,使我心內不安穩。」鄒婆說:「幾個錢的東西什麼要緊?不過彼此愛喝盅。姐妹黃連水裡洗洗澡,苦中鬧個狗兒撲登。」那槐氏故意也說謙遜話,王婆眼下入牢龍。三個人悄悄走到船尾上,不用燈光趁月明。肥肉熟雞鮮美菜,熱酒高斟敬大盅。二人不住把姐姐讓,不知死的王婆盡著力兒吞。不多時沉沉醉,身軀歪倒眼朦朧。鼻聲振耳如死狗,槐氏鄒婆長笑容。慢慢與他鬆衣扣,上下渾身剝個精,鄒婆子一面脫著一面罵:「刻薄娼婦了不成!分文不肯拿出手,一個雜邊當眼睛。今朝吃我的便宜嘴,送你去住水晶宮。若干的銀子拿不去,看你心疼不心疼?」槐氏說:「合該是咱們福,老粉頭一場積攢到頭空。這是他花中取利陰功損,咱二人只當打個抱不平。」他二人一面罵著忙抬起,把王婆抬至船邊往下扔。咕咚一聲剛下去,又聽得對面船頭髮喊聲。
  原來這邊就是高公的坐船。鄭安寧與幾個防護兵丁因天氣甚熱,交了二鼓,都在蒼棚下打盹。那鄭安寧因是在大江面上,恐有不測,時刻防備,歪在柵下,不敢實睡。起先對面船上有三個婦人月下吃酒說笑,後來見醉了一個,躺在一邊,那兩個婦人與他脫了衣服,抬起來,安寧只當抬進艙中去,又見他似白羊一般,甚是難看,把雙睛一閉,只聽撲通一聲,嚇的把二目一睜,見他二人把一個婦人扔在江中去了。小豪傑心中一怒,翻身爬起,一縱身軀,跳過船來,一隻手抓住一個,大叫道:「有人害人!」槐氏、鄒婆嚇的魂不附體,顫作一堆。驚醒了前艙的夫人,忙命院子出來觀看,見安寧按著兩個婦人,忙向前問,安寧道:「我主奉威遠王九千歲差遣進京上本,在下奉令巡更。方才見你這邊船上這兩個婦人抬著一個婦人扔在江中,因此跳過船來,將他二人拿住。」院子大驚道:「多虧將爺看見,不然我們難免一番口舌了!我們這船是從山東來的,孀居主母帶著小主人上京投親,主母一時慈悲,帶他三人上京,乃是好意,不料他們作出這樣事來。」安寧問道:「你二人姓甚麼名誰?既然是一同避難之人,為何扔他下水?」鄒婆說:「老身勾氏,姓鄒;這一位是翰林夫人寇門槐氏,因避兵逃躲出來,上京投奔寧波侯海老爺家,是他娘家。呸!不是,不是,是他表兄家。那一個是美人街的挽鴇子,半路撞見的,搭伴同行。」院子說:「管你那些閒帳?我問你為何把他扔在水中?」槐氏說:「那個扔他來?是他失腳掉下去了。無仇無恨,我們為什麼害他?」
  安寧聽了,腹內沉吟,「聽他此言,這兩個婦人明明是鄒婆子與姑爺的庶母槐氏,何不如此如此,帶他過去,稟明老爺。問清舊事,與姑爺雪恨,豈不是好?」遂向院子說:「他二人雖非府上之人,害了人命,免不的地方官究治。總無干涉,也要耽誤程途。我將他二人帶到那邊船上,稟了我家老爺,知會了曹元帥,只用一個諭帖,交與地方官,只管開船走路,豈不省許多囉嗦?」院子大喜,連連致謝道:「多承將爺下顧,老朽候信便了。」當下安寧命防護兵帶著二人,搭跳回船,稟白高公。這一來,不知怎樣發放二人,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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