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雨露承恩佳人朝北闕 雌雄莫辨奸相擇東床
且說夢鸞小姐自那日隨趙知府到了汀州任上,趙公將他主僕安置後園,飲食茶飯,命老院公夫妻供奉。小姐潛蹤斂跡。安居俟命,與青梅觀書演武,伴月陪花,不覺一年有餘。這日正坐書房看著那盆內梅花,點頭有感,只見趙公滿面歡容,走將進來。
高夢鸞一見趙公忙站起,口中讓坐就作揖。老爺還禮同歸坐,含春帶笑叫賢姪:「恭喜目今逢機會,該你出頭立志時。今因南北刀兵動,皇爺掛榜選英傑。鑄下了平南平北雙侯印,單等著雄才為帥把兵提。賢姪何不去應募,一定是丹桂飄香第一枝。似你這文韜武略平賊去,我管保鞭敲金鐙捷音至。功成而後贖父罪,全忠盡孝美名馳。行囊盤費愚叔備,命人送你至京師。不可遲延明日走,二月初八是考期。」趙公說著看小姐,只見他滿面春風樂有餘。連連致謝呼叔父:「多承關切費心思。念小姪為父沉冤離故土,終日家度如年耐歲時。好容易遇此機緣得湊巧,小技微能正要施。雖然說不敢指望元帥印,我也要效力隨徵去禦敵。忘生捨死將功立,借此方能奏主知。縱然命喪疆場內,為父傾生死也宜。」小姐說著流下淚,趙公心內好慘淒。勉強含春連擺手,開言有語叫賢姪。
「賢姪明日遠行,不可出此不利之言。若依愚見,賢姪的氣概雄才,想是你父的陰功德行。此去一定獨佔鼇頭。明日一早著人送你赴考便了。」
當下趙公問至前邊,命夫人打點行李盤費,派兩個得力家丁,次日一早,後堂設宴,與小姐餞行。用飯已畢,告辭起身。一路曉行夜住,涉水登山,至正月底到了東京,進城投店安歇。小姐、青梅獨住一房,至夜,小姐向青梅商議道:「明日掛號,我若說姓高,萬一得中,朝中眾官都知老爺無子,不免令人猜疑,盤問起來,反費唇舌。再者謀害老爺的仇人必加一番的防範,難免滋事,便有許多不妥。必須更名改姓才好。」青梅說:「何不就用姑爺的名字?成名之後,定是傳揚天下,姑爺聽見姓名籍貫與他一樣,一定訪來,豈不是好?」小姐點頭不語。遂喚進兩個家丁,囑咐一番,各自安寢。至次日一早,到兵部掛號回來,靜養精神,店中坐等,暗暗祝告天地。
到了二月初三日,兵部傳諭下來,眾應募的英傑於初四日五鼓齊至興隆街台下伺候考試。那些各州府縣求名的武士,一個個按劍磨刀,單等奪魁。次日一早,眾英傑早用了戰飯,甲冑戎裝,坐了名馬,紛紛齊奔五龍庭而來。高小姐亦在其內。汝南王、保國公、聞侍郎、呂丞相二文二武四位主考,坐在將台,中軍、旗牌兩邊伺候,護衛兵了,分列台下。第一次炮響鑼鳴。眾英傑一個個頂盔貫甲,執戟提刀,齊集轅門。第二次畫鼓三敲,眾英傑紛紛下馬而入,至將台報名。陳述三代履歷巳畢,大家牽馬執戈,聽候傳宣。只見中軍手執令箭,望下吆喝:「眾舉子聽真,大王主考汝南王有令,奉旨揀選英才,掛印平賊,秉公挑取,分為三等:通策論、曉兵書、能騎射,武藝出眾者為上等,其中最優者掛印為帥;便弓馬,曉十八般兵器,不通文者為中等。以備副、參、游、守之用;能徵會戰,臂過人,不曉兵書,射紅不准者為下等,隨徵效力,俟有功升賞。先射後戰,後考策論。不許傷命,不許喧嘩,不許錯伍,違令者斬!」
