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黎素娘遇救重生 隆太君改書慰婿

  卻說秋月正要投河,只聽得有人大叫:「秋月不可,我來了!」只見一人飛奔而來。秋月吃了一驚,嚇的倒退一兩步,月下看的明白,卻是他老子江泰。原來這老頭兒在縣中當的個禁役,只因今日往親戚家賀喜,惦著次日點卯,所以連夜趕回。順著河岸往家正走,遠遠只聽得哭聲,心中納悶:這時候有誰啼哭?細聽又是婦女聲音,越發疑惑起來。緊行幾步,聽出聲音好似女兒秋月,近前仔細一看,果然是他。見他正要投水,老頭兒著忙,大叫一聲,將秋月嚇住,急急走至面前,一把拉住說:「好了丫頭,你作了什麼歹事,來此自盡?快快實言,不要隱匿。」秋月見了親人,不由的哀上加哀,遂將已往之事,哭訴了一番。
  江泰聞言,跺足捶胸,目中落淚道:「可憐那等一位良善夫人,落了這個收場結果,可傷,可傷!
  如今你也難回去,只可隨我轉家園。打聽那裡怎麼樣,再作商量送你還。」秋月回言:「我不去,背主忘恩大不然,不如葬在魚蝦腹,免的父母受干連。」江泰搖頭說:「休講,快跟我走莫遲延。」說著向前提包裹,催促女兒兩三番。秋月無奈強移步,心疼主母淚不乾。走一步來哭一步,老老頭兒聽著心慟酸。父女二人哭回去,只當賢人赴九泉。豈知良善神佛佑,早已就驚動純陽呂上仙。暗護落難侍香子,忙把那玉京真人喚至前。如此這般親吩咐,送他去安身立命等子團圓。柳仙領命不怠慢,足駕祥雲起在天。棕拂拋在波濤內,把素娘的香軀托上邊。頃刻送至天津衛,見了鄉宦歸家的家眷船。
  原來這只船是一個山東的進士,在丹徒縣為官,任上病故,夫人扶柩歸葬,泊船在此。這日老院子剛然起身,立在船頭上,正與兩個船家說話。只見水面上飄了一個人來。老院子說:「你們快來撈救這個人,豈非一件陰功?」船家說:「大清早救上來,萬一是個死的,豈不悔氣?」老管家只是著急,叫他救,船家又不肯。正說之間,只見艙中走出一個丫鬟來,說:「夫人說,叫你們救上來,要是活了,每人賞銀一兩。」船家聽說有賞,齊聲應道:「夫人吩咐,小人等遵命。」忙取鉤竿,看著那人飄搖飄搖湊了船來,這個說:「好生奇怪呀!這樣的緊溜,他為何消消停停兒的飄來?你是等著我救哇!」那人說:「原來是個女娘子。」
  說話間,到了跟前,二人一齊伸手,用勾桿搭住衣服,老院子也幫著用力鉤竿拉上船頭。這個說:「好,好!還有氣息呢,只怕活的了,咱們要得賞咧!」又只見艙中走出兩個丫鬟來,說:「夫人吩咐,既是女子,有的氣息,叫我們抬他進去呢。你們閃開。」兩個船家連忙躲過一邊,丫鬟向前,抬入艙中。夫人說:「快些與他換上乾衣,用被包裹,再把熱湯灌下一碗,把他坐定,慢慢呼喚。」丫鬟答應,一個人取薑湯,一個去換乾衣。一面說:「夫人請看,這女子非失足落水,卻是有心自盡的,這衣服都是用線縫在一處。說話間,換了乾衣,灌下薑湯。夫人說:「好生扶定,叫他慢慢醒來。」
  他雖然一怒橫心尋自盡,幸有那柳仙的法力暗中幫。口內並無一點水,身體全然未受傷。胡胡悠悠合二目,就是那冷水侵肌遍體涼。開水薑湯喝下去,渾身穿上暖衣裳。魂還氣轉神歸舍,開眼猶如夢一場。但見自身坐在船艙內,左右相扶人一雙。有位佳人床上坐,羅帕包頭似病妝。看罷不由心納悶,疑惑不定暗思量:「曾記得我與秋月離家下,同在河邊話短長。捨命橫心身赴水,怎麼就胡裡糊塗到這廂。床上那人多面善,彷彿見過在何方。這些人不知是人還是鬼,令人納悶好彷徨。」