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披圖勝讀荊釵記 佳節猶傳綺席杯

  且說伏准被夢鸞小姐搶白一場,自覺無趣,回至書房,煩燥不安。勞勤說:「若依小人的愚見,莫如叫太太如此這般,硬作主張,只怕有准。」伏生說:「太大的秉性你難道不知道嗎?向他老一說,先就不肯;再不然就是個總不哼。」勞勤說:「有個計較,向他老一說,管保就肯了。」伏生說:「什麼計較?」勞勤說:「他老心疼的是你。你裝個病兒嚇他,乘勢兒苦苦一說,無有不依的。」伏生依言,果然裝起病來,次日就躺在床上。
  那伏夫人放心不下,親身至書房,來看姪兒。只見他愁眉不展,在床上歪著。夫人坐在身旁說:「你身上覺著怎樣?你說,好請醫生調治調治。離年又近,早些好了。」伏生見問,故意低頭不語。伏氏一連問了幾聲,伏准只是不言。伏氏著急說:「你啞了麼?」只見勞勤湊至跟前。
  悄語低聲開言道:「太太在上請聽言。非是相公不言語,有段情由在裡邊。他今得的是心病,請醫調治枉徒然。這些時茶飯懶食精神少,似醉如癡魂夢間。藥耳如何治的好?除非是百合香湯如意丹。非是小人多言語,事到如今不敢瞞。怕的是耽延日久成了病,性命之憂豈等閒。」伏氏聽了這些話,心下著忙嚇了攛。連忙就把伏生問:「你有話何妨向我言。什麼心事急速講,商量豈有不週全?」伏生說:」太太不與我作主,總然說了是枉然。」伏氏說:「只要吾兒的病好,事若能行不阻攔。」伏准聞言心暗喜,故意的未曾說話帶愁煩。
  伏准說:「我要不說,你老又苦苦追問;待要說了,你老又不依著我。」伏氏說:「只要你好,我就念佛,怎麼不依你?」伏生又沉吟了一回,說:「你老要不想法兒把夢鸞妹子匹配於,我,我就不能好了。」伏氏說:「咳,你這糊塗孩子,原來是這般混想!你難道不知他是受聘之人了,叫我怎麼想法?」伏塵說:「硬向他說。」伏氏說:「他定不從。再說,我作母親的不正,一個女兒許兩家,卻叫我何言對他?」伏生說:「斷無此理。他乃未出閨門幼女,自己的婚姻事,羞答答怎好開口?你老人家只管向他說道:作女兒的在家從父母,這如今你父不在家中,
  凡事須依娘作主,這件事我早已熟思在肚中。我夫妻膝前無子嗣,還指望百歲承歡與送終。怎捨得將你聘到他鄉去,急切間不能會面兩相逢。數千程途難往返,老病著床眼盼紅。再者咱家田地廣,家財兩得豈不美,親上加親情更濃。終日相聚不相舍,也強如牽腸掛肚各西東。又聽說寇府日下非昔比,翰林亡後漸貧窮。後年寇生若來到,資助他紋銀千兩不為輕。歸家另娶名門女,彼此相安兩盡情。大料書生無甚講,落得把我的良緣美事成。你老這樣向他講,他必然含羞帶愧總不哼。自古道,要知窈窕心中事,全在低頭不語中。那時不必多言語,即選吉日備乘龍。太太若能如此作,就算真心把我疼。你老若還不作主,只怕我的殘生命合傾。」狂生說著長吁氣,伏夫人半晌沈思把話明。
  伏夫人為難,良久說:「你這些話都叫我為難。楊舅爺的書子,你難道不看見?楊義後年送寇公子來入贅,他要不依,可怎麼好呢?」伏生擺手說:「沒有的話,一個窮秀才,看見白花花的一千兩,樂就樂死了,還顧的不依呢?」伏氏聽畢,想了半天,說:「我即便向他說了,他要不從,你又該抱怨我不會作事了。」伏生說:「只要你老長的起來,他要有個不允的意思,你老就變臉生嗔,抖起威風來,嚇他幾句,說:『你一個女孩兒家未出閨門,須憑父母作主。我這是心疼你之心,你既讀書,豈不明三從之理?我今作主,誰敢不依!再要作梗,便為不孝!就是你父回家,看見這對女貌郎才的小夫妻,又能永依膝下,也要歡喜。』你老只管去說,諒他一定從命。」伏氏被他纏繞不過,應允回轉後堂。伏生見姑母吐了口兒,躍然而起,也不病了,歡歡喜喜,等侯好音。
  伏氏回至後邊,反覆思量,難以啟齒。過了幾天,看看年近,伏准不見動靜,心內著急,暗暗催了幾遍。伏氏無奈,飯後走至小姐房中。小姐正在窗下作畫,見了夫人,連忙放筆,起身萬福,讓母親坐。伏氏坐在對面,青梅端上茶來,母女吃茶敘話。伏氏看著那桌案紙上說:「姑娘還會丹青。」小姐說:「不過胡亂畫幾筆解悶,不大精通。」伏氏伸手取來一看,原來是畫稿,還未著色,上邊畫的是一帶長江,幾株垂柳,衰草黃花,是個深秋的景況,一個美女懷抱石塊,面帶慼容,在江邊停立。伏氏看了一回,放在案上,向小姐問道:「這畫想必有個名色。」小姐見問,含笑開言。