眾英傑齊應一聲,個個飛上坐騎,台前躍馬三趟,開弓放箭。那箭在紅心上有三中的,也有兩中的,也有不中的。中者擊鼓鳴金,台上掌花名簿的官員名下記點。射畢各歸汛地。台上畫鼓復鳴,傳令比武。眾英傑答應一聲,各提兵刃,對陣交鋒。
這正是:人人都想元帥印,各各爭強搶上風。二十員小將齊舉手,一排十對賭輸贏。並舉刀槍交上手,內中幾句藥材名。眾英傑,似天雄,催開坐下馬鑾鈴。紅牙大戟分心刺,鬱金剛刀砍木通。躲的急,似防風,費盡人參各用工。求名拽斷元胡索,木香搶擋劍三稜。水銀盔,亮又明,菊花戰袍硃砂紅。兔絲寶帶纏龜背,徵裙知母釘南星。杏仁呢,不蓯蓉,各施本領定決明。敗陣的舉子如蟬退,陳皮胎上帶羞容。二十員小將同比武,敗一名來添一名。一隊一隊朝下轉,主考留神看的清。令他們將台左右分強弱,敗者西來勝者東。敗下的一概逐出轅門外,單留下中式的三百六十名。聞主考傳令上台考策論,又從這英雄之內選英雄。
四位主考又在三百六十名中挑選出一百名文韜武略之材,又從這一百名挑出六十名優等。這一甲一名是誰?就是那更名改姓的夢鸞小姐。
且住,天下九州四海應考的英雄成千累萬,豈無超群的好漢,怎麼單單取中一個女子?這話豈不近於荒唐麼?諸公有所不知。這書原是一段因果循環。一則他乃左金童轉世,生來的骨格資性都帶幾分男子的氣象,容貌清秀,這是人材可取;二則跟著隆太君習的武藝絕倫,比武之時,力敵智取,各當其妙,那汝南王、保國公雖然年邁,是久經大敵之將,目識英雄,呂相聞考策之時,見他爰筆立就,所論者理極精微,言通孫武;三則高老爺平生行善,陰功浩大,德行深長,暗中栽培奇女成名,又因小姐為雪父冤,忘生捨死,一點至孝之心感格鬼神扶助,天意使然。所以他就中第一名之選。以下那幾名也要表表他的姓字。二名呼延平,上文表過。三名鄭鐸,字醒愚,乃汝南王的長孫。四名馬凌雲,字翔霄,乃節度馬義之後。五名羅鳳鳴,字岐山,就是這主考保國公之子。還有孟昶、焦榮二位小將,乃楊家將孟良、焦贊之後。一名史宏,乃開基將史魁的曾孫。一名王芳,是王全彬的曾孫。還有郡馬石懷玉,也在上等之列。當下四位主考注了花名,傳諭中式三百六十名舉子。初八日五鼓齊集彩山殿伺候,以備皇爺御選。眾英傑遵令,家近者回家,家遠者投店。
夢鸞小姐回至寓所,青梅與兩個家丁都向前叩頭道喜。小姐道:「還不知明日御選如何,何喜可賀?」青梅道:「王爺大人業已取中,斷無駁下之理。」小姐說:「臨時聽命由天而已。」
且說四位主考攜花名冊入朝覆命。初八日一早,神宗天子焚香拜告天地已畢,百官候駕。天子出朝,內侍捧雙印,神宗上了寶輦,鸞駕排開,簇擁圍隨,百官護駕,御林軍淨街清路,來至彩山殿。只見三層將台上,上一層高搭五彩龍棚,神宗天子,二文二武四位主考,內侍龍旗,武士金瓜;中一層京營太師,文武百官,指揮校尉;下層御林軍校。四面八方,京營馬步兵丁,頂盔貫甲,執斧提刀,扎住隊伍。此時夢鸞小姐率同三百六十名英雄,齊集轅門,下馬候旨。
