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投宿黃昏縱談前日事 裙衩青眼結識少年郎

  卻說曹、寇二生正要起身,聽的叫門聲甚急,鬱海棠忙忙催促說:「你們只管從北門快走,有什麼饑荒等我自擋便了。」二人也顧不的答言,公子扳鞍上馬,曹爺緊緊相隨,似箭如飛,出了園門,向北小路去了。
  鬱氏閉了門,與杏花來至南角門內,且不開放,貼住細聽是什麼緣故。原來是邊媽媽被蠍子齧了大腿,他老頭子摸不著火鐮,前來打門要火。海棠、杏花聽了,放下心來,遂進房找了一包兒銀朱,點了一支香火,這才開門,與他說:「你拿去用雞蛋清調敷,立時便止疼痛。」邊老兒接過銀朱、香火,回身而去。杏花關了角門,一同進房假寐去了。
  且說文豹、雲龍別了海棠,竟奔江北而來。
  雲龍扮作村莊女,曹文豹草帽芒鞋青布衫。一路充作兄送妹,後邊跟定手提鞭。夜晚正路忙忙走,白晝穿禾慢繞灣。剛剛離的仁和遠,來至江邊催上船。二人這才心稍定,坐在艙中不露顏。這回書,文豹雲龍行水路,再表佳人高夢鸞。尼庵養好能行馬,過了二十正八天。酬謝尼姑登途路,主僕倆打馬加鞭奔嶺南。那時正是夏季景,禾苗蔥翠滿莊田。秫田處處垂青穗,野草鮮花紫配藍。紅橋日暖堆銀浪。綠樹陰濃遮碧天。枝頭鳥啼千般韻,林內蟬鳴似管弦。蛙鳴淺水聲聒耳,殘蝶尋香翅慢扇。蓮葉浮波如雨蓋,芙蓉映水色鮮妍。涼亭水閣珠簾啟,避暑佳人倚畫欄。見了些遊人會友鬆棚下,謳歌笑飲列杯盤。走了些高高矮矮不平路,野店荒村水共山。偏遇著三伏酷暑天災熱,烈日如蒸行路難。小姐心急因思父,恨不能足下升雲到嶺南。衝風冒雨全不顧,急急頓轡緊加鞭。那日到了蘇州界,錯過宿頭黑了天。青梅說:「今夜卻到何處去?只好荒郊打野盤。」佳人不語抬頭看,但只見好似個人家在正南。這小姐用鞭一指說:「你看,咱們何不奔那邊?」說畢一齊催坐騎,不多一時到面前。
  到得跟前,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座破廟。山門半倒,牆壁坍塌,十分敗落。小姐說:「只好在此權住一宵罷了。」遂下馬牽進廟來。只見院中荒草有一人多高,路邊兩株大樹。主僕將馬拴上,走進殿中,打火一照,上面供的是玄天上帝。小姐連忙拜禱:「乞上帝垂憐,保佑弟子一路平安,父女重逢,日後重修廟宇,再塑金身。」青梅拂拭了灰塵,解下被套,掩上閣扇。青梅說:「常聽那人講古蹟的說,陳宅古廟之中,都有妖怪居住,萬一跑出個來來,卻怎麼好?」小姐說:「不怕,如今世上母妖精怪甚多,迷的都是無志行的男子,咱們又不是男子,可怕他個什麼?」青梅說:「咱們現是男妝,人見了還辨不出個青紅皂白,何況是個畜類?他要錯認了呢?」小姐說:「邪不能勝正,且把寶劍出鞘,放在身旁,管保無事。」當下主僕二人倒在行李之上,兩身相倚,朦朧睡去。
