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占靈卦逢凶化吉 寫回書威逼勢凌

  且說伏准回至高府,進了上房,抬頭觀看。
  舉目留神觀仔細,個個樣兒都有別。黎素娘面黃聲啞嚎啕哭,眾僕婦木雕泥塑各發呆。蜂丫頭丟眉撒眼一旁站,伏夫人低頭無語把嘴撅。任婆子滿面愁容不住勸,那一番小意慇懃真不覺。伏士仁故意驚慌問來歷,老惡婦指手畫腳訴情節。素娘說:「平空降下糊塗禍,令人心中疑難釋。冤家若要無下落,高氏香煙那個接?千歲有日回家轉,我有何顏對老爺?」蜂兒說:「鄭昆四下去尋找,派了莊裡一大些。大料不久有喜信,勸奶奶不必苦傷嗟。」伏准說:「可曾失了別樣物?」婆子說:「並無丟個燈草節,單單不見小公子。」伏准說:「莫非夤夜遇妖邪。」三個人故意問答開設論,黎素娘,口內長吁淚珠撇。
  素娘說:「依我想來,不是妖邪攝去,定是有仇人抱去害了。」婆子連忙說:「我的奶奶,你老可是相差了!千歲與二夫人素日行好積德,良善之名傳於四方,咱這漁陽一郡只有受恩感德,思量欲報無由的,那裡還有挾仇記恨之人?就是今日黑時,鄭大叔剛說了個僱人去找公子,這合村之人響應而至,人人要去,都不要工錢,可見是老爺平日施德之效了,我勸奶奶安心等候,不久必然找回公子。天時不早,你老也該進點飲食,不要焦愁壞了身子。梁氏也不住的解勸,把素娘送蘭室,命廚下作些湯飯,勸他吃了幾口。
  說伏夫人見他們都往後邊去了,左右無人,望著蜂兒說:「你們好大膽子,作的好事,叫我心中怎麼好?」說著,落下淚來。蜂兒說:「作了不悔,悔了不作。你老把大相公看重了,別的話全不用說。」伏准跑至面前說:「我的姑媽,等著作老封君享福罷,不用猶疑了。」說著兩手拉住衣袖,把腦袋頂在胸前,把伏氏連推帶頂頂到裡間去了。
  且說素娘回至蘭室,看看天晚,不見回音。
  由不得心中陣陣如刀攪,站不安來坐不穩。將眼望穿無回信,看看紅日要回宮。合衣躺在牙床上,嗚嗚咽咽吐悲聲。秋月伺候一旁站,淚珠兒不斷暗傷情。娘兒倆一遞一聲長歎氣,一直哭到太陽紅。黎素娘不梳不洗不茶飯,一陣糊塗一陣明。渾身癱軟無氣力,改變嬌顏似病形。桃花粉面如金紙,春山鎖斷翠眉峰。寸斷肝腸流血淚,度日如年一樣同。盼至十八交午錯,李清送信到家中。先至堂前把夫人稟,轉身又到後房中。素娘正在窗前泣,李清跪稟在塵中。說:「小人奉命尋公子,不敢偷安暫歇停。村莊店道家家問,寺院巷觀不放空。臨近之處都找到,明日蘆花枉用功。鄭昆著急無可奈,聞聽說福祿巷中卦最靈,親至那裡求一卜,斷語吉詳並不兇。命我抄來與夫人看,他還要,百里之外去尋蹤。」說畢取出雙手遞,秋月接來往上行。
  秋月接過了卦語,送在素娘面前。素娘連忙手淨焚香,供在案上,叩拜已畢。這才取來一看。但見上面五言四句斷語,寫得明白,是:「莫訝風波惡,難頭獲寶珠。團園奸字引,得慶喜何如。」後面一行小字,寫的是:「占得此卦,先凶後吉,遇難成祥,貴人扶助,定有骨肉重逢之喜,不出一月,必應。」素娘看畢,口中念佛,心內舒展了二分,說道:「若看此卦,不但不兇,還有重逢之望。」遂吩咐李清還去速速尋找,李清答應轉身而去。僕婦與秋月一齊問道:「奶奶何不將這卦語講講與奴婢聽聽,心內也寬綽寬綽。」素娘說「第一句『莫訝風波惡』是說不可驚慌害怕,第二句『灘頭獲寶珠』,寶珠就是雙印,將來找回如獲珠寶一般;第四句『重慶喜何如』,找回他來,乃是失而復得,如花之重開,月之復圓,豈非重慶之喜?又有『貴人扶助,遇難成祥』之言,大料我兒不至受傷,少不得安心等候。且寫著一月之內骨肉重逢,更是可喜,不必狐疑。只是第三句『團圓奸字引』五字,令人不解。」梁氏說:「神讖隱語,過後自然應驗。」秋月說:「若聽奶奶這等說來,果是上吉之卦。既有不出一個月必應之言,娘兒們念佛等候便了。」
