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飄泊孤身不堪談舊事 兵戈滿目何處訪仙源

  且說夢鸞小姐與曹元帥辭駕出朝,各自回府安歇。次日五鼓,起身上朝,辭王別駕,二帥一同出朝。各率本部將左兵丁出城,祭旗升炮,扶營起寨,兵分南北。
  一聲令下如山倒,兩下兒郎拔大營。旗幡招展軍威壯,殺氣騰騰鎖碧空。甲胄鑾鈴聲振耳,盔纓晃動太陽紅。人歡馬壯多威武,撰成幾句曲牌名。香柳娘義薦二帥提人馬,出隊子催兵同渡一江風。解連環彩旗搖動分南北,待風雲寄去黃鶯帶一封。天仙子聲聲慢下三台令,青哥兒手執藍旗駐馬聽。切不可錢馬兵傷損西河柳,絳都春朝元誤絆了玉芙蓉。三賢賓合志同聲鑼鼓響,得一個普天樂耍孩兒高歌刮地風。賀聖朝四邊清靜千秋歲,鳳凰闕金門捷報喜重重。直走的月兒高照陽台上,青玉案秉起錦魚燈。丑奴兒巡更慢唱逍遙樂,起黃锺連營百里滿江紅。秋月夜雁過南樓聲悲慘,虞美人紅衲襖滴滴濕透淚珠兒零。但只願破奇陣回兵龍虎風雲會,宰一隻山坡羊恭恭敬敬謝神明。甘州八犯催人馬,劈玉令傳下囀林鶯。兵將猶如下山虎,徵駒好似混江龍。浩浩蕩蕩朝前進,兵分南北緊登程。不言二帥興人馬,再把那伏氏夫人明一明。自縱伏准身亡後,冷落淒涼倍慘情。想的他少魂無魄精神短,疼的他把腕揉腸淚點紅。終日家愁眉淚眼呆呆坐,不覺得冬去春來夏又逢。偏遇陰冥天降雨,一連數日未開晴。這夫人無情無緒房中坐,輾轉思量暗動情。「歎我生來多命苦,早喪爹娘與長兄。跟隨寡嫂熬歲月,家計蕭條漸漸窮。雖然未受饑寒苦,要想個美饌華饈卻未能。紅鶯不照婚姻晚,二十四歲在閨中。嫁到高門為繼室,最可喜素娘賢慧老爺明。那時節雖說千歲出征去,一家人榮華安享樂無窮。無端的賤婢他們胡生事,打伙兒通同把我蒙。千般委婉難出口,那些時刀攪柔腸夢不穩。也只得一心撲在姪兒身上去,是怎麼不因不由總是疼。實指望終身養老將他靠,勝如庶養似親生。誰知錯取了不良婦,鬧了個黃河水不清。好歹活著也罷了,作死的冤家又把事生。作的是什麼買賣娶的是什麼妾,竟遭毒手赴幽冥。閃得我無著無落將誰靠,無親無眷苦伶仃。想起夢鸞心更慟,他待我十分孝敬似親生。更有要緊懸心事,寇姑爺來時了不成。卻將何言把他對?這是為難第一宗。夢鸞去了三四載,大料著早到了三賢諸葛城。父女相逢言就裹,千歲一定動無名。有朝一日回家轉,怎肯輕饒把我容?」再想想:「此時若有雙印在,十五六歲已成丁。講什麼親生與庶養,強如無兒膝下空。到而今葉落歸根終如此,依然還是一場空。」這夫人萬轉千思心欲裂,嗚嗚咽咽吐悲聲。又逢著連朝大雨從空降,滔滔不斷似盆傾。悶沉沉低頭獨坐添悲聲,忽聽得連連鑼綁又牛鳴。只見那蜂兒任婆朝裡走,齊叫夫人了不成。
  「夫人,夫人!可小好了,泛了水了!北邊山水下衝,把咱這一莊看看灌滿,院中都有水了,還不上樓躲避躲避!」夫人驚道:「快叫長工閉門,用閘板擋住水道。」蜂兒說:「我的太太,那些沒良心的娼婦養的們見水剛來了個頭兒,都跑了,顧自家去了,那裡還有個人影兒?就剩下咱娘兒了!」夫人說:「這水怎麼這等利害?」任婆子說:「外邊小戶人家房屋都沒了,水勢太猛,也有坐筏子坐船逃去的,走慢的都被水沖了去了!咱們的大門花園望裡直灌!」
  說話間,水響如雷,蜂兒說:「還不快走?」夫人著忙,遂一同奔至後樓。任婆挽著夫人,蜂兒先搶了兩個榮盒,說:「看水大了下不來,咱們好吃。」遂一手打著傘,一把抱盒,三人上了高樓,站在窗前,望下觀看。