黎素娘,驚疑不定胡思忖,只見那夫人有話問端詳:「娘子不必心驚異,貴姓高名住那方?這是坐船從此過,看見尊軀浮在江。令人撈救回陽世,這也是前緣幸遇巧非常。有何為難尋短見?只管實言卻不妨。果若情有可原處,待我從中作主張。」素娘聞言如夢覺,未從啟齒淚千行。說:「多蒙大德將我救,枉負恩人心一場。處此之時終是死,說起情由痛斷腸。妾身原籍曲阜縣,跟隨父母到京邦。父名德謙叔德讓,妾身名為黎素娘。我的父受恩感念高千歲,聘去鎮府內作偏房。」素娘之言還未盡,但見那位夫人撲下床。向前雙手忙抱住,悲聲慘切淚汪汪。叫聲:「賢妹想殺我,再不想,今日相逢在這廂。不必驚疑再細認,我是你姐姐黎淑娘。自從那年離別後,眠思夢想暗神傷。徐明已死音信斷,關山相隔路途長。那年你姐夫中進士,接請合家上汴梁。指望骨肉重相見,令僕人尋訪蹤跡日日忙。好容易遇見周老者,才知道叔父爹娘命已亡。說你聘在鎮國府,上和下睦甚安康。又要高府將你看,聽得說,歸葬誥命轉漁陽。後來兒父點縣宰,跟隨赴任度時光。在外宦游這幾載,你姐夫身得重病見閻王。愚姐扶柩歸故里,前日得了個遺腹小兒郎。泊船在此僱乳母,才得相會在長江。聞你際遇十分好,賢妹你生來性格最端莊。卻因何事尋短見,快把原由表一場。」素娘大慟才要講,旁邊走過小梅香。
  兩個丫鬟一齊勸解說:「夫人今日與姨太太相逢,乃是喜事,再者夫人尚未滿月,豈可過於傷感?天氣又涼,且請上床溫暖溫暖,與姨太太慢慢敘話,豈不是好?」姐妹二人這才止住悲啼,攜手站起來,敘禮歸坐。丫鬟送上熱茶,二人慢飲談心。
  素娘把那別後數年,自進高府直至今日之事,從頭至尾哭訴了一番。淑娘聽了,傷感不已道:「咱姐妹一個樣的命,我是半路亡夫,你是中途失子。」素娘說:「姐姐若較之小妹還強一倍。姐夫雖然去世,尚有外甥,撫養成人,便是你老來之靠了。」淑娘說:「血泡赤子,那裡就指望的了?這不過聽天而已。就是雙印外甥,細聽賢妹方才之言,也還有幾分指望。滿月時既有真仙下降,與他治好胎疾,這孩子必非凡器。賢妹你想,那有個無福無壽之人,驚動神仙點化?你在昏憒之間,未嘗細想,這一跳水未免猛浪些了。」素娘說:「侍兒秋月亦曾以此相勸。但姐姐不知,丟他之時,合家惶惶,鄭昆差許多人分頭去找,求籤問卜,無所不至。求得福緣庵觀音靈課十分吉祥,曾有月內骨肉重逢之言,就只是第三句『奸字引』三字令人難解。」淑娘說:「卦語既是吉祥,何故尋此拙見?」素娘說:「小妹因見了這個卦語,安心耐性,自八月十八日等至昨日九月十六日,整整二十八天,也不見個喜信。著急無奈,夜晚求呂仙,果得一夢,見呂祖說:『若要重逢,除非死後。』小妹因此絕了念頭,所以投河自盡。」淑娘說:「那卦語賢妹可還記得?」素娘說:「小妹記得。」遂念了一遍。淑娘沉吟了一回,歡喜道:「賢妹恭喜,只管安心等待,將來與外甥一定團圓會面。」素娘說:「姐姐何以見得?」淑娘說:「妹妹聰明一世,懞懂一時,這課語真是靈應。一月之內,骨肉重逢,已應在咱姐妹身上了。『灘頭獲寶珠,重慶喜何如』這兩句是說見了外甥,如同得寶,灘頭便是江河,今日與我重逢,要再找著外甥,豈不是兩番喜事?那時就應在『重慶喜何如』這一句了。『奸字引』三字,一定也要應驗,此時斷不能句句令人解開。」素娘連連點頭稱是,又說道:「姐姐所見雖明,小妹終疑『死後相逢』這句話大大不吉。」淑娘說:「這更易解。你昨日投河,便是死了一次,再與外甥相見,豈不是死之後了麼?」素娘聞言,如夢方覺,恍然大悟道:「姐姐所見高明,小妹不及多矣。自此不必胡思亂想,哀告著神佛,耐心等候便了。