  娘兒兩個說此話,任婆子一旁聽的明。賊人膽虛心害怕,不由腹內暗吃驚。自家思量說不好,倘若是應了神言事不成。回家看看心才放,性命之憂莫當輕。想畢之時忙移步,湊至了素娘跟前把奶奶稱:「你老放心休憂慮,吉詳卦語必然靈。神佛見憐加保佑。定把公子找回程。老婢今日告個假,聽得說啞叭染病在家中。被褥漿洗多一半,等我回來再找零。」素娘說:「既然如此你家去,這時侯,我也無心作女工。」婆子叩拜朝外走, 出了後戶至前庭。上房拜辭說就裡,邁步翻身往外行。急急出了鎮國府,兩腳如飛一溜風。霎時來到墳園內,但見門兒半掩冷清清。跑進院中留神看,滿地下灰塵柴草亂叢橫。只當啞叭尚睡覺,不由的心內生嗔叫一聲。
  「開開門罷,啞爺別挺屍了!」賭氣把前門用手一推,吱嘍一聲,門分左右,忙忙走進房中,一看,那有一個人影?婆子心內生疑,放下東西,自言自語說:「莫非他揀柴去了?」復又忙忙走至院中一看,只見扁擔荊筐都在窗前放著,越發慌張起來,說:「每常他要出去都是鎖上門,這如今有了若干的金銀,他怎麼到開著門走了呢?這個東西好不小心!」一面抱怨著,來至墳園尋找,放開了那一條叫驢嗓子,高聲呼喚啞叭老二。墳前墳後樹木祠堂內叫找了多時,不見蹤影。暗說:「奇怪,他可往裡去了?我且看我的黃白貨兒要緊。」忙忙跑進房中,跳上炕去,掀起席來,揭去磚,伸手往炕洞裡一摸。罷咧,空空如也!吃一大驚,忙忙回身,咕咚一聲,仰八叉跌倒。也顧不的痛疼,一咕嚕扒將起來,奔至木箱子跟前,打開一看,連那幾百銅錢也不見了。
  這婆子轟的一聲魂離殼,恰似當頭澆下水一盆。雙手紮煞滿地轉,渾身亂顫面如金。口中只說:「殺了我,這事蹺奇悶死人!啞叭料他無處去,總然出去有金銀。莫非被盜失財物,他躲向別方怕我嗔。莫非被人謀害了,這裡荒涼無四鄰。」這婆子,驚疑不定心亂跳,復又暗想自沉吟:「我且後院瞧瞧去,他可曾依我之言埋那人。」忙步跑出觀仔細, 兩眼張開驗假真。但見依然是平地,並無刨開新土痕。婆子一見直了眼,火上澆油勝幾分。罵了聲:「挨刀的短命鬼!好個啞賊殺的安著什麼心。既不願作你勿去,抱了他來生甚因。連自金銀都拐去,如今卻要把誰尋?什麼想頭何主意,難道說別人比你的嫂子親? 那點財物非容易,使碎心機磨破唇。我只說借此生財成家業,不想一番謀籌枉勞神。」這婆子又是疼來又是氣,又是自急又傷心。咬呀切齒連聲恨,捶胸跺足手拍門。「眼前我若尋得你,咬了賊肉生嚼吞!」忽然想起燒心事,由不的老大著忙暗自云。
  「不好,不好!這如今鄭昆帶了許多人四下尋找,萬一遇見啞叭,禍事就不小了,如何是好?」想至其間,急的他汗流滿面,淚如泉湧,大哭了一場。又自勸自:「不要著忙,如今且勿往鎮國府去,打聽個下落,那時見景生情,再作道理。」婆子左右思量,提心吊膽,無精打采。只得把院中屋裡收拾了,也不顧吃飯,躺下睡了。睡夢之中,只見那元寶、金銀在眼前亂鬧。
  過了好幾日,打聽的鄭昆已回來了,並未找著公子,這才放下心來。把房中的東西安排,鎖上門,往麒麟村而來。進府到了上房,只見伏夫人坐在床上,面前放著一封拆開的書子,婆子上前叩頭問安。蜂兒說:「任媽媽來的正好,這是京中無佞府楊舅老爺差人送來千歲的家信,說是邊報帶了來的,書內著緊問的是雙印好否。夫人沒了主意,不知回書怎麼寫才好,楊府的管家等著急急回去呢,你快替想個法兒。」婆子說:「這有何難?夫人如今把二奶奶喚來,就勢兒立個威風:「孩子是在你屋裡丟的,再者詳情究理,那有個睡覺丟了孩子的?