  但只見雨連水勢如山倒,宅中一片盡汪洋。村莊房舍全不見,周圍一望白茫茫。聲似牛鳴朝下灌,登時衝倒粉皮牆。後邊的攔屋先淹倒,不多時灌了前庭與正房。波浪如飛朝上卷,眼看著相離樓門三尺長。夫人蜂兒黃了臉,任婆子害怕體篩糠。又搭著雷電交加聲振耳,盆傾大雨響浪浪。幸喜此樓多堅固,波心獨立險非常。三個人口似懸河將佛念,提心吊膽數迴腸。一連又是三晝夜,剛剛的雨住天晴露太陽。水勢漸漸消下去,露出了淤泥壞壁與歪牆。倉糧柴米全無剩,不見了桌椅圍屏櫃與箱。三人饑餓無可奈,少不的吃些糕榮與泥湯。蜂兒窗下正觀看,見一隻大櫃飄來水面漾。丫環動了惜財意,眼望任婆說短長。
  「任媽你看,那只大櫃裡面必有東西,何不搭住看看?」婆子說:「又無勾桿,拿什麼弄他?」蜂兒說:「這支窗棍一頭拴上個套兒,套住櫃角,擰一擰就拉過來了。」一面說著,一面把棍子拴好,來至中層門口,只見那只櫃子飄搖飄搖,湊了樓來,蜂兒探著身子,雙手擎棍,套住櫃角,擰了幾擰,叫聲:「任媽幫著我拉拉罷!」一言未畢,那只櫃子好似人推的一般,往南一衝,撲通一聲,把個蜂兒掉下水去。任婆說:「哎呀,不好了!」只見她在水中冒了幾冒,登時隨波而去。夫人一見,驚慌無措,大瞪著眼腈,不能救他,只疼的放聲大哭,捶胸頓足。任婆抹了幾顆眼淚,再三把夫人勸住。
  原來這場水患,也是伏准的遺害。這水從燕山洞中暴發來的,並非河中宿水。那山正在麒麟村後,那村正對澗口,遇雨多的年景,驟然下在山上,那一山的水往下直流,都歸這條澗收貯。澗滿難容,就泛泄出來。若無大雨,不過慢慢流散,中平槽也就止了。最怕連陰大雨,便灌向麒麟村來。這一股暴水十分利害,高公當日在家之時,與合村及附近人家商議,高公出錢,村人出力,迎著澗口用木石修了一座大嶺,阻住水道。每遇雨多之年,暴泛下來,被嶺擋住,水分兩股而去,一歸枯河,一歸運糧河,不但保住本村,連那附近村莊也受益不小。時常修補,所以堅固。自高公去後,有些損壞,鄭昆便要修補,伏生自執己見,只說無妨,鄭昆扭他不過,村人有人無錢,只得罷了。延至今日,年深日久。摧頹損壞,不能遮擋,所以被了這場大難。
  此時雖然雨住,那兩盒榮子已經吃完,鋪蓋衣服一件也不曾拿了出來。水氣四浸,又饑又冷。夫人又疼蜂兒,又疼那衝去的東西,只是痛哭不已。任婆少不得解勸,二人商議求生之計。夫人說:「如今房屋傢伙全然衝去,這樓如何長住?只好等的水退了你替我張羅張羅,把那現租地賣幾兩銀子,蓋幾間茅舍,暫且棲身。」任婆說:「我的太太,你老還作夢呢!家中那裡還土?都被大公子偷賣光了!」伏氏說:「那裡的話?上幾年賣了幾頃,舊年我都知道,還有二千銀子的地租每年起上來,都請我過了目,才收入庫房。」任婆說:「罷呀!那有那些租銀?早就剩了二三百銀子了。那大相公悄悄的把地賣著花了,怕你老生氣,起租的時候,弄個詭計,把相好的鋪中銀子借了來在你老面前晃一晃,即時就與人家送了去。這幾年外邊借了有幾千兩銀子債負,去年上江南去,你老給了明年的不算,大娘子也與了五六百銀,總嫌少,把那二三百兩銀子的租子地立刻找主又賣了,也不知是多少銀子,拿到南邊都花了,買了個仇人來,追了性命。」夫人如夢方覺,說:「這畜生原來如此,他有什麼使錢去處,至於借債?」任婆說:「我今日告訴你老知道罷,某處某處包著幾個妓女,每月一處送三四百兩銀子;某處某處賭博,與那打鐺兒的歌童買衣買帽,與那班的戲子打鐲打簪,不夠花了借債,不能還了賣地,那整疋的綢緞綾羅,上好的古董玩器,他都悄悄的折變了多少,外邊庫房都剩了空櫃了。就是瞞著你老一人,誰不知道?」