不多時,龍旗官飛來宣讀聖諭:「皇爺有旨:召眾舉子進場!」眾舉子齊應一聲萬歲,小姐當先,眾舉子隨後,低頭舉步,齊至台前,叩首參駕,俯伏在地。龍旗官喝令平身上馬。
眾舉子齊呼萬歲平身起。各提兵刃上馬行。小姐穿白歸西地,眾舉子各奔中央南北東。佳人摟馬抬頭看,但只見台高五丈起龍棚。保駕諸官分左右,神宗端坐正居中。指揮武士如猛虎,人人脅下帶鋼鋒。護衛兵丁圍四面,猶如鐵壁似銅城。入選的英雄三百六,一個個盔明甲亮跨能行。位按五方旗下立,單等傳宣把印爭。但只見正南方丙丁火,石榴花開紅萬朵。金盔金甲絳紅袍,坐下徵駒胭脂抹。甲乙木,位居東,連環鎧甲戰袍青。錘抓鞭鐧宣花斧,畫戟金槍斬將鋒。看西方,庚辛金,素馬銀槍白玉人。萬樹梨花堆瑞雪,千間大廈砌魚鱗。壬癸水,北方黑,一片烏雲罩地垂。人人體掛皂羅袍,一個張飛對李逵。戊己土,是中央,風擺蜀葵萬點黃。螭頭大葉黃金甲,鳳翅金盔晃太陽。只聽得畫鼓連敲三通止,鑼鳴三棒響噹噹。龍旗官大聲傳聖諭,單命那上等舉子比刀槍。這其間,鄭鐸史宏石懷玉,凌雲呼延與王芳,孟昶焦榮催開馬,羅家小將抖絲韁。齊撒坐騎交了手,小姐按轡站一旁。看他們鐧對大刀叉對斧。戟對雙鞭棍對槍。高夢鸞,龍尾神釘拿在手,一催坐騎奔疆場。眾人一見頭名到,人人氣奔欲爭強。俱各想奪元帥印,團團圍住女紅妝。這小姐單手飛槍迎四面,只聽兵刃響叮噹。來往盤旋急似箭,不亞如五色雜花繞海棠。戰夠多時無勝敗,這小姐抽槍催馬走徜徉。眾人一見心歡喜,齊喊道,今朝敗走狀元郎!小姐回馬哈哈笑,說道是:「列位年兄們都帶傷。」眾人不解其中意,彼此開言問短長。
大家一齊道:「年兄既已敗走,明明是把帥印讓與弟等,又何必用此詐語?你說我們都帶了傷,請問傷在何處?小姐道:「今日奉旨奪印,為的是與國盡忠,小弟怎敢傷列位年兄的尊體?方才若是與敵人對壘,列位年兄的性命早已死在小弟之手了。」眾人不服,一齊吶喊:「怎麼會死的這等快?」鄭鐸說:「想是看見年兄的槍急馬快,把我們嚇死了不成?我們傷在那裡,倒要說說。」小姐說:「諸兄不信,請看你們的馬鞍上,俱各中了小弟的雁翎神針。若望位列致命處打時,豈不是死麼?」眾人聞言,低頭一看,只見每人判官頭上不歪不偏正中間都釘著一根尖鋒利稅的鐵釘,不知什麼時候中的。眾人一見,齊喝一聲彩,扔了兵器,撲撲撲滾下馬來,向小姐舉手道:「慚愧,弟等有眼不識英雄,尚在班門弄斧,望休見笑!弟等同拜下風,情願與兄執鞭隨鐙。隨徵便了。」小姐也就下馬,連稱不敢。
台上天子、主考看的明白,天子道:「穿白的小將可取,眾卿以為何如?」四臣拜賀得人。神宗降旨:「宣上台來。」內侍領旨,到三層台往下招呼:「第一名舉子寇潛上台見駕!」小姐應聲「萬歲」,綽槍拴馬,摘下撒袋、箭壺、青鋒寶劍,掛在鞍上,隨內侍上得台來。行參已畢,駕前拜倒,俯伏盡禮,口稱:「臣寇潛見駕,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天子問了履歷,小姐把婆家的三代備陳了一遍。天子道:「可喜翰林家產此少年英俊!