  這小姐似睡不睡剛合眼,一點魂靈入夢中。只聽殿外一聲響,佳人閃目看分明:芻空弔下一隻虎,四爪牢拴體受繩。但見他毛長三寸如墨染,爪似銅鉤目似燈。躺在地下難動轉,望著小姐吼連聲。不住點頭如乞命,夢裡的佳人善念生。走至院中黑虎側,忙伸玉腕把繩鬆。獸王得便翻身丐,一聲大吼便騰空。不亞如地震山崩一聲響,高小姐驚醒南柯把眼睜。聽了聽萬籟無聲都靜悄,只有些草蟲低叫與蛩鳴。這小姐低聲慢把丫鬟叫,青梅女猛然驚醒問連聲。楞楞怔怔呼小姐:「莫非真是有妖精?」小姐回說:「休胡講,只為方才夢境凶。」這般如此說一遍,小青梅參想多時把小姐稱。「姑娘此夢真奇怪,莫不是何方遭難困英雄?」小姐說:「龍君虎將文為豹,卻不知警教奴家主甚情。」青梅說:「未來之事人難解,將來驗後自然明。」主僕說話東方亮,扶桑捧出太陽星。他二人拜別真武出大殿,雙雙跨上馬鞍行。逢有問路迤邐走,再說文豹與雲龍。那天船至蘇州界,離舟上陸奔途程。這日到了昭文縣,曹爺一事上眉峰。含春啟齒呼賢弟:「何不順路看良朋?東關偏此一箭遠,孤村裡面有門庭。衛兄為人多義氣,自從別後掛心情。趁此天黑到那裡,盤桓一夜再登程。」公子馬上無言語,思忖多時叫長兄。
  「哥哥,良朋契友,看望看望卻也使得。但只一件,你我如今身邊有事,小弟又是這樣妝束,愧於見人;再者人心難測,萬一走漏風聲,豈不是自招其禍?若依小弟,不去倒也罷了。」曹爺不待說完,心中不悅,把臉一沈,說:「賢弟你如今怎麼學的這樣多疑?你我都是一樣的朋友,我這等待你,難道人家就有別樣心待咱不成?咱們是大丈夫,心口如一才是。賢弟,以後不可如此料人。」幾句話,說的公子閉口無言,只得依他,同到孤村。
  那天就有黃昏的時候,只見坐北朝南一個小小的黑門八字牆,這門兒半開半掩。曹爺向前呼喚,裡面答應:「是誰叫門?」衛秀才走將出來。曹爺一見,心中甚喜。說:「長兄別來未久,連小弟的聲音也不懂的了麼?」衛秀才叫聲:「哎呀,原來是賢弟到了!這些時想殺劣兄了!這邊姑娘想是令親妹妹,娘子快來迎接。請進,請進!」曹爺笑道:「這也是敝友,不敢勞動尊嫂。」說著,一同走進。衛秀才的娘子巫氏聽得呼喚,帶著十三歲的小姑迎至院中。見廠曹爺親熱,叔叔長兄弟短,彼此見禮,說:「這位娘子想是嬸嬸,請那屋裡坐,吃茶去。」公子滿面通紅,甚覺不安。曹爺說:「嫂嫂、妹妹自請方便,這敝友因有急事,改妝避難,路從此過,看看兄嫂,借宿一夜,自此就要遠走高飛了。」巫氏聞言,與那小女子連忙退出。站在窗外,聽他們說些甚麼。
  當下衛秀才就問:「此兄貴姓大名,所為何事?知心好友,請道其詳。」曹爺說:「若非好友,也不來此投宿了。」遂把從前之事,句句不留,盡情實告。秀才聽了,忽驚忽喜,點頭贊歎連聲,道:「賢弟為友這片俠心義膽,慢說今人不及,即上古之事亦所罕見,可敬,可敬!閒話少敘,二位賢弟想必餓了,娘子快些殺雞打餅,作些水飯,我到關中打酒買果,回來好與二位賢弟痛飲談心。」巫氏接言道:「那關裡的酒薄,不堪入口,莫如多走幾步,到城中天香館沽一瓶透瓶香來,與二位賢弟吃,豈不是好?」公子連忙攔阻道:「雞餅水飯,足可充饑,天色又黑,何必又勞衛兄貴步?不消買酒了。」曹爺說:「穿籬美菜,豈可無酒?愚兄三日無酒,便覺精神不爽。這些時冒險耽驚,何嘗得個痛飲,今與衛兄久別相會,如其無酒,何以敘離別之思?」衛秀才哈哈大笑道:「賢弟快人快語,待我前去便了。」說畢提了酒瓶,閉門出來。