  淑娘說:「賢妹此時也難復回尊府,不如跟我同上山東,權住舍下等著。或是找著外甥,或是妹夫回來,再作道理。」素娘說:「多蒙姐姐見憐,小妹願去,但不知幾時起身?」淑娘歎道:「因你姐夫暴病亡故,我過於悲慟,及至分娩了你外甥,血虛氣弱,一點乳食也是無有。泊船在此,僱覓乳母。此地居民都嫌路遠,重價與他,俱不肯去。這幾天錢花費無數,找這近處村婦,一日暫貼幾次。不是因此耽延,也早已起身多時了。」素娘說:「何用去覓乳母?這點小事小妹替姐姐代勞。我的乳汁至今未斷,待我乳哺外甥,豈不勝似他人?」
  淑娘說:「此事怎好勞賢妹?令人不安使不的。」素娘回言:「何妨礙?親姐妹不必客氣與推辭。撫養更比他人好,偏遇著事兒湊巧甚合機。世間人除了自己生身母,連心疼愛是姑姨。妹代姐勞是正理,親戚自然是親戚。不過是姐妹相幫扶幼子,難道說你還叫我奶媽子?」淑娘聞言忍不住笑,說:「賢妹高情深感激。」素娘復又開言問:「外甥名兒叫甚麼?」淑娘說:「自從生了這個妨爺種,我的心中如亂麻絲。不知叫個甚麼好,奉煩賢妹替尋思。」素娘說:「我的孩子叫雙印,因他有手內仙文作護持。如今叫他個馮寶印,排著他哥哥可使的?」淑娘點頭說:「很好,如此不必再更移。」姐妹談心還未了,只聽得院子簾前把話提。
  老管家在艙門外說:「小人進祿與姨太太叩頭,與夫人叩喜。」兩個船家也與夫人、姨太太叩頭。慌的兩個丫鬟連忙向前磕頭說:「奴婢們還不曾拜見姨太太、與夫人叩喜呢!」素娘說:「不消,快些起來罷。」淑娘叫丫鬟取四兩銀子賞於船家,吩咐道:「原說每人賞銀一兩,如今救的是姨太太,多賞一倍,就此開船。」船家歡喜非常,這個看著那個說:「伙計,留神望河裡看著些,萬一再飄一個來,咱們又要發財了。」院子把眼一瞪:「還不悄言,看夫人聽見。快些開船,趕路要緊。」
  歡天喜地答應是,解纜抽錨掛起篷。將篙一點離了岸,似箭如飛趁順風。水路行程急又快,不多幾日到山東。到了馮宅安置畢,從此後經心扶養小兒童。賢人得了安身處,秋月父女那知情。只當主母河中死,悄悄的燒化紙錢祭亡靈。那一日,高府之人清早起,不見了素娘、秋月吃一驚。鄭昆、梁氏黃了臉,蜂兒、任婆暗咕噥。伏氏口內胡批論,夫人低頭心不靜。眾人尋至花園內,瞧見門開一路通。復又回至蘭房內,東尋西找亂烘烘。桌案上邊拾著了遺字紙,方知自盡赴幽冥。義僕夫婦魂不在,郝昆先放了悲聲。家丁各各流珠淚,喜壞了伏家小畜生。同到上房把夫人稟,那伏氏半晌開言問一聲:「他今自盡因何故?你們大伙兒作調停。老爺回來怎麼講,打撈屍首可還能?」梁氏開言心內氣,說:「難道夫人還不明?二奶奶只因無了路,想是心疼小相公?」伏准向前一擺手,說:「依我思量有隱情。」鄭昆聽到這句話,心煩火起動無名。
  義僕見伏准詞意刻薄,心中雖惱,不敢失禮,壓著氣兒,向伏氏說道:「大相公言之差矣!我們二夫人自十九歲娶到府中,言非禮不發,事非禮不作,穩重端莊,幽閒貞靜,合府人所共知。別說別人不敢妄議,就是千歲與去世的夫人還加倍敬愛。如今這一死乃萬分無路,此乃是一定明情,有何可疑,有何猜忌?不是老奴斗膽說你一句,大相公你小小的年紀,不要這等設心。」幾句話說的伏准滿面通紅,只得強辯道:「我並非猜疑,他老既要自盡,家中池沼頗多,何必出去跳在河裡?再者,他老是為思兒,難道那秋月丫頭也陪著死了不成?恐是他見二娘死後,那屋裡就是他一人,盜些資財,暗暗回他娘家去也未可定。」蜂兒說:「這個只怕猜著幾分了。要是我不肯隨著賓了天。」任婆說:「何不到江家看看,若找著拿回來,拷問二奶奶下落。」鄭昆聞言心中暗暗的動氣,切齒道:「若是楊夫人在日,那容這些狗男女七嘴八舌胡言亂道!」伏氏說:「要不著個人到江泰家中看看去?若是在那裡就叫了他來,不在那裡就罷。」蒼頭說:「不必著人,等小人親去便了。」
