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養病女鬱蓮英愛才 殺解差寇雲龍遇救
且說這位鬱氏,本係良家之女,乳名蓮英,七歲上父母雙亡,被一個族兄賣在長春院內。王婆見他聰明秀美,十分珍愛,經心撫養。長到十三四歲上,出落的貌似春花,神如秋水,習學的諸般技藝,交接的都是些名儒貴宦。花案頭名,故有海棠之號。雖在青樓,卻自沉靜,臨風對月,每每自傷。常思從良之策,只因未得其人,不敢輕許。終日憂悶,無可控訴。這日可巧寇公子因有事出門,從此街行走,自長春院後園經過。那海棠娘子正在樓上凴欄下望,猛然看見,見他品格清奇,風流懦雅,目不邪視,儼然正人君子,不由暗暗稱贊道:「我鬱蓮英若能得侍此人,雖側室亦所甘心。但不知姓甚名誰?」才要叫丫鬟喚保兒跟去打聽,一時間不知去向。自此之後,心中越發憂悶,茶飯懶進,懨懨瘦損。王婆見他有恙,請醫調治,百般扶養。怎奈那些王孫公子不是求詩便是索書,攪擾不歇。那鬱海棠勉強應酬,越不耐煩,看看就要著床。王婆著忙,送他到城外野青園養病去。這園乃王婆所置,在東門外,離城五里,內有亭軒池沼,花水樓台,卻也清雅。海棠帶一個小侍女杏花,貼身服侍。自到了那裡,伴柳陪花,清閒自在,半年之後,病勢盡退,精神漸長。
今日六月十三日,乃是王婆的生日。海棠少不得進城,與媽媽祝壽。園外南邊有兩間草房,招了個老兩口兒住下,此人姓邊,乃山東人氏,為人忠厚,因此王婆托他在此看園。當下海棠叫老邊進城僱了轎來,帶著杏花一同入城。到了美人街,長春院門外下轎,走進院小。只見各屋裡無人。遂問同房的使女:「媽媽與眾姐妹都往那裡去了?」丫鬟說:「今日買了一位新姐姐,媽媽帶著他後邊去逛,聽的說到了廚房抹了脖子了!」海棠聽說,吃一大驚,暗道:「這必是個好女子,我去看看,便知分曉。」
鬱海棠緊移蓮步朝後轉,不多一時到廚房。只聽得眾多姐妹與使女,七言八語亂嚷嚷。他這裡忙忙舉步把門進,低頭閃目細端詳。見王婆懷中抱定紅狀女,頸血淋漓粉面黃。王婆一見海棠女,叫聲:「嬌兒可嚇死娘。萬想不到,這個饑荒怎麼好?你來得正好,快與媽媽作主張。」海棠說:「既不願意休強買,何苦的自尋惱災殃?」鴇子說:「都是鄒婆賊狗賤,弄鬼裝神把我誆。」海棠說:「到底他是誰家女,姓甚名誰住那鄉?」王婆子歎氣哎聲言就裡,根本原由說一場。鬱氏搖頭說:「不好,媽媽你自己錯主張。買良為娼該有罪,何況他翰林小姐豈尋常?雖說他無有親人與同姓,豈不知官門一氣護書香?萬一有人告發了,還只怕登時家破與人亡。」王婆聽見這句話,越發著忙發了慌:「我兒素來多才志,快想良謀把禍搪。」海棠說:「女兒到有愚拙見,速奮麻繩與軟床。趁他昏迷抬到城外園中去,待女兒經心調養過時光。等我慢慢將他勸,管叫他醒悟回頭順了娘。」王婆聽畢連說好,「到底是伶俐嬌兒主意強。」
鬱氏說:「事不宜遲,就此出城才好。」王婆忙叫保兒用軟榻抬著小姐,海棠後面相隨。那王婆連生日也嚇的忘了,忙忙打發他們出門,坐在房中,恨那鄒婆不過。
且說海棠黃昏時候來至野青園,海棠命把小姐抬至落紅軒中自己臥室之內,安排小姐睡在床上,打發保兒等回去,閉了園門。海棠坐在床邊,用銀匙一口一口慢慢與小姐灌那良藥。坐至二更,見他漸漸醒來。