  夫人聽畢,氣苦難言,站起來奔至樓門,就要投水。婆子連忙拉住說:「已是過去的事了,太太這是何苦?」夫人說:「家產盡絕,叫我怎生過活?不死何為?」婆子說:「那不是救星到了?」夫人抬頭一看,原來是園中河內彩蓮船被風蕩至樓下,結在欄杆邊。婆子用棍撥至面前,說:「夫人快坐上,好尋出路。」夫人說:「那是咱的生路?」婆子說:「何不到合和堡伏大娘子那裡,豈不是個安身去處?」夫人說:「萬一他不收留,如何是好?」婆子說:「沒有的話,人在急難之中,就是陌路還要看顧一二,何況是骨肉至親?他要辭出咱們來,那可成了黑心錢心禽獸了!」伏氏說:「他那個脾氣兒,說翻臉就翻臉,說歡喜就歡喜,也拿不准他是好是不好。要看前者我嘎哭兒去,他待我的光景倒比先前甚好,想是一年小,二年大,知好歹了。」婆子說:「可又來,沒了大相公他這才是呢!咱們就走趟罷!」夫人至此無可奈何,只得依他。
  當下婆子挽扶夫人上船,婆子用棍撐動,不多時到了合和堡西門以外。只見堡門緊閉,牆頭上站著許多人。在那裡看水,毛顯、劉貴也在其內。婆子連忙望上招呼:「顯大哥、劉二哥,快去通稟大娘子,高太太那裡房屋都被水沖去,無處存身,特來投奔,快去通稟。」毛顯望著劉貴說:「你下去告訴告訴姑娘。」劉貴下去,去了一回,上來向下說道:「我們姑娘吩咐叫我轉達高太太,這裡房屋窄小,茶飯粗俗,請便罷。」說畢,連毛顯一同下牆去了。
  牆頭上劉貴剛然說畢話,這不就立怔了伏氏與任婆。頂門恰似澆涼水,面面相覷沒奈何。「我說老任咱們別來罷,何苦今日落他的薄?與其到此來出丑,不如家內見閻羅。如今卻是怎麼好?我此時實在心中受不得。」任婆說:「夫人不必心傷感,娘兒門變著方法幾還要活。且把那船兒撐到淺水處,你老那金鐲留著作什麼?且在樓內存身體,當幾貫銅錢買吃喝。等著水勢消下去,叫伙人拆了樓房賣標插。」夫人說:「拆了何處棲身體?」婆子說:「搭個窩鋪權棲宿。慢慢再想求生計,耐性安心等候著。」夫人揮淚一聲歎,開言問道:「等甚麼?」婆子說:「只盼千歲回家轉,重整家園定不得。萬一晚年交好運。」夫人說:「罷喲何苦你還說?千歲不回還罷了,若要回時更不想活。」婆子說:「事已至此無可奈,後話前言總莫說。也是咱娘兒們該如此,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我勸太太一句話,得高歌處且高歌。先把金簪鐲子當,置買吃食與被窩。走罷走罷咱們就走。」回身用棍把船撥。夫人只得依他講,船走如飛回鎮國。不言伏氏任婆子,且說那秀才衛珍表明白。自那日空壞良心妻子喪,賞銀一百也未得。倒惹的鄰里親朋瞧不起,笑罵人談作話柄兒說。衛珍羞愧難居住,帶著妹子把家挪。搬至杭州昌化縣,訓蒙處館作生活。不料山賊胡作亂,平空半夜起干戈。殺人放火沿途擄,遭劫在數苦如何。男男女女如麻亂,走投無路亂奔波。衛珍不知何處去,剩下了瑤仙女子小嬌娥。跟隨難民逃命走,鞋弓襪小苦難說。一直跑到東方亮,不見同胞共乳哥。那些人各投去向紛紛散,瑤仙女荒郊獨坐淚如梭。思前想後無生路,橫心自盡見閻羅。剛然懸在松樹上,從那邊來了一群馬共車。
  看官,你道這伙人是那裡來的?原來就是那柳黃村岳老爺的車馬。因與京中嶽工部十分友愛,今遭了兵火,攜家帶眷上京投奔堂弟。夫人、小姐、公子、奴僕共有三四十口。走至松林,看見瑤仙懸在樹上,連忙止住車馬,叫人解救下來。幸喜是剛然弔上,曹夫人命兩個僕婦扶坐於地,不多時甦醒過來。問他的姓名住處,瑤仙哭訴了一遍。老爺、夫人見他面容美麗,言語溫柔,甚是憐憫,一齊說道:「你既無可歸著,目今遍地賊兵,何不跟我上京避難?等至太平時候,我再尋人找尋你哥哥,使你兄妹相逢,豈不是好?」當下瑤仙感恩不盡,拜謝登車連夜緊行,上東京了,但不知衛秀才著落何所,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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