  剛要邁步,巫氏向前拉了一把,低低問道:「你往那裡去?」衛秀才說:「這倒可笑,你沒聽見麼?我買酒去。」巫氏說:「你每日自誇聰明,原來遇了事反糊塗了,全無深思遠慮。天天想發財,今日財送上門,你又不會使了。」衛秀才說:「那有什麼財發?」巫氏說:「你那日進城,回來說四門上都貼了仁和縣的告示,有能首報五松山逃犯兇手者,官給賞銀一百兩。如今他們現在這裡,何不借打酒為名,急急府縣前首告,解到仁和縣,就是白花花一百兩到手。」衛秀才聞言大怒,低聲喝道:「你這婦人好不賢良!想當初我遭事被仁和縣扣住,衣衫典盡,盤費皆無,看看成了乞丐,多虧曹賢弟萍水相逢,挺身出救,大鬧公堂,把談知縣問住,把我開釋出來。他又與我渾身換了新衣,贈銀三十兩,親身送我回家。那時你也十分歡喜,常說此段恩德,必得報答。今日為何反要害起他來?斷乎不可!你好好關上門作飯去罷!」說著,轉身要走.婦人冷笑了一聲,說:「我看你去,到了大禍臨身的時候,可不要後悔!」衛秀才止步回頭,問道:「我有什麼大禍?」巫氏說:「並不是我不賢良,凡事都有個輕重遲急,天下最恩愛者莫過夫妻,榮辱相關,禍福共之,你有見不到的去處,我自然提醒一二。這明是咱的悔氣到了,我說說你,還咸哪淡的搶白,我怕送了身家?只管去罷,去罷,我不說了!」衛秀才聽他說的利害,轉過身來說:「你到要說說,我聽聽有理,我便依你。」婦人說:「論理那姓曹的待咱情義可也不錯,怎麼還好去首告他?只是他這一來,到不得不出首了。」衛秀才說:「卻是為何?」婦人說:「賞銀不賞銀的倒是小事,俗語說:鵲兒過還有個影兒。那隔壁子周大娘問我:「你們家馬嘶聲叫,是那裡的客呀?」幸虧我還有點伶機,用話支吾過去了。你想他們在此吃飯過夜,沒有個不透風的牆,好人少,壞人多,你又肯得罪人,再者誰不願現現成成發點那財?萬一先去首告了,不怕不干連上尊駕?你秀才家知法犯法,革退了衣巾不算,只怕還問個與犯同罪。此時咱不先下手,過後有人首告了他在你家過夜,非親即友,一定他要拿了你去作眼海捕。一日拿不著跟一日,一年拿不著跟十二個月,遇著閏月的年頭兒又多跑二十九天,那時就叫親媽,我那死婆婆不能扒出墓子來救你,看你怎好?」衛秀才見他說的話句句兒受聽,由不的悚然變色,一面點著頭,哼哼道:「娘子高見,果然不錯。妻賢夫禍少,信然,信然!但只一件,想他待我之情,心中有所不忍。」婦人道:「古人說的好,先為己而後為人,沒有捨著自己的身家為顧別人的。莫說是異姓的朋友,就是親弟親兄有了事還要各自顧各自的老婆孩子呢!那姓曹的你誇他是條好漢,我就說他是個傻子,把個好好的舉人弄去了,拋家失業,冒險耽驚,陪著個性命瞎鬧,不過落個義氣的虛名,我瞧著也算不了什麼。再者,凡事都有個合該,他們不往這裡投宿,不怕干連上咱們,就有一千銀子的賞也不肯出去首告他,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了。」那秀才越聽越想,越覺有味,說:「好聖明奶奶,說的狠是,你帶進這酒瓶子去,我去出首便了。」才然要走,婦人說:「你且別忙。那姓曹的我聽說十分精壯,若在這裡來拿,動起手來,許多不便,遭塌了傢伙也是錢。你如此這般,合作公的定下了計較,哄了他去,拿住就好了。那一個是一個書生,易如反掌。」衛秀才點頭遵令而去。