就是做賊的也沒有單單偷了人去。千歲的來書牽掛著雙印,這回書的設詞少不的是你寫去,這個沉重我可不能擔當。你老說這一套話,看他怎樣回答。抓他個錯縫子,翻過來臉來,打罵一頓,追出倉庫的鑰匙,貶他下去,這個樣可就奪過來了。」蜂兒把手一拍,說:「如何?一人不過二人志,我和大相公說了這一回,也是這個主意,他老總個不哼,我是乾著急。這個回書終是要寫的,夫人道是怎麼樣呢?」伏氏也不言語,遲了一回,低聲向婆子問道:「你說個法兒把他弄回來吧。那金銀我也不要了。」婆子吃驚道:「噯呀,我的祖宗!這是什麼話?那胡員外得了兒子,千歡萬喜,月底就回老家去了,叫我那裡去找他?事已至此,我勸你老別心活了。再者我們啞叭病死了,我這心裡實在難受。」一面說,一面眼中淚滾下來。伏氏說:「怎麼的?前日說他病了,這幾天旺跳跳的小伙子就會死了,卻是什麼病症?」
  婆子見問心暗想,「我何不借著因由罵一場?出出氣來解解恨,咒他個暢快有何妨?」 未從啟齒先歎氣:「提起他的病症話兒長。起先原是發疹子,後來變病起了(疒皇)。噎食轉食生到了,腿膀蓋上一個人面瘡。眼疼帶著又走肚,時常拉拉瀉糞湯,渾身的疔毒無其數,前心又生了個大疔瘡。一疔疔到後心去,爛了屁股與胸膛。鼻子流膿口吐屎, 臭氣難聞熏的慌。胳膊腿子都爛了,作個鬼去也醃髒。臨死又瞎兩隻眼,陰曹也難搶水漿。」伏氏當是真實話,歎氣連聲說:「可傷,今年他有多大了?可曾納聘定妻房?」婆子說:「正南正北的短命鬼,二十五歲見閻王。我指望,回鄉把他老婆娶,不料他無福作外喪。」伏氏說:「剩你一人墳難看,那裡荒涼少村莊。何不在此伏侍我,強如獨自受淒涼。」 婆子說:「又蒙垂憐多萬幸,老婢子尤如上天堂。」伏氏說:「另去派人把墳看,我與他們再商量。」蜂兒背後撇了嘴,望著任婆把臉一揚。說:「我的太太,這點小事兒也不作主, 難道說還去回稟二娘娘?若要照先把他奉,準備著日後大饑荒。方才說那回書話,可要強長威風作主張。趁此若不拿下馬,過後兒休想再投降。事已作到關口上,還講什麼細商量。」婆子說:「蜂兒姐之言說的是,勸你不必熱心腸。回書若不叫他寫,千歲回來那個搪?」兩個人你一言來我一語,伏夫人口內無言心內慌。
  伏氏低著頭思忖多時說:「你要不了叫他去。」蜂兒得了個「叫」字,答應一聲,兩腳如飛而去。婆子望前湊了一步,說:「方才那回書的話,你老千萬想著叫他親筆寫。他要推辭,可就趁勢兒翻了臉,不怕他不拱手讓位。」伏氏搭著眼皮兒,總不言語。不多時,蜂兒把素娘請來,慢步掀簾,走進房內。
  伏氏自覺心慚愧,勉強抬頭舉目觀。只見他渾身亂抖無氣力,面色如同紙一般。蛾眉雙鎖愁無限,秋波含淚萬般難。嬌音卻弱鶯聲啞,頭以蓬鬆似亂氈。慢向床前深萬福, 說:「夫人呼喚有何言?」伏氏一見這光景,不由一陣好傷殘。理虧情虛心亂跳,不知起首怎開談。未曾說話先紅臉,言遲語慢甚闌珊。說:「這封回書怎麼寫?賊偷了孩子主何緣?楊府的管家等著走,須得人去把墳看。老任在此啞叭死,這個干係叫誰耽?老爺回來怎麼好,叫我實在的為難。」素娘聽著全不懂,發怔無言眼望天。婆子一旁就努嘴,蜂兒背後眼急圓。二人不住打手勢,教著他生嗔把臉翻。伏氏越發糊塗了,素娘啟齒問根源。說:「夫人之言奴不懂,什麼回書那個傳?楊府的管家多咱到,啞叭幾時赴黃泉?」伏氏開口才要講,只見蜂兒走向前。