這而今江南民變刀兵起,勾連山寇攪黎民。塞北耶律忽入寇,大肆猖狂困雁門。兩處分兵發人馬,當以何策淨煙塵?」小姐見問將頭叩。「皇爺在上聽臣音。江南雖自貪官起,豈可胡為背至尊?勾串山寇尤可惡,深負皇家雨露恩。這夥叛民該剿滅,必須斬草與除根。首將還當細抉擇,留民誅盜兩分明。究根澈底安良善,庶免無辜作怨魂。耶律不比江南寇,他也是塞北區區一國君。入寇皆因心願大,妄思吞併搶乾坤。全憑智勇雙全將,恩威並用在誅心。大漢昔年徵孟獲,武侯設計用七擒。只要他一封降表歸王化,兩國君心盡感恩。將莫貪功休妄動,兵無血刃罷煙塵。四海一家歸化育,仰體吾皇堯舜心。臣子菲才庸愚見,盡志竭誠達至尊。神宗聽畢佳人語,龍顏大悅面生春。又問道:「彼強我弱宜何策?戰守迎敵怎用軍?」小姐說:「將在謀而不在勇,看形度勢諒其人。水戰火戰因地論,若遇強敵用智擒。虛內藏實實未確,實內藏虛虛卻真。隨機應變當時作,紙上談兵無定論。」天子點頭連稱善,復又開言降玉音:「有一種旁門異教妖邪術,卻以何策勝敵人?」小姐說:「堂堂大國諸神護,奉天承運聖明君。天兵到處石壓卵,自古邪難把正侵。仗爺的洪福百靈助,旁門妖術不足云。」這小姐滔滔不斷設妙論,這不就喜壞神宗與四臣。
二文二武一齊拜倒說:「慶賀我主德澤滋培,天賜奇才,匡扶我國。此去平賊,一定馬到成功。臣等共保為帥,乞我主賜印懸牌。」天子點頭准奏,吩咐平身,遂至龍案前,親身請印。暗自祝告:「南北二帥,憑天由命。」小姐跪在下邊,偷眼觀看,只盼天子賜與平南之印,他好尋打天倫,爺女重逢。
只見神宗天子走至案前.才一伸手,那汝南王、保國公連忙打開錦袱,呂丞相、聞侍郎遂掀開盒蓋,取出印來。天子一看,卻是平北侯印,遂親手與小姐掛在胸前,金花插鬢,紅錦披肩,遞御酒三杯。小姐叩頭謝恩。天子道:「平北雖然得帥,平南尚無其人。今將上等中優等六十名舉子交卿挑選,務須竭誠考校,挑取一名文武兼全者為平南領袖,餘者量才酌用,勿負朕托。給假一月,帶操人馬。今有鎮國府一所,賜卿暫居。得勝回來,另修府第。明日武英殿賜宴。」當下小姐謝恩下台。
不言天子回鑾。且說夢鸞小姐剛出了轅門,就有那兵部撥來的虞侯幹辦侍衛兵丁,中軍捧印,執事鳴鑼,圍隨新元帥到了鎮國府內。小姐升堂歸坐,中軍遞上手本、花名冊子。眾官行參退步,兩邊站立。小姐點名已畢,吩咐道:「本帥素來喜靜,列位且退。侍衛人等俱在外庭伺候,有事擊雲板回話。」將校應聲退出。小姐命青梅閉上中門,寫了一封書信,次日赴宴回來,打發兩個家丁起身,回汀州府與趙老爺送信去了。每逢三六九日,下教場操練人馬。二五八之期,在五龍庭挑選呼延平等那六十舉子。拜主考、遊街的風光,不必多表。
且說丞相呂國材自兒子呂芳八歲上出痘身亡,膝下並未立子,止有一個女兒,年方二八,生的聰明秀美,待字閨中,呂相十分鐘愛。今見了新科的武魁,文武全才,品貌出眾,十分愛慕。又打聽他並未有室,便有招婿之心,遂遣西賓傅士仁去見小姐說親。小姐這日是個閒期,命青梅閉了中門,在那前後各處慢步徐行,觀看了一遍。
這小姐各房處處瞧一遍,看著那院與房屋窗與門。沉沉追想昔年景,恍惚依稀記不真。再不想今日又到鎮國府,伶仃孤苦剩一人。高樓大屋依然在,不見了生身那二親。曾記得,繡閣陪娘學畫鳳,窗前理線認金針。曾記得,倚母懷中梳短髮,笑紮小髻杏花春。曾記得,芍藥欄頭同賞月,霞杯奉酒敬天倫。曾記得,涼亭避暑石床坐,倩娘把手寫詩文。曾記得,侍兒代挽鞦韆索。尋芳笑語過光陰。這而今,府第如昔人事變,重來惟見舊朱門。這而今,徘徊四顧身隨影,梁間只有燕聲頻。不見了,好香不散幾上鼎,錦囊長設案頭琴。不見了,遠山近水名公畫,刻骨鏤心往古文。最傷心是南窗壁,還貼著亡母閒題舊筆痕。這小姐,往事追思如夢幻,對景增悲碎了心。想後思前如酒醉,目中珠淚滾紛紛。青梅參透佳人意,低聲勸解女千金。主僕二人正說話,只聽得三響雲板振耳輪。
小姐忙拭淚,命青梅出去觀看。這來者定是呂府西賓,前來說媒。但不知高小姐允與不允,且看下回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