  婦人掩門回房,假作拿雞煮飯之狀,在堂屋裡捆柴燒火。那小女兒見他嫂嫂追出他哥哥去說話,他也跟在後面,影在門後,把這些言語全然聽見。
  這女子口中不敢一言講,站在窗外暗掂奪。點頭吁氣叫嫂嫂:「你為何凡百作事損陰德。自己陰毒還罷了,還要帶累了我哥哥。可惱哥哥無主意,十分耳軟太心活。事兒經了千千萬,都是他牝雞司晨頭裡說。巧語花言能粉飾,終要歸了他的轍。貪財負義恩報怨,也不怕得罪青天神與佛。我看二人非俗品,將來一定福不薄。可憐奴遇著這樣兄與嫂,還不知結果收圓怎麼著。我今何不將他們救,將來好解這疙疸。縱然怪他行的錯,看妹饒兄不用說。就是怎好進房把消息透,嫂嫂在此又不挪。」這女子,左右思量乾急燥,萬轉千回無奈何。忽見了蒼髯老者朝裡走,手扶竹杖態婆娑。進門叫聲大娘子:「這事今朝了不得!大相公方才走至我門兒外,猛然間跌倒牆西北下坡。口眼歪邪渾身抖,叫著不應也不說。口中只有呼吸氣,少時只怕了不得。快些找人抬他轉,怕的是遲滯工夫氣要脫。」婦人聽見這句話,故意嚎哭怪叫似風魔。
  婦人拍手打掌說:「黑燈瞎火,叫我那裡去找人?」老者說:「大娘子作速著人抬了來罷,我看他甚是沉重,少時看不好了!」婦人說:「那是我個連心著己的親人,要不我合你抬去罷!」那曹文豹在房內聽的明白,心中十分後悔,不該要吃酒弄出這個事來。小豪傑心直性快,走出房來,說:「嫂嫂不要著急,待小弟背了哥哥來罷。」老者道:「很好,快走,快走!」遂一同去了。公子坐在房中甚是不安。
  婦人見曹爺中計,心中大喜,忽又起個貪財念頭:「我看他那馬上行李十分沉重,一定資財不少,何不趁此悄悄解下來,把馬撒去口,說脫韁跑了,這豈不又是一注外財?」思思想想,蹭至馬後。剛一伸手,常言說馬通靈性,何況又是一匹良驥,如何肯讓生女人向前?登時鬃尾亂張,蹄跳咆哮起來,揚起後蹄亂踢。婦人著忙,側身要跑,躲之不及,被他踢在身上,這一疼直至心窩,吼了一聲,仰面跌倒。公子聽見,才要出房去看,只見那小女子跑進房來,走至面前,低低說道:「你的禍到了,還不快跑?」公子吃一大驚,立問什麼禍事,女子說:無暇細說,少時就有人來拿你,你不必多問,快些逃命!」公子驚慌無措,同他出房,解開馬,牽著就走。女子叫道:「不要從那裡走,快隨我來!」公子忙忙轉身,跟他出了後門,一面道:「曹兄不來,如何是好?」女子答道:「等來了我叫他找你去。」公子忙忙上馬,走了兩步,回頭叫道:「姑娘芳名說與學生,日後好報救命之恩。」女子說:「我叫瑤仙。 菜園中大樹下是眼石井,小心繞過去,北邊卻是大路。」公子一面答應,加鞭如飛而去。瑤仙轉身回來,關好門戶,走至前院,來看嫂嫂。正是:利在害中人未解,食藏鉤內死貪魚。不知巫氏死活,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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