幸虧那鈍力軟傷痕淺,不該死的佳人重又生。海棠見他身活動,耳畔低低喚兩聲。小姐雖然心內曉,怎奈那傷口如割陣陣疼。渾身麻軟難扎掙,勉強支持把眼睜。見一女子身旁坐,雅淡衣妝美麗華。復又定晴觀四面,光景不似在廚中。但只見,房中糊裱如雪洞,設擺著古鼎香爐白玉瓶。牙床鳳枕藍紗帳,珠簾涼簟被紅綾。還有個姣俏丫鬟身後站,白面珠唇眉目清。看罷佳人心內想:「一定是將奴抬進臥房中。老訾婆派人服侍將養我,還指望軟局套我入牢籠。拼著七日不吃飯,橫心定要赴幽冥。」烈女想罷又合眼,緊咬牙關聲不哼。海棠參透佳人意,悅色和容把小姐稱:「妾身有句衷腸話,千金洗耳細聽明。念奴雖是青樓女,入厭風塵退未能。尤愁成疾將一載,欲求佳士把良從。怎奈命薄無福分,空懷其志少奇逢。進城今日遇小姐,十分敬羨動愚衷。趁機威嚇老鴇子,欲救姑娘出火坑。望的是千金日後身得地,乞恩攜帶鬱蓮英。這是我傾心吐膽真情語,半字虛言雷下轟!」說罷下床忙跪倒,面對燈光把誓明。小姐見他無假意,驚喜交集把姐姐稱。
瓊花小姐掙扎起身,把海棠拉住說:「多蒙姐姐見憐,但不知怎樣救我?」海棠說:「我也知小姐無家可歸,你只管放心,好生調養,等我慢慢的找一個合適所在,安排小姐存身。」小姐說:「王婆怎肯干休?」鬱氏說:「他若追尋,等我帶著小姐,連槐氏、鄒婆一併當堂告他們便了。」小姐聞言,心中感敬。兩個人敘話談心,其是相愛。小姐問道:「姐姐尊庚多少?」海棠說:「虛度二十。」小姐想了想說:「適才姐姐所言志欲從良,未得其人,姐姐休怪唐突,小妹到有一番愚見,就只是不好出口。」海棠說:「肝膽相照,何出套言?只管請講。」小姐說:「若依愚計,家兄的年齒才貌與姐姐頗覺相稱,就只是早已定下嫂嫂,目下又有官事在身,未卜將來吉凶若何。倘神天見憐,難滿災消,出頭之日,相見的時候,小妹執柯,從中與姐姐玉成,屈尊俯就,不知雅意若何?」海棠說:「令兄幼有神童之譽,近有才子之稱,妾身久聞其名,自恨無緣,若得侍奉箕帚,乃終身之幸也。妾身更有何辭?且事在他日,姑且勿論。夜已深沉,請小姐安息,將養病體要緊。」於是命杏花趕蚊放帳,息燈安寢。
言不著俠妓烈女園中事,這回書講寇雲龍。解子牛三與羊五,還有壞種叫槐忠。那日離了仁和縣,曉行夜住奔嘉興。不走官塘與大路,單向崎嶇小路行。一連走了三日半,來到了峻嶺高山號五鬆。荒涼幽僻村莊遠,只見那參天樹木綠陰濃。怪石奇峰高萬丈,冷氣森森似近冰。往前走了三里路,見一座獨橋高疊漳上橫。二解子走至漳邊止住步,回頭送目看槐忠。惡賊會意將頭點,有語開言叫外甥:「此橋太險難行走,歇息歇息再登程。」公子回言說:「也是」,四個人一齊團坐在埃塵。
坐了一回,槐忠向解子開言說:「牛三哥,咱們坐一回子也當不了正事,溜溜的辦了,好趕道兒。」解子說:「事自然要辦,話也要說明,免的他到了陰司錯告了好人。」槐忠說:「我也正要說說,大料他插翅也飛不了去。」公子察言觀色,心內也就明白了九分。小爺把死活付於度外,也不言語,也不驚慌。只見牛三、羊五一齊開言說:「寇相公休推睡夢,我們奉知縣老爺之命,用套空文,並非上府,哄你至此結果了性命。這是官差,不由自己。你升仙之後,不要錯怪我們,各自去找你的對頭。」公子說:「知縣為何要害小生?」解子說:「那個只問你的令親,便知分曉。」公子回頭叫聲槐舅:「小生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素日不曾錯待,何故如此?」槐忠說:「這也不與在下相干。