  說:「二奶奶不知,奴婢替夫人說說罷。這是千歲寄來的家信,楊舅老爺差人送來。書中緊問的是公子好否,急要回書。夫人見字,又是為難,又是生氣,不知回書用何言詞對答老爺,因此氣的連話都說不上來。」素娘聽畢,淚流滿面,嗚嗚咽咽哭個不住。任婆子向前與素娘叩頭問好,素娘勉強擦淚回答說:「你啞弟可惜怎麼就死了?」婆子說:「正是該死。」蜂兒說:「楊忠說:舅老爺吩咐快寫書,他一半日還要急急回去。」一面說不住與伏氏送目。伏氏向素娘說:「你想個主意,怎麼才好?」素娘大慟道:「妾身此時心如刀攪,殘喘難延,望夫人吩咐一聲,就照實言叫費先生寫寫罷。妾身扎掙不住,暫且告退。」遂道了一個萬福,晃晃蕩蕩,走出房門,哭向後邊去了。
  蜂兒、任婆一齊向前悄悄說:「夫人,夫人,借這個因由,快喚他回來,一聲斷喝說:好賤人,我合你說話未完,你竟自走了!孩子是你丟的,書子偏叫你寫!他要分辯,就給他個利害。」伏氏把雙眉皺:「哎,罷呀,罷呀!你們別鬧咧!你們看他那付待死的樣子,怎麼忍的還鬧?我實在受不的。我生說不出來了。」說著。眼圈兒通紅,把靠枕一推,面朝裡躺下,閉上眼睛,不言語了。任婆與蜂兒面面相覷。只見伏准走進房中,用手推著伏氏說:「我的親媽,你這樣老實,事已至此,慈悲不的了!」伏氏翻身說:「你也嘔我來!我生來就這樣秉性,人越七嘴八舌,我越發亂,說不上話來。我又不會利害似人家那響花花的嘴,自以為能,我聽著吵的慌。」伏准說:「你老到要響花花的呢,也得會說他。」伏氏說:「我不會說。罷,不何好歹的冤家!勞勤今早來說,你媽又不好呢,我這心裡煩上加煩。就是後房的,你們拘拘良心,想想他有什麼不是,只叫我望他鬧!」任婆說:「我的祖宗,你想那兩國相爭,難道都有仇恨?無非為的是爭奪天下!如今咱這勾當,也是一般,有他無我,勢不兩立。你老要不貶他下去,哼哼!」蜂兒說:「莫說別的事,那倉庫的鑰匙,怎麼望他要?」伏氏說:「胡亂混去罷,我實在不會鬧也不忍的鬧!」蜂兒把眼東丟西丟,晃著腦袋,鼻子裡一笑。任婆子撇著嘴點頭。伏准推著伏氏說,鬧的伏氏急了,把手望床上拍著,大聲說道:「好媽們,都出去罷,讓我歇歇兒,躺躺兒罷!」遂掉過臉去,唉聲歎氣不上。
  伏准把手一招,三人走到外間。伏准低低向蜂兒說:「看這個光景,他老是不能作事的了。莫如這般如此,你去傳道假旨,看是如何。」,
  蜂兒點頭說:「等我去。」掉轉身軀把步挪。出了後門朝後走,越過穿廊腳如梭。未進蘭房先賣嚷,一聲怪叫嗓子潑。故作驚慌裝模樣,說:「二奶奶這可了不得。夫人今朝大動怒,嗔怪你老禮不全。話來說完撂下走,回書到是怎麼喲?定叫你老親筆寫,楊府家丁立等著。別看著素日性兒好,動了無名氣更直。若是觀喜不動怒,心慈面軟像活佛。他要翻臉動真氣,活佛立刻變活魔。那日我打了他個心愛碗,拿刀要把我腦袋割。不虧大奶奶勸的緊,小命兒早已見閻羅。命我來把回書取,二奶奶忙忙的快寫吧。」惡婢說著留神看,見賢人紛紛二目淚滂沱。哽咽多時才講話,叫聲蜂兒聽我說。
  「我方才不寫書,也並非故違夫人之命,只因頭暈眼迷,渾身酥軟,站立不住,所以過來了。你過去替我面稟夫人,不要錯怪於我。回書叫費先生照實寫就是了。」蜂兒說:「夫人方才說來,千歲臨行也曾說夫人少志無才,不能主事,只好擎個現成的茶飯,如今丟了公子,這件事非同小可,回書若非二夫人的親筆,千歲一定生疑,因此夫人不敢擔這個沉重。再者夫人今日盛怒之下,奴婢也不敢去回稟。實話對你老說罷,我看他老今日大發了雷霆,就是二奶奶只怕也要受辱,何況奴婢下人?也不敢空手回去。你老不管怎麼,將就著寫罷,免的帶累奴婢挨打。」素娘未及開言,秋月一旁聽的明白,不由心中大怒,走向前來叫聲蜂姐。不知秋月說些什麼,且聽下回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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