  高夢鸞手指畫圖尊聲母:「這是前朝一輩賢。傳為節烈荊釵記,此女芳名錢玉蓮。自幼曾受王門聘,荊釵為記許姻緣。他父為商常在外,繼母孫氏性情偏。心活耳軟無主意,信愛他家下姪男孫汝權。因見玉蓮容貌美,套寫休書暗使奸。安人逆從姪男意,強逼佳人侍二天。烈女至死不失節,抱石投江把名全。吉人天相逢搭救,王十朋一舉成名中狀元。破鏡重圓婆見媳,舟中相會巧團圓。汝權害怕懸樑死,好色狂徒命赴泉。孫氏安人羞無地,終身抱愧見嬋娟。節婦烈女人人敬,直到如今作美談。為兒的因慕玉蓮多節烈,故把他芳容描作書畫看。懸在壁間為侶伴,為的是花朝備覽觀。可敬他玉潔冰清無二志,可愛他不為富貴動貞堅。留一個清名萬代垂青史,父母增光顏面添。」這小姐微微含笑談就裡,那伏氏默默無言把眼翻。腹中暗暗說不錯,「這丫頭想必是神仙。我未啟齒說那話,他先猜透巧機關。他的居心既如此,我總然說了也徒然,不如回去告伏准,叫他把妄想的心腸早早捐。」想罷含春將頭點,說:「此話原來是這般。
  老身素來不大聽那古詞唱本,今日細聽我兒講究,那錢玉蓮到是個好女子。」那蜂兒一旁聽著,由不的肚子裡暗笑.當下伏夫人搭訕著又說了兒句閒話,起身回至上房。
  只見伏生正在屋裡等著,見了他姑母,站起身,悄語低聲,連忙就問:「怎麼了?」伏氏坐在床上,咕嘟嘴一言不發。伏生見此光景,心中焦燥,連連逼問。蜂兒笑道:「待我替太太說了罷。」遂把方才之言說了一遍。又道:「大相公,依我說,隔牆撂乾花,死心落地罷!那個主兒不是好惹的。」伏生聞此言,心頭恰似攛上一把烈火,帶耳連腮脖子都是通紅,向伏氏搖著頭道:「你老既去了回子,到底探他的口氣,聽見人家幾句比方話兒,嚇的就跑回來了,這怎麼會成事呢?」說著,撮手頓足,不住的抱怨。
  這狂生鬧的伏氏心中惱,說:「畜生少要把人排!我生成就是這個性,巧語花言說不來。本來他是有夫女,這個道理最明白。我還未曾說這話,他那話裡早說開。講今比古誇烈女,說他那繼母糊塗行不該;強逼烈女把姪兒向,孫汝權見色胡為性情歪。你聽他這一番話,叫我如何把口開?何況他性格傲烈心機重,並不是無能軟弱女裙釵。萬一惹他翻了臉,結下疙疸解不開。難道他還怎樣我?無非是怕與冤家你種災。想起上午那件事,叫我生生說不來。依我說,大家好好安然過,慢慢的差人察訪美裙釵。多煩媒人細細找,難道說天下別無俊女孩?何必單單將他望,自古道,不是姻緣強不來。」蜂兒說:「太太說的是好話,大相公你也自己細思裁。俗語說:有錢難買心不願,瓜兒強扭怎和諧。」主僕之言還未盡,伏士仁怒氣攻心跳起來。
  伏准一翻身跳將起來,袖著手說:「罷了,罷了!諒你老也不能與我成全,此事憑我自己本事便了。我今生若不娶高夢鸞為配,誓不為人!」把腳一跺,氣昂昂走至上房。不料王氏走至院中,狂生這一句話說的聲高,卻被王氏聽見,卻輕輕的告訴青梅。青梅暗暗稟了小姐,小姐冷笑不言。自此除了早晚問安,也不往上房去了。就是猛然撞見伏生,小姐正眼也不看他。那知他色膽如天,背地裡合勞勤還是千方百計的胡算。
  光陰似箭,不覺過了殘年。元宵節至,每年高公在家時,與合村人慶節,村人作各色花燈,高府出燭,掛滿巷口。府門外紮一架煙火,搭幾座彩棚。高公邀幾個鄉友飲酒,觀花炮為樂。自高公去後,這都免了。蒼頭指料只在大庭上張掛幾對花燈,庭中擺宴。夫人居中上坐,兩廊下家丁僕婦,也都賜酒,合家歡樂。這日上元宵夜,鄭昆、梁氏率領眾家丁男婦,掛燈設宴,請夫人、小姐、公子飲宴觀燈。夫人中坐一席,小姐左邊一席,伏准右邊一席,僕婦送上酒來。那伏士仁三盅入肚,意馬脫僵,把這一向的穩重安靜全都裝扮不來,不覺露出本色。
  不住的歪邪二目瞧小姐,態度顛狂神色輕。帶笑慇懃頻勸酒,搖頭擺擺鬥春風。言語輕薄含意味,眉梢眼角引春情。小姐不飲他偏勸,只是說佳節良宵莫放空。小姐看了時多會,忍不住怒氣無明往上攻。暗暗只把狂徒罵:「禮義全無真畜生!我合你,中表至親非別的,枉讀詩書禮不明。顛狂嘴眼實難看,明是欺心把我輕。不怕繼母嗔怪我,定把狂生挖眼睛。欺心放肆非一次,干礙著太太盡寬容。今朝若再將他恕,更把邪心壞念生。」佳人思忖時多會,忽然一計上眉峰:「我何不如此這般將他嚇,且把狂徒驚一驚。好叫他打斷邪心絕妄想,免的生事保安平。」小姐主意安排定,連飲瓊漿過數巡。不多一時筵宴畢,上來了僕婦與家丁。叩頭謝賞將席撤,丫鬟玉盞獻茶羹。夢鸞小姐腮含笑,眼望伏氏開言把母稱。要知小姐說些什麼話,接連下卷看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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