「這因由等我從頭告訴你,免的你作鬼糊塗心不明。舍妹只為謀家產,與鄒婆定計害你生。花糕之內將毒下,想必你知曉風聲影共蹤,移禍狗兒合雲虎,兩個孩子一處死。殺子之仇更要報,可巧春桃自盡赴幽冥。借他的屍首將你送,賄買押司與縣公。你那二娘托咐我,你家那六百紋銀花個清。愚舅不才剩幾兩,這不是還在我腰中。話已說明休氣惱,我勸你不必耽怕驚。人死最是極美事,不多一會就脫生。投胎認母吃甜奶,人抱人攜真受用。睡搖車子穿紅襖,十年之後就成人。」槐忠說罷哈哈笑,聽話書生總不哼。腹中暗暗自叫苦,「這也是命該如此豈能更。看他們狗肺狼心毒計定,大叫著哀告央求也不中。枉傷志氣空開口,到壞了堂堂男子丈夫名。」這公子橫心不語雙眉皺,只見那解子前來把刑具鬆。說:「相公請自尋方便,也有鋼刀也有繩。或是挫石或投漳,但憑尊意揀著行。小人們素性生來心最軟,不忍動手下絕情。」書生聽畢忙站起,掉轉身形面向東。恭恭敬敬深深拜,暗叫先人與祖宗:「念孩兒不能防禍身遭難,殘生眼下赴幽冥。寇門從此香煙斷,恕孩兒不孝出於無奈中。祖父若有英靈在,保佑我今朝絕處又逢生。」公子拜罷平身起,眼望南方叫岳翁:「辜負你深心雅意把東床選,耽誤你文武雙全女俊英。我只說岳父無兒惟望婿,到將來少盡人間半子情。氣知彼此遭不幸,除非是大家相聚在來生。」暗暗又叫同胞妹:「你怎曉愚兄此處傾。我若是死後有靈為厲鬼,隨風托夢到家中。活捉槐氏鄒婆子,冤冤相報氣才平。」這公子死心已決無回挽,翻身就往澗邊行。舉步撩衣方要跳,只聽得哎呀如雷響一聲。
公子橫心,才要墜澗身亡,只聽得北邊草中一聲大叫,借著山音,猶如平地打了一個焦雷,把公子嚇住。回頭觀看,卻原來是文豹曹爺。
看官,你道曹生怎得到此?這回書上文無從細表。那老院公陳良算著主人進香的歸期,目下該到,因要與他備下馬飯,提了竹籃酒瓶,到大街上打酒買菜。剛到了鬧市街心,只見爺牽馬迎面而來。蒼頭一見,連忙向前請安。曹爺頭一句話問道:「你寇相公可好麼?」蒼頭說:「哎,還提什麼寇相公!平空遭了一場大禍。」曹爺大驚說:「什麼大禍?」蒼頭說:「只因春桃自縊,他哥哥霍黑子當堂告狀,知縣准狀。」曹爺大罵道:「好霍黑子狗男女!使女自盡,告了家主,難道與他償命不成?知縣把寇相公怎樣?」蒼頭說:「把相公拿到當官,問了個因奸不允逼死庶母之婢,打了三十大板,革去衣衫,陷入監中去了。」曹爺聽到此處,劍眉直豎,鳳目圓睜,大叫一聲:「氣死我也!我寇賢弟如何作出這樣事來?好談知縣,這樣胡斷,待我問問去!」氣撲撲轉身就走。蒼頭著忙,叫聲:「爺爺請回來喲!寇相公如今不在監中了。」曹爺站住腳步,回頭問道:「不在監中,那裡去了?快說,快說!」蒼頭說:「因問了幾堂,無有口供,用一套文書,派兩個解子,把寇相公解往嘉興府去了。」曹爺說:「這一發大胡說了!既無口供,怎麼作文,那有解府之理?這裡邊必有原故了。卻是幾時起解?」蒼頭說:「昨日一早去的。」曹爺聽了,也不再言,把馬上的被套還有南海帶來的土物,用手往地下一掀,一縱虎軀,跨上馬鞍,加了兩鞭,如飛而去。撞的街市上之人東倒西歪,他卻全然不顧,一直跑出西門去了。