  說畢,退出上房,自後出去,穿過花園,上了河岸,不多時到了太平莊江家門首,大聲呼喚。秋月父女正在房中嗟歎素娘,老婆兒聽見招呼,著忙說:「這是高府著人找你來了,女兒快些躲避躲避。」秋月說:「這聲音是鄭大叔,我正要見他訴訴奶奶的苦處。爹爹快些請他老進來。」
  江老兒聞言不怠慢,跑到門前請義僕。鄭昆跟隨將門進,秋月一見放聲哭。站起身來迎上去,二目紛紛滾淚珠。鄭昆說:「姪女不必心傷感,二夫人如今竟何如?」秋月見問如刀攪,帶痛含悲叫大叔:「二奶奶如此這般辭了世,早向西天去享福。蜂姑娘他可舒坦了,這而今,眼疔肉刺盡皆無。我就跟你去領罪,好叫他頭清眼亮把病根除。千歲在外奶奶死,這如今高家的世業盡歸伏。」義僕聞言長歎氣,未曾啟齒淚如酥。說:「合該主人時運敗,這也是前因造定豈輕忽。我豈肯帶你回去投羅網,我自有一番言語去回覆。」江泰聞言忙拜謝,拭淚開言叫大叔。、
  江老頭兒說:「若得大叔從中隱瞞一二,小女之命如同再造了。」秋月母女也一同拜謝。鄭昆連忙還禮道:「你我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今日我不叫別人來者,恐他們不能見機而作,再者此事並非背主昧心。我這一回去只說有人看見你與二奶奶一同投水身亡,你們自此另尋個住處,免的大家不便。」當下江家三口兒千恩萬謝送了蒼頭。鄭昆回家見了夫人,只說素娘、秋月一同赴水,有人看見隨波而去了。
  伏氏聽說發了回怔,落下幾點淚水來。蜂兒、任婆這才放心,一力攛掇素娘房中所有一概連鑰匙收入上房,伏准叫費舉人寫了一封書字,大概是說素娘中秋夜宴大醉回房,丟了孩子,自知罪重,投水身亡等語。又修一封問好的安啟,備了些土物,打發楊忠回京,見了主人,叩安已畢,呈上書信。順天侯打開與隆太君一同觀看,前邊是幾句套話,後面就是丟雙印原故。母子二人一見彼此吃驚。
  一齊口內說奇怪,旁邊立怔了李夫人。老太君眼望楊爺將兒叫:「此事好叫我疑心。書中言語多不對,黎氏為人我知的真。四德三從知禮義,穩重端莊情性溫。不致飲貪杯誤事,豈有個半夜房中丟了人?」楊爺說:「為兒也是這等想,一定其中別有因。」夫人說:「人若不到千難處,怎肯自盡命歸陰。」隆太君說:「此書若寄到邊庭去,你妹夫疼個昏來氣個昏。怎生料理軍情事,還怕他氣惱加攻命不存。」夫人說:「何不暫且收藏下,另寫平安報好音。」楊爺點頭說:「也好,且免他目下著急與動嗔。」太君說:「還有一言須緊記,大家從此再休雲。莫叫夢鸞聽了去,孩子雖小更留神。他若知道這件事,不免悲啼與淚淋。倘然氣悶成了病,那就活活摘了我的心。」太君說著長歎氣,昏花二目淚珠淋。李夫人聞言忙啟齒,吩咐那手下丫鬟使女們。
  夫人說:「你們都聽見老太太吩咐的話了麼?那一個口角不穩,要叫大姑娘知道,一定處死!」使女們一齊答應。當下楊老爺叫李夫人把原書收起,另寫了一封平安書信,交付邊報,與高公帶去。不知鎮國王近況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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