一路追蹤訪問,聽那店舖人說:「曾見一犯二解一個行客,一同過去了。」問了幾處皆然。小爺放下心來,自家打算道:「這狗男女必到五松山去作歹事,我何不繞道先行,等他們便了。」英雄主意一定,放開坐騎,連夜趕了三天,到了五松山長蛇澗邊,獨木橋旁。見半山有座小廟,廟前一片青草,高有六尺,密如蘆葦,直長到澗邊。英雄下馬,用寶劍撥開青草,走至廟前,將馬拴在樹上,看他吃草。回身走入草中,離澗不遠,用劍砍倒一片青草,鋪在地下。此時天氣又熱,走的又緊,渾身是汗,又是倦乏,遂放倒虎軀,躺在草上。這個所在,山峰蔽日,樹木蔭陰,十分涼爽,不覺朦朧睡去。不多一時,只聽得人聲步響。小爺一翻身坐將起來,慢慢分開青草,望外一看,正是他四人坐在澗邊說話。起先聽見解子之言,恨的個小豪傑圓睜鳳目,連挫銀牙。又聽見槐忠那一套言語,把個性烈的英雄氣了個怒衝冠。後見他三人逼這公子自盡,由不的心頭火起,眉上煙生,大叫:「賢弟不可,有劣兄來也!」
一縱虎軀往外去,草分石響英雄露,落難公子未看明,呆呆望望如酒醉,這其間嚇壞解子與槐忠。英雄大罵狗男女:「果然在此要行兇。欺心若把良人害,貪財受賄任胡行。天理昭彰遇見我,便是奴才的惡滿盈!」說罷英雄寶劍起,「我今送你赴幽冥!」羊五牛三才要走,小爺虎步快似風。手起劍落二下,兩個人落了頭顱項冒紅。死屍跌在山坡下,一對人頭入澗中。槐忠膽裂真魂冒,連忙跪倒在埃塵。磕頭碰地連聲響,頻喚老爺並祖宗。「小人原本行的錯,恕我無知豬狗同。若肯開恩饒不死,從今後,痛改前非把好事行。」怕死的惡奴苦哀告,掌劍的英雄笑一聲:「你曾說,人死最是極美事,登時立刻就托生。何等的認母投胎吃甜奶,穿上紅襖在你媽的搖車上把覺睡,人抱人攜何等受用。三十年之後依然又是個大槐忠。是你方才說死好,何故磕頭又望生?」惡賊還要苦哀告,英雄動怒眼圓睜。手舉青鋒往下砍,連肩帶背下絕情。一個槐忠分兩半,魄散魂飛把命傾。這豪傑一連立斬人三個,這不就澗邊急壞了寇雲龍。
此時公子正要投澗,被曹爺一聲嚇住,公子夢想不到是他到此,及至定睛細看,認出來的時候,見他掌劍去殺解子,剛叫了一聲「兄長且住」,一言未盡,羊五、牛三頭已落地。這就叫作「說時遲,那時快,」登時之間,三人了帳。當下曹爺收劍,向前與公子相見,二人攜手相攙,彼此落淚。公子說:「兄長幾時回來?」曹爺說:「愚兄前日才到,聞了這個信,連夜趕來。我想這些狗男女必在此處行兇,果不出吾之所料,手刃了這廝,方覺痛快。」公子說:「雖然救了小弟,這事越發大了。方才小弟叫兄不要動手,兄長想是不曾聽見。若依小弟愚見,只可把他三人捆綁上,拿著那套空文至府中投告,我質記他親口的供招,不但小弟之冤立雪,就是知縣、書吏、槐氏兄妹人等亦難免其罪了。這如今殺了他三個人,活口已無,人命事重,咱兄弟卻怎生是好?」曹爺跺足道:「你為何不早說?」公子說:「我一聲不曾說完,兄長已把羊五砍倒,事已至此,悔也無益,想個脫身之計才好。」曹爺說:「除非遠奔他鄉,埋名躲禍。」公子說:「雁門關的總鎮海公是我的母舅,你我只可投奔那裡去方保無虞。」曹爺說:「必須回家好拿行李盤費。」公子說:「白日藏身,夜晚行走方妥。」曹爺說:「言之有理。待我把這廝的屍首挖入澗內。」遂向前把牛、羊二人腰中的銀子掏出,又把槐忠的被套打開,也把銀子找出,一同收起。提起屍骸,才要行走,只聽一陣鑼鳴,看看臨近。曹爺說聲不好。要知